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窗的卡座,光线很好,谷雨摸了摸咖啡杯耳,确定不烫手之后才推到关佳颜手边,关小心翼翼地摸到杯子,把搅拌勺捏在手里。
关衡在斜对角的一个位置上,果然一眼不眨地盯着两个人。
谷雨静静地看了关佳颜一会儿,缓缓地叹了口气:“桂圆,我们何至于如此?”
“因为瞎的不是你。”关冷冷地说。
“你总是这样,”谷雨这会儿也不管理表情了,脸上明晃晃地亮着不甘和怨恨,“从来都不会换位思考,高高在上久了,觉得别人对你的好都是理所当然。”
“所以呢,你就特意挑着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咱们两家一起吃饭的时候,在我爸妈面前出柜,并且口口声声说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关佳颜轻轻地搅动着咖啡,脸色灰败如纸:“你就在那儿看着我跟爸妈努力解释,还火上浇油地让他们不要为难我。”
她自嘲地笑了两声:“直到那一刻,我都以为你只是太不甘心了,所以破罐子破摔地想要逼我一把。”
关佳颜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感觉口中苦涩蔓延,完全品不到一点醇香味:“谁能知道呢,你恨我恨了那么久,完全就是想毁了我,毁了关家。”
她想起那天的尴尬场景,父母被谷雨的话震惊到当场失去表情管理,她这边百般否认解释,谷雨还大义凛然地挡在她前头。
饭当然吃不下去了,谷家父母和谷风拽着谷雨走了。
爸爸说出去买包烟,他要冷静一下,哥哥示意她跟出去好好跟爸爸说话,然后他在那儿陪着安慰妈妈。
她追着爸爸出去说她真的没有跟谷雨在一起,可爸爸当时就抓到了别的重点。
“你没有跟谷雨在一起?”老关满眼都是震惊,“颜颜,正常人,是不是应该反驳自己不喜欢女孩儿?”
关佳颜当时就愣住了,她那时年纪太小,一时间被这纷乱局面扰乱了思绪,竟然没发现自己漏了破绽,可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老关一时间接受无能,站在人行道边上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言不发。关佳颜距离爸爸几步远站着,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不知道怎么的就昏了头脑,竟然直冲冲地跟老关说:“爸爸,我确实是喜欢女孩儿。”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爸爸看她的眼神,震惊、疑惑、不理解、伤心、懊悔,老关没跟她说话,只自言自语地好像在问自己:“是我这个爸爸哪里做得不好吗,把孩子教到歪路了上了?”
她想反驳爸爸来着,可还没开口她就被突然冲出来的大狗一把撞翻到了机动车道上,下一秒,是爸爸扑过来的身影。
再然后,她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任何一个人的神情了。
“我没想到你会出事故!”谷雨辩解声尚未落地,关捏着咖啡杯抬手就冲着对面泼了过去。
谷雨惊讶地看着自己被咖啡打湿的前襟,关佳颜从前不是这样的。
失明的眼珠子空洞洞地盯着一个地方的时候,会让人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尤其是关佳颜的眼珠子又大又圆,跟她对视的时候,甚至会觉得毛骨悚然。
关抬着下巴神情倨傲:“谷雨,你真的是来跟我和解的吗?”
侍应生悄悄过来放了张毛巾,又悄悄退下。谷雨没动那张毛巾,静静地靠在卡座背靠上,盯着关看了几秒钟后,突然漫不经心地笑出声音来。
“你变聪明了。”她说。
“你终于不演了。”关佳颜也往后倚在靠背上,将两只手臂抱在胸前。
谷雨仰着头闭上眼睛,似乎陷进了某种回忆。
“关佳颜,我是真的很讨厌你,从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很讨厌你。认识你的这么多年里,我没有一天喜欢过你,可我硬是忍了十来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从小就是个窝囊废,个子还没你高的小孩儿打你,你都不敢还手,只会躲在角落里哭鼻子。我上中班的时候还要跑到大班帮你打人。”
关佳颜一脸不屑:“就像现在,你还是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只敢在背后算计我,挑拨离间。”
谷雨苦笑一声:“对,可我先天就是这个性子呀。我又软又胆小,什么都是一般般,连个特长都找不出来。”
关佳颜不说话,偏头向着窗外,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在火车上的时候,她和谌过合作打牌,赢了许多零食。谌很郑重地夸她,说她是个聪明人,还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了许多话,让她不要因为眼盲而自暴自弃,像个老妈子一样叮嘱她保持脑子清醒,永远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哪怕这个人是谌过。
她当时好烦,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又暗戳戳地在心里赌气,比起自己来说,我偏偏最信你,我就看你会不会坑我,虽然我也看不见。
可有许多话她是真的记在了心里的,她只是盲了眼睛,不是坏了脑子,能分得清好赖话。
可是昨天在谌过办公室听着谷雨在那儿颠倒黑白信口雌黄的时候,她心里确实很怕。怕谌被谷雨蒙蔽,怕谌相信眼前看见的“事实”,怕谌当真觉得她恶劣至极,怕谌对她心生隔阂。
就因为缺了一双眼睛,她知道谷雨那个蠢货论家世、论做人、论琴技,样样都不能与自己相提并论,可她嘴上说着狠话的时候,心里是怕的。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谌过的话,才确定自己心里对谌过也并非信任坚如铁。
谌说得对,这世上唯有自己最可信。所以她坚信自己没看错人,她赌谌不会被迷惑。
她脑子里闪过许多狗血小说里的误会场景,可怜巴巴的女配在众人面前演得我见犹怜,成功地蒙蔽了所有人。而她就是那个百口莫辩的女主角,即拿不出证据,又放不下身份在心爱的人面前撒泼打滚。
谌的眼睛一定亮极了,关佳颜想。她一秒都没有相信谷雨那假惺惺的表演,她无条件地站我,真好。
想到这里,关佳颜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谷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关佳颜,你还是那副令人讨厌的样子,仿佛从来都没真正地正眼看过我。”谷雨的神色里透着一股执拗的狠毒,“也是,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呢?像电视剧里千金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还是我爸妈亲自送去的呢。”
谷雨自顾自地说着:“我什么都不如你,我家也要靠你家帮衬。从小,从我能听懂人话的时候,我爸妈就让我乖乖地跟你玩儿,哄着你开心,什么都顺着你。”
“他们说,你是公主。”
“他们说,只有攀着你们关家,我们的公司才能做好。等我们有钱了,我也是公主。”
谷雨犀利的眼神如刀刃一样,死死地落在关佳颜身上:“因为谷家要攀着关家,我们谷家人生来就低人一等吗?我明明不适合学琴,可为了当你的陪伴丫鬟,硬是弹了十来年,每节课都要顶着老师朽木不可雕的眼神装作不在意。”
关佳颜依然面无表情,像是沉浸在某种回忆中。
谷雨眼睫湿润,安静了十几秒后突然又神经质地笑起来:“你爸妈竟然还要培养你接班关兰。真是太可笑了,同样都是女孩子,为什么我只能当丫鬟,而你日后能当家主?凭什么啊,我想不通。”
“我是没那个机会当家主了,但我一定要把你拉下来,不论用什么手段。我要让他们彻底厌恶你、恶心你、放弃你。”谷雨说这话的时候,牙都咬得咯咯响。
关佳颜用力地攥着手心,强压着心里那股想要掀桌子的愤怒。她不能这样,她看不见,如果因为掀桌子没掀利索反倒让自己磕磕绊绊受伤,丢人的还是她自己。
她不能让别人看笑话,她要稳住。
“那你的心愿实现了吗?”关佳颜问。
谷雨满脸遗憾地仰天长叹:“啊,好可惜,只差一步。”
是啊,只差一步,关佳颜也在心里默念一句。
“不过,你瞎了以后我其实一直都在关注你,”谷雨脸上的嫉恨神色很快就变成了一副恬淡的满足,“知道你过得一团糟,我开心极了。”
“那你现在呢,又是因为什么恨我?”关佳颜漫不经心地弯起嘴角,用一种笃定的神态“看”着谷雨,“是因为谌过发掘了我吗?”
“在她的镜头下,我一个人就是一条无人超越、不可复制的赛道。”
“只要有谌过在,我就算是瞎了,我的人生依然比你高了不知道多少个层次,所以,你还是很恨。”关佳颜说着竟然还开怀地笑了两声。
“谷雨,眼睛瞎了之后,我唯一庆幸的就是再也不用看见你这个跳梁小丑,你实在是太让我恶心了。”
*
十一期间忙得顾头不顾脚,谌过加班加得都没回家看看爸妈,中间只抽空去看了两趟关佳颜,城市发展那个摄影展她都没顾上去看,但是关衡好像去了。
八号假期结束第一天,谌过就赶紧回了趟家。方眉和老谌也没闲着,毕竟醉枝庄也是逢假日就更忙的地方,而且分号在中秋节当天开业,他们两个还要跟老朋友联络感情,三口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互相看谁都觉得瘦了二斤。
自己家吃饭不讲规矩,就趁着在饭桌上的时候话才多呢。老谌倒是一点都不藏着掖着,上来就问。
“枝枝,你跟佳颜……挺好的?”
其实也有点不太好意思,老谌本来是问两个人好到什么程度来着,但又觉得哪里怪怪的,不太合适。
“挺好啊,她最近比以前听话了,十一假期都泡在康复科,针灸推拿按摩什么的,要好好保护眼睛呢。”谌过一派坦然。
方眉点点头:“那挺好,知道爱惜自己,是个乖孩子。”问过这两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老方和老谌不是多嘴多心的人,只要孩子们不作妖,什么都好说。
吃罢饭谌过要回公司加班,要修照片,要剪片子,工作室里的年轻摄影师调休了一大半,她只能自己顶上。
年轻人不能使唤得太厉害了,人家可以自称牛马,但她得把员工当人看。平日里对那些家伙的业务技能要求是苛刻了些,可休息日和工资是底线,不能随便乱扣。
方眉和谌江戎从冰箱里给她装了超大一包东西给她带上,都是冻好的包子、饺子、糕点,处理好的鱼、虾、肉什么的,末了又拿来两个保温盒叮嘱她:“上次吃饭看佳颜挺喜欢吃炸虾球,你爸特意多做了两份,你给那孩子捎过去。”
谌过接过保温盒,颇有些意外地看着老爹老妈:“啧,老同志口是心非啊,不是说不同意我们嘛,怎么还给人家做好吃的?”
方眉很不庄重地跟闺女翻了个白眼:“不同意只是立场,该对人家孩子怎样就怎样,这是教养。”
得了,带着这么多口粮是决计不能回公司加班了,谌过先回家把东西都归置到冰箱里,然后带上那两盒虾球去了关佳颜家。
关家的气氛有点怪,关衡神色萎靡,像是熬了两天两夜一样。意外的是,春鹂也在,但是眉头拧得像静脉曲张的硬结一样,看着就丧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