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江南好
听着沈明月语气中的怅然, 花满楼的心也跟着一同揪起来,他再次感?到一阵无力,他希望安慰沈明月, 可世间哪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很多?的时候, 言语本就单薄到可怕;他想?给沈明月一个拥抱免得这寒凉的月光侵入她的体内, 可又觉得太过唐突, 诚然他不在乎什么男女大防,可到底是奇怪。
花满楼一向自诩玲珑剔透,面对这种情况却头一次踌躇起来, 轻轻叹息:“那?便是不游湖, 陪小茶吃最后一顿饭, 好好告别也?好。”
其实不爱游湖只是借口罢了,她那个半真半假的梦并没有给她造成太大阴影,若是沈明月想?, 她完全?可以在西湖边的小亭子里看着她们划船,或者耐心等着她们游湖结束后过来寻她。然而沈明月没有, 她摇摇头:“不要,我最讨厌离别。”
说不清为什么,明明沈明月的记忆里自己好像从没有面对过生离死别,最多也就是跟朋友们道别, 但这实在是生命中的常事, 那?些朋友们被她热情招待,走的时候也?是快乐而充满期待的——毕竟很快就会再次相见。可偏偏她觉得,自己经历过好多次生离死别, 远不是她想?的那?么云淡风轻,次次刻骨铭心, 只留下心底的悲伤怎么也?抹不去。
所以沈明月万分?痛恨离别:“既然知道?将来再也?见不到,不如?就悄无声?息地走,免得到时候又要伤感?。”
沈明月的话这样决绝,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可花满楼却摇摇头:“就是因为知道?见不到,所以才要珍惜最后一面,好好告别啊。”
或许是因为沈明月头一次跟别人倾吐这种事,所以也?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她脑袋蒙蒙的,眼?睛却认真地盯着花满楼,好想?要看透他一样:“那?你不难过吗?”
花满楼觉得沈明月的目光如?有实质,热烈地投在自己的身上,于是他微笑,温和道?:“难过的,哪有人面对离别不会感?到难过呢?只是同未来长久不能见面比起来,这点难过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不如?去增加一些两个人想?起来都?觉得熨帖美好的回忆。”
沈明月呆呆地听着花满楼的话,醉眼?迷蒙地喃喃自语:“因为你是花满楼啊。”
是啊,因为是对万事万物都?悲悯珍视的花满楼,才会这样豁达通透。可沈明月不是花满楼,她做不到遇事那?么坦然,她面对事情只想?逃避,因为不想?看到花落,便不去种花,因为害怕被丢下,所以便假装不在意?地先丢下别人。
沈明月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明明那?么期待,她其实认真地期待过李安歌她们口中的一辈子的,只是同时沈明月也?悲观地想?,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真的会一辈子。所以每次李安歌说,她都?会笑着装作不在意?,说“当然要过自己的人生”,可沈明月明明那?么在意?,不然怎么可能对每次对话发生的场景记得那?么清楚——在早晨空无一人的明月楼里、在佳节觥筹交错后寂静的夜里、在一同出去采买的路上……
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因为李安歌看透了她的悲观与胆怯,才会一遍遍地重复,告诉她“只要一直出现在生命中,也?算是陪伴一辈子”。沈明月不想?去揣测别人的真心,可她好像确实一直在做着揣测人心的事。哪有人会喜欢别人一直怀疑自己呢?沈明月自嘲地想?,所以自己落个孤家寡人也?是常事。
花满楼还?要说些什么,楼下门口却传来开门声?。
早在送走花满楼后,沈明月便已经关上了明月楼的大门,此刻只在门口点着灯笼,红红的同对面的楼交相呼应,衬着这佳节的喜庆热闹。
灯笼下,玩至尽兴的李安歌和阿风终于回来。
他们游湖一下午,之后李安歌便做主将小茶送回家陪他们团圆。本来打算直接打道?回府陪沈明月过中秋的二人却得到了小茶父母的盛情邀请,说是非要感?谢这几年他们对小茶的照顾。尽管拗不过小茶的父母,只是到底是记挂着明月楼孤独的沈明月,李安歌表示还?是回来比较好,但小茶的父母却说已经派了小厮来请,于是便安心留下了。
小厮跑了一趟明月楼,却没有敲开明月楼的门,那?时候的沈明月正同花满楼在后厨做饭,自是没有听到敲门声?。小厮本是平江府人,跟着小茶的父母才来了临安,自然也?没有来过明月楼,不晓得后厨那?里还?有个小门,于是敲门不应后便回去复命说沈掌柜不在家,估计是同其他人过节去了。李安歌想?想?游湖的路上曾瞥见过花满楼的身影,猜测掌柜的应当有人陪着过节,便不再强求。
宾主尽欢后,李安歌才带着阿风同小茶等人告别,阿风自知这一去估计便是不再相见,同小茶相拥着哭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道?别了。
这么耽搁之下,夜深才归。
推了推前门,没有推动,李安歌便知晓这门已经从内里锁上了,于是便牵着仍然低落的阿风,声?音刻意?压低道?:“正门锁了,酒楼已经熄灯了,想?来掌柜的已经睡了,我们小点声?,从后门进去。”
“嘘。”听到楼下的动静,沈明月醉眼?朦胧,手心却准确地捂住花满楼的嘴,带着些做坏事的心虚,小声?道?,“别说话,别让他们发现我们在房顶。”
眼?下已经八月中秋,夜里天气寒凉,沈明月在房顶坐了这么久,指尖已是冰冷的,但掌心却仍保留着温暖,紧紧地贴在花满楼的唇上。
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瞬间自花满楼的心中蔓延开来,一时间他连呼吸都?放缓,心脏却砰砰地跳得越来越快。
探头探脑看着楼下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沈明月这才放下手,像个小孩子一样嘿嘿地笑:“现在可以说话啦!”
脸上冰凉的触感?同嘴唇上的温暖一同消失,花满楼不知怎得有些遗憾。
只是经过这一打岔,花满楼的话一下子被吞回去,也?不知该怎么再开口。因为身旁的沈明月已经没有再沉溺于刚刚的思绪,轻快地哼起一首花满楼从未听过的歌谣,调子和缓温柔,远远地要往月亮上去。
安静地听完了整首歌谣,花满楼有意?换个话题,开口道?:“我从没有听过这首歌。”
“我也?不知道?这首歌歌名?是什么,”沈明月眉眼?弯弯,眼?神?中盛满温柔的怀恋,“这是我小的时候,只要一做噩梦,哥哥就会握着我的手,轻轻哄我唱这首歌给?我听。”
然后沈明月又叹息道?:“但是可能那?时候我年纪太小了,还?不怎么记事儿,我只记得有这首歌,却不记得那?个哥哥长什么样子了。”
尽管不记得唱歌的人,但这首歌却一直留在了沈明月的脑海中,一到她难过的时候,就喜欢轻轻哼着这首歌。这么哼着,好像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花满楼赞道?:“很好听。”
沈明月笑笑,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只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天上的圆月出神?。
两个人沉默地坐了很久,久到花满楼听到身边的人呼吸变得平稳和缓,身子因为没有倚靠而东倒西歪,最后直愣愣地栽在他的身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安心睡去了。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近到花满楼感?觉到沈明月的气息伴着她的呼吸轻轻地拂过自己脸颊,带着波斯葡萄酒香甜的气息,闻起来如?沈明月给?他的感?觉一样舒服。
花满楼从未跟世间任何一个女子离得这样近过,不免有些紧张。
但到底夜凉,沈明月可以这样大大咧咧毫不在意?地睡去,花满楼却不能放任她不管。轻喊了两声?,没有听到沈明月的回应,花满楼便知道?她是醉得狠了,只得低声?道?了句“得罪”,之后便将手伸到沈明月的腿弯处,轻轻抱了起来。
李安歌和阿风回来后便直接入睡,明月楼所有的房间灯都?已经熄了,四?下已是漆黑一片。好在花满楼也?不需要光,他按着记忆中的方位,迅速掠去。
夜晚在众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悄地溜走,李安歌阿风在外面跑了一天早已累得睡熟,花满楼甚至听到阿风房间传来的轻微鼾声?,而沈明月此刻也?被花满楼安置在床铺上,窝在温暖的被子里,勾起唇角做着梦。
第二天一早,中秋佳节已过,明月楼正常营业。
李安歌和阿风很早便开始忙碌,没了小茶的帮忙,日子好像又回到当初,不过腿脚需要再勤快些以便招呼好所有客人,嗓门也?需要再嘹亮些得以让客人们听到,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任何差别,只是偶尔两人还?会下意?识地喊声?“小茶”罢了。
世间事总是这样,大多?数情况下,无论?一个人的生活中没了谁,日子还?是要照常的过,毕竟同人生比起来,这些事情实在微不足道?。
只是奇怪的是,往常一贯早起的沈掌柜,今天竟然迟迟没有下楼,从昨日便没有见到人影搞得李安歌有些不安,惹得她趁着干活的间隙总时不时担忧地往小楼打量。
而此刻二楼的房间里,被担心着的沈明月才揉着疼痛欲裂的头,缓缓醒来。
看着桌上早已经凉透的醒酒汤,沈明月拍拍脑袋,她实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了。她对昨夜残留的印象只剩下自己喝了很多?酒,拽着花满楼大倒苦水,至于倒的是什么内容的苦水,她实在是记不得了。
她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应该没有丢脸,她喝醉了酒好像要么安静地傻笑要么话多?得惹人厌,不过沈明月相信,以花满楼的性子定是不会觉得厌烦的。想?不起来的事索性便不想?,正事要紧。醒酒汤已经凉透,沈明月也?已经清醒,也?没有喝的必要,于是她便拖拉着步子,洗漱后赶忙到前楼,继续今天的经营。
眼?看天色已然大亮,约莫着已到巳时,沈明月脚步匆匆,巧的是,才刚刚迈进大厅,她就同迎面走来的追命撞上了。
岭南最近盗匪流窜严重,本来只需要官府出兵镇压的,可那?盗匪却似乎同神?秘的青衣楼有着不小的联系,于是追命便领了公务,走了趟岭南。
追命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匆匆赶来,手里同样拎着月饼,带着姗姗来迟的歉意?,解释道?:“本来打算早点赶回来陪你过中秋的,可惜来之前岭南巡抚嫁女儿非得请我留下喝酒。岭南巡抚同世叔交好,便不是官场交际也?不好拒绝,我实在拗不过他,便回来晚了。给?,岭南特色月饼,带给?你赔罪。”
这趟岭南之旅确实收获颇丰,自上官飞燕被捕后,顺着她身上的线索,神?侯府这才发觉那?关中富商霍休竟然是金鹏王朝的皇亲上官木,表面是富商,实际上早已成立了青衣一百零八楼,各地都?有他的势力,而且还?同朝中部分?官员有着勾结。不过好在那?些官员都?官职不高,想?来那?霍休打得是慢慢渗透的打算。
而这次还?有一个凑巧的点,便是追命到岭南之时恰巧霍休也?在岭南,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只是那?霍休仿佛顾忌着什么,并没有恋战,追命追捕过程中受了霍休一掌,但霍休却没有继续交手的意?思,将追命打退后便逃开了。
追命做捕快这么多?年,很少有失手的时候,他迅速便明白霍休不是善茬,便去信给?了无情等人,嘱咐他们多?派些人,防着霍休些。而那?一掌着实不轻,于是追命便安心留在岭南养伤,不然他本应更早些到临安的。
同追命认识也?有不短的年头,虽然比不上跟无情冷血相处得多?,可沈明月自认也?算了解他,若是无情说什么官场交际人情往来沈明月还?会相信,换作冷血也?会认真地执行交际的命令。可追命却是最不拘小节,最不在意?这些现实中的枷锁束缚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因为交情而流连岭南,一定有什么别的吸引他的地方,比如?,酒。
于是沈明月接过追命递来的月饼,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怕不是有什么好酒,引得你这个酒鼻子走不动道?了吧。”
追命摸了摸鼻子,带着一点被戳破的尴尬不好意?思地笑:“那?可是二十年的女儿红,任谁也?是忍不住的啊。”
沈明月轻轻巧巧送了他一个白眼?,随口道?:“女儿红有什么,我院子里的桂花树下也?埋着一坛呢。”
说完,沈明月拆月饼的手微微一顿,有些纳罕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女儿红?我的院子里怎么会埋着女儿红?”
若是别的酒也?就罢了,只是女儿红却是有特殊含义的。在江南这一带,哪家若是生了女儿,便会立马去买一坛最好的酒,泥封坛口后深埋进自家院子里,待到女儿出嫁之时,这坛酒才会从泥里挖出来,作为席面上的第一口酒,分?给?所有人品尝,寓意?着共享福祉的同时也?是对新人美好的祝福。
但这楼里,唯一能值得沈明月为她埋下女儿红的小茶已经离开,且沈明月从未给?她埋过女儿红,李安歌年长沈明月一岁,女儿红应当由长辈埋下,因此她更不可能为李安歌埋,阿风一个男孩,更是不在讨论?范围之内。可她自己语气里对这壶酒的熟悉却不作假,不然也?不可能不假思索便自然而然地说出口,这事实在有些奇怪。
沈明月觉得自己的记忆或许真的有问题,不然怎么总是会对一些场景这样熟悉?这么想?着,她立刻提起裙裾,快步往后院的桂花树下跑去。
追命却没当会事儿,只当她在做梦或者诓骗自己。因此看沈明月小跑走开后,追命将双手背在脑后,叼着根不知从哪儿薅来的草,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嘴上还?漫不经心道?:“着什么急啊,女儿红又不会跑。”
而另一边,花满楼提着醒酒汤踏进明月楼的门口。昨日夜深,他将沈明月抱回房间后,又去小厨房摸索着煮了醒酒汤,只是醉酒后的沈明月固执得很,任凭花满楼怎么喂都?没有一点喝进去的意?思,倒是被褥上洒了一些,弄得花满楼大半夜又给?她换了床被子,免得她睡起来难受,最后花满楼只得无奈将醒酒汤放到桌上,顾忌着半夜三更孤男寡女,传出去对沈明月的影响不好,替沈明月盖好被子后便悄悄离开了。
可是昨夜沈明月的状态实在无法让人放心,再者宿醉过后,总是容易头疼,花满楼盼望她能半夜自行醒来将醒酒汤喝下去,却也?觉得这概率小之又小,于是便提着醒酒汤,再次登门。
然而花满楼没在大厅见到想?见的人,好在他的耳朵足够灵敏,便循着声?音,一并来到了后院。
而此时此刻,沈明月正盯着桂花树下的这片泥土愣愣地出神?。
手上拿着小院中栽花用的小锄头,沈明月却跪坐在地上犹豫不决,冥冥之中她总觉得,一旦这铲子下去,这些泥土被挖开,她的生活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的平静将会被推翻。
但或许她身上的那?些谜团也?会被一一解开。
被篡改的记忆、偶尔脱口而出的“师父”、明明是孤儿却拥有昂贵的明月楼、莫名?上门照顾她的司空摘星、口中说着可以跟着冷血一起喊“世叔”的诸葛侯爷……
沈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中的神?情已经换上了坚定,挥下了手中那?个小巧锄头。
后院的这棵桂花树已经有了不少年头,有不少人在这树下经过,因此此处的土地已经被踏得紧实,沈明月破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土地刨开。
而追命也?已经赶到,还?以为沈明月是因为自己去喝岭南巡抚家的女儿红而不服气,便倚着桂花树看着身上已经沾满泥土的她笑道?:“别忙活了,你可不像是有这么强的好胜心的人啊,我承认明月楼的酒天下第一行了吧。”
沈明月却没有应答,只继续坚定地挥着锄头。挖出的泥土渐渐堆成了小丘,那?坑也?越来越深,只是却仍旧不见沈明月口中的女儿红。挖不到想?见到的酒坛,沈明月有些失望的同时也?悄悄松了口气,带着一点她自己也?未曾预料的庆幸。
然而下一秒,沈明月眼?尖地注意?到了泥土中的一点红。
沈明月的手有些颤抖,大气不敢喘地伸向那?处红,微微拽了一下,没有拽动,便确定这下面有着东西。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快乐,沈明月生怕锄头会将酒坛碰碎,便干脆舍了锄头,用双手将上面的泥土一点点挖去,露出了那?酒坛原本的样子。
这下轮到追命震惊了:“你这里还?真埋着女儿红啊?”
沈明月白皙的双手已变得污浊,可她却丝毫不在意?,小心翼翼地将那?酒坛捧起来,直接撩起衣裙的一角仔细轻柔地擦拭。
随着酒坛上的泥土渐渐抹去,酒坛上贴着的红纸上的字也?慢慢显露出来。
江南多?雨,酒坛长久地埋在地下,坛上的红纸被泥土和雨水侵蚀已经变得破损,上面黑墨写就的字也?不清晰,沈明月却对待珍宝一样,艰难地辨认,断断续续的轻轻地念着:“明月……十三岁……沈……亲封……”
沈后面还?有一个字,但那?处的红纸却完全?破损,已经无法辨认。
沈明月捧着酒坛怔忡,追命在她念红纸上的字的时候也?凑上来好奇地看。只需要一眼?,追命立刻辨认出那?字迹的主人是谁,震惊与慌乱瞬间在他的眼?中浮现,为了防止沈明月想?起什么,想?了想?,他赶忙伸手,将酒坛从沈明月的怀中抢过来,面上仍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既然如?此,那?我就先拿走替你尝尝了。”
而追命抢夺的动作一下子惹怒了沈明月,她反手对着追命的手臂便是一个劈掌,力道?之大震得没有防备的追命感?到手臂发麻,抓着酒坛的手不自觉地松开,那?酒坛便直直地掉下去。
追命还?没来得及去抓酒坛,沈明月已经快速闪身,将那?坛酒死死地抱在怀里,豹子一样紧紧盯着追命,大有他再抢夺便同他拼命的架势。
沈明月那?一连串的动作绝不是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可以做出来的,追命心间更加慌乱,在对上她眼?睛的那?一刻变成了惊诧,追命大喊:“明月,你怎么了?”
沈明月的眼?睛浮现血色,带着戒备与敌意?,已是不甚清醒的状态。
花满楼赶到后院,便听见追命的喊声?,分?辨出两人对峙的状态,见状,他赶忙从桂花树上取下一枚叶子,放至唇边,轻轻吹起来。
叶笛声?婉转悠扬,轻柔地进入沈明月的耳朵,连带着一段不知道?是不是属于她的记忆。
十三岁的小女孩叉着腰气鼓鼓地看着面前很晚才回来的人,愤愤道?:“你出去玩不带我,留我自己在这儿打扫庭院!”
面前的老头佝偻着背,不自然地摸着鼻子。尽管看起来老态龙钟的,老头的声?音却透着同年纪不符的清亮,只是语气却讪讪的:“大人吃酒,不好带你去凑热闹。”
小女孩却不依不饶,绕着老头走了一圈,鼻子不停地嗅来嗅去,嗅到浓烈的酒味儿后故意?捏起鼻子皱眉道?:“所以你喝了好多?酒!”
老头的脸上换上讨好的笑,右手食指捏起,比划了一个很小的范围:“就喝了一点,真的就一点。”
见女孩不搭理自己,老头左手锤锤自己的背,装作踉跄地走了几步,虚假地叹息道?:“唉,这人的年纪大了,就馋这口酒,喝到口好喝的酒,感?觉能年轻十岁。”
“哼,你又不是真的有多?大年纪,快别演了!”小女孩用鼻孔出气,不满道?,“这次先放过你,下次再不带我去我可要真的生气了!”
女孩举了举右手握紧的拳头,作势威胁他,之后转身往屋里去了。
见女孩轻易便揭过这件事,“老头”一时间背也?不驼了,脚步也?不缓了,赶忙赔笑着跟在她的身后,感?慨道?:“隔壁家邻居嫁女儿,请这条巷子的人都?去喝女儿红呢,也?算是我们给?新人的祝福了。要是别人来请,不去也?就算了,但是邻居嘛,我们刚搬来临安,还?得指望邻居多?照顾照顾我们呢,远亲不如?近邻嘛……”
女孩脚步微顿,侧头好奇看向他:“女儿红是什么酒?”
未料到女孩有这么一问,正在絮絮叨叨的“老头”微微一愣,笑着解释道?:“女儿红呢,就是江南这边一种特殊的酒。哪家若是生了女儿,就在地下埋一壶酒,等到女儿出嫁那?天,十里红妆铺满,这坛酒就该拿出来宴请宾客了。因此得名?女儿红。”
女孩点点头,复又问道?:“那?我们后院有没有埋女儿红?”
“老头”更加奇怪:“我们后院为什么要埋女儿红?”
“因为我呀!”女孩嘟嘴道?,“我是女孩子呀,不应该也?给?我埋一坛!”
或许是从未想?过女孩有一天也?会嫁人成家离开自己,老头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接着又笑道?:“好,一会儿去我们后院也?埋一坛。”
听着老头语气中的敷衍,女孩更加不满:“不许一会儿,就现在,走走走,我们现在就去埋酒!”
后院的桂花树刚刚栽下不久,还?矮矮的不到女孩的头。老头抱着酒坛,假装心疼道?:“我可就剩这么一坛好酒了,埋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喝上呢。”
女孩却自顾自地催促他:“反正也?没有别人喝,到时候都?归你自己,不许心疼!何况再封几年,这酒更加醇厚浓郁,岂不是更好喝!”
老头被她的理直气壮逗笑,看着女孩捧着红纸和笔墨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摇摇头,认命地拿起笔,万分?郑重地在红纸上写下一列字:“明月十三岁沈剑亲封”。
女孩小心翼翼地从老头手中接过那?张红纸,珍之重之地将它贴在坛身上,又将酒坛递给?老头,叮嘱道?:“小心点,别把?红纸弄破了。”
“知道?了。”老头笑话她说,“你怎么像个小老太太,总要嘱咐好多?话。”
女孩轻轻巧巧递给?他一个白眼?:“那?还?不是你做的不靠谱的事儿太多?了!”
老头在坛口周边封了一圈蜜蜡,又拿红纸将它糊住,得到女孩赞许的眼?神?后,拎起一旁的锄头刨起坑来。
“挖深点,埋深些,可别让随随便便的大雨就给?冲出来了。”女孩在一旁叉着腰,不放心地指挥。
“放心吧!”老头爽朗地笑,“一会儿我再在上面多?踩几脚,肯定能撑到你出嫁的那?天!”
“我才不要嫁人,我要跟着你过一辈子!”
老头哈哈一笑:“那?就一辈子!”
随着叶笛的声?音缓缓停止,记忆也?戛然而止,沈明月抱着酒坛又哭又笑。
沈明月的状态让花满楼的心一下子揪起,他放下手中的桂树叶子,试图向前去安抚她,然而追命快他一步,已经赶忙蹲下身子,轻柔地拍打着沈明月的后背:“你还?好吗?”
花满楼的手缓缓垂下,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失落。
而此刻的沈明月还?没有从那?段冲击的回忆中缓过神?来,一会儿觉得那?记忆温馨圆满,一会儿又觉得那?是可怖的黑洞,黑黢黢的,正等着她沉溺后将她狠狠吞噬。
沈明月怔怔地一言不发,只知道?不停流泪,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砸到地上,将那?块土地浸得更加湿润。
追命更加懊恼,不动声?色地用衣袖遮住那?酒坛上的红纸黑字,防止沈明月看到后再想?起什么来。而沈明月却顾不上这个,埋着酒坛的那?个深坑里,被她的眼?泪打湿的那?块土地,在泪水的冲洗下,又露出一点点素净的白瓷。
沈明月的手更加颤抖,尽管不知道?那?白瓷是什么,但随着酒坛而来的回忆已经让她感?到痛苦,她隐隐约约只觉得那?白瓷只会加深她的痛苦,但沈明月还?是伸出了手,比刚刚取酒坛更加小心,一点点拂去泥土,将那?罐子从暗无天日的泥土中挪出来。
酒坛已经让追命追悔莫及,万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提一句在巡抚家喝的女儿红,又为什么不能早些制止沈明月的举动,但事已至此,后悔已是无用,只能尽力去稳定沈明月的情绪,不让她过分?激动。可是那?素瓷罐子又透出些不对劲,他真怕再来一个触到沈明月的记忆的东西,然后出现让他更加难以掌控的局面。
如?果可以,追命真希望时间能够静止,甚至回溯,回溯到刚刚进门的时候,他一定拦住自己,不要过分?得瑟以导致现下的棘手。
然而时间不可能回溯。
那?素白色的瓷罐子已经在沈明月的轻轻擦拭下露出原本的面貌,那?罐子很小,只有酒坛一半的大小,通体素白,在一旁放置的酒坛的对比下更显得干净,不带一丝攻击性的,正等着人将其打开,沈明月却如?临大敌。
轻轻晃晃罐子,不同于酒坛的水声?,里面只有一点轻微的撞击声?,却不像石子那?般清脆,罐子沉甸甸的,捧在手里有不小的分?量,连带着沈明月的心也?跟着压着块石头。
深吸了一口气,沈明月小心打开盖子,然后看着罐子里的东西发呆。
罐子里满是灰黑色的粉末,却因为根本没有细细研磨而大小颗粒不一,其中还?夹杂着些骨头样子的东西。
“这好像是……”待看清楚那?白瓷罐子里的东西后,连追命也?大惊失色,“人的骨头?”
听着追命的话,沈明月身子轻轻一颤,脸上的泪流得更凶,抬头求助地看向追命,声?音颤抖道?:“你是说……我杀过人吗?”
因为目不能视,花满楼只得焦急地听着动静以分?辨发生了什么,此刻听见追命的话,身子也?跟着一颤,心脏仿佛被人攥紧一样,直直地揪起。
看见沈明月满是泪痕的脸和无助的双眸,追命心中抽痛,尽管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不住地安慰:“怎么会呢,这个罐子又不是你埋的,不会的……”
“不。”沈明月含泪摇头,满脸凄然,她预感?这件事一定与她有关,这罐子也?一定是她亲手埋下的,只是她却不记得这究竟是谁的残骸,也?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
刚刚那?些酒坛所带来的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罐子又藏着什么秘密?她为什么会埋在树下,又为什么没有让逝者入土为安?
“沈剑……”一个名?字突然浮上沈明月的心间,她低声?喃喃,旁边耳力极佳的追命和花满楼俱是惊诧。
那?股熟悉的头痛又一次来袭,沈明月扶住额头,剧痛让她有些崩溃,她尖叫着反驳追命:“不,不是!那?就是我杀的人!是我杀的!”
沈明月万分?崩溃,愈发癫狂,任凭追命怎么安抚也?无法平复情绪,无奈之下,追命只得点了她的睡穴。
追命立刻接住沈明月软软倒下去的身子,只是怀中的人泪痕未干,即使在睡梦中也?仍然皱着眉头,紧紧抱着那?素白的瓷罐子不肯撒手。追命无奈之下,只得将那?罐子和沈明月一同抱起,又托花满楼提着那?坛酒,一同送去了房间。
提来的醒酒汤早在后院的时候就被随手放到了桂花树下,花满楼从怀中掏出一根安神?香,借着蜡烛点燃。安神?香的香气在房间弥漫开,沈明月紧皱的眉头也?缓缓松开,抓着素白瓷罐子的力道?也?卸了八分?,被花满楼轻轻从手中接过。
床上的沈明月陷入沉睡,平静地仿佛没有发生过什么。
然而只是假象。
追命也?不知道?,等沈明月醒来,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场景,但至少现在,可以先让她好好地睡一觉。
在将那?罐子拿走和留下中间犹豫了很久,到底是不想?再像抢酒那?样刺激到沈明月,追命让花满楼把?酒和素白瓷罐子放到桌上,转身带上门,悄悄地离开了。
只是追命不知道?,在关上门后的一小会儿,那?安神?香仿佛失去了作用,床上的沈明月便陷入梦魇不停地流泪,但这一次,再没有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耐心温柔地哄着她,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蜡烛噼啪不休,不知悲欢地燃烧着。
门外走廊里,花满楼挡住了追命的去路,一脸严肃地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第32章 江南好
一转身, 追命便见花满楼定定地“注视”着自己,无奈的?同时心里也浮上刚刚便有的感觉“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就如同所有人都在拼命地瞒着沈明月, 不想让她沉溺于悲伤和仇恨,但她还是会慢慢想起来。世界上的事情, 只要发生过?, 便很难掩盖。
其实追命完全可以选择不讲, 就如同对司空摘星也是一瞒再?瞒,瞒不下去才告诉他一点相?关秘辛,但他相?信花满楼的?人品, 也看出了花满楼对沈明月的在意, 若是能被花满楼选择做了朋友, 那大抵是可以付出百分百信任的?。
而且追命也有一点私心,既然沈明月的记忆在慢慢恢复,那么曾经被掩藏的?那些事也迟早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到时候沈明月势必会引来东厂的追杀,再?加上近几年?神侯府一直在做着努力?, 只希望能保沈明月到那个时候,而多一个武林高手保护总是好的。因此追命决定将此事告诉花满楼,也是希望他能够多保护一下沈明月。
轻轻叹了一口气,追命对花满楼道:“这边不是说话的?地方, 花公?子同我?来吧。”
走廊里脚步声渐远, 床上的?沈明月却依旧在挣扎,做着痛苦又真实的?梦——
“你会好起来的?,对吗?”十五岁的?女?孩跪伏在床边, 含着眼泪看着床上虚弱不停咳嗽着的?男人。
因为男人受伤,酒楼已经停业很多天了, 两个人便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由于不会有外?人来往,男人连易容也没有力?气做,便显出他本来的?面貌来。他不过?三十多岁,脸庞轮廓分明,鼻梁挺拔,端的?是风流倜傥,只是他的?脸色苍白不带一点血色,身形消瘦,露出的?双手已不带一点肉,只剩个骨架大剌剌地展示着,仿佛骷髅架子一般可怖。他本是个潇洒肆意的?剑客,如今倒显出一点文弱的?书生气来。
听见女?孩的?话,男人点点头,安抚地向她保证:“我?会好起来的?。”
见女?孩蹲在床边没有离开?的?意思,男人的?手轻轻抚上女?孩花猫一样的?脸庞,将她眼角的?泪拭去,点点她的?鼻尖,无奈道:“看你都哭成?花猫了,不用过?分担心,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我?有些饿了,你去给我?煮完粥吧。”
待女?孩离开?后,男人强忍着许久的?咳嗽再?也压不住,好似要将肺咳出来一样,伏在床榻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传出。咳过?之后,男人已是脱力?的?状态,软软地躺在床上,盯着床帐出神,然后悲哀地想,他好像真的?没法好起来了。
而正?在熬粥的?女?孩,也并?没有因为男人的?安抚而真正?放松下来。冬末的?江南远不如春秋那般温温润,尽管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那股冷意却依旧逼人。江南不是北方那种干燥的?冷,它如同冰冷的?小蛇,拼命往你的?身体里钻,纵使面前炉火温暖的?照耀着,也驱散不了女?孩心中的?寒意。
女?孩轻轻扇着火,巨大的?难过?与恐慌淹没了她,她知道男人的?话只是虚假的?安慰,男人自己便是大夫,且是名誉天下的?神医,说是活死?人肉白骨也不为过?,若是他都救不了自己,那世间?更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了。女?孩拼命安慰自己生老病死?皆是常事,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汹涌而出。
煮好的?白粥烫手,女?孩小心翼翼地将粥端到床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用调羹搅着,一边还用嘴轻轻地吹气。
女?孩低垂着眉眼,动作沉重而缓慢,看不清楚神色,倚在床头的?男人却笑笑:“给我?吧,我?还没有虚弱到不能自理的?地步。”
听话地将粥递到男人的?手中,女?孩的?目光掠过?男人干瘦的?双手,鼻尖又是一酸,眼底又要涌上泪来,为了防止被男人发现,她赶忙扭头,盯着窗户出神。
窗户只开?了半扇,前面还放了个屏风,遮挡着窗外?肆虐试图进屋的?冬风。
女?孩本来是不同意开?窗的?,总担心冷风一吹会让男人的?病情加重,可男人却执拗得很,又是命令又是装可怜,最后更是拿出了杀手锏,说:“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就想最后再?看看风景……”女?孩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骂他说丧气话总爱自己咒自己,男人只得可怜兮兮地求饶说“以后再?不说了”。最后两人各退一步,窗只开?半扇,且加了屏风遮挡着寒风,才作罢。
屏风用细密的?青纱织成?,透过?屏风,隐隐约约可以窥见窗外?的?景色。江南这点很好,哪怕到了冬天,树叶也是绿的?,显得没有那么沉闷,仿佛也驱赶走了屋里的?病气,透出些生机来。
男人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尽管每个动作都会牵扯到胸腹的?内伤,尽管每次吞咽对他来说都是痛苦,可为了不让女?孩担心,他还是强忍着,慢慢将粥往嘴里送。
其实两个人都对男人的?结局心知肚明,却都默契地从不提起,好像不说,那一天便不会到来一样。
女?孩没有回头,依旧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半晌才想起什么,说了句:“今年?冬天没有下雪。”
男人也止住了往嘴里送粥的?动作,将碗轻轻放到床边,斜倚着床头微笑道:“哪一年?下过?雪呢?”
三年?前的?冬天两人一块儿来了江南,过?了这个冬天,便是第四个年?头了,可是江南却从来没有下过?雪。
“估计塞北已经下过?好几场大雪了。”
女?孩的?话让男人沉默,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便也盯着窗户出神。不过?男人没有等太久,女?孩继续说道:“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回塞北看雪吧。”
男人莞尔道:“那估计就该开?春,到了你生辰的?时候,塞北也没有雪了。”
女?孩仿佛一下子被点燃,她的?眼神稍微多了一丝光彩,扭头对男人笑道:“怎么会,有一年?我?生辰的?时候,塞北下了好大的?雪,师兄带我?堆雪人,我?堆了一个师叔,师兄堆了一个你,结果你嫌弃师兄堆得不够潇洒,把他好一顿臭骂呢,反倒是我?,师叔夸我?堆得可爱,我?生辰送了我?好漂亮的?蝴蝶发钗……”
当初本打算各自堆各自的?师父,结果师兄怕堆得不好招师叔骂,非要跟女?孩换着堆,说师叔一定会顾忌男人的?面子,绝对不会骂女?孩的?,要是让师兄堆他的?师父,那估计还要被罚练功三个时辰呢。师兄说得可怜,女?孩便点点头同意了。结果没成?想,女?孩确实没被骂,倒是师兄,依旧被骂得狗血淋头。
其实雪人都胖嘟嘟的?,那有什么潇洒飘逸之说,照女?孩看来,师兄堆得不说有七分神似,也是有三分像的?,倒是她,那雪人的?肚子巨大敦实,同师叔的?俊美完全不同,师叔能硬着头皮说像他,定是有很大的?纵容在的?。
回忆总是美好。
可惜他们?离开?的?时候太匆忙,那支蝴蝶发钗都忘了带走。
“那过?了冬天,我?们?回去看看吧。”男人看着女?孩,他已经很久没在女?孩的?脸上看到这样轻松的?神色了。
自打男人病后,酒楼便停业了,偌大的?酒楼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每日便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女?孩给男人煮饭熬药。可药吃下去了一副又一副,男人却始终不见好,女?孩每天的?脸上愁云密布,惹得男人心疼不已。
女?孩笑吟吟的?:“说不定还能赶上场大雪呢,没过?我?小腿的?那种!”
男人也有了精气神,让女?孩扶他起来,走到桌边,拿起纸和笔,慢慢写下一副药方,然后递给女?孩,嘱托道:“药吃得太久了,换个方子试试,说不定能好。”
女?孩小心翼翼地将方子收进怀里:“一会儿我?就去抓药,回来熬上,等你午睡醒了,就能喝新的?药了。”
“不用,”男人却摇摇头,“这方子自己煮。”
女?孩撅嘴,不高兴道:“师父你不信我?。”
男人笑眯眯地刮了下女?孩的?鼻头:“怎么会,虽然你没有选择学医,但医毒不分家,这么多年?跟在我?身边,我?还是相?信你的?。只是这方子却不是熬成?药汤,而是要制成?药丸,你没做过?,还是我?来比较好。”
听着男人的?话,女?孩子一下子低落起来:“早知道我?也学医了……或者师兄在就好了……”
男人打断女?孩的?话:“万事皆有缘法,不必难过?。等明日陪我?去街坊邻里那儿转转吧,总在床上躺着,感?觉骨头都要酥了。再?不出门,易容术该手生了。”
“昨日隔壁张婶婶还来问我?你好点了没有呢,”女?孩笑道,“婶婶还给我?送了只自己养的?母鸡,说让我?给你炖了补补身体,等晚上我?就炖上。”
“那明日去的?时候给张姐备些礼物吧,他家花姐儿不是要上私塾了吗,给她准备些笔墨纸砚吧,左右只我?们?两个也用不完。”男人道。
“好!”女?孩爽快应声,又转头继续看向窗外?,天阴沉沉的?,笼罩着厚厚的?乌云,北风依旧呼啸不停,女?孩祈祷道:“希望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第33章 江南好
第二日果然是个晴天。
阴霾一下子?散开, 连带着人的?心情也会变好。女孩提着送给花姐儿的?礼物,脚步轻快地?跟在师父的?后面,一同迈进了邻居张婶家。
师徒二人跟邻居张婶的缘分, 还要追溯到初到江南那会儿。
初到江南之时,师徒二人万分狼狈, 因为一路上是逃亡而来, 因此除了一身的尘土什么也?没有, 盘缠早就丢在了半路,几乎可以说是乞讨到的江南,全靠着好心人的?救济、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必要的?时候买个艺, 才将就着到了江南。当时师父一直对女孩说“等?到了江南就好了, 在那儿有一个豪华的酒楼属于我们呢”。
于是女孩一路上没有丝毫怨言不说, 还兴致勃勃,直到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豪华酒楼”——牌匾已经掉下来竖在门口,上面落了厚厚的?灰, 门上窗上蜘蛛网不知?道结了几层,原本的?实木门已经有些破损, 下面掏了个洞不知?道是不是老鼠干的?。
与旁边的?小楼们比起来,这?“豪华酒楼”实在太过寒碜,女孩心想,这?些邻居们能容忍这?破旧的?小楼在这?里?碍眼影响生意, 委实是太过善良了。毕竟旁边的?楼虽然不高但至少是干净明亮的?, 看起来温馨又舒适,这?么说起来,那“豪华酒楼”就仿佛是个废弃的?地?方, 而他们连打扫的?工具都买不起。
两?人对着破旧的?小楼一筹莫展,还是住在旁边的?张婶心善, 注意到他们的?难堪后开门招呼他们,师徒二人这?才吃上来来江南的?第一顿饭。饭后,张婶还慷慨地?把洒扫工具免费给他们用?,这?样开荒了几天,张婶的?扫帚不知?道坏了几个,抹布也?成了破布,半点没了整块布的?意思,“豪华酒楼”才将将能住人了。
也?因此?,师徒二人一直念着张婶的?好,总要时不时送些东西给她。而张婶也?投桃报李,有些男人照料不到的?地?方,张婶总会多照顾一些女孩,某种意义上替代了女孩母亲的?角色,逢年过节,左右师徒二人孤单,张婶也?总邀请他们一起过节,说是一家子?也?不为过。于是两?家的?关系便?这?么加深了。
因着男人生病,张婶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毕竟一个有夫之妇,待久了要传些风言风语的?。偶尔张婶去看看女孩,看着女孩满脸的?憔悴也?不好久留,免得她一面牵挂着男人一面还要费心招待她。
好久没见到二人一同出?现的?张婶热情地?将他们邀请进去,又是给他们倒水又是端着些点心来给女孩,看着女孩乖巧地?坐在椅子?上,慈爱地?问:“好不好吃呀?”
“好吃,婶婶做的?当然好吃。”女孩说话甜甜的?,哄得张婶心花怒放。
张婶的?笑容抑制不住,连说几声“好吃就行”,又转去问坐着的?男人,看着他佝偻的?背和消瘦的?身形,关切问道:“老沈你没事儿吧?咱这?个年纪,便?是小风寒也?是大?问题,可不能不把身体当回事儿。”
张婶没把男人的?病当太大?的?事儿,毕竟她亲眼见证过男人徒手提着百斤重的?稻米进门,也?知?道明月楼的?桌椅几乎全是男人砍了木头?自己做的?,晓得这?人的?身体有多好,或许正是因为太好,才对突然的?病措手不及。
男人放下茶杯笑笑:“大?姐说的?是。”
说完男人又看着低头?的?女孩,悄悄对张婶使了个眼色。
张婶立刻领会,和蔼地?对女孩道:“花姐儿马上就要读私塾了,最近几日成天呆在房间里?预习功课,小月能帮婶婶个忙,去教教她吗?”
女孩爽快地?应好,一溜烟儿便?跑出?去。
直到女孩的?身影钻进了那个小屋,男人才收回视线,郑重道:“大?姐,沈某有一事相求。”
张婶又给男人续了杯水,笑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还要瞒着小月。”
然而下一刻,男人开口的?话让张婶手一抖,差点连茶杯都丢出?去:“我希望等?我死后,大?姐不要对明月提起我。”
因为易容,男人的?脸便?并不像平日里?那么苍白,只?是看起来身形瘦削而已,故而张婶并没有看出?男人的?病有多严重,只?当是平日的?风寒,养养也?便?好了,只?是年岁渐长身体素质不及年轻人,才多日缠绵病榻。可没想到,男人竟是要托孤!
张婶手一颤,刚倒好的?茶水便?因为过满而跟着洒出?,洒到她的?手上,烫意传到她的?脑海中,张婶“嘶”了一声,却忘记将茶杯放下。
男人轻叹一口气,从张婶的?手中将茶杯接过,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递给她,看着她震惊的?神情,语气中带着无奈与遗憾,继续解释道:“大?姐没有听错,我确实命不久矣。您知?道的?,我自己便?是大?夫,最是了解自己的?身体,如今我大?限将至,唯独放心不下明月,希望我死后,大?姐多照看她一下,也?务必不要提起我。”
“可是……”张婶仔细打量着男人的?脸色,“都说医者不自医,你不妨再找个大?夫瞧瞧,我看你脸色不差,别?是自己吓唬自己。”
话虽如此?,张婶却明白或许只?是徒劳。自打男人来了后,街坊邻里?谁有个病啊灾啊什么的?都来找他,便?是回春堂的?大?夫都束手无策的?病,他却能治好。回春堂可是整个临安最好的?药堂,享有盛誉多年,男人却比回春堂还要厉害,若是男人自己都治不好,那估计……
果然,下一秒男人摇了摇头?:“治不好的?,我自己有数。”
“为什么?”张婶问道,“是怕小月伤心吗,所以到时候才不提起你?”
“我会想个法子?让她渐渐忘了我,比起记住我,她快乐地?好好生活比较重要。”男人把玩着茶杯,清凉的?茶水倒映着他的?脸颊,易容之下所有的?都是虚假的?,唯独那双眸子?依旧清亮。透过倒影中的?双眼,男人仿佛又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子?渐渐出?落长大?的?整个过程,那女孩眉眼弯弯,开心地?对他笑。
“还有其他邻居那里?,也?拜托大?姐去说,不要对明月提起过,就当我不存在过吧。”男人轻描淡写,说的?却是决绝的?话,“我会抹去我所有生活的?痕迹,剩下的?,就要靠您的?帮忙了。”
“那……”张婶艰难地?开口,“你还能活多久……”
“不超半月。”男人淡淡道。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人的?身上,似乎春天的?脚步也?更近了些。
从张婶家出?来,师徒二人并没有直接打道回府。几乎整个冬天都窝在明月楼的?二人,终于趁此?机会又能好好地?逛逛了。
回明月楼的?路上,女孩已经拎了不少吃的?,她已经几个月没有这?样轻松过了,男人主动出?门让她觉得这?是好转的?迹象,于是她的?心情也?跟着飞扬,回到明月楼,就连她一直嫌弃的?矮矮的?桂花树也?让她觉得可爱起来,她兴冲冲地?给院子?里?的?花浇水,期待它们开春盛放。
男人失笑,却也?由?着她去了,自己则走到小厨房,取出?一个新的?杵臼,将昨日女孩买的?药拿出?来,耐心研磨起来。
见他忙碌,女孩小鸟一般飞过来,陪在他身边:“我跟着你学,下次就不用?你亲自动手了。时间还长着呢,我年纪也?不大?,现在学医也?来得及。”
“好啊,”男人手上不停,唇角勾起笑意,耐心地?给她讲解,“不同的?药材要研磨至不同的?程度,你看这?味药,它……”
男人慢慢说着,女孩时不时应好,天上的?云也?淡淡的?飘着,微风吹过,仿佛是春天即将来临的?味道。
日子?就这?么过了十个昼夜,男人的?药丸也?终于搓成。
嗅着药丸散发出?的?淡淡清甜的?气息,女孩好奇地?盯着它。
男人仿佛看出?了女孩的?疑问,微笑道:“本来药丸便?需要蜂蜜增加黏性搓和,我又因为药材里?有胡黄连而多加了些,因此?这?药丸尝起来估计就会像糖丸一样,就是像你这?样怕苦的?人吃起来也?绝对能咽得下去。”
“师父还说我呢,师父也?怕苦呀!不然干嘛多加蜂蜜呢?”女孩才不上他的?当,又仔细嗅了嗅药丸的?气味,继续问道,“……我怎么隐隐约约觉得这?药丸里?还有点血腥味?”
男人抚着药盒的?手微微一顿,唇角的?笑意有些凝滞,他的?右手轻轻覆上胸口,感受着胸腔那颗跳动越来越微弱的?心,眼睛里?涌出?些悲伤,模糊道:“哦……或许是因为我用?了鹿血做药引吧。”
女孩却狐疑地?看着男人,这?几日明明他们几乎整日在一起,除了搓药丸那会儿她去煮饭了,其他她都在男人的?旁边帮忙,没见他取过鹿血啊,于是女孩问道:“你什么时候买了鹿血?”
“那日你煮饭的?时候,我溜去前巷买的?,”生怕女孩继续追问下去,男人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不过它尝起来却只?有甜味儿,明月要不要尝尝?”
听到这?话,女孩瞬间忘记了刚刚的?疑问,头?摇成了拨浪鼓:“那可是你的?药,我吃做什么?”
男人莞尔:“那明月,你知?道这?个药丸有什么功效吗?”
女孩点点头?,仿佛一个被提问的?学生,骄傲地?回答先生:“当然知?道,这?是针对师父的?内伤的?,肯定是补气益血、活血化瘀……”
“不是的?,”男人摇摇头?,“这?药丸的?前身是失魂丸,能够让人前尘尽忘,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也?不记得自己来往何方去往何处,从药发之时,便?成了一个空白的?人,需要重新填满自己的?记忆。”
女孩惊讶地?看着男人,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说起这?个,又为什么花了十天的?功夫做了这?样的?药。
男人继续道:“但那药丸药性太烈,服用?它的?人轻则抱恙几天,重则痴傻呆楞,真的?用?它前尘尽忘的?人估计不过十之一二。而早些年,我初初得到这?药方时便?觉得神奇,着手改进这?药丸。后来确实有人服用?过我的?改进版,它的?药性温和了许多,服用?的?人只?会丢失掉部?分记忆,且药性发作慢了许多,服用?它的?人会在生活中逐渐忘记,慢慢地?开始新的?生活。”
女孩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脚步止不住地?后退,而她的?背后便?是房间的?墙,在冬末的?时候带着刺骨的?潮湿的?凉意透过衣服传到她的?身上,几乎要引进她的?心里?。
男人的?眼睛里?也?漫过一层水光,但他拿着药丸的?手却丝毫没有犹豫,他不顾女孩口中哭喊着的?“不要”,一只?手带着痛苦却坚定地?点上女孩的?穴道,强制地?将那药丸喂进她的?口中,强硬地?掀起女孩的?下巴,看着那药丸不可抑制地?被女孩咽下去,才放下心来,接着,巨大?的?悲伤便?淹没了他。
无力垂下的?手上已经满是泪水,男人解了女孩的?穴道,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制止女孩试图呕吐的?动作,听着女孩在自己的?怀中放声大?哭,一遍遍抚摸女孩的?头?发,缓慢而又坚定道:
“我用?我的?心头?血做了药引,你只?会慢慢忘了我和与我相关的?事,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
“等?我死后,你就将我的?身体一把火烧了,埋进土里?也?好,洒进江里?也?罢,没必要立碑选墓,也?不需要祭拜,你只?要好好地?生活就好了。”
“不要记得我明月,也?不要记得那些仇恨,你就安心做明月楼的?掌柜,我不求你富贵,只?希望你一生平安。”
“对不起明月,我不能陪着你了。”
“对不起,但是不要记得我。”
冬天真的?好难熬啊,不知?道有多少人,根本看不到来年春天盛开的?鲜花了。
明月楼后院的?桂花树下,女孩拿着锄头?刨着地?,冬天将泥土冻得结实无比,女孩握着锄头?的?手冻得通红,才艰难地?挖出?一个约半米的?深坑。
女孩整个人都在这?几天冻透了,因此?呼啸的?寒风也?只?是从女孩的?身上吹过,仿佛没有任何阻挡一般,便?去往别?处了。
因为她的?心是空的?,所以寒风随意穿过,女孩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
女孩就抱着个素白的?瓷罐子?,坐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感觉自己也?被冻住了似的?。女孩以为她的?眼泪都在这?段时间里?流干了,可没想到,只?是低头?看的?一刹,她的?鼻头?一酸,眼泪便?夺眶而出?,一滴一滴打在罐子?上,只?是这?次没有一双手再温柔地?替她拭去了。
呆坐了许久,女孩才终于将那素白的?瓷罐子?放进挖好的?深坑里?,用?双手一抔一抔地?往上面轻轻撒着泥土。
泥土渐渐覆盖了素白的?瓷罐子?,连同那些过往也?尽皆覆盖,一边撒着,女孩一边像同人说话一样的?碎碎念:
“师父你知?道我把你埋在哪儿了吗?埋在了桂花树下,女儿红旁边,亏你当初埋得时候有多心疼,说什么这?是你剩下的?最贵的?酒,哼,谁让你走得那么着急,来不及喝了吧?我就把你埋到女儿红旁边,让你每天只?能看着,却喝不着,嘿嘿,馋死你!”
“师父,最近好多人催我开门营业哦,他们说馋明月楼的?饭好久了,可是我们迟迟不开业,他们就只?能馋着。哎,我要不要告诉他们我每天都能吃到呢,谁让那些饭菜都是我做的?呢,哈哈。你放心,在我的?经营下,明月楼一定会越来越红火的?。”
“昨日张婶来了,她让我不要太难过,她说她永远都会关心我,可是师父,我该信永远吗?好多人都对我说过永远,可是永远太远了,他们都没有坚持到永远就离开了,又是只?剩我一个人了。”
“其实我本来不想把你烧了的?,也?想给你立碑,我确实自私的?很,我想给我自己留个念想,可是张婶一直劝我,她说这?是你的?遗愿,我不该违背你的?意思,她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是为了让我忘掉仇恨,无忧无虑地?生活。可是师父,你以后为我好之前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啊,好歹征求下我的?意见,我虽然总被你骂菜,虽然老被师兄他们欺负,可是放到江湖上我也?算是佼佼者吧,好歹我也?是被你和师叔练起来的?,就算起步晚,也?不至于那么菜吧?”
“师父,你说的?没错,我真的?会逐渐忘记你的?,明明三天前我们还一起去张婶家,路上我还吐槽你骗我明月楼多么宏伟豪华,是‘百年老字号’、是‘天下第一楼’,可我今天发现,我竟然连我们为什么来江南都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回大?漠的?路了,我也?忘记师叔师兄的?样子?了,为什么呢师父,为什么所有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要忘记呢?”
“师叔?等?等?师父,师叔是谁来着……”
“师父,我头?一次这?么恨自己当初没有跟着你学医,要是我学了医,是不是我就可以自己找到解药了?那师兄呢?师兄一直跟着你学医,他会不会有解药呢?可是我不记得师兄叫什么了,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师父,你真是个庸医,治不好自己不说,还祸害我,我感觉我连内力都忘记怎么使了,我当初还吹牛说我轻功一级棒,逃跑技术天下无敌,可是我现在感觉我连你教的?步法都忘记了。”
“哎,师父,你是怎么病的?来着?怎么突然间就被我装进这?个小小的?瓷罐子?里?了呢?”
“师父,江南一直没有下雪,你说我这?辈子?,还能见到雪吗?”
第34章 江南好
另一边。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 待确定交谈的声音不会吵到沈明月后,花满楼终于开口,声音轻得仿佛要逸散在微风中, 问道:“那骨灰……是沈剑前辈的吗?”
固然那酒坛上的红纸已经破损,看不清名, 可那上面的沈姓却不作?假, 联系到昨晚屋顶上, 自己提起沈剑这个名字时沈明月微不可察的不自然,花满楼隐隐觉得自己仿佛察觉了什么真相,轻叹了一口气。
追命也同样叹了一口气, 缓缓点?头:“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 花满楼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 昨日还在感慨说不定沈剑前辈能治好自己的眼睛,今日便得到前辈亡故的消息,说?不失落是假的, 不过他已经眼盲这么?多年,最失望的时候已经过去, 所以那股情绪淡的被穿堂风轻轻一吹便散了,何?况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那么?,沈剑前辈是沈掌柜的师父?还是父亲?或者……二者都?是?”花满楼问。
追命深深看了花满楼一眼,既然决定相信花满楼, 追命便打算着将可以说?的全告知他, 也免得这样一问一答浪费时间,也希望花满楼同样能够看顾下沈明月。
于是追命又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沈剑前辈, 是明月的师父。”
追命缓缓讲着,那段被所有人尽力隐藏的过去。
沈剑同神?侯府的渊源, 大概要追溯到他还在江湖上做游侠的时候,而那时候,无情还没有拜进诸葛正我的门下,更匡论其他三人了。
当时沈剑不过十八岁,诸葛正我也才二十出?头,只是沈剑正是快活恣意的风光时候,诸葛正我却因?为入仕无门而郁郁不得志。那时候诸葛正我很是消极了一段时间,便是在江南酒楼里遇上小偷,也提不起兴趣来?制止,左右口袋空空无钱,偷便偷了,只自顾自的借酒消愁。
然而此时潇洒走进来?酒楼的沈剑正是仗义执言好打抱不平的年纪,因?此看不下去,立刻便出?手制止了。哪成想诸葛正我却没有领情的意思,那小偷穿着破烂,估计洗干净跟诸葛正我的穿着也差不了多少,于是诸葛正我摆摆手,让那人走了。
这下轮到沈剑不满。倒不是因?为诸葛正我放走了那小偷,而是在他抬手的时候,沈剑分明注意到他手上的那些茧子?,一看便是常年习武磨出?来?的。诸葛正我明明能自己解决,却让自己白费力气,于是沈剑干脆一屁股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抱胸挑眉看着他。
沈剑恣意潇洒,诸葛正我却落拓沉稳。
尽管沈剑的贸然入座打破了诸葛正我自斟自饮的平静,但他也未恼,只抬手喊小二过来?给对面的年青人添了个杯子?,又沉闷地饮酒了。
然而沈剑可不是个安静的主?儿。
沈剑自大漠而来?,学不会江南的婉约含蓄,对着诸葛正我单刀直入,劈里啪啦甩了无数个问题,问得本就失意的诸葛正我更加心烦,诸葛正我暗自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因?为这年青人欺骗性的外?表而同意他落座——一身白衣的年青人腰间挂着一把剑,笑容明亮而洒脱,看起来?人畜无害。但现如今请神?容易送神?难,诸葛正我决定跑,于是脚底抹油便要开溜。
那年青人赶忙便要跟,只是诸葛正我特意没有结账,因?此才走出?不过两步,沈剑就被小二拦下,要他付过钱后再走。听着身后那年青人焦急地跟小二掰扯,连日阴郁的诸葛正我难得漾出?一点?笑意,倒显出?些年轻的潇洒来?。
只是那年青人也是个中好手,明明被小二耽搁了一会儿,明明诸葛正我也施展了轻功特意隐去痕迹,身后的风声却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便到了诸葛正我的身边。
两人在饭桌上交换了姓名,于是沈剑气呼呼地嚷他“小花你怎么?回?事!小花你怎么?不给钱就跑!小花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兄弟!”,问题更是如连环炮一般继续向诸葛正我投来?。
诸葛正我无奈,心中腹诽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一起闲坐了半炷香而已,怎么?就成了兄弟。但沈剑的话实?在太密,密得诸葛正我要是不回?复估计他能一直说?下去。打不过就加入,诸葛正我决定后发制人,将同样的问题一股脑地抛给沈剑,看他如何?回?应。
然而诸葛正我没想到的是,这人实?在赤诚,估计也从来?没遭受过什么?挫折欺瞒,对所有人都?真诚热情,仿佛生来?便如此,硬是没在意诸葛正我没有回?复,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经历详细讲述了一遍。
沈剑自称来?自塞外?大漠,自有记忆起便跟着师父练剑学医,只是师父的医术实?在不敢恭维——毕竟还曾误判过别人生死呢,只是这话却不好对外?人讲,于是他就跑去城里到处拜师,顺带自学,如今也算小有所成。同时他还有个师弟,只是师弟不爱讲话,一天天沉闷的很,自己怎么?逗他都?只能得个背身赌气的身影,像个锯嘴葫芦,不过师弟练的是刀,刀法一绝,只是他无心关内,不愿意跟着自己出?来?游荡。
沈剑斜倚在树杈上,一条腿屈膝踩在树枝上,另一条腿自然地垂下,他手臂曲起撑着脑袋,言语虽然嫌弃,笑容却灿烂。诸葛正我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沈剑,不知该说?是被他明晃晃的笑容刺到,还是被头顶的灿烂阳光晃到,一时间有些失神?。
一个熟悉的教派在诸葛正我的心头浮起,他诧异问道:“你是……明教中人?”
固然明教一直被人诋毁,世人也总觉得明教便是魔教,而魔总归是不好的,可沈剑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面对诸葛正我的疑问,大大方方承认:“对啊,我就是明教弟子?,张无忌是我的师父。”
明教自张无忌去往关外?后便自江湖销声匿迹,纵使老一辈怎么?讲述当年的血雨腥风,对年轻的诸葛正我来?说?却仿佛话本中的故事一般遥远,因?此他对明教的印象便是传闻中嗜血滥杀的魔教,未曾想沈剑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丝毫不像是他想象中的那样阴暗邪恶。
沈剑如此坦诚,诸葛正我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刚刚无非是一连多日的失意在作?祟,才捉弄起了面前的年青人。于是诸葛正我向沈剑道歉,言明自己的不是,换来?沈剑无所谓地摆摆手。
轻轻跳下树杈,沈剑背着手好奇地看着诸葛正我:“那你能讲讲,你是为什么?失意吗?”
都?说?近朱者赤,面对着这样朝气蓬勃的年青人,诸葛正我觉得自己也被感染,又重新?充满了斗志,便将自己的郁郁不得志统统讲给了沈剑听,包括那些辅国佐政的决心和希望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理想。
其实?是有些忐忑的,因?为现在的诸葛正我还不是未来?那个太傅,也不是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中人而已,是连九品芝麻官都?不是的一介白身,竟然谈起报国救民,实?在有些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沈剑却没有嘲笑他。
沈剑收敛起那不拘肆意的笑容,正色拍拍诸葛正我的肩,郑重道:“你一定会实?现的。”
就这样,两人成了莫逆之交。
沈剑自叙南下是为了学医,只是慕名而来?败兴而归。那“神?医”自负得很,他故意易容前去,明明只是一搭脉便能知道真实?情况,那所谓的“神?医”竟然只是抬眼一瞧,便开了药让他服用,药方上无非是些大补的人参、鹿茸、枸杞、虫草,惹得沈剑直呼上当。
沈剑本打算继续南下,去寻另一位神?医,他不信那些神?医全是沽名钓誉之辈,只要他有耐心,一定能找到名医拜师。结果半路上先遇到了诸葛正我,左右沈剑此次出?大漠也没什么?其他目标,也没有要回?去的打算,再加上他也好奇京城中的太医是不是真的医术高超,便随诸葛正我一起北上进京,陪他实?现抱负去了。
就这样,沈剑跟在诸葛正我的身边一呆便是七年,期间见证了他从一介白身摇身一变为当朝太傅和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也见证了无情拜师、铁手入门,期间结识了沈明月的父亲沈卫,三人交好。
哦,还见证了沈明月的呱呱坠地,陪她过了周岁生辰,顺带认了个女儿。
只是沈剑并没有报国的远大志向,也没有忧民的广阔胸怀,他只是单纯觉得诸葛正我这人不错,再加上他初初离开大漠,寻个落脚地罢了。
正因?此,当初跟诸葛正我说?“希望将来?能在西?湖边上开个酒楼,心情好时就宴请八方好友,不好时便独自赏景品酒”的沈剑,硬是将自己的小目标一拖再拖,拖到顺带在京城帮着诸葛正我调理了一段时间无情的身体,去太医院学医几年,才施施然背上包,拿着这七年攒下的钱,去西?湖边上买了块地,建了个酒楼。
只是酒楼才刚刚有个雏形,沈剑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有位前朝老御医要出?海寻药,现面向天下征护卫,待从海上回?来?之后,可得免费诊治或珍贵药材,若是合眼缘,亦可拜师。这位前朝老御医的名头不作?假,沈剑曾从师父那里听过他的医术有多么?高绝。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便是假的也不过是多跑一趟路,于是施施然便奔着海上去了。
沈剑同诸葛正我交好,还有这么?一个原因?,那便是他们从不过问也从不插手他人的生活……
沈剑在师门中便一贯是自由散漫的那个,不喜欢被束缚,那七年说?是在诸葛正我的身边呆着,其实?严格意义上不过是一个客栈,区别便是住得更长久频繁罢了。于是沈剑今日南下去吃西?湖醋鱼,明日北上去看北国冰雪,留个书信便走,常让来?找他的诸葛正我扑空,更甚者,来?不及留信儿的时候也是时有发生,但就如同沈剑从不过问诸葛正我的私事,只在诸葛正我需要的时候帮他些忙,诸葛正我也明白他骨子?里的随性,不会强求他固守京城。
就这样,沈剑一出?海便是六年。
本身寻药便是漫无目的,只是那老御医听说?南海之上有一小岛,小岛开着无忧花,采之入药可使人忘却前尘往事,便带着人去找了。只是那小岛在什么?位置,又具体叫什么?,无人知晓。
船只飘无定所,海上通信不方便,于是这六年间,沈剑跟诸葛正我等人几乎没有任何?书信来?往,再加上小岛闭塞,老御医干脆就带着沈剑在这儿炼药。沈剑一学起医来?,更是忘记了同诸葛正我联系。沈剑本就是话多的性子?,待到沈剑从海上回?归,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详细讲讲海上见闻和岛上奇药,还给沈明月带来?一匣子?自己捞的珍珠,可回?到京城,却发现这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新?皇登基,沈卫被杀,沈明月下落不明,一件一件,都?打得沈剑措手不及。
一别六年,京城已经不再是沈剑熟悉的那个京城了,他记忆里的京城明明是热闹而繁华的,百姓们平和而满足,大都?洋溢着喜悦与幸福,可眼下的京城却人人自危,离道路以目也不远了。
然后沈剑听到老友叹了口气。
诸葛正我解释道:“你走后的第?二年先皇突发疾病缠绵病榻,废太子?暂理朝政,第?三年废太子?被查出?有弑父之意,因?联合武林中人试图逼宫被废,废皇太孙下落不明,同年先皇驾崩,由晋王即为,是为当今圣上。而当今圣上即位后,借口废太子?篡位为武林人挑拨,斥骂武林人均草莽无脑,不适合在朝中任职,更不应当出?现在皇城附近增加危险,便全部罢免或斩杀了。”
沈剑微微一窒:“那沈兄……”
“朝中与武林仍有关系的,只剩下严小将军了,”诸葛正我摇摇头,没有直说?,那真相太过惨痛,他不想再去揭开伤疤,“眼下说?这些已是无用,如今明月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我身居总教头,自是不适合大张旗鼓去寻找,只是暗地里寻了一年,依旧毫无头绪。但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明月便托付给你了。”
“那明月最后失踪的地点?是?”
“平江府。”
平江府何?其大,要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何?况沈剑对沈明月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连话都?不会讲,窝在襁褓里冲自己甜甜地笑着的小婴儿,如今满打满算沈明月也已经七岁,小孩子?一天一个变化?,若能轻易找到,诸葛正我也不会奔波一年无果了。
于是这一年,沈剑几乎踏遍了平江府的每一寸土地,拿着诸葛正我给的画像,对着年龄相仿的小孩子?一个个比对,然而仍旧无果。而等到沈明月八岁的时候,沈剑总算找到了她,只是不在平江府,也不在京城,在安东卫找到了她。
两年的时间,诸葛正我给的画像上那个女孩子?因?着纸张被多人多次展开折叠而变得泛黄,可神?情依旧是大方而明朗的,在沈剑的设想里,沈明月就该长成这样勇敢明媚的样子?。可是待到见到八岁的沈明月,沈剑根本不敢相信这是那个会对他甜甜地笑的女孩,他心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沈剑是在一家名为凤栖楼的青楼找到沈明月的。
彼时,沈明月正在花魁姑娘的房间,做着小丫鬟的洒扫活计。
沈明月的父亲丰神?俊朗,母亲更是明艳动人。完美继承两人优点?的沈明月更是出?众,可眼前的沈明月,穿着粗糙的布衣,踩着不合脚的麻鞋,脸颊凹陷,同画像上那个大方活泼的女孩只有八分相似,沈剑简直不敢相信。
因?为营养不良,沈明月原本乌黑浓密的头发变得发黄干枯,整个人也瘦瘦小小的,对沈剑露出?讨好的笑。而等到沈剑试图伸手去牵她,沈明月更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接着便闭上眼睛,狠心地伸出?了手臂。
沈剑意识到不对,轻颤着手将沈明月的衣袖撩开,眼前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沈明月的手臂上交错着种种伤痕,有些已经凝成了深褐色,有些则泛着粉红,一看便是新?添不久,她的手腕处还有梅花的烙印,不知道是哪个恶人拿烙铁烫在她的皮肤上的,余下的长条鞭痕则交错蔓延,顺着手臂延伸到看不到的地方。
许是那青楼的老鸨贪图沈明月的姿色,脸上没有的伤痕便全往身上招呼,新?伤覆盖了旧伤,在沈明月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更显得狰狞。
衣服下面藏着什么?,沈剑不能想,也不敢想。
沈剑轻轻将沈明月搂在怀里,感受着怀中女孩轻颤的身躯,心中的怒意更是滔天,他恨不得将这凤栖楼一把火烧光,让所有欺负过沈明月的人都?好好赎罪!
但到底是怕吓到沈明月,于是沈剑只得先带走了她,修书一封给了诸葛正我,左右青楼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毁掉一个,不知道能有多少女孩子?因?此免受这样的罪。
沈明月如同受惊的小兽,寸步不离地跟在沈剑的身边,而沈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讨好自己,更是心痛,尤其是一旦有人同沈剑交谈,沈明月总要担心他是不是会卖掉自己,因?此生了好几场大病。沈剑更是自责自己只顾着出?海学医,而忽略了旧友,回?来?的太晚才造成沈明月这样的局面。碍于她的身世不好露面,也想给沈明月换个更加安全自由的环境生长,沈剑想了想,干脆带着她回?了大漠。
或许大漠的空气真的奔放肆意,沈明月在沈剑的教导下,也渐渐地恢复了原来?的活泼,同沈剑师弟的徒弟们共同习武玩耍,倒有了一些沈明月父亲的风范。
而期间诸葛正我捡了最后一个弟子?冷血入门,只是剑法一道,自是沈剑更加精通,于是便将冷血同样丢来?了大漠,随沈剑习剑,虽然没有拜到沈剑的门下,但沈剑却没有藏私,慷慨教他,沈明月十岁到十二岁的这两年,冷血也算是她的半个师兄,自此,四大名捕正式凑齐。
若这样下去,沈明月自会有个幸福美满的一生。
可惜天不随人愿。
沈明月十三岁的生辰未过,因?着一些原因?,沈剑只得带着沈明月南下,离开了大漠。好在当初沈剑心血来?潮买的酒楼还在,于是二人便隐姓埋名,摇身一变成了明月楼的掌柜。
自离开大漠的时候,沈剑便受了伤,一路上颠沛流离来?不及好好休养,总是反复,再加上南下的这一路并不顺利,一路上追兵颇多,沈剑同沈明月心力交瘁。
好在最终还是平安到了江南。
然而局势紧急的情况下,人总还绷着一根弦,一旦放松下来?,那些沉疴便翻涌而上。
于是沈剑初到江南便病倒了。
最终这病到底治好了没有,除了沈剑谁也不知道。沈明月不学医,沈剑怕她担心总含糊其辞,但看着沈剑气色好转,所有人也都?放心下来?。
可惜后来?,沈剑再次受伤,这次便没有那么?幸运了。
沈剑不得不开始谋划后事,他一生洒脱不拘,对生死看得很淡,不然不可能只身前往各种地方,总是以身犯险。
但人最怕有牵挂,不然以沈剑闲不住的性子?,怎么?可能安分在江南呆了两年。
沈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沈明月,于是他想法使沈明月忘记的同时又给诸葛正我写了信,托他继续照看沈明月,至于大漠,他离开的时候匆忙而悄无声息,跟师弟闹了个不痛快,估计师弟听到他的死讯只会拍手称快,便没有送信过去。
只是沈剑死的时候,无情等人都?不在江南,那时正是边塞动乱之际,因?为国库亏空朝中无人,正是难敌外?敌之时,神?侯府一行人既要于朝堂上平衡各方势力,又要于边塞提防武林人插手军事,待到沈剑本人的绝笔信寄到几人手里的时候,已经过了月余。
而诸葛侯爷更是亲自南下,一来?为着吊唁沈剑,二来?也是不放心沈明月,他知晓明月同沈剑的感情有多深厚,虽然沈剑的信里提到会想法子?让沈明月失忆,并叮嘱他们不要提起自己,诸葛侯爷都?未多想,毕竟抹去记忆这件事如同天方夜谭,世间少之又少。只是他们低估了沈剑的医术能力,于是在江南见到了将沈剑忘得一干二净的沈明月,同时她也连带着忘记了因?为沈剑才认识的神?侯府众人。
沈明月将众人忘得干净,于是那些关心的话也不好再说?出?口,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让沈明月逐渐接纳了几人,只是到底还有有些隔阂。最终到最后诸葛侯爷等人也不知道沈剑的尸骨究竟在哪里,也便不再深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下去。而直到今天因?为追命无心的话,才让他惊觉沈剑的尸骨竟然一直就在明月楼的后院,惊讶之下追命本能地想掩盖,可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的反应,让他措手不及。
追命讲完这些,又叹了一口气,有些事的具体细节连他也不清楚,便是清楚,也不好对着花满楼讲。
“抱歉,至于前辈的具体死因?和明月的身世,因?为牵扯颇多,我不能详说?,我只能将我们同沈剑前辈的关系告诉你,”追命再次叹了一口气,他觉得他这辈子?都?不曾这样惆怅过,似乎把今年的叹气全在今天用完了一样,“余下的,或许总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无碍。”花满楼摇摇头。
在这世上,哪里有人没有苦衷呢?他只是心疼沈明月背负着这么?多的痛苦,尽管她没有记忆,但是那些隐藏在她本能中的悲伤却不作?假,所以她会无意识中脱口喊“师父”,会觉得孤独。好在,好在还有这么?多人保护她,这么?多人关心在意她。花满楼相信,自己能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而那天,或许沈明月便不会那么?孤独。
第35章 江南好
两人都各自叹气, 沉默中,花满楼却隐隐听到有压抑的哭声传来。那?哭声断断续续,在前楼客人的吵嚷中微不可闻, 可花满楼却敏锐地?捕捉到,热闹欢愉下的一丝悲伤。
“沈掌柜好像在哭。”花满楼缓缓道。
追命正着急地?想着解决办法, 毕竟沈明月的记忆有恢复的迹象, 而诸葛侯爷所图谋的事情才刚具雏形, 追命也拿不准此刻沈明月记起来,到底是好是坏。
花满楼的话,追命并没有听清, 因为对自己的安神药过分自信, 再?加上他过?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只思考着要抓紧去找无?情?商量此事,因此丢下句“麻烦七童照顾明月”便?离开了?。
追命的腿法很好,一眨眼便?跳出去几十米, 花满楼没来得及喊住他,只得无?奈摇头。
在径直里去和前去一探究竟的选择中纠结了?一会儿, 那?压制断续的哭声逐渐变得清晰可闻,哭声无?助彷徨,透着心伤。花满楼到底是不放心,便?循着声音轻轻推开了?沈明月的房间?。
床上的人果然睡得不踏实?, 双手用力?抓着被单, 咬着唇压抑着哭声,眼泪顺着脸颊滑下,隐入发丝。
花满楼摸到枕头上的一片濡湿。
说不清楚是心疼还是无?奈, 花满楼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沈明月的眼泪打湿,在陪她一起难过?。花满楼对沈明月的房间?不甚熟悉, 他摸索着找到了?挂在架子上的毛巾,用盆里的水打湿,然后?回到床边,轻轻拭去沈明月脸上的眼泪。
尽管看不见,花满楼的动作却很轻柔。温热柔软的毛巾轻轻拂过?沈明月的脸颊,带走她脸上的湿意?,只留下温暖。
花满楼慢慢擦着,沉浸在睡梦中的沈明月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死活不撒手,嘴上不停喃喃着“师父”。
似乎生怕身旁的人离开,沈明月紧紧抓住花满楼的衣袖,她的声音带着颤意?,倒是不再?哭喊,但是语调却小心得很。
这?下换花满楼束手无?策起来。
固然从追命那?里知道了?沈剑前辈相关的事,可到底是不知道沈明月究竟梦到了?什么,花满楼只得轻轻拍着她的手臂,像哄小孩子一样,说着“我在”,柔声安抚她。
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同沈剑前辈差别太大,花满楼的安抚非但没有效果,反而让沈明月更加焦虑,抓着花满楼手臂的力?气变大,眉头也皱的更紧了?。痛意?从小臂传来,花满楼仿佛也对沈明月的痛苦感?同身受。
鬼使神差的,花满楼突然想起昨日她在楼顶哼的小调,想起沈明月说起这?件事时语气里的轻松自在。沈明月说难过?的时候喜欢哼这?首曲子,花满楼便?死马当活马医,试图哄她。好在花满楼略通音律,只听一遍也能记下整首曲子,于是便?轻轻哼起来。
小调和缓悠长,轻轻抚平了?沈明月紧皱的眉,也缓解了?她的焦虑紧张。花满楼感?觉到抓着自己手腕的力?量在逐渐放轻,听着沈明月的呼吸也平和起来,又继续轻拍她的手臂,耐心地?哄着她,陪着她做了?许久。
花满楼坐在床边,仿佛一座雕像般让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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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第二日,花满楼起了?个大早,在小楼里感?受着天色阴沉,听着雷声阵阵,还是抓起伞出门了?。
到底是不放心沈明月,尽管赶往明月楼的路上下起了?雨,花满楼还是撑着伞,坚定地?朝明月楼走去了?。
明月楼不卖早餐,一贯要巳时两刻后?才开门营业,因此花满楼赶到的时候,明月楼还没有开门。
门倒是开了?,正厅里却空空荡荡的,李安歌正算着账,阿风则替代小茶的角色,忙着将桌椅再?次擦拭一遍。
花满楼一路赶来,靴子上已经沾满了?泥水,而明月楼刚刚打扫,他实?在不好进去给人家添麻烦。
雨伞被花满楼收好竖在门口,雨水顺着伞流下,很快便?聚成一小滩水洼。
雨水滂沱,雷声依旧轰隆。江南总是多雨,哪怕是即将迈入冬天的深秋。
站在门口侧耳听着里面的声音,花满楼却没有辨认出沈明月的脚步。倒是李安歌发现了?门口安静驻足的花满楼,笑着招呼道:“花公子既然来了?,进来就好。”
花满楼指指自己的靴子,摇摇头,道:“鞋子上全是泥水,不好贸然进去。”
李安歌了?然,回身取了?一方帕子递给花满楼。
花满楼道谢后?接过?,一边擦拭着靴子上的泥水,一边随口问道:“怎么不见沈掌柜?”
“哦,”李安歌语气同往常没什么区别,“掌柜的在后?院砍柴呢。”
一瞬间?,花满楼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听说沈明月在后?院劈柴?
花满楼遇到过?阿风劈柴,自是知道明月楼劈柴的地?方只是大剌剌地?在露天的环境下。
这?样大的雨和不断的雷声,且不说这?样淋着雨沈明月的身体?能不能受住,淋过?雨的柴也是没法用的。何况以明月楼对木柴的日常用量,便?是店里所有人都来一起劈柴,也是不够用的。因此明月楼的柴一贯都是从前巷购买,哪里需要沈明月自己劈呢?
于是花满楼带着疑惑重复了?一遍:“劈柴?”
李安歌点点头,语气自然得仿佛那?不是雨天劈柴,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是啊,劈柴。”
昨日发生的事情?因为关系重大,所以对李安歌和阿风隐瞒了?,两人只知道花满楼追命要同沈明月说些隐私的事情?,这?些事情?不好让他们知道,却根本不知道昨日沈明月巨大的情?绪波动和难掩的悲伤。
大悲伤身,昨日沈明月睡了?很久,也因此花满楼一大早便?赶来了?明月楼,他能理解李安歌不知道内情?而对沈明月的不打扰,可花满楼听着李安歌口气中的理所当然,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丝埋怨。
靴子上的泥水被他随意?擦拭,花满楼顾不得踏入正厅会给阿风增加工作量,一边说着“为何不拦着沈掌柜”,一边快步往后?院走去。
李安歌知晓花满楼是关心则乱,因此也不在意?他语气中流露出的一丝不满,她小步快跑跟在花满楼的身后?,可花满楼的腿法岂是不练武的普通人可以追上的?于是直到小跑到后?院,花满楼驻足,李安歌才气喘吁吁地?跟上花满楼在他身边站定。
“公子——”李安歌喊道。
或许花满楼的脚步寻常人察觉不到,或许大雨将声音掩盖,可李安歌的脚步却急促得很,声音也没有压低,以花满楼对沈明月的了?解,她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到来,可她却丝毫没有抬头的意?思,继续一下一下,坚定地?劈柴。
雷声伴着大雨,轰隆隆地?敲响在每个人的头顶。
沈明月的视线被大雨阻隔,头发衣服都打湿凌乱,动作却丝毫不停,劈柴的力?度同昨日那?个悲伤脆弱的样子毫不相符,花满楼听着传来的木头沉闷的掉落声和斧头劈到木头上的声响,一时无?言。
不知道是不是花满楼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沈明月,格外烦躁。
只是沈明月不顾及自己的身体?,花满楼却不能放任不管。他抬步便?要走入雨中,打算去阻止沈明月这?种伤害自己健康的行?为。
“没用的,”见花满楼马上便?要走入雨中,李安歌迅速伸手拉住他,摇摇头,缓缓道,“掌柜的一到这?种天气就会这?样,谁劝也没用。”
听到李安歌的话,花满楼有些怔愣,迟疑着问:“你是说……沈掌柜不是第一次这?样?”
原本花满楼以为沈明月这?样的反常是昨日过?于悲伤的缘故,他甚至有些后?悔昨日为何没有干脆留宿明月楼,不然一大早雷雨的时候便?可以阻止沈明月,结果听李安歌的话,似乎这?件事别有隐情?。
“是的,”李安歌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掌柜的非常讨厌雷雨天。每次雷雨天她都会异常烦躁,厨房里那?些刀,几乎都是掌柜的在雷雨天磨的。有时候,掌柜的还会在雨天耍剑。我不懂剑法,不知道掌柜的舞得好不好,只是我却觉得她舞得剑,同街上那?些杂耍艺人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花满楼问。
李安歌皱眉,作思索状:“嗯……怎么说呢,街上那?些杂耍艺人,一招一式都主要是好看,想吸引人赏些银两,可掌柜的耍剑的时候,却没有什么花样,只是又准又狠,猛地?往前刺。我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我只是觉得,掌柜的好像跟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那?你们没有试过?拦着沈掌柜吗?”花满楼又问。
“怎么没试过?,身体?素质再?好的人,也抵不过?这?样大的雨兜头猛浇啊,”李安歌摇头,“只是不论?是我还是阿风,甚至是同掌柜最亲近的小茶,我们几个怎么劝说都没有用,收走厨房的刀也没用,陪着她淋雨也没用,不让掌柜的把心中的那?股烦躁发泄出来,她是不会罢休的。”
“也不要试图走近掌柜的,你若是离她太近的话,她会更加烦躁的。”看到花满楼仍旧前倾的身子和微微抬起的手臂,李安歌继续解释,“阿风也是倔,有次非要跟着掌柜一起劈柴,结果往常只需要劈一个钟头的柴,那?日硬是劈了?半日,而且越劈越烦躁,劈到最后?阿风直接躺在地?上死活不起来,掌柜的也一连卧床好几日,后?来我们再?也不敢陪着掌柜一起了?。”
“以前每次雷雨天,掌柜的都要生场大病,”李安歌叹息着又继续补充道,“现在好多了?,掌柜的心里有数,不会在雨里呆太久的,我已经让厨房备好了?姜汤和热水,也煎着抵御风寒的药,等会儿掌柜的便?可以直接沐浴喝药了?。”
花满楼无?言,只得沉默地?“注视”着雨中那?个专注劈柴的身影。
大雨劈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又顺着瓦片流下,在花满楼的面前形成细密的雨帘。
世界被大雨分隔成泾渭分明的两侧,雨中的人不在意?别人的关心和目光,哪怕大雨让她浑身湿透也卖力?地?一次次扬起手中的斧头后?重重劈下,屋檐下的人衣服干燥洁净,试图走近雨中的人却没有通向她的路,只好立在原地?,站成一块沉默的石头。
那?种无?力?感?再?次来袭,花满楼突然无?比迫切地?想知道沈明月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为何会长成这?样茕茕孑立的样子,又为何那?些悲痛不能让他一同分担。
花满楼有些遗憾自己没能早些认识沈明月,不然或许此刻,他也能同她一起淋雨。
不过?花满楼的思绪没有沉浸太久,因为李安歌突然开口提议:“我记得掌柜提过?,花公子擅长音律,不然,公子抚琴试试?”
花满楼的脸上浮现出诧异,他侧身将脸转向李安歌。
尽管自打花满楼同沈明月结识后?便?常来往明月楼,但李安歌同花满楼交谈甚少,只在别人的口中听过?花满楼的温文尔雅,因此话一出口,李安歌也觉得有些冒失。
担心花满楼误以为自己将他看轻成卖艺的乐伎,李安歌赶忙扬起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解释道:“抱歉花公子,只是上次盛捕头来的时候也正撞上一个雷雨天,便?是用笛声缓解了?沈掌柜的烦躁,尽管没有让掌柜的立刻停下,但好歹同以前相比,也减少了?一炷香的淋雨时间?。只是我从小学的都是经商之道,于音律实?在一窍不通,便?想着能不能托花公子试试,能成便?成,不能也无?所谓的。”
花满楼摇摇头,他倒不是因为李安歌让他抚琴而觉得冒犯,不过?是弹琴,在他那?里给谁弹在何处弹其实?都无?所谓,只是昨日哼过?小调,前日又吹了?叶笛,花满楼还以为李安歌突然提起是知道了?些什么,故而有些惊讶罢了?。
此刻听到李安歌的解释,花满楼更是无?所谓,只是他此刻却没有琴,有些爱莫能助。
而见花满楼同意?,李安歌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她赶忙道:“公子在这?儿等一会儿,掌柜的房间?里放着一把琴,我去给你取过?来!”
李安歌一路小跑,很快便?将那?琴取过?来,放到了?花满楼的面前。
古琴的面板由?桐木制成,散发着微微的香气,琴徽用玉石镶嵌,入手温润,琴底由?硬木制成,掂起来沉甸而有分量。
若是往常,依着花满楼这?样的爱琴之人,定会将龙池凤沼、轸池绒扣一一抚摸,然后?赞叹是否好琴,然而此刻,他却全然没有品鉴的心情?。
顾不得地?上脏污,也顾不得自己穿的是一袭白衣,花满楼就地?盘膝而坐,将古琴置于膝上,试了?几个音,确定没有因为放置时间?太久而走音后?,便?认真弹奏起来。
依旧是昨日的那?首小调,只是这?次换了?古琴弹奏。琴音和缓悠长,冲破雨幕,压过?雷声,轻轻送到雨中专注劈柴的人的耳边。
雨中的沈明月动作依旧没停,频率却低了?下来,劈柴的动作也逐渐放缓。
沈明月在雨中劈柴劈了?多久,花满楼的琴便?弹了?多久。深秋的寒意?从花满楼腿下的地?上传来,穿过?他的身体?,到达花满楼的心间?。
终于,尽管雨依旧滂沱,雷声却不知道何时已经停止了?,雨中劈柴的沈明月也如同脱力?一般将斧头一丢,随意?便?坐了?下来。
成堆的木柴中,沈明月坐在那?里,仿佛一个无?助的孩童,在等着家人的怀抱。
李安歌赶忙去端药碗姜汤,花满楼则冲进雨幕中,轻轻将沈明月抱起。
饶是心中的烦躁盖过?了?身体?上的疲惫,但深秋的寒意?却不作假,沈明月窝在花满楼温暖的怀抱里,不住地?打颤。
沈明月整个人都湿漉漉的,感?受着花满楼有力?的臂膀,埋首在他的胸间?。
花满楼不确定昨日的事到底对沈明月造成多大的影响,也不知道她的梦里到底梦见了?什么,更拿不准她到底记起来多少,于是他只能沉默地?把沈明月抱得更紧了?些。
水意?透过?花满楼的衣服传到他的皮肤上,但是因为大雨,花满楼却分不清那?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直到沈明月在他的怀中哽咽,声音闷闷的,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师父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雷雨天……从那?以后?,我总觉得雷雨天我需要做些什么……我应该是要找谁报仇的,可我却忘记了?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又该向谁报仇呢……”
第36章 江南好
因为担心?沈明月, 一连几?日,花满楼都一大早往明月楼跑,陪着?沈明月做些事, 开解她的愁绪,几?乎算得上明月楼的编外人员。
或许陪伴真的有效。沈明月知道花满楼对过去的事有大概的了解, 不用在他面?前刻意地隐瞒, 因此倒是?轻松自在很多。
其实沈明月并没有记起来太?多事, 她只对最后跟师父在江南的那段日子有些模糊的印象,而那些记忆里,除了最后师父死亡的一段时间, 大都是?开心?而积极的。尽管沈明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拜师沈剑的了, 但她却明明白白地知道, 师父是?为她好的,因此既然师父不想让她想起来,她就也不过分探究。
凡事讲究缘法, 沈明月素来便是?如此,对任何事情都不过分强求, 遇事总选择随遇而安。等到了那天?,沈明月相信自己自然会记起来的,或许那个?时候,她就也不再如师父担心的那样脆弱, 而是?可?以独当一面?了。
不过沈明月这样想?, 花满楼却仍把她看作易碎的瓷器,生怕她再次被触动而伤心?。
好在连日的阴云后,遇上了晴天?。
花满楼便借口?踏青, 邀请沈明月一同散心?。
江南是?很好的,哪怕是?深秋, 山坡上也是?苍绿的,那绿漫山遍野地铺展开,蔓延出?数十里远,极目远眺,天?地辽阔,草木青翠,鸟鸣啁啾,只觉得心?旷神?怡,呼吸吐纳间也是?湿润温和的。沉浸在此处,只觉得心?中那些惆怅的情绪同这满目的绿意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渺小的仿佛山谷中的一丝微尘,随着?风吹便四散开了。
其实沈明月知道花满楼邀她踏青的缘由?,只是?花满楼不提,她也不想?再主动讲这件事,与其揭开血淋淋的伤疤展示给?别?人看,沈明月更想?轻飘飘地将其掀过,装作无事发生。诚然她感激所有人对她的关心?,可?沈明月却抵触再别?人的眼中看到怜悯的情绪,仿佛自己有多么可?怜一样。
可?沈明月从不觉得自己可?怜。
好在那是?花满楼,是?世间顶通情达理的人。因此沈明月不说,花满楼也没有主动问,他只是?同沈明月一起站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安安静静地共享这一片绿。
花满楼在前面?走,沈明月就在他身边跟着?,脚尖踢踏,时不时附身嗅一嗅仍在开放的花,又或者?替花满楼拨开那些杂乱的,要打到他脸上的枝丫。
为了踏青,沈明月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方便干活的朴素粗布衣裳,而且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裙袂层叠却不繁复,随着?沈明月的走动飞扬,她脚步轻快,仿佛山间的精灵一般灵动。
因为沈明月的快乐,花满楼也悄悄松了一口?气,他也被沈明月感染,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只觉得满心?畅快。
因为前几?日的大雨,此刻脚下的泥土还有些潮湿。山谷间的风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柔柔地向两人吹来,吹起花满楼的发丝,拂过沈明月的脸颊,带来微微的痒意。
沈明月这才意识到,两人离得实在是?有些近了。
悄悄挪动脚步同花满楼拉开半米的距离,沈明月的手攀上一旁的枝条,微微晃动着?。看花满楼微笑?着?,时不时转头“看”向其他地方,仿佛天?地间的景色真的收入视线一样。沈明月有些想?知道,在他这样看不见的人的眼中,世界是?怎样的呢。于是?沈明月好奇开口?:“在你的眼中,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个?问题对旁的目盲的人来说或许有些冒犯,可?花满楼不在意,他莞尔道:“或许同你们的世界没什么区别?。”
脚下的泥土柔软,迎面?的清风温柔,花满楼缓步慢行,继续道:“我七岁之?前是?能够看到世间万物的多姿多彩的,所以大多数东西,在我都能从脑海中描绘它的样貌。比如我知道我脚下的泥土是?潮湿的黄褐色、草地是?青翠的绿、沈掌柜攀着?的枝条是?有些坚硬的。我虽然是?个?瞎子,可?有些时候,却比眼睛明亮的人看得更加清楚,因为我比他们更擅长用我的味觉、听觉、嗅觉。我始终认为,如果一个?人有眼睛,却不愿用心?去看,那才是?真正的瞎子。”
今日的花满楼没有用发冠束发,他只用了条简简单单的发带将头发束起来,发丝被风吹动着?,同他身上的白衣应和,衣袂飘飘,如他整个?人一样简单澄透。沈明月觉得,花满楼似乎是?九重天?上飘落的仙人,双目无悲无喜,慈悲地看着?整个?世间。
看着?花满楼的背影,沈明月突然觉得他有些遥远。
然而下一刻,花满楼却转身冲她微笑?,笑?容亲近而温暖:“沈掌柜,你听——”
振翅的声音自头顶掠过,接着?便是?一声纤细的鸟鸣。
“是?山雀的叫声,”花满楼微微阖目,在脑海中描摹山雀的样子,“我猜是?黄腹山雀,它的头是?暗黑色的,腹部黄澄澄的,两颊自眼底蔓延出?一块白斑,小小一只,非常可?爱。”
看着?那鸟儿腹间毛茸茸的黄和脸颊上的白块,沈明月突然觉得老天?实在残忍,像花满楼这样的人本该是?完美无瑕的,他理该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享受天?下人的艳羡和赞誉,而不是?如现在一般,提起花满楼,末尾总要惋惜地叹一句“可?惜是?个?瞎子”。
“虽然我师父死了,可?世间神?医不止一个?,我师父的医术也是?求学求来的,或许将来,你一定能够治好眼睛,重新看见。”沈明月坚定道。
自己害得沈明月主动提起伤心?事,花满楼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得微笑?:“无碍的,我早已习惯,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遗憾,它甚至让我体会到了不一样的世界,是?很奇妙的感受。”
沈明月注视着?花满楼,怔怔地出?神?,手中把玩的枝条也无意识地卸了力道,一下子反弹,刚巧打到花满楼头发上,将那简单的白色发带勾走,然而还不待反应,那只小巧玲珑的山雀“嗖”一下飞来,叼着?发带飞走了。
事情在刹那间发生,沈明月没有反应过来,花满楼却是?不忍心?伤害那只山雀,因此都没人出?手阻拦。
花满楼的头发随风散开,倒不见凌乱,反而更衬得他潇洒风流。再加上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太?过巧合,所以造成这个?结果的始作俑者?非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笑?起来,笑?声清脆,似乎要传遍整个?山谷,将那些快乐一同分享给?天?地间的花草鸟虫。
花满楼也不恼,沈明月的轻松让他感到由?衷的高兴,于是?他同样莞尔,温柔地“注视”着?沈明月。
待沈明月终于笑?完,才后知后觉想?起补救。她四下张望,终于发现了一样合适的物什。沈明月提着?裙摆小跑到那处地方,轻轻捡起那根树枝。
沈明月缓缓往花满楼的身边走,手上动作不停。她将那根树枝从中间分开,抽出?细细的树皮。哪怕是?深秋,这枝条也是?柔软的,树皮也是?绿色的,带着?草木独有的味道,萦绕在沈明月手上。
花满楼要比沈明月高出?一个?头,因此为了方便她的操作,他半蹲着?身子,低下了头。
入手的长发乌黑亮丽,如同绸缎一般顺滑,沈明月将长发束拢在手心?,用剥下的树皮绕了两圈,在花满楼的脑后低低地打了个?结。
看着?自己的杰作,沈明月突然玩心?大起:“我知道花满楼是?爱花之?人,若我从树上折枝,估计他是?要不开心?的。但我可?不敢惹花满楼不开心?,这枝条是?我从地上捡的,你可?千万告诉花满楼,让他别?不开心?。”
花满楼失笑?,却配合地保证道:“好,我会跟他讲清楚的。”
尽管那枝条已经是?沈明月能找到的附近最柔软最干净的了,可?雨水浇灌过的土地哪里有真的洁净的呢,翻起的泥土紧紧贴着?枝条,纵然沈明月已经努力用手将那泥土擦去,可?仍旧不可?避免地留下些大地的馈赠。
好在沈明月还保留了一只干净一些的手去给?花满楼束发,不然估计便不是?束发而是?给?花满楼的头发染色了。看着?手上的泥土和花满楼发间隐约的土黄色,沈明月吐吐舌头,装作哲理俏皮道:“公子知道吗,世间万事都不可?强求完美,有得便有失,人要懂得知足,知足常乐。”
“哦?”尽管听出?沈明月语气中的那点不正经,但花满楼依旧配合她的玩心?,“敢问沈掌柜,此话何解?”
沈明月笑?着?坦白道:“你的头发要被树枝上残留的泥土弄脏了!”
“这或许也算是?山谷的馈赠,”轻嗅着?自发丝间传来的草木气息和泥土味儿,花满楼笑?着?摇摇头,“雨后的泥土有别?样的味道。”
沈明月也将手放到鼻间,轻轻地嗅,肯定地点点头:“是?的,湿润柔和,仿佛是?春天?一样。”
纵然刚刚嗅到了泥土气息,他却并不知道这泥土害得沈明月的手也污浊,于是?花满楼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牵起沈明月的手,仔细擦拭。
花满楼的力道轻轻,仿佛羽毛一样拂在沈明月的心?上,沈明月的脸上却倏然升腾起热意,如同天?边即将到来的晚霞一样通红。
第37章 江南好
时间总是这样, 可以无声无息地抹去所有的悲痛伤痕,又?或者同时间比起来,个人实在微不足道, 于是自上次的风波过后,明月楼很是平静了一段时间。
日?子如轻烟, 一转眼便过去了, 江南也告别深秋迎来了初冬。
说是初冬, 其?实倒也?没有多么寒冷,这或许是江南独有的温和?,会通过那一丝的凉意提醒你季节的更替, 却不像北方那样, 朔风呼呼地吹, 吹得人睁不开?眼。
明月楼素来便喜欢跟着季节的变化而增减菜单,因此一到冬天,那些秋天的蔬菜从菜单上消失, 明月楼便会搞起古董羹,给冬天增加一份温热, 食客们围炉煮菜,热热闹闹,好不快活。
这日?中午,正是明月楼最热闹喧嚷的时候, 热腾腾的古董羹一煮, 潮湿的水汽氤氲之下,大堂里仿佛人间仙境,可那香气浓郁扑鼻, 勾得人食欲大开?,又?增添了真实的烟火气。
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驶来, 自明月楼门前停下,上面缓步走下来一个人,却是临安知府。
这其?实已经够让人惊讶了,因为明月楼开?店这么多年,临安知府来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
诚然?明月楼是江南地带的标志性酒楼,不论是临安当地人还是远道而来的游客都喜欢来这儿吃些东西,尝尝这儿大厨的手?艺。可因为吃一顿饭少说也?要几两?银子,再加上饭点惯常人满为患,知府本人更是个清廉的好官,一直以?节俭著称,若不是有些必要的宴请,是断不会来明月楼的。故而沈明月在江南这五年,见到他?的次数几乎不超过一只手?的数。
所?以?这临安知府一到,不仅是食客们惊讶,沈明月等人也?很惊讶。
而更惊讶的是,知府下了马车后并没有径直走进来,而是略带些尊敬地立在马车旁,似乎等着车上另外的人下来。
马车上果?然?走下了另外一人。
那人是个男子,身材高大挺拔,气势威严,剑眉星目,还隐隐带着些杀伐果?决之气,仿佛是从战场上饮满了血才回?来的,他?下了马车,站在临安知府身边,昂首注视着明月楼的招牌,端的是玉树临风,衬得旁边的临安知府气势硬是矮了一大截。然?而这样的男子,在江南的初冬却罩着一身狐裘,裹得严严实实,领口滚着一圈毛边,将修长?的脖颈遮住,只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江南的初冬不算太冷,这古董羹一煮,热气腾腾一冒,更加暖和?,因此明月楼坐着的食客大都穿着和?往日?秋季没什么两?样,而沈明月等人因为要不停忙活来回?跑动,头上甚至还沁出了微微的汗。
所?以?这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更加令人侧目。
临安知府来,沈明月自是要亲自招待。只是眼下正是饭点,雅间早早便预订出去,正厅固然?还有位置,让知府坐在大堂却有些失礼,好在今日?沈明月的朋友们没来,自留的雅间仍在,故而沈明月微笑上前,就要对二人见礼。
“沈掌柜生意兴隆!”临安知府上了些年纪,是个很随和?亲切的中年男子,深受百姓们的爱戴,只是他?说完这句话后,却没有介绍身边男子身份的意思,只笑道,“因为是临时起意,我便没有提前预约,若是没有雅间也?无?妨,为我和?这位公子在大堂寻个位置也?是可以?的。”
他?的话虽然?客气,沈明月却不能当真让二人坐在大堂,何况若是真的落座大堂,那其?他?食客们估计要不自在起来。向知府行礼后,因为没有介绍,沈明月也?拿不准这个男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只微微福身,做了个同寻常公子没什么区别的礼,笑吟吟道:“三楼有我自留的雅间,若是知府大人不嫌弃,可以?去那儿就餐。”
听到沈明月的话,那位挺拔的公子直直地盯着她?的脸,似乎要把她?看透一样。沈明月有些莫名,脸上的笑容却不减,疑惑问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临安知府也?是纳罕,这位公子已有家室,据说同夫人青梅竹马,伉俪情深,成亲多年没有任何妾室,便是当今皇帝赏赐美人他?都敢公然?拒绝,为人刚正,洁身自好,怎会盯着沈明月看这么久。临安知府仔细看看沈明月,不得不承认沈明月确实明艳动人,而且常年经营酒楼,自有一番爽朗大方的独特之美。而身边这位公子,临安知府也?是头一次见,实在有些拿不准这人的性格,莫不是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为官多年,临安知府自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官场小白,心里已经过了无?数个计策,甚至已经在权衡,若身边这人真的提出什么要求,自己是该得罪对方保全沈明月这个纳税大户,还是该劝沈掌柜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如便跟着身边这人回?京,一跃枝头变凤凰。
然?而这位公子并没有其?他?意思,他?只是怔怔地盯着沈明月脸颊左侧的那个梨涡,看着她?的鼻梁痣和?灿烂的笑容出神,听到沈明月的疑问才倏然?回?神,摇摇头带着歉意道:“抱歉,在下无?意冒犯,只是姑娘长?得像在下的一位故人。”
听到身边这人的解释,临安知府也?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他?赶忙出来打圆场,陪笑道:“沈掌柜除了经营明月楼,有时候还要走南闯北去挑选食材佐料,或许公子什么时候同她?打过照面也?说不准。”
临安知府的话反而让这位公子更加怔愣,他?问道:“姑娘……姓沈?”
鼻梁痣、只有左侧脸颊的梨涡、笑起来熟悉的眉眼弯弯的神态、姓沈……这些巧合让这公子似乎看到了过去那个小白团子,于是他?更加急切,艰难问道:“不知道在下可否询问沈掌柜芳名?”
左右名字也?不是什么隐私,再加上面前这位公子的气势虽然?摄人,却莫名对她?亲和?体贴,因此沈明月并不觉得冒犯,眉眼弯弯,笑眯眯地指指头顶的招牌:“我叫沈明月,明月楼就是以?我命名的。”
并不是那个预想的名字,男子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无?奈,不过这么多年,他?也?不止一次地如今天这样过,有些时候甚至花了更多的时间精力,却临门一脚的时候期望落空。因此男子倒是迅速收敛了神态,微微摇头,带着歉意冲沈明月道:“原来如此,在下知晓了。”
沈明月她?不希望这位公子因为一句简单的问话而对他?抱歉,因此她?摆摆手?,冲二人笑道:“两?位想吃些什么?”
“就吃古董羹吧。”见二人间的氛围有些尴尬,临安知府硬着头皮赶忙出来打圆场,“正好公子最近体寒,便借着古董羹驱驱寒。”
男子点点头,一双凌厉的眼眸依旧盯着沈明月。
若是旁人定会觉得那眼神让人畏惧,恨不得赶忙避开?才好,可沈明月却觉得他?并不是故意,他?一直便是这样的双眼,所?有的阴暗诡秘在他?的眼中都无?处遁形,莫名给沈明月一种可靠的感觉。所?以?面对这样的眼神,沈明月依旧笑吟吟的:“那二位大人要什么口味呢?”
知府纳罕道:“你们这古董羹,还有别的口味?”
不怪知府有此一问,毕竟临安地处江南地区,口味清淡,古董羹自北方传来,大都是清汤水煮,佐以?当地口味蘸料食用。临安知府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口味更是清淡,还从未吃过别的味道的古董羹。
“有呀,”沈明月笑笑,“杨师傅曾经去蜀地游历,带回?了那儿的辣椒,用牛肉熬油,加上辣椒、八角、茴香、桂皮等等一同加水熬制,那香味能从鼻子直接通到脑袋呢。那热辣的口感让人胃口更好,而且冬天吃起来,驱寒祛湿,塞北边关好多人也?这么吃呢。”
沈明月的话让面前这位公子回?想起自己横跨十?几年的边塞经历,那时他?也?曾在塞北的冰天雪地里同袍泽一起点燃篝火,围着明亮的火光吃着重辣的古董羹。只是作为一个地道的京城人,最初的他?还不太能吃辣,总要拿清水涮涮再吃,不知道被那些战友笑话过多少次。而那时候他?年轻气盛,连这点事儿也?要较真,索性便弃了水,硬往嘴里塞,之后斯哈斯哈地喘气。等到后来,他?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在冰冷的冬天吃重辣的古董羹了。然?而过了这么多年,当年那些一同吃古董羹的人,卸甲归田已是幸事,有些埋在了地下,有些连尸骨都寻不回?。
别说别人,就连他?自己,不也?算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吗?那公子甚至想嘲笑自己,不知道在给谁卖命守护国家。只是多想无?益,于是他?注视着沈明月的眼睛,同样扬起一抹笑容,又?想起知府的口味,点头应道:“那便一半蜀味一半清水吧。”
“好,我让阿风领你们去雅间。”沈明月依旧平静,却不晓得这简单的笑容在临安知府那儿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同这公子会面至今,便是再怎么热情,临安知府也?只换来了他?平静的礼貌,那礼貌是客气而疏离的,没见过他?任何的笑容,怎么这一小会儿,就突然?对沈明月这么温和?还微笑的呢?
临安知府几乎又?要去纠结那个问题了,万一真的发生,到底要不要得罪这人保下沈明月呢?
只是沈明月却没再给临安知府思考的时间。唤来阿风领着二人前去,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沈明月没有注意到临安知府纠结的神色,另一边食客又?喊着要往古董羹里加水,沈明月赶忙提着壶走过去了。
光加水还不够,那食客瞅着知府二人不在,尽管临安知府已经足够平和?,但百姓对官到底是有份天然?的害怕在,于是尽管好奇,声音也?刻意压低,悄悄问道:“沈掌柜知道知府旁边那位公子是谁吗?怎么看着大人对他?那么尊敬?而且这人穿着狐裘,这天也?没多冷,也?是怪奇怪的。”
沈明月还没回?答,旁边桌的那个中年男人反倒是先?叫起来:“你没见过那人,但你肯定听过这人的名字!”
中年男人没有直说,先?卖了个关子,惹得那年轻食客转头面向他?连连催促:“大哥快些讲,那人到底是谁?”
这下不单是那年轻的食客,周围所?有听到几人对话的食客都凑上前来,催促那人:“快说快说,这人究竟是谁?”
那中年男人清清嗓子,一下子端起姿态来:“这事儿,还要从十?二年前的那场塞北大捷说起。”
第38章 江南好
十二年前?, 新帝即位不过三?年,边关告急,崔将军领命驻守岭南, 严将军则携爱子严弘晋奔赴塞北,二位将军一南一北, 护佑王朝安宁。
岭南自是?无甚大碍, 南方多小国, 不过是一些日常的小小摩擦冲突,翻不起大浪,可塞北凶猛, 就连先皇在时蛮族人都敢三番五次挑衅, 何况如今朝中积弱, 更是?肆无忌惮起来?。
但固然?朝廷积弱,严将军率领的将士们可不是吃素的,因而二位将军出发前?, 虽然?谨慎,但都没有太大的担心, 毕竟二人一同征战三十余年,眼下也正值壮年,实?在没什么可怵的。或许将军天然便有一份勇往无前的魄力胆识,因此于京城分别前?, 二人甚至约定?好, 待得胜归朝,便让两个孩子先订个婚。
这一年严弘晋十二岁,崔家独女崔嘉平十岁。
“那我等你回来?, ”十岁的崔嘉平还不知道什么叫面对心上人羞涩,因此她依旧同往日一样爽朗, 大大方方送给严弘晋一个明?媚的笑容,又不服气地补充,“要是?我同你一般大,我也能跟着我爹去岭南了。”
一旁的严父哈哈大笑,他是?看着崔嘉平长大的,自己没有女儿,她便是?唯一的女儿,因此怎么看怎么喜欢:“虎父无犬女,等到时?候,就该让你跟弘晋一同出征了,我和你爹就安心享福!”
严弘晋素来?便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双眸平静,只是?点点头:“那你等我。”
严弘晋翻身上马,身形利落地让崔嘉平恨不得拍手?叫好,十二岁的少年正是?英姿勃发之?际,只是?严弘晋自小便比旁人成熟内敛,他坐于马上,身姿挺拔,尽管脸庞青涩稚嫩,却已经隐隐透出少年将军的英武气势,看起来?便觉得踏实?可靠。
“记得给我带些塞北特产!”崔嘉平用?力地冲远去的严弘晋挥手?,丝毫没把这次的征战当成什么难事?,她自是?笃定?他们能够凯旋。
身边的崔父也是?如此,目送老友离开,他笑吟吟冲崔嘉平道:“走吧,我也该出发了。”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塞北这一仗打得异常艰难。冬季严寒,本就对京城来?的人不利,朝中不知为何粮草供给迟迟跟不上,塞北的将士们忍着饥寒交迫,卖力厮杀。
边塞的山这样高,无数地山峰交错在一起,天地间白茫茫的,野草枯萎,树木吹折,河水凝冰,寒风悲啸,让严父通体生寒。
严家父子头一次觉得仗这么难打,主?帅帐内,严父鬓角生出了不少白发。
严弘晋抿抿唇:“或许京城没有收到粮草支援请求,我再派人去催一催。”
严父看着面庞青涩的儿子,却扬起一丝苦笑:“催了这么多次,便是?爬也该到了京城,可粮草却迟迟不见,这是?皇帝故意收不到的啊。”
其实?早在京城之?时?,严父便隐约预感到皇帝已经对他和崔父不满,不单单是?功高震主?,皇帝这皇位来?得多少有些不清白,更因为自新皇登基便排斥武林中人,只是?早期皇位不稳,不好贸然?罢免,如今相对稳固,自是?要对朝中进行大换血。朝中凡是?同武林相关的人,几乎都在被悄悄边缘化。
一朝天子一朝臣,严父没什么好指摘皇帝的,只是?这次的领兵出行给了严父一丝希望,让他觉得皇帝还有些回旋的余地,哪怕自己和崔家都同武林来?往密切,也看在他们护卫国家百姓这么多年,看着他们还有些用?处的份上,保留了些情面。
可是?粮草迟迟未到,让严父觉得心凉。他不愿相信皇帝会弃大局于不顾,让这些将士们忍饥受冻地去同敌人厮杀,也不敢想?象,一旦塞北边关失守,面对着城中百姓的会是?什么。
想?着将士们期待的双眼,严父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无法接受这些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因为自己而枉死关外,更无法接受自己护佑的百姓因为这些官场博弈的污糟阴暗而覆灭家园。
严父苦笑,他明?白皇帝是?想?寻个借口,战事?失利也好、勾结外族也罢,可是?他的家人还在京城,他的百姓还在身后,不论是?为了谁,他都不能让这事?发生,于是?严父只能咬牙坚持,希望能熬过这个冬天。
唯一的慰藉大概就是?,严父自己面对着凶残的蛮族,忍受着塞北的冰雪,那老友崔父那里,应当会好受些,毕竟他只需要驻守一段时?间,小国摩擦,断不像这样步步死局。
将士们都是?好将士,尽管有些怨怼,也都明?白大局当前?什么才?是?重要的,因而努力将那些作祟的情绪压下,仍旧卖力厮杀。
只是?时?间久了,一同奋战的袍泽一个个倒下,再好的将士也不免对远坐庙堂之?高的人生出恨意——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在这里守着别人的江山百姓,却连些温饱食物都满足不了。
一连数月,所有人都觉得,塞北边关的冬天,实?在是?太过漫长了。
好在这皇帝还有些数,估计也担心逼急了这些战士,会直接在边关谋反,杀回京城,于是?终于在众人快要忍不下去的时?候,带来?了粮草的消息。
终于士气受到鼓舞,所有人都感到振奋,又恰巧蛮族继续来?犯,严父穿好铠甲翻身上马,愁绪全部散开,几乎又能看出些领军打仗这么多年飒爽桀骜的影子,他兴奋喝道:“将士们随我杀敌,待此战胜利,我们一起回营喝酒吃肉!”
“好!”战士们的声音冲破云天,几乎便要用?声音掀翻那蛮族人的帐篷。
虽然?严弘晋沉稳内敛,但此时?到底也只有十二岁,一连数月不堪的境况让他低落,难得沉闷一扫而空,他也面庞涨红,跟着激动起来?,握着缰绳的手?用?力攥起,只觉得满腔热血涌上心头,恨不得赶快奔赴战场杀敌才?好。
看见儿子也是?难掩激动,严父更是?大笑:“弘晋,这次便叫你好好看看为父当年的风范!”
“好!”严弘晋也朗声应道。
此战确实?胜了,粮草也确实?在这场奋战结束后姗姗来?迟,拉着粮草的马车蔓延出去数里,站在原地几乎望不到头,满堆的米面肉酒,似乎是?那远在京城的天子终于有了歉意,要将这么久的匮乏通通补回来?。然?而塞北边关,却没有人有庆祝的心思?。
因为随着粮草一同到的,还有严父的尸棺。
这次战役,严父亲身杀敌,胸腹受箭,不治而亡,其子严弘晋十二岁临危领命,指挥将士斩杀追击,成功击败蛮族,换来?大捷。
严弘晋一战成名?,代价,却是?满身的缟素。
塞北到底是?寒冷,严弘晋扶棺进京复命,发现京城早已迎来?了春天,只是?他久居边塞,都忘记原来?三?月应当有鲜花盛开了。
大捷的消息同严父身殁的消息一同传回京城,往日该热闹欢迎的百姓们都自发地穿起黑白素色衣服,拿着白花给严父送行。
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严弘晋只觉得眼眶生疼,在满目的白中眼珠仿佛要飞出炸开。他满心的悲伤神奇地被抚平了一点,他想?,看啊父亲,这就是?你一直关心在意的百姓,他们也同样爱戴着你。
这么想?着,严弘晋好像好受了一点。至少君民两?头,还有一头未曾辜负父亲。
严父临死前?抓着严弘晋的手?,让他不要辜负严家世代家训,可以不忠君,却万不能不爱民,要他一定?记得,守护好百姓,不要过分敌视皇帝,毕竟只有皇帝授命,他们才?能征战沙场,而对将士而言,马革裹尸,比原本可能的卸甲归田,要好得多。父亲临死前?的话没有错,百姓何其无辜,朝廷的权力倾轧不该牵扯到他们,可是?那稳坐龙椅的皇帝不该为此负责吗?为了自己,弃百姓于不顾,置边关将士于水火之?中,那些长眠于塞北边关的人,又该听到谁的道歉呢?
严弘晋的恨意不减,可他心知如今朝中仅余崔伯父一位将军,自己尚且稚嫩,羽翼未丰,万万不可冒失行事?,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中发芽,他不敢说不能说,于是?他只好忍耐,只能等待。
然?而那恨意却在回京后,再次翻涌升腾。
因为崔父上门,恳请他早日同崔嘉平完婚。
为人子,父亲逝世,严弘晋理该守孝,何况眼下他十二岁,崔嘉平也不过十岁,实?在没必要着急,诚然?双方早早便口头约定?过婚姻,但二人到底只是?孩子,离京前?的约定?也只是?订婚,完婚实?在有些赶了。
可下一秒崔父的话,却在严弘晋的心里翻起惊涛骇浪:“待你们成婚后,我会将嘉平自崔氏除名?,此后,世间便只有严弘晋的夫人崔嘉平,不再有崔家大小姐崔嘉平了。”
严弘晋还没有反应过来?,崔父已经在他面前?跪下。
先皇感念崔父一生戎马,为守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特许他面对皇帝时?直身而跪,除非特殊不必伏地,而对其他人更是?礼貌行礼便可,因此他这一生都挺直着身子。可眼下,这个笔直的中年男人却冲着一个不过十二岁的孩子跪服,宽大的衣袖遮掩下看不清神色,他艰难道:“我知道你初初丧父,我逼你成婚是?为不孝,可若你不肯救嘉平,世间便再没有人可以救她了。”
第39章 江南好
不说崔父是同?父亲平级的?大将军, 单就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伯父身份和未来岳丈,或者再退一万步,那只是崔嘉平的?父亲, 严弘晋也万万不可能受他?如此大礼。忙不迭将崔父扶起来,严弘晋只觉得?满腹茫然?都无从缓解:救谁?崔嘉平?她?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要?救她?又为什么要靠成婚才能救?
然?后?下一刻, 崔父说出了让严弘晋更为惊骇的话:“当今皇帝已经在搜集我谋反的?证据, 一旦罪名?判下, 便是诛九族的?重?罪,我不得不腆着老脸有求于你。”
“伯父……”严弘晋震惊喃喃,他?实在不相信崔父会谋反。严家一贯的?规矩便是可以反帝, 却不可伤民, 不必在意效忠的是哪位皇帝, 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其他?无所谓,而崔家却不同?, 崔家历来便将忠君爱国作为?祖训,会尽力在百姓和天子之间求个平衡, 饶是当今皇帝昏庸,崔父也只是叹气,依旧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继续直言劝谏, 指望着?皇帝能知错就改。因此便是自家受够了皇帝谋反, 他?也不相信崔家会反。可是如今,崔伯父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直直盯着?他?, 将那话清清楚楚说给严弘晋听。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崔父苦笑, 他?也不敢相信,自己为?了朝廷戎马一生,身上的?伤疤是他这辈子付出的心血最好的证明,可临了临了,竟落得?个通敌叛国的?下场。而这罪名?,还是他一生效忠之人亲自安上的。
“我已经在尽力周旋,只是收到消息的?时候太晚,听说那些伪造的?通信往来已经藏进?了我岭南的?那处宅子,我刚得?知时便派人?去宅子那儿搜查了。同?时府中现在正在排查叛徒,只是不知道这场争端,到底皇帝更快,还是我的?动作更快了。”崔父无奈,他?不过离开京城数月,朝中便变了天,他?上朝复命的?时候看到的?竟然?全是以前不曾注意过的?面孔,而曾经熟悉的?老友,要?么看不到了,要?么便是隐忍着?站到了角落。
山雨欲来风满楼。
崔父暗道不好,推测此番岭南驻守,平定摩擦为?假,将他?调离布局为?真。因为?岭南边外小国其实安静得?很,根本不像当初出征时所说的?小战不断。何况这一回京,又得?知沈卫请辞南下的?消息,朝中同?武林关系密切的?官员也被边缘化,再加上严父战死沙场……一件两件或许只是巧合,可桩桩件件堆在一起,说背后?没有推手,崔父是万万不信的?。于?是他?只能做两手准备,一方面努力赶在皇帝将通敌“证据”布置好之前解决,另一方面给崔嘉平找个退路。
见严弘晋依旧懵懂,崔父咬咬牙,有些不忍,可他?也明白现在不说,只怕面对将来的?事严弘晋更加无措。于?是崔父只能狠狠心,继续道:“你刚回京还不知道,你师父已经辞官,带着?妻女南下了。”
“师父为?何要?辞官?”严弘晋不过十二岁,对朝堂之事还不甚了解,何况父亲的?死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精力,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不过离京数月,好像他?身边所有人?都在离开。父亲离世,崔伯父托孤,师父甚至都没有等他?回京就离开。他?明明该过着?被人?艳羡的?幸福美满的?一生,怎么突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因为?皇帝要?对武林中人?赶尽杀绝了。你别?怪你师父,若是他?没有当机立断离开,估计也同?样会被按上叛国的?罪名?,”崔父不过三十出头,两鬓却生出了白发,依旧叹着?气,“崔家严家同?武林关系密切,只是你父亲为?国捐躯,你又是他?唯一的?孩子,便是为?了堵天下悠悠众口,皇帝眼?下也不会动你,而我崔家却不一定了。故而我想求你收留嘉平,就看在你们青梅竹马十年的?份上,给她?些庇护吧。”
京城温暖的?春风中,严弘晋沙哑的?声音响起,低低道:“好。”
于?是婚事就这么敲定下来。
崔父担心迟则生变,因此才?出了头七,就赶忙张罗起两人?成亲的?事来。
时间紧迫,两个人?又都还是个孩子,再加上严弘晋尚在守丧,固然?崔父想风风光光地送女儿出嫁,也只得?略去前面的?纳采、问名?等等环节。
这估计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中,最最寒酸的?婚礼了。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鸣锣礼炮,也没有开门宴请,仅仅一个轿子便将崔嘉平送进?了严府。二人?拜了天地、父母,在这满府的?白中,只有两人?的?婚服,红得?刺目。
这场婚礼没给任何人?下帖子,冷清得?不像场婚礼。
严弘晋自幼丧母,高堂上是严父的?牌位,旁边坐着?的?是崔嘉平的?父母。夫妇二人?看着?还是孩子的?新郎新娘,哽咽着?说着?话。
“自此以后?,嘉平便交给你了,”崔父的?双眼?通红,强忍着?眼?泪,缓缓对严弘晋道,“我看着?你长大,自是知道你的?人?品。我希望你们和和美美,举案齐眉,却也知道日子还长,感情这东西实在没有定数,可若日后?你们二人?真的?生了嫌隙,也千万别?伤害对方,待时局稳定,嘉平有了自保之力,便好聚好散吧。”
“实在不成,还能做个兄妹不是。”崔母是爽朗的?性子,尽管知道这一别?估计便是永远,却不希望女儿的?婚礼是这样悲伤的?场景,于?是忍不住出来打趣,试图缓和气氛。还能这样平静地看着?女儿出嫁,笑着?送上祝福,崔母已经很知足了。
“爹,娘……”崔嘉平连盖头都没有盖,头上也只是简单挽了个发髻,别?了根金钗,脸上未施粉黛,流着?泪,忍不住喊道。
本已起身的?严弘晋却再次跪下,郑重?道:“岳父岳母放心,我严弘晋对父亲起誓,不论将来发生什么,我一定不会辜负嘉平,一定会照顾好她?,只要?我还活着?,便不会让嘉平受到伤害。”
严弘晋心想,这是他?一早便认下的?妻子,他?一定不会让她?受伤,因此他?不怕孝期成婚,他?知晓若是父亲知道了,也一定会认同?他?的?做法的?,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他?也不在乎,左右这件事只同?他?和崔嘉平相关,与旁人?没什么关系,而若是皇帝想要?伤人?,他?虽然?年少,却也不是没有反了皇帝的?胆量。
只是这话却不能同?崔父崔母讲。少年的?恨意从未停歇,他?放任那恨意蔓延生长,等着?它开花结果。
崔父崔母忍着?眼?泪,颤着?声音,连连应好。
来不及再叮嘱,后?面的?环节也一概省略,崔家父母只喝了口严弘晋奉的?茶,又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十岁的?崔嘉平坐在床上,尽管年幼,可父母从来便是平等地同?她?交谈,只要?能教她?知道的?都不会瞒着?她?,也因此,早在嫁入严家之前,她?便知晓了此事的?利害。哪怕平日里再怎么胆大勇敢,崔嘉平也到底只是个十岁的?孩子,骤然?便要?离开父母,踏上独自的?路,内心自然?满是惶恐无助,她?不是没有哭闹过,可最后?,还是不得?不听父母的?话。
因为?皇帝的?刀,实在是太过危险。
头上的?刀悬了许久,终于?在崔嘉平理该回门的?这天落下来。
完婚后?三日,理该回门,崔嘉平早早便起床,收拾着?东西准备去看崔父崔母。
两个人?都还是孩子,所以哪怕成婚,也只是换了个名?头,照样分房睡,如小时候住在一起一样,一个东一个西。
看着?崔嘉平眼?睛里难得?的?笑意和久未的?轻松,她?如同?终于?可以飞出笼子的?鸟般自在,严弘晋眼?神温和,陪着?她?收拾。
只是这边要?带的?行李和备下的?礼还没有准备好,那边崔父的?书信已经昭告整个京城。
崔氏之女崔嘉平因故被逐出崔氏,从此同?崔家关系断绝,再无相干。
之后?,便是皇帝身边的?东厂公公,带着?圣旨踏进?崔家。
从崔府搜出的?书信“证明”着?崔家通敌叛国,崔父于?岭南驻扎数月却没有战争“证明”着?崔父对他?们的?姑息,搜刮出来的?银两“证明”着?崔父收受贿赂,东厂来的?路上遭崔父手下刺杀“证明”着?崔父抗旨,一桩桩一件件,数罪并罚,崔氏满门抄斩,家仆流放。
东厂公公邪肆的?笑和崔府哭喊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地狱一般狰狞。
崔嘉平的?动作不自然?地停下,手中攥着?的?给崔母带的?丝带无力滑落,整个人?一下子泄了力,呆呆地坐在床上。尽管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崔嘉平也还是忍不住抱有一丝幻想,万一呢,万一皇帝根本没有赶尽杀绝的?念头,万一那个结果永远不会到来。
可是没有万一。
不知道这段时日里崔嘉平流了多少眼?泪,可现在她?却觉得?,那眼?泪似乎怎么也流不完,此刻看着?身边同?样青涩的?严弘晋,崔嘉平又落下泪来,她?吸着?鼻子,缓缓道:“现在我只有你了……”
泪眼?朦胧中,严弘晋将崔嘉平紧紧抱在怀里,少年的?胸膛温热,隔着?两人?的?衣服传来,在这满目的?白中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温暖,崔嘉平突然?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
听到这儿,食客们无不叹气:“唉,原来竟是严小将军。”
哪怕严弘晋今年已经二十四岁,成名?沙场十二年,严父也已经离世十二年,可百姓们已然?习惯性将他?称作严小将军,将严父唤作严将军,好像严父还在一样。
“这狗皇帝!”叹息之中,沈明月听到有人?咒骂了一声。
立刻便有谨慎的?人?皱着?眉制止:“小姑娘慎言!”
那女孩不过十几岁,撇撇嘴:“我说得?又没错,他?为?了自己的?位置不被人?觊觎,便将身边有这能力的?人?都赶尽杀绝,置百姓于?何地?这样罔顾百姓的?人?,可不就是狗皇帝?”
女孩还待说下去,又有人?问那中年男子道:“照你所说,严小将军应当武艺高强,身体?强健才?是,何况多年塞北征战,应当早就习惯才?是,怎会如此怕冷,江南不过初冬,就早早地穿起大氅来,看着?不像个将军,倒像个有文化的?公子哥儿。”
那中年男子摇摇头:“这你就有所不知,严小将军征战塞北十余年,打得?那蛮族后?撤数十里,让出三座城池。可是行军打仗哪有不受伤的??有次他?带着?一千兵马围剿蛮族的?一个营地,不想中了埋伏,严小将军落进?冰湖,泡了一个多时辰才?上岸,那可是呵气成冰的?塞北啊,能捡回一条命来都是万幸。寒气入肺,就让严小将军格外畏寒。这不,半月前严小将军才?从塞北回来,当场便向皇帝请辞,言明身体?不足,想来江南休养,这才?来了临安。”
“这样的?人?,不该被这糟烂的?朝廷拖累……”不知道谁又惋惜着?,沈明月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酸涩起来。
那中年男子似乎对严小将军非常了解,仍然?讲着?:“不过要?我说,这休养估计只占着?一半原因,严小将军此番南下,应当还为?着?一件事。”
“什么事,大哥快讲!”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催促着?。
“我刚刚不是还说了,严小将军有个师父辞官南下吗,可是他?那师父早就死了,只是听说女儿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多年,严小将军从来没放弃找她?,为?此还多次冲撞皇帝呢。”
“啊?”周围的?食客睁大了双眼?,“依着?皇帝的?性子,他?这样冲撞皇帝,皇帝还能容忍他?活到现在啊?”
中年男子还没说话,刚刚骂着?狗皇帝的?女孩却开了口:“塞北蛮族屡次来犯,除了严小将军,朝中哪儿还有一个能顶起这个重?担的?人?呢?就那狗皇帝提拔的?人?,称他?们将军都是辱没了这个称呼!”
中年男人?赞许地看了那女孩一眼?,肯定道:“不错,如今朝中无人?可用,严小将军再怎么冲撞皇帝,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忍着?,谁让他?的?亲信都是些草包呢?”
“原来如此,”食客们点点头,“那兄台继续讲,严小将军的?师父是谁,我们可曾听说过?”
“说起来,那严小将军的?师父,同?沈掌柜还是本家,同?样姓沈,单名?一个卫字,原是……”
中年男人?说书一般讲着?,周围的?食客也兴致勃勃地听着?,沈明月也想继续听下去,却被门口前来的?面容昳丽的?男子打断。那男子抱着?剑站在门口,双目如蓝宝石一般明亮,里面映着?太阳明媚的?光,比沈明月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他?长身玉立,笑吟吟问道:“请问掌柜的?,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空闲的?位置?”
沈明月瞬间爆发出惊喜的?目光:“是你——”
第40章 江南好
一时?间沈明月也顾不上听中年男人讲故事, 小跑到?门口男子的?身边,赶忙将他迎进?来,沈明月扬起灿烂的笑容:“有的!”
看到?沈明月姣好的?脸庞和明媚的?笑容, 男子也扬起?微笑。他的唇角漫不经心地一勾,透出些恣意, 沈明月只觉得天地间所有都因此失了颜色, 只有面前男子的?面容依旧艳丽。
沈明月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接着男子笑吟吟开口:“沈掌柜还记得我?”
“当然!你是两个月前借我伞的?那位公子!”沈明月用力点?头, 有些羞涩地指指男子的?眼睛,“你的?眼睛是碧蓝色的?,像宝石一样璀璨, 很特别, 所以我记得的?。”
见男子沉默, 沈明月有些慌张。明明是他先来询问明月楼还有没?有空位的?,也未曾在意是坐在大堂还是雅间,沈明月却生怕男子转身离开, 好在这会儿食客已经换了一拨儿,雅间也空出些位置, 于是忙不迭地就要领他往楼上雅间走?。
男子为沈明月的?热情感到?熨帖,他跟在她身后,轻轻道?:“我叫萧乘风。”
沈明月回首,认认真真冲他点?头, 仿佛在保证什么?一般:“我记下了。”
将萧乘风领到?雅间, 沈明月正待问他想要吃些什么?,就见阿风走?进?来,小声道?:“掌柜的?, 花公子来了。”
在留在这儿和下去招待花满楼间犹豫了一瞬,沈明月只得歉疚地看着萧乘风, 道?:“我让阿风给公子点?单,公子有什么?爱吃的?尽管说,今天的?饭记在我的?账上。”
刚走?出去不过几步,沈明月又探出个脑袋:“公子吃完别急着走?,我一会儿给你拿伞!”
萧乘风笑着对沈明月点?点?头。
见沈明月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萧乘风上扬的?嘴角倏然落下,换成冰霜一样的?表情。这样的?冷漠没?有折损半分他的?俊美,反而透出一丝高高在上的?味道?,似乎萧乘风本来就该是这样,坐在高处睥睨着众生。
阿风本来还为萧乘风的?俊美倾倒,如今却大气?也不敢喘,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不过是喊走?了掌柜,这位公子变成了这样不近人情的?样子,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他不快了。
拿着木托盘的?手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阿风一时?不知道?还该不该留在这儿,好在那凌厉的?眼神没?再望向他。萧乘风闭目侧耳细听?了一下,便起?身走?到?窗边,向下望去。
沈明月一路小跑到?明月楼门口,花满楼的?身边,笑盈盈地:“你也来啦。”
不同于对着自己时?的?客气?,萧乘风觉得沈明月的?笑容里多了些亲近,有点?像是撒娇,透着小女儿家的?娇憨。
萧乘风在楼上,听?见花满楼温柔地回应:“今日无?事,过来看看你。”
嗅了嗅自花满楼身上传来的?淡淡梅香,沈明月手心向上,言笑晏晏:“我猜你给我带了好吃的?。”
这段时?日花满楼经常来明月楼,明月楼成了花满楼除了小楼之外待得最久的?地方,因此两人也养成了些默契,花满楼来的?路上总会带些玩意儿给沈明月,有时?候是自家厨房做的?点?心,有时?候是路边小摊买的?糖葫芦,有时?候或许仅仅是他最近听?闻的?趣事。
分享让人由衷地感到?愉悦,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是两人一起?做的?一样,空白部分由另一人填满。
只是这次,花满楼却摇摇头,笑着从背后拿出几枝花递给沈明月:“这次沈掌柜却没?有猜对。”
沈明月的?手中的?被他轻轻放置了六枝寒梅,枝条被人精心修剪过,花苞是娇嫩的?淡黄,仔细嗅嗅,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小楼里为别的?花修了暖阁,自从入冬就派上用场,这寒梅本栽种在院子里,却不知怎的?也感受到?了暖意,早早结了花苞,”花满楼微笑,“我便挑了几枝给你带过来,若养在水里,过几日估计就会开了。”
花满楼没?有说的?是,他听?司空摘星说过,沈明月的?手腕处有梅花的?烙印,应当是喜欢梅花才特意留下的?,于是这寒梅树才刚刚含苞,他便迫不及待给沈明月送来了。
听?着花满楼的?话?,沈明月不自觉地摩挲了下手腕,感受着那处熟悉的?轻微凸起?,唇角有些微收。沉默来的?不合时?宜,在花满楼注意到?之前,沈明月又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谢谢,我很喜欢!”
花满楼却在刚刚的?沉默中发觉沈明月应当是没?那么?喜欢的?,他抿抿唇,有些无?措,猜错对方喜好让他感到?懊恼,正待开口补救些什么?,就听?见李安歌喊道?:“掌柜的?,知府大人找你!”
沈明月赶忙收起?花枝,迅速往楼梯口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也不管花满楼看不见,转身将手中的?花枝冲他挥了挥,笑吟吟脆生生道?:“谢谢花公子,我真的?很喜欢!你随意找地方坐,有想吃的?东西?去后厨找朱师傅他们也可以,别拘束就好,我去去就来!”
脚步声节奏明快而密集,沈明月根本没?在意花满楼的?回复,便赶忙跑开。花满楼将那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疑问咽下,同样笑笑,呢喃道?:“好。”
扶着窗框的?手微微用力,萧乘风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沈明月同花满楼之间,有一种再明显不过的?熟稔,而那些熟稔,本该是属于他的?。
一旁的?阿风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萧乘风却盯着楼下的?花满楼出神,五年,他同沈明月之间不过隔了五年,只是他缺席的?时?候,却有了新人走?进?来,替代?他。
也是,毕竟那是五年,毕竟他同沈明月朝夕相处也不过五年。何况这也不是普通的?五年,这五年,隔了数千里的?距离,隔了沈剑的?生死,隔了无?数个本该是他陪着的?雷雨天。五年的?时?间足够让两人从陌生到?亲近,也足够一个人遗忘另一个人。
花满楼很早便感受到?了头顶的?视线,只是刚刚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沈明月身上,因此便没?有在意,只是那人的?视线依旧灼灼,隔着几米的?高度投来,仿佛要将他看穿。
索性花满楼也仰起?头,同楼上那人“对视”:“阁下是谁?”
萧乘风嘴角扬起?弧度,眼睛弯起?来,让那双碧蓝的?眸子更加迷人,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带着点?挑衅的?意味对花满楼轻轻道?:“一位故人。”
而另一边,沈明月敲开了自留雅间的?门。
顺带从伙计那儿接过给知府大人送的?菜,沈明月走?进?雅间,将菜品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笑着问道?:“大人找我何事?”
其实?并不是临安知府找沈明月有事,只是甫一落座,严弘晋又在打?听?着沈明月相关的?事,起?初他还能应付几句,诸如沈明月本是个孤儿、五年前来这儿开的?酒楼、店里分别有谁、主打?什么?菜系……可越往后,严弘晋的?问题越加偏向于沈明月本人,诚然临安知府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诚然他对清河坊大大小小的?商户几乎都有了解,可也回答不出沈明月爱吃些什么?,有什么?偏好这样的?问题啊!于是临安知府便提议,不如把沈掌柜喊来问问,这些事情还是本人说得更详细些。说完也不管严弘晋同不同意,为了躲避他审问犯人一样的?提问,临安知府便叫来了小厮,吩咐他尽快去请沈掌柜。
故而沈明月的?这句话?,却将知府难住了。他总不能说,严将军对你好奇,所以喊你来问问喜好吧?
好在严弘晋没?有等着临安知府开口的?意思,他盯着沈明月的?手腕,看着因为码菜而露出的?一小块皮肤,那上面一块红色的?疤痕,隐隐透出梅花的?样子,一看便有了年头。心中莫名浮起?些心疼,严弘晋有些晦涩地问:“沈掌柜的?手腕,是烫伤吗?”
沈明月情绪有些复杂,她立在原地,随着严弘晋的?询问不自觉地摩挲上手腕。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这些人总跟她手腕上的?这处烙印过不去,花满楼送她梅花,严弘晋询问她手腕。
只是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对梅花到?底是怎样的?感情。沈明月的?记忆力不好,却清楚地记得手腕处的?这块梅花伤疤已经陪着她十余年,也清楚地记得这块伤疤是由谁烙上去的?。如今十年已过,沈明月不知道?烙这伤疤的?女子过得好不好身在何方,甚至是否还在人世。却清楚地记得当初那女子是怎样努力地保护她,又是怎样癫狂又嫉恨地拿着烙铁在她手腕处留下伤痕。只是沈明月后来循着记忆去找那女子,却得知一场大火将那楼烧得干干净净,楼里的?人早已不知道?是生是死了。
垂首看着手腕处的?梅花,长长的?睫毛在她的?脸上投下阴影,巧妙地遮住了沈明月的?双眼,让她的?神色隐晦地看不真切。接着,严弘晋听?见她轻轻开口,语气?中透着怅然:“是啊,烫伤,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论?是不是故人,严弘晋都不想沈明月露出这样的?神情,于是他开口道?:“我那里有块生肌断续膏,对修复疤痕有奇效,沈掌柜若是不介意,改日我亲自送来。”
这话?落到?旁边知府的?耳中,又让他开始纠结,暗暗揣测这位当朝大将军的?心。
而沈明月只是笑笑。沈剑身为一代?神医,哪里没?有为此想过办法呢?她身上曾经留下无?数伤痕,都在沈剑的?手里光洁如初,唯独手腕上的?梅花,沈剑想了无?数的?法子,最终也只能摇头无?奈,歉疚看着沈明月。若是沈剑都解决不了的?疤痕,这世间真的?还有人能解决吗?
“都过去了,便不再浪费公子的?药膏了。这梅花已经陪了我十余年,如今留着做个纪念,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