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暖气打得很足,池逢时身上的落雪化得很快,整个人湿漉漉的。
他似乎是在外面冻得有些久,眼圈泛着红。
季景殊无声地叹了口气,倒了杯热水递给他,看着他捧着热水坐在沙发上发抖。
好一会儿后,认命地上楼走到阳台取下了搭在藤椅上的那条羊绒毯放在他的身边。
“谢谢。”池逢时放下水杯,脱下被雪沾湿沉重的外套,扯过毯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季景殊没有回话,两个人一坐一站,相顾无言。
暖气冲走了从外带进来的最后一丝凉意,季景殊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
就算外面还在下雪,就算今天是除夕夜,就算池逢时真的骑车出门溜达在他的小区门□□胎了,那也不用一直蹲在他的小区门口吧?
虽然今天日子特殊,但再怎么难打车也总会有人接单的,池逢时只要把摩托车一锁打个车就能回去了啊。
“你怎么没打车走?”季景殊偏了偏头,疑惑道。
池逢时“啊”了一声,说:“我不放心我的车。”
季景殊:“……你脑子有问题?”
“也没那么不放心我的车。”池逢时偏过头清了清嗓子,立马改口,“就是……听你助理说你没回洛昌过年,想来跟你说一声。”
“季景殊,除夕快乐。”
雪似乎转成了雨,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迎合着肆虐的寒风发出凄厉的嘶吼声。
季景殊看着他赤诚的一双眼,鼻子有些酸。
池逢时的工作特殊,拉力赛在国内也并没有什么热度,他只要不去刻意搜索,这个名字根本不会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中。
原以为经过这么些年时间的洗礼,他早就放下了,早就不在乎了。
但当他看着池逢时的眼睛时,他悲哀地意识到,这些年里他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可即使如此,他也并没有忘记,现在坐在他眼前对他说“除夕快乐”的这个人本应该和自己的老婆孩子一块儿迎接新的一年。
“除夕快乐。”季景殊点头,将话题扯开了,“怎么没回家和家人一起过年?”
池逢时偏过头,朝着窗外扬了扬下巴:“暴雪,航班停了。”
季景殊“喔”了一声:“那你缓过来了就打个车回去吧,不要乱动,不要上楼。”
话音落下,季景殊拎着那袋速冻水饺上了楼。
他蹲在冰箱前把饺子塞进冷冻层。
寒气扑上脸颊,季景殊突然皱起了眉。
这人在这些年里到底变成什么样了啊?因为航班停了没能和自己的家人团聚,所以背着自己的家人跑到前任这边,对前任说“除夕快乐”。
果然是在名利场浸淫久了,人心都变了。
季景殊冒起了一股子无名鬼火,一边替池逢时的老婆孩子不值,一边替无法忘记的自己不值。
他站起身,愤愤地关上了冰箱门。
池逢时坐在沙发上歪着身子往上瞧,但连楼梯的全貌都瞧不见。
跃层的隐私性的确是很好。
他低下头拿起手机打开软件叫车。
虽然自己的确没有在季景殊这里久留的打算,但主动离开和被动离开总归是不一样的。
“哎——”
他长叹了一口气,话音落下,房间突然陷入了一片昏黑。
暖气嗡嗡的声音也瞬间停滞,整个室内只剩下手机屏幕的亮光。
突然陷入黑暗之中,季景殊有些无措地左右张望。
玻璃窗外的原本亮着光的楼栋也全都暗了下去,雨声和着风声喧嚣。
“叮”
手机先后弹出了两条短信。
[尊敬的客户:您好,您所在的区域受冻雨天气影响造成供电暂时中断……]
[气象台发布冰冻橙色预警信号……请谨慎出门,加强防范]
季景殊盯着短信,好一会儿后,打开手机电筒下了楼。
就着并不强烈的光源,两个人对视着。
“还没打到车,没人接单。”池逢时说,“不好意思啊……”
边说着还把手机页面对着季景殊晃了晃,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知道了。”季景殊说,“待在这吧。”
池逢时:“啊?”
“待在我这,等明天天亮了再走。”季景殊说,“吃晚饭了吗?”
池逢时:“啊?”
季景殊皱着眉,有些无语地看着他。
“哦,还没。”池逢时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季景殊握着扶手转过身:“跟我上来。”
就着手电的光,池逢时扯下身上的毯子稀里糊涂地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二楼是有着生活气息的季景殊的家。
二楼是较为开阔的四叶草户型,站在楼梯口,客厅餐厅卧室一览无余。
仔细一想还挺幸运的,幸好季景殊的工作室和家在一块儿,不然自己扑了个空就就算了,像这样碰到大规模停电和极端天气自己还真不一定回得去。
“只有饺子,可以吗?”
池逢时点头:“嗯我都行。”
季景殊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那一袋速冻水饺,从橱柜里拿出锅接了水放在燃气灶上。
“冰箱有吃的,你可以先垫一下肚子。”
池逢时应了声好,打开了冰箱。
冰箱里的东西让他瞠目结舌。
“你平常就吃这些吗?”他不可置信地指着冰箱里的吐司开口。
季景殊回头看了一眼:“怎么了吗?”
“这有什么营养啊……”池逢时皱着眉,“我们比赛时的营养餐都没你这简陋。”
季景殊深呼了一口气,刚想让他不吃就闭嘴时——
“再怎么忙也要好好吃饭啊。”池逢时走到他的身边,偏过头看他。
季景殊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化不开的疼惜。
不知是不是置身黑暗的缘故,对他这不合时宜的眼神说不出重话。
他收回视线:“一个人在家不想出门才吃这些,在外面吃得挺正常的。”
锅中的水沸腾,季景殊撕开速冻水饺的包装袋,将整袋饺子一股脑全倒了进去。
而后倒了两碗醋递给池逢时:“端到餐厅去吧,没灯,你慢一点。”
“好。”池逢时接过碗,慢慢地走到餐桌旁放下。
然后又折回了季景殊的身边。
“……坐那儿等着就行,又跑过来干什么?”
池逢时摸了摸鼻子:“感觉坐那等着不太礼貌。”
“厨房就这么大,你挤进来有点碍手。”季景殊说。
池逢时:“那你坐过去吧,我等会把饺子端过去。”
季景殊心说这是你家还是我家。
但他懒得在这狭小的厨房里和他折腾,索性将汤匙一放,顺着他的话走去了餐厅。
窗外是挡不住的肆虐风雨声,世界末日似的。
这个除夕夜真的……多灾多难。
季景殊单手撑着脑袋,放空地看着黑漆漆的窗外。
没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饺子被端在了面前,池逢时端着另一份饺子,绕着餐桌坐在了他的对面。
季景殊道了声谢,低下头夹着饺子蘸了醋。
“我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单独和你一起吃饭。”池逢时突然开口道。
季景殊的动作愣了愣,很轻地“嗯”了一声。
就算是学习时间紧迫的高中,季景殊的每一顿饭依旧都是在家里吃的。
他的母亲总说外面的饭菜不干净没营养,学校食堂也不例外,所以不管是酷暑还是寒冬,每天都会在中午和傍晚放学时开车接他回家吃饭再送他去学校。
雷打不动,从无变数。
所以即使是当初两个人还在恋爱的时候,他们也并没有机会像这样面对这面坐下来吃一顿饭。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剩下汤匙和瓷碗碰撞的声音。
季景殊吃饭很慢,但当他吃完这份饺子后发现对面这人吃饭比他还慢。
池逢时的碗里还有大半碗饺子。
不应该啊。
“你……不爱吃饺子?”季景殊问道。
“不是。”池逢时放下汤匙,声音有些落寞,“我不吃芹菜。”
池逢时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酸。
不管眼前这个人现在是什么身份,他到底和自己谈了将近一年的恋爱。
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池逢时有哪些忌口,甚至这份饺子在饺子煮好后还给他多匀了几个。
“抱歉——”
“道什么歉。”池逢时低着头笑了笑,“我不请自来,你能在这个天气收留我就已经让我很感激了。”
季景殊抬眼打量着他。
停电带走的不仅仅有灯光,还有暖气。
刚开始的时候还有残存的暖气支撑,随着时间的流逝,屋子里也渐渐冷却了下来。
坐在他对面的池逢时这会儿只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袖t恤,看着都冷。
“碗就放这等天亮了再收拾。”季景殊起身,边说边走进卧室打开衣柜,一手举着手电一手抽出一件厚外套。
“穿上。”关上卧室门,季景殊将外套递给了池逢时。
断了暖气的冬天的确冷,池逢时接过外套朝他点头:“谢谢。”
季景殊:“今晚你就……”
“我睡沙发就好。”池逢时飞快开口。
季景殊疑惑地瞥了他一眼:“那不然呢?我等会给你找一床被子。”
池逢时:“喔。”
季景殊点头,拿过烟盒走进阳台。
“啪嗒”一声,打火机亮起火苗。
今年到底和往年不一样了。
往年的这个时候往外望,高楼里大部分都亮着灯,有的甚至能看见别人家围着一桌人站起来举杯一块儿迎接着新的一年到来,只有他一个人家里空空荡荡,落寞又萧条。
今年在这个恶劣天气下,就算有亮着光的人家也都是微弱的,忽闪忽闪的烛光。
这个年乱七八糟的,谁也欢庆不起来。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愈来愈近。
“给根烟吧。”池逢时也走进了阳台,朝他伸出手。
季景殊吸了一口烟,将烟盒和打火机一并递了过去。
黑夜里,亮起的猩红火苗隔着很窄的距离。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池逢时问。
让他们相熟起来的学校后山偶遇并没有让季景殊学会抽烟,反而是让他对这东西失了兴趣。
——也可能是在本不会抽烟的时候被人抢了手里的烟进行教学这件事儿让他无法接受。
季景殊敛着眸:“大学。”
“你……”池逢时有些犹豫地开口,“最后考上了哪所大学?”
季景殊偏过头吐出烟雾,看着砸在玻璃窗上的雨,生硬的转了话题:“为什么要拍二月份的青泸?我还是觉得没有必要,那个地方的图一抓一大把。”
瞧出季景殊的回避,池逢时抿了一下唇。
池逢时全盘托出:“青泸近几年准备创办拉力赛事拉动旅游业,报备了有一段时间,应该快要落实了,所以今年的宣传片打算以拉力赛为中心,他们那边的文旅局和我们车队沟通过出两组车手负责这次宣传片的拍摄,摩托组的落我头上了。”
“所以你是想让我拍什么,提前拍你需要跑的那些地方吗?”季景殊问,“再怎么样找摄影师这个活儿应该也不会落在车手身上,甚至都不会落在车队身上吧。”
“不是。”池逢时说,“我想让你拍我跑过的地方,我走过的,带着我的痕迹的赛道。”
“和这个宣传片无关,我自己想要。”
季景殊静静地望着窗外,好一会儿后点头道:“知道了。”
“你为什么染了这个颜色的头发啊?”池逢时问,“我当时差点儿没敢认。”
俩人跟在打回合制游戏似的,池逢时先问一个问题,季景殊再问一个问题,接着池逢时又问一个问题。
不过这个问题相比前面那个他没有回答的“考上哪所大学”要好回答得多。
“为什么染这个颜色啊。”季景殊的神情有片刻的茫然,“绿色护眼啊。”
池逢时:“……哈?”
“没听说过吗,眼睛不舒服的时候就看看绿色,可以缓解眼部疲劳。”季景殊说。
“那你这是,眼睛不舒服就照照镜子啊?”池逢时好笑道。
倏然,一道惊雷砸下,闪电将这黑漆漆的夜幕劈亮了一瞬。
季景殊被吓得猛地一颤,燃着的烟灰落在指尖。
池逢时察觉到他的动静,抬起手很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背:“别怕。”
黑暗中,季景殊抬起头看他。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来,黑夜骤亮。
这一瞬的亮光使得季景殊看清了眼前的人。
池逢时的长相很优越,在岁月的篆刻中相比当初更甚。
同时,他也看清了池逢时锁骨上的那一道狭长的新鲜抓痕。
“打雷而已,怎么吓成这样?”池逢时搭在他背上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拍,像是在哄孩子。
他几乎是一个被揽在怀里的姿势,他的肩膀抵在池逢时的胸口,恍似能感觉到他的心跳。
有那么一瞬间,季景殊呼吸错乱。
他慌忙地挪开视线退后一步,和他拉开了距离:“不是怕,是没有预料到,突然一下吓到了。”
“那倒也是。”池逢时点头。
而后,两个人同频沉默。
这道雷电像是吹起了号角,窗外的惊雷一道接着一道,闪电几乎要将夜空劈得七零八碎。
“啧。”池逢时拧着眉看向窗外,“今年也是怪了,往年都没有过这种天气的,就连下雪都是偶尔。”
“是啊。”季景殊点头,“渡劫似的。”
“你一直都在江宜吗?”池逢时又问。
季景殊点头:“嗯,有几年了。”
“突然感觉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
池逢时偏头看他:“我也在江宜待了好几年,可惜没有和你碰上过。”
季景殊笑了笑。
江宜这么大,人又这么渺小。
没碰上才是常态。
蓦然,雨声中响起了一道凄厉的猫叫声,撕心裂肺的。
听到这个声音的池逢时猛地低下头透过玻璃窗往下看。
“小区里有几只野猫。”季景殊解释说,“也不知道能不能度过这几天……”
“这鬼天气,也不知道小崽单独在家怕不怕。”池逢时皱着眉,担忧地小声念叨。
停电断网,他现在连透过监控看儿子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话语清晰地钻进了季景殊的耳中。
“哈?!”季景殊的声音有些大,还带着些不可置信。
“嗯?”池逢时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把谁单独放家里了??”季景殊吓坏了,瞪大了眼睛看向池逢时。
就算,就算池逢时大学一毕业就结婚生孩子了那小孩儿撑死也才四岁啊。
把不到四岁的小孩单独放家里,这人疯掉了吧?
“额……”池逢时尴尬地挠了挠头,“我的猫。”
季景殊:……
“出门之前倒是添足了水和粮,但这种天气我家猫没经历过,我有点担心。”池逢时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打开相册,“你要看看吗?”
那根夹在指尖的烟随着他翻相册的动作抬起,几乎燃尽的烟尾红光离他的手指很近,那枚银色的戒指闪了一瞬。
“不了。”季景殊错开视线,“不早了,我去给你拿个被子。”
说完,摁灭了烟离开了阳台。
通常来讲,被子这种大件物品都在衣柜的最顶层,季景殊家也不例外。
他从餐厅拖了个椅子走进卧室,踩在椅子上打开了顶层的柜门。
艰难地把被子扯出来关上柜门后,又从最底层翻出了被套。
季景殊感觉好累。
他把被子和被套一块儿扔在沙发上,长抒了一口气后走进了阳台。
池逢时在打电话。
“晚上吃了饺子……啊没做年夜饭是意外,这边暴雪转冻雨然后停电了。”
“没什么事儿,能有什么事儿啊,你那边呢,还好吗?”
“怎么忙成这样,有空了还是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嗯,除夕快乐,晚安。”
季景殊甚至能听见电话那边的女声。
季景殊有些尴尬。
但好在池逢时很快就挂了电话。
“你自己套一下被子。”季景殊偏过头轻咳了一声,“我洗漱睡觉了。”
“啊,好。”池逢时点头,看着他刷牙洗脸关门进房间。
季景殊坐在床上,感觉到一阵寒意。
不仅仅是因为断电后暖气停了的缘故。
还有更深层次的,从心底冒出的寒意。
他很清楚地明白池逢时拍他背那一刹那的心跳漏拍不是假的。
正因它真实出现,所以由衷地感到后怕。
他深呼了一口气,紧攥着被子将自己埋了进去。
一门之外的池逢时在手电那点儿范围受限的光源下,艰难地套着被套。
沙发就这么大,不能让被子落在地上,手电又照不了全部,这被套折腾地他叫苦不迭。
折腾完这些,池逢时抬手抹了一把额间不存在的汗,举着手机走到了洗手池旁。
季景殊说回房间就回房间,连个牙刷都没给他准备。
手电在洗手池上转了一圈,池逢时看见了摆在架子上的拆开的一次性漱口水。
抽出来一条撕开,漱了口后,掬起一捧水洗了个脸,躺在了沙发上。
其实不太困,还有点儿饿。
那一碗饺子他就吃了两三个,还是只嚼了饺子皮,馅儿直接生吞的那种。
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池逢时爬了起来。
他有些尴尬地走到季景殊的房间门口,敲门的动作轻到不能再轻。
“怎么了?”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带着些鼻音,似乎是被他吵醒了。
“抱歉没想吵醒你。”池逢时揉了揉空落落的胃,“我想问问冰箱里的面包我能吃吗?”
房间里没有声音。
当池逢时差点以为刚刚那句“怎么了”是自己饿懵了产生的幻听时,季景殊的声音传入了耳中:“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