第28章 灾祸(三合一)

    闻言,镜楚身形一僵。他缓缓侧身,透过单薄的窗纸看向那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新的一波情毒涌上,且有变本加厉之势。耳畔心跳鼓噪,视野也开始隐隐发花,再这么耗下去,凌怀苏不确定自己能撑到几时。

    情况迫在眉睫,耽误不得,见镜楚迟疑,凌怀苏强忍热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提高声音又喊了一遍: “小狐狸!”

    镜楚拉开门,看清眼前情形的瞬间,呼吸都情不自禁地停顿了。

    凌怀苏上半身赤-裸,散乱的长发被汗打湿,蜿蜒贴在光洁紧实的皮肤上。他从小锦衣玉食,肤色被温养得极白,宛如一段冷玉凝脂。

    而当此时,常年不见光的肌肤,严丝合缝地嵌着数道丝弦,被勒出了大片红。血珠殷红,如雪地里点点腊梅。黑白红三色交相碰撞,视觉效果惊心动魄,近乎骇人了。

    镜楚喉头一紧,心跳无端乱了拍,他心知这悸动来得不合时宜,强迫自己撕开视线,涩声说: “怀苏,你……”

    凌怀苏提起琴弦的一头,虚弱道: “拿着。”

    镜楚依言照做,捏住那血淋淋的弦。

    “我需要你……咳,需要你时刻观察我的情况。”凌怀苏压抑着喘息, “如果我意识不清,立刻收紧弦索,明白么”

    短短的几个字,听得镜楚胆战心惊。

    他再次瞟了眼凌怀苏惨不忍睹的上半身,只一眼,便匆匆挪开了。丝弦已经绷到极致,埋入皮肉中,再用力抽紧,怕是深可入骨……

    但镜楚知道凌怀苏的决定不可撼动,他不敢耽搁,咽下废话,利落道: “好。”

    凌怀苏扯起一个有气无力的笑,招牌式的坏劲隐隐浮现,看起来如若力气足够,甚至还能贫几句嘴,倒真有几分置生死于度外的洒脱,让人觉得就算天塌下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的。

    他刻意略去没提这样做的意义,没告诉镜楚,那根细小的琴弦,另一端牵动的其实是他的生死。

    凌怀苏有生之年从未把命交到过谁手上,这体验还挺新鲜。

    他几不可闻道: “好孩子,没白养活。”

    镜楚跪在凌怀苏身旁,郑重地,一字一顿地,像立下刻骨铭心的誓言: “我绝不会让你出事的。”

    凌怀苏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将神识沉入内府。

    他摒除杂念,聚精会神,一寸寸逼退经脉中的黑气,每一次和情毒的较劲都像在走钢丝,必须谨慎保持着进与退的平衡。

    而每当稍有不慎,欲望见缝插针地缠裹而上,他的眼神开始涣散时,镜楚便第一时间收弦,用激烈的疼痛唤回他的清醒。

    如此反复,每分每刻都是对两人意志力的煎熬与考验。

    到后来,丝弦勒入筋骨,凌怀苏再难扼制喉间的呻-吟,冷汗模糊了他的眉目,即便如此,他也未叫过一声停。哪怕有片刻的停顿,好不容易驱退的黑气便会卷土重来,顷刻逼至。

    镜楚眼睛红得可怕,心如刀绞,那弦好像感同身受地割进了他的骨肉。鲜血沿着琴弦流入指缝,又滑又腻,他却捏得极牢极稳,连一分颤抖也不敢。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眼看心尖上的少年濒临崩溃,再由他一次次亲手将疼痛送得更深……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终于,当黑气被压缩到小小一隅时,凌怀苏感觉到了一股对抗的力量,正拼命阻挡他将黑气逼出体外。

    他调用全身真气,当头迎上,竭力一激——

    凌怀苏猛地吐出一口黑血,血迹中团团黑气逸散,似要落荒而逃,镜楚不假思索抄起祝邪,笔直地将妖气钉死在地,只听黑气中爆发凄厉的尖叫,阵光随之黯淡下去。

    “怀苏!”镜楚眼疾手快接住虚脱的凌怀苏,颤抖的手掌贴上他后心,源源不断地将灵气送入他千疮百孔的内府。

    一股又一股清凉的灵流涌入四肢百骸,如清风吹散难耐的热潮。凌怀苏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血色慢慢消退,裸露在外的皮肤显出近乎透明的白。

    他提着一口气交代说: “钟瓒被反噬不轻,肯定跑不远……是死是活,都先把那臭小子给我捉回来,我要亲自审问。”

    “知道了,你先别说话,省点力气。”镜楚用外袍裹住凌怀苏,将他抱了起来, “我带你回去。”

    凌怀苏筋疲力尽,却因为心绪不宁怎么都昏不过去,满脑都是师弟和邪道勾结的糟心事。

    而且他总隐约觉得,这件事仅仅是个开始,背后还牵连着更可怕的东西。

    直到镜楚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好好睡吧”,凌怀苏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排山倒海般的倦意,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

    正如凌怀苏所料,钟瓒身为布阵人,被强行突破遭到了反噬。一个时辰后,谢胧和其他弟子在仙市附近抓到了重伤的钟瓒。

    邪魔外道的东西本就敌我不分,钟瓒被邪阵反噬得不轻,众人找到他时,他周身筋脉寸断,恐怕一身修为尽废了。

    凌怀苏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三日之后了,彼时他们已经回到了摇光山。

    按理说,凌怀苏人事不知,留在玱琅岛养伤再好不过,不宜赶路颠簸。但莫问真人以处理门派事宜为由,婉拒了琦岛主的挽留。

    岛主坚称自己招待不周,不仅奉上了仙泪藤,还送来了一大堆珍奇补品,并安排飞马将摇光派一行人护送回去。

    好在凌怀苏受伤并不严重,弦伤虽深,看着可怖,却只是皮肉上的凡伤。他之所以昏迷不醒,是因为黑气入体的副作用,加上精力透支,疼痛刺激太重,晕倒的次数又过于频繁,才睡得久了些。

    相比之下,另一个人好像更需要休息。

    镜楚不知道那几天自己是怎么过的,从绮梦楼出来,他就跟魔障了似的,一闭上眼,凌怀苏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样子就跳上眼皮。

    那段经历似乎激起了他心底深处的梦魇,让他模模糊糊触碰到了什么,可以他寥寥的做人经验,实在难以精确概括出那不可名状的情感,一时茫然不得解。

    他只知道,再让他经历一次亲手伤害凌怀苏的事,他一定会疯。

    镜楚跬步不离地陪着凌怀苏,明明他为凌怀苏护法也损耗不小,却仿佛成了个不知疲惫的铁人,连手指被琴弦勒出的伤口都懒得处理。

    即使谢胧再三告诉他凌怀苏并无大碍,不多时自然会醒来,让他该干吗干吗去,镜楚闻言只是淡淡地一点头,随后依旧我行我素,雷打不动地戳在凌怀苏身边,活像床头的一朵人形盆栽。

    “师父,这……”谢胧拿他没辙,无措地向师父求助。

    莫问真人凝望着镜楚魂不守舍的落魄样,不知看出了什么,捋了把山羊胡,叹道: “随他去吧。”

    第三天的深夜,凌怀苏掀开眼皮,被黑暗中一动不动的身影直接给吓清醒了。

    他一激灵,猛地后蹭坐起身子,对着轮廓仔细辨认了半晌: “……小狐狸”

    镜楚微微动了动,似乎是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凌怀苏呼出一口气: “黑灯瞎火的,你坐这干吗”

    镜楚闷不做声。

    片刻后,凌怀苏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你不会……一直这么守着吧”

    凌怀苏匪夷所思,难以理解大半夜坐人床头是什么癖好。

    “我又不是死了,守什么尸。”他哭笑不得地说,抬手搭住了镜楚的胳膊, “扶我起来,我……”

    镜楚忽然摁住了他的手,缓缓欺身过来,一言不发将凌怀苏压回床上,把头埋进了他胸口。

    凌怀苏一愣。

    他在突如其来的亲昵下僵硬片刻,两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感觉到一片温热的湿意浸透前襟。

    镜楚伏在他身上,逐渐开始细微地颤抖起来,瑟缩如秋日落叶。

    压抑的抽泣声传入耳畔时,凌怀苏的心脏猛地绞紧了。平素花言巧语信口就来的人,此时像是被点了哑穴,舌头打结,一个单音也发不出。

    凌怀苏保持着被他半拥半抱的姿势,手指蜷缩一下了,最后轻轻覆上了镜楚的后心,安抚性拍了拍。

    “好了好了……”凌怀苏柔声道, “托你的福,我这不是没事么,不许哭了,嗯”

    同时他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怎么跟哄小孩似的。

    可见个子长得再高也没用,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表面成熟冷峻的大男人,会半夜埋在他颈窝掉眼泪呢

    凌怀苏小心翼翼捧起镜楚的下巴,用指腹抹开他眼角的湿意: “现在教你做人的第二课,男子汉大丈夫,不准轻易流泪。”

    “为什么骗我。”镜楚带着浓重的鼻音,哑声开了口。

    “……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根弦吊着的是你的性命,稍有不慎你就会丧命”

    镜楚从谢胧口中得知真相的那刻,无边无际的后怕霎时淹没了他。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果当时他失误了怎么办

    如果他走神了一瞬,或者手滑了一分,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凌怀苏张开眼的样子了

    “你听谁说的谢胧”凌怀苏三两下想好了狡辩的说辞, “别信他瞎说,没有那么夸张,你真的只是个辅助作用,帮我集中注意力的……”

    “……”镜楚显然不怎么信,狐疑地盯着他的双眼,企图用目光唤回这骗子的良心,等他不打自招。

    可惜凌怀苏不吃他这套。

    此人早就练成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唬人的神功,撒起谎来毫无心理负担,继续大言不惭地给自己找补道: “再说,把自己身家性命交到他人手上,我有那么傻开玩笑……嘶,宝贝儿,起来点呗,压到我伤口了。”

    皮肉伤而已,早就好透了,镜楚心里门儿清,但听不得他说疼,还是依言照做,松开了他。

    “行了,不许哭鼻子啊,丢人。”凌怀苏道, “钟瓒怎么样了”

    镜楚冷冷道: “成了废人一个,现在在戒律阁,你过去就能审。”

    勉强保住了性命后,钟瓒被关进戒律阁思过。其他长老来审问过他几次,钟瓒一律缄口不言,沉默以对,堪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翌日辰时,冷风凛凛。

    明镜台下一阵窃窃私语,围观的弟子面色各异地打量着台上接受惩戒的人。

    钟瓒跪在地上,听刑堂长老宣判他的罪行。

    “罪徒钟瓒,罔顾门规,目无法度,修习邪魔妖道,戕害同门师兄,罪行昭然若揭,实乃摇光派之大不幸。严重触犯本门第二,第十,第十三条戒律,按律杖责八十,逐出门派。但若能诚心悔过,如实交代罪行,或能免去皮肉之苦。钟瓒,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说,为何要残害师兄”

    钟瓒低垂着头,神色麻木,不置一词。

    刑堂长老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预料到了这般情形。

    他无可奈何地摆摆手, “行罚。”

    两名戒律使应声而出,站至钟瓒身后,迎着东升的旭日缓缓举起竹板——

    “钟瓒!”

    台下,云幼屏不顾阻拦,哭喊着高声说: “你快说啊,你是被妖道蛊惑,失了心智,才会暗算师兄的,你说啊!”

    钟瓒的睫毛微不可察地一颤,并未回头。

    长板重重落下,毫不留情打在脊背上。一声又一声的闷响中,钟瓒咬紧牙关,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修为尽失,形同凡人,不过十几下后便力不从心,狼狈扑倒在地。

    骤雨般的木板却在这时停息了,钟瓒脸颊贴在冰冷的台面,咳出两口血沫,意识渐渐模糊。

    直到一双光洁的白靴走进他的视野。

    白靴的主人声线冷淡: “钟瓒。”

    这道声音响起的瞬间,钟瓒瞳孔一凝,回光返照般精神一震。

    他挣扎起身,缓缓对上凌怀苏垂落的眸光。

    钟瓒冷笑一声: “你又赢了,什么都成你的,很开心吧,天之骄子”

    凌怀苏公事公办地说: “那道妖气是从哪来的”

    钟瓒不接茬,阴恻恻反问道: “怎么样,情毒噬心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忘那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礼物,大师兄。”

    简直是对牛弹琴。

    凌怀苏: “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钟瓒语气嘲讽: “怎么师兄要杀了我”

    凌怀苏身为苦主,依照摇光派的规定,是有资格亲自行使惩戒的。戒律使觑了眼凌怀苏的面色,只要他开口,就能把长板递给他。

    但凌怀苏只是风轻云淡地扫了钟瓒一眼,无波无澜地说: “我从不对凡人下手。”

    他转向刑堂长老,行了个弟子礼: “钟瓒疑与邪魔妖道勾结,请长老惩戒完毕后,将他押入善恶塔看守。”

    刑堂长老颔首示意,凌怀苏迈步走下了明镜台。

    凡人。

    这两个字犹如一把尖刺,精准无比将钟瓒敏感的自尊心捅了个对穿,带来的羞辱比先前所有刑罚加起来更甚百倍。

    钟瓒目眦欲裂,嘶声大骂道: “凌怀苏!迟早有一天,你会被你的自大害死的!”

    凌怀苏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

    自那以后,枕竹居的常客便少了一个人。

    谢胧与云幼屏依旧会时不时来串门讨酒,但谈笑之余,都心照不宣地避开钟瓒的事不提。

    摇光山草木如旧,人事照常。

    但无忧无虑的少年风光,终是一去不返了。

    几个月后的某天,天音塔的钟声毫无征兆响起,蛮荒谷群魔暴乱,有失控之迹象。

    从玱琅岛回来后,莫问真人便一直闭关不出,镇压群魔的事落在了大弟子凌怀苏头上。

    这事以前也发生过,算不得棘手,受钟声影响强烈的,大多是一些神智不开的低阶魔物,凌怀苏一人就能应付过来,便打算独自下山。

    不过,最后他没能“独自”成,身后还跟了个影子似的镜楚。

    绮梦楼的经历似乎给镜楚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他日复一日地黏着凌怀苏,而后者也尝到了说瞎话的报应,不管说什么,镜楚都将信将疑,自然也不会信他“去去就回”的说辞。

    凌怀苏自食恶果,叹了口气,任他跟来了。

    显然,凌怀苏这次所言非虚。蛮荒谷附近还聚集着其他门派前来除魔的修士,各门派合力,两天不到便彻底镇压了暴乱的魔物。

    回去的路上,凌怀苏突然心血来潮,想顺路去天音塔看看。

    作为从天而降,玄乎又玄的神塔,又有“预知未来”的名声在外,天音塔毫无疑问是一块鲜美的肥肉。

    据说天音塔降世之初,修仙界为了争抢神塔的管辖权,还爆发过一场不小的冲突。名门正派纷纷撕破脸皮,打得你死我活,后来发现谁也进不去,这古怪的高塔除了偶尔响两声震震魔,似乎也没什么通天的本领。

    百年过去,大家逐渐达成一致,共同看管天音塔。再后来,天音塔附近的驻扎修士也撤走了,一是因为瓜田李下,二是因为没必要——毕竟体量摆在那,天音塔不可能一夜之间被挖走,更不可能自己长脚跑。如今,天音塔附近渺无人烟,除了偶尔的祭祀,平时连围观的凡人都少了。

    凌怀苏和镜楚一路顺通无阻地抵达了天音塔下。

    原本凌怀苏还对众人趋之若鹜的行为嗤之以鼻,觉得这不过是个庞然的死物,有什么好觊觎的

    但此刻站在塔前,他忽然就有些理解了。

    高塔近玄色,岿然不动立于天地之间,幽静肃穆。百年的风吹日晒,未能为它留下沧桑的痕迹,外壁依旧花纹繁复,精致如新。

    人在靠近塔身时,会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奇妙顿悟所感染,仿佛仰观宇宙之大,他在世事洪流中,得以窥见大道三千。

    那是一种超脱物外的无上境界。

    但也只是错觉。

    也难怪,总有人坚信,只要掌握了神塔,就能跳出天道术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凌怀苏仰望着没入云霄的塔尖,忽然想起师父的那句“万般虚妄”。

    塔里究竟有什么

    他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冰凉的塔身。

    相贴的瞬间,凌怀苏常年挂在腰间的铃铛无风自动,叮铃轻响。紧接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攀附上手臂,急遽传来!

    他暗叫不好,连忙后撤,可被强大的吸力紧紧牵制。

    下一刻,一幅画面跃然眼前。

    草木清幽,房舍雅致,讲经堂边小溪蜿蜒而过,溪上架着一弯小石桥,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是摇光山。

    场面太过逼真,凌怀苏甚至能身临其境地闻到花香,但这里夜色深沉,寂静如死,凌怀苏从未见过这样的摇光山。

    忽然,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隆隆声,那声音由远及近,与此同时,脚下地面开始震颤。

    抖动越来越剧烈,山间升腾起遮天蔽日的白雾。凌怀苏瞳孔一缩,顿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雪崩。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划破天际,犹如千军万马前的号角,而后积雪崩溃,一发不可收。无数雪块咆哮着滚滚而下,仿佛失控的巨兽,势不可挡地汹涌而来。

    凌怀苏眼睁睁看着漫天雪幕席卷过山间,冲塌房舍,摧折树木,尽数掩埋吞没他生活的地方。

    凌怀苏全然忘了身在何处,喉咙失桎,下意识挺身而出: “不要!”

    祝邪应声而动,千万条剑影冲天,浩浩荡荡地在铺陈开来,想要抵挡摧古拉朽的雪潮。

    然而无济于事。凌怀苏看得见听得见,却触碰不到任何事物,一泻千里的冰雪毫无阻碍地穿过剑影墙,直到目之可及的一切都被淹没在茫茫白色中。

    一切归于死寂。

    就在这时,一股霸道的灵力闯了进来。凌怀苏一震,眼前场景骤然坍塌,他清醒过来,胸口仍在剧烈起伏。

    镜楚觉察异样,当即去劈凌怀苏覆在塔上的手,然而凌怀苏的手掌就像黏上去了似的,怎么都打不掉,镜楚只好将真元打入他后心,强行切断了他与天音塔的联系。方才凌怀苏在幻境经历的一切,都只不过发生在眨眼的光景。

    “怀苏”镜楚皱眉,揽住他的肩膀。

    凌怀苏耳畔嗡嗡作响,目睹摇光山覆灭的恐惧萦绕胸中,经久不散。

    他怔然握住镜楚的手,言简意赅地说: “快,回摇光山。”

    雪崩的景象太过可怖,不容他考虑是真是假,一心只想赶紧回到摇光山。

    两人快马加鞭赶回了门派,万幸,摇光山风和日丽,一切如常。

    凌怀苏这才稍稍放下心,但很快,新的忧虑又深了一重。

    今天没发生,会不会在以后的某天成真

    倘若那就是天音塔的预示,那么天道……真的可以改变么

    师父还在闭关,凌怀苏尝试亲自卜卦,奈何他在卜算之术上是个半吊子,算了几次都没算出个确切的结果。

    凌怀苏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他叫上几个阵修,巨细无遗地加固了有积雪的峰头,又在主峰大费周章地辟了个能容下三百多人的巨大洞穴,还在山洞内外加装了两套阵法。

    如果坏结果成真,众人可以躲进山洞,紧闭洞口抵挡雪崩,再通过传送阵逃出生天。

    不管雪崩会不会发生,有个准备总是好的。

    自始至终,凌怀苏都没有将在天音塔看到的事告诉任何人。在这方面他有一点迷信,认为不好的事说出来,便会成真。

    做完这一切,他开始了提心吊胆的等待。

    幻境里,摇光山中草木青葱,应当还是夏季。此时已值季夏,只要在树叶泛黄之前无事发生,也许就能说明是虚惊一场。

    三日,十日,一个月……眼见着夏天到了尾声,凌怀苏等了很久,摇光山风平浪静,也没有任何不祥的迹象,他才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

    山里气温骤降的那天,莫问真人出关了。

    凌怀苏作为大弟子前去迎接,将天音塔的预兆告知了师父。他并没有说得太详细,只道看见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担心门派安危,请师父卜上一卦。

    听完他的话,师父并没有去摸卜算的铜钱,而是对凌怀苏笑了笑。不知为何,莫问真人闭关半载,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山羊胡都微微染上了白,这一笑,眼角拉出几道慈祥的皱纹。

    他说: “你去南柯崖,替我摘几株绛心草来。”

    “现在”

    “嗯,我刚刚出关,境界还有些不稳,需要平定。”

    凌怀苏心中疑惑,但师命难违,况且他该说的都说了,有师父在,应当不会出事。

    临行前,他想起什么: “师父,剑法第四式我已经练好了,什么时候能学第五式”

    如果他能再强大一点,也会有更多底气。

    莫问真人没言声,深深看了他一眼,反问道: “小望,依你之见,何为天命,又何为苍生”

    凌怀苏一愣,不明白师父此问的意义,一时回答不上来。

    莫问真人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笑眯眯道: “等你真正能回答上来的那天,再来找我吧。”

    何为天命,何为苍生

    从师父那里出来,凌怀苏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两个问题。

    他若有所思地低头,捏起腰间坠着的那颗铃铛。

    他刚出生那年体弱多病,总是啼哭不止,闹得府里上下不得安生。

    有天,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踏入凌府,竟三两下哄好了襁褓中哭闹不止的凌怀苏。凌母啧啧称奇,挽留他做客,神秘人推拒了,并将一枚铃铛交至凌母手上,说此物与凌怀苏有缘,让他长大后交给一个很重要的人,此举关乎天命与苍生,马虎不得。

    凌母问,很重要的人是谁

    那人一笑,说: “遇到便知。”

    ……

    凌怀苏凝视着掌心里墨玉般的铃铛,心思百转。

    天命与苍生……和这铃铛有什么关系

    重要的人又是谁

    正当他思忖之时,镜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怎么在这里”

    凌怀苏收起思绪,转头望见月色下的人,眼神顿时软和起来: “师父出关,我去帮他摘几株绛心草。”

    镜楚不假思索道: “我陪你。”

    “得了吧。”凌怀苏笑道, “我御剑,载着你还怎么快去快回少拿这种眼神看我,要怪就怪你真身是条狐狸,不是长了翅膀的鸟禽。”

    镜楚: “……”

    能看出他很是不服气了会,但顶不过凌怀苏言之有理。这回镜楚没再犯倔,沉默片刻,妥了协。

    镜楚低声道: “那你尽快。回来后,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现在说呗。”

    “……你回来了再说。”

    “怎么扭扭捏捏的,跟个小姑娘似的。”凌怀苏纳罕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不会闯什么祸吧还是说,看上了哪个师妹,想让我替你牵线”

    “……”

    镜楚幽幽盯着他,薄唇抿成了一道情绪不明的直线。

    逗够了人,凌怀苏正色道: “你留在摇光山,告诉师父,一有什么异动,就带领大家躲进山洞,记住了么”

    镜楚: “好。”

    交代完,凌怀苏还是不放心地补了句: “一定要趁早,进了山洞就开启法阵,关好门——等我回来。”

    “嗯。”镜楚说, “等你回来。”

    ***

    那场雪是凌怀苏离开不久后开始下的。

    鹅毛大雪来得猝不及防,转眼间便遮盖了月色。

    凌怀苏虽未具体说过在天音塔里看见的景象,谢胧几人却能从他加固山体的举动中,猜出那场灾祸与雪有关。

    谢胧抬眼望向大雪纷飞的夜空: “这算是征兆吗”

    “不知道。”云幼屏接住一片雪花, “但摇光山许久未下过这样大的雪了。”

    如果真的发生雪崩,短短的时间里,门派上下三百余人很难井然有序地进入山洞,必须提前疏散。

    镜楚惦记着凌怀苏的嘱咐,禀报莫问真人,兴师动众地召集长老与弟子,将三百余人防患于未然地塞进了山洞。

    虚惊一场,总好过谶言成真。

    山洞石门缓缓合拢时,外面正暴雪正烈。

    宽阔的洞穴中,三百八十八人一个不落,有惊无险地躲进大山庇护中。洞壁的灯台的火光幽微,照在横七竖八的众人身上。

    大多数人是被从睡梦中叫醒,衣服都未来得及换,好在山洞中不算寒冷,法阵应当还贴心地加了保暖效果,持续运转发出嗡嗡声响,听得人心安神定,很快昏昏欲睡。

    莫问真人坐在洞门边打坐,摇晃的火光映着他苍老的侧脸,闭着眼的模样好似一尊无喜无悲的神像。

    山洞密不透风,压抑的氛围令云幼屏喘不上气,她忍不住凑到莫问真人身边小声询问: “掌门,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呀”

    莫问真人没吭声,连眼都没睁。

    他这掌门当得没什么架子,出关都悄无声息的,整天懒得授课不务正业的模样更树立不起什么掌门的威严。

    云幼屏小时候调皮犯错被师父责罚,都是掌门替她说话。以至于云幼屏虽然不是他的弟子,却和他很亲。

    云幼屏嘟嘟囔囔地絮叨了一会,始终没得到回音,才觉得奇怪, “掌门”

    莫问真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她定睛一看,悚然发现掌门脸上好像笼罩着一层灰。云幼屏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一个恐怖的念头爬上心头。

    泪水瞬间充盈眼眶,云幼屏哭叫道: “掌门!”

    莫问真人的圆寂来得无声无息,又毫无征兆。山洞中其他人被云幼屏凄怆的喊声吵醒,还未弄清状况,忽然,另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划破耳膜。

    “救命啊啊啊——!!!”

    只见山洞最里头,两道身影扭打在一起,一人抱着另一人的脖子疯狂撕咬,鲜血瞬间染透了弟子服。

    有人见状忙去拉扯,却被反咬一口。咬人的弟子形容癫狂可怖,如同被魔物夺舍,还要去攻击他人。

    而后,情形开始急转直下。

    越来越多的人骤然暴起,发了狂似的扑咬身边的人。

    一名长老迫不得已拔剑自保,然后魂飞魄散地发现,对方被刺中的伤口处,竟然密密麻麻冒出了紫红色的小花。

    那花朵见了血,登时以恐怖的速度迅速蔓延,直直钻进了长老的口耳鼻舌,他爆发凄厉的惨叫,浑身抽搐倒地,没过一会爬地而起,加入了撕咬同门的行列。

    须臾间山洞内鲜血遍地,惨叫连连,恍如修罗地狱,一片混乱。

    “快!开洞门!!!”有人尖叫着,声音陡然变了调——身后扑上来的人一口咬断了他的脖子。

    弟子们惊慌失措地往洞口处逃去,厚重的石门屹立不动,参与布阵的人高声喊道: “门封死了打不开!只有传送阵能出去!”

    众人手忙脚乱地一拥而上,想要开启传送阵,震惊而绝望地发现,阵石早已被毁去,被破坏的废墟之上,静静摇曳着一簇紫红色的花。

    就在这时,一阵裹挟着凛冽寒意的强大灵力,横冲直撞肆卷过山洞,潮水般淹没了每个角落。

    寒气不容抗拒地钻进体内,强行压制住了蛊花,变异的人动作一滞。

    死里逃生的弟子哆嗦着朝寒气的来源望去。

    镜楚牙关紧咬,滚滚的灵气毫无保留地从他掌心中释放,涌向混乱的人群。

    被控制的人暂时停止了无差别攻击,但并没有恢复神智。

    而且,只是暂时而已。

    宿主停止了撕咬,山洞深处,幽然暗生的业火蚀心花无风自动,花粉纷纷挣脱花瓣的束缚,跃入空中。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不多时,大片成团的红色粉尘倾巢而出。或许是忌惮镜楚周身的寒气,花粉绕开了镜楚,却无孔不入地包裹了其他人。

    被控制的人像被打了鸡血,猛然挣开束缚!

    灵气透支太严重,镜楚身形一晃,踉跄后退了两步,漫天的寒意猛地消散,场面再度失控。

    他咽下喉头涌出的血腥味,再次拼尽全力调动灵气,以更深的威压冻住被寄生的人,同时转身,悍然撞向沉重的洞门。

    石门被撞得震颤,却纹丝不动。

    镜楚不为所动,继续不要命似的以身击门,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石门终于被撞出一道裂痕。

    他蓦地伸手,寒意凝结成剑,势不可挡地强行捅向裂隙,硬生生破开了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镜楚冲身后大喊: “快走!”

    然而不过转瞬的光景,洞内已几乎没有完好无恙的人了。

    哐当一声,染血的长剑脱手落地,谢胧力不能支地半跪在地,手臂上的咬痕触目惊心。

    他趁神智尚存,拼着最后的力气,打出一道罡气,将云幼屏和其他几个幸存者推向洞口。

    “师兄!”云幼屏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谢胧抬起苍白的脸,用口型冲她说: “快走。”

    云幼屏胸中悲恸,却也知耽搁不得,强忍着泪水与其他几人一同向洞口跑去。

    突然,她的脚步一顿。

    其他人也似有所感,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步伐。

    “愣着干什么”镜楚震声道, “快过来!”

    他的灵力已透支到极限,身形隐约有半透明之兆,山洞后方被控制的人蠢蠢欲动。

    云幼屏冲他摇摇头,微笑道: “已经……来不及了。”

    呼吸管道钻入体内的花粉迅速繁殖,妖冶的紫花冲破血管,刺破白皙的皮肤。

    镜楚瞳孔骤缩,眼眶猩红。

    几人一拥而上,将镜楚推入了洞外的漫天风雪。少女以单薄的身躯死死堵住洞口,鹅黄长裙被染成了血红。

    “守住山洞……”

    女孩的最后一句话消弭在吞吃血肉的声音中。

    ***

    凌怀苏赶回来时,摇光山的雪已经停了。

    他的速度很快,往返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他在山洞口捡到了化回原形的镜楚,白狐已是强弩之末,却还在用最后的灵力尽忠职守地撑着关门的法阵。

    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洞门之上,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严丝合缝堵着破口,依稀可分辨出血迹之下长裙鹅黄的底色。

    死寂。死寂。

    还是死寂。

    凌怀苏疯了。

    年轻的剑修悲恸长啸,祝邪铮然出鞘,剑气是前所未有的暴虐,正要不管不顾地劈开石门,一道声音当空直下: “你要把里面的东西放出来么”

    来人正是玱琅岛岛主。琦伏月从飞车一跃而下,拦住了凌怀苏。

    他一抬手,一道水流般的真气覆在石门上,透出了里面的情形,紫红色的蛊花蔓延了整个洞穴。

    “业火蚀心花一旦传播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你想要人间变成炼狱吗”

    凌怀苏置若罔闻,我行我素地继续举起长剑——

    “凌怀苏!你清醒一点!”琦伏月咆哮道, “业火蚀心花以人内脏为食,他们已经被吃成了空架子,活不成了!”

    凌怀苏血红的双眸这才有了视点。

    他崩溃大吼一声,颓然跪地: “为什么……为什么……”

    不是雪崩吗!

    “我该怎么做……”

    琦伏月遗憾地看了无助的少年一眼,给出了答案: “业火蚀心花喜火畏寒。”

    畏寒。

    一瞬间,一股寒意窜过脊椎,凌怀苏毛骨悚然,从头到脚凉了个彻底。

    原来是这样。

    凌怀苏跪在茫茫的雪地,双肩颤抖,突然癫狂地大笑起来: “好一个天音塔……好一个天命。”

    琦伏月并不催促,只是垂下目光,静静看着他。

    ……

    良久,少年摇摇晃晃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摇光山的一草一木。

    他轻轻闭上了眼。

    祝邪剑鸣响彻云霄,一道似要豁开天地的雪亮剑影照亮了摇光群山。千千万万道剑气凌厉而出,撞上积雪皑皑的山头,破开了那些凌怀苏亲手做的加固。

    大地震颤,雪雾四起。

    凌怀苏强压下痛不欲生的悲意,抱起冰冷的白狐,背对轰然而至的滚滚积雪,踩上祝邪御剑而去。

    他忽地踉跄,跪在剑身上呕出一口血。

    鲜红的血滴落进一望无际的白色,无影无踪。

    天大地大,两处茫茫皆不见。

    第29章 后世

    凝固了四千年的记忆冰消雪融,缓缓流动,分毫毕现地翻涌至眼前。

    霜天峰,枕竹居,玱琅岛,朝夕相处,死生契阔……

    前尘往事中,残缺的空白终于被一点点补全。

    凌怀苏仿佛从一场春秋大梦中恍然初醒,眼睛酸涩得发紧。

    原是故人相见不相识。

    他终于明白了这小型影场的由来,是他在雕刻木偶时心绪起伏,不自觉沾上去的。所以场中悲欢离合,冷暖与疼痛,他都感同身受。

    那片掩埋了摇光山的苍茫纯白化作细碎的光影,星星点点没入盛放木偶的盒子中。

    凌怀苏被弹出影场,落地跌跄了两步,随即被人稳稳搀住。

    旧光阴烟消云散,凌怀苏抬头,对上了眼前那张隔了几千年的面目。

    被他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的……他的狐狸。

    凌怀苏在记忆中沉沉浮浮,刻骨铭心,外面的世界只过去了短短数秒。镜楚伫立在他面前,仍是凌怀苏入影场前看到的样子。

    却今非昔比了。

    被他注视着,凌怀苏情不自禁地躲闪了一下视线,扣紧手中的木盒。

    他骗了镜楚。

    那木盒中的确有个神木刻成的木偶,也固然能充当神魂载体,但远没有凌怀苏说得玄妙,因为这玩意是一次性的。

    从一开始,凌怀苏就没打算在后世久留,只是寻个由头唬住这位特调处处长,等他放松警惕就溜之大吉。

    真正的凌怀苏早就死在了四千年前,待他弄清楚天音塔重现世间的真相,便从哪来回哪去,现世的纷纷扰扰,都与他无关。

    可现在,凌怀苏又有些举棋不定了。

    镜楚很快撒了手: “刚才发生了什么”

    “一道机关而已,”惯骗凌怀苏又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 “无妨,已经解了。木偶已经拿到,走吧。”

    凌怀苏的神色毫无破绽,镜楚不疑有他,跟着走出了墓穴。

    两人在湖水中上浮时,凌怀苏错后半步,不露神色地偷偷瞟了身边人一眼。

    他想起了镜楚化形那天,也是在这样的水下,交错的湖光映在他深刻的轮廓上。

    千头万绪,百味情绪涌上凌怀苏心头。

    他居然把小狐狸忘了,而被遗忘的人也不说。

    ……为什么不说

    他也失忆了吗

    可是,那日悬崖下重逢,镜楚的眼神分明不是无动于衷。

    凌怀苏的眼神紧紧黏在镜楚身上,看不够似的。直到浮出水面,才克制地收回了视线,却仍有一缕余光挂在对方身上。

    他看见镜楚摸出那个薄薄的发光板砖,知道他是要像之前那样,叫来一只嗡嗡吵闹的铁鸟,载他们回去。

    凌怀苏按住镜楚敲击屏幕的手,没头没脑地说: “我们走回去吧。”

    镜楚一愣,抬起头: “走”

    “嗯。”凌怀苏道, “可以么”

    从这里到特调处总部足有三百多公里,走是走不回去的。

    镜楚: “为什么想要走回去”

    因为想要仔细看看你身处的人间,看看你尽心守护的,是个怎样的世界。

    凌怀苏将这直抒胸臆的话咽了下去,从满肚子心口不一中挑出了个少爷风格显著的借口: “那铁鸟过于聒噪,震得我耳朵疼。”

    镜楚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那是直升机。”

    凌怀苏无所谓一摆手: “随便吧,管它是鸟还是鸡。总之我不想坐。”

    大魔头铁板钉钉地表了态,镜楚拿他没辙,妥协道: “走回去太远了些。我们走到市里,开车回去”

    他口中的“车”凌怀苏见过,那铁壳子物什也跑得飞快,但它留了窗户,相比之下,还算能看风景。

    凌怀苏勉为其难点了头。

    这片湖地处偏郊,二人从湖底出来时月明星稀,一路走到天光大亮,抵达了最近的城市。

    拂晓时分的城市将将苏醒,马路上车流稀疏,环卫工人撑着大竹扫帚清扫落叶,街道边零星开着几家早餐店,赶早课的学生捧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边吹气边匆匆跑向学校。

    之前坐车被带出百棺村时,凌怀苏曾走马观花般地一览现代街景,但当时他除了觉得新鲜奇异了些外,并未来得及发表什么感触。如今他细细留意这些景象,近乎贪婪地将一砖一瓦尽收眼底。

    日头渐渐升高,凌怀苏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从一个地洞出来,涌进各不相同的建筑里。那些建筑方方正正,鳞次栉比,表面还有密密麻麻的窗口。

    他叹为观止地看了一会: “现在的人,都住在这种大石碑里么”

    “嗯,那叫大厦。”

    “为何要修建得高耸入云”

    “为了节省占地空间,不然人太多了住不下。”镜楚不厌其烦地替他讲解, “如今世上有八十亿人,也就是八十万万。”

    被那个庞大的数字惊到,凌怀苏微微愕然,但他把诧异收敛得很好,即使在日新月异的陌生世界,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局促或窘迫。

    镜楚闲着也是闲着,便顺带给他科普一下了世界人口与现代建筑发展史。他活了四千年,本身就是一部行走的人形百科全书。

    凌怀苏津津有味地听着,从他的只言词组中,想象勾勒出镜楚生活的图景。

    镜楚讲述建筑的变化,从红墙绿瓦,檐牙高啄,到色彩多变,棱角分明。

    凌怀苏便想,镜楚第一次住进那方正的石碑里,是什么感受呢

    镜楚提到世界各地的建筑,自由女神像,埃菲尔铁塔,圣家堂……凌怀苏出神地想,这些地方,他都去看过么

    “有的去过,有没还没。”

    听见镜楚回答,凌怀苏才意识到他不经意间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镜楚: “你感兴趣吗等闲下来,我可以带你去看。”

    凌怀苏眸光一深,不知想起了什么: “小……”

    他险些脱口而出一声“小狐狸”,反应过来猛地剎住话音。

    好在镜楚并未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兜里那个发光板砖不死不休地叫唤了起来,严严实实掩盖了凌怀苏蹇涩的话音。

    镜楚接起电话: “什么事”

    “老大。”谈初然直奔主题道, “之前你让我们排查其他的隐藏场,经过这段时间的实地调查与数据分析,今天结果出来了。”

    “等一下。”镜楚举着电话,找了个公园的偏僻角落,将手机平放在石桌上, “投影给我。”

    半分钟后,一道幽蓝光幕投在半空,画面上是一幅包含山川河流的地图,十余个地点被标注出来。

    谈初然: “一共三十三处,我们排查出了这些隐藏场,需要通知各地特调部门前去勘察吗”

    镜楚立刻否决: “先别轻举妄动,还不确定场的具体类型与等级。就这三十三处”

    谈初然说: “我们翻阅了有记载以来全国各地的重大事故,调出当地的历史能量数据,逐个对比排查,这三十三个是最明显的。不排除还有遗漏的可能,想要彻底找出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镜楚陷入思索,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

    仅仅是找出这最明显的三十三处,就花了他们特调处众多技术员连轴转的七天,更遑论那些更难察觉的。

    就在这时,一旁的凌怀苏忽然疑惑地“嗯”一声。

    镜楚向他看去: “有什么不对吗”

    凌怀苏站在光幕投影前,目不转睛地观察过上面发光的几点: “能把地脉眼的位置显示出来么”

    电话那头,谈初然微微一愣,很快照做: “好的。”

    她麻利地操作一番,地脉眼的红点也被标了出来。

    看见画面上红蓝交错的点,凌怀苏斩钉截铁道: “你们已经找全了。”

    镜楚也一眼了然: “原来如此。”

    “……啊”谈初然茫然不解道, “老大,前辈,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镜楚言简意赅: “这是个阵。”

    听筒那头安静了一会,似乎是在潜心研究。须臾,谈初然恍然大悟道: “真的是这样!把这些点连起来,的确是个阵法的轮廓!”

    谈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理工女技术员,名校毕业,履历漂亮,母胎单身的原因是至今没有她看得上的——那群男人惯会放嘴炮,实际上一个比一个肤浅,要么智商不如她,要么能力不如她。

    对于谈初然来说,只有专业素质过硬的人才能让她真心实意地瞧上一眼,可惜这样的人并不多见,他们处长算一个。

    此刻,又多了个凌怀苏。他的先见之明毫无意外俘获了这位慕强人士纯粹的敬重。

    谈初然语气里饱含钦佩, “前辈,你也太厉害了。”

    对于别人的夸赞,凌怀苏向来照单全收,他美美翘起了孔雀尾巴,不知心里怎么想的,还笑眯眯瞥了镜楚一眼。

    片刻后,凌怀苏微微正色道: “没记错的话,这是个聚灵阵,一般用来修复或召唤什么,阵眼的位置……”

    话音未落,谈初然已经飞快计算出了阵眼位置,标注在画面上: “在这里”

    凌怀苏: “唔,没错。”

    镜楚看了眼位置: “离我们不远。”

    谈初然犹豫两秒,忍不住说出酝酿已久的话: “老大,这次的任务,我和程延也想一起去。”

    “为什么”

    “排查时我们发现,这三十三处隐藏场附近是失踪案高发地,五年的时间里加起来断断续续失踪了九十多个人。而且,失踪者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特点——他们都在同年同月同日乃至同时段出生,也就是说,他们的生辰八字相同。”

    谈初然深吸一口气, “那天也刚好是……陆哥的生日。”

    第30章 商场

    听到这个结果,镜楚沉默了一会: “陆祺知道么”

    “暂时还没告诉他,也不知道能瞒多久。”谈初然在电话里叹了口气, “要是让他知道了,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呢。”

    挂断电话后,凌怀苏问: “‘陆哥’是谁”

    镜楚说: “陆祺的父亲,陆经纬,是处里的高级调查员。”

    凌怀苏想起在树人中学的场里,陆祺提到他爹时那个幽暗复杂的神色,有了猜测: “他失踪了”

    “嗯。”镜楚收起石桌上的手机, “三年前,他在一次单人行动中下落不明。那个场并不凶险,可他进场后突然断联,我们赶到时场已经散了,陆经纬的设备丢在原地,现场还有血迹,人却无影无踪。”

    特调处扩大范围搜寻了半个月,可陆经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陆经纬在特调处任职了二十年,是特调处老人的战友,也是谈初然程延等很多新人的前辈,称得上德高望重。这么些年过去,大家从未放弃过对陆经纬的寻找,但越找,希望就越渺茫,所有人嘴上不说,心里都觉得他怕是凶多吉少了。

    陆经纬出事的时候,陆祺只有十九岁,还在上大学。陆祺坚信陆经纬只是失踪了,毕业后铁了心要进特调处,一边继承父亲的衣钵,一边寻找他的下落。

    可惜处长镜楚一直不点这个头。

    因为陆经纬曾经拜托过他,说不希望陆祺加入特调处,只想让他过完平凡快乐的一生。

    所以即使陆祺死皮赖脸泡在特调处这么久,和处里上下几十号人混得风生水起,也始终是个编外人员。

    陆经纬是个典型的好脾气,人缘一直不错,很多特调处老人同事是看着陆祺长大的。再加上这小孩软磨硬泡的功夫登峰造极,上次百棺村的场才叫他得了手,能够偷拿武器揽私活。

    走出公园,凌怀苏沉吟道: “我倒是觉得,让他跟来也无可厚非。”

    镜楚: “为什么”

    “他多大了”

    “二十二。”

    “二十有二,对人生和目标应当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外人管不着的。让他涉涉险,也更有利于他想清楚,到底要不要走这条路。”凌怀苏慢条斯理道, “况且,出事是的他爹,亲人平白无故消失,搁谁身上不着急……我们怎么过去”

    他等了一会,没听见镜楚的回音,回头一看,发现对方居然在敛目思索着什么。

    凌怀苏伸手打了个响指: “回魂儿了。”

    镜楚随着他的动作一抬眼睫,金色的眼珠划过一抹玻璃珠似的光泽,看得凌怀苏一恍惚,心尖仿佛被什么挠了一下。

    镜楚的目光移到凌怀苏脸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一句: “那你呢”

    “嗯”凌怀苏没反应过来,歪了歪头, “我怎么了”

    镜楚嘴唇微动。

    当年你家人横死,亲骨尽失,却被终日困在霜天峰头不得复仇,不过才十五岁。

    那时的你,是什么感受

    险些失言,镜楚回神,将酸涩与话头一同咽了回去,岔开话题道: “你说得对,外人的确没有资格干涉他的人生。”

    凌怀苏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把这话放在心上: “我随口一说,不必当真。”

    结果因为他这“随口一说”,三小时后,陆祺,谈初然,程延三人整整齐齐地站在了他和镜楚面前。

    陆祺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穿上了作战服,感动得热泪盈眶: “老大,你这是承认我了吗我终于要有个名分吗”

    镜楚调整着作战手套的松紧,毫不留情地泼冷水: “只是让你参加这次的行动,好让你知难而退,别高兴太早。”

    “打死我都不退!”陆祺兴奋地立正, “我们什么时候进去”

    镜楚道: “进去可以,但要先说好:在里面要无条件服从命令,不许擅自行动。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必须保持冷静。”

    “没问题阿sir!”

    “以及,”镜楚顿了顿,侧头看向面前的圆筒形建筑, “这里……可能与你爸的失踪有关。”

    陆祺瞪圆了眼,笑容渐渐僵住。

    镜楚道: “只是可能,不要抱太大希望。”

    毕竟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记住我说的话么”

    陆祺恢复神色: “嗯,记住了。”

    镜楚点点头: “程延,介绍情况。”

    “好的头儿。”程延调出早已准备好的资料,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介绍。

    “裕福商场,修建于2003年,曾经是金州市最大的商业中心,如今是金州市最邪门的商场。商场建成后命案不断,仅是跳楼自杀事件, 14年间就发生了22起。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意外。

    “随着实体经济下行,又逢金州市主城区迁移,裕福商场渐渐没落,于2017年倒闭。因为死的人太多,传言这里风水不好,一直转让不出去,就废弃在这里了。

    “裕福商场是金州市特调支局的重点监测地点,每年都会定期派人实地巡查,不过这里虽然常常死人,却没发生过大型意外事故,可能因为这个,才从未形成过场……”

    凌怀苏忍不住插话道: “未形成过场”

    他伸出手指,凭空点了点商场的方向, “这里头的煞气浓得快糊我脸上了,就算没有场,也总该定期清理一下的吧”

    闻言,程延尴尬地看了凌怀苏一眼,又觑向镜楚,似乎欲言又止。

    凌怀苏挑眉道: “这是什么表情不方便说么”

    “没什么不能说的。”镜楚面不改色地说, “特调总部监督不到位,才让市支局钻了玩忽职守的空子,是我看管不力。”

    “老大,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吧。”谈初然替他鸣不平道, “这些年在你的管理下,特调处的风气改善了不少,尤其是总部,已经恢复到刚成立时的水平了。有些分部积重难返,有时我们也鞭长莫及,要不是上一任……”

    上一任

    凌怀苏暗自思忖。

    渡劫成功的灵狐可长生不灭,他原先以为,小狐狸是用了某种手段隐瞒身份,实则每任处长都是他,特调处也极有可能是由他一手创立的。

    但听谈初然的话,又好像并非如此。

    可如果不是,在那段时间断层中,镜楚在做什么

    可惜还未等凌怀苏听出个所以然,镜楚一抬手打断了谈初然: “失职就是失职,没什么好开脱的。程延,继续。”

    程延把平板摊到镜楚面前: “这是一些上过报道的裕福商场的意外。”

    镜楚接过,自然而然往地凌怀苏那边倾了下屏幕,方便他看清,然后开始往下滑动。

    文档里详细罗列了14年间裕福商场发生的惨案:除了坠楼的,还有被电闸电死的店主,楼梯间捡到的弃婴尸体,吃火锅时噎死的顾客,被卷入自动扶梯丧命的人,猝死的保洁……如此种种,都不带重样的。

    凌怀苏看不懂太多简体字,但光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图片,就不忍直视地眯起了眼。

    此处风水是有多烂……

    从外表看,裕福商场呈圆筒状,破旧的墙皮满是风化的痕迹。

    时值正午,金州市旧城区人来人往,可大家都不约而同避开了这栋废弃建筑,在一片周围的喧嚣热闹里,裕福商场显得格格不入。

    站在商场入口,一阵阴风扑面,仲夏时分消暑效果奇佳,连空调费都省了。

    商场大门蒙着厚厚的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把手上挂着把锈迹斑斑的锁。

    程延踹掉那把形同虚设的锈锁,吱呀一声推开大门。灰尘滚滚扑面,混合着常年不通风的霉味与臭气。

    凌怀苏脸色一青,捂住口鼻,不动声色地后避了两步。

    程延还在尽职尽责地介绍着商场情况: “这里占地3万多平米,包括地下一层,地上四层,共有1600多间商铺……呃,前辈,你怎么了”

    他见凌怀苏脸色奇差,还以为里面有什么异常,登时有点紧张。

    哪知凌怀苏是单纯被熏得不想说话。

    少爷摆了摆手,示意“你继续”。

    程延: “我们现在身处是的地上一层……”

    偌大而空荡的室内回荡着程延的回音。几人避开蜘蛛网,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建材废墟,缓缓迈进商场深处。

    凌怀苏正遮着脸,尽力放缓呼吸,忽然感觉身后的人往这边靠近了些。一直落后于他半步的镜楚错身上前,微微贴上了他的肩膀。

    一股清冽的气息钻入鼻腔,并不浓烈呛人,却不容忽视,让他无端想起霜天峰头雪中不败的寒兰。

    冷香一股脑驱散了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味道,拯救了凌怀苏行将罢工的嗅觉。

    得益于这位人形香炉,接下来的路,凌怀苏好歹能正常呼吸了。

    ***

    裕福商场不愧曾经是本市最大的商业中心,十分宽阔,放眼望去竟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感觉。

    靠近一层中心,几人理解此处为何风水奇差了——整栋楼的楼层布局,居然是个太极阴阳鱼的形状。

    阴阳鱼的一半供人站立,另一半角成商场中庭,能一览无余看见地下一层至顶层的情景。

    中庭最下方,负一层地面装着个圆形水池,恰好嵌在阴阳鱼眼的位置,水池中的水已经干涸了。

    凌怀苏“啧”一声: “这地儿谁设计的太损了。”

    程延想了想道: “据说是开发商特意找的风水大师,专门设计的聚福生财的格局。”

    “聚福生财”凌怀苏饶有兴味地重复了一遍, “聚阴生煞才差不多。”

    几人正不明就里,听见镜楚解释说: “这是逆八卦位。”

    逆八卦,镇生魂,鬼门开,大凶之风水。

    众人缩了缩脖子,感觉里面更凉爽了。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发出“滴”的声响,是监测设备检测到了异常能量。

    他们一行人中,只有陆祺佩戴了监测设备——监测仪专门为他这种菜鸟准备,对于谈初然他们来说,低等级的场用不上,高等级的场,一个监测仪也不够用。

    这种煞气浓重的地方自然会报警,众人不以为意,连头都没回。

    忽然,陆祺发出一声惊呼。

    就见陆祺一脸见了鬼地举起腕表,恍惚地对众人道: “这玩意好像故障了。”

    监测仪是特调处技术部一手设计开发的,绝对的高精尖技术。谈初然觉得自己的专业能力遭到了质疑,不乐意道: “怎么可能你故障它都不会故障。”

    她半信半疑地凑过去,看清上面的内容时,反驳的话一噎——

    【202X年6月29日农历五月廿四12:37】

    【地点:金州市裕福商场】

    【属性:】

    【等级:】

    【注意:腑鳃#*赈砼$异常藿雹6@诘苗观撒□¥煝不明!墦胐危险%&昪犰】

    其他人看见上面的字时,也陷入一阵沉默,头一次觉得汉字能恐怖到这个地步。

    正发毛着,又听凌怀苏的声音响起: “那个图案,是原本就有的么”

    凌怀苏站在栏杆前,正抬头望着上方。众人顺着他的视线仰脖望去,就见商场凸起的白色棚顶上面用暗红色的东西画满了复杂的纹路。

    程延回忆着: “裕福商场没倒闭时是没有的,应该是废弃后……”

    他猛地住了口,本想说“应该是废弃后进入商场的探险爱好者或者流浪人士涂上去的”,迟钝地发现即使站在顶层的四楼,棚顶离地面也还有六七米高,拿什么涂上去

    就算真能够得着,画这玩意儿图什么

    不是涂鸦也不像符号,暗红的色泽像是氧化的血迹,怎么看怎么渗人。

    凌怀苏仰头专注地盯了一会,余光里靠近一个肩膀。

    镜楚低声问: “看出什么了”

    凌怀苏: “似乎是某种大型符咒,和阵法配合着用的。但我不知道确切的作用。”

    毕竟他也不是专门学这个的。

    陆祺凑到栏杆边,也抬头望了一眼: “会不会是血啊”

    “不像,应该是朱砂。”凌怀苏道, “我没有闻到……”

    “血腥气”三字还未出口,他脸色蓦地一变。

    众人齐刷刷看向凌怀苏,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哑巴了。

    凌怀苏再次确认性地嗅了嗅,空气中的尘土气,霉味,酸腐气息分毫毕现。

    “糟了。”凌怀苏眉心皱起,拽住镜楚的胳膊, “快出去!”

    凌怀苏在心底连连暗骂。在共感的影场泡了一遭,居然把自己乃魔气化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魔身不同凡人肉-身,部分五感迟钝非常,尤其是味觉与嗅觉,只能觉出味道冷热,刺鼻与否,至于香臭是很难分辨的。

    ——他什么时候嗅觉这么灵敏了!

    然而为时已晚。

    霎那间,所有人脚下一软,陷入了天旋地转的黑暗中。

    ***

    铺天盖地的眩晕感中,凌怀苏打了个趔趄,一把撑住手边的东西,好悬没直接跪下去。

    旁边应该是个置物架类的东西,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一下,上面的东西稀稀拉拉掉了一地。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凌怀苏眯了一下眼,还没有适应光线的转换。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夜能视物,怎会半天还看不清

    这不对劲。

    在这种危急情况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凌怀苏想起了镜楚,他心头一紧,忙不迭探察缚在身上的不禁弦。

    确认联系还在,不禁另一头连接的人并无生命危险,凌怀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将神识沿着琴弦探去,发现镜楚离他很近。一片黑暗中,凌怀苏缓慢地迈步顺着弦的方向踱去。

    他试探性喊了一声: “美人”

    没有回应。

    凌怀苏心生奇怪,又道: “是我。”

    不远处这才有了声响。

    镜楚低低“嗯”一声。

    得到响应,凌怀苏彻底放心,步子也迈得大胆了些,三两步朝着声音来源走去。结果老魔头一时得意忘形,没顾得上看路,忽然被什么绊住脚,他向前打了个趔趄——

    镜楚及时托住了他的腰,熟悉的冷香丝丝缕缕传来,行之有效地抚平了他最后那点慌乱,好像只要有这个人在,就什么场面也不足为惧了。

    凌怀苏心头一荡,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他刚准备就坡下驴地勾上镜楚的肩,对方却先他一步松开了手,退到了半米开外。

    凌怀苏: “……”

    好在他脸皮厚如城墙,被拒绝也没什么不自在。

    凌怀苏若无其事地站好,拂了拂衣袖。

    直到现在,他的视力仍旧没恢复。

    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件更为恐怖的事。

    凌怀苏轻轻捻了下指尖,那里有一道细小的伤口,是他摸索过来时不小心划到的。

    凌怀苏迟疑着开了口: “美人,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同你讲一下。”

    镜楚没吭声。

    凌怀苏: “……我的魔气好像消失了。”

    不仅魔气消失了,他的身体好像也回到了凡人的状态,四肢沉重得要命。

    “……”

    镜楚依然不言语。

    凌怀苏还以为他是担心,便宽慰道: “你不要慌,只是暂时的,约莫是那个符咒的缘故。”

    他说着,想习惯性拍拍镜楚的肩以示安慰,却不料拍了个空,手掌向下坠落了好几寸才触到镜楚。

    一丝古怪掠过心头。

    凌怀苏捏捏镜楚的肩头,又疑惑地向下碰了碰他的手臂,最后抬手捧住了镜楚的脸颊。

    凌怀苏: “”

    这触感和高度貌似不对啊

    镜楚忍无可忍地开了口,温热的吐息扑在凌怀苏掌心。

    他说: “……摸够了么。”

    嗓音清越明朗,尾音含着变声期的一点哑。

    赫然是……少年人的声线。

    ————————

    补偿昨天没更,今天粗长!(骄傲挺胸脯)

    注: “裕福商场”的背景有部分改编自真实事件

    第31章 算计

    凌怀苏愣了足足有一分钟,两人也安静了一分钟。

    最后是镜楚率先打破了这种诡异的寂静。

    他拍开身边的落地灯, “啪”地一声,灯光照亮了周遭的环境,也照亮了镜楚那张生无可恋的脸。

    颀长宽阔的身形缩水了一大号,原本凌怀苏看他需要微微仰头,如今却可以垂睫平视了。

    镜楚身上本有种超脱世俗的野性,此刻变成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锋利的攻击性被青涩感大大削减,野性便恰如其分地凝聚为某种生命力,像一棵向阳初生的小树,一尘不染而又生机勃勃,让人移不开眼。

    看见某人微微抽动的脸颊肌肉,镜楚臭着脸,破罐子破摔道: “想笑就笑。”

    凌怀苏和他四目相对须臾,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偏头笑了开来。

    第一次见到他这尊样貌,凌怀苏新鲜得不得了。他笑够了,伸手挑起镜楚的下巴,稀罕道: “哟,这是谁家的小美人”

    镜楚不躲不闪地与凌怀苏对视,薄薄的眼皮微垂,眉眼弧度修长,反而比成人相貌下更能看出狐狸的端倪。

    他嘴唇动了动,面色冻人,似乎想要威慑某人一下捍卫尊严,最后发现以现在的身高实在威慑不起来,只得挣开下巴上的手,自暴自弃地走了。

    只是走得有些艰难。

    他身上还套着大一号的成人衣服,衣袖裤腿长出一截,鞋子都大了不少,有种小孩子偷穿家长衣服的既视感。

    凌怀苏欣赏了一会,镜楚少时的模样和他想象中大差不差,终于亲眼看见,他心里平衡了不少。

    “哎,小朋友,你去哪”他贱兮兮地添堵, “跟紧大人别乱跑,跑丢了怎么办”

    镜楚一脚扫开地上的障碍: “你很闲的话,不如早点想想怎么从这里出去。”

    此处看起来是商场内的商铺之一,货架上的东西散落一地,应该是凌怀苏撞掉的。虽然凌乱,但也算干净,显然不是那个废弃已久的裕福商场。

    店铺门口有两道门,一道玻璃双扇门,一道卷帘铁门。玻璃门开着,卷帘门紧闭,密不透光。镜楚尝试抬了一下,没抬动,估计上了锁。

    但镜楚没有玩密室逃脱的心情,而且亟需搞点破坏来败败火。

    他简单粗暴地选择了成年人的解决方式,甩出不禁,琴弦勾住了卷帘门底端。

    “退后。”镜楚说。

    凌怀苏从善如流地后退两步,站到镜楚身后。

    镜楚手腕转动,猛地一拽——

    随着金属爆裂的刺耳声响,卷帘门被强行掀开,整个地给硬生生拽了下来,轰然倒塌,落地重重颤动不止。

    因为开门的人力道太大,门帘被勾住的地方还可怜地凹陷了一小块。

    逆着光,镜楚稍稍侧头,撂下一句“出来”,然后大步迈出了店铺。

    “……”

    此等暴力行径看得凌怀苏眼皮一跳,连连咂舌。

    那不明符咒能封印凌怀苏的魔气,自然也会对身为灵狐的镜楚有影响,可这人好像除了外貌变化之外,横行霸道的气场丝毫不减。

    凌怀苏目光落在那根缠绕镜楚手腕上,耷拉在地的琴弦。

    毫无疑问,和祝邪一样,那是一把灵武,本身蕴含一定的灵力。

    灵武有两种获得途径,一是捡别人现成的,二是自己锻造。若锻造者本身是个大能,更有可能炼出神器。凌怀苏的祝邪便是一代名剑,相传是某位炼器大师的作品,辗转传到了摇光派手中。名剑有灵,很长一段时间无人能御,因凌怀苏剑术无双,祝邪才甘愿认主。

    前世,凌怀苏曾经也动过为镜楚觅一把灵武的念头,但镜楚体质特殊,灵气太过纯粹霸道,不是人使不动武器,而是没有武器能配得上镜楚。寻了好几把,都发挥不出他的真实水平,还不如空手自在。

    而眼前这把“不禁”,不仅威力与资质都是一等一的,还能天衣无缝地与镜楚融合,简直就像量身定做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镜楚亲自锻造的。

    可是……凌怀苏忍不住多想了一茬,如果镜楚要炼一把趁手的武器,为什么偏偏是琴弦呢

    是他自作多情吗

    “愣着干什么”一道少年音凭空响起, “快出来。”

    凌怀苏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这是镜楚在透过琴弦联系和他传音。

    听惯了他低沉的音色,猛一变还怪不习惯的。

    凌怀苏带着笑意回应说: “知道了。”

    ***

    走出商铺,凌怀苏发现,他们又入了场。

    建材废墟与蛛网灰尘无影无踪,裕福商场回到了倒闭前宽敞整洁的样子,广播里播放着迎宾音乐。

    场里应当是傍晚,幽暗的夜色透过棚顶压下来。商场里光线昏暗,路边零星有几家营业中的商铺,店门口投下一片黯淡的暖光。

    偌大的商场内,放眼望去走道上不见一名活人,店铺前门可罗雀,欢快的迎宾背景音便显得有些突兀了,甚至有了几分阴森的味道。

    凌怀苏和镜楚路过开门的店铺前,朝里面扫了眼,店内大多只有一两个人,或是收银店员,或是顾客,皆在旁若无人地忙活自己的事情,门口有人经过都无动于衷。

    按照常理,场里的人不会这般麻木不仁,对于外来者,他们要么蓄意谋害,要么你死我活地攻击驱赶,总之都是抗拒性的。比如百棺村的村民,树人中学的焦尸。

    但这些人仿佛丝毫不在意有人闯入,无一不是一副漠然置之的样子。

    而且看起来,他们彼此之间也不像互有联系,更像是被东拼西凑地困在了这里。

    镜楚观察了一会,给出了判断: “这不是天然形成的场。”

    难怪监测仪检测不出来。

    不是天然,就意味着人为。棚顶上的符文,八成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这下成了瓮中之鳖。

    “失策。”凌怀苏瞥了眼自己凡胎肉体的手掌,伤口依旧没有愈合, “看来我们着了别人的算计。”

    镜楚: “你有头绪么”

    业火蚀心花,阵法,又对他们的情况如指掌,凌怀苏心里浮出一个人选。

    这题的答案可想而知,镜楚也必定猜到了,之所以这么问,是在试探凌怀苏还记得多少。

    但凌怀苏还不准备这么快和盘托出。

    他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踱步,语焉不详道: “大致有,尚不确定,先将计就计吧……你那几个手下哪去了”

    他们俩一个魔气尽失,一个返老还童,不知那符咒对普通人有没有效果,如果一个两个也变成小孩,特调处就能改名叫特调小学了。

    好在这担心没有成真。两人走了没多远,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商铺中窜出来,撑着栏杆就是一顿吐。

    正是陆祺。

    他吐得惨绝人寰,也不知看见了什么恐怖东西,好半天才堪堪直起腰,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前辈!”陆祺激动得破了音,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上来就想给凌怀苏一个喜极而泣的拥抱。

    凌怀苏: “……”

    这热情他消受不来。

    凌怀苏正欲侧身避开,一只手臂从身旁横过来,截住了扑腾的陆祺,愣是没让他沾到凌怀苏一片衣袖。

    镜楚: “有话说话。”

    陆祺被当空拦住,茫然地打量眼前人: “小朋友你谁”

    一瞬间,镜楚的脸色臭得可怕。

    捕捉到他熟悉的五官,以及眉目间似曾相识的压迫感,陆祺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 “——老老老大”

    “……”

    眼见着镜楚脸上的阴云又厚一重,陆祺那个愣头青还在刨根问底: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小子进不了特调处一点不亏。

    “这个说来话长。”最后凌怀苏看不下去,岔开话题道, “他们几个呢”

    “没看见。”陆祺揩了把眼泪, “我和你们失散后,被传送到了一家商铺里,费了老大劲才找到钥匙出来。我看见那家火锅店开着,里面还有人吃饭,就想过去问问路,然后……”

    说到这,他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战,感觉胃又在蠢蠢欲动, “反正你们别进去就对了。”

    听罢,凌怀苏欣然点头,抬脚便往火锅店走。

    陆祺: “……”

    火锅店里桌椅整齐,只有一人用餐,桌前冒着氤氲的热气,肉味飘香。

    用餐的是个身形偏瘦的男生,他形容呆滞地坐在桌边,面前的碗里堆积着小山般的食物,火锅里漂浮的食材满满当当,他就跟看不见似的,仍在往里下菜。

    倒完菜,男生伸出筷子,从沸汤里夹出滚烫的肉片,径直送入了口中。他面无表情地咀嚼片刻,不等吞咽又捞出颗丸子塞进嘴里。

    他犹如饿死鬼扑食,后来甚至上了手,徒手探进锅里,抓起一把食物往嘴中送,边吞边神经质地含混说: “……吃不完了,吃不完了……”

    而后他吃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锅里的食物吃完了,他居然将被烫得血泡遍布的手伸进嘴里,一寸寸吞了下去!

    再次看到这番恐怖景象,陆祺五官紧皱,又是一声干呕。

    可能发现吃不进自己的胳膊,男生遗憾地抽出了手,血泡被牙齿刮破,手臂上鲜血淋漓。他这才稍稍平静下来,执起筷子,沉默着扒拉碗里的饭。

    一杯清水被推到他面前。

    男生扒饭的动作一顿,目光空洞地抬头。

    凌怀苏微笑道: “慢慢吃,别噎着。”

    男生浑浊的眼球微微一转,半晌,用沙哑粗嘎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打听个事。”凌怀苏坐到他对面, “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

    第32章 记仇

    男生像被他问住了,一时打了个磕巴: “今天……”

    凌怀苏把水杯往前推了推: “不着急,你好好想。”

    男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咽下食道中堵塞的食物,脸上的血色也渐渐褪了下去。

    “我想起来了。”他呆滞道, “今天是2015年3月29日,是……论文交稿的最后期限。”

    凌怀苏不知道“论文”是什么东西,但不妨碍他捕捉到关键信息。他回头与镜楚交换了个眼色,两人心里都有了数。

    就连陆祺都慢半拍地察觉到不对: “2015年3月”

    一般来说,场是场主意识的延伸,场内的时间空间变化也以场主意愿为准。倘若场主想停在过去,场里也是过去;如果设想未来,场里便是未来。

    不管哪种,场里的时间都是统一的。

    可一路走来,他们看见的人服装各异,上一个人穿羽绒服,下一个穿短袖,分明不是同个季节的。

    陆祺灵光一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传单,那是他被困在店铺里找钥匙时顺手收集的,这是一个合格调查员的基本素养,场里任何信息都可能很关键。

    他端详了一会: “这上面是2013年9月。什么情况时间不连贯”

    凌怀苏: “很简单,此地不完全是个场。”

    “那他……”陆祺头皮发麻地看了眼满胳膊血泡的男生。

    总不可能是活人吧

    陆祺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因为他看见那男生站起了身。

    男生摇摇晃晃离开沙发,嘴里念念有词: “不能吃了,要回去改论文,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可他刚绕开饭桌,身形一晃,回到了原位。他满脸惘然地环顾四周,再次起身,没走两步又闪现回去了。

    就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阻挡他离开,画地为牢。

    凌怀苏轻声说: “地缚灵。”

    陆祺愕然。

    男生坐在座位上,只困惑了一会,便接受了自己出不去这个事实,继续麻木不仁地涮火锅。

    “所以,他是在重复生前的举动。”当着男生的面,陆祺把“生前”两个字压得很低。

    陆祺忽地想到什么,小声道, “我记得程哥搜集的新闻报道里,是不是提到有人吃火锅噎死了该不会就是……”

    他转过头,习惯性向镜楚寻求答复。

    就见镜处长顶着个稚气未脱的外壳,渊渟岳峙地往那一站,架子仍是生人勿近的。

    闻言,镜楚抱着臂,点了下头。

    陆祺的心情陡然变得复杂万分。

    他刚本科毕业不久,被论文摧残的痛苦还记忆犹新。眼前的男生看起来没比他大几岁,见对方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样子,自己仿佛也亲身回到了无止境赶ddl改稿查重的那段时光。

    时间最紧迫,压力最大的时候,他连吃饭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恨不能一口填进胃里。

    所以陆祺非常能理解地缚灵。

    走出火锅店前,陆祺回过头,对男生说: “吃完这顿再考虑别的事吧,潜下心,好好品尝食物的味道,其他的暂且放在一边,允许自己偷会闲……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些话都是他想对当时的自己说的,因此说得真心实意。埋头大口进食的男生一愣,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陆祺前脚迈出店门,男生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快到晚上了,你们不要在外面逗留。”

    “什么”

    男生脸上闪过一丝恐惧的神色: “那些东西……该出来了。”

    陆祺追问: “什么东西”

    罗摩

    男生却不答话了。

    他将视线移向镜楚身上大一号的装束: “你们最好给他找套合身的衣服,方便逃命。”

    陆祺眼皮一跳。

    逃命碰上他们老大,逃是的那些怪还差不多。

    他刚准备谢绝,却听凌怀苏询问: “衣服应去哪里找”

    “二楼电梯转角,有家蓝色招牌的服装店,我经常去那买衣服。”

    凌怀苏笑了笑: “多谢。”

    ***

    从火锅店出来,夜色又暗几分。有几间商铺早早拉下了卷帘门,偌大的商场显得更空寂了。

    凌怀苏方才与人一问一答,装得滴水不漏,出来后悄悄在心里问镜楚: “‘电梯’是何物”

    镜楚瞥他一眼,面不改色地扯淡: “顾名思义,带电的楼梯。”

    然后如愿以偿看见凌怀苏的表情空茫了两秒。

    凌怀苏正被现代人的特殊癖好震了个天雷滚滚,无意扫见镜楚唇角翘起的弧度。

    凌怀苏: “……”

    几千年过去,这狐狸涮人的本领倒是大有长进。

    “还记仇呢,不就是笑了两声么。”

    凌怀苏放慢脚步,轻轻勾了下镜楚的袖口。袖子太长,被镜楚紧紧挽起,露出小臂上隐约的线条,有种独属于少年的干练洒脱。

    这人即使变成少年,身板也绝不单薄孱弱。

    这次凌怀苏没用传音,而是凑到镜楚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调侃, “心眼这么小,跟谁学的”

    鞋不合脚,镜楚走得比平常慢了些,优哉游哉的。袖口被凌怀苏这么一勾,垂在身侧的手臂便不受控制地朝那边晃去。

    远远看着,倒有了某种若即若离的意味,像是尚处于暧昧期的两人并肩散步时,偶尔相贴,一触即收的手背。

    镜楚胸口一热,起伏的心绪一时没压住,那个答案防不胜防冒了出来,通过不禁的联系,清清楚楚落进了凌怀苏耳朵里。

    凌怀苏听见他说: “你。”

    突如其来的直白成功让凌怀苏忘了词,没想到随口的一句揶揄被抛了回来,这茬还没法接。

    未及凌怀苏给出反应,镜楚已经迅速改了口,不着痕迹地续上之前的尾音: “……你走快点,挡路了。”

    凌怀苏轻笑一声,依言加快步伐,这页就这么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

    扶梯离他们不远,还在工作运转。几人坐电梯上到二楼,果真在转角处看见了一家蓝色招牌的服装店。

    看清店面的瞬间,陆祺倒抽了口凉气。

    不为别的,只因这家店看上去实在是……一片狼藉。

    招牌板满目疮痍,破破烂烂,不明的划痕覆盖了原本的字迹,只能勉强看出颜色。玻璃门覆着蛛网般的裂痕,要不是外面加装了一层防盗铁栏杆,估计就能当场退休了。但那防盗网也好不到哪去,瘪的瘪断的断,看上去摇摇欲坠,还沾着疑似血迹的东西。

    店门敞开着,铺子里却是漆黑一片,借着其他店铺的微弱灯光,能看见里面影影绰绰的人体模特和衣服货架。

    一个中年女人坐在店门口的小马扎上,正有条不紊地迭着衣服,应当就是店主了。

    陆祺彬彬有礼地上前: “你好……”

    他的声音不算大,女人却一个激灵,骇然抬头,迭好的衣服啪嗒落了地。

    “不好意思啊。”陆祺摸了摸鼻子,还以为是自己突然出声吓到了她,满怀抱歉地想帮她捡衣服,刚弯下腰,店主却好像更惊恐了,猛然退开了数米远,小马扎被踢翻在地。

    陆祺拎着衣服,不知所措: “……我只是想来买个衣服。”

    店主逃也似的退回店里,隔着玻璃门,她才仿佛有了说话的底气: “卖不了。”

    陆祺疑惑道: “为什么”

    “下班了。”

    说完,她当着众人的面彻底关上了门。

    陆祺: “……”

    居然就这么吃了闭门羹。

    进了店,店主习惯性伸手去拍开关,却怎么也拍不亮。

    她想起了什么,点燃蜡烛,迈着不太利索的步子走到电闸前,似乎是想拉开电闸,手伸到一半,猛地顿在半空。

    注意到她的特殊举动,凌怀苏偏头问镜楚: “那个带扳手的小盒子,是不是叫‘电闸’”

    镜楚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一时半会没明白这老古董怎么会认识电闸,愣了一会才想起,程延整理的资料里有一条2044号铺主关电闸被电死的报道,附带了张现场图,当时他嫌太过血腥,翻得很快,几乎是一闪而过,居然被凌怀苏记住了。

    这人不仅学习能力惊人,还有过目不忘的能耐。

    镜楚说: “是,控制电源用的。”

    凌怀苏点点头: “看来这便是那位2044号店主了。”

    陆祺听见他们的对话,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不敢碰电闸。”

    商铺内,店主还在和闸门较劲,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放弃,缩回了手,转身去拿柜台上的蜡烛,企图多燃几根照明。

    刚按下打火机,玻璃门被人叩响了。

    就见门口那个长发青年冲她弯起眼睛,指了指电闸的方向。

    店主端着蜡烛,将玻璃门拉开一条缝,显得有点不耐烦: “说了不卖,天黑了,你们也赶紧回去吧。”

    凌怀苏道: “大晚上黑着灯,不好吓走那些东西吧”

    见店主面色一僵,凌怀苏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和声细语地提议: “如果,我可以帮你开电闸呢”

    陆祺惊了一跳,那玩意可是会电死人的!

    店主也愣住了,她半信半疑的目光在凌怀苏身上扫了个来回,又瞟了眼外面越来越暗的夜色。

    最后她一咬牙,下定决心放开玻璃门: “你们进来吧。”

    店的规模比想象中大,墙上挂的,衣架摆的,尽是款式材质各异的服装。

    凌怀苏在人间游历这段时间,对“衣服是由机器批量生产的”这事略有耳闻。但饶是如此,亲眼看见排山倒海般的衣服,他还是为现代社会丰富的物资小小震撼了一下。

    就在他叹为观止地打量店内时,也有人在打量着他。

    陆祺忧心忡忡地看着凌怀苏。

    魔气消失后,凌怀苏身上的病气愈发显眼了,眉目黑白,昏暗的烛火打在他脸上,映出脸颊流畅的骨骼轮廓。

    看起来像个一碰就碎的陶瓷品。

    趁着店主在前面引路,陆祺紧张地小声警告凌怀苏: “前辈,大不了我们换家店,就算你是山神灵也不能乱来啊, 380伏的电压可不是闹着玩的!”

    凌怀苏漫不经心地反问: “电压是什么”

    陆祺快吐血了。

    他求助地看向镜楚,希望他们老大能阻止这种作死行为。

    可镜楚只是望着凌怀苏的背影,很轻地皱了下眉,目光沉沉,似乎在思索什么。

    走到电闸前,凌怀苏指着某处向店主确认道: “扳下这个就可以了么”

    店主小心翼翼地颔首: “嗯。”

    凌怀苏甫一抬起手,店主和陆祺都下意识后退了两步。陆祺甚至眯起了眼缝,不敢继续看下去,在心里拼命祈祷山神灵是个绝缘体质。

    手指将要触及闸门,凌怀苏听见镜楚传音道: “你有几成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