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金公馆的课堂上,没了小青蛇,却多了一只黑白猫。
子春要伺候的主子也多了一位,除了给金少爷备笔磨墨,还要为猫少爷添食加水。
子春原本觉得来了金公馆做书童,比在家干的活儿还少,一想到这点活儿每月要拿五块钱工钱,心中就十分忐忑不安,如今多了活儿反倒开心,伺候起猫少爷便伺候得很起劲儿。
子春本就喜欢猫,便为这小猫寻对了人家高兴。
富贵人家的猫儿吃得比穷人家的人还好百倍。
新鲜的鸡肉鱼肉,还有让听差专门去市场买的鱼干,子春要做的就是掰碎了放在小猫的白瓷碗里。
至于胡先生,对吃饱喝足便躺在书案上打呼睡觉的小猫,本来很有点意见,但有了这只镇堂猫,金家少爷一门心思在猫身上,不仔作妖,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这个上午,无波无澜。
子春又学了不少新字。
他如今的午饭也不比那猫儿差,有肉有菜,还总是多一个鸡蛋。
吃过午饭,他照旧去花园里,正找了根小木枝,准备在地上复习上午学的新字,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猫叫声。
他赶紧循声而去,却见是金少爷抱着云朵在草地晒太阳。
就在这时,身着月白长衫的金老爷,从外边踱进来,走到儿子跟前,哟了一声:“商羽,这就是你新得的猫儿,长得可真俊,来,让爸爸摸摸。”
金少爷淡淡瞥了眼父亲,是个很鄙薄的眼神,随即将身子一转,避开了金老爷伸过来的手。
金老爷也不恼,嘿嘿一笑:“商羽,爸爸要出趟远门,你在家里乖乖的,等爸爸回来,给你带好吃的。”说着负在背后的一只手伸出来,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雕花木匣子,“看,爸爸给你寻了什么宝贝?”
金少爷转头,瞥向他手中的木匣子,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是有些好奇。、
“这是西洋玩意儿,名叫八音盒。”金老爷呵呵笑着将木匣子打开,悠扬的音乐声缓缓流淌而出。
金少爷眸光微微跳动,显然是对这八音盒很感兴趣,正要伸手去拿,然而怀中的云朵却是被乍然响起的音乐声吓到,浑身炸毛,双耳往后竖起,猛得从金少爷怀中跳下来,飞快钻进草木中。
金少爷顿时勃然大怒,从地上跳起,夺过父亲手中的八音盒,重重摔在地上,像只发疯的小牛犊子似的,用头往父亲肚子上一顶,将人顶多哎哎叫着踉跄几步倒在地上。
金老爷被儿子顶翻在地,却也不生气,还呵呵笑道:“哎呀,商羽真有劲儿!”
金少爷怒气冲冲置若罔闻,转头跑去追猫。
金老爷从地上爬起来,见儿子不搭理他,又看了眼地上摔坏的八音盒,似是觉得没趣,整整长衫,唉声叹气走了。
躲在一旁看到这父慈子不孝一幕的子春,待人离开,才小心翼翼走上前,好奇蹲下身,看向地上散落成两半的八音盒。
金少爷很快抱着猫去而复返,看到蹲在地上的小人儿,冷声吩咐:“拿去丢了。”
“哦。”
子春小心翼翼将散乱的八音盒捧起来,看了看金少爷怀中的云朵,有点想摸。
金少爷仿佛是知道他想法似的,一双琥珀色的眸子,轻飘飘朝他斜过来,他赶紧咧嘴一笑,抱着八音盒残骸跑了。
子春没见过这西洋物件,刚刚遥遥见到金老爷将小木匣子一打开,便有音乐流淌出来,顿时觉得无比神奇。
他认定这是贵重的玩意儿,金少爷刚看到时,不也双眼一亮?
眼下虽然如今被摔成两半,里面的金属零件也脱落,但他还是舍不得丢掉,小心翼翼抱回了房间。
他将零件铺在整齐的床被上,然后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
秋日午后,阳光明媚,金公馆依旧翠绿的花园,在阳光下生机盎然。
偶尔有女佣和听差穿行而过,中间那块草坪上,穿着衬衣马裤的金少爷,正拿着一根树枝逗猫儿,一人一猫时不时就滚做一团,并不是什么有趣的游戏,但金少爷却似乎乐此不疲。
子春看了会儿,默默折回屋内,蹲在床边摆弄摔坏的八音盒。
也不知过了多久,咔嚓一声,被他摸索着装好的八音盒,忽然流淌出清脆的音乐声。
子春大喜过望,又试了一次,确定这八音盒被他稀里糊涂修好后,想了想,小心翼翼抱在怀中,朝楼下跑去。
草坪上已经没有金少爷的身影。
他又朝主楼东楼跑去,他已经来过少爷房间两次,也算熟门熟路,到了二楼房门口,见门虚掩着,也不敢直接推门,先是敲了敲,没听到里面回应,又小声开口道:“少爷,你在吗?”
还是没人回应。
子春踟蹰片刻,轻轻将门推开。
金少爷果然坐在地毯上,手里摸着趴在他腿边的云朵,听到开门依旧无动于衷。
“少爷,八音盒修好了。”子春试探开口。
金少爷撩起眼皮,琥珀色的眸子轻飘飘看过来,先是看了眼子春,然后才淡淡落在他手中的木匣子上。
子春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将八音盒盖在打开,清脆悠扬的音乐声瞬间倾泻而出,萦绕在这安静的屋中。
金少爷对他招招手。
子春赶紧迈着小短腿进屋,捧着八音盒走到对方跟前。
金少爷拿手接过去,低头看了看,似是随口问道:“你修的?”
子春:“嗯。”
金少爷将响着音乐的八音盒放在桌上,抬头看向自己跟前的小家伙,朝地上指了指:“小傻子,坐下!”
春自认不是傻子,因而对这个称呼并不在意,哦了一声,盘腿坐在他面前。
金少爷挑起一双漂亮的凤眼,轻飘飘上下打量着他,直看得子春心中打怵,对方才懒洋洋开口:“你想摸云朵吗?”
“啊?”
金少爷抱起云朵往他跟前一放:“你要摸吗?”
“哦。”
子春舔舔嘴唇,看向面前眯着眼睛打呵欠的猫儿,伸出手在它脑袋顶上摸了摸。小猫顿时舒服的直呼噜,他又继续摸了摸。
“好摸吗?”金少爷问。
子春咧嘴傻笑:“好摸,跟云朵一样。”
金少爷勾了勾嘴角,也将手伸向云朵的肚皮。
两只小手,你一下我一下地摸着。
小猫云朵舒服地扭来扭去,呼噜打个不停。
子春又想到家中从前那只小猫,忍不住道:“我以前也有一只小猫,是小黄猫,可厉害了。”
金少爷淡声问:“怎么个厉害法?”
子春道:“它会抓老鼠,家里的老鼠都被它抓干净了。”
金少爷说:“那是挺厉害。”
子春黯然道:“可惜后来被人偷了,南门外的人好多吃不上饭,就偷猫偷狗去吃,我家小黄应该也是被吃了。”
金少爷看了看他,沉默片刻,道:“以后你都可以摸云朵。”
子春咧嘴一笑:“谢谢少爷。”
*
子春得到了摸猫的许可,伺候起这猫少爷就更有劲头了。
金少爷虽然还是很少与他说话,但除了偶尔叫他小傻子,几乎不再找他的茬,下午抱着猫在花园里玩儿,子春凑过来,有时候还会将云朵放在他怀中,让他抱一会儿。
不知不觉中,子春在金公馆顺利待满了七八天。
这日是个阴天,到了下午更是黑云压顶,乌沉沉一片,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子春吃过晚饭,照旧去花园,没看到金少爷的身影,一时觉得无趣,便回了房间。
轰隆隆!
在屋子里待了片刻,外面便彻底黑透,连串的惊雷闪电响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
子春到底是孩子,即使是比同龄人胆子是稍微大一点,那也只是一点,连续两道紫电从窗外闪掉,吓得他心惊胆战,赶紧来到窗边,垫脚将窗户关上。
只是窗子还没关好,便听得楼下花园,传来一阵阵的叫喊。
那些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其中好像有荣伯,还有金少爷的尖叫。
子春心中好奇,想了想,搬来凳子垫在脚下,伸着脑袋朝外边看去。
轰隆一声,两道闪电划破天空,也短暂点亮了漆黑的花园,让他看清了花园里的场景。
只见滂沱大雨中,荣伯和两个人高马大的听差,正捉住金少爷。一个人抱身子,两人抬脚,将人往主楼方向抬去。
而金少爷显然是在挣扎,一个八岁的孩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好几次差点从三个大男人手中挣脱,口中撕心裂肺的嚎叫,更是轻易划破雷雨声,传到子春这边。
子春不知发生了何时,只看得心惊胆战。
他略微思索片刻,从板凳上跳下,匆匆下楼去厨房找了一块油纸布,顶在头上,迈着小短腿的,穿过如注暴雨,朝主楼跑去。
才刚来到西楼下,就又听到金少爷撕心裂肺的嚎叫,从楼上传来。
没了雷雨阻挡,这声音听起来简直不像是人类所发出,如困兽一样的叫声,听得子春心如擂鼓。
他犹豫了片刻,才噔噔跑上楼。
金少爷的房门没有关,在他来到楼上时,两个浑身湿透的听差,正走出来,脸色都有点不好,仿佛是经过了一场大战。
子春乖巧地和他们打招呼,两人点点头,微微喘着气下了楼。
子春挪到金少爷房门口,探头探脑朝屋里看去,只见同样湿透的荣伯,拎着一块毛巾,从卧室里走出来。
对方脸色灰白,重重喘着气,看到门口鬼鬼祟祟的小人儿,招招手道:“正好,我去换身衣服,你来看着少爷,要是有什么事,赶紧叫人。”
“哦。”子春点点头,慢慢挪进去。
屋子里金少爷的嚎叫,还在不停地响起。
荣伯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提醒道:“对了,你别靠近少爷,小心他咬你。”
子春闻言心脏砰砰直跳,点头嗯了一声,又问:“少爷他怎么了?”
荣伯道:“发癔症呢,每到雷雨天就这样。”
“知道了。”
荣伯出了门,子春想了想,小心翼翼挪到卧室门口,趴在门框边,朝里面看去。、
他来过金少爷房间好几次,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睡房,只是他完全没心思去瞧这屋子里奢华的装潢,满眼都是那宽大铜床上,双手双脚被绑在床头床尾铜架的金少爷。
即使被绑住,也依旧在用力挣扎,口中嚎叫混乱无章,听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他身上换了一身干净的睡袍,缎子般的黑发应该是被擦过,眼下半干半湿地散落在枕头。那张仙子般昳丽的脸,比平日更白了几分,一双琥珀色的凤眸,红得像是灌满了血,在昏暗的灯下,简直有种令人心惊动魄的鬼魅。
子春看得心惊胆战。
他不是害怕,而是感觉出此时的金少爷,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这痛苦让他也忍不住心脏砰砰直跳。
他试探着小声开口:“少爷。”
床上的人自然不会有任何反应,只继续挣扎嚎叫,大约是叫了太久,原本清脆的嗓音,已经变得有些嘶哑。
子春又问:“少爷,你要喝水吗?”
金少爷的依旧置若罔闻。
子春不再说话,只用小手紧张地抓住门框,一错不错地盯着床上的人。
荣伯很快换好衣服去而复返,走到卧室门口,看了眼里面的情况,随口道:“小春,你回去休息吧。”
说罢,唉声叹气转身回到沙发坐下。
子春看了看大床上的金少爷,小心翼翼退到沙发边问:“少爷这样会不会很难受?”
荣伯叹了口气道:“他这癔症一发,就跟失去心智一样,会弄伤自己,只能绑着。”说着瞧了眼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笑说,“没事的,你回去吧,明早少爷就好了。”
子春点点头,又朝屋内看了眼,冷不丁从少爷杂乱的嚎叫中似乎听到一个“妈”字,下意识道:“少爷是不是想娘亲了?”
他来了金公馆这么多天,自然知道金少爷有爹,但跟他一样没有娘。
荣伯愣了下,不置可否地轻笑了笑:“别担心了,回去早点睡吧。”
“哦。”子春点头,迈着小短腿,往门口挪了两步,忽然又转头道,“我想进去看看少爷。”
荣伯原本是要拒绝的,但看出他眼中的担忧,又点点头:“行,你看看他吧。别靠太近就行,免得他咬你。”
“明白的。”
得了首肯,子春赶紧调转方向,朝卧室里跑去。
他谨记着荣伯的话,进了屋也没敢太靠近,只站在床边,看着床上挣扎嚎叫的金少爷,小心翼翼开口:“少爷,你不是想娘了?我也经常想我娘,每次我想娘的时候,哥哥就给我唱歌,我也给你唱歌吧。”
“看点点萤火虫,每个提着小灯笼;仿佛更夫巡黑夜,来也匆匆去匆匆。来也匆匆去匆匆,候仙子上天宫,要请求他发一点风,好让闷热松一松。”*
他还是稚嫩的童音,唱歌也与好听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唱到一半时,原本一直剧烈挣扎嚎叫的金少爷,竟然慢慢缓和下来,被绑着的身体逐渐放松,从挣扎转为轻轻的颤抖,口中的嚎叫,转为低低的呜咽,血红的眼睛也稍稍恢复清明。
子春双眼一亮,将荣伯的叮嘱抛之脑后,身体不由自主朝他靠近,还伸出双手,将对方的头抱在怀中。
以前他想娘的时候,舅舅就会这样抱着自己。
然而下一刻,手臂上就传来一阵锥心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