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事端
江无眠又做回他的老活计, 调阅一整个府衙的账本。
被留下的董通判与赵同知二人对视一眼,脸色微变,心下不由忐忑。
两人深知江无眠的本事, 人在县衙时, 韶远县丞与主簿一换再换,连典史都未放过,整个韶远换了一半人口, 才有今日的成果。
起因不过是查账。
而今难道又要在府衙上演一遍?!
江无眠看在眼下, 并未多言。账本是放出的诱饵, 谁上钩谁有问题。
他叮嘱林师爷,“账簿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背后牵扯到的人。定要注意安全,背后事情不少, 危机随处可见。”
林守源心下警惕, 在韶远县时,大人态度更偏向放松,府衙之中反倒是紧张防备为主。
“府衙内,问题很大?”
问题刚露苗头,能否抓住背后之人罪证, 他并不确定。
唯独有一点, 江无眠能肯定道:“府上商队有猫腻。”
不论是逐渐出现的土地兼并亦或是纸张涨价, 全与府衙上的商队有所干系。
林师爷身负重任离开, 张榕也不得轻松, 他要在府衙上下与府城之内打听诸多消息,辅助林师爷查探商队异况。
于是, 江无眠只得亲自上阵,写公文, 每日看府衙记载,查看整个府城下其他县衙情况。
身为知府,他最好一碗水端平,根据各县情况制定发展方略,力求诸多县城的发展不会冲突,进而出现自家人打自家人的情况。
短时间内,府城之中竟成一片祥和之景。
不过平静之下,暗潮汹涌,诸多商队与府衙之间有所来往的,收敛许多,但仍有放心不下试图联络府衙之中熟人的,有一个算一个,记在张榕心底。
董通判与赵同知心中悬着不敢动作,心惊胆战,待江知府的铡刀落地。
果不其然,两月过后,待水坝成功落成,韶远县事情一结束,蒋秋与赵成立刻赶往南康府,与江无眠会师。
谁不知县衙里蒋秋最为擅长算账,此刻见了人,心下竟有一种铡刀亮相的错觉。
他二人原本还略有些疑虑,心下侥幸认为蒋秋查不出那些隐秘账目。毕竟他们二人当年为平账,做了万全准备,真要有人去查,人与货都是真的,唯独价格与数量上有所差别。
然等到人来,接过账本后,不过短短数日,负责账簿的赵同知说不出话来。
无他,蒋秋表现出的实力足以让他查出大部分明细来!
原本赵同知还想着,他与董通判练手用老法子平的账本,还特意备上了人与货,竟还能被人看出破绽,寻到错漏来!
时间一长,赵通判越加恐慌,他自己做的手脚自然清楚,坏账假账水分颇大,其中有诸多打着幌子的油水落到自己手中。
单是各个赈灾银、其他县中报上来的预算、官服允准的大项目,他就从中捞了不少东西。
其他不说,韶远县最新修建的河堤与水坝,其中有些东西是过了府衙才能向下发放的。
倘若银子不好动,那用银子买来的材料总能插上一手。
正常来讲,材料才是最好做账的东西,大账小账许是对不上,可最终能平,账面上过得去。
这便不会有人追究。
但江无眠不仅追究,还追究得很认真。
蒋秋是数字敏感人群,又得江无眠教导,各类账目明细整理不在话下,他甚至只需扫一眼,无需旁边的算盘,就能心算出结果,在表格中填写支出收益余额。
江无眠同样能做到这种地步,但他完全没时间。
他正给赵成布置任务,“府城及其附近的地形,不不不,无需详尽,只要大致而已。”
府城区域太大,只要部分分区就能画上一两个月,再像县城那般处理地图已是不行了。
每逢此刻,江无眠格外怀念前世科技,足以人手一张行政图地势图道路图,各式各样,选择诸多。
赵成眼下的黑眼圈没有一丝一毫退却,顽固地镶嵌在脸上,看得江无眠有一星半点的愧疚,直给人休沐三日,待之后调整好状态再来府衙。
赵成慢吞吞地摇头回了府衙后院之中,思索江无眠要的地图要粗糙到何种地步。
至此,江无眠班底全部到齐,有关土地兼并一事也可正式提上日程。
而被他所关注的诸多商队、府衙上下官吏则提心吊胆,险些认为自己将要步了韶远县后尘。
其中尤以南康府上的水纹纸相关商队为最。
为首的楚领队环视一遭,今日能聚集在此地的,是当日里与他一道决定高价炒作水纹纸的商队领队们。
“江无眠自韶远县升任,而今做了知府,大张旗鼓地盘查县衙账簿,任由他发展下去,不日能发觉其中问题。”
席间沉默片刻,他左手下一人捋过山羊胡,低声道:“不过是个新手知府,有何问题?”
“新手?”山羊胡对面的中年书生不屑道,“他非是独身一人,前一知府是如今的布政使,单是此人,足以让我等警惕万分。一旦他将事情报与上面,你我还焉能日入斗金?”
愈加沉默,谁也不想做新知府的磨刀石。
但收购水纹纸,用以哄抬价格,再以高价卖出的事儿,他们都掺和了一手。
单是如此,江无眠便不会放过他们。
更让人心中不安的是,江无眠的确有这个本事,当时韶远县的情况,瞒得住别人,瞒不过消息灵通的商队。
走南闯北的,总有些自己的路子,知道那年情况不是难题。
江无眠这个人较真又邪性,他想做的事、想查的账,就没做不成的!
如今他又在府衙之中兴起那一套,实在让人心惊。
这一出结束,南康府中又剩几个商队?
楚领队给在场众人重温一遍江无眠的战绩,韶远县四家无一人存留,全部秋后问斩。
此言一出,不少人心神动摇。
他深知不能将人逼迫狠了,以一种和缓语气道:“诸位回去再行想上一想,依楚某之见,咱们这位知府尚且不会动作,短时间内府城之中一切安稳。”
待人走后,楚领队脸色不虞,站起身眼神死死盯着衙门方向,显然并不如他劝慰众人的时候平心静气。
深知他情况的马领队开解道:“不必如此,你我参与得少,卖也是向外卖,少有地与县衙打交道,那江无眠便是查个底朝天,也牵扯不到你我身上。”
楚领队眼中极为不满,几乎要溢出来,他咬牙道:“此事虽非要事,但足以见得,江无眠那厮心意已决,势必要拿出错处来,理清府衙内情况。”
他担忧的是这一件事吗?
不是!
走南闯北多年,能盘踞一府的商队领队,眼界自然不低。知府算不得什么,但一个下定决心找茬的知府,总是能造成麻烦。
何况他参与的事中,炒作纸张高价卖出不过是件小事,真正的大事他藏着掖着,连好友马领队都未告知。
马领队因他话中吐露的消息,心惊,连连追问道:“我等上交些许费用,可是能渡过难关?”
这费用,自然是寻求庇护,让府衙上下为商队大开方便之门的一些关键性花费。
毕竟商税奇高,近些年的商队也不好做,没什么大商队依靠,只好寻当地官府帮助,上下疏通。
果真,打那之后,生意上的来往好了许多。
楚领队心下怒意翻滚,闻言重重哼了一声,“倘若有用,眼下轮到我们巴结韶远县的刘家去!”
那刘家,就是被当时的江知县开刀的第一家,如今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道这年轻的江知府真就铁了心寻他们错漏之处?
马领队细细一琢磨,灵光闪过,喜道:“听闻江无眠当年高中状元,突遇亲母过世,以至孤身一人,至今未娶。”
楚领队怒意稍平,皱眉道:“你之意思是?联姻?”
马领队喜不自胜,连连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恨不得当下给江无眠下帖子,邀人一聚。
“初任知府,心气高,年轻气盛。”马领队描绘道,“不若与之联姻,有家室牵扯,总能有所顾虑。”
这同样是个方向,江无眠虽父母俱亡,但据他观察,有谢砚行这一恩师为之考虑,前程倒是无忧。
何况,年纪轻轻,已是知府,足以证明人手腕了得,嫁女过去诞下一子就有了足够的牵扯。
只要将人拉入其中,江无眠算不上威胁。反之,则成他们在南康府上最大助力!
楚领队怒而转喜,心中已盘算起究竟有哪个女儿能拿出手,又要何时下请帖邀人上门。
江无眠浑然不知,自己已被人盯上,他正仔细研究南康府上的情况,诸多县中有何特色资源能整合起来,化作县城飞黄腾达的本钱。
林师爷与之一道,手上捧着地方县志,看得认真。
他率先道来,“大人想发展手下县城,应先考虑人手。人手不足,做事拖拉,虚耗时间。另,人不生民智,恐生乱象,不如不做。”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想发展县城,有两件事为重,一是人手,二是管理。
最为重要的是,两者全离不开钱财。
而府上,能拿出多少援助县城?
第082章 印刷
钱, 南康府极度缺钱。
翻看过南康府下大部分土地卷宗、旧时的鱼鳞图册,江无眠发现阻碍他的首要之事,是连通各县通路。
而修路, 就需要钱。
南康府剩下的钱财, 不足以支撑各县同时进行,最多不过是修修官道。县里各路途,要各县想法子。
没钱路难行, 这话的确不假, 江无眠看着眼前纸张, 想到各商队情况,忽然道:“造纸作坊处定出多少纸张了?除却官学处, 其他商务往来一律暂停,南康府优先购入。”
“大人准备印刷教材, 多开官学?”
江无眠否认道:“不, 开邸报。”
邸报,大周当前仅有京中才有的新鲜物件,是建元帝为政令通行所创。
朝中重臣几乎人手一份,邸报内容由翰林院打版,大学士过目后交由皇帝首肯才能发行。
那是大周朝中邸报的待遇。
江无眠想做的是南康府月刊, 毕竟人手不足, 做不到一日一印刷, 先做月刊试水, 若是收益能抵得过支出, 改为半月刊、周报也无妨。
日报是做不成的,现今没这个本事, 待日后再说。
“韶远至府上不远,在县中寻书坊合作。”江无眠刚说完, 见林师爷欲言又止,便让人有话直言。
“印刷书籍与邸报不同,书籍有老雕版在,不必更改太多。可邸报每月一换,光是雕版就要不少成本,如此一来,成本太高。”
江无眠一拍脑袋,近来事情太多,他将此事抛之脑后,竟是忘了提。
“换活字印刷。”
“活字?”林师爷琢磨着字面意思。
江无眠口中诸多名字皆要从字面来看,活,活动,意思是能动的雕版字。
可雕版如何活动,一旦活动如何保证所有字排好版,印刷出来的纸张整洁干净?
“活字之难,排版不成问题,手艺上佳的工匠来解决这一难题,另有工具辅助,总不会难住人。另一难题是字形校对,既要‘活’字,那便需人校正排版,所需之人要识字。”
而识字之人,称之读书人。
以大周读书人多受礼遇的现状,多数人会以为此事在折辱他等,故而难以寻人做事。
“韶远县里,识字之人少不了。”江无眠道,“官学里要开二期课程,等活版印刷形成规模,直接去县中官学招人便是。”
某种程度上,算是春招现场?
林师爷连连点头,“连环安排,此举甚妙!”
说到底,识字是上工的一种手段。
提到印刷,就不得不提一嘴“广告”,江无眠郑重道:“千万记得留一版面做广告。”
广而告之,是谓广告。
君不见,古往今来,广告平台有多吸金,历来做平台的只要搭起台子来,便是坐等收钱。
在科技无影,纸媒尚未当道的时代,搭建起一个广而告之的平台,又有官府为之背书,是何等的赚钱啊!
最为重要的是,有了南康府自行发售的邸报,能吸引更多商队往来,做好港口发展准备。
“先做四个版面。周行疏律,每月做律法科普、各种条例、规定、律法,具体内容由礼房出;南康时政,各类告示、通告、规定为主,由各房讨论交给同知决定;人间词话,以当前科举为题,刊登各类观点,交给官学与学政负责;最后一版全留给广告,给钱就发,每个位置定好价格,坐等商队送钱。”
林师爷:“……”
这邸报里,最后一版恐是最重要的。为了赚钱,真是敢想敢做。
想了一遍,没发觉错漏之处,一挥手将项目与预算交与林师爷,“先做出活字来,造纸坊处与谢林道一声,让他做好准备。”
林师爷万分感慨,领命做事去也。
江无眠也准备上活字印刷,它对技术有所要求。
活字,之所以为“活”,因为一个字便是一个雕版,每个字都能单独拎出来排列,只要准备上常用的三千字,大部分书籍印刷不成问题。
等到需要印刷报纸时,直接让人根据文章挑选字词,方便快捷,节省时间,更节省成本。
提笔记下其中问题,江无眠一顿,先抽出信纸来,老老实实给谢砚行报备一遍。
他之前还道无事,现如今又为府衙创收拿出活字印刷来,的确让人苦恼。
可府衙没钱花,但凡陛下再额外批点银子,哪能这么拮据?
上回送的月上霜方子,可是让建元帝赚了不少钱,全进了皇帝私库。
若不是牵扯甚大,利润大到能被人千里迢迢暗杀,这方子早该在行省内传开,白糖价格下降,再向外高价售出敛钱。
可惜,暂时碰不得。
江无眠装好信纸,做好蜡封。
信件越过平原山海,抵达省内布政使所在的布政司。
“大人,门房送来您的信。”
谢砚行摆手让人留下信,“暂且先放着。”
随他上任一省布政使,同僚来信骤增,道贺的打听的试探的攀关系的,诸如此类,枚不胜举。
门房处大致一分,再送到他这儿来,幕僚没随他南下,人留在了边疆处,如今只能自行分辨处理了。
“肥料试行,明年至淮南道。”谢砚行看过邸报,略过诸多小事,看过朝中议论纷纷的朝贡议题,最终停留在粮食上。
他放下上月邸报,喃喃叹气道:“粮产增多,相应赋税不日将摆在预案书头。”
里面问题很大,赋税能否落到真正的人身上,是否会被转移到百姓身上,是否会造成虚假上报,欺上瞒下隐瞒税粮实际数目……一干问题亟待解决。
但他很清楚,问题早已存在,肥料增产不过让其更加尖锐地显化出来。
想要解决,并非一蹴而就。现在也不是好时机,先做好预案提防。
摇头收起邸报,转而处理诸多信件,部分看也不看扔至一旁,少许需他本人回信。
见到自南康府上来的信件,谢砚行心脏一跳,连忙喝一盏茶提前压惊。
“为师不过离开月余,竟又有事来信!”谢砚行唉声叹气,可惜江无眠不在眼前,不然他非得提着人耳朵念叨。
眼看布政司将要落锁,谢砚行也不再纠结,直接拿上信回家去看。
信上头一行字就让谢砚行一蹦三尺高,再向下看去,“……活字印刷,以烧陶字模为主,灵活排版,节省时间,提高效率,能多次反复使用,不至用过即扔……”
“善!大善!”
此事一出,哪个儒生不得念着他徒弟的好?
谢夫人正卸了衣袍,换一身轻便纱织外罩,端一盘鲜花点心进入书房,问道:“何事值得你如此开心?院墙外能听到你这儿的声。”
谢砚行递过信纸来,高高兴兴地给夫人解释,说到一半,又一拍脑袋,从中拿出一封蜡封完备的信来,“夫人啊,这小子还特意给你写了封信。”
“这孩子挂念人。”谢夫人眉开眼笑,展开信一观,不由挑眉,“好孩子,这是给师娘送钱来了。”
送钱?
送的什么钱?
谢砚行疑惑,信上只说过活字印刷换雕版、府衙出钱办邸报一事,没见送什么钱。
反而是那最后一版面的广告定价之高,让他一看,霎时怀疑自己的记忆——南康府的账面上是欠了谁几十万银两吗?怎么这价钱像是把人的棺材本都掏干净?
“这事儿还真是,全家只能我来张罗。”谢夫人递过信纸,示意他看过上面写的计划,“一家子全是当官的,做不来商队买卖。”
“恒阳不拘着活字印刷的技术外传,但他要捏着民间印刷的口子。书籍印刷、邸报印刷、打样定价,这些事儿官府不好出面,由商队来做约定俗成的规矩。”
匆匆一览,谢砚行明白江无眠的计划,这是要在民间与官府之间推出一个沟通的商队来,即能在官府前说得上话,又能引导民间商队做事。
这事儿真得谢夫人出面打理,毕竟他们家全是走进士科出来的官员,明面上不能有任何商队。
凡事无绝对,规矩也有漏洞,本人不可经商,没规定夫人儿女不得经商。
很多官员本人收入看似只有俸禄,实则还有商队供养。
商队名义上是夫人嫁妆、夫人私产,实际上官员夫人是职业代理人,官员本人才是实际掌控者。
“回头我与恒阳说道说道,先挑个商队来。”谢夫人重染上丹蔻的手指卷起信纸,笑道,“你我在京中时的商队已成别人掌中之物,何况如今又在岭南,与京中相距甚远,不若直接在本地寻人。”
“别的不说,官学里有不少现成的掌柜预备,再找专职的掌柜教导一二。商队领队倒是难挑,但也不成问题。挖几个商队的成熟领队来,先带新人便是。”
三言两语,谢夫人已然定下日后的商队雏形。
谢砚行在此事上不发表意见,他基本不对夫人的事业道明意见。
在行商一道的心得,他比不得夫人。正如在做官惹怒皇帝却不至于被贬为庶民永不录用一事上,全家都比不过他一般。
他只道:“借此事来,稳固知府之位,也让诸多学子承他一情。”
一举多得,莫过如此。
第083章 邸报
江无眠得师娘回信, 决心另开一商队,交与师娘打理。
说是商队也不尽然,于功能上而言, 集书坊、邸报印刷、卖报为一体, 应是综合性商行。
“张榕,你先在府上寻一处安静宅子,过几日接来金不换及两道童来, 再遣人找黏土来, 准备烧陶。”
张榕有些意外, 金不换所在的别院难以搬动,究其原因还是东西多, 有些不好挪动,府上再寻一份配置来, 需花费功夫磨合几日才能开工, 费时费力又不讨好。
金不换又是个钟情研究的,深觉没有必要,于是人留在韶远县未跟来府上。
“烧陶?”张榕不解道,“大人要在府上烧制陶瓷?”
“不是陶瓷,是陶制字模。”江无眠简单解释一句, 先请金不换入府, 到时便知他要做的究竟是何事。
张榕领命, 不过几日, 金不换来到府上, 匆匆看过烧制用的设备,连忙来府衙, 想听江无眠的新点子。
“活字,换泥制版。”江无眠只用简单六字让金不换陷入沉思。
现行的雕版都是木质, 江无眠在书坊印刷告示时,因版本不同,书坊内没有预制雕版,这就需要掌柜先雕刻出木质雕版来。
版料通常选用枣木或柳木,纹理细密、木料扎实,这样一来对木匠要求较高,丈量好所需大小,锯成木板。
打磨抛光成型,再用刀一笔一画刻出反字,最后上墨印刷。
字少时还能如此,一旦字多起来,雕版校正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稍有不查,整块雕版中但凡出现一个错字,整个版料废掉,需从头再来。
不如活字印刷灵活,最重要的是,省钱。
是的,江无眠选用活字印刷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活字用的材料少,节省人力,相对于雕版来说,格外省钱。
选用泥质活字,则是因为它比较稳定。
木质活字在浸润墨水后,很容易变形扭曲,同样废材料。
降价了,但没完全降价,背离了江无眠的初衷。
不如一步到位,改用泥活字。
自然,能达到要求的“泥”肯定不是普通的黄土黑土,而是黏土。
时下最为好用的当属黄黏土,黏性十足,可用以烧制陶器,价格自然不低。
可相较于时长要更换的木质材料,用黄黏土烧制出的泥活字更具稳定性,不会因墨水浸润太多走形扭曲。
即便是排版时,活字之间需要粘合,也很容易分开清理,不至于出现撕裂破损掉渣现象。
金不换听完倒吸一口凉气,激动得手在哆嗦,“大人,您……”
这等工艺技术,竟是如此轻松交到他手上。
他脑海中千言万语凝聚,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前有纸张改良,后又有活字印刷,这一来大大降低读书成本,让天下孩童都能上得起蒙学,不单单是在大人庇护下学些基础认字与书写了!
这一举措,对天下读书人来讲,是莫大的好处。
“大人,您放心将此事交与贫道,不过两日,定能见到成果!”
烧陶无甚难度,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如何雕刻字模才能保证烧制过程不开裂、不出现掉渣走样才是难题。
“好!此事拜托金道长。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金道长顿时干劲十足,他自从到了江无眠手下,研究材料与费用一应不缺,请他出手还有相应俸禄,如此大方的东家,实属难得啊!
约莫是太简单,加之金钱给予金道长无上动力,不过两天,成果摆在江无眠面前。
当然,这仅仅是第一个难题解决,江无眠观摩一番,大方给钱。
金道长反而心虚,谨慎道:“大人,烧出的泥字模确实方便使用,问题在于平整排列。”
饶是金不换尽力保证面上齐整,雕刻过程万分小心,难保有意外发生。
这等活计,果真需要专业熟手工匠。
江无眠毫不介意,能通过大量练习弥补的技术工艺完全不成问题,令人深感无力的是金不换这等天然对温度敏感的天赋,无法复制。
“多找人练习便是。”江无眠随口道。
既然技术到位,直接找人练习便是,金不换下意识出声,“大人您难道不怕被人学了去?”
江无眠摇头,法子又不是他的,搞什么垄断?
再说,现今又没有专利申请买断之类的,他就是垄断技术,迟早被人看出端倪。到时再来一波人刺探,搞乱书坊发展,得不偿失。
不若直接大大方方亮相,再卖粘合剂。
想要书籍美观、字迹清晰、排版成一条线,离不开字模之间的粘合。
好的粘合剂能增长字模使用寿命,使印刷排版整齐,方便阅读。
技术被人瞧见很快能琢磨出一二来,粘合剂这等物件难以看到原料,核心配方掌控在自己人手里,总不会轻易被人学了去。
届时走薄利多销路线,赚得定然不少。
江无眠搞定技术后,商行运作一事全然交给返回的师娘。
谢夫人借江无眠在韶远县的声望与人脉,拉起一支年轻商队来。
造纸坊好说,书坊则是有些难弄。
韶远县本身有家小书坊,半死不活全靠印县衙告示撑着的,因是传了多年的老铺子,掌柜不愿出售。
但谢夫人拉着掌柜娘子说了两日,便扭转了夫妻二人的主意。
商队买下书坊,保留书坊的牌匾,仍旧是老铺子的名义,只是技术革新换代,扩展业务往来。
提到业务,江无眠还提醒师娘去衙门登记,书坊的业务再详实描述一些,尽力不出错漏。
这还是当年他提出的法子,总不能变成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
谢夫人来前了解过,在与原本掌柜商议过后,还将印刷的书籍目录报备上去。
倒是提醒了江无眠,回头让府中各个书坊报上书目,以防不该印的东西出现。
江无眠派去学习的人还未出师,印刷师傅还是书坊的人。
书坊原负责印刷的是掌柜师叔,承接老师傅的手艺,因受过掌柜父亲的恩惠,半辈子扔在书坊里。
虽说上了年纪,但拿起刻刀,手稳且快,不失准头。
可以说,若是韶远县读书人再多些,仅凭这一手功夫就能撑起书坊运转来。
可惜人太少,买书的不多,手艺埋没了半辈子。
谢夫人盘算了一下,回头毫不客气地找江无眠张嘴要钱。
江无眠铁面无私,“叶领队,您先走个流程。”
谢夫人本名叶棠舟,既然商队拉起来了,用正式称呼为好,再称其谢夫人是混淆了职责。
“这是项目书,参考这份报备预算,材料、人工、中间损耗,辛苦您记一下。”
涉及到要钱的事儿,分文都要算个明白。
叶领队很快弄明白所谓的预算是何物,又该如何计算,借来衙门纸笔,加加减减,很快得出数值。
不过涉及到的地方较多,五日后才拿出具体章程来。
江无眠略过前文,只翻开正文部分,不敢置信地翻了两遍,“十几亩地?等等,这还是书坊主体建筑,不包括商行主体。”
书坊与商行是两个主体,前者分为活字雕版、烧制、印刷、校正、晾晒区,后者则是偏商队运行的多功能主体,包括素材收集、正文编写、邸报运营等诸多功能区。
加起来……二十亩地都算少的!
这也意味着,江无眠需要拨大量钱款。
他铁石心肠地二度驳回,并为叶领队画饼道:“发行第一版后看第二版招商广告情况如何,效果上佳,府上可视情况多投入。”
叶领队明了,这是没钱了等其他商队打广告给钱,修改了一番,只剩下书坊主体的预算,江无眠这才扣扣搜搜给钱拨款。
书坊与造纸作坊不遗余力支持,另有泥活字技术送到烧陶师傅手中,很快,商队按职能分开,一队人专职邸报印刷之事。
首刊内容不出意外是由江无眠与谢砚行沟通过后定下的,没多少重大题目,多是基础性的律法、秋闱试题,最后版面登着造纸作坊、书坊、醉流霞三家的广告。
投放地不出意外是在人流量颇大的码头,府上码头、韶远县新修的码头,一时之间跑满了报童。
商家过韶远县的市舶司检查后,进入码头上的市集前,有报童展着两大张水纹纸,向附近的商人推销道:“南康府的《南康月报》首版发行中,里面有大周律法、南康政令要闻、秋闱试题研究。三天内首版优惠,原价一份三钱银子,现在仅要一钱,您来几份?”
一钱银子,约莫是一百文钱,多则是一百五十文。
对一般人家而言,是笔大钱,然对码头上来往的海商来讲,一盏茶都比这份《月报》贵。
不少自京中来的,一听这价格,比大周邸报低多了,当即一口气买上十来份,准备看个乐子。
京中邸报是一日一发,单是雕版成本就要高出不少,所以多数是由京中书生誊抄重要情报再送往各道。
行省之中各官员再从此中知晓部分重要情报,但想要得知某条具体消息,必须个人在京中有人脉,单独誊抄送来,不然就老老实实等朝中送消息。
正如谢砚行被贬谪之后,他的消息门路大多是走的白楚寒或谢霄的门路。
无他,这两人在京中留有人手,专门负责誊抄邸报,再借由商队送至个人手中。
江无眠本人啃老,蹭谢砚行的情报。
从此可见,邸报这般物件,着实难得。
所以听闻南康府本地弄出一份月报来,大多买来看个稀奇,这会儿买还便宜。
第084章 材质
发行邸报时, 赶上岭南收割晚季稻。
立冬时分,天气无雨,正适合抢收粮食。粮商纷纷自四地而来, 聚集此地, 准备南下去各国经商的船队为之让路。
偏生里头出来个异类,于成文。
于家商队早不做粮商,改行当了筋角皮毛的商贩, 而今又南下无非是想再度接触一番, 自然, 也有于成文的私心在。
每年新粮下地,醉流霞一定采买了足量的新米推出新的菜谱来, 今年同样不例外。
刚上甲板,迥异于北地的风扑面而来, 于成文忙让小厮带上各类资料过海关交接。
“领队, 关口说秋闱后不再发册子,改成邸报。”小厮拿着盖了红章的纸张回来,手中没有一贯印的小册子。
所谓册子,是江无眠原为推销韶远县各产品设置的,推出《南康月报》后, 停了这儿的宣传, 改为登报广告。
于成文自报童处买了份报纸, 首版极为简单, 两张四页的纸张, 只有一面有字,另一面空白。
第一张简单介绍过大周律法和政令, 倒也没多少介绍,政令下方大多是介绍南康府本地发展情况的, 第二张倒是有点意思,写了今年秋闱的破题之处,最后一面仅有三家介绍。
排版不同于前面三版,其中三家名称格外醒目。
与其说是报纸,不如说这就是改版之后的介绍册子。
拿到手时,能感觉出纸质粗糙,且受制技术原因,不能印刻图画,一眼看去,全是大大小小的黑字,以至人猛然看到感觉自己晕字。
但是架不住这东西新鲜啊!
相比之下,朝中邸报都要次一等。当然,内容方面,月报次之。
在于成文看来,《月报》比小册子更有意思,不单是出乎意料的广告,前面刊登的诸多话题能让商队更加了解当地情况,进而做出恰当判断。
短短一路,不少领队低头拿着报纸走路,撞到一起还能开个话头。自然,也有说不到一起怒而分开的。
起初只有码头来的商人人手一张报纸,在商队入城后,又扩展到本地商家之中。
而江无眠直接以官府名义采买一批放在各房之中,以供闲暇时阅览。
报纸宣传到位,又让韶远县的码头与商业兴盛一把,不少商队盘算着在码头处安置铺子。
以往还在观望的商队迫不及待下手,连忙向县衙处递申请,满心忐忑地等着批准。
不少人心中懊悔,当年免租的大好时机怎就错过了!
叶领队这儿人年轻,没多少经验,事情一多忙不过来,还是让张榕过去帮忙带了几日。
原以为能解决,谁知张榕印完首发所需的报纸时,忍不住回府衙来问江无眠,“大人,月报以一月为期,来往商队不过百家,您直接印五千份,是否太过多了?”
卖不出去,就是白白浪费银子。
人工费、字模、墨锭、粘合剂、纸张,哪哪儿都要银子,少买一份,那就是少收回半钱银子!
张榕也是见多了他们大人不把钱当钱烧,但再依着下去,烧得太多,一旦出现变故,商行抵不住冲击,难以收回成本。
“先说情况,首刊卖了多少?还剩多少?下一月的题目素材定了?”
张榕一到商行,自然了解过情况,江无眠问来,他回得头头是道,“共是印了五千,大致卖出三千,已是将近月末,还余两千堆积。照往年情况,今年商队仍能再多些,最后几日应还能售出千份,余千份。
下一月的月报多是与稻米收割相关,政令改为水田犁、肥料、粮商有关。”
韶远县肥料用得早,地里基本养的差不多,粮产丰收,带来的后果便是粮价偏低。
此事自然是要写入月报中的,对外宣传一多,商队南下抢购,好歹能拉高部分粮价。
仅凭当前粮价,多数百姓仅能混个温饱,但想凭卖粮所得的钱养活全家显然不成。幸而码头商队来往多,需要搬运货物的苦力,工钱日结,所得工钱能让人过个好年。
但商行今年能不能过好,过了年还存不存在,尚且是个问题。
江无眠听完摇头,吩咐道:“选题很好,切合当前情形。先准备第二期月报,活字字模烧制不要停,多备粘合剂,一旦定稿,即可印刷。先试八千份,再视情况而定。”
张榕听到数目,不由眼前一晃,良久找回声音问道:“定价,几何?”
倘若再是一钱银子一份,书坊能提着刀把他杀出南康府去!
一时的优惠是扩大宣传,一月的优惠,谁能撑住?
张榕粗略算了笔账,留存的银子能印出八千份月报已是极限,再多就要伤筋动骨,造纸坊都要早日歇着关门去了!
江无眠算算时间,额外叮嘱道:“最后一版记得留给海外商队两个地方,剩余一个地方留给肥料作坊,版面互相呼应,主题不要跑偏。”
他说出的广告费用,让张榕震惊到失去笑容,眉头紧锁,半晌才小心问道:“大人,商队会乐意为一张月报宣传付大笔银钱吗?”
江无眠同他简单算了一笔,“码头商队众多,单是一月内销量达四千份。有部分原因在于报纸昂贵,可聘书生誊抄,成本不过十几二十几文。
不可否认,真正看到月报的人次远远高于四千人。商队将报纸带到各省,北上南下,这样一来,不过付出小笔银子,让大半个大周甚至海外诸多国家看见自己商行的产品,何愁没有大钱可赚?”
前提是月报真能坚持下去。
张榕怀揣着江无眠画的大饼去告知书坊增加印刷。
负责印刷的老师傅瞠目结舌,五千份的月报已让人忙不过来,再加三千?
“不成不成,师爷。做不了,做不了。”就是刷出火星子来,今天就是做不了!
老师傅连忙摆手,见张榕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他解释道:“师爷,烧完字模,上墨再印,要等上不少时间。一来二去,五千份已是顶天的数。”
张榕略一沉思,“先备上五千,过段时间再加印三千。常用字模烧着,经常损坏的多备几份,其余等报与领队再议。”
人手不足,需要再招工,这事儿要寻叶领队,毕竟名义上还是领队,对此也有决策权。
报备之后,江无眠处也要提上一提,总得让人知晓书坊进度与难度,以后解决也好表功。
金不换人也在,听完端起世外高人的架子,神秘笑道:“张师爷来得巧了,贫道正与大人商议此事。”
张榕诧异,书坊招人印刷一事竟还有金不换这位道长的参与?
一事之间没换过来思绪,转瞬想到金道长负责的字模,大喜道:“莫非道长能加固泥字模,延长使用时间?”
这样一来,不仅能省钱,还能提高效率,八千份月报再不需要二次印刷。
金道长嫌弃地斜他一眼,外行人了不是?
他要能加固泥字模,早前就能烧出陶瓷发家致富,让道观捧着他吃饭了,何至于投奔到大人手下?
“烧制泥活字到顶,与其考虑增强材质强度,不妨换个材料思考。”金道长颇为骄傲地向他介绍,“铅制活字!”
提到他的转个领域,金道长格外自信,“与泥活字相比,铅制活字更平整,版面更清晰。泥活字印制时,偶尔稍加用力,边角笔画掉下一笔,以至成果作废。”
“铅制活字则不同,材质比泥活字更加坚硬,刻字方便,能描绘出最细微的笔锋。最为重要的是,长远来看,价格比泥活字更低廉。”
这话说得倒是不心虚,金道长来时可是算过的,同等批次,泥活字使用寿命比铅活字短,但总体而言,成本比铅要低。
奈何江无眠要烧制的字模太多,时间一长,成本堆叠,泥活字还不如铅活字效率高、成果好。
张榕狐疑地瞥他一眼,金道长颇为硬气地让道童展开他带来的箱子。
里面是他琢磨出的铅活字,字模不多,毕竟他手里的铅不多,全用完也就弄出了一百来个。
江无眠与张榕凑一起,仔细观摩铅活字情况,又上手一试材质情况,的确比泥活字更兼顾,细微处处理得更恰当。
浸润上墨,贴上纸张试了一次,印出的字迹格外清晰,只是未做好准备工作,边缘地区仍有墨水残留。
金道长心下完全不虚,铅制活字一做出来就试验过,除却没有适合的粘合剂,以至排版有些问题,使用起来比泥活字好上百倍。
“金道长选取的材料格外合适,不知百枚字模需多少铅料?一天能做多少?比之泥字模的效率如何?又需多少银两?”江无眠连连问道。
金道长对此早有准备,他对江无眠的习惯不说了解得一清二楚,也算略知一二,这种新东西出现要经费的事情,必然少不了报预算的环节。
因此,他拿出一份标准格式的项目文书递上,“请江大人过目。”
江无眠翻开直奔预算而去,看请数字后面无表情,这已不是几千两广告费能赚回来的钱了。
上万两的铅活字?
金道长,你是韩党派来抢钱的?
第085章 月报
以当前体量来说, 书坊常用字三千,使用频率高的字多备字模,另有生僻字需预备上, 再加上印刷损耗, 零散算下来,最少需一万两才能支撑起书坊。
若是换做铅制字模,翻上三倍才行。
这只是以当前体量而言, 等商行运行进入正轨, 字模库扩大, 成本在翻上三倍的基础上再翻倍,也即当前使用泥字模的六倍。
单是一想, 江无眠忍不住驳回文书,南康府太穷, 实在掏不起钱来。
江无眠唤来蒋秋, “府上还能撑住?”
蒋秋额头青筋直跳,南康府不比韶远县简单,随便动一动账簿有无数人盯着。
同知与通判二人,几乎是每日瞧着户房门口进出的人。
门房衙役不知被谁家商队收买,偶尔过来偷看, 用饭时、下值时、休沐时、找到机会立刻往外送消息。
一时半刻, 消停不了。
但看着江无眠沉重又期盼的眼神, 蒋秋叹口气, 疲惫地道:“再过几日, 商队交完税,衙门就有余钱。”
有蒋秋此言, 江无眠不再犹豫,当即批准铅活字的烧制。
“材料不必担心, 韶远县少有,南康府总少不了,万一府上没有,再去行省里找。你只需把控好铅活字的烧制,保证核心技术即可。有难题告知张师爷,都是熟人,做事不必拘束。”
目送金道长心满意足抱着金砖项目离开,江无眠也畅想起《月报》的前程。
这一笔支出的确在他意料之外,原想在其他书坊学会烧制泥字模之后,他再推出铅活字。
没想到,金道长阴差阳错已弄出铅活字,等等,既然铅活字已经弄出来,为何不一步到位,直接拿出活字印刷机?
书坊现在的印刷全部是人工,没有一点技术含量。
因换成了活字模,不再像雕版一样固定字的排列,所以印刷前要先挑捡出来。
以一块铁板作为底托,敷上一层粘合剂,将所需的字模一个一个排列整合好。
待到用时,将火烘烤,粘合剂稍微熔化,将字压平,便成了版型,上墨覆纸,即可开工。
问题出在这里,开工时,需要先给字模上墨,用刷子仔细浸润墨水,再贴上纸张。
水纹纸是最好用的,因它能用木板加压,借助压力使字印到纸面上。略次一等的纸张,韧性不好,一用力直接破损,只好用刷子在背面反复刷上墨迹,再小心翼翼将纸揭下。
效率太低。
穷尽人力印上五千份,再多已是不可能之事。
正如纺织一事,曾经的人力纺织换做现今的水力纺织,效率提高几十倍之多。人力不能解决的问题,交与机械。
将活字印刷交与机械,那便是活字印刷机。
活字印刷机大致有两种构造,一种铁板冲压、一种滚筒式。
滚筒式较为简单,铁板冲压涉及到的机括偏多,即便是江无眠也没时间一一复刻,再者,考虑到能接受这种印刷方式的只有水纹纸,无形之间提高印刷成本,不如滚筒式的简单。
“先做滚筒式,节省时间。”江无眠确定后,直接去找赵成。
“装版后放在底下,上面是滚轮,蘸上墨在版上滚一圈,保证上墨均匀,不至于出现大片墨渍。”江无眠指着图上结构道,“贴上纸张,再用干净滚轮滚上一遭,就能得到成品。”
“可是能做?”
不能做就只能让江无眠自己上了,但他最近忙着钓鱼——查账并核对土地真实所有人的情况。
赵成在纸上推演一番,肯定道:“能做。”
他仔细琢磨图纸,同大人以前的设计有相似之处。
同样的流畅,每一处都是极简线条,绝不会有任何多余之处,且都有同一个发展方向——简约、效率。
为耕地而生的水田犁、织布而做的水力纺织机、眼前的滚筒印刷机……处处能看出节省人力、提高效率的影子。
以新出的滚筒印刷为例,传统的印刷需多人操作,且人力有限,换成机械,能做的事简化成几个步骤,大大节省时间不说,还能省出人手多增添几条生产线。
依照大人的设想,《南康月报》迟早会变成邸报一样的“日报”,到那时一日一期,印上几千上万份,难道就靠这些人?
完全不可能,南康府终归是要种地的,人不可能脱离土地生活。
这意味着投入的劳动力有限,只能从别处想法子,活字印刷机便是出路。
赵成将手上活计处理好,立刻投入研发之中。
江无眠给赵成拨了部分研发费用,前有上万两的银子花出去,这部分款项都是小事。
第二期月报发行之后,广告费再跟上,源源不断的金钱等着入账,当前这些花费全是必须必要的前期投资。
很快,《南康月报》第二期在码头上发放。
此刻是大部分商队收购完正要回北地或者南下时,该买的人一个不落都买了几份十几份准备回去送人,还有人找来书生誊抄了几十份,总之是不缺这份邸报。
然而这回主要说的事是南康府的肥料、粮价相关,一听标题与内容,将要离岸的商船都喊着让报童赶忙送上船来。
拿到二期月报,顾不得回船舱,站在甲板上仔细研读起来。
对粮商而言,南康府的粮价就是他们的身家性命,与之相关的任何信息都不容错过。
这期月报果真如标题所言,一切粮食相关的都在月报上。
肥料配方是老生常谈,剩下的还有各县产量提高、部分县城因水灾粮产下降、抢收期因雨水增多无法晒粮可去府上粮仓寻求官府帮助。
官府统计的粮价、多数商队收购的价格、码头粮仓的租金、商队压价收购疑似被官府列入黑名单。
另外有新出的水田犁、冬日韶远县官学、私塾再开教学,其余县中正在考虑建设中……
很多粮商着重看过粮价与其他商队的收购价,这无疑是了解市场与竞争对手的大好机会!
信息相对闭塞的时代,谁掌握了信息差就是掌握了财富,现在能有官府这一渠道向外披露,当然要抓紧时间了解并做出应对!
最后是惯例广告版面,书坊招人,要求诸多,岗位诸多,有意者可去商队面议。
下面是一串的岗位与要求,还写明了工钱!
不像上一版面的广告,这是一则招聘信息,占据了二分之一的版面,原因是招揽的工人繁多,只要拿到报纸看到最后的人,都不会忽视这一则消息。
如今韶远县码头的人流量越发庞大,有来此地碰碰运气上工赚钱的,听到这则消息,自然会想去看一眼。
不过短短三日,书坊迎来一波劳工,这还不能算正式工,好歹印刷也算半个精细活,必须经受培训才能上工。
做成熟手后,就不必担忧人手不足,预设目标无法实现这一问题。
此番招工信息不仅解决了书坊缺人难题,还带来了大笔生意。
叶领队为此还专门培训了跑腿伙计,就为招待找上门来要登广告的商人。
可她没能料到,一则广告动则几百上千两的报价,竟能引来十几个领队竞相争夺!
来竞争的领队全是不差钱的商队出来的,这点小钱买一则广告,在他们看来,是很合适的投入。
君不见,眼前这个书坊投了广告,都能拉起来一支大商队,源源不断赚钱了!
虽然因果关系比较错误,但最终月报终于迎来其他商队的广告收入,不再是一味的补贴投钱。
当然,也不能说是见到书坊这一例子,就盲目决定投入广告。
商队更看重月报的传播能力,能让商队的名声更上一层,拉来足够多的购买人群,抢占市场先机。
除此外,书商也找上门来。
这是书坊紧急招人的原因。
正常来讲,大周书坊对接最多的不是印告示的县衙,而是各类出版书商。
江无眠开的书坊虽以印刷月报为主,但也不是不能承接其他业务,如今不过是走上正轨。
从月报看,书坊的印刷水平高其他家一大段位,排版清晰、字迹工整、油墨没有晕染、无错字,充分说明这家能力高强。
加之韶远县码头处建设起来,来往商船繁多,也方便运输,那还有什么理由选择其他书坊?
本地书商更不消说,看过书坊的印刷过程,直接下了订单。
老师傅累死累活印完第二期月报,开门便听到学徒向他报上最近的单子,“流云书商,话本三十套,共四十二册,需印八百四十本。圆台寺,佛经二十八套,共二十八册,需印二百八十本……”
老师傅听着耳边的嗡嗡声,既喜又悲,喜的是书坊不必倒闭了,悲的是根本忙不过来!部分换了铅字模也忙不过来!
纵观书坊上下,有多年印刷经验的只他一个老师傅,掌柜只能算半个。招来的学徒手上没个轻重,还在练习。
放在过往,这都是要磕头拜师的才能进书坊学上三年手艺才能允许上手一试的,如今忙不过来,便不讲究这些,直接拉去上手练习,学会了就转正式工。
可惜时间太短,能拿出手的没几个。
老师傅一咬牙,向东家报备过,找自己早已出师的徒弟来上工!
与此同时,赵成也完成了滚筒式印刷机,正在衙门试运行。
第086章 改版
滚筒式印刷机, 因两个滚筒位居其上而得名。
根据月报纸张大小,赵成制作的机械体型较大,占据不小的空间, 几个师爷与金不换兼两个道童进来后, 几乎填满整间屋子。
金不换头回见造型如此古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运行机械,心下半是疑惑半是好奇。
其余三个师爷同样惊奇, 大人弄出的东西, 外形越加让人疑惑。
水田犁还能见到犁铧, 知晓如何运作,缫车能看出一二, 纺织机还保留着大部分外形,但到印刷机这儿, 着实是想不到如何操作。
两个滚筒要如何保证纸张均匀沾染墨字?纸张与排版是如何安置的?人要动哪儿才能让它运转起来?
针对以上疑问, 赵成慢吞吞取来铅字模与各类纸张,放慢动作逐一演示,引起不小的吸气惊呼。
空白纸张填入滚筒之间,简单滚过一层,油墨均匀沾染在纸上, 不过短短几息, 一张字迹清晰, 尚未干透的邸报出现在众人眼前。
饶是对此有所心理准备的众人, 见到几乎是原效率几十倍的工作速度时, 不免呼吸急促。
这与水力纺织机不同,那是自然伟力能达到的程度, 可眼前纯靠人力!
意为不再有场地限制,不需要季节限定产量, 只要有机械,只要有人,就能复刻眼前的奇迹!
“大人,”林师爷回过神来,凝重道:“此物甚为关键,绝不能被人拆解去。”
日后拆解是日后的事,书坊发展在即,此物实乃利剑,非心腹之人不得用。
江无眠背手,端详机关处,“言之有理,但不必如此严谨。能拆解此物的人还在少数,多数人只会暴力敲打,行毁坏之事。”
并非他危言耸听,初用机械时,因效率提高,无需太多劳工,于是裁剪人员。
不少人对此生出抵抗情绪,冲入厂房中暴力毁坏机械,致使商人不得不退却。
韶远县的解决之法是招人,人达不到目标就培训,用各种方式使劳工符合招聘条件。
眼下倒不是劳工问题,竞争对手绝然不会放过书坊。
尽管是下下之策,但有钱在先,谁会眼睁睁目送大笔银子送入他人口袋?
“聘请足够的人安保,出入之间,严密监察。”江无眠简单地道,更加详细的内容几个师爷自有章程,定好规矩呈交上来由他检查一番就能投入实用。
书坊在年前走入正轨,机械运行的声音从早到晚不见歇息,印刷区满是纸张、油墨味道,老师傅与早日出师的徒弟专心忙着指导新学徒装版。
商队进一步扩展,还聘请了书生作为供稿人,自然偶尔还会请学政、教谕出手,实在是忙活得不可开交。
张榕说到近况时,一贯的笑容真实许多,话语之中掩饰不住的兴奋骄傲之情。
书坊走上正轨,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依江无眠在此事上赏罚分明的性子,年底时少不了大红包。
以张榕身家来讲,他的确不缺钱。有江无眠带着投资各类商队铺子发家致富,可以说,几万银子的数目都不能让他心生波澜。
之后虽不像蒋秋一般过手诸多钱财,但大批货物人力也是经过他的运作监管,稍计算一番就能得出他曾掌握过多少财富。
但书坊近日的发展着实让他见到另一面,不仅是来往之间的大笔财富,更是邸报运行下能达到的效果。
探究其中的道理比研究过手金银有意思多了。
不过是几篇文章,就能让商队随江无眠的设想奔走,让书坊接到大笔订单。
仅算当前的单子,足以让老师傅带着学徒们开工三月不停,所得利润竟快与前期投入相等。
这是在工具拿出之前的速度,有此等提高效率的工具,时间从三月缩短到一月,一月之间能赚回前期投入,往后是纯分润!
张榕只需一想,心绪激动万分。
这是书坊的起点,并非是书坊终点,好日子还在后面。
江无眠听着回复,等他说完后,才道:“书坊蒸蒸日上,日后还有你忙的,不若先看看这些。”
张榕接过江无眠手中的一堆请柬拜帖,仅是翻看过几张,明了过来,笑道:“大人,这几张是本地商队的拜帖,这几张是书坊承接的书商。”
他说着忽然一顿,挑出一张来,“这张是家书坊,前些日子来书坊寻求合作,领队事忙,抽空见过一面,目前尚在商谈。”
书坊?
寻求合作?
“是字模还是滚筒式印刷机?”江无眠问出口心中便有答案。
张榕肯定他的猜测,“是活字技术。”
书坊名声越盛,招来不少人的目光,同行之间最为敏感,从发行量上就能看出书坊印刷的实力。
这家书坊上门寻求合作不过是拼死一搏,因它本身体量小,在南康书坊接取书商订单后,被挤兑出市场,最终不得不破釜沉舟,上门以求合作。
“您曾道不限活字推广,叶领队便以此整合府上的书坊,将之拧成一股绳,以求扩大经营范围。”张榕解释道。
江无眠了然,这事儿定然是谢砚行在背后支招。
自从恩师做了布政使,一举一动,明里暗里皆有人盯着,不好在明面上做什么,便借师娘那边的路子往来。
尽管迟早被人弄清,但也能提防一二。
谢砚行既能做出如此决定,必然是发现《南康月报》的优势所在——作为府衙的喉舌,掌控舆论方向,引导大势。
单从这几张版面看,首版向大周百姓普法,告知当下大周以法治理的依据所在;紧接着是南康府当下的商业市场风向,敏锐的商人从中提取府衙发出的信号,借以赚取钱财;庞大的书生群体更关注放出的科举相关文章,来自学政、教谕的观点能拓宽破题思路;最后的广告版面更是保证了一定程度上的信息流通,还能源源不断为书坊带来利润,双赢。
可以说《南康月报》针对了大部分识字群体,即便是不识字,在茶馆、酒楼处还能听到说书先生定时定点念报。
娱乐活动并不多的时代,读报听报显然属于其中之一。
听得多见得多,民智愈开,何愁没有人才做事?
算着时间,江无眠道:“新来学徒学得如何,若是能习惯,自即日起,《南康月报》改为半月报刊,再加两个版面。”
张榕忍不住回忆在韶远县奔波的日子,“半月一出,七日内定稿,七日内印刷,时间紧促了些,有新印刷机械在,倒是能赶上。不过,再增两版,是要做成何物?”
江无眠拿出他规划好的新排版,“分区不换,律法、科举各增加一版面,原有的政令、科举、商业、广告四版不变。”
相比上次排版,这一份内容更多,宣传的风格不再严肃,甚至于有些欢快。
张榕一眼看出这是江无眠亲手操刀,从文章上看,风格与江无眠本人可谓是大相径庭。
初拿到手,张榕看得颇为不适应,待到后面确实默不作声加快速度,这一看再也没放下。
直到看完最后一版,才出声道,“大人前些日子调阅卷宗,是为刊登文章?”
江无眠增加的律法版面中,不再是简单的几行大周律法,还有实例讲解!
尽管换了当事人名称,但张榕一眼看出这就是前几日码头的偷窃案。在这一版面上,江无眠把诸多细节略过,只写了两个主体之间发生的冲突。
在下方,每一行描述都有细致讲解——依据哪条律法判定,是根据大周律法还是依照南康府的部分政令,期间还参考双方态度,偷窃之人是否反省、是否有过前科,受害人是否选择谅解等等,从而得出最终判定结果。
令人惊诧的是,最下面还有一个相似题,没有判定,仅有一则案件过程,交与阅报之人自行判定,并欢迎向书坊投递答案。
江无眠颇有些看热闹的心思,“下一期选几个答案,在新版面上刊登。”
张榕:“……”
您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码头那件偷窃案,至今还有人津津有味地议论。月报再进行追踪报道,热度久居不下,再出一例相似案件邀请诸多人品评决断,怕不是过些日子就能写一出折子戏!
不得不说,这种形式的文章的确更受百姓青睐,比咬文嚼字的枯燥律令好听多了。
八卦嘛,谁不喜欢?
另外便是科举相关的改动,原定的版面上刊登文章,经义策论轮番换,改动后增加了数术解析。
数术,大周所强调的“数”指阴阳五行数术学说,而江无眠所谓的“数术解析”指的是“数学”,即形式科学。
针对当前教育来讲,数学一道是小道,是辅助“数术”的工具,并不受人重视,然而在实际应用上,这比大部分经义都要多。
毕竟出门买菜都要用数学最基本的加减算钱。
当然,能登上报纸的自然不会是如此简单的解析,所以江无眠出了一道经典题目。
张榕翻开相应的版面,白纸黑字写着“鸡兔同笼”。
以免会算的书生没钱,江无眠还好心地留下大片空白,以此作为答题纸。
张榕:“……”
为找真材实料的算学人才,您真是煞费苦心。
第087章 发行
无人料到, 短短两期过去,南康月报竟是大作改动。
时间变成半月一报虽有些出乎意料,可依当前的追捧程度, 不难看出书坊此次决定格外恰当。
然而版面与内容变动, 便让诸多人所料不及,从商队到百姓都在急切地审视第三期报纸内容,文人之间更是见面就问新出的两道题究竟有没有得出答案。
在一二期时, 报纸虽说引起南康府部分区域——码头商队与韶远县大部分人——关注, 但不可否认的是, 商队占据大部分的购买份额。
毕竟售价高,内容多是粮价相关, 商队第一时间嗅到商机,自不会放过发财机会。
百姓之间是口口相传, 还是那个理由——价格太贵, 性价比不高。
听闻刊登了粮价,也是托人在县城里打听,少有人买上一份。
倘若家中有书生文人倒是好些,有想省钱的,寻书生誊抄几份带回, 过程之中能获得报纸上的信息。
但也仅限于此, 很少有书生主动掏钱买报。
科举相关内容太少, 多数是商贾之事, 有那银钱不如直接买本举业书来的划算。
然改版报纸一出, 书生文人之间火速流传开!
自打报纸一物传开,南康府上的人多了一个娱乐方式, 听说书先生念报。
即便是进了冬日,各个茶馆里仍是热闹非凡。
桌上沏一壶茶, 袅袅雾气氤氲,茶香墨香混坐一团,再上两三盘小菜,等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齐活!
今日里唐秀才与好友约好在茶馆里一聚,叫了一壶茶,点上两三盘点心,心中再度惋惜为何醉流霞不开在府城之中,好让人一探究竟。
去吃过的好友回来赞不绝口,恨不得搬到醉流霞住着,可惜那地多让商贾之流占着,他们最多过去吃顿饭。
等到伙计上完,说书先生坐好,两三好友也将入座,唐秀才笑道:“说书人一到,就见你们踩着门槛到了。”
白衣书生许秀才拱手,“唐兄此言差矣,分明是报纸一到,小弟便追过来了。”
这话赶得巧,说书人润了嗓,惊堂木一拍,展开报纸念道:“时,建元二十五年,冬……”
几人说笑声一停,听说书人报上这期的政令,但不曾想,今日这出竟是个案子!
三人面面相觑,不由倾身侧耳,聚精会神听说书人向下念。
与其说是案子,不若说是判决书。
案件相关人的信息已被抹去,只留部分细节,但还是能听出原形来,让讨论度本就不低的偷窃案又增添一份热度。
唐秀才三人心思全在判决过程中,这份报纸上详细描绘了案件是如何定性定刑的,最终判词写的更是写得辛辣无比,让人不自觉沉浸其中。
他们已是秀才,再考下去便是举人,中举便能做官,甭管品级如何,总之是敲开仕途之门。
而做官,总是逃不过写公文,这份案卷上出现的判词也是其中一种类型,属于刑事卷宗类。
虽有师爷可代笔,但官员本身必须得懂其中制式。
譬如江无眠,身为知县,身边有四个师爷。其中林师爷是各种文书信手拈来,但他经常有事,其余师爷也各有各的师爷,此番情况下,江无眠本人仍能提笔写文书。
文书可以不是本人亲自写,但起码得会。
报纸上刊登出的这篇判词,就是江无眠本人亲自撰写的。
通篇听下来,极有个人特色,最后判决一出,听得人通体舒畅,连忙拍手叫好。
四下里顿时响起一片添茶水声,伙计笑容满面穿梭在客人之间,不时上盘点心。
唐秀才一桌更是连连称赞,依据他们的经验,下一张定然是商贾相关,便收回注意力,与好友讨论起案情相关条例。
哪知说书人清过嗓子,又道:“案情与判决如上,今又有一人贼心不死,试要窃取他人财物,全案如下……”
和上个案子不同,这一案只有情景,还有案件主体双方报上府衙后所说的话,最后让所看之人依据前两期报纸出现的律法以及本期报纸的例子做判决。
当即引起一片哗然!
判决!
官老爷才能做的判决,竟是要交与他们这些在场的白身、学子、书生与商贾之人?
唐秀才端着的茶碗猛然落在桌上,整个人像是乍听天书,不识字了一般。
竟是让他们依据报上所说判决案卷,写判词!
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在纸上做如此行径!
与之同桌的另一好友,青衣秀才康秀才家中有些门路,消息较为灵通地,在沸腾的茶馆背景音中道:“听闻这《南康半月刊》的书坊背后是新上任的知府大人!”
说起新知府来,三人不由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悄声嘀咕,实在是南康府短短几年换了三任知府,谁也不知这位子是不是坐的不稳当。
“前段日子新知府上任,案子就是这位破的。”
以此来看,那是谁写的文章,自然一目了然。
能在府衙调阅卷宗,还能一一陈述律法条例,轻松道来其中原委,必然是府衙中人。
判词一出,让康秀才万分肯定,绝对是新任知府本人亲笔写的!
书生学子,最擅长的便是以字识人,以文辨人。从字迹风骨之中识得品行,从行文之中得见思想。
以科举为例,每年的主考官不同,热衷的行文措辞思想皆有不同,而科举之人要在考官过往的行文之中堪破喜好,借此获得青睐功名。
江无眠在韶远县以及南康府上写过文章,以往他还是状元身份,不少举业书有他当年作的文章。
对此有些研究的学子再看时深觉眼熟,回头翻开书本便识得文章背后之人究竟为谁。
唐秀才忆起曾经学到的那篇策论,恍然大悟,忍不住倒吸口气,“竟是那位六元及第的江状元!于举业一道夺得头筹,可见其人才华,此番为官,又行造福百姓之举,实乃我等学子楷模!”
许秀才随之点头,“依报纸所言,你我皆能写判词文章,递与书坊处,再由报纸刊登,凡是能阅报听报者皆能见你我观点!”
哪个书生文人没有名扬天下的抱负?如今借一张报纸便能让天下人听闻,谁能不心动?!
三人相视一笑,心知对方与自己想的一样,这便回家磨墨写判词!
有如唐秀才三人一般的心有抱负者,自也有看得更远之人。
报纸一发,万千人能见其上内容,这比诗集作传更方便传播自己的思想!
往常碍于交通不便等各种限制性因素,只能在小范围内宣扬自己的观点,寻求同路之人。而今报纸一出,得万千人所观,这极大拓宽传播范围,距离成为儒家大学士更进一步。
自然,事有正反,有支持的一方,自然有反对的一方。
不少文人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江无眠是藐视朝堂权威,将判决的权力交与凡夫俗子,实乃大不敬行为。
这是维护官府派。
另有人觉得江无眠是心思阴狠,把控南康府上下,将此地变为一言堂的独.裁统治之地。
这是阴谋猜想派。
总之,自打改动以来,正反双方就“江无眠真正派别”吵作一团,南康府的冬日竟是比夏日更热。
好在此番行动仅是限制在文斗之中,还未出现武斗派。
江无眠让衙役加强巡逻,遇见大动干戈之人直接先投入地牢再行审问,势必深切感受到冬日府衙地牢的阴冷,让上头的脑子降温冷静。
倒是附近的茶馆酒楼恨不得这股热风吹得再久一点,每日来的学子文人再多一些,让自己大发一笔。
自从韶远县的码头热闹起来,商队来南康府吃茶的少了,生意受的影响不是一星半点。
众多掌柜不止一次心酸眼红韶远县的生意,如今韶远县吃肉,他们也能跟着偶尔吃点,多分润一笔了!
不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都需先看过报纸再行决断,一时之间,报纸行情大好。
书坊单挑出来负责贩卖的掌柜红光满面,走路虎虎生风。
过几日后,掌柜被叶领队打发给江无眠报账。
对完账,又提到书坊现今行情,不由脸色古怪。
江无眠奇怪,“何事为难?最近入账不错,可是书坊内有事?”
掌柜眉毛都要皱在一块,不知是喜是悲,活像是干吃饭被噎到了,摇头晃脑地不确定道:“您一改版,商队要的多,来信也多。挑捡信件的人得识字,另外要精通算学,这也无妨,书坊利润撑得住。”
但是时间一长,来信只多不少,可书坊人手不足,看不过来,也选不过来。
这一问题招人可破,在改动之初已是有了决策,但书坊还面临另一问题——
“算学好说,有标准答案用以核对。那判词书,”提到这里,掌柜一言难尽,“您要是真看了,恨不得付之一炬!”
有正儿八经写的,有的全然歪曲事实,用词格外不当,叫人看了便头疼。
更多的是文不对题,白白浪费精力!
江无眠想了想,“单立一区,招聘信件挑捡人,再返聘一位专业的判词师爷,要求熟读律法、判词恰当。”
书坊招的人不止一星半点,再多一个也无妨,就是……人有点难找。
第088章 设宴
南康府冬日热热闹闹, 风雨交加挡不住文人学子热情,街头小巷里有人高谈阔论,争执不休。
江无眠此举搅动南康文坛, 学政与教谕接连被惊动, 忙不迭拿了报纸钻研,黄远放下品评三遍之多的报纸,心生感慨, “江知府接连动作, 今时又改版报纸, 乍看方便了商贾之流,对我等学生也有莫大好处。”
他下首是许成许教谕, 出身自韶远县,听闻此言自然向着他们原先的知县, 如今的知府。
“黄学政说的是, 前儿官学刚散学,学生还缠着下官多讲一篇判词文章。往日里,这等皮猴儿早早散学归家痴玩去也,现下一反常态,竟是让人哭笑不得。”
闻此言, 黄远哈哈大笑, “那判词, 老夫见了也是愣住。江知府用词辛辣, 有批评警示之意, 又不乏趣味。”倒是与中庸之道有所出入,不似儒生。
这话他没说, 如此点评过于冒犯。
何况江无眠品级在他之上,与卫所交好, 实乃南康府的实权人物,他心里有底即可,何必说出口得罪人?
许教谕连连点头附和,从文中得以窥见当年的状元郎何等风采,可惜人到了岭南道上,远离中央。
转念一想,若非人至岭南为官,韶远岂有今日?
算来算去,最大赢家莫过于韶远县,南康府了。
说到报纸,就不得不提一事,许教谕道来本来目的,“官学中想将报纸列入读物之中,学政以为如何?”
若是列入读物,朝中能出钱负责部分开支,买的便宜,花的少。
报纸售价高,又改为一月两期,一年十二月下来,需花费不少银钱,韶远县官学没这个底气,只好找上学政哭穷。
黄远脸色一苦,“许教谕,你瞧老夫是能出得起报钱的人?”
他摊开报纸,向许成展示手中的纸张,这竟不是原版书坊印刷出的水纹纸,是次一级偏黄色的纸张,价格比水纹纸要低。
字迹不是印刷的官体,是极富个人特色的楷书,许成一瞧便知,这是黄学政自个儿誊抄的报纸!
不是,您一个学政,哪儿没钱买报纸,还要去誊抄一份?
许成瞪大眼睛,心下惊诧,瞬间觉得放在家中书案上的报纸开始烫手。
哈哈,老夫誊抄一遍报纸,果然做对了!
黄学政心下得意,未透露出报纸一出,江知府遣人送来三份一事。
不是他抠门,而是三份里面,夫人拿去一份,儿子不要脸地抢走一份,官学训导又从他这儿带走一份,全没了!
这份还是他誊抄的夫人那份,万分珍惜着,说什么都不能让人拿了。
阴差阳错,反倒让许教谕意会错了。
至于后来为何不再买一份?
这不是首印抢购一空,尚未加印,有钱买不着啊!
黄远心有戚戚,小心放上镇纸,“待到老夫写份公文,若得朝中应允,或可一试。”
许教谕不好再提,得了学政承诺又说起韶远县官学近期成效,村中私塾大范围覆盖,虽有部分学生受限于家中环境,但开蒙后进学努力,甚至还有读书的好苗子。
黄远听得认真,官学私塾读书人增加全与他的政绩相关,虽说要致仕退位,然谁不想在任内博个好名声?
许教谕提到韶远县的官学分两方,一方直指科举,另一方则以最终寻一活计为目标,有选择地学习基础知识与专业知识。
其中举业学子多数过了童生试,正在为乡试做准备。而另一方普通学生,仅是通晓一二文字,熟练掌握算学。
听到此处,黄远稍一沉思,翻出科举版面里新出的那一试题,偌大纸张上,上首短短几行文字描述鸡兔同笼问题,下方是大片空白,留予人答题。
此举有一说一,比较多余。
能买得起报纸的,不吝啬于买纸,买不起的,只能去茶馆听一听题目,回家计算。
黄远指着这道题,“许教谕且来一看,此题是否属韶远官学教材之列?”
许教谕不必上前自明白,题目是江无眠特意挑的!
韶远官学为何一直强调教学基础识字与数字计算?
皆因开创此番制度的江无眠一直强调两件事。
人不识字,易上当受骗。倘若骗人签下卖身契,稀里糊涂上了当,便是在衙门里也无话可说。
人不识数,易损耗钱财。农家赚钱不易,一文两文都要掰扯清楚,错算十几文便是大事。
不难看出,江无眠对识字与算学的重视。因此,科举版面出现算学一题,实在正常。
黄远赞许道:“江知府实在思虑深远。既识字,便知礼。当日设官学时,就是让人读书明智,知礼谦逊。今传圣人微言大义,教化百姓,知府大人实在我等楷模。”
吹捧一番顶头上司,一时之间,气氛大好。
只听黄远又道:“大人如此注重官学,我等需紧跟大人脚步,改日与训导和诸教谕议论一番,紧抓学子考核,经义教导,使大人布置落实至每一官学。”
以前是没条件,以至县中官学学风散漫,懒惰怠进,甚至有逃学之举。
近年有所改善,但风气已成习惯,拖拖拉拉改进不及,便是有韶远县做例,一时之间改不过来,也需严加管教一番。
——江无眠已把前路铺的七七八八,再不捞点功劳,悔之晚矣!
县中官学尚且不知黄学政的安排,江无眠倒是接待了黄学政,并对此事大加赞许,还向人提供了些点子。
目送黄学政雄赳赳气昂昂奔赴“战场”,江无眠继续与林师爷讨论年前是否准备一场宴席。
“初来几月,账簿查得零零散散。冲动之下暴露的不少,沉得住气正在观望的放松之余也露出马脚。是时收网一波,再下鱼饵。”江无眠翻看张榕前期调查结果与林师爷后期调查出的内容,得出如上结论。
南康府面上全是报纸热度,文人书生在茶馆中对江无眠刊登卷宗一事大谈特谈,支持派与反对派甚至在茶馆内写起文章互驳,不知是谁带头做的,但显然更添一份热度。
暗地里,尤其是南康府与韶远县的两处码头,大部分商人也在热切议论。
改版后的报纸发行情况如何,有关政令与刊登广告的变化是好事坏。
而本地的商队大多是观望为主,毕竟他们手底下不干净,商税一类全是小辫子,还有的连手下产业全是问题。
江无眠一动账簿,便有无数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已有商队动手试图销毁证据、伪装账簿、弄虚作假,无人想沦落到韶远县四家那等秋后问斩断子绝孙的下场!
府衙内同样不停歇,通判与同知二人恨不得会五鬼搬运之术,一夜之间将倒卖的粮米补上。
至于商队贿赂,哪儿算是贿赂,不过是一些交易。
官吏本人不做买卖,他们只是替自家夫人从商队处买些东西,总不能连东西不让人买,只不过碍于身份交情,是商队领队接待而已。
江无眠清楚其中内情,没查到两人背后有冤案,只不过是卖出部分消息,让商家提前几月得知政令变动而已,算不得大错。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真要算罪名,江无眠本人是带头犯罪。
他在商队铺子里投资不少,年年有分红,若论入股份额来算,他本人是带头做买卖!
这直接违背“官吏本人不得经商”的规定。
但商队与铺子名义上所有人的确不是他,他不过是借了些钱给人而已,怎么算是本人经商?
就像是官员内人拿夫妻共同财产的钱去投资,那算是官吏本人经商吗?
不算。
若是官员内人用自己的嫁妆做买卖,算吗?
更是不算。
江无眠不过是没成家,单拿自己的钱资助别人,那别人拿这笔钱经商,怎么算是江无眠经商?
总之,他二人补上缺失粮米算是过关,但商队偷税漏税、暗中欺压百姓低价购入土地、私底下放印子钱等事不能过去。
林师爷将面上的事查得七七八八,久远一些的,时间匆忙没能细查。但仅是几月,查出府上商队做出的不少腌臜事儿!
他问道:“大人想设一出鸿门宴?”
江无眠连连摇头,一本正经道:“哪儿能算是鸿门宴,不过是本府初来乍到,与各位打声招呼,好生商量日后的建设之路。”
林师爷跟着赞同,“的确如此,大大身居知府一职,合该听听府上百姓之言。”
说白了,这就是一场鸿门宴!
如水的帖子从府衙出去,能受邀的全是本地有名的商队,包括曾绞尽脑汁试图与江无眠联姻的楚领队。
请帖至府上时,管家正引着楚领队的好友马领队入府中详谈韶远县新出的“海带”一物。
去年时,韶远县内冒出一物,醉流霞内称之“千山翠色”,因其菜色通碧绿,又佐以山上多味香料做成,味道丰富,又不失本味,可见厨师于菜色一道上的功夫之深。
自然,价格也对得起它的成本。
楚领队吃过一次念念不忘,这不,又到海带时节,他邀马领队同去韶远县一探究竟,最好达成合作,令商队更进一步。
恰在此时,管家送来江无眠的请帖,“老爷,府衙处送来的帖子。”
第089章 后续
帖子送至商队之中, 自然引起诸多猜想,但江无眠根本不在乎,毕竟打交道的日子还长, 不缺这一场宴席。
确定无一家遗漏, 他便专心处理年底之事,而南康办的邸报——如今称《月半华论》的影响刚扩散开来。
“《南康月报》首期、第二期,《月半华论》首期, 原《南康月报》……”白楚寒翻检着自南康府传来的消息, 眉头一挑, 对堂下薛文道,“你眼巴巴从京中跑来, 就为赶着看最新一期报纸?”
桌上若放着朝中邸报,倒是叫人能理解。可眼下不过是南康府自行置办的报纸, 对普通商家来说内容颇多, 但对他们而言,六版里有五版多余。
堂下一众人毫不见外,见白楚寒无甚动作,自发领了报纸传看。
薛文宝贵着,小心展开最后一页, “手上用劲小点!南康府里没存货, 就这几张纸, 还是一份五钱银子收的!”
遣人去南康府买报, 回来后只拿了这么几份。
一问原委, 那铺子里满是人,码头报童全被人包围, 本地人都不够买的。
嘶——报纸定价不低,这一份价值三钱, 一月下来六钱银子,买书也不过如此!
江无眠已在着手多建造纸作坊,预备年后开工,降低纸价,同时提高印刷效率,用以降低报纸售价。
奈何初次改版,相关利益人诸多,一时之间,报纸为之一空。
假若人去的晚些,能赶上再印,然而时机不巧,正遇上首印贩完,再印未发时,只好高价买了几份回来。
薛文坐不住,第一时间跑到松江府来,满心期盼报纸抵达。
白楚寒指节一弹,示意人去将前些日子送到南康府的箱子打开来。
参军接到暗示,找两兄弟一起,搬来一木箱。
箱子本身古朴无华,上无花纹,仅是简单的原木色上一层清漆,打磨得光滑无比。
在薛文好奇又疑惑的注视下,只见参军从中报出一摞水纹纸,隐有墨色痕迹展开。
白楚寒取出一份丢给薛文,“你要的东西。”
薛文:“……”
薛文目瞪口呆,一行“月半华论(原南康月报)”的字样在眼前划过,炸得人晕眼花。
南康时报第三期改版,称“月半华论”。
眼前……眼前这一摞价值几十两的报纸,莫非全是!?
堂内再忍不住,爆出阵阵大笑。
“我这……”薛文猛然抬头看向上首白楚寒,咬牙切齿道:“白!都!督!”
白庭越,你干的好事!
白楚寒面上正经道:“薛将军莫要误会,箱子前几日抵达,本都督昨晚才拿到。”
松江水师一向有冬日演练的习惯,箱子到时,白楚寒带兵巡海,营中另有人坐镇。
因箱子打岭南来,又指定是白楚寒本人接收,营中只好先收下等水师班师回营。
直到昨日,箱子里的东西才重见天日。
不料,今儿赶巧凑一块了!
薛文一听是南边主动送上来的,怒气降下两分,心下嘀咕:师兄弟果真是师兄弟,即是略有分歧,大事儿还要站一块。
他还有个猜想,白庭越这师弟能打又能作文章,时下又弄出如此方便的报纸来,真不是妖孽?
话是万万不敢在白庭越这人面前说道的,凭他那护犊子的风格,一秃噜出来,寻个由头找自己切磋,不死也得往死里“切磋”。
与之一道的左将军崔护道:“江知府真乃奇人也。半年不到,府县打理井井有条,又能运作书坊,经营有方,处事游刃有余,憾未能一见。”
薛文摇摇头,解释道:“书坊还真不是他忙活的。年关一到,府衙的事儿足够他忙上忙下,书坊上上下下几百来人的活计,如今另有领队安置。倒是这报纸上,是江知府把控的方向。”
本是一科状元郎,建元帝与朝上百官钦点的前三甲,才华不消说,只看报上文章可观其人文采。
白楚寒悠悠翻开第一版面的判词,比之韶远县更佳。
只是可惜了,本该在翰林院大放光彩,却受人排挤至岭南一道,至今未能回朝中任职。
不过从一地知县到一地知府,足以窥见建元帝嘉赏为主的态度,日后回京只差个契机。
白楚寒仔细读过报纸,沉思片刻道:“水师良莠不齐,合该识字算数。圣人之书不入眼,自报上学起也无妨。”
韶远县里冬日有报名学习的课程,不需教授圣人之书,不求出口成章,只要能识字算数,糊口便是。
营中对底层并无要求,甚至于对将领都没什么文化要求,只实战时能打仗,打胜仗就能升职,以至营中多数是文盲。
别看白楚寒能吟诗作对,文章点评样样都行,可治下没好到哪儿去。
毕竟养兵着实花钱,养水师更是花钱。这相当于陆上骑兵,一匹马和一艘船真说不上谁更贵重,总之花钱不少就对了。
钱既然用在船上,其他地方只能扣扣搜搜地给。
请夫子、买书哪样都需要钱,还得不嫌弃营中人年岁大习字笨拙,一来二去的,也没能养出几个高水平文人来,只好给部分将领配上幕僚。
然南康府教学情况传来,白楚寒羡慕起师弟,钱赚得多果真有底气,普及识字一事都做得出来。
依现今情形看,十年过后,南康府的新生幼儿皆可识字入学!
薛文顾不得报纸,忙抬头看窗外,是不是太阳落东边去了,白楚寒今天梦还没醒呢?
白楚寒笑问道:“薛将军有何高见?说来一听。”
薛文忙摆手,事儿是好事儿,不过,“咱们今年要钱的公文递了六封,朝中一份未回,年关都要节俭着过,实在买不起这里的报纸。”
每逢年关时,卫所将来年的预支银钱公文报上,等朝中批复。
相当于年前做一个年终总结与来年预算,大多是哭穷用的,不过松江水师是真穷。
为补贴营中开支,镇鳌船坞都分离开来,部分接商船单子赚钱去了。
江无眠能带走那部分船匠,也是因为钱给得大方,没有为一星半点的银子扯皮。
今年报上的预算没批,照以往经验,朝中怕是又想进一步缩减水师军费。得到确切消息前,薛文只按最低限度用钱,半点不敢多拿。
白楚寒面色不变,轻描淡写道:“南康府单送百份报来,一应不收银钱。”
不收银钱!
薛文立刻念念有词,“一份原价三钱银子,运至南康府少说有四钱银子,百份便是四百钱,也即四十两银子一期。一月两期,一年二十四期,也就是九百六十两银子。”
不算溢价,一年白送近上千两的报纸!
别看一千两放在水师建设上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架不住它是免费不要钱白送的,还是全然没有风险,不必担忧日后被算账的那种。
“都督,您看江知府能不能再送点纸来。习字不好缺了纸,倘若笔墨纸砚全齐,那再好不过。”薛文算完立刻道。
这回轮到白楚寒向窗外看,夕阳未落,不到入夜时分,怎先做起白日梦来?
薛文长叹一口气,谁让他们松江水师近年不好过。
松江府位于江南道,这儿是朝中有名的钱袋子。
有句话讲“天下有一石米,七斗自江南起”,可见江南何其富庶。自古粮米是硬通货,江南道这“七斗米”便成了各家争抢的香饽饽。
今儿来的官员是太子一系,明儿是韩党人,还有皇帝跟前的红人,派系林立。
白楚寒是本地驻军,掌水师一系,多的是人要上门攀关系。背后陷害,明面拉拢都是家常便饭的事儿。处置得多,得罪的人也多,但碍于大军在此,人又不得不腆着脸上门。
别人脸皮厚无所谓,白楚寒烦不胜烦,直接拒之门外,领船巡海去了。
找不到拉拢目标,各个派系开始你争我抢,弄得江南道乌烟瘴气,水师受了牵连,日子过得不舒坦。
买点东西都要考虑商队背后有谁,是不是陷阱。薛文这负责采买的后勤将军,一度想撂挑子不干。
好在有白楚寒的商队于其中转圜,又有自南康府来的崖山商队支持,这才让水师日子好转起来。
白楚寒将报纸卷成筒,剩下的分给堂内诸将领,吩咐参军道:“吩咐下去,统计营中识字新兵,学过四书五经者优先。数额,暂定一新兵营内选二百人,冬日开识字课。”
消息很快在军营中传开,私底下不少将领抓着薛文询问细节情况。
好好的水师训练营怎么还认起字来?一天天的下水浮潜时间都不够,哪儿还能再看书本随夫子摇头晃脑念文章?
再说,念书得花钱,他们要是有钱还能进训练营?早送去私塾书院一类的地方读书考科举去了。
薛文回道,“不过是千八百个字,贼寇都砍了不下千个,还怕那几张纸?去去去,花营中的钱让你们识字念书,别不识好歹。赶紧找人登记,哪个营里不足二百,回头都督找营头切磋!”
围观人群哗然一散,赶忙回营召集人手。
而白楚寒,他正在写信给小师弟,试图问人要新编的识字教材。
走的八百里加急路子,很快摆在江无眠书案上。
彼时江无眠正与南康府卫所的苏远、卫补之二人商议年底鸿门宴的守卫细节。
既然是鸿门宴,必然要有足够的武力威慑,衙役称不上“威慑”,此事得卫所出兵。
苏远问:“理由?”
江无眠随口便道:“年关将近,恐有歹人作乱,特请苏将军、卫佥事领兵震慑宵小之辈,安抚民心。”
苏远、卫补之:“……”
第090章 赴宴
核对过班次与时辰, 苏远与卫补之回卫所预备调兵,江无眠拆开自松江府的来信。
信中提到因观南康府官学有感,遂在水师中安排识字课, 特求一份基础教材。
——报纸无法系统教学, 可做课后阅读拓展,真要识字得看江无眠的计划。
江无眠“啧”了一声,盘算着给多少教材合适, 毕竟松江府处不太方便。
韶远县有产纸的作坊、逐渐发展起来的书坊, 且全听从江无眠的调动, 一应具备,这才能展开新式教学。
松江府那地界, 据他所知,白楚寒只掌握着两样物件的商路——盐茶, 诸如书坊一类, 不在此列。
可惜书坊起步要稳,先稳住南康府的摊子,才好向外扩张。
“松江府还是太远,铺陈开来实在叫人难以管辖,来往之间费时费力, 实在叫人可惜。”江无眠摇头, 按下心思, 向下看去。
公事仿佛随口一提, 仅是半页陈述松江府水师所需, 余下两张全是私事。
譬如出海时深感怒海狂涛之势,随信赋诗两首, 让师弟品评一下水平是否进步。
江无眠本人于诗词一道颇为不善,仅会作上两首制式诗, 偶有灵感,也是少数。但因前世所见所学,鉴赏水平倒是高。
放下镇纸,提笔回了两句感想,再度看去。
“随信附上一木箱。”江无眠看到这里,想起还回的箱子还在租赁的小院之中。
看了一眼时辰,卷了两卷信纸与回信,打马回家去也。
林师爷拟定好宴席单子,一进门来不见人,喊住门口衙役,“知府大人何去?”
“回师爷,大人道外出走走。”
哦,这是江无眠提前下值的借口。外出走走,时间差不多了,走回家也很正常。
箱子还是那个木箱,钥匙随信一块到的。
打开后,江无眠呼吸一顿,箱子里不是报纸,是个大型场景摆件。
各类顽石风景,列座其上,栈桥林立,船坞整齐,只不见游人。忽略尺寸,这完全是松江府镇鳌码头处。
箱子空隙出多用丝绸棉花填充,松江府从不缺这两样物件,白楚寒本身富裕,不缺这点花销,用来防止风景摆件磕碰是再适合不过的法子。
“棉花再适合越冬不过,松江府上多是棉麻丝绸,棉花多纺棉布,作填充时价格高昂,比不得香料,但也不便宜。”
江无眠眨眼之间便回忆起棉花的价格,相比丝绸来,也不遑多让。
在大周,棉花初时用作观赏,后续传开,也因种植成本高、不能当粮食作物交赋税,故而种植量少,价格高昂。
如白楚寒这般用作防震物,实在奢侈。
“棉花对温度有所要求,南康府正适合。最近粮食产量上来,再行开荒,种植部分经济作物也无妨。”江无眠心中记下一笔。
棉花种植如何展开,还要详细计划一番。
别的不说,光是种子价格就是粮食作物的几十倍。
然棉花这类作物,必须是成亩种植,才能收够足量棉铃,也就意味着种子需求量大,数目一高,购置种子的支出就高。
想让整个县的家家户户种上一二亩棉花显然不可能,但现阶段也不能四五亩地大量种植。
棉花毕竟属于经济作物,无法用于食用,倘若是吃饱饭的富户还能多种些,农家人还是以粮食作物为主。
撇去棉花不谈,木箱里还有一个大件等他放置。
江无眠小心翼翼动作,搬出大件放在书案上。
这是一个打磨得干净漂亮的大型场景摆件,原型应是松江府码头与船坞处,还应参考了部分岛屿。
船只呈一字型排开,为首船只与韶远船坞形制不相似,又比其他船只大上不少,显而易见,这是一艘宝船。
镇鳌船坞最为优秀的作品,花费巨大,耗时五年,期间数次重新设计,终于去年入水。
江无眠伸出手去,稍微用力,船只与底部有一机括相连,只能原地打转,不能拿出。
码头处并未完全还原,另有怪石覆盖,不见潭水。再向里看,紫碧青红小山一应俱全。
江无眠脸色古怪,再度上手一试,材质或温润或坚硬或脆薄,全是玉石。白楚寒出手实在大方,买上几年的教材都足够了!
这般大方,自己也不能小气。
“算了,重新编纂两本水师所用的册子。”江无眠清理干净周边棉花,收好放起。
又舀出一瓢水,注入凹陷处,流水随地形而下,整个摆件骤然活泛起来。
放好回礼,江无眠思索起水师教材。
编书一事,说来他有经验,奈何要删删减减符合大周情况,所需时间便久了一些。
江无眠一算时间,选择调来部分教材借商队海船运去松江府,待他与南康府的商队开完宴席再行编纂新教材。
宴席上,苏远与卫补之二人一主外间,一人随行,以防不测。
林师爷换了身衣裳,过来找他,“大人,大部分领队已入场内,正在席间攀谈,再过一炷香可开宴。”
江无眠低头审视官服,实在没什么地方能藏武器,索性直接亮明,往腰间一系,吩咐林师爷抱上账簿,直赴宴席。
此刻宴席上,众领队被衙役带入场间,刚一入内,便闻到一股花香。
在场不乏香料商人,当即反应过来,这不似他们手中的任一香调。
南康府地不大,香料却不少,南来北往的客商带来地方特产,没准哪几味混合成特殊香调,说不定还掺合了特殊技艺。
在场的领队们扫了几眼,不见任何人脸上有喜悦之色,心下有了猜测,定然不是本地商队产的。
假使有商队被府衙看上并用在宴席之中,定是得了江知府青眼,不说面露喜色,也应是不经意间透露一二。
此前他们未听闻任何消息,其他商队的香料仍然是老样子,不见技艺更新,搭配原料都是老一套,突然拿出这等香调来,谁信?
既然不是在场的哪一位,几个香料经营为主的领队开始盘算,事后能否从江知府处探听一二。
许是席间也未必不可。
走至近前,衙役按姓名引众人入内。
这宴席实在没什么规律可言,部分有钱有势的凑在一起,期间掺杂两三个小商队。要说按商队人数入座,也不尽然,大小商队都混着来,实在是没什么标准。
众人猜过一遍,实在找不准规律,暗中思量。
这一扫量,只觉今日席间气氛不对,衙役将人带入座便离开,留在宴席上的不仅有垂手而立的小厮,还有携带刀剑的陌生人士。
在场人中不乏有参与码头议题的领队,对比而言,这宴席实在不伦不类,甚是古怪。
楚领队与马领队混迹其中,两人不在一桌上,相距不远,转过身来还是能低声说道。
两人并未过多言语,仅是对视几眼收回目光,静待江知府的到来。
伴随“江大人到——”的声响,江无眠一身官袍,跨入席间。
在场有的领队少有的没见过江无眠本人,多是听其他人提起,如今起身行礼,一抬头,猛然看到一青年立于上首,不由微微愣住。
便是见过江无眠的领队,面上也有愕然之色闪过。
江知府周身威严较之韶远县时更重,任是谁见了都要说这必然是世族养出来的郎君,格外贵气。
岭南道的风吹日晒竟是没在他身上留下过多痕迹,实在不像在这儿过了几年的人。
江无眠倒是不管领队所想为何,他环视一圈,摆手让众人坐下。
开场念了几句皇恩浩荡,为感念天子之恩日后定然勤勉尽责云云,先向北面敬了一杯酒,这才说开话来。
这场宴席在江无眠看来是鸿门宴,定然是叫人吃不下去,直接让林师爷把预算砍半,有的吃就行。
但堂堂知府摆宴,总不能小气,江无眠索性出了个主意,叫人把瓷器作坊里烧制的小件餐盘摆上。
模仿后世一些高价精致小量餐厅,主打吃个氛围感,绝不会让人吃饱了去。
“精致、色香味俱全、量不要多,精髓是摆盘。”江无眠说出在厨房看来格外匪夷所思的要求。
苦思冥想几日,总算有了结果,于是今日,在众领队的注视下,后厨搬出花样繁多但绝对是一口一盘的餐前餐点。
众位领队初次见后世的营销套路,目露惊艳之意,只以为这是江知府新出来的点子。
往常曲水流觞时,水中盛放的点心吃食也不够多,往往三两口解决。
今时所见也与其相似,不过花样繁多,形制精巧,可见江知府花费的心思。
——这必然是江知府想出的点子,不可能是这家酒楼出来的东西,没见这全是韶远县出产的瓷器碗碟吗?
韶远县那是什么地方?
江知府任知县时,手把手建起来的县城!
深觉本次宴席古怪的众人稍放松了下,想必又是江知府在为新出的花样做宣传。
但部分人可谓提心吊胆,他们距离近,不光是见着江知府拿出的新菜,还见到了林师爷手中抱着一摞“书本”!
联想到江无眠一来便查府衙账簿的行为,无人认为这是“四书五经”,账簿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