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畜生,你竟敢戏弄我们!”
乔文德怒不可遏,习惯性扬起巴掌,想给乔钰一点颜色看看。
叶佩兰拉住他:“他爹,大金大银忙得脚不沾地,咱们得赶紧过去帮忙。”
乔文德不甘心,叶佩兰冲他使了个眼色,轻微摇了摇头。
“你给我等着!”
乔文德放狠话,和叶佩兰怒气冲冲地离开。
乔钰没兴趣深究两人的眼神官司,目的已达成,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不会饿肚子,可以很舒心地度过这场严冬。
这便足矣。
他又不是真的十岁娃娃,不在乎那些虚伪可笑的亲情。
活下来,活得漂亮才最紧要。
乔钰把蔬菜堆放在墙角,理得整整齐齐。
商承策已经煎好药,正襟危坐着,目光涣散,似在走神。
这厢乔钰进来,动作间发出窸窣声响,他回神,表情极其复杂。
乔钰如芒刺在背,无法忽视,瘫着脸回头:“看什么?”
“我......”商承策手指划拉桌面,“我方才都听到了。”
“听到什么?”乔钰装傻充愣,顺手把一片烂菜叶撕下来,扔到旁边。
商承策反倒闭口不言,走上前来,给乔钰帮忙,把白菜叠高高。
乔钰放好萝卜,盯着白菜看了须臾,伸手戳了戳:“歪了。”
摆放不整齐,容易逼死强迫症。
并没有看出先后有什么区别的商承策:“......”
他定了定心神,语气有些生硬:“我之前听见......听见你称他们为爹娘......”
商承策不看乔钰,声音低不可闻:“可你昨夜说你家中并无长辈。”
商承策并非没有警惕心。
相反的,他觉得除母亲以外的所有人都对他抱有恶意。
之所以从一开始就对乔钰毫无防备,一来是因为他年幼瘦小,看起来无甚威胁,二则是因为乔钰是他的救命恩人,且他们有着相似的遭遇,都失去了至亲之人,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世上。
他甚至考虑过,待回京之日,是否要带上乔钰一起。
反正乔钰没有家人,随他一道前往京城,日后出人头地也容易些。
谁料乔钰竟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乔钰骗了他,用冠冕堂皇的谎言扎得他鲜血淋漓。
等待回应的时间里,商承策紧紧抿唇,指骨捏得泛白,冰冷的情绪在他胸口翻江倒海,难受极了。
这孩子会说什么?
会哈哈大笑着嘲笑他好骗,还是嘴硬不承认......
乔钰把两条成人手臂长的腊肉放进篮子,挂在房梁的钩子上,然后跳下凳子,拍了拍手心的泥沙,不见丝毫被戳穿的慌乱。
“他们的确是我爹娘,但也只是以前。”
“从去年分家,他们让大哥二哥继续住在家里,只将我一人扫地出门开始,他们就不再是我爹娘了。”
乔钰今年十岁,去年也才九岁。
坐在破旧的,摇摇欲坠的茅草屋里,商承策吸一口气,手脚生寒。
“我知道,他们觉得我是个累赘,不想要我了。”乔钰语气平淡,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知道我方才喝的什么药吗?”
商承策心中闪过诸多猜测,但很快都被他否决了,沉默着注视乔钰。
乔钰也没打算真要商承策回答什么,自顾自道:“昨夜我被他们灌了砒霜,我不想死,就去找卢爷爷,求他救我。”
商承策瞳孔骤缩。
乔钰歪了歪头,调侃道:“若非我命悬一线,也不会在赶往卢爷爷家的路上遇到你。”
商承策看着乔钰苍白的面孔,呼吸逐渐急促:“我......”
乔钰哼笑:“不瞒你说,我当时没打算救你,可看到你浑身都是血,忽然觉得你和我一样,都是倒霉蛋,便大发善心,把你也一并带过去了。”
所以你看,我没有骗你。
这一刻,商承策被愤怒和自责淹没。
兴平帝宠妾灭妻,放任庶子压嫡子一头,他尚且失望难堪,乔钰惨遭爹娘毒害,当时又该多么绝望?
可他做了什么?
怀疑,质问,甚至恶意揣测。
商承策手和脚都不知往哪里放,语无伦次道:“我......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
不该揭开你的伤疤,露出淋漓的伤口。
商承策攥了攥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拱手作揖道:“方才是我之过,还请原谅则个。”
乔钰摇了摇头,伸手托起他:“无妨,我活下来了,还把他们吓得半死,也算扳回一局了,不是吗?”
商承策拘谨地站着,面容不见丝毫缓和:“所以你才选择深夜纵火。”
乔钰的爹娘先辜负了他,就怪不得他狠狠反击。
思及此,商承策不由庆幸昨夜做出了正确的猜想——
纵火事出有因,而非故意作乱。
乔钰颔首,坦然道:“我虽没读过多少书,但长这么大,十里八村的事儿也听村里的叔婶说过不少。子杀父,父杀子,兄弟相残的事例多如牛毛,如果我不给他们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他们就不会畏惧我,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第二次。”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只能这么做。”
商承策闪躲般垂眸,躯体僵硬如同石像,唯有垂落身侧的手指蜷缩收紧,昭示着内心的不平静。
他在想什么呢?
揣摩乔钰言论的真伪,还是由此联想到自身,他的爹娘,以及那蛇蝎心肠的继母?
乔钰心思流转,点了点桌上已经不怎么冒热气的苦药:“赶紧喝掉,药凉了影响效果。”
商承策端起药碗一口闷。
两人相对而立,谁都没再说话。
过了良久,久到商承策站得脚麻,他才轻声道:“多谢钰弟同我说这些,砒霜性毒,对身体的损伤极大,反倒是我已无大碍,这边就交给我,你回去歇一歇罢。”
戏要做全了,乔钰没有拒绝,掩嘴打了个哈欠,一步三咳地回了东屋。
他离开了,也就没看到商承策换个姿势后又在正屋伫立良久,神情明灭不定,像明白了什么,又像在因为什么而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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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大夫开的药一天两次,乔钰舍不得暖烘烘的被窝,午时也就没起来用饭。
商承策同样没什么胃口,直到傍晚时,两人才在正屋碰面。
商承策烧了热水,乔钰喝正好,捧着还能捂手。
半碗水润润嗓子,乔钰问:“晚上吃什么?”
商承策:“随便,都可以。”
乔钰:“随便就是什么都不吃,行了,回屋洗洗睡吧。”
商承策:“???”
说开之后,感觉乔钰更肆无忌惮了。
不过这种直白的交流方式,反而让他觉得舒服自在。
睡了大半天,身上的伤也不出血了,乔钰大剌剌伸个懒腰:“清炒白菜吧,过几天再做腊肉。”
腊肉还没晒好,再晒个三五天才行。
商承策没意见,抢着剥白菜。
乔钰也不阻拦,等他把白菜从水里捞出来,便轮到他上场。
白菜倒进陶罐,发出哧一声,热雾翻涌。
乔钰熟稔地翻炒,嘴里咕哝:“赶明儿得打个铁锅,太不方便了。”
商承策闻言,取来身上仅剩的银两:“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乔钰并未推辞,大大方方收下了。
白菜出锅,很快饭也好了。
正吃着,乔大勇登门:“钰哥儿,你三叔......咦?你是?”
乔家村也就一百多口人,乔大勇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他家住在后山另一边的柳树村,来找我玩。”乔钰又向商承策介绍,“这是村长,你应该认识。”
一身粗布短打的柳树村小伙从善如流放下筷子,彬彬有礼喊人:“村长爷爷。”
乔大勇也没多想,笑眯眯应声,直夸商承策生得俊俏,言归正传:“钰哥儿啊,这都快半个月了,你三叔下午跟我说,要是再不回去,他就要将你逐出村塾了。”
他口中的三叔是村里唯一的童生,乔文江。
乔文江原先在镇上做账房,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前年突然搬回乔家村,还在村里开了间村塾,不满十二的孩子都可以进去读书。
乔钰虽浑浑噩噩,潜意识里却明白读书的重要性,也跑去村塾。
结果连门都没进,就被追上来的乔文德打了一顿,半死不活地拖回去,十来天没能下炕。
还是乔大勇看他可怜,用长辈的身份压着乔文德两口子,还替乔钰出了一钱的束脩,硬是送他进村塾读书。
前阵子天气骤寒,乔钰体弱,又衣薄衾凉,病倒后半个月没能起身。
也是仗着他无力反抗,乔文德和叶佩兰才有恃无恐地给他灌了砒霜。
“我晓得了,劳烦您走这一趟。”乔钰点点头,“便是您不来,我也打算明儿去找三叔,跟他说以后不再去村塾了。”
乔大勇愣住:“为啥不去了?”
这年头读书人地位高,运气好能像乔文江考取功名,大家都要称他一声童生老爷。
运气差的,没什么读书的天分,高低也能识几个字,将来为自己谋一份不错的差事。
所以他才态度强硬了一回,把村里适龄的小子都塞进村塾读书。
乔大勇不明白,好端端的乔钰为何不去了?
钰哥儿体弱,长大了怕是也干不了重活,现在不读书,以后难不成要喝西北风?
乔钰笑笑:“梁大哥告诉我,镇上的柴家私塾过几日对外招收适龄学生,我想去试试。”
“镇上的私塾?”乔大勇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钰哥儿啊,镇上离家远,光走路就要半个多时辰,况且你也没有把握一定能进这家私塾......”
乔大勇絮絮叨叨说了一箩筐的话,都是劝他留在村塾读书,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乔钰但笑不语。
村里的孩子见识浅薄,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县城,见过的教书先生大抵只有乔文江一人,故而对他这个身负功名的童生言听计从,让他们往东就不敢往西,让他们打狗就不敢撵鸡。
可乔钰不同。
觉醒前世记忆后,乔钰知道乔文江就是个半吊子,多年前学的东西早就还给了先生,这两年压根没认真教过村塾的孩子们。
就拿“乔钰”本人来说,他至今连四书都没摸过,更别说还有好些字不认得。
乔文江的所作所为,包括收了束脩却不教学,肆意打骂学生,简直枉为人师。
这样误人子弟、时常对他进行言辞侮辱的教书先生,除非乔钰脑子坏了,否则就算是爬,也要爬去镇上的私塾。
乔钰明白,若想走出一条通天路,早日拥有能和宣平侯府抗衡的力量,唯有入朝为官。
其实以乔钰前世的身份经历,本该成为一名武将。
然天下大定,暂无战事,武将升迁不易,乔钰只能走文官路子。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找机会扒下萧鸿羲那层侯府嫡长子的皮,让他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
被夺走金手指又如何,没有科举系统,他照样可以碾压萧鸿羲,照样可以为自己、为原主报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或许乔钰无法在短时间内报了和宣平侯府之间的仇,但只要侯府在一日,大小仇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砰!”
一声巨响,应该是门外什么重物翻倒。
乔钰睨一眼,正色道:“您就让我试一试,若失败了,我也就认命了。”
乔大勇见他态度坚决,已无转圜余地,只能叹息作罢。
且让他吃一回教训,才知道凡事不可莽撞而为。
“这样吧,我跟你三叔说一声,村塾那边的座位给你留着,你要是没能上镇上的私塾,就再回来,钰哥儿觉得呢?”
乔钰表示没意见,送乔大勇出去:“您慢走。”
乔大勇挥挥手:“行了,你病才好,赶紧进屋去,可别再受了寒。”
乔钰应好,掩上木门。
......
同一时间,村尾的老桂花树下。
乔金大儿子,乔聪吸溜着鼻涕,扯着嗓子嚷嚷:“你们猜我听到了什么?”
乔聪是村里的孩子王,小屁孩们都听他的话,抛石子也不忘老大,都好奇地问:“听到什么?”
“刚才我看到村长去乔钰家,就过去听他们说话。”乔聪笑得不怀好意,五官陷进肉里,眼睛都没了,“乔钰说他不去咱们村塾读书了,他要去镇上读书!”
小屁孩们惊呆了,手里的石子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等他们反应过来,拍着手哈哈大笑。
“镇上读书?就乔钰那个蠢蛋?”
“难怪先生总说乔钰脑子不好,大白天的就开始做梦了。”
“我赌一块菜饼,乔钰肯定上不了镇上的私塾!”
正值傍晚,村民们结束一天的劳作,捧着饭碗三五成群,边吃饭边谈笑。
老桂花树旁也有好些人,听到孩子们的话纷纷笑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真当镇上的私塾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乔钰打小没人教,一天到晚净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他三叔,你怎么看?”
众人看向穿着一身儒生长袍的乔文江,凑热闹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乔文江冷哼:“若乔钰能进镇上的私塾,母猪都能上树,老夫的名字也倒着写!”
很快,“乔钰要去镇上读书”的消息如同桂花树下的笑声,传遍整个乔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