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
翌日清晨,乔钰照常诵读三篇诗文,随后去河边清洗昨日换下的衣物。
河边有许多妇人,边挥动棒槌捶打衣物,边与人热火朝天地聊着家长里短。
看到乔钰过来,都热情地同他说话。
“钰哥儿也来洗衣裳?”
“天寒地冻的,不如婶子帮你洗?”
三两件衣裳,也就顺手的事儿。
乔钰笑着婉拒,寻一处放下木盆,蹲下身开始清洗。
先用皂荚搓洗一遍,再过两遍水,乔钰把水拧干,丢进木盆准备离开。
余光瞥见一人躲在树后,鬼鬼祟祟地窥探,乔钰定睛一瞧,原来是乔聪。
临近年关,乔聪穿了身大红袄子,衬得他像是一只硕大的红色圆球。
乔聪和乔钰对视,猝然一惊,做贼心虚地缩回去,撒腿就跑。
乔钰收回目光,同婶子们打声招呼,不疾不徐离开。
妇人们看着他松柏般挺拔的背影,彼此对望,皆一脸感叹。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钰哥儿完全不像是乔老大的儿子。”
“聪哥儿养得肥头大耳,刚才躲在树后面,越看越像个贼,再看钰哥儿,那张脸生得俊俏极了,肯定随了他亲生爹娘。”
“这都过去一个月了,钰哥儿真不打算找他爹娘?”
“乔老大跟他媳妇肯定知道,但我觉得他们肯定不会说。”
“两口子忒坏,偷人孩子,迟早要遭报应。”
“不是说钰哥儿是他们捡回来的?”
“甭管真相如何,他们苛待钰哥儿是不争的事实。”
北风呜呼,将妇人们的谈话吹进乔钰耳朵里。
乔钰置之一笑,搓了搓冻得有些红肿的手指,打道回府。
走到家门口,隐约听到院子里传来交谈声。
乔钰外出洗衣,家中只剩商承策一人。
不过须臾,乔钰心底便有了猜测。
推开院门,商承策和一位与他年岁相仿的少年人相对而立。
商承策背对着门,乔钰只能看见他对面的人。
一身玄衣风尘仆仆,长靴已然看不出原本颜色,尽被泥沙覆盖。
少年人面容憔悴,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与狂喜,眼中亦有泪光闪烁。
“......您失踪的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情,陛——”
“梁大哥。”
乔钰及时开口,商承策和少年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约而同看过来。
乔钰无视那人警惕的目光,放下木盆,着手晾衣裳:“梁大哥,这位是?”
商承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底的激荡,同乔钰介绍:“他是我兄长,从侥幸逃脱山贼追捕的仆从口中得知我遇难一事,特意前来找我。”
少年人没有忽略商承策语气中的自然亲近,遂藏好眼中的审视,笑着拱了拱手:“在下陶正青,多谢小兄弟收留梁......我兄弟。”
乔钰晾好最后一件衣裳,转身摇了摇头:“不过顺手而为,无需言谢。”
陶正青挑了下眉,提防淡去两分。
“梁大哥,你和陶大哥一别两月,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我回屋练习四书文,你们好好聊。”乔钰说着,往东屋走去。
商承策应了声好,目送乔钰进屋关上门,才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你随我来。”
两人走进西屋,落后的陶正青不忘掩上房门:“殿下,那小子......”
商承策如何听不出陶正青的欲言又止,示意他坐下,将两个多月以来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
语毕,陶正青也知道了乔钰的悲惨遭遇,嘶声道:“也是个孤苦飘零的可怜人。”
商承策深以为然,笑道:“但是钰弟他从未被苦难击倒,正青你知道吗?我与他初见时,他正火烧乔家的房屋,发现我之后还称我为‘小子’,嚣张又放肆。”
“后来我才知晓钰弟和偷走他的养父母之间的龃龉,亦知晓他不为仇恨所蒙蔽,心性纯良,且勤奋刻苦,天资聪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商承策说着,转眼对上陶正青若有所思的眼神:“正青?”
陶正青看着面前身份尊贵的嫡长皇子。
这一刻,他们不是主从关系,而是无话不说的至交好友。
“两月不见,殿下似乎变了很多。”
并非面容身体上的变化——不过殿下的确胖了些,不似皇后娘娘薨逝后的形销骨立——而是心态上的变化。
殿下他,变得开朗了。
周身的沉沉暮气尽数散去,眼中的阴翳也不复存在。
是什么让殿下发生如此大的改变?
两个月前的变故?
还是那个乔钰?
商承策怔了下,十指交叉相握,反复摩挲:“我只是......从钰弟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看开了,不在意了,精神面貌自然不同以往。”
陶正青哑然无言。
总归是好的变化,无论最终殿下能否坐上那个位置,他都希望殿下能顺遂喜乐。
至少不要像皇后娘娘那样,郁郁寡欢,抑郁而终。
二人沉默良久,陶正青低声说道:“我循着您留下的记号一路找过来,随行之人这会儿都在山里侯着,殿下打算何时回京?”
商承策沉吟片刻:“此事不急。”
陶正青皱眉:“您失踪的这些日子,继后和二皇子小动作不断,还在京城中散布您已经......的消息,甚至陛下也让人着手准备您的衣冠冢,似乎还打算让二皇子负责来年二月的祭天大典。”
眼下的情况对商承策委实不利,须得尽快回京,打破大皇子命丧他乡的谣言。
“无妨,只需在祭天大典之前赶回去即可。”商承策算了下,除夕之后离开,完全赶得上,“太早回京反而会适得其反。”
陶正青灵光一闪:“殿下的意思是......先让二皇子得意几日,您在祭天大典前夕回京,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狠狠挫一挫徐氏和二皇子的威风?”
商承策颔首。
陶正青不疑有他:“那我带人去镇上暂住,殿下您若准备动身,可随时传信。”
商承策拍了拍陶正青的右臂:“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陶正青眼眶发热:“您平安无恙就好。”
商承策感慨万千,忽然想到什么,令陶正青附耳上前:“你去......”
-
陶正青很快离开了。
乔钰见商承策全无回京的意思,随口问:“你不回去?”
商承策道:“他有要事在身,还需几日才能离开。”
乔钰表示知道了,又折返回东屋,继续拟写文章。
很快就到午时,乔钰切了点腊肉,打算做腊肉饭。
腊肉晒得很好,表面覆着油脂,拿在手上滑腻腻的。
乔钰一个不小心,腊肉从手里滑落,在襜裳上滚了一圈,才掉到地上。
“三秒之内捡起来,洗洗还能吃。”
乔钰咕哝,飞快捡起腊肉,用水冲洗干净,在砧板上切片。
处理好腊肉,焯水后和米一起下锅,临了又加一把青菜进去,盖上锅盖,小半个时辰便可出锅。
不多时,腊肉的香气溢满灶房。
乔钰揭开锅盖尝了口,招呼商承策吃饭。
在镇上一日三餐管饱就行,乔钰这会儿闻着味道就食指大动,开吃后更是大快朵颐。
“你做得比我好吃多了。”商承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乔钰笑了笑:“任何事情都是熟能生巧。”
吃完饭,商承策洗碗,乔钰拿着襜裳去河边清洗。
经腊肉一滚,在襜裳上留下大片的油渍,乔钰素来爱洁,现在洗了明天就能穿。
正值午时,家家户户都在吃饭,村前村后不见一个人影。
因着砒霜的缘故,蹲久了总归有些不适,左右四下无人,乔钰直接往地上一坐,俯身舀一瓢水,泼洒在襜裳上。
正要取皂荚,身后响起窸窣脚步声。
来人蹑手蹑脚,分明意图不轨。
可惜他想要对付的人是乔钰。
风声划过耳际,乔钰丢开襜裳就地一滚。
“啊!”
来人扑了个空,眼看要扎进河里,后衣领传来一股拉力,硬是将他扯了回去。
“乔聪,你想干什么?”乔钰一脚踹上吓得脸色发白的乔聪的膝弯,单手压住他后脑勺,“别动,老实说!”
明明乔聪比乔钰壮实,一个顶俩,却在后者的压制下动弹不得,只能像翻了壳的乌龟,无力扑腾。
“乔钰,你放开我!”
自从乔钰发疯砸了乔家的大小物件,揭露自己并非乔家子,害得乔文德和叶佩兰被捕快抓走,乔家就成了乔家村最大的笑话,去哪都有人指指点点。
昔日对乔聪唯命是从的小弟也跟他闹掰了,说乔聪全家都是小偷,他娘不让他跟乔聪玩。
自此,乔聪便恨上了乔钰。
这厢乔钰回村,乔聪发现他孤身一人来到河边,就想给他点教训。
谁料乔钰没下河,自己反而被逮了个正着。
乔聪色厉内荏地喊:“乔钰你赶紧放开我,否则我让我爹和二叔过来打死你!”
乔钰笑了,摁着乔聪的脑袋往下压:“我看你脑子里好像长了什么不该长的东西。”
乔聪:“什么?”
乔钰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无视乔聪的尖叫,把他摁进冰冷的河水里。
“别怕,我给你洗洗。”
“洗干净就好了。”
乔钰脚踩在乔聪屁股上,腿一跨直接坐在他背上,压着乔聪不让他抬头。
乔聪:“咕噜咕噜——”
手指用力,乔聪浮出水面。
乔钰晃了晃他的脑袋,振振有词:“听见了吗?你脑子里面都是水,晃一晃还能听到响。”
乔聪呛得直咳嗽:“乔钰咳咳咳......我要......咕噜噜——”
“没关系,不用谢。”
如此重复六次,待乔聪呼吸到新鲜空气,当即“哇”地哭出声。
“当真是子承父业,好的不学净学坏的,你爹当年就喜欢推我下水。”乔钰屈指,在乔聪头上敲了两下,“再有下次,我就把你整个人丢下河。”
乔聪:“呜呜呜呜......”
乔钰:“听到了没?”
乔聪也不管乔钰说了什么,点头如捣蒜:“听到了听到了!”
乔钰捡起襜裳,去另一边继续清洗。
乔聪浑身湿淋淋地坐在河边,冻得直哆嗦,喷嚏打个不停。
他好半晌才爬起来,骨碌碌滚回家。
“爹!娘!”
“救命啊!乔钰杀人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