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四章
马小野永远留在了文山州平远镇的大山里。
林富强和其他三个人亲眼目睹“江东”身中两枪还拖着马小野躲到一棵大树后。
“背上小野, 你们先走。”景生夺过林富强手里的枪,示意自己押后。
一棵子弹飞来,打得树皮飞溅, 擦过景生的脸颊。
林富强探了探马小野的鼻息,哽咽着摇头“没了, 小野没了。”
“死了也得把尸体交给大伟哥, 别t废话走”景生哑着嗓子怒喝。
对面又传来动静, 人声和枪声密集起来。
林富强犹豫了片刻, 一咬牙丢下马小野, 匍匐着爬出去五六米,把景生带出来的拿包货紧紧抱在了怀里。
“搀上二哥,走”
景生被两个人架着往山下跑,刚刚缉毒队员有一枪似乎打在了他大腿里的钢钉上,一刹那的震动血蜿蜒流下,身后枪声不断,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粗, 头脑里每根神经都变得迟钝起来, 四肢似乎不再是自己的,只是本能地机械化地挪动着,但血液流出去的温度和速度变化却格外清晰。
这一切好像以前发生过,枪伤流血和痛感,肢体发冷,但他不得不奔跑。景生努力仰起头, 树梢的缝隙间偶尔露出一角圆月。斯江这一夜这一刻这一秒,会不会也在看这轮正月十五的月亮,她还会不会偶尔会想起他
这夜和那夜还是不同,四年前他被马大伟的人敲晕扔在路边的沟渠里, 他被枪伤疼醒的时候,天上有星无月,乌青的云地沉沉地压在山腰,砂石泥土的地面潮湿,不知道谁帮他止过血还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火辣辣地疼,手表、钱包却都还在。他顺着省道往北走,走到新城乡的时候搭上了一辆车,好心人把他带到了小新寨,他穿田越野往橄榄坝走,越走越快,渐渐奔跑起来,血再次染湿了半边肩膀。顾东文回家了吗家里人会不会到处找他毒贩们会不会个回马枪,会不会在橄榄坝留有接应的人
凌晨的空气里湿意很重,他跑进橄榄坝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背上寒毛直竖,像小时候他在丛林中被懒猴躲在树枝间窥视,像走着走着能察觉到旁边一根垂下的“树枝”其实是条蛇,像他在澜沧江边抓鱼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有人要朝他丢石头。景生放缓了步子,侧耳留意。凌晨三点多的橄榄坝并不寂静,割胶的大部队已经上了山,农场大门口挂着的元旦红灯笼在风中轻晃,有人穿着薄棉袄骑着自行车慢腾腾地路过,不经意地瞥了景生一眼。转弯角上逼仄的小门面里还亮着荧光粉的灯,塑钢门被推开,一个面带倦色的穿粉色睡裙的女人泼出一盆脏水,一个中年男人鬼鬼祟祟地从门和女人之间里挤了出来。
景生眉头一动,冲着那个男人喊了一句“你老婆到处找你呢,还不回家”
那男人立刻缩了回去。女人笑着清了清喉咙,朝景生方向吐了口痰“又不是你老婆找上门来,你躲什么躲呀,哈哈哈。”
景生慢慢走到米线店那条路,被人跟踪着的感觉挥之不去。两家店门口已经看不出昨天早上激战的痕迹,米线店只剩下半边门板,门口竖着一条长条凳,走近了才依稀辨认得出地面的颜色不一,渗了血的泥土黑黝黝的。景生喉咙发干,静静站了会儿才慢慢走到米线店门口,手掌顺着砖墙慢慢滑过,他记得靠近门不远处的墙角有一个老鼠洞,前几天和顾东文来吃米线,一只老鼠大早上施施然从洞里钻出来,从顾东文脚底下蹿了过去,米线店的老板娘一边骂,一边随手拿了根木条堵住了那个洞。景生蹲下身,往身后看了看。没有看到车,也没有看到人,但芒刺在背的感觉似乎消失了。他伸手摸到那个洞,抽出木条,又在洞里随意摸了几下,蹲在原地等了两分钟,才又站起来返身靠着墙观察四周。
没有警察,也没有毒贩等在这里,景生有点失望又有点侥幸。他继续慢慢往前走,离家不远处就是孟勘派出所,刚才被人窥伺的感觉的确没有了,他松了口气,才感觉到肩头的伤疼得厉害,脚下越走越快。
家里亮着灯,不只一盏。景生视线模糊起来,他用力眨了眨眼,握紧了拳。谁回来了是卢佳带着爸爸回来了吗会不会是斯江来找他了他揪着心推开篱笆的一瞬间,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又出现了。
景生的心猛地一沉,懊恼自己还是太急了,大意了,只停了一瞬,他不再犹豫,抬脚往里走。墙边有锄头,有镰刀,有钉耙,但对上子弹毫无用处。他越走越慢,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突然扬声喊道“妈是我,我回来了。”
他转身勾出屋檐下顾念常用的小板凳,坐下后一边脱鞋脱袜子一边随口唠叨起来“今天太倒霉了,遇到一帮狗娘养的,我中了一枪还被那帮王八蛋丢在渠里了。妈妈赶紧给我烧点热水,身上全是血,都臭了。”
景生站起来脱下衬衫,刚拉下一边袖子,大门开了。
西美脸色惨白,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景生。
“妈”景生眼风扫过东边院墙的一簇青竹,四肢蓄力待发。
“别叫我妈。”西美的目光落在景生满是血污的左肩上,打了个激灵,她下意识地往院子周围看,“景”
景生一个箭步跨进门槛反手把门关上。西美吓了一跳,退开好几步“侬做撒”
“有毒贩跟着我。”景生把衬衫重新套上,低声用上海话跟西美说,“情况邪气凶险,伊拉有枪,会杀人,侬随便用啥借口赶吾出门就好,不要喊吾名字,港普通闲话,吾想办法引开伊拉。”
西美浑身汗毛倒立,脑子里一片空白“为、为啥”
院子里传来细微的窸窣声。
景生吼了起来“问什么问叫你烧水你就去烧水,我再怎么不争气没出息,你也是我妈,钱呢把钱都给我”
他飞起几脚把屋里的桌椅踢得咣啷咣啷响,又把柜子的抽屉拉出来摔在地上,弯腰捡起几十块零钱和两包桃酥,转身拉开大门。
西美撑着桌子,她想说自己不是害怕,但腿是麻的,完全动不了,手指瑟瑟发抖,想开口,喉咙又干又紧,说不出话。
景生重新套上袜子,一抬头,见到马小野手里转着枪,站在井边笑弯了眼。
“被你妈骂了放心,我马小野可义气了,你替我挡了一枪,我肯定得报恩,得让你发大财”马小野踢了踢空水桶,“你还真回去找蓝精灵啊哈哈哈,我跟你说早就没了吧走吧,跟我大哥去干票大的。”
景生愣了愣,一脸嫌弃“不去,你们td把我丢渠里,就是帮没良心的狗东西,我万一死在那里都没人给我收尸。”
马小野挠了挠头,有点尴尬“不会的,我看着呢。你挺厉害啊,一个人跑回来了,嗐,你家看着就挺有钱,这房子都是你家的”
“我后爸的。”
“哦”马小野扬了扬眉“怪不得。”
景生拔脚往外走“你胆子真大,派出所就在边上,不怕警察啊你哎你别拉我入伙,我就挣点小钱,你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呢,我不干。”
马小野跟了上来。
“你你别回来了”
景生停下脚,一转头就见大门只留了一条缝,他看不清顾西美背着光的那一线面容。
“是你你把你爸害死了”西美颤抖着的声音并不响,也没什么力道,连控诉都算不上。
景生手里的两包桃酥碎成了粉末,他静静凝视着那道门缝里漏出来的光,上半截投射在门口的地面上,又细又长。
“你命不好”西美的声音轻飘飘的,“要不是为了你,你爸不会得累成肝癌,要不是你,他不会死要不是你,平平也说不定能救回来。”
“你走吧,求求你。”西美拉开一点门,举起手。
马小野“咦”了一声。
景生看着西美把菜刀横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
“求求你,你走吧,走得远远的,离你妹妹弟弟远远的,离我们家远远的,别再害了她们,别再害了大家,”西美颤声说道,说出来的话像漂浮在空中,不像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我不想做你妈,我不认你的,你要是再回来,我就死给你看,这样你把我也害死了,所有对你好的人都被你害死了”
西美语无伦次地说着,竭尽全力握紧了手里的菜刀,她太用力,胳膊肘撞在了门上,疼得眼泪哗哗地流。
黑暗中传来景生暗哑的声音“好,那我走了。”
西美慌乱地关上门,耳朵里嗡嗡地响。
景生目睹着对面上那一线亮光倏地消失,屋里传来菜刀落地的声音。他没理会马小野,疾步离开,一转弯,不远处停着那辆灰扑扑的面包车。
有三四个人的脚步声跟了上来,有男人在低声和马小野说话。
景生的眼前一黑,直接扑在了地面上,再醒来的时候他人已经在一条货轮上,湄公河的河水浑浊。
这次和四年前不同,景生抓紧了身边人的胳膊,他必须回到马大伟身边。
前方依稀可见丰收水库水面的反光,月色如霜。
“这边这边,快”前方传来马大伟的声音。
“小野呢小野呢”
景生闭上眼任由自己软了下去。
西双版纳自治州缉毒大队办公室里,已经卸任缉毒队队长三年多的老凌用手臂卡着一个年轻人的喉咙,把他死死压在墙上。
“都说了有我的人你们t瞎开枪他要是死了呢啊”
“您先松开我,凌队。”年轻人皱起了眉。
“问你呢他要是死了呢你t把人赔给我”老凌怒吼起来。
年轻人不耐烦地揪住他的手臂一个反制,又立刻松开了他。
“那种情况下谁管得上坑底下多少枪多少子弹您知不知道要不是侥幸被炸了,我们有几个兄弟能活着回来您看见没现在我们有七个兄弟受了伤不开枪用喇叭喊毒贩会放下武器等着被抓哪儿埋着一百公斤的全部都得死刑”年轻人吼得比老凌更响,“您的线人只能自己保护自己,我们管不上他您要是在您也管不上”
老凌吭哧吭哧地穿着粗气,太阳穴的青筋跳个不停。
“他不是线人,他是卧底说了多少遍了他就是我们的兄弟”
年轻人揉了揉眉心,抬起头很是无奈“老队长,他不是我们警队派出去的,他没有档案,没有警号,没有任何记录,没有工资,他没法被当成卧底警察”
“所以他如果死了就是白死”老凌一拳垂在身侧墙上,“这几年你们缴获的毒品枪支,哪个案子没有他的功劳他干的是卧底警察的事,凭什么把他当线人看凭什么他要的不是功劳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不是要给他请功,我就要他活着,活着”
看着老领导哽咽难言,年轻人不禁也红了眼眶,半晌低头喃喃道“对不住。”
老凌抹了把涕泪,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是亲妈来着,别给我寄刀片哈。
周末有个三次元的紧急工作,所以耽误了好几天,先送上今天的一章,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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