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侧厅里窗棂大开,耀目日光顺着延伸,停在堂下人与书案之间。
隔着一段阳光,三人望去。
书案后坐着的江知县,病态白皙的下半张脸上唇角平直,掩在阴影中的眸光冷淡,落在三人身上,激起阵阵凉意。
心脏重重一沉。
事情不妙。
张榕师爷和江无眠轻轻一对眼神,继而对堂下三人笑道,“三位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请入座。”
尽管是位师爷,以官职来说,三人完全没必要给他眼神。
可师爷背后,站着知县。
最为看不惯的杨林,心里酸得要死,面上仍挤出笑来,推辞一番。
直到江无眠入座,县丞周全才开口。
江无眠不喜应酬,听张榕与三人来回拉扯。
问过三人南康府生活如何,平日里吃喝住行怎样,本地有多少习俗,北地岭南又有何不同。
互换姓名,略做了解,茶过三巡,气氛融融。
除王西外,另两个是老油条,虽看不太出来心思,可架不住江无眠对人的视线敏感。
稍一分辨,能察觉出主簿杨林眼底的不满,县丞周全无甚恶意,不知是藏得深还是真心实意。
唯独典史王西,涉世未深,能看出人刚受过冲击,眼下还有点恍惚。
知府是何用意,三个里面两个不及格?南康府无人可用了?
敌意无妨,刺头用好了即是上佳劳动力。能力不足,听话即可。只是知府那头,需得提防一二。
江无眠心有盘算,手中摩挲许久的茶盏落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哒”声。
张榕适时住嘴,看向他家知县大人。
县丞三人精神一振,心道:敲打来了!
江无眠不疾不徐道:“韶远县大乱刚过,公务繁忙,为父母官,职责所在,不可松懈。故而,暂作休整后,辛苦三位来衙门上值。”
开口放权,不信你们不上钩。
话落,三人急忙道:“为大人分忧,是我等分内之事。”
不是让他们一直歇着不碰县衙事务就好!
当官上值,最怕的是上官当你不存在,有事不给你做,纵使千万般本事,没人看又能怎样?
府中不少人磋磨时间,他们见得多了。
甚至,若非韶远县腾出位子来,他三人迟早如此!
说的信誓旦旦,不管真心假意,等下听到任务内容保持你们当下决心便好。
江无眠颔首道:“现有几件急事,需三位协助一二。
初来时,县衙无人可用,本官时间匆忙,户部户籍文书用的是我等习惯的法子登记,麻烦杨主簿再以朝廷格式誊抄一遍。
因县衙现今无甚书吏,辛苦杨主簿亲自上手。”
誊抄一遍?亲自上手?
杨林一愣,他一主簿,主管文书账册,如今却要他去亲手誊抄户籍,这般小吏活计!
心底咬牙切齿,可一看江无眠无动于衷的神色,又拱手道:
“大人,韶远县尚有几千户之多,卑职一人誊抄,速度不快,恐是怕耽误您的大事。”
人是上官,又不能摆明拒绝,那就委婉地拖下去。
拿权力不办事,想得不错,但韶远县县衙里不养闲人。
江无眠墨色眼眸紧紧盯住人,轻声道:“杨主簿客气。林师爷带一衙役,夜以继日,赶出韶远县一半人口户籍。杨主簿不必如此操劳,尽力而为即可。”
他二人走访多日还能连夜整理,杨主簿你一人总不能做不到誊抄这等小事?
若是做不到,要你何用?
试验田做肥料都嫌弃营养不够。
杨林:“……”
杨林恨恨承诺:“……是,大人,卑职一定尽力而为。”
别说劝江无眠驱赶流民,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忙得怕是能住在县衙里。
心中憋屈万分,又不能不应。
杨林敢对天发誓,他但凡称病不干,新知县就敢以“休养”之名,变相剥离手中权力。
尽管现如今,江无眠已是剥夺主簿不少权力。
“周县丞。”
江无眠声音不轻不重,周全心脏猛得一跳,面上愈加认真,仔细倾听知县要求。
江无眠不知他为人如何,有心试探,“不日是端午佳节,韶远县大乱刚过,比不得往常繁华,但也不能放松警惕。届时,辛苦县丞调度衙役,维持治安。
本官听闻有略卖人出没,切记谨慎提防!”
略卖人的事儿,和平清县有关,他无法冲进平清县县衙,套知县麻袋毒打一顿。
暂时先防备,等抓到人、找到证据就能直接禀告薛文,遣平乱军出手,不能掰掉平清县知县,也能断掉这桩买卖!
周县丞凛然道:“卑职领命!”
他忽视杨林一旁惊诧视线,毫不迟疑地接下知县命令。
江无眠扫了他二人一眼,没错过杨林眼底戾气。
嫉妒?
嫉妒就对了!
有力气抱团转头来对付自己,不如你们先内耗一番,最后不得不为本官做事。
做不好就是把柄,不管是知府故意下绊子还是你们有心拖后腿,处置你们是名正言顺!
“张师爷,先带两位大人一逛县衙,王典史暂留一步。”江无眠看了一眼张榕。
待其余三人出门,王西坐立不安。
分明年纪相差不多,但江无眠身为知县自带上官身份压制,加之他本人神情冷淡,看人眼神颇有压力,令王西深感不适。
再者,王西心中清楚自己的尴尬身份,尽管知府指名的典史,可他其实刚上任不到一天。
县丞与主簿多年坐冷板凳不假,才学是真的,他连典史职务全是听父亲讲的,没亲手实验过,不知如何管教。
一路听闻两人聊天,王西还弄清了一件事实,牢中现如今还关着韶远县原本的四家豪绅!
这……这让他如何是好?
江知县又将他单独留下,要做什么?
王西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没练过,所思所想全写在脸上,江无眠暗中摇头。
知府遣来的典史太过年轻,看着二十啷当岁,照大周年龄,不过及冠。
但从手掌粗糙,多有皴裂,端茶时未经受训的姿态等诸多细节来看,应是农户出身。
农户家里,多是十四五岁当半个大人做工,二十来岁成家生子变得稳重。
但看王西表现,更类似上辈子刚出社会的单纯大学生,浑身上下散发“很好骗”的气息。
“大人,您……您有什么吩咐?”王西无措开口。
“关于地牢,有几件事你需注意。”江无眠拿纸动作一顿,不带任何情绪问:“你可识字?”
王西不明白江无眠为何有此一问,他茫然点头,“我、卑职也曾随父亲学过千字文,识得几个字。”
江无眠松了口气,是认字的,“本官先讲一遍,任何疑问可去询问总捕快李叶,稍后衙役带你过去。”
因对地牢的安排颇多,一讲便是半个下午,不觉时间流逝之快。可找上周全的杨林心焦如焚,只觉难捱。
“知县大人好大的威风!”杨林眼神阴鸷,声却不大。
县衙里除却衙役,自知县到典史,全住在府衙后院,声音一高,隔壁听得一清二楚。
“年纪轻轻,手段不少。”
虽然主簿身上职务诸多,但一般情况下户籍是交给主簿下的小吏誊抄,主簿本人主要负责税银税粮账簿,方便捞油水。
但今日下午,张榕带他们去户房时,账簿全在死人脸蒋秋书案前,给他的全是户籍文书!
书案上几摞小山,仿若压在心头上,喘不过气。
周全沉吟不语,低声道:“不管大人何意,我等必须完成分内之事。否则,这把柄……”是自动送上门的借口。
话落,杨林心中火气更盛。
听到江无眠给他安排誊写户籍任务时,杨林心有憋屈。
但转而周全接过巡视韶远县治安的事,让他怒火攻心。
心知这是江无眠避免他们三人抱团的手段,但杨林情绪仍被轻易挑唆上头。
一起下拨韶远县,我做苦力事,而你蒙知县看重,委以重任?
杨林心有不满,可还要仰仗县丞,遂强忍怒火,不得不来找人合计之后的事。
“周老兄,他单独留下王西,你瞧着,是何用意?”
杨林自诩前辈,于知府手下做了几年事,虽不受重用,可比起江无眠这毛头小子,自然有经验得多。
治理韶远县的各种事上,江无眠称他“前辈”都不为过。
今日一见,非但没有客客气气请他二人接风洗尘,反而领了憋屈的誊抄户籍事,反看周全被委以重任,王西更是被单独留下!
换谁谁不着急上火!
周全暗自摇头,杨林此人,一点手段挑拨了去,不堪大用,日后定要远离才是。
故而轻描淡写道:“许是见他年轻,有心提点。”
他二人在此多种猜想,江无眠是毫不关心,距离端午尚有一两天时间,他行程繁忙,哪儿有空关心属下内斗?
不仅是他忙碌,整个衙门里都没得闲的人。
工程队负责的粮仓清理落幕,重建计划提上日程,赵成的地图与图纸都要延后,先重建部分粮仓,让赈灾粮入库。
张榕给新来的流民重复营地规矩,严查心思不正的流民,谨防上次意外。蒋秋每天算盘珠子崩出火星来,是个人都在避着走。工程队与县衙的采买压力全担在身上,谁都不想被他抓到当苦力。
衙役们分成几队,衙门轮流上值、跟林师爷去江南、看顾试验田、跟随知县跑里跑外,巡视韶远县……
新来的三人仅仅是干了一天便发现,偌大的衙门,平日竟只有几个衙役出没!
想见江无眠一面询问细节问题,难如登天。
江无眠是自觉安排完一切,韶远县各处工程走上正轨,于是写了封信,让张榕递交给薛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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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薛文刚冲凉出来。
韶远县的天太热,下雨压不住的燥热,他恨不得吃一盆冰。
头发还未擦干,听张榕带来一封江无眠的信,正在营帐外候着。
“让人进来。”江无眠给他写信?张榕人就在工程队,距离这么近,传个口信的事儿要什么信?
张榕恭恭敬敬递上一封信,低声道:“大人说薛将军您一看便知。”
薛文闻言三两下拆开,和白楚寒有三分相似的笔迹跃然纸上,信中道:
开荒矿,多是铜矿。若有意,端午节后商议。
薛文漫不经心的身形一正,这地方有矿?还是铜矿?
有意!当然有意!
纵然有军饷,还有抄家得来的行军费,但谁也不嫌钱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