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疏回想自己这一生,正如颍川百草生写的诸多传记和话本,只有一半残卷。
波澜起伏之后,又以一个个憾事收笔。
此刻他眼前就是最大的憾事。
阮柒将他拦在这里,又是试探又是威压,被他一句话尽数挡了回去,脸色不大好看。
覆在脸上的温度离开了。
阮柒撤回了手,也一并松开了他的手腕,然后在他腰间一捞,握住了那枚玉符。
很奇异地,那触感和眼前少年的脸颊一样温凉滑腻。
玉符认了主,上面刻着李无疏新取的假名。
“李半初……”
阮柒喃喃念道,语气里多少带有一丝得而复失的不甘。
“这是李无疏给我取的名字!”
李无疏连忙趁热打铁,同时在心里编出了一整套说辞。
见阮柒的神色有所动摇,他继续道:“我原是天地之间一缕精怪游魂,记忆模糊,灵识混沌。经李无疏点化,方才神思清明,不必再做山间懵懂的游魂。好不容易修得人身,想要来报恩,谁想李无疏重伤昏迷已有十年之久。”
阮柒摩挲着那枚玉符:“他倒与他师父一样,给人取名都与自己同姓。”
李无疏自幼与父母离散,名字是师父李期声取的。
李期声还有个养子,叫李希微。李希微也在瘟疫中收养了一个孩子,取名李刻霜——没错,就是当今天下第一大宗太微宗的宗主。
给收养来的孩子取“李”姓成了宗门传统,而道门各宗,数太微宗最喜欢收养孤儿,导致当时半个太微宗的弟子都姓李——当然,太微宗重建之后,“李”姓含量急剧下降,因为后来的不少弟子是为宗门名望而来。
李无疏给自己点化的野魂取姓为“李”,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见阮柒又信了五分,李无疏揣着忐忑,继续道:“我那时居于山野,不曾见过旁人的模样,修炼人身时便照着李无疏的模样修了。”
怕阮柒对这说辞不满,他端详许久,也没瞧出对方的喜怒。
“师父……”
阮柒听这一声“师父”,握着玉符的手终于松了,与他拉开距离。
发乎情,止乎礼。
“你是个什么精怪?”阮柒问道。
“我……我不记得了。”
“李半初……”他把这名字又在嘴里滚了一遍。
李无疏拽拽他的衣袖,语气讨好:“师父,我原身不是人,你还愿意留我吗?”
这声“师父”才多喊了两句竟益发顺口,他这会儿喊起来,心里再无半点抵触。
对方在他头顶轻轻一抚,当是默许了。
“你的魂火微弱,我看不出来。许是什么花草化作的精怪,你当心别被人捉去炼丹。”
阮柒嘱咐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
无心苑实在不大,他身法缥缈,三两步就回了东厢。房门在他身后“吱呀”阖上。
李无疏背靠檐柱,看着紧闭的东厢房门,尚未回神。
这就放过他了?
敢情面子还是给李无疏的!
外面的世界日升月落,无心苑仍是黄昏之景。
时光流到这里,像是流入了死潭,风吹竹动,庭灯晏晏,都有无名的沉滞之感。
阮柒安排弟子住在无心苑西厢。自己则挪到东厢,与道侣同住。
他在无相宫位份最高,却公私分明——李半初是衍天宗的弟子,与无相宫没有牵连,自是不能安置在无相宫内。而宫内只有这方僻静的小院,独属于他和李无疏两人。
从前寥寥可数的几天太平日子,李无疏喜欢与阮柒待在这间院子里,坐在屋顶听风观雨。
阮柒喜静,不愿插手红尘是非。
李无疏本以为昔日一切尘埃落定后,阮柒会避世归隐,谁知他向净缘禅师要下这间小院。作为代价,他竟愿意接任宫主之位,继续沾惹俗世的烟火。
更甚者,最出尘绝世的人,深入最具烟火气的街巷市井当中,为李无疏一句无心之言算了十年的卦。
阮柒新收了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便天下皆知。
多少想拜入衍天一脉的年轻修士喟叹不已!
同时众人对这位新弟子也充满猜测与遐想——毕竟凌原与庄澜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一个寂寂无名的李半初竟能盖过这两人,必定不是凡辈。
但新弟子李半初的入门仪式却甚是简陋。
他给阮柒奉上一杯拜师茶,就当是入了门。
若说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师父让他给李无疏也奉一杯茶。
参阳仙君的金身躺在床上,除了还在喘气,与一具尸体无异。
喝茶是不可能喝的了,奉茶只能走个过场,做做样子。
李无疏隔着帘幔自己跟自己干瞪眼:“我要喊师娘吗?”
阮柒被茶呛着了。
“也喊师父罢。你不是曾得他指点?”
真是荒谬!
李无疏心想。我成了我自己的师父。
为了区分“师父”和“师父”,他决定喊阮柒“师尊”,喊自己“师父”。
“师尊,我占了你的卧室,你晚上岂不是要来跟师父挤?”
“无妨。他不介意。”
“既然师父不介意,师尊过去几年为何都与他分居?”
“……”
阮柒不说话,但李无疏太好奇了。
“师尊,我听闻你与师父生死患难,相濡以沫,是一对神仙眷侣?你们为什么分房睡?”
阮柒还不说话。
李无疏孑然一身当了十年孤魂,好容易得了人身,话说不完。喜欢跟前跟后,追着阮柒问一些对方不想回答的话。
像一艘横空而来的舟楫,搅动无心苑一池死水。
阮柒拿他没奈何,偶尔也会回答两句,话逐渐便多了。
铜板倒很喜欢这个新来的李半初,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究其根本原因,大约是李半初嘴甜,喊他“铜板师兄”。
除此之外,无相宫中还有“元宝师兄”“白银师兄”“算盘师兄”……
“感觉你来了之后,宫主心情好了不少。”铜板在院门边支了个炉子煎药,拿蒲扇扇得烟气袅袅,满院药香。
“他几乎半张脸都被遮着,成天都是同一副表情,你怎么看出来他心情好的?”
“他每日待在东厢房的时辰变短了。”
“那是当然!他一在里面,我就到门口念《药宗结丹要诀》。”
说这话时,李无疏正拿着本《道门通鉴·其一》——当然,只是书壳,里面包的实际上是衡川醉士的最新言情话本,《侯爷他悔不当初》。
“怎样?你来了几天了,宫主教你本事没有?”
“没有!”李无疏苦着脸道,“他给了我一根竹竿,让我每日练剑三个时辰。”
“哦?”铜板瞪圆眼睛,满眼钦慕,“难道是《步虚剑法》?看样子宫主对你很是器重,一上来便授你绝学。”
阮柒正是使得一手虚实交错变化诡谲的《步虚剑法》,才又被称为“步虚判官”。
“铜板师兄有所不知,《步虚剑法》十分精深,要求修习者对衍天宗心法道术融会贯通,非一般人可以习得。”
“那你每天早上拿着根竹竿戳戳戳,是在练什么?”
李无疏将书合起,往台阶上一拍,恨恨道:“是《参阳剑法》!”
这辈子都逃不过练《参阳剑法》的命!阮柒这是把他当李无疏的弟子培养了吗?
铜板恨铁不成钢,直叹气。
他把煎好的药用纱布过了三遍,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药炉,将碗递进李无疏手里。
“半初师弟,你得在宫主面前多多表现,好让他早日传授你本事,日后我和元宝算盘他们还要靠你庇护。你把这碗药送去东厢房罢。”
李无疏讶然:“师尊他病了吗?”
“是给参阳仙君的药!”
“哦……”
李无疏端着这碗熬得黢黑的药,来至东厢房。门也不推,直愣愣往上撞去。
“砰”地一声巨响,汤药顿时泼了小半碗。
铜板端着药炉正欲出院门,看到这一幕差点把炉掀了。
“李半初!你在干什么呢?!”他压低声音骂道。
李无疏捂着起包的脑袋嘶地吸了口气,这才想起自己现在不比从前,有了实体后便无法自由穿门而过。
“半初吗?”阮柒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将药放在桌上即可。”
推门进去,只见阮柒端坐在矮几边,一卷白宣纸摊开在他面前的矮几上。
边桌的香炉里点着一味特别的香,气味甘苦清幽。
乌衣墨发在草席上随性铺开,有着别样风流。他只是随意那么一坐,便像寥寥几笔勾勒的水墨图,意境超然。
李无疏才将药碗放下,又听阮柒道:“过来。”
走近案几,足有四尺长的宣纸上面写满了字,上面墨迹还未干。
阮柒的字太草,李无疏一时未能看清上面写的什么。
还待细看,忽听阮柒朗声念道:
“天地化均,万治其一。渊静藏珠,神鬼俱服!”
接着他朝矮几上一拍,那四尺长的宣纸便凌空飞了过来,绕在李无疏周身旋转。
一股柔和而刚劲的力量将他托起,他整个人浮在半空,四肢不得动弹。
抬眼看去,正在做法的阮柒袖袍无风自动,遮眼的黑绫与青丝一并在脑后飞扬舞动。
只听他一声清叱:“现!”
李无疏感到一股灵力从百会灌入体内,游过之处泛起一阵饱胀酸涩感。
灵识内忽然响起阮柒的声音:“你稍作忍耐。”
他忽然明白过来,阮柒在替他这个不知来路的精魂找寻原身!
“师尊!放我下来!”他在灵识内与阮柒直接对话。
“噤声。”
“想不起来不打紧的!真的不打紧!我做野魂做惯了,若是想起前尘往事,兴许反成负累。”
李无疏慌张不已,生怕阮柒这一查探,发现自己和对面床上躺着的那位有什么关系。
到时候他又要编出什么理由来糊弄阮柒?
万一不等他编出理由,那玉符便碎了!他又要被打回原形,成为一缕孤魂。
“嗯?”阮柒在他灵识内发出一声疑惑,身影瞬息移至他身边。
李无疏见他又将手伸向自己腰间的玉符,心中警铃大作。
正在这时,屏风后李无疏的肉身忽然从喉咙里吭了一声,嘴角溢出一股暗红鲜血,顺着脸颊流淌至枕上,不刻便聚成一汪。
“无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