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说完,候在马车下边的扶青俯下头,车厢内彩儿握紧了袖下她的手。
秦霁亦是紧张至极,然而直到她做出回应,其实只过了短短一瞬。
面前好似拂过一阵轻白的雾,凉意过后,模糊轮廓变成了清丽明媚的面靥。
秦霁掀起了帷帽前的白纱,清凌凌的眸子望进他的眼睛,唇角轻弯。
“好。”
李思言微微一怔,眉宇间的寒意消散些许,“这里风大,还是将帷帽带上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别开脸,不去看她。宽挺的后背挡在马车前边,阻隔开外界的视线。
等秦霁戴好帷帽,李思言才让开路,容她和彩儿下来。
因他留在这里,巡查的禁军跟着留下了十余人,守在马车附近。
乌色织绣的朝云履踏上车轼,咚一声,把秦霁的心也往下踩了踩。
他是收到什么消息了?他会把她和秦霄送进大牢么?
周围还有零散的眼线,阴绰绰的眼神在马车周围扫来扫去。秦霁浅浅吐出一口气,只做不知,亭亭站在雪中。
她没有退路。
爹爹若是出事,她与秦霄或许还有一条活路。但爹爹现在杳无音讯,她和秦霄绝对不会安全。现在的平静只是一时,那些人顾忌爹爹手里的把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对她和秦霄下手。
李思言在里面待了些时候方才下来,目光掠过旁边等着的秦霁,足下迈开,五六步后才道:“这马车太旧,也该修修了。”
宽密的竹篾往下倾了倾,秦霁眼睫忽闪一下。
“我知道了。”
他带着人走后,扶青赶着马车重新启程,去了广聚楼。
广聚楼在京城的主街,是此地最繁华的酒楼,达官子弟们摆宴玩乐的好去处。
哪怕在雪日,这外面也能停上成行的马车,楼里楼外都是暄阗的人声,热闹非凡。
秦霁带着彩儿下了马车,怀中煞有介事的抱着一个红漆木匣,彩儿几次想接,她都没给。一番举动落入有心之人眼中,无人再去注意那辆马车——指挥使都上去看过,什么都没发现。不是么?
附近的耳目悄然跟在秦霁身后,上了广聚楼。
秦霁颇为阔气地包下一间三楼的厢房,在彩儿期待的目光下点了两只烧鹅,楼内客多,小二记下菜名后带着歉意说道:“还要劳烦二位客官多等些时候。”
“多久?”彩儿问。
“若是楼里的师傅快,只需一个时辰。”小二出了门,转身回话。
秦霁耐心坐了许久,平复了路上的遇到的意外后走到窗边,目光投向下面,各色的华盖马车停放在一处,缭乱眼睛,里面已经找不见自家那辆。
只是……她站在高处,轻易将下面两个环首四顾,形迹可疑的人收入眼中。
踌躇片刻,秦霁扭头吩咐道:“彩儿,你在这里等烧鹅,等到了自己回府。”
望着彩儿答应后,她捧起木匣,出了门。
既忐忑,也好奇。这帮人到底……会做到哪一步?
走到楼梯处,正是无人,秦霁身后忽地响起一阵迅疾的脚步声。下一刻,她后肩猝不及防被人撞了一下。那人随即要伸手夺走木匣,不想她先一步侧身扶住栏杆,把木匣牢牢护在怀里。
那人一次不得手,仿若什么都没发生,快步下了楼梯。直到他彻底离开视线,秦霁才缓缓恢复知觉,手心一阵痛意传来。
低下头,才见刚刚扶着的栏杆处有一截粗硬的木刺,手心直接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秦霁握了握掌心,继续往下边走。
广聚楼另间厢房。
正月初,不少回京述职的官员还停留在京城,忙着宴饮应酬。
酒过三巡,席间免不得谈论哪家的娘子。
“听说沈兄和清乐县主好事将近,恭喜恭喜啊。”
明晃晃的幸灾乐祸,谁不知那清乐县主家世好,有个陈王爹爹。仗着家里宠爱养成了副火爆脾气,还当街拿鞭子抽过男人。
沈七这阵子一直为这事发愁,年也没好好过。蓦然被戳到痛楚,一脸烦躁,对着那人说道:“总不像你,去年还眼巴巴的请了尊大佛去那御史府提亲,听闻那位听了你的大名可是连茶都没让喝完就赶出来了。”
提起旧事,席间顿时哄笑一片。
王泊川急了,“你们懂什么,这亲事是我后来毁掉的,只是怕她女儿家抹不开面子。才这样传罢了。”
说罢眼睛找到在场唯一一个没有起哄的陆迢,仿佛找到救星。
“陆兄你有所不知,那秦家大姑娘其实貌丑无盐,平日出门都要戴着顶帷帽。我本也不是看重皮囊的人,只是她长得实在是……一言难尽。”
“我们可都没见过她的真容,就凭你一张嘴胡说。”
“这……”王泊川眼轱辘一转,瞥向另外一人,秦霁和他的一个表姐关系好。
当初就是他同王泊川说秦大姑娘其实是个大美人,还带着王泊川去赏花宴上偷看过角落的秦霁。
当时两人都躲在树后,王泊川不过略挑唆一番,这人便逞意气前去调戏秦霁,不料被那个以温柔善良著称的小姐一巴掌拍了回来。
那人心里一直记恨这件事,闻言马上会意。
之前还顾忌着秦御史,如今无甚可怕,诋毁起来十分的顺心应手。
“王兄说得不错,我在亲戚的赏花宴见过她一面,她那眼睛如花生米一般大小,嘴又大又凸,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
“是啊,我险些羊入虎口。”王泊川连忙补充。
“秦御史而立之年也是风度翩翩,他的女儿能长成这样?”
这质疑倒也没错,秦甫之丧妻后,不少人想给他当填房。
陆迢的姑姑就是一个。不知中了什么邪,上赶着要给两个孩子当后娘。
他姑姑长得可不差,还比这秦甫之小上十岁,却被这老匹夫一口回绝。
你还有什么可挑的?
要钱没钱,不通人情,也只有这张脸过得去,平白耽误他姑姑这么久。唯有人品还算说得过去,从未将这件事对外传出,也算是保全了他姑姑的名声。
一生就只有一个妻子,在他看来就是为了名声在做戏,他从来不信男女之爱。
“谁知道呢,听说今早禁军指挥使见了她的脸直接叫人转过身去,戴上帷帽后才肯跟她说话。”
在座又是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陆迢听着有些腻烦。他不喜欢秦甫之,更无心听他那个女儿的长相。
杯中酒一饮而尽,陆迢起身向众人告辞:“我酒量不佳,不扰各位的雅兴了。”
“无事,依陆世子的能力只怕不久就能调任京城,咱们改日再聚。”
陆迢听罢又笑饮一杯:“承兄台吉言。”在赵望的搀扶下悠悠离席。
走出厢房,陆迢拂开赵望,不再是微醺的姿态,淡声问道:“人来了?”
“是,刚见着李三公子的马车驶过来,眼下快到了。”
陆迢“嗯”了一声,阔步下楼。
*
广聚楼外,秦霁刚出来,便看见李家的马车。瞬息之间,她想好了木匣的下一个主人。
带着一点点愧疚,秦霁将今日自己新戴的香囊放进木匣中。秦霄刚走,这些人若是只围着她转,难免不会发现什么。她要多做一些事情,把他们的注意移开。
李去疾刚下马车,便有一道浅蓝的身影由远至近,绊倒在他脚边。她跑得极快,连一旁的仆人都没反应过来未能将她拦下。
“三哥哥。”
秦极半撑起身子,摘下帷帽,薄薄一层的白色斗篷散开掉在一边,里头穿的是水蓝色襦裙。窈窕身姿一览无余。
卷翘长睫下一双天真纯粹的杏眼,里面藏着盈盈水波,瓷白的脸不知是跑的还是被这样的天给冻的,透出淡淡粉红。
好像从古画里出来的一般,便是那副鼎鼎有名的洛神图,上头的洛神也未能有她这般生动可怜。
李去疾被这美色晃了眼,失神片刻,旋即将她扶起。芊芊素手滑过他的掌心,冰凉的温度让他找回理智。
这个人自己不认识,他握拳掩在嘴边虚咳了一声,问道:“姑娘是?”
秦霁眼里的泪水再挡不住,簌簌落下,声音娇柔又委屈。
“三哥哥救我。”
她说着便要下跪。
李去疾又扶住她的肩,触到她单薄的肩脊正微微发抖,秦霁顺势扑进他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前轻声嘤泣。
他愣怔一瞬后回过神来,立时有些不悦,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一个认都不认识的女子搂抱哭泣一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负心汉浪荡子。
李去疾是李尚书的三公子,为人谦逊守礼,温文尔雅,最受家中看重与宠爱。
他忍了一两息后推开她,刚触到她的手,那女子很识相,马上松开了自己,退后一步。
秦霁咬着唇不再发出哭声,颔首拭泪。只露出一段光洁的脖颈,在寒风中微微颤栗。
白色的斗篷落在一旁沾了雪与泥,已然无法再穿。
李去疾叹了口气,吩咐人将车上的鹤氅拿下来,亲手为她披上。
秦霁乖觉地向他靠近一小步,抬起那双泛红的眼看向他。
“多谢三哥哥。”
李去疾有心责她两句,女儿家这样成何体统,刚准备开口就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让人不禁觉得她肯定有自己的苦衷。
这一连声的三哥哥叫得亲切,府上倒是来过不少妹妹,亲的远的都有,这从没见过的……他瞥了眼掉在斗篷上的帷帽,眉心一跳。
“秦家大姑娘?”李去疾问出口的时候心里尚存着一丝希望,若是她摇头,他便能帮她。
“三哥哥为何如此生分?我们曾经见过的。”秦霁收了泪,糯声看他。
“秦姑娘,莫说见过,哪怕——”哪怕拜过把子我也救不得你。
李去疾被那双水洗过的墨瞳巴巴地盯着,好似有一段丝线缠住喉咙,剩下半句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捡起斗篷上那顶帷帽,抚了抚上头的飘雪,重新给秦霁戴上。
陆迢望见这一幕,眉心微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