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大暑(1)

    我在殿门外跪了许久,殿门都没有开。一旁的宫人劝我起来,我没有理会,天色渐渐昏沉,冷不丁下起了秋雨。

    秋雨一落,天气更寒,地砖的寒气顺着膝盖往上爬。正在我苦苦撑着的时候,终于传来殿门打开的声音。

    太子从殿内走出,他身着朝服,居高临下地步到我跟前。我不由抬头看着他,见他只垂眼看我并不言语,我咬咬牙,膝行两步,伸手抓住他的蟒袍袖子。

    “太子哥哥,父皇这么久都没醒,我真的很担心父皇,你让我见父皇一面。”他还是不说话,我只能两只手从抓他的袖子改而抓手,“就见一面,太子哥哥。”

    太子盯着我看了片刻后,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跟旁边的宫人说:“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送九皇子回去,若是九皇子把身体跪坏了,仔细你们的脑袋。”

    说罢,他将手从我手中抽出,我想拦住他,可是我膝盖跪得发疼,勉强站起来又往下摔。

    “九皇子!”

    “九皇子,小心!”

    旁边的宫人忙来扶我,我看到太子的脚步顿了一下,登时又喊了他一声,“太子哥哥,你让我见见父皇吧。”

    我并非故意把后半句说得委屈可怜,是疼痛导致我声音冒出细微哭腔。

    太子背对着我,倘若无闻继续往前走,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阖上的朱红威严的殿门后。

    “从羲。”身后忽地传来庄贵妃的声音。

    我由宫人们扶住转过头,就看到庄贵妃急急踏雨而来。她走得极快,身后撑伞的宫女都快跟不上她的步子。

    “你这傻孩子。”庄贵妃走到我跟前,先检查我的情况,又看一眼紧闭的殿门,“你父皇现在没醒,我们多半是见不着了,先跟母妃回去。”

    我仍有些犹豫,可庄贵妃鲜少地对我沉下脸,“从羲!”

    我见状不敢有异议,老实跟着庄贵妃回华阳宫。我回去后,才发现我的膝盖已经跪得上面全是青紫。太医说若再多跪一会,恐怕就要留下病根。

    庄贵妃听到这话,气得拿手在我手臂上拍了两下。我自知理亏,只能讨好地对她笑。

    上药时我疼得眼泪都快冒出来,庄贵妃发现后,一边将手上动作放轻,一边心疼地说:“母妃知道你心系你父皇,但现在你父皇养病,谁都不许探视,你跪再久又有什么用。”

    我忍着眼泪,看一眼在旁边的太医,“母妃,你说父皇的病不会有事吧?我真的很怕。”

    “你父皇是真龙天子,肯定不会有事的。”庄贵妃转眸看向旁边的太医,“蒋太医,你也在御前伺候,皇上的病可好些了?人醒过吗?”

    蒋太医应是得过吩咐,话答得滴水不漏,与御前的人给的说辞几乎一样,我有些失望。

    待上完药,我被强行摁在床上休息,帐子外是庄贵妃与太医轻声交谈的声音。我望着上方垂下来的香熏球,心想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如果见不到皇上,我让宋楠放到二皇子那边的信再被发现,我再去解释,就算皇上素日宠爱庄贵妃,疼护我,可一旦涉及朝政大事,他未必会再像之前那般待我们母子。

    我倒罢了,我不想让庄贵妃过得不好。

    些许是跪久了,我没多久感觉到困意,迷迷糊糊睡去。睡着后我做了一个梦,竟梦到了林重檀。

    先是梦到我们遇山匪,他背着我逃跑,而后又梦到我脚受伤,他将我的脚放在自己膝盖处上药。他低头上药的仔细模样,仿佛待我如珠如宝。

    我醒来后愣了一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林重檀,后半段的梦还梦得不真实-

    第二日,我膝盖肿得厉害,几乎下不了床。皇后带着众嫔妃去恩华寺给皇上祈福,庄贵妃早上走前,特意叮嘱我许久,要我今日不许再到处乱跑,先把伤养好。

    我现在这种情况也乱跑不了,不是坐在床上,就是坐在榻上。

    步入深秋,梧桐叶落了一地,庄贵妃喜欢看落叶,所以并没有让宫人将叶子扫去。我以下巴压在珠窗边沿,望着地上枯黄的梧桐叶想事。

    正思索着,宋楠来了。

    他先跟我行礼,随后压低声音跟我说:“主子,林重檀想见你一面。”

    我听到林重檀的名字,本能皱起眉,但我转念又想到林重檀身为太子身边的人,他上次让我不要插手前朝的事情,肯定是知道其中秘辛的。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时候联系我,但他若想利用我,我为何不能反过来利用他?

    “自从行刺的事情发生,上官大儒这段日子都没有进宫,他要用什么法子进宫?”我问宋楠。

    殿试虽结束,可还没放榜。

    宋楠沉思片刻道:“如果有主子腰牌,属下可将他带进来。”

    下午,我就看到穿着御林军服饰的林重檀——

    轻黑甲在身,赤丹红下摆,他还戴着御林军的红樱盔帽。我乍一眼没认出来他,还以为是我手底下的一个私兵。

    宋楠将林重檀带进来后,就退到殿外守着,以防旁人进来。

    第52章 大暑(2)

    深秋瑟瑟,怕旁人看到我与林重檀交谈的场景,我提前将珠窗关上后。因为我不方便走动,此下只能靠坐在美人榻上。我抬眸看林重檀一眼,又低下头,盯着盖腿薄被上的花绣。

    脚步声从远处渐近,我余光看到林重檀赤红色下摆。紧接着,他在美人榻旁坐下,不等我开口,就先掀开我盖腿的锦被。

    我忍住没发火,看着他将我裤腿卷上去。

    林重檀目光触及我膝盖上的青紫淤肿时,手指颤了一下,随后他抬眸看向我,“太医有说一日上几次药吗?”

    不知是我错觉或是什么,他这次的态度不像上次那么软和,眼里似乎隐隐还有怒意。

    我顿了下才说:“三次。”

    “今日上了几次了?”

    “一次。”

    我刚说完,林重檀就问我药放在哪里。我瞬间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想将腿收回来,“我不用你帮我上药,我有宫人伺候。”

    可林重檀摁住我小腿,“别乱动,药在哪?”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指了指拔步床内侧的壁匣。林重檀起身将壁匣里的药膏取出。

    他先闻了药膏,又沾了点药膏涂在自己手背上,仔细看过后,他又将药膏放下,转而从自己怀里拿出一盒药膏。

    “太医的药开得偏性凉,你本就体寒,不太适合这种。”

    林重檀说着,要给我膝盖伤口上药,我先是躲了一下,又老实不动了。我看着他低头给我上药,有些恍惚,因为此时此景像极了梦中给我上药的场景。

    不过我没能恍惚多久,昨日上药已是极疼,今日更甚。林重檀用掌心揉化药膏在我膝盖处,我疼得直吸气。林重檀大抵是听到我的声音,动作轻了些,但依旧还是疼的。

    我疼得揪紧身旁的锦被,忽地听到林重檀的声音。

    “既然都这么怕疼,为何还要去御前跪?”

    我闻言咬住牙,不肯再漏一点声音。

    林重檀似乎叹了口气,上完药后,他去净了手,才重新回到榻旁。他将我紧攥的手心打开,手心已是指甲印处处。

    我看他盯着我的手心瞧,想将手抽回,几下都没能成功。

    “林重檀,你松手,我让你来,不是让你来欺负我的!”我怒视着他。

    林重檀也看着我,声音较比平日冷淡,“小笛以为这就是欺负吗?”

    他是知道什么了?莫非他知道那封信了?

    我睫毛颤了颤,继而咬住唇。

    林重檀看我片刻,终是缓和表情,拿出手帕帮我擦脸,“怎么还跟从前一样,我才说一句,就忍不住哭。”

    我由着他帮我擦拭去泪水,等他收回手,我伸手抓住他的手,但等他看过来,我又像是被自己的行为惊到,连忙松开手,将脸扭向一旁。

    片刻后,我被药香味围住。

    林重檀抱住了我,我先是挣扎,挣扎不开后才回抱住他。我搂着他的脖子,颤着声音说:“檀生,我好怕。父皇病得那么重,他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

    林重檀听我唤他檀生,微微推开我。他乌眉下的双瞳紧盯着我,似在端详我的神情,我不敢露出一丝恨意,只装成害怕、依赖他的模样。

    片刻后,他重新将我搂入怀里,“皇上是天子,有神明护佑,自然没事。”

    我不禁抓紧他身上的衣服,“真的吗?”

    “嗯。”

    “那就好!父皇没事就好。”我斟酌着说出接下的话,“最近宫里太不太平了,先是刺客,现在父皇又生病。你知道吗?刺客竟然是四皇兄派来的,我素日与他走得还算近,从来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等事。”

    林重檀的手在我背上轻轻顺着,他听到四皇子的名字,有些意味不明地说:“四皇子他……你不必与他走得近。”

    “可是我觉得他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我说完,发现自己的耳垂被揉了两下。

    林重檀莫名揉了我的耳垂,却又表现得像是什么都没做,淡淡道:“他像不像,并不重要。我跟你说过了,这些事你不必参与其中,以前是,以后也是。”

    我与林重檀相处许久,多少明白这人说话不喜欢说透的毛病,但话说成这样,已经足以证明我的猜想了。

    四皇子是替死鬼。

    倏然,外面传来宋楠的声音。

    “微臣给太子殿下请安,太子千岁。”

    我听到这话,不由松开林重檀。林重檀显然也没想到太子会来,眉眼的神色微变。

    我看见他的反应,有些犹豫,我是让太子发现林重檀好,还是让林重檀躲起来不被发现好。

    等等,我不能让太子发现林重檀。

    太子如果跟林重檀没有串通好,那么他发现林重檀在这,定会怀疑林重檀的忠心,可这样一来,我私自让新进进士进宫的事情也会暴露。

    如今皇上称病,前朝形势波谲云诡,若林重檀被发现在我这,我怕皇上认为我私联未来外臣,有不轨之心。

    想清楚后,我连忙推了坐着不动的林重檀一把,压低声音催促道:“你快躲起来。”

    说话的功夫,太子的声音也响起了,“平身,宋楠,你怎么守在这里?九皇子在里面吗?”

    眼看着太子就要进来,来不及找个好地方躲起来。我迅速扫过周围,姑且只发现我身下的美人榻能躲人,我又推了林重檀两下,“躲榻下去。”

    林重檀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我这时候没心情理会他在想什么,又推又打让他下去。林重檀这才不情愿地冷着脸躲进美人榻下。

    几乎我刚整理好榻上长及垂到地面的毯子,将林重檀的身影掩住,太子就进来了。

    太子看到坐在榻上的我,便抬手让身后伺候的宫人退下。

    “孤听说弟弟的膝盖伤着了,特意过来看看。伤得可厉害?”

    他昨日那般冷漠,今日又换成原先的面孔。而我没像往日那样对他不恭敬,努力撑起身体想下榻给他行礼。

    太子摁住我的肩膀,“腿伤着了,就不用行礼了。孤看看你腿上的伤。”

    “是,太子哥哥。”

    我从未干过藏人的事,怕太子发现榻下的林重檀,我心跳得有些快,卷裤腿的时候手还抖了一下。

    太子本是笑着对我说话,看到我腿上的伤,他唇角的笑意收了几分。

    他低头瞧着我的伤口,“啧啧,怎么伤得这么重,可怜死了。弟弟,你上药了吗?”

    我刚想回话,他先一步发现榻上的一盒药,那盒药是太医开的,不是林重檀的那盒。

    “孤来帮你擦药。”太子将药盖子打开,竟也要帮我擦药。

    我才上的药,而且上药那么疼,我当即拒绝道:“不用了,我上过药了。”

    “上过?什么时候上的?”他问我。

    我斟酌道:“中午那会。”

    “那这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再上一次。”

    我怕太子真给我再上一次药,伸手抓住他要去沾药膏的手,“我忘了,我刚刚也上了一次药,我自己上的。就是先前在上药,我才把药膏搁在了榻上。”

    太子眉毛一挑,蓦地反手抓住我手,放到自己鼻尖一嗅。嗅完,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弟弟才上的药,怎么手上一点药味都没有?别说是宫人帮你上的,方才你手下的人可是回答你在殿里休息,想一个人清静清静,所以才让他守在殿门外。”

    我没了借口,又不能供出林重檀,只能说:“是,我没上药,我现在不想上药。”

    “这怎么行,不上药伤怎么会好?”太子说着,以手沾了药膏要给我上药。

    我再次拦住他,“不用了,我怎么敢让太子哥哥帮我上药,太子哥哥还是早点回去吧,父皇那边还需要太子哥哥照看着。”

    太子的表情冷了冷,像是怪我不识抬举,不过他没多久就摇头笑了笑,像是极为无奈,“脾气还挺大,昨日你跪在那,孤不让你进去,是因为不能开这个口子。若你跪了,孤让你进去,旁日别的人也跪在那里,孤是让还是不让。若让,扰了父皇养病,若不让,旁人岂不是说我格外偏袒你?”

    我听他这样说,不由道:“那我夜里可以偷偷去看父皇吗?”

    太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把玩着手里的药膏。我顿时明白他想做什么,挣扎一番,还是忍痛将腿奉献出去,“劳烦太子哥哥帮我上药。”

    “既然你情真意切拜托孤帮你上药,那孤就帮你一回。”太子重新沾了药,可就在他手指碰上我的膝盖时,他忽地低下头在我膝盖上方嗅了嗅。

    我心中警铃大响,林重檀给我上的药膏与太医开的药不是一种,味道也有差别,太子难道闻出来了?

    正在我不禁屏住呼吸的时候,太子啧了一声,“药味把弟弟身上的香味都盖住了。”

    他说完,沾了药膏的手指涂上我的膝盖。我才经历一场涂药的疼痛,现在又来一次,坐都坐不住,只能躺在榻上,额头亦冒出层层细珠。

    我又怕太子发现榻下的林重檀,连锦被毯子都不敢抓,怕扯动了,露出下方的身影。

    太子显然不是会照顾人的,上药也不会上,指尖涂药,东涂一下,西涂一下,还轻一下、重一下的。

    终于我熬到上药结束,躺在榻上平复呼吸时,太子俯下身体靠近我。他眼眸颜色偏茶色,因背光的缘由,现在看上去则是乌沉沉的。

    我看他逼近,心里有些不妙,但还是问他,“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父皇?”

    太子笑了一下,随后居然捏了下我的脸颊,“弟弟觉得这样就可以去见父皇了吗?可刚刚明明是孤伺候你,若你想去,不该是你想办法讨好孤吗——什么声音?!”

    在太子说到“讨好”二字的时候,榻下有细微的声音传来。

    第53章 大暑(3)

    太子似乎听出声响是从榻下发出,眼神往榻下看去,我连忙抓住他的手臂,“太子哥哥……”

    他回首看我,我对他展示了下手腕上的玉镯,“太子哥哥刚刚可能听到是我手镯撞到榻板的声音,这是母妃给我的,好看吗?”

    我怕太子发现榻下的林重檀,慌张之下没话找话说。那瞬间,太子的眼神变得有些莫测,斜睨着看我。

    就在我以为我蹩脚的谎言被发现时,他蓦地一笑,手抚上我的手腕,“弟弟生得白,戴什么都好看。”

    他在摸我手上的玉镯,但好几次手指都直接摸上我的皮肤。不适感在我心中升起,我有点想把手收回来,可是又怕没了东西吸引太子,他重新怀疑,下榻查看。

    纠结之下,我只能转移话题道:“你还没说什么时候带我去见父皇。”

    太子还捉着我的手腕,“孤刚刚不是说了吗?弟弟需要讨好孤才行。”

    也就太子这种人才会明晃晃把“讨好”二字说出口,我抿了下唇,犹豫要不要问他说的是什么讨好。他倒也不催促我,好整以暇坐于一旁。

    片刻,我还是问出口,“你想要什么讨好?”

    太子闻言笑出了声,“如要孤想,还是什么讨好?”

    他说这话时,尾指指腹在我手腕内侧扫过,我一时没控制痒,低呼一声将手抽回来。

    太子勾了下唇,“这么怕痒吗?”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心里飞快地盘算起他说的讨好到底指的是什么。太子为一国储君,要什么没有,我送礼恐怕都难以正中他心怀。

    若说太子喜欢什么,我对他不怎么了解,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觉得他性子暴戾外,更是城府极深。他表面上看起来恣睢无忌,实际上每一步都是有利于自己。

    我甚至怀疑他那次深夜让人围住华阳宫,以药膏的理由罚我,也是他一早谋算好的。

    他需要一场禁足来让二皇子蠢蠢欲动。

    “还没想好吗?”太子问我。

    我抬起眼,摇摇头。

    太子笑意收了些,“那就算了吧,父皇需要静养。”他说着起身要离开,我坐起身想拦住他,但本该抓的是手臂,因他起身太快,变成抓住他的手。

    抓住手时,我愣了下就想松开,但我发现他停住下没动了。

    其实林重檀在这里,我不应该表现得与太子过分亲密,可我现在更需要太子松口让我去见皇上。

    如果今日私底下我没能让太子松口,恐怕日后更难。

    “太子哥哥。”我只能放柔声音,“你能不能明示我?我真的想不到,你什么都不缺。”

    太子低下头看我,因为垂眼,眼睫看上去更加浓密且长,眸如玉石缀于其中。

    “谁说孤不缺东西,孤缺一只暖床的小狸奴。”他别有深意地说。

    登时,我有些不安,但还是说:“太子哥哥想要猫?那我待会就让人选一只听话的猫送去东宫。”

    太子又说:“孤想要的是不掉毛的小狸奴。”

    我不由松开他的手,我想我没有误会他的意思。

    太子扯唇轻轻一笑,“弟弟考虑好了再来找孤吧。”

    他收袖准备离开。

    “等等。”我咬了下牙才把后面的话说出,“暖床绝对不行。”

    太子再度回头看向我,我觉得羞耻,忍不住低下头。我最讨厌人把我比作狸猫、狸奴,这会让我想到原来的事情,可我现在却不得不默认自己是太子说的狸奴。

    “暖床不行。”太子重新在榻旁坐下,后半句话虽在我耳边响起,但声音不低,“看来暖怀是行的。”

    我没有开口。

    古来今往有的是兄弟抱在一起的事情,男人之间见面也有拥抱这等礼节。可太子抱住我后,竟又捏着我下巴,佻达地说:“小狸奴,叫声喵给孤听听。”

    我登时气得脸颊通红,恨不得一掌掌掴在太子的脸上,但终是理智战胜冲动,我不能发作,我还要见皇上。

    我深吸了两口气,忍着耻意极小声喵了一声。喵完,我根本就不敢看太子的脸,想把自己当缩头乌龟埋起来。

    太子像是终于满意了,哈哈大笑起来,我袖下的手忍不住握着拳。

    “乖,过两日等你腿上养好了些,孤带你去见父皇。”

    太子说完这句话,终于松开我离开。我坐于榻上擦被他手指碰过的下巴时,林重檀从榻下出来。

    若说来时,林重檀眸中似有怒意,现在他眼里的怒火耳目昭彰,我本还觉得耻辱,看到他这幅表情倒觉得好笑。

    林重檀为何要表现得像个被自家妇人戴了绿帽的汉子?

    真是失态。

    我心里笑话他,面上却不敢显露,做出委屈受辱的样子。

    林重檀声音寒冷如冰,“你为何一定要求他带你去见皇上?”

    我顿了下,慢慢抬起眼,“因为我要护住我母妃和我自己,我现在虽然为皇子,可实际上一点实权都没有。你让我怎么办?跟太子硬碰硬吗?”

    林重檀扭开脸,以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巴和微颤的长睫。片刻他才转回来,“你可以什么都不做,今时前朝后宫形势并不会影响你,只要你什么都不做,乖乖当九皇子。”

    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我要你死,我要替良吉报仇。

    我放下擦下巴的手,“你这话说得轻巧,你自己方才也听到了,太子话里话外尽是对我的亵玩不敬,丝毫没有将我当成弟弟。若他日他登基……”

    “他不可能登基。”

    林重檀的话让我怔住。

    “什么?”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林重檀像是察觉自己失言,紧紧抿着唇,不再开口,而我像是捕捉到什么重要信息,“你为什么说他不可能登基?”

    过了好一会,林重檀终于开口,“君王年壮,自然还没到太子继位的时候。”

    林重檀这话明显是在敷衍我,他为什么要说太子不会登基,还有他刚刚说太子的时候,言语并没有一丝对太子的尊敬,甚至眼眸中有憎恶——

    还有仇恨。

    他为什么会恨太子?

    太子明明是他的伯乐。

    难道林重檀跟太子的关系根本就不像表面的和睦?

    我想事想得太认真,连林重檀什么时候出去,又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直至一条沾了温水的帕子擦上我的脸。

    我起初没反应过来,怔愣地看着帮我擦脸又擦手的林重檀。

    林重檀面无表情地反复地擦拭我的皮肤,力气不小,擦得生疼,让我忍不住吸气叫疼,可林重檀倘若无闻,还抓着我的手腕在那里擦,我终于忍不住发脾气,“林重檀,你发什么疯?!”

    林重檀手顿了下,看我的眼神莫名凶狠几分。眼神之恶,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我不由身体僵住。但林重檀的眼神很快又缓和下去,他平静地将帕子丢进水盆里,“小笛今日记得多沐浴几次,身上这件衣裳沾了药味,可以丢掉了。”

    不用林重檀说,我这身衣裳也不会要了。

    只是林重檀表现得那么在意太子对我做了什么,到底是他怕我与太子关系太好,到时候不利于他,还是他虽然让段心亭杀了我,但又有恶心的占有欲,认为我是他的所有物,不该让旁人随意碰触?

    若是后者,他当初就不会对太子说让太子一起的话了吧。

    也有一种可能,外表光鲜亮丽的林重檀内里腌臜不堪。原来我如他手中物,只要他想要,随时都可以取用把玩,如今我成为九皇子,他想见我一面都需要我同意,而太子一定程度成为当初的他,他不能接受这种改变,从而生出了对我的占有欲。

    不管是哪种,都让人恶心。

    这时,门外的宋楠对着殿内开口,“主子,时辰不早了。”

    这话不仅我听到了,林重檀也听到了。他皱了下眉,继而把先前的药膏塞到我手里,转身离开,但没走几步,又停下来,“到了御前,只要说些孝道的话即可,旁的不需要多说。”-

    两日后,我在深夜被太子带进皇上寝殿。寝殿里药味极浓,皇上面色枯黄躺在龙床上,双眼紧阖,像是还在昏迷中。

    因为我的原因,殿内的太医和宫人皆被清空。我慢慢走到龙榻旁,坐在床榻前的踏板上,抓着皇上的手先是哭了一顿。待哭得双眼有些疼,我才转头低声对太子说:“太子哥哥能不能先出去一会?我有些话想跟父皇说。”

    “什么话还不能让孤听?”太子问我。

    我眼里尚有泪水,“太子哥哥在这里,我不好意思说。”

    太子沉默看我一会,还是转身离开。

    我不确定这大殿里还有没有其他耳朵在偷听,加上我本来就是来演戏的,所以不敢露一点端倪,又抓着皇上的手哭了好一会,才说:“父皇,儿臣和母妃都好想你,母妃这段时间一直茶不思饭不想,哭得眼睛都肿了,儿臣也为父皇抄写了许多遍佛经,祈求上苍让父皇早日康复……”

    说到这里,我应该说出我知晓二皇子有造反之心,但因盼着对方会迷途知返,所以没有禀明。

    但开口之前,我想起了林重檀那天走前跟我说的话。

    第54章 大暑(4)

    按理说,我不该采纳林重檀向我提的任何一个建议才对,可不知为何,我隐隐觉得他这次说的话更为妥当。

    于是我没有提自己知道二皇子欲逼宫的事情,只是从怀里拿出庄贵妃在恩华寺求的祈福福袋,小心翼翼地放进皇上的手里,再轻轻握着皇上的手,时不时唤一声父皇,哭累了便趴在床边。

    离开时,我还在问太子,“父皇什么时候能醒?”

    太子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让宫人将我送回去。我敏锐地察觉太子的态度与我来时隐隐有了不同,好像变得有些冷淡,但也许是我哭累产生的错觉。

    回到华阳宫,我身体疲乏却睡不着,便干脆起身坐在中庭。半夜又下起秋雨,我抱着膝坐在金砖地板上,看雨丝如线斜飞而下。

    原先在太学,我也曾跟林重檀看过一夜的雨,那时候是我们两个做完那种事之后,他做完依旧不放开我,我熬不住他的注视,红着脸躲进被子里。

    可没多久,他又将我从被子里抱出,用他的衣袍给我裹上。我被抱起往外走的时候,慌了一下,不免抱紧他的脖子,“檀生。”

    林重檀洞悉我的害怕,温声安慰我,“没事,白螭和青虬此时都宿下了,想不想去外面看雨?”

    今日有雨无雷,我早就闻到空气中桂花的香味。

    思索片刻,我把脸埋进他怀里,小声嗯了一声。

    廊下果然凉爽,林重檀只留了一盏灯供照明。我窝在他怀里,赏着外面的秋雨,瞧久了,忍不住伸手接一捧雨。

    接了雨后,我起了坏心思,要林重檀把手伸出来,我把雨水倒他手心里,他的手在烛火下好似泛着如玉脂的光。

    林重檀好脾气地接了,却在我的手要离开前,握住我的手。雨水融在相贴的手心中,他凑过来吻了下我的脸颊。

    我闻到他身上的药香味以及空气送来的桂花香,桂花香浓郁,熏人心-

    我伸出手去接雨。

    雨水在我手心里渐渐积成一小摊,再从指缝漏出去。此下无桂花,只有梧桐。也无林重檀,只有我。

    看了一夜秋雨的结局,是我又病倒了。一个月病了三回,庄贵妃心疼我,自己也瘦了一圈。

    而在我病好前,皇上终于醒了,但病依旧没有好全,无法上朝,连日来都是由太子代为监国。

    庄贵妃带着我去面圣,我本来很怕皇上知道我给二皇子信函的事情,但皇上看到我,却是极为关怀问我的病,还伸手摸我的头。

    “从羲,你还病着,别把病气传给你父皇。”庄贵妃坐于榻旁,温柔小意地给皇上按摩腿。

    皇上闻言笑了笑,“朕与从羲都病着,何来过病气之说。”

    而后,我们还留在御前用了膳,我虽原先也同皇上一起用膳过,但从未在皇帝寝殿用过,连庄贵妃都意识到不对,回去后问我之前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

    我把我所做所说一五一十都说了,庄贵妃听完没说什么,只是也摸了摸我的头。

    从他们二人的反应当中,我意识到我那一步应该走对了。但我也不敢全然确定,接下来的时日我一直小心谨慎,除了去御前侍疾,其他地方都不去,连聂文乐都没有再联系。

    二皇子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看了我的信的缘由或是什么。

    此时越平静,我越觉得这像是暴风雨夜前的诡静。

    其实我有些事是想不通的,皇上是没有发现我的那封信吗?

    还有,林重檀为什么要提点我?

    他让我说些孝道的话,似乎知道我那封信的事。

    我想到这个可能,不由咬住了牙。

    是啊,林重檀那么聪明,他很有可能知道他的印章被我拿了去。如果太子早已经把二皇子那边的情况摸透,林重檀也极有可能知道我伪造的那封信。

    他知道那封信的存在,却还来提点我。

    为什么?

    难不成我死了后,他真后悔了?还想和我再续前缘?

    我控制不住地笑出声,如果林重檀真后悔了,想与我再续前缘,那就是他活该,自己要把刀递给我。

    我想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皇上病情稍微好转些,科举的名次也公布了。

    因我没官职在身,无法去上朝,我只好央着皇上允我观传胪典礼,皇上被我磨求一阵,还是同意了,但我必须换上太监的衣服,躲在珠帘后,不许随便走动。

    金銮殿上,我躲在珠帘后,看文武百官依次入殿,行三跪九叩大礼。林重檀与今年新进的进士皆身着公服,站在百官队伍末尾。

    鸿胪寺官从队伍中走出,从御前太监手里接过黄卷轴,按例读宣后,终于开始唱名。

    当他说出第一甲第一名是林重檀,我丝毫不意外。林重檀由鸿胪寺官引着从队伍走出,跪在御前。我是第一次看他穿青色朝服,绫袜黑履,露出衣领的修长脖颈低垂着。

    名次全部报完,坐在龙椅上的皇上轻咳两声,“诸位都是我朝未来栋梁,朕的肱股之臣,朕希望诸位皆能为朝效力,为国忠心,不浪费才学,不枉费人生,做一个为国为民的清廉之士。”

    “臣等必定鞠躬尽瘁,不负圣意。”众人答道。

    唱名虽结束,但今日的事并没有结束。

    皇上点了林重檀这个状元郎白马游街,白马是番邦进宫的汗血宝马。林重檀换上红衣,手持圣诏,行礼后退出金銮殿。我虽看不到林重檀游街的场景,但也能猜得出他今日将是何等的风光。

    林重檀乡试第一、会试第一、殿试也是第一名,连中三元。我朝自建国以来,连中三元的人只有两人,一个是林重檀,另外一个则是学识惊天下的灵安先生,但灵安先生连中三元的那年已经年过四十。

    林重檀今年不过虚岁二十,刚及冠的年纪。

    金榜名次一出,吏部会加紧时间修撰印刷名单手册,从京送往各州县,不出半个月的时间,林重檀的名字将天下知。

    皇上的病还是没好全,下朝的时候他咳得厉害,我见状偷偷上前去扶他,他发现是我,温柔地拍拍我的手,低声说:“还想去宫外观看状元游街吗?应该很热闹。”

    我摇摇头,“我陪父皇回宫。”我顿了下,“状元游街想来也没什么好看,难道还能比父皇御驾出行热闹吗?等父皇身体好了,父皇要带我去秋猎可好?我从未没去过。”

    “好,等父皇身体好了,就带你去。”皇上与我说这话,太子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今日太子也上了朝,他身着朱红色朝服,衬得面色白皙如玉。他言笑晏晏走到皇上身前行礼,“恭喜父皇,贺喜父皇,又得可用之才。”

    “起来吧,今日晚上的宫宴准备好了吗?”

    皇上说的是今晚的进士宴,今日被唱名的都会被请到宫中参加宫宴。

    太子说:“一切都准备好了,父皇放心。”

    皇上点点头,他像是累了,吩咐太子,让太子主持今晚的宫宴。太子应是,随后他和我一起伴御驾回宫。

    到了皇帝寝殿,我看太子和皇上似乎还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先一步告退,去西阁将身上的太监服换下。

    我换好衣服,回到华阳宫。庄贵妃正在窗下做衣服,见我回来,招我到身旁。她拿着衣裳对着我比划,旁边的安嬷嬷笑着说:“娘娘手艺真好,正好合身呢。”

    “合身吗?本宫瞧着小了些。”庄贵妃对比我手臂和衣服袖子的长度,“从羲好像长了一点。”

    安嬷嬷说:“九皇子才十九岁,自然还有得长。娘娘个高,九皇子随娘娘,定是矮不了。”

    庄贵妃听安嬷嬷这样说,也忍不住笑,她压低声音说:“当初怀从羲的时候,本宫其实特别怕从羲随了陛下的相貌。公主还好,这宫里的皇子们,二皇子就实打实跟陛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另外几个皇子也各有随了陛下的之处,唯独太子长得不像,像极了皇后。”

    安嬷嬷是自幼伺候庄贵妃的,此时连忙拦住庄贵妃,“我的好娘娘,这话可别说了,陛下要听了会不高兴的。”

    “这有什么不能说,陛下本就生得相貌平平。”庄贵妃口里这样说,但也没再提起这事,话题又转回衣服上。

    眼看着要入冬了,庄贵妃说要为我添置几件贴身穿的小衣,我怕她伤眼睛,说这些衣服内务府都会备好。

    可庄贵妃说:“内务府做的,怎么会有母亲做的舒服?你且乖乖去玩,不用操心这等琐事。”-

    她们谈完衣服,又提及今日的进士宴,庄贵妃也对林重檀有印象,“从羲,那个林家儿郎这次考了第几?”

    “第一。”我低头拿点心吃。

    “竟然是第一,看来此子前途不可限量,说来林家儿郎相貌极好,人有风骨,若母妃有个小公主,还真想把女儿嫁给他。”

    庄贵妃的话刚落,我就抬起头,她似乎察觉我的表情不对,“怎么了?从羲。”

    我把口里的点心咽下去,“没什么,只有点心有些干,想找水喝。”

    一旁的安嬷嬷连忙给我倒了杯水,庄贵妃脸上的担忧之情才渐渐褪去,“你方才的表情真是要吓坏母妃了。”

    “母妃,我没事。”我对庄贵妃笑了笑,再拿过杯子低头喝水来掩住脸上大半表情。

    我朝并没有尚公主就不许在朝中任职的规矩,林重檀如今一朝高中状元,庄贵妃没有女儿,尚且想让林重檀当驸马,那有公主的嫔妃们呢?她们不想从今年新进的进士们中选一位佳婿吗?

    我想到这个可能,就恶心得想吐。

    林重檀这等人,怎么配尚公主-

    今日的登科宴设在观海殿,名为观海,其实是殿前有锦鲤池。锦鲤池今夜除了有锦鲤,还放了数盏河灯。灯火如海珠,与天上月遥相对。

    我怕深的水,特意绕开锦鲤池,从另外的长廊走过来。钮喜伤势已经恢复好,重新回到我身边伺候。

    刚行到观海殿,就听到十二公主的声音。

    “太子哥哥,今日有烟花放吗?”

    她边说边挽着太子的手臂撒娇,太子像是拿十二公主没办法,无奈地摇头,“有。”他说着,又取了自己的折扇给十二公主遮脸,“待会给你放,你去屏风后坐着。”

    十二公主把折扇打掉,“不,我今日想跟太子哥哥坐在一块。”

    “胡闹,你那些姐姐妹妹都在屏风后。”太子说。

    十二公主目光往屏风后瞅了一眼,又转回到太子身上,“如果太子哥哥不让我跟你坐,那我就跟其他皇兄坐。”

    说这话,她突然看到我。

    些许她还在为太子受罚的事生我的气,看到我就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太子被十二公主缠得没办法,竟然也同意十二公主跟他坐,但额外给十二公主前面加了纱制的小屏风,以做遮挡。

    而我则已发现今夜的不同寻常,公主们今夜竟全都来了,不仅公主们来了,那些公主的母妃们也全部到了场。

    第55章 立秋(1)

    我敛下眼,在自己的座位入座。

    因是深秋接初冬的季节,殿里已烧起地龙,热意融融,我这一个多月生了好几回病,庄贵妃特意让我多穿几件才肯放我出门。也许真是体虚,我比旁人都穿得多些,也不觉得热。

    今夜登科宴伺候的宫人大多都是些貌美的宫女,灯火通明下,她们如灵鱼,在金粉饰墙的大殿内井然有序地穿行,走动间裙摆似春溪涟漪,香粉四溢。

    乐坊宫人跪于殿内一角,纵乐引唱。

    有些进士大抵是没见过这种软香温玉的阵仗,好几个看迷了眼,但大部分还是目不妄视。

    若我猜的没错,登科宴是变相的公主相婿宴,那这些宫女都是用来考验进士们的,若在宴会上左顾右盼者,自然是入不了嫔妃和公主们的眼。

    林重檀应是今夜的重点考察对象,我瞧着去他那里的宫女是最多的,也是相貌最佳的。

    今日最引我注意的并非林重檀,而是二皇子。他这次宴会上表现得明显低调许多,举止神色皆无异常,仿佛他准备逼宫的事情是我弄错了。

    皇上稍晚些时辰才到,与他同来的人是不是皇后,而是庄贵妃。傍晚那会,皇上身边的太监来传话说皇后身体不适,不能出席,让庄贵妃伴君出席。

    旨意来得晚,庄贵妃急忙梳洗打扮,还要去御前那边,所以并未与我同行。

    皇上到后,宴会正式开始。

    今日的晚宴与以往有些不同,以往无非是赏歌舞、看烟花等,今夜太子在酒过三巡后向皇上建议玩游戏。

    皇上听到玩游戏,欣然同意,“朕便看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玩游戏。”

    太子闻言叫宫人将投壶用的铜壶拿上来,这个铜壶跟原先我看过的不太一样,瓶口极窄,恐怕很难进箭。

    太子说:“今日我们不比谁中箭多,而是比谁是最后一个中的,挑战次数则以现场所做诗句为限。”

    太子的意思是要想玩投壶,就必须先作诗,诗句做好了,才能挑战投壶。诗句对这些进士并不难,难的是将箭投入小小壶中。

    我对这类游戏毫无兴趣,只低头喝我的奶茶。御膳房今夜呈上的奶茶温热滋补,入口醇香,我一连喝了两碗。

    忽地听到有人惊呼的声音,我抬眸一看,原是有人投中了,但那人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林重檀,而是今年的探花。

    探花向来是选相貌优秀者,今年的探花也不例外,他是除林重檀以外这批进士里长得最俊秀的,年纪也不大,才二十五岁。

    探花郎是个投壶好手,一连中了三箭,我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纱屏后的十二公主,我看到她正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探花郎看。

    我又看向林重檀,发现他面颊泛红,似乎是醉了所以才没有上场。

    他虽如老僧坐定,一动不动,但有人起哄他。

    “我们的新科状元怎么不上去露两把?”

    皇上听到了这话,他今夜兴致不错,也笑着说:“朕还记得林重檀赛场上逼退北国人的风姿,林重檀,你也下场玩两把。”

    被圣上钦点,林重檀只能从座位上起来,但他拱手行礼道:“陛下,臣饮酒过多,怕是待会要丢人了。”

    “无妨,你且试试。”皇上道。

    林重檀点头应是,他看上去的确像是醉了,脚步虚浮地走到探花郎身边。

    方才还一表非凡的探花郎被林重檀一衬托顿时成了鱼目珠子。

    我看到十二公主的目光迅速转了对象。

    林重檀先是作诗一首,再从宫人那里拿来弓箭,他仔细瞄准,但投了个空,弓箭擦着壶口过去。

    他继而挑战第二次、第三次……第六次,全部都失败了。

    最后,林重檀不得不对皇上行礼,“臣无用,还望陛下恕罪。”

    “游戏而已,哪到恕罪的地步。”皇上好脾气地说,但其他人的表情皆有些变化,最开心的莫过于探花郎,他重新抢回众人目光。十二公主先是恨恨地捏紧手里的团扇,不过没一会又目光灼灼盯着探花郎看。

    投壶玩到后半轮,礼部的烟火开始点燃。

    观海殿有个极为独特的设计,它的一面墙全是窗户,将窗户朝内开,外层是一整面的西洋玻璃。我头回看到这个玻璃的时候,咋舌许久。

    隔着西洋玻璃,殿内的人可以看到外面的锦鲤池,也可以看到在前面燃放的烟火。

    烟火如星点空,又作雨水飞溅化下。

    正在众人边看投壶边赏烟火时,纷乱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我回头望去,发现竟然是一个浑身带血的御林军。御林军冲到殿中跪下,语气慌乱,“陛下,有乱军闯入,已经杀到奉天门!御林军统领鲁义阳他、他反了,正带头杀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慌了,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尖叫。

    我立刻去找二皇子的身影,却发现方才还在殿中的他此时不知去向。皇上听闻此言,抬手捂住了胸口,面色发白,一旁的庄贵妃连忙扶住皇上,神情担忧害怕,“陛下!”

    皇上长吐一口气后,坐稳身体,安抚地拍拍庄贵妃的手,“朕没事。”他随后点了几个武官的名字,让他们立即前去镇压乱军,但武官还没出观海殿,厮杀声已近到耳旁。

    御林军分成了两派,一派应是鲁义阳的人,手臂绑着红巾,杀人丝毫不手软。

    今夜在场的大多都是从未见过血腥的人,不少人见此状,腿都软了。此时,二皇子也终于重新出现,他头戴红巾,身穿盔甲,从身后士兵中走出,高声喊到:“父皇,儿臣前来护驾。”

    他这番架势,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猫腻。

    皇上眼睛微眯,龙颜已怒,“老二,你这是在做什么?”

    “儿臣来护驾。”二皇子震声道,“父皇先前缠绵病榻,是太子给父皇下毒,太子心思歹毒把控朝廷,儿臣此番只为清君侧。”

    “朕看你是狼子野心。”皇上怒道。

    “父皇,儿臣绝无谋逆之心,是太子,他暴戾成性,民间早有怨言,儿臣不过顺应人心,替父皇除了这个逆子。”二皇子句句指向太子。

    皇上似乎被二皇子的话气得不轻,半晌没说话。

    这时,远处天际被火光映红,伴随着宫人惊慌失措的声音。

    “走水了!走水了!”

    二皇子见状越发趾高气扬,抬手示意动手。在殿里的一些宫人竟也是逆贼,从大腿内侧抽出武器。一时间局势更加混乱,二皇子的人与天子禁卫缠斗在一块。我被钮喜护在身后,目光则是去寻庄贵妃的身影,见她被身边的宫人保护在中间,略微安心。

    可下一瞬我的心就提了起来。

    因为整个大殿开始摇晃,这是……地动的表现。

    我在书上看过关于地动的描述,说地动严重,可害万人。殿内的人因为地动更加慌乱,而我则是迅速朝庄贵妃那边跑去,她是我的母妃,我需要护着她。

    跑到一半,殿内摇晃越发严重,我旁边一人高的花瓶猛然往我这边倒下。

    几乎是同时,有人一脚踢开花瓶,另外一个人则是将我迅速扯开。

    我没反应过来,就摔入后者的怀抱。待闻到药香味,才意识到抱住我的人是林重檀。

    林重檀抱住我后,又迅速松开手,此时踢开花瓶的钮喜已经回到我身边。

    我看一眼林重檀,就继续往庄贵妃那边跑。庄贵妃看到我跑过来,急得都哭了,“从羲,你不要乱跑。”

    我飞快挤到她身边,抱住她,“母妃,我没事。”

    地动的出现让二皇子大惊失色,不过这场地龙并不剧烈,也没有持续多久,就平复下来。

    随着时间推移,叛军渐落下方,二皇子本就不太好看的表情越发难看,他变得焦急不安,频繁回头。

    我猜到他在等什么,他在等打到奉天门的叛军来接应他。

    但我觉得恐怕根本就没有叛军,二皇子从头到尾都被骗了。

    果不其然,这场愚蠢的逼宫也以一种极其荒诞的形势结束了,二皇子孤立无援,身边的亲卫全部死光,只剩他一人站在尸堆中。

    他看着突然不用人搀扶也可以挺直身体,寒着脸看他的皇上,在这一刻终于想明白一切。二皇子目眦尽裂,拿着刀指着太子,“你设计诈我,诈我!你故意让我听到你和你的人对话,以为你给父皇下毒。”

    他又扔下刀,跪在地上,向皇上祈怜,“父皇,儿臣真的没有一点谋反忤逆之心,儿臣只是想救父皇。”

    “你到底是想救朕,还是想逼宫,你自己心里应该一清二楚,你身为长子,不想着以身表率,只想着皇位,为了皇位,甚至不惜残害骨肉血亲,祸害人命,实属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朕没有你这个儿子!”

    皇上的话让二皇子面如死灰,随后他重新捡起地上的刀,长笑道,“是儿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是父皇你偏心?儿臣才是父皇的长子,可父皇永远只在乎老三,最疼爱小九,儿臣不服,明明都是父皇的孩子。”他将刀慢慢横在自己脖子上,“儿臣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儿臣的母妃对儿臣所作所为一概不知,还望父皇不要迁怒儿臣的母妃。”

    二皇子自刎了。

    我捂住庄贵妃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这血腥的一幕。

    此时,天空燃起信号弹,太子见到信号弹,在皇上面前跪下,“父皇,儿臣幸不辱命,已将乱党全部缴杀。”

    皇上沉默了一会才说:“好,做得好。”-

    二皇子虽死,但皇上怕宫中还有二皇子残党,令人彻查,进士们也被暂时留在宫里。

    我在确定庄贵妃宿下后,带着钮喜偷偷去了进士们休息的恩籍殿,恩籍殿原先存书用的,现在暂时收拾出来,给进士们休息。

    钮喜打点好守在外面的士兵,我才走入林重檀休息的房间。因是暂时收拾出来的宫殿,床榻都没有,棉被就铺在叠好的书本上。

    林重檀躺在书本堆成的临时床上,听到我进来的动静,立刻问了句,“谁?”

    我没有答话,只是反手将门关上。林重檀已经发现是我,他从床上坐起,先是拧着眉下床看外面的情况,又踱步到我旁边,“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我看着他,把袖中的印章拿出来。

    林重檀看到印章,果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说:“原来这个在小笛这里。”

    他准备拿回去,但我先一步把印章攥在手心里。

    “你知道那封信对不对?”我问他。

    林重檀眸光略动,慢慢点了下头。

    我咬了下牙,“你明知道我想害死你,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林重檀没说话,我见状主动吻上他的唇。

    我没有林重檀聪明,他很多时候都能猜透我在想什么,所以我总是输,可这一次他输定了。

    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本能会去护住自己最在意的人。

    林重檀被我亲吻后,先是想推开我,但听到我软着声音唤他檀生后,却改推为抱。他将我抱起来,压在书上。我闻到书墨的味道,以及林重檀的味道。他反客为主,从我的唇瓣一直亲到耳垂。

    被他含住耳垂的时候,我不由地吸气。

    林重檀听到我的声音,身体顿了下,随即准备松开我。我却没有准备放过他,我搂着他的脖子,固执地问:“为什么要帮我?要救我?”

    他不说话,我就抓着他一下下亲他的脸、他的唇。

    林重檀几乎从不跟我直白地说情话,但今夜不知道饮酒的缘由或是什么,他跟我说。

    “你想杀我,我也爱你。我原来以为世上情爱二字最为可笑,但我发现是我自己愚昧看不清自己的心。”

    他自嘲地笑了笑,继而拿下腰间的香囊包。香囊包里面有个小小夹层,我看到他把夹层里的装着白色粉末的小鼻烟壶拿出来时,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何物。

    直到他说:“我的每个香囊包、药包里都有你的骨灰。你不在的时候,都是它们陪着我,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

    “小笛,别恨我了。”林重檀带着哀求意味跟我说。

    第56章 立秋(2)

    一种深深的毛骨悚然加恶心感爬上我心头,我盯着他手里的精巧鼻烟壶,只想将其夺过来。

    人死讲究入土为安,若死后得不到安宁,灵魂只能在世上无助漂泊。

    那是我的骨灰,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杀了我还不让我入土为安。若我没有死而复生,岂不是生生世世都被困于他身边?

    林重檀怎么能用这么深情的口吻说这么恶毒的话?

    他让我不恨,我怎么能不恨?

    我和他之间隔着两条人命,我的命,良吉的命。

    大抵我沉默地盯着他手里的鼻烟壶太久,林重檀察觉到异样,他低声唤我的名字,“小笛。”

    我抬起眼,缓缓摇了摇头,“我还不能做到。”

    林重檀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瞳如山涧水,睫像林中草。他长睫一抖,山涧水随之晃荡。

    我把剩下的话补充完,“我只能说我可以试试,但林重檀,如果你再辜负我一回,我发誓一定会杀了你,不顾一切杀了你。”

    此时山水草木如获新生,他重新将我揽入怀,声音有些哑,“好。”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像我原来那样做的一样。我需要装成原谅他的样子,装作被他虚伪深情感动的样子,装作我和他之间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就好像我还是林春笛,他是对我好的林重檀。

    过了一会,我听到钮喜在外面提醒的敲门声,推了推林重檀,示意他松开我。他也听到声响,松开我,又替我紧了紧脖子上的披风系带,“回去路上小心些,别受寒了。”

    “嗯。”我转身欲走,可才走两步,又被林重檀拉住手。我不由转头看向他,他面容被烛火照耀着,莫名透出一种脆弱感。

    也许是我看错了。

    林重檀见我回头,才慢慢松开手。

    我略微思索,走回去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下,“这是你今晚救我的奖励。”-

    二皇子的事连查了七日,宫里死了许多人,宫外也是。二皇子虽然让皇上不要牵连他母妃,但二皇子的生母还是被褫夺封号,落个终生幽禁的结局,至于二皇子的母家更惨,男斩头,女为奴,年长年幼者流放边境,终生终世不得翻身。

    我和庄贵妃这里也被查了,但我们这里自然是没有查出什么东西,第八日皇上就到华阳宫用膳。

    用膳时,他跟我提起还被关在大理寺的四皇子。

    “你去接你四皇兄出来吧。”皇上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交代我要多吃点,但我注意到他鬓角多了一缕白发。

    想来二皇子的事,皇上心里应还是痛的。

    亲生儿子自刎当前,焉能不痛,但我始终有些不明白,既然知道二皇子有异心,为何不直接点明,幽禁也好,赶去外地也好,为何非要闹得父子相残的地步-

    我接到四皇子的时候,他身形本是高大强壮的那一挂,现下瘦了许多,形容枯槁,但他看到我的第一反应还是冲我笑,“从羲。”

    我忙从马车上下去,拿起自己臂弯间的披风给他披上,“四皇兄,我们回去。”

    四皇子笑着点点头,“好。”

    我怕他饿,来时在马车上备了吃食,四皇子看到餐盒里还冒着热气的食物,顿了一下。我把筷子递给他,又将吃食一样样摆在旁边的小几上,“四皇兄,先拿这些垫垫肚子,等回到宫里再吃好的。”

    他对我重重点头,端起碗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我不知道他在大理寺遭遇了什么,但想来是不好的。就算下面的人不虐待他,他被自己父亲这般冤枉,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吃到一半,四皇子抬手擦了下眼角的泪,突然闷闷道:“这么多天我第一次吃热饭,小时候我也吃冷饭,但那时候太小了,都不怎么记得了。从羲,谢谢你。”

    “是父皇让我来接你的。”我不敢居功在身。

    四皇子说:“我知道,但你愿意来接我,不嫌弃我身上的异味,还事事做得那么体贴,我很感谢你。”

    我想了下,说:“我们是兄弟,何来言谢,若说谢谢,四哥给我做的灯笼,我都没好好谢过四哥。”

    四皇子听我唤他四哥,抿着唇笑了下,他相貌最随皇上,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凶。

    “那都是小玩意,你若喜欢,四哥还给你做。”

    “嗯。”我也笑了笑,“四哥先用膳。”

    回到宫里,我先送四皇子回他的住处,再回华阳宫。几乎是刚坐下,御前的一个小太监就过来传旨,说过几日皇上有意举办蹴鞠比赛,让我们这些皇子都参加,同参赛的还有今年的年纪尚未满二十五的进士。

    除此之外,还从侯门勋贵中选了些年轻人一同比赛。

    比赛当日,蹴鞠队伍要分成两队,但在分队上就产生分歧,太子自然要当一队的队长,另外一队的队长由谁当,是个问题。

    往年都是由太子的表哥现太常寺庙少卿荣琛担任,但非常不巧,荣琛前日摔了一跤,腿给摔骨折了,别说来踢蹴鞠,连上朝都上不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林重檀推了出来。

    “不如就檀生吧。”

    “我对蹴鞠并不算精通,还是换个人来当队长。”

    林重檀还在婉拒,先前一直没说话的太子勾唇道:“孤也觉得檀生不错。檀生,你别推辞了,就你了。剩下的人开始分队吧,公平起见,抓阄好了。”

    说实话,我对大部分的体力游戏都不太行,我只想待会浑水摸鱼,于是我是最后一个去抓阄的,但出了点意外,我和前面一个人抓的阄都是空白的,想必是宫人一时疏忽,误把空白纸张放进去了。

    我正要让宫人重新去做抓阄纸,太子却说:“不必那么麻烦,弟弟,你先选,选红队,还是绿队。”

    红队是太子带队,绿队的队长是林重檀。

    这话一出,好些人的目光都放在我的脸上。

    今日聂文乐也来了,正在绿队。

    我犹豫了一会,最后慢吞吞站到太子身边,“我选红队。”

    太子闻言一把抱住我肩膀,“这就对了,待会弟弟好好看着孤怎么把对面的绿队打得屁滚尿流。”

    事实上,前半场的确如太子所说,红队一路高歌猛进,可到了后半场,绿队却扭转了形势,林重檀带着绿队的人连连进球。打到后面,我隐约感觉到林重檀和太子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太子唇角的笑意少了些,而林重檀则是一直就没笑过。

    但也许是我的错觉,我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拿我的脚去碰一碰球。比到后面,我也起了好胜心。

    香只剩末尾一小截时,两队的分数打平。

    我终于跑到球旁边,现在是绿队的聂文乐掌控着球,他看到我过来,眨了两下眼,然后就被我轻而易举地将球踢走。绿队的人见状来拦,结果聂文乐不知怎么的,竟摔了一跤,正好挡住来拦我的人的路。

    “聂文乐,你搞什么鬼!”我听到身后有人在骂聂文乐。

    我没有回头,一路踢着球往风流眼去。跑到一半,我看到林重檀,他正在我前方。我看到他,不禁害怕起自己脚下的球被抢走,他先前抢球的技术可是被我亲眼目睹了的,一抢一个准。

    果然,他过来抢我脚下的球,我连忙避开,可林重檀实在难缠,总是挡住我前面的路,不过他也没有成功把我脚下的球抢走。

    我眼看香要燃尽,心里一急就以只有我和林重檀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许动!”

    林重檀身体顿了下,而我趁他停住的瞬间,迅速一脚将球往左前方踢给我早看好的人,“太子哥哥,接住。”

    太子如鱼得水接住球,再一个拐子流星稳稳进球。

    太监也在这时敲响锣鼓,“比赛时间到!”

    我看到进球,忍不住眼睛亮起,而下一瞬我看到面前的林重檀,他看上去似乎不是很高兴。

    太子进了球,阴柔的脸上噙着笑向我走来。我本以为他是过来跟我击掌,他们进球都是这样。可太子过来后,却是一把把我抱举起,“多亏弟弟刚刚的运球,我们红队才能赢。”

    我猛然悬空,慌张间伸手抱住太子。抱的位置不太好,我抱的是太子的头,从外人看来,好像是我把他的头面向我怀里压。

    第57章 立秋(3)

    那瞬间我似乎听到太子的闷笑声,我更觉窘迫,伸手去推他,“放我下来。”

    太子从我怀中抬起头,因刚剧烈运动过,他脸颊泛着薄红,额头眼尾皆有细汗。我看到他看我的表情,心中感觉不妙,怕他说些过分的话。

    正在这时,同在一队的小侯爷挤了过来,“羲堂弟真是我们的功臣。”他作势也要来抱我,只是手还没碰到我衣服,太子就转了个圈,在另外一边将我放下,然后再一脚踢开小侯爷,“回去抱你自己弟弟去。”

    小侯爷哎哟一声,捂着自己被踢的地方,声音委屈,“堂弟也是弟弟,太子哥哥也太小气了。”

    他从不喊太子为太子哥哥,怪腔怪调的后半句明显是模仿我。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捏着拳向小侯爷追去。

    小侯爷看到我追过来,立刻转身撒腿就跑。但可能是刚才运动过度,加上被太子踹了一脚,他没跑多远就被我追摁在地上。我压坐在小侯爷身上狠狠锤了两下,他趴在地上直喘气,“弟弟饶命!”

    他居然还学太子说话,我还想再捶两下的时候,太子过来了。他把我从小侯爷身上拉起来,再抓着蹴鞠球对着小侯爷屁股猛地一砸。

    小侯爷嗷的惨叫出声,“二堂哥,你这下手太黑了,你想废了我啊!”

    太子哼的一笑,“又没砸你前面,怎么就废了你,赶紧给孤起来。”

    小侯爷不敢再闹,老老实实爬起来。

    比赛打出了输赢,输的那方需要承受惩罚。惩罚一早就商定好了,赢方在输的那方脸上抹面粉。

    但太子突然改了说法,说让大男人给另外一个大男人脸上抹面粉没什么意思,他喊出一队宫女过来,让宫女给绿队抹。

    我认出那些宫女并不是普通的宫女,全是在各个公主身边伺候的,不由转头看向四周。

    难道今天也是别相的相看宴?公主们正在某个地方看?

    在场的人基本都是没有成婚的,骤然看到年轻貌美的宫女给自己抹面粉,好些人脸有些红。而最夸张的是聂文乐,他看到宫女向自己接近,居然自己一头扎进面粉桶,滚了一脸。

    林重檀则完全相反,他淡笑着接受了宫女的面粉,末了,还将自己的丝帕赠给宫女,供对方擦手。

    那个宫女当即脸都羞红了,没敢接过手帕,速速转身离开。

    蹴鞠结束后,我们去了最近的洗泉殿沐浴更衣。洗泉殿用竹子和屏风分成一个个单独的浴池。

    我看着帮我脱厚重蹴鞠装的钮喜,“钮喜,你去御膳房问还没有上次登科宴的奶茶,我想喝。”

    钮喜应声,帮我解开蹴鞠装后,就离开了。我自己散下长发,小心翼翼踩进浴池里。自从在淹死在水里,我泡浴池都有些怕。

    正在我拿澡豆洗身体时,屏风外忽然有了动静,我抬头望去,就看到林重檀。

    林重檀已经将脸上的面粉洗掉,他面上还有水珠,像是急着过来,连脸都没擦。我只看了他一眼,就扭开脸。

    没几息,一只手拿过我手里的澡豆,“怎么没人在旁边伺候?”

    “钮喜去御膳房了。”我顿了下,想把澡豆拿回来,可林重檀把手一举,我根本拿不到。

    “林重檀!”我压低声音气恼道。

    澡豆在我背上擦过。

    林重檀嗯了一声,又说:“我只帮你沐浴,不做别的。”

    他好像真的只是过来帮我沐浴,举止并没有过分之态,而我要的不是这个。我想了想,故意从浴池里站起来,“那这样洗吧。”

    林重檀的呼吸重了些,他抿了下唇,才继续帮我洗。我双眸紧盯着他,片刻后,我将他拉入水中,再坐进他怀里。

    “你为什么要给那个宫女手帕?”我问他。

    林重檀听我这样一问,唇角有了点笑意。他肯定以为我是吃醋了,真是肤浅。

    “宫里的好几位公主都到了许人家的年纪,我不得不伪装一二。赠手帕是想让公主认为我是好色之徒,不可托付终生。”林重檀与我解释道。

    我其实有些惊讶,林重檀这种贪慕权势的人居然不想尚公主。

    “你不想当驸马?要是当了驸马,你的前程肯定会更好。”我说。

    林重檀用手指穿过我散在背后的长发,“小笛想让我当驸马吗?”

    我哼了一声,“不想,我才不会跟我妹夫搞在一起。”

    不知我这句话怎么就触动林重檀,他居然孟浪地凑过来亲我,我不想他得逞,一直躲,而他随后竟然钻入水里。

    这种发展超过我的预料,我抓住林重檀的头发,想他离开,可我低头看着新科状元郎以一种极贪婪低贱的姿态服侍我时,除了羞怯、气闷、恶心,我心里又生出诡异的报复欲。

    但我没有高兴太久,因为林重檀后面咬了我后腰下方一口。我疼得直吸气,气得打林重檀。林重檀由着我打,只是不让我打他脸,说待会还要见人。

    “你、你疯了?咬我……”我都不好意思把完整的话说出口,林重檀咬了我后又恢复成温柔公子哥的模样,温和地同我道歉。

    “对不起,小笛,我没忍住。”

    我被气得一噎,而林重檀再次钻入水里。片刻后,他从水里出来,想吻我的唇。我嫌他脏,伸手挡开,“够了,钮喜估计快回来了,你回去吧。”

    林重檀被我拒绝,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还是说:“好。”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林重檀也不过尔尔。我忍不住嘲笑一声,拿起放在玉盘上的新澡豆重新把身体洗干净,我不想留下林重檀的味道,而就在这时,我听到外面响起女子的尖叫声。

    第58章 立秋(4)

    尖叫声有些熟悉,我不禁抓起衣袍从浴池里出来。我走到外面时,只看到一个身着宫女衣裙的少女捂住脸匆匆跑开,她虽然跑得很快,但我还是认出了她。

    是十二公主。

    十二公主跑到一半,被迫停了下来,因为太子出来了。太子显然也认出了自己的胞妹,他脸色瞬间铁青,但什么都没说,看着十二公主像只小老鼠从他身边溜过去。

    下一瞬,他看到站在走廊的我。

    我对上太子的眼神,顿觉不好,登时想回浴房,可太子居然跟了过来。这里没有能锁的门,想进就进,我挡都挡不住。

    “弟弟可瞧清了方才那个宫女?”太子从屏风外绕进来,声音低沉。

    我心想认出了也要当没认出,这可是有损十二公主名誉的事。只是那丫头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竟然敢混到这里来。

    “没有,我只是刚刚听到尖叫声,所以出来看一下,并没有看清。”我说。

    太子哦了一声,然后说:“是颂颂。”

    我不由一顿,“太子哥哥是不是看错了?颂颂怎么会来这里?”

    太子神情很冷,“那谁知道,那丫头片子自幼被惯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刚刚她不知是看到谁,竟然叫成这样。弟弟真的没看清她从哪间浴房出来吗?”

    我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我的确没看到,我先前出来的时候只看到十二公主步履匆匆从我面前跑过去。

    太子见我反应,沉默片刻,眼神忽地再次转到我身上。他自上而下打量我,我也忍不住低头审视自己,发现因为刚才出来得急,我没把身上的水擦干就套上外袍,此时袍子贴着身体,而我湿润的长发还在衣袍里。

    我自觉狼狈,低下头,伸手将长发从衣袍里拿出来。这时,外面传来小侯爷的声音。

    “刚刚谁在外面叫?”

    小侯爷边说边走,居然也绕到我这间浴房。他看到浴房里的我和太子,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你们两个一起洗?”

    太子眉毛略挑,“兄弟两个一起洗不行吗?”

    “行行行,你们刚刚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吗?”小侯爷又问。

    太子反问:“什么奇怪的声音?”

    小侯爷抱怨道,“女人的尖叫声啊,哪个宫女这么冒冒失失的,吓得我刚刚把一整瓶疏松颈骨的药粉全倒池子里了,那味冲死人了。”他突然对我说,“羲堂弟,我瞧你的浴池挺干净,不如我们一起洗吧,我那池子里全是药粉,洗不了了。”

    他说着就要过来,而我想到我刚刚在浴池里跟林重檀做了什么,就不由拦住他,“不行!”

    虽然刚刚林重檀都把东西吞了下去,但……我还是觉得让外人泡我这个池子很不好。

    小侯爷不明所以,“为什么不行?”他也对我上下一打量,“难道羲堂弟是怕身材没我好,自卑吗?没关系,堂哥不会嘲笑你。”

    他这话引来太子嗤笑。

    我继续挡住小侯爷的路,“我不习惯跟人一起洗。”

    “那……”小侯爷用眼神瞄太子。

    我只是随便扯个理由,“太子哥哥是想找我借精油,所以过来,我跟他并没有一起沐浴。”

    “原来是这样啊。”小侯爷又去烦太子,“哥,三爷,我跟你一起用一个池子吧,今日人多,现在池子都满了。”

    太子无情拒绝了小侯爷,并把人赶走,然后对我勾勾手。我没反应过来,以为太子是要我走过去,想低声讨论十二公主的事情。

    而等我走到他身边,他似笑非笑地捏了我脸一把,“不是要给孤精油,精油呢?孤可不需要牛乳沐浴。”

    前半句我是懂的,可他的后半句又让我一怔,“什么牛乳?这里没有牛乳。”

    话说着,钮喜回来了。

    钮喜怕我一碗奶茶喝不够,特意带了两碗。

    太子看到钮喜带来的奶茶,不知他想到什么,轻轻一笑,随后竟把我的两碗奶茶都抢走喝了。我正因为泡澡而口干舌燥,现在只能望洋兴叹。太子似乎不大喜欢喝奶茶,喝的时候直皱眉,但他偏偏又把两碗都喝光。

    喝完后,他看我一眼,又笑了一声,“喝你两碗奶茶,至于这么不高兴吗?喏,这个当赔你。”他将自己手上的佛珠丢给我。

    我本能接住丢过来的东西,入手后才发现太子这串佛珠眼熟得很。似乎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当时被众人簇拥坐在上位,手里把玩的正是这串玛瑙红佛珠。

    我还没来得及问太子为什么要自己贴身的佛珠给我,毕竟奶茶又不是什么值钱稀罕的东西,他已经转身离开了。

    沐浴的时候,我还在盯着手里的佛珠看,钮喜注意到,问我要不要拿个盒子装好。

    我想了想,“不用。”

    我将太子的玛瑙红佛珠戴在了手腕上-

    那日有不少人听到了十二公主的尖叫声,最后是由一个宫女顶了锅,说宫女见到四脚蛇,所以才尖叫。后来我发现,十二公主身边伺候的宫女一个个相继被换掉,连平日的教习嬷嬷都换了。

    随后,我过了死而复生后最相安无事的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不是待在华阳宫,就是去太学读书。

    林重檀考中状元,已经不需要在太学读书,而太子他被赐婚了,婚事很急,明年入夏前就要成婚,于是他忙得没有时间来太学。

    太子的赐婚对象是大行台尚书令的女儿,但这位身份尊贵的千金小姐也不过只是太子的侧妃。据说关于太子妃的人选,前朝争执许久都没有定下来,最后只能先迎侧妃入门。

    赐婚圣旨下来后,皇后时常会把大行台尚书令的女儿请进宫里,我曾遥远地见过对方一次,觉得那位未来太子侧妃应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

    天气渐寒,我变得不爱动,每每上了马车就窝在车里一动不动。这日,宋楠从窗外递进来一张纸条。

    我将纸条展开,上面是林重檀的笔迹,他约我明日在太学他原先的住处见面,说有东西给我。

    我略微思索一番,打开车窗对宋楠说:“太学人多,我不想被人看见,你去回他,若他想见我,明日这个时辰我的马车会停在太学后门,他到时候来便是。但我只等上一刻钟,若误了时辰,就别见了。”

    宋楠点头。

    林重檀果然翌日准时到的,这一个月我和他没怎么见面,偶尔见到也是人多口杂的场面。他这个新科状元忙得很,如今天下都知道他的名字,京中更甚,他隐隐一跃成为了无数少女的春闺梦中人。

    我偶尔坐车出行,都能听到有商贩要吆喝,“新科状元郎檀生昨日来买的笔墨纸砚最后十套,有人要吗?”

    商贩刚落,就有丫鬟答话,“我家小姐说全部包了。”

    “你近日这么忙,怎么有时间来见我?”

    我对进入马车的林重檀说。

    他今日穿了身紫檀色的宽袖裘衣,外披素色披风,进来时,还裹着一阵冷风。我畏寒,不由地蹙了下眉。林重檀有所察觉,他先坐得离我很远,用车上汤婆子暖了会手,又将沾了寒气的披风脱下,这才换到我身边来。

    “近日是有些忙,我如今侥幸高中状元,应酬之事难免变多。”林重檀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锦盒,“这是我托人从海外之地带回来的,你将这串手链戴在身上,既有宁神之用,又可暖身驱寒。”

    锦盒里的手链是由一颗颗我没见过的材质珠子串成,颗颗大小相同,通身塞雪白,一看就不是凡物。

    海外之地?

    我之前知道我姑苏林家的大哥前几年就开始去海外经商。

    “是大哥送来的吗?”我直接问。

    我骤然提起姑苏林家的人,林重檀神色略微有了些许变化,须臾后,他摇头,“不是。”

    我继续追问道:“你什么时候结识了能出游海外的人?”

    林重檀这回沉默了会,才跟我说:“原先还在姑苏的时候,我曾经手过父亲的账本,也耳濡目染跟父亲学了些东西。在离开姑苏前,我就组了一个自己的商队。这些年,生意也做大了些。”

    我听到林重檀的话,庆幸自己追根究底,要不然发现不了林重檀还留着这样的一招后手。

    他可真够忙的,既要巴结太子等人,又要读书温习,教我读书,还要经营自己的生意,比狗还有精力。

    “你……你在京城也开了铺子?”我问他。

    我虽做好他开口会让我惊讶的准备,但他真说出店铺名字,我还是不禁瞠目结舌。

    “万物铺是我开的。”

    万物铺是这几年时兴起来的铺子,我原来还是林春笛的时候,带着良吉来逛了几次。每次去,万物铺人都很多。

    万物铺跟其他铺子不太一样,它里面有的东西都是外面没有的,而且限量,卖光就是卖光了,若要再等,恐怕一年半载都等不到,所以每次万物铺上新货,去抢购的人都很多。

    短短几年时间,万物铺已经在京城开到了五家。万物铺对外的老板一直是一个中年男子,我没想到真正的幕后老板居然是林重檀。

    大抵我不再开口,林重檀隐觉我生气,又把话题转到手链上。他准备给我戴上,可掀开我的衣袖,他就看到了太子的那串佛珠。

    林重檀手指顿住,他显然认出了佛珠的主人。

    我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佛珠,“太子给的,我不能不戴。你这串手链若是我右手戴,平日练字做事都不方便,而且也容易被旁人看到。”我脱了靴,将脚踩在他膝盖上,“要不戴脚上?”

    我既要给林重檀以为我会跟他和好如初的希望,又要一点点地去告诉他,他在外人眼里再多了不起,在我面前都是卑贱的。

    他送我的礼物就跟他本人,见不得光。

    我如今所做,皆是效仿他当年所为。

    我是见不得光的林家真正的二少爷,而他这个假少爷顶了我的名,享了父母的宠爱,世人皆称林重檀谢庭兰玉,但只要有我一日,他都是赌鬼范五的儿子。

    谁让林重檀聪明一世,偏生要喜欢上我这个一无是处的人。

    他活该。

    他若杀了我,事后不后悔,全心追寻他的富贵荣华,我反而高看他一眼。

    现在,林重檀什么都想要,那我就让他什么都落空。

    但我也真的低估了林重檀,他面色如常地脱了我的罗袜,试着将手链戴在我脚踝上。手链短了,林重檀将手链重新放回锦盒,“等改大一些,我再拿过来。”

    “嗯。”我想将脚收回来,却发现林重檀紧攥着不松。他以修长手指圈着我的脚踝,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拧起眉,又尝试着抽了两下,仍然被他抓着脚踝。

    我正要让林重檀松开,他却伸手将我抱到他腿上。

    第59章 处暑(1)

    因姿势问题,他需仰头看我。马车昏暗,林重檀一张脸生白,便越发显得眼眸黑黢。

    “小笛这段时间有想我吗?”

    他说话时离我很近,我有些不适地微微扭开脸。我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只拿脚轻轻踢他,“冷。”

    林重檀闻言先低头帮我穿上罗袜,又拾了靴子给我套上,做完这些,他重新看向我,也不等着我回答了,“我很想小笛,见小笛的时候总想在小笛身边待久些。”

    若是原来林重檀对我说这种话,也许我会觉得有些高兴吧,但时过境迁,我现在只觉得他虚伪。

    林重檀发现我还是没有回答,也不再开口,他抱住我,几乎把头面都埋在我怀里,我对此姿势极为不适,让他松开我,他置若罔闻。

    “林重檀。”我不得不喊他全名。

    林重檀在我怀中轻唔了一声,然后低声道:“我有些累,小笛让我抱抱吧。”

    我刚刚就发现了林重檀清减了些,想来他这段时间很忙,只是抱我就能不累了吗?

    我又不轻,坐他腿上,他腿不疼吗?

    “你别这样抱我。”我忍不住推他。

    林重檀被我推了好几下,终于抬起头,可抬起头的瞬间,却吻住我的脖子,我一时没控制住声音,低呼了一声。他一直吻到我喉结,然后轻轻咬住。我像是被咬住后颈的动物,僵在原地。

    我察觉到他的手探入我的衣袖,他在摸太子给我的那串佛珠,他似乎想取下来,不过佛珠被扯到手指那段的时候,我弯起手指将佛珠拽住。

    林重檀顿了下,半晌他松开手,也松开我的喉结。他像是无事发生一般替我整理好衣服,我却起了别的想法。

    林重檀这段时间想来应酬很多,总是需要见人。

    我舔了下牙齿,犹豫着凑近林重檀的脖子,然后咬了下去。我故意咬他,咬的力道不轻。

    “小笛。”林重檀喊我。

    我也当听不见,一心要在他脖子咬一个明显的牙印。觉得咬的痕迹够深后,我才松开牙齿。我离远了仔细一瞧,林重檀脖子果然被我咬出一个显眼的牙印。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从怀中取出手帕,先给我擦了下唇,才随手擦拭自己脖子上的伤口。

    我盯着林重檀脖子上的牙印,心想他待会见人要如何解释这牙印的来历,想着想着不由笑了下,这一笑,林重檀也笑了下,“开心一点了吗?”

    我把笑容重新收起,“你还有事吗?若没事,我要回宫了,母妃还在等我。”

    林重檀闻言松开我,又替我整理头发,我想起他的手才捉握过我的脚,有些嫌弃地不让他碰。他好脾气地收回手,却提起太子侧妃的事。

    “你提太子侧妃做什么?”我有些不解。

    林重檀神色自若,“我在想待明年太子大婚,该送什么礼,小笛要送什么?”

    “还有半年,再说吧,你怎么还不走?待会不要被人看到了。”我赶林重檀出去,林重檀一边应声,但又在临走前,抓着我亲了一口。

    他这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从马车上下去。

    无耻!

    我气得狠狠以手擦唇-

    返回宫里,我第一件事是回去漱口刷牙,但我回去后发现庄贵妃不在。原来皇后今日又请了大行台尚书令的女儿入宫,还叫了嫔妃一起陪同。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庄贵妃迟迟不回,我有些不放心,让宫人前去看看什么情况。

    宫人去了后,没多久下起雨。我想起庄贵妃最近有些咳嗽,犹豫再三,还是拿着她的披风前去寻,但没想到会意外撞见了太子和那位未来的太子侧妃。

    太子持伞伴于大行台尚书令的女儿身旁,雨势不小,两人挤在同一把伞下,身体挨得有些近。我遥遥看着他们两个,觉得两人如金童玉女般十分登对。

    “我们换条路,别打扰了太子和未来侧妃。”我跟钮喜说。

    但不知太子怎么就看到我,他不顾旁边的大行台尚书令的女儿还在,竟然拿着伞往我这边走来。

    大行台尚书令的女儿显然愣住了,以手遮头,停在原地喊道:“太子殿下。”

    太子回头,懒洋洋地说:“孤累了,你自己回去吧。”

    “臣女……”大行台尚书令的女儿说到一半,就停住,她明显委屈,他们身后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太子一走,她只能站在雨中淋雨,又碍于千金小姐的身份,不敢随便跑。

    我亦没想到太子没风度到这种地步,连忙叫了个宫人去给大行台尚书令的女儿送把伞。我刚叫了人,一道身影就钻进我的软轿里。

    软轿不大,太子一挤进来,空间骤小。

    太子进入我的软轿,鸠占鹊巢将我挤在角落,自己长吐一口气靠在车壁上,还对外面的宫人说:“怎么还不走?”

    我发现我带给庄贵妃的披风被太子衣袖上的水弄湿,又见他反客为主,指挥我宫里的宫人,顿时起了火气,“不许走。”

    太子长眉一挑,转头看向我。

    我继续说:“太子哥哥,你太失礼了,你怎么能把大行台尚书令家的千金一个人丢在那里?这轿子你不要坐,下去。”

    我边说边小心翼翼不让披风不碰触到太子。

    太子盯我一会,不怒反笑,“弟弟怎么那么别扭?生气了?”

    他在说什么东西?

    “放心,纵使孤成婚了,孤最疼的还是弟弟,没有女人能跟弟弟比。”

    太子的话让我皱起眉,我也不禁思考为什么每次太子见我的态度都如此轻浮,本性使然?还是他每次借着我缅怀自己的长姐?

    我想了想,只说:“太子哥哥不要打趣我了。”

    太子只笑不语,而他今日丢下未来侧妃在雨中的事很快挨批,这次不是皇上批评他,是皇后。据说皇后发了好大一通火,事后还干脆找了个礼仪训练的由头把大行台尚书令的女儿请到宫里短住。

    另外一边,我意外在宫里见到林重檀,原来皇上虽然还未给他封官,已经给他派了任务。

    宫里的藏书阁有许多古籍,因人手不够,这批进士里挑了些优秀的入宫修复古籍。

    林重檀领了这个任务后,我在宫里见到他的次数变多了些,他常常宫里宫外两头跑,有时候还会跑到太学的书阁。

    而我因为常常去藏书阁拿书,时不时会跟林重檀撞见。有时候我也会看到那位大行令尚书令家的千金,我不知她闺名,只知道她姓陈。

    陈姑娘是个爱书之人,时常来藏书阁。

    这日,庄贵妃亲手炖了滋补身体的补汤,阖宫都送了些,本是宫人去东宫送,但我有事想找太子,便干脆自己前去送补汤。

    然后我去的时机很不好,居然正好撞见太子跟人行那种事的场面。

    第60章 处暑(2)

    确切说不是太子在跟人行那种事,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准确去形容我所看到的场景。

    今日一进东宫,我就发现东宫平时多如牛毛的宫人此时少得可怜,我没在太子的寝殿看到他,书房也没有他的身影。东宫又大,问东宫的宫人,他们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太子未出去。

    我只好让钮喜他们分头找,若是寻到了,就请太子去书房等我。我自己也去找,这才意外撞见了梅园里的一幕。

    梅园红、白梅交汇,花蕊清雅,馨香馥郁,其中的八面亭,七面都垂着厚厚的棉帘,遮挡风寒,唯独入口的一面棉帘卷起。亭子铺着纯白地毯,太子坐在凉亭的躺椅上,一边饮着热酒,一边欣赏着对面的人。

    我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看到那个人上半身穿着太监的衣服,下半身却是光溜溜的。他跪在地上,手指绕在后方拿着玉势,脸则埋在太子的髀根处。

    我被这骇人一幕镇在原地,直至太子转头看到我,我才后知后觉想要离开。

    但已经晚了。

    我没走多远,就被身后的太子追上。他看到我,脸色有些不好看,“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看到。”我连太子的脸都不敢仔细看,只想迅速绕开他离开,可他居然伸手过来,似乎是想抓住我的手臂。我忙忙后退好几步,不由地喊道,“你别碰我!”

    太子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我也在此刻意识到自己失言,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有点恶心,他明明都快跟陈姑娘大婚了。

    太子脸色完全差了下去。

    我看到他近乎快黑成铁的脸色,又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不禁怕他一时控制不住脾气杀我灭口。

    毕竟他设计圈套让二皇子自戕的事还历历在目。

    我登时想先离开,等太子酒退了再说,可我才迈出一步,他先上前一把将我扛在肩膀上。我倏然被迫悬空身体,继而发现太子正扛着我往亭子那边去,忍不住拼命挣扎,“你放开我!”

    可任我怎么挣扎,都像蚍蜉撼树。我被背到亭子里,亭子里烧着炉子,倒不觉寒冷。方才的那个人还没走,他在角落缩成一团。我挣扎间与他对上眼,是个年纪与我差不多的人。

    太子像是忘了还有人在这,把我摁在躺椅上。他将我摁住后,又转身似乎准备去拿东西,我趁这个时机,从太子手臂下钻走,但这次堪堪逃到亭子口,就被太子重新抱住,又摁回躺椅上。

    我拼死反抗,他死活不松手,正在我表面上跟太子滚作一团,实则是他摁住我手脚,不准我乱动之际。

    亭子外传来“哐当”一声。

    是什么东西落了地。

    我寻声望去,就看到陈姑娘面色惨白、张口结舌地望着我和太子。我愣了一下,才低头看了看自己和太子此时的模样。

    实在是不能见人的狼狈样子。

    我因还未行及冠礼,头发并未用玉冠全束起,与太子搏斗的这会功夫,头发早散得不成样,衣服也变得皱巴巴,至于脸颊,也因剧烈运动而发烫。

    而太子,他今日放浪形骸,穿得本就宽松,此时外袍滑下大半,最可恶的是他被那个太监挑起的兴致未退。

    我并非未经人事,知道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极其容易让外人误会。我刚想向陈姑娘解释,她已然转头匆匆离去。

    此时太子还压在我身上,我气愤他行荒唐事,最后倒牵连我。

    愤怒之下,我忘了太子的可怕,手脚并用地将他踹开。

    太子也发现了陈姑娘的到来,眼神深幽地望着亭子外,故而被我踹个措手不及,摔在地毯上。同时,角落里响起吸气声。

    我此时再懒得去管其他事情,我将太子踹开后,立即从躺椅上爬起,扭头就走。

    这回太子没再追上来,我走得太急,把束发的簪落了。等走远了些,我躲在角落处低头整衣的时候,才意识到掉了东西。我不想再回头找,便随手以手帕作绑发的布条,将头发绑好。

    那盅汤最后我没让太子喝,我让钮喜把汤倒了。

    这件事过后,我不再主动去找太子,他倒是叫宫人给我送了几次东西。跟林重檀送的礼物不同,他送的尽是些幼童玩的玩具。我确定只是寻常玩具,没有什么机窍之处后,就让人将东西全部收进库房。

    把东西退回去,太打太子的脸,可我短时间内也不想看到他,尤其是我又一次意外见到那个太监之后。

    我当时正要去藏书阁,迎面看到了他。他看到我,忙慌慌张张地行礼,“奴才给九皇子请安。”

    我思索片刻,把他叫到僻静处。

    太监跟我单独相处,神情形态皆紧张得不行,身体都在发颤。我见状只能先安抚他几句,“你不用那么怕,我只是想问你一些事,不是要罚你。”

    太监抖着身体点头,一幅随时都要哭的样子。他的相貌其实长得不算出众,还没太子身边伺候的宫人好看,但他一哭,眼珠子被泪水泡着,便透出有一股子媚意。

    “你和太子哥哥的事有多久了?”

    他听我这样问,又是一抖,结结巴巴地回:“一个、两个多月,奴才记不清了。”

    “你们……经常做那种事吗?”我问的时候,也忍不住红了下脸。

    太监猛地摇摇头,但没几息又点点头,过了一会又摇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正要问他为何如此反复,他小声地说:“原来都是、都是奴才自己做,殿下只……看,不过殿下忙,也没看过、看过几次,上次九皇子来,是殿下第一次、第一次允许奴才亲近。”

    我虽觉得尴尬,但还是把他的话记下,又问了些旁的问题后,我最后想起他名字还没问。

    “你叫什么名字?”

    太监怯生生地看着我,像只受惊的兔子,“小溪。”

    “什么?”我怔了下,“你叫什么名字?”

    “小溪,溪水的溪,是殿下给奴才改的名字,奴才原是宫外戏班子唱戏的,贱名冬梅儿,后面进宫唱戏,被太子殿下选中。”他答着话,又跪到地上,哭着求我,“奴才什么都招了,求九皇子不要罚奴才,奴才不想死。”

    民间很多父母都会给家中男孩取偏女气的名字,说这样才好养活。

    我注意到他说的“进宫唱戏”四个字,最近一次戏班子进宫,就是给我和太子同时遇刺的那天。

    我此时心情复杂,只能挥挥手,“你退下吧。”

    小溪又对我磕头谢恩,在我强调好几遍不用行礼了,他才如获新生地从地上爬起,不过依旧是抖着身体从我面前离开。

    小溪离开后,我莫名觉得恶心想吐,也不想去藏书阁了。今日本是林重檀约我私下见面的日子,我放了他鸽子,改道回华阳宫。

    翌日,我去了一趟京郊看段心亭。

    我让聂文乐好好养着段心亭,他果然没有食言,段心亭比原先还圆润了些,只是他疯癫程度比原来更加严重,见到我居然主动靠过来,“檀生哥哥,你终于来看我了。”

    我略一皱眉,看向旁边的聂文乐,“他之前也这样吗?”

    聂文乐很嫌弃地说:“上次我来,他也叫我檀生哥哥,他的疯病怕是好不了。”话音刚落,他猛然伸出手掐住段心亭的脖子,“你要做什么?!”

    段心亭被掐住脖子,向我伸来的手才收回去,他口齿不清地喊着:“抱……抱……”

    “死疯子。”聂文乐咒骂了一句,他估计也不想欺负一个疯子,没掐多久就嫌恶地松开手,还拿出手帕仔细将手擦了好几遍。

    而我认真地盯着段心亭,想知道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恰好负责照顾段心亭的大伯端着饭菜上来,段心亭一看到热腾腾的饭菜,像是百八十年没吃过饭一样,欢呼着迎上去,连筷子都没拿,以手抓着饭菜往嘴里狼吞虎咽地塞。

    热饭烫手,他被烫得哇哇大叫,眼泪鼻涕乱流,哪里还有一点原来趾高气扬的模样。

    聂文乐挡住我的视线,“别看了,脏眼。”

    我慢慢垂下眼,转身向外走去。聂文乐很快跟了上来,他随我一同坐上马车,温声细语地说话。

    “他左右是个疯子,你不必把他放在心上。”

    我还在想段心亭的事,没有回答他的话。聂文乐盯着我看了好一会,不知道突然发什么疯,蓦地坐到我旁边来,一张脸凑得极近。

    我没动,只抬眼没表情地看着他。

    他唇瓣动了动,声音如细蚊,“九皇子,我……我能不能……亲……亲你一下,脸……不,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