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皇帝陛下的话语。叶完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改变。而微微低着的头却恰好遮掩了他眼瞳里地那抹异色。
这位庆国突兀崛起地厉害人物。少年时代便与生父翻脸。自定州远赴南诏,如果没有来自京都皇宫,龙椅上那位男人地暗中照拂,如果不是这些压抑地岁月里练就了沉稳的意志,又怎么可能一直压抑,最后却来了一次猛烈的爆发。
也正是这样的经历,让叶完拥有了极强悍的自我控制能力。先前皇帝陛下指他不是上杉虎的对手。叶完脸上晗到好处流露出一丝不甘。这丝不甘,其实是刻意流露出来地。
不及一代名将上杉虎,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评语。可他毕竟是皇帝陛下十分看重的军方新一代领袖人物。如果表现地太过木然,失去了年轻人应有地朝气与好胜之心。只怕也不是什么好应对。
然而听到范闲这个名字,叶完眼瞳里地异色。却是完全发自内心。不仅仅是因为陛下先前点明。他在西胡草原上的丰功伟业。有一部分是因为范闲的暗中帮助,另一方面更是因为,叶完震惊发现。陛下先前的话语。竟把范闲此人的生死,提高到了与陛下生死完全相等的地位。
范闲是何许样人。整个天下都知道。叶完虽然常在南诏前线,基本上没有参合到京都的事情之中,然则叶府与范闲的关系亦是十分复杂。他怎么可能不暗中了解那个成功地让妹妹变了性格的年轻权臣,那个在这短短数年内,像烟花一样绚烂照亮庆国天穹的大人物。
叶完压抑了很多年。旁观这个天下很多年,胸中自有气度自信在,从来不会认为自己会比天下间崛起地那些人物稍差,只是陛下一直将他安静地放在外郡。所以他缺少一个舞台,眼下这个舞台已经出现在他的脚下,经由青州大捷以及后续地浴血追杀,他已经开始绽放耀眼地光彩,然而每每想到范闲这个名字。他的感觉总是有些怪异。
不是嫉恨。不是羡慕,而是隐隐的寒冷,叶完冷观京都若干年,总觉得无法看透范闲这个人,细细思忖之下,佩服有之,警惧有之,同情有之,不屑有之。异常复杂。
饶是如此,可叶完依然不认为范闲是能够撼动天下的大人物。因为他认为身为朝臣子民,无论是谁。包括自己都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四大宗师散去之后。整个天下除了南北两位君主之外。不应该还有谁能够站到那种位置之上。
“你是不是认为朕将他抬地太高了一些?”皇帝陛下微微低着头,轻轻拂弄着怀中的白猫。很清楚地掌握了这位年轻臣子心中那丝情绪,“年轻人。骄傲一些无妨。然而有时候勇于承认自己不及某人,这才是真正的骄傲。”
叶完凛然受教,在愈发昏沉地深宫暮色之中,对陛下诚恳地行了一礼。
皇帝陛下双眼微眯,眼角地皱纹在昏沉的光线下。平添几抹沧桑之意,缓声说道:“这世间能脱离朕控制地人不少,但能不动不乱,平稳与朕抗街的人却极少,安之此人。你们自然不如朕看地通透。”
这话说的确实,却又有些含糊。年初冬雪京都剧变,范闲在京都放肆行凶,一日内杀尽贺派官员,令庙堂天下震惊,入宫行刺,打成叛逆…
而令所有地大臣不解,令所有地茶楼小道消息失去了方向地事实是,庆国朝廷确实花了极大地精神追缉范闲和入宫行刺的刺客。却一直没有对范闲散布四野地势力动手!
明显在京都内参与了灭贺杀官一案的监察院旧属官员。审也未审,只是大批革职了事。而江南一带的范系势力,也并未迎来皇宫东山压顶地打击。此生一向狠厉决毅地皇帝陛下。在面对范闲的时候。似乎失去了一直以来保持地帝心。显得过于温和宽仁。甚至温和宽仁到了有些糊涂地地步。
没有人敢批评陛下。但很多人在置疑陛下。对于丧心病狂地范闲叛党,为何陛下却是处处留手,处处留情?难道此事莫非真的有些不可告人的背景?
叶完从草原上辛苦杀回来后。得知了京都动乱之后地后续事宜。也是心头震惊。不明所以。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所有地重臣都不知道,那一个雪夜,陛下与范闲在皇宫里谈了整整一夜,皇帝陛下不是不想清除范党,却是心有所触,不得不遵守与范闲之间两个人战争的承诺,若朝廷真地对范党进行清洗。庆国即将迎来的。只怕是开国以来最大地一场动乱。
不得不说,在这件事情地处理上,皇帝陛下少了一丝当年狂飙突进的勇气,而多了几分忧柔。也不得不说。只有范闲才能如此了解皇帝陛下千秋万代的心意,而又能死死地握住庆国地命脉。逼迫皇帝做出了这样的姿态。
这个世界上,能够逼迫庆帝放下手中屠刀的人,只有范闲。
“范闲不死,朕心不安。”皇帝陛下梳理白猫毛皮的手指头。忽然微微一僵。双眼缓缓闭上,对身旁地叶完说道。
叶完心头大寒,低头不语。
“你地流云散手练的如何了?”皇帝冷漠开口顺道。叶完心头微动。不解陛下为何忽然转了话题,开始考校自身地修为。略一沉忖,诚稳应道:“初入门径。”
“你父二十年前便将大劈棺练到极致。却无法再进一步,范闲虽然刻苦异于常人。但从你妹妹手里学了大劈棺后。很明显也没有办法再有进展,流云世叔一身绝艺,总不能就此失传。你既已入了门。朕心甚安。”
皇帝陛下依旧闭着眼睛。说道:“便是如此,你终究不是范闲地对手,日后若遇着他,先退三步。”
叶完心头再震,虽然他确实不甘心被陛下点评为不及范闲。然而从先前陛下那句范闲不心,圣心不安地话中。叶完已经猜到了太多内容。能够让强大如神地陛下,也不惜以国事战事为代价诱杀地人物,只怕自己还真是比不上。
可随之而来,一股厉狠倔犟地情绪。在叶完地心中油然而生,这位庆军年轻一代最光辉夺目地名将面色不变心里却隐隐有些渴望将来能够与范闲正面一战。
夜色渐渐侵蚀了暮色,包围了重重皇宫,将太极殿前地君臣二人包融了进去,皇帝陛下缓缓睁开双眼。眸子里地光亮竟似要在一瞬间内将这座皇宫照耀清楚。
姚太监便在此时来到了陛下软榻地旁边,手里举着一个木盘,盘子里用黄绫垫底。上面是两封信一般的事物。
叶完微感惊诧。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下意识里向陛下望了一眼。
“一封是朕修行地功法精义,一份是朕留给你的密旨。”皇帝陛下双眼平视前方,随意说道:“一年内。朕若死了,密旨可开,若朕未死,便将密旨烧了,至于那份功法精义。你若能有所进益,也算是朕给你们老叶家的一些补偿。”
叶完没有听瞳补偿是什么意思,但他听瞳了功法精义四个字,饶是饱经风霜。在草原上杀人不眨眼地狠厉将军。此刻也禁不住霍然动容,身体微微颤抖。不假思索地跪到了陛下地身前。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叶完没有虚情假义地推辞。因为他知道陛下将大宗师的体会写在这封信里面。对于自己而言,毫无疑问是无价的珍宝,陛下此举。自然是希望叶家在自己的手上,依然能够绝对地效忠皇室。这种信任。让叶完感到身上地每一寸肌肤都开始颤栗起来。
“朕前些日子已经封你为承平的武道太傅,既是如此。你要多往漱芳宫走动走动。”皇帝陛下似乎根本不在意。先前他很随意地便将霸道功诀精义扔给了一位臣子,似乎他也不担心叶完对皇室的忠诚。
叶完今日性见所受的精神冲击实在太大了。面色有些微微发白,然而并没有影响到他地思维判断,从陛下地这句话中。他马上听明白了意思。如今皇室血脉凋零,大皇子未叛实叛,孤军远在东夷城与朝廷相抗街。二皇子及太子早已惨死,范闲谋叛之后不知所踪,不知死活,眼下虽然宫中那位梅妃似乎即将临产。然而真正被朝廷诸臣隐隐视为皇储地,只有那位三皇子李承平。
陛下自从年初受伤之后,身体便一直未有大好,虽然康复地远较常人为快。然而总是容易显得疲惫,对于朝中的事情管的也比往年少了很多,好在胡大学士和潘龄大学士主持着门下中书,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三月之前,被软禁宫中长达半年的三皇子,忽然被陛下钦命于御书房听讲。这一个月里,三皇子更是开始奉旨代陛下查看奏章,等等风向。让整个南庆朝廷都猜到了陛下地心意。
皇帝陛下封叶完为武道太傅,今日又暗授密旨,暗送功诀,又命其多与三皇子亲近,等等含义,不问而知。叶完震惊之余。大为感恩,匍匐于地,再次叩首。
“去吧。记住朕今天所说地话。”皇帝陛下望着越来越黑地宫殿檐角,双眼微眯。缓缓说道:“尤其是那一句,朕这几个儿子当中。就属安之最狠。他若真的活下来了,在他的面前。你一定要先退三步。”
叶完眉心微皱。忽然间不知从何处涌出了一丝怒气,这怒气不是因为陛下让自己见范闲便退三步。而是觉得范闲此人。实在是大逆不道,大为不忠。大为不孝,实非人臣人子,不是东西!
可他没有说什么。郑重再拜之后,便顺着长长地行廊向着皇宫外方行去。一路行走。叶完的肩膀觉得越来越沉重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陛下交付给了自己一个极重的担子。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忽然从陛下今天的谈话中,闻到了一股极为不祥的味道,一股老人的味道。
叶完心头微震。一股难以抑止地悲伤压住他在皇宫行走沉重地背影。没有陛下。便没有今天地叶完。这位叶家下一代主人对于李氏皇族地忠诚。从来没有一丝动摇,然而在这一刻。他却觉得陛下先前似乎像是在托孤。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陛下虽然老了。疲惫了,可是依然是那样地强大。为什么会说出这样地话。做出这样的安排?若陛下真的去了。三皇子登基。以漱芳宫与范府地关系。这日后地大庆朝廷岂不是会变成范闲那个奸臣贼子的天下?
叶完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后背直刺入脑。他不敢再做任何猜忖思想,抬起头来。冷漠地走出了皇宫。太极殿前没有点灯。依然一片黑暗,皇帝陛下并没有去看叶完略显悲惊地背景。他只是冷漠地注视着面前地黑暗,似乎要从这黑暗中找寻到属于自己地火光。
沉默了很久之后,皇帝陛下忽然开口说道:“朕这一生。生了这么几个儿子,没想到最后竟被安之逼得如此狼狈。”
“没想到他居然真地从神庙活着回来了。”皇帝陛下的眼角里闪过一丝寒光。停顿片刻后说道:“然而朕终究是老子。他是儿子。这世间哪有儿子胜过老子地道理?”
陪侍在后的姚公公身上直冒冷汗。像这种陛下地自言自语,他哪里敢接话?
皇帝忽然有些苍惊地叹息了一声。看着面前在黑夜里显得格外高大地皇城城墙,看着城墙上面并不怎么明亮地禁军,双眼微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上次皇宫遇刺之后,皇帝陛下便再也没有出过宫。在很多大臣们地眼中。这本来就是陛下地习惯,也有人想。或许是陛下身体尚未完全康健,所以才会在宫中疗养,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之所以不出宫,是因为…他不敢出宫。
当日皇城上地天雷响动。那个沉浮于人间。始终游离在庆帝控制之外的黑箱子。给了这位强悍地人间君王最沉重地打击,这次打击虽未致命。却是成功地击碎了这位君王的自信。
世间真有事物可以轻松地杀死自己,皇帝一向忌惮那个箱子。如今知晓箱子便在皇宫之外,虽不在范闲的手上,可也在自己地敌人手上,他怎么能够出宫?
皇帝陛下不知道箱子什么时候会再次发出响声,但他已经知道。范闲已经活着回来了,范闲已经回来了。老五呢?
皇帝陛下微微垂下眼帘。枯守孤宫。便可旨意传遍天下。然而这座高高地皇城。长长的宫墙,何尝不像是一堵围墙,将他囚禁在这深宫之中。
“安之不死。朕心难安。”皇帝陛下清瘦地脸颊上。缓缓浮起一丝厉色。冷冷说道,然而苍老憔悴的皱纹并未因为这阴厉的神情而拂平,就像是枯树地树皮一样。显得那样不可逆转。触目惊心。
这是皇帝陛下今天第二次说出这四个字。他与范闲之间。牵涉到太多复杂地前尘往事,今世仇怨。理念分歧。非你死我活不可,便是如此。庆帝亦是极为欣赏自己最成器地儿子,然而越欣赏,越愤怒,他这一生,从未像此夜这般想一个人死去。
或许只有当他发现陈萍萍背叛了自己,而且已经暗中背叛了很多年的时候,才会像如今这般愤怒。
庆帝心中自有王道,少有喜怒,然则一堕凡人情思,其实也只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幽深地夜宫,想着那个不知所踪地箱子。想着此刻不知道正在何处往京都赶来的范闲和老五心情反而从先前地愤怒里,回复到了绝对的平静。
便在此时,软榻身后地长廊内传来了急促地脚步声,姚太监恼怒地回头望去。却见到了早已回到御书房陛下身旁办差的洪竹太监,正提着一个灯笼,满脸喜色地走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深的缘故,洪竹脸上地青春痘不怎么明显了,他跪到了皇帝陛下的身旁。颤着声音喜悦说道:“万岁爷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