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7.Cesare Deve Morire-18
12月20日, 星期二,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
大约三十五分钟之前,江晓原同学接到他老板的电话, 说是在星河大厦这边的现场找到了新线索,需要他赶来一块儿帮忙。
小江同学多好一孩子,五分钟之内换好衣服揣上证件,一路小跑下楼, 到路口拦了辆出租车就赶过来了。
然而当他跟着保安坐电梯下到负二层停车场, 远远闻到一股奇怪的臭味时,一种法医人的不祥预感瞬间涌上心头——他好像猜到他老板把他喊来是要干嘛的了。
“小江, 衣服在箱子里, 自己拿。”
柳弈这会儿正戴着一个厚厚的N95口罩,把自己大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身上穿着一次性的无纺布防护衣,一头略有些长的柔软长发也严严实实地用手术帽包起来, 连一根头发丝都不露在外面。
而他身周散落着各种各样散发着诡异恶臭的垃圾——食品包装袋、纸餐盒、没吃完的食物,还有脏兮兮黏糊糊的饮料杯子、酱料盒子等, 还全都印着江晓原最熟悉不过的明黄色金拱门标志。
小江同学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内心满是大写的抗拒。
然而他还是乖乖地从箱子里取出一件没开封的无纺布防护服,熟练地拆封并自行套上, 反手在腰背处系好绳结之后,又戴上口罩、帽子和手套,蹭到柳弈旁边。
“老板,这次我们要找些啥?”
江晓原问道。
“其实我也不太确定。”
柳弈回答:“总之是能装药的容器……药瓶, 或者只是一张纸、一个小塑料袋之类的东西。”
“啊这……”
江晓原听得想挠头, “这也太难找了吧?……而且老板您确定东西真的在这……些垃圾里吗?”
他的目光扫过墙边靠着的三十几个袋子,神色凝重。
“嗯, 我确定。”
为了提高效率,柳弈和戚山雨他们当然也请金拱门的店员调取了今天早上鹿云在店里时的监控记录。
鹿云今早进店后只要了一杯红茶,随后就躲进了角落的双人座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
因为鹿云坐的角落相当隐蔽,监控只能拍到他的斜侧面,除了看出他确实有过仰头吞服什么东西的姿势和多次喝红茶的动作之外,一时间很难寻出更有用的信息。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离开金拱门时,他经过一个垃圾桶,抬手往里面丢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体积很小,角度也不对,柳弈、戚山雨和林郁清瞪大了眼也看不出那究竟是个瓶子、袋子或是别的其他什么东西。
但这都无所谓了。
因为鹿云死前确确实实将某样东西丢进了垃圾桶里——而它极大可能正是此案的关键证物。
听老板简单说了“前情”之后,江晓原也意识到了他们要寻找的东西的重要性,自然不敢怠慢,找了个“风水宝地”猫下来,将中间一堆还没分检的垃圾扒拉了一部分到自己面前,开始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检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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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弈等人没有特别倒霉,但也没欧到哪里去。
他们四人可能是欧非守恒地互相平衡了一下,终于在第十九袋垃圾里翻出了一样可疑物品。
“柳哥,你看这个!”
戚山雨的声音并没有特别大,但在寂静到近乎死寂的空旷停车场里自带回音效果。
众人都被他的声音惊动,抬头朝他看去。
“你发现什么了?”
柳弈凑到他面前。
星河大厦的保安在配合警方工作方面是真的没得说。
他们不止给柳弈等人安排了检查垃圾的场地,又将停车场这一角的顶灯全部打开,还找了几个充电的大功率应急灯来,方便他们细致地检视证据。
在应急灯的白光下,戚山雨小心翼翼地展开了一张沾了番茄酱和不知名酱汁的黄褐色餐巾纸,露出了内里包裹的一个小自封袋。
那袋子只有十厘米见方,非常的小,皱巴巴的折成一团,内里空无一物。
可只要留心观察就能看出,袋子内侧沾着少许白色的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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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4日,星期六。
平安夜。
以往的圣诞假期柳弈都会尽量争取到不列颠的伯明翰和爸妈以及两个哥哥一家一起度假,但今年从十一月中下旬开始,鑫海市就接连出现备受民众关注的命案,别说这会儿提休年假了,市局连带法研所上下连正常的下班和节假日休息都没有保障。
再说了,就算柳弈自己勉强能挤出休假去探亲,戚山雨也肯定是没办法陪他一块儿去的。
柳主任当然舍不得留下他家小戚警官孤零零一个人,于是根本提都没提圣诞假期的事儿。
好在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柳弈的爸妈知道自家两个留在国内发展的儿子一个赛一个的忙,于是决定一个半月后的春节和柳家大哥大嫂以及两个娃一起回国过农历新年,总算弥补了今年没法全家团圆的遗憾。
今天是圣诞节,也是柳弈自鹿云中毒案发生以来的第一个休息日,好歹能在家里好好睡一个囫囵觉。
戚山雨上午还要回单位开会,一直忙到中午一点多才回来。
难得有一天柳弈比较悠闲,于是亲自下厨给恋人准备了一锅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味道吃起来还不错的麻辣烫。
在陪着戚山雨吃这一顿迟来的午餐时,柳弈顺便闻了一下,“鹿云那案子怎么样了?”
戚山雨回答:“正式以‘自杀’结案了。”
毕竟他们21日凌晨在金拱门的垃圾里翻出了鹿云扔掉的小自封袋,袋子上面留有清晰的属于鹿云的指纹,而袋子内部残留的白色粉末经过鉴定后证实是阿托品类的口服药物山莨菪碱。
再加上从鹿云的肝肾组织里检测到的山莨菪碱的少量药物残留,已经能证实他就是通过口服山莨菪碱后推迟了敌敌畏的发作时间,从而达到“死在夙成文”面前的效果的。
除此之外,警察也仔细搜查了鹿云的私人住所。
在他的家里,警官们找到了鹿云治疗双相躁郁症的病历,他的主治医师也证实了鹿云有相当严重的自杀和自毁倾向,报复情绪非常强烈。
除此之外,警方还在鹿云的手机外卖订单里找到了山莨菪碱的购药记录,而敌敌畏则应该是他从老家种田的亲戚那儿拿到的。
至此,证据链可谓十分完整了,鹿云的中毒案已然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
“还有翻拍监控的人也找到了,是夙成文公司的一个程序员。”
戚山雨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他趁着我们去拷贝视频的机会从wifi里黑进了他老板的专用内网,在自己的电脑上播放了那段监控并用手机翻拍了下来。”
柳弈:“好大的胆子啊!他怎么就想到要这么做呢?”
“说是认识一个行销公司,觉得这监控能卖不少钱。”
戚山雨回答:“那人玩虚拟货币亏了不少,最近还不上贷了,于是铤而走险卖了他老板的监控……就那十分钟的原始视频,就收了人家十万呢。”
柳弈:“那营销公司和发布视频的人呢?还有给程序员打款的账号又是哪里的?”
“营销公司的IP在国外,给那程序员的酬金也是用比特币代替的。”
戚山雨摇了摇头,“网警那边说查起来有点麻烦,估计还需要一点时间。”
“这不对劲啊!”
柳弈将嘴里的一块虾滑咽下,眉心微蹙。
“那人翻拍的速度、还有视频曝光的速度也太快了,像是早就计划好要这么干的……换言而之,有人早知道鹿云会在那个时间点、那个地方自杀,才能那么迅速地拿到‘素材’进行‘爆料’……”
“是啊。”
戚山雨也对此耿耿于怀,“而且就像你说的,鹿云的自杀手段也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毕竟能想到用山……”
他在那个生僻又拗口的药名上卡壳了一下,柳弈提醒:“山莨菪碱。”
戚山雨接着说道:“没错,能想到用山莨菪碱延迟敌敌畏的发作时间这种方法,肯定需要一些专业知识吧?”
“嗯,不止是专业知识。”
柳弈神色严峻,吃到一半的麻辣烫也停了筷子。
“关键是,敌敌畏可是剧毒,鹿云没有任何机会试错,应该不可能在家里先‘练习’一下什么的……他怎么就这么有自信,彩排都没彩排过就直接来正式表演呢?”
戚山雨也有同感。
小戚警官自觉自己也算挺聪明一人了,但毕竟人的思维会受限于自己的认知水平,他虽然有基础的法医知识,一般人该有的医学常识也不缺,但自问绝对想不到用“以毒攻毒”这么个高难度的自杀手法来陷害自己的仇敌的!
更何况,柳弈提出的疑问实在太真实了——鹿云一个不通毒理的门外汉,怎么就敢肯定这方法能成功呢?
“我认为他背后应该有‘高人’指点。”
柳弈重新拿起筷子,从大瓷碗里捞起一块豆腐泡,“而且不止是指导他怎么靠‘自杀’陷害夙成文,还在他死后安排了一系列的舆论战。”
他慢慢地咽下嘴里的食物:
“这个人……八成跟夙成文也有仇吧?”
第202章 7.Cesare Deve Morire-19
虽然警方越调查越觉得鹿云的自杀案似乎另有内情, 但作为本案的另一个当事人,夙成文的反应却是相当的不配合。
每次警察找他问话,夙成文都想尽办法推脱, 不是“有事”就是“在忙”,实在躲不掉了也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不管警察问什么都敷衍地回一句“不知道”或是“不清楚”。
特别是涉及鹿云和他之间的恩怨,比如鹿云那天找他到底有什么事, 他们谈了什么, 期间有没有注意到对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之类的问题,夙成文的回答更是含糊到了极致, 兜半天圈子愣是问不出一句有用信息, 且前后证词经常互相矛盾,一看就是他瞎编的。
更讨厌的是, 但凡警方在同一个问题上反复多问几次,夙成文还会当场耍横摆烂, 一口一个“小心我投诉你们”,每次都能把负责问讯的警官气得血压飙升, 非得在中途离开问询室, 出门甩手跺脚发泄一番不可。
而且不止是夙成文不配合调查,连他公司的员工都明显被下了封口令, 从上至下口径一致,问就是“没听说”和“不知道”,谁也不敢多说几句老板的八卦。
尤其是当日与服药后的鹿云近距离接触过的助理席茉莉,被追问得没法子了, 干脆直接说出了“警察同志, 请不要为难我这个打工人了”这般的话,请警察看在她赚钱不易的份上, 不要逼她谈论关于他老板的秘密。
事实上,尽管警方已经出了案件调查通告,告知民众鹿云的死是自杀,仍然有无数吃瓜群众对这个结论非常不满,各种阴谋论齐飞,粉粉黑黑之间的掐架愈发狂热,甚至还隐隐有资本下场试图扩大战场的趋势。
网警们不得不加大管控力度,才暂时将前些日子天天霸屏的热搜给暂时压制了下去。
然而警方在辛苦地给夙成文收拾烂摊子,夙成文本人却带着他的营销团队上蹿下跳,每天都要折腾出一百八十个新闻来。
因为他的电影《一百零一次死亡》将要在圣诞节的零点首映。
其实夙成文几乎不再自己动笔写小说之后就一直积极地转型当导演和制作人——原因无他,因为这可比当个作家来钱快多了。
先前他指导和参与制作的几部电影和电视剧虽然口碑参差,评分在5字头到7字头之间大幅度波动,但都无一例外地因为各种原因而成为了同档期的热剧热片——拍得好不好先不论,至少是确实地赚到了钱的。
这次《一百零一次死亡》赶上鹿云自杀的舆论风波,红黑度都升至顶端,掐架带来的热度和话题度将这部剧推上了关注的巅峰,预售极其火爆,不管是专业营销号还是吃瓜群众都想第一时间看一看这部电影究竟拍成了什么样子,抢票抢出了当红IDOL开演唱会的效果。
“红猫影探”的资深影评员朱箐箐给柳弈打了电话,吐槽说连他们这么老资历的观影营销号都只拿到两张首映票,还不是夙成文他们会亲临现场做前导的那一场首映。
柳弈和戚山雨倒是有票的。
他们那票是柳弈在路演时“赢”回来的,不止位置在前排正中,还是夙成文会亲临现场的那一场。
本来柳弈听朱箐箐抱怨说她们公司首映票不够分的时候,还说要不然就把他们这两张让给她好了,然而朱箐箐在这事儿上意外的较真,说什么也不同意,谢绝了两人的好意。
柳弈和戚山雨商量了一下,本着“既然有票那就去吧”的不浪费原则,决定一起去看一看《一百零一次死亡》的这场首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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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4日,星期六。
深夜十一点三十分。
距离《一百零一次死亡》的首映还有半小时,但因为有前导宣传,所以在这个时间点儿已经开始检票入场了。
柳弈和戚山雨两人的身高相貌都很招眼。
鉴于最近曾经上过热搜给柳主任带来的心理阴影,他特地给两人挑了套款式和配色都十分朴素的衣服,甚至还摸出两个平光的黑框眼镜和戚山雨一人一个,再戴上口罩遮住半张脸,力求泯然于众人。
好在看电影有个好处就是大家的视线都向着前方,再加上灯一熄现场一片昏暗,确实不容易引起旁人的关注。
在电影正式开始前的十分钟,夙成文带着他的主演团队登上舞台,做了一个简单的前导宣传。
与半月前初次见到的夙成文相比,这位文艺界的“凯撒”人瘦了一圈,虽然脸上扑了厚厚的粉,且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但神情间的疲惫和憔悴却是再浓的妆造都掩饰不了的。
在场人人都是赶着吃瓜来的,全都心知肚明,夙成文这副神思倦怠的样子,一定不仅仅是跑电影宣传行程太密集给累出来的。
——这难道不算是个值得大书特书的新闻点吗?
霎时间,现场快门声连成一片,尤其是前座的那几排媒体席,闪光灯全开,此起彼伏亮如白昼,让夹在中间连手机都没摸的柳弈和戚山雨格格不入,显得很不合群。
夙成文显然也知道底下那些抓拍镜头为什么全都冲着自己来,连习惯性挂在脸上的职业假笑都有些挂不住了。
好在很快的,主要演员的陆续登场分散了观众们的注意力。
与前一次一样,男主角杨飞絮、女主角闫雪、男二号宁骏,以及其他两个重要角色的演员,一个不落全都出席了这次首映礼的前导。
夙成文站在正中,其他人在他两翼一字展开,清一色的俊男美女,画面颇为养眼,刚刚才暗下去一些的闪光灯又全都亮了起来,人人都在抓拍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画面。
三分钟的拍照时间结束后,主持人将话筒交给了夙成文,让他对自己的电影发表一些即兴感言。
当然,所谓的“即兴感言”都是提前不知道多久就写好了的套话,甚至可能在正式登台前便已排练过数次,夙成文说得那叫一个驾轻就熟,而感言本身也四平八稳,挑不出爆点也找不到错处,更是连提都没提一句一周前才惨死的鹿云,就仿佛先前那风波根本不存在一般。
夙成文说完感言之后,麦克风便传到了男主角杨飞絮的手里。
杨飞絮接过话筒,微笑着也说了几句套话。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舞台的灯打光太强,还是今天他的底妆铺得太白,杨飞絮那穿着修身黑西装的单薄身材在舞台上显得过分消瘦,甚至莫名给人一种病态的、不健康的纤弱无助之感。
或许是近些日子的粉黑掐架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杨飞絮今天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十分不好。
不算长的几句话,他吃了四次螺丝,眼光也不知为何一直往旁边瞟,似乎在下意识地回避前排媒体人们的长枪短炮,其表现一点都不像是艺龄近十年的演员,反倒像个有镜头恐惧症的I型素人。
“看来我们飞絮今天很紧张啊,是电影马上要上映了太兴奋了吧!”
好不容易等杨飞絮把那几句套话说完,夙成文甚至不等主持人开口,劈手就抢过了他的话筒,嘴里虽然替他圆了下场,但一扭头便是一个凶狠眼刀剜上去,看起来应该是对他的表现很不满了。
杨飞絮干笑着挪开了视线,假装自己没有注意到“凯撒”的这一狠瞪。
男主角说完,当然就该轮到女主角了。
然而不知是不是这个电影院和他们剧组的风水不太对付,闫雪的表现也没比杨飞絮好到哪里去。
她在剧里的人设是一个十七岁的女高中生,与真实年龄有足足九岁的差距。
外貌上的年龄差可以用化妆和服装来修饰,但声音却是要时刻捏着嗓子,才能捏出可爱中带点儿傲娇感的少女音的。
上次在商场的路演上,闫雪就全程用一听就是经过发音训练的娃娃音来维持她在剧中的少女人设。
但这次她只在刚接过麦克风时稍稍努力了一下,却因为下一句直接吃了螺丝而断了演技,后来干脆懒得捏嗓了,直接用了她的御姐本音来说话了。
这对于平常总以“专业”形象示人的闫雪来说,无论如何也该算是发挥失常了。
终于,距离零点还有两分钟的时候,这场首映礼前导结束了。
本来按照惯例,以前这样的活动都会给观众留下几分钟的提问环节。
不过这次电影主创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提问环节里会出现怎么样的一个画面——就算安排托儿怕也无济于事——于是直接将这一茬儿给砍掉了。
然而夙成文等人不想让观众问,观众却不可能不问。
就在主持人收回话筒,准备宣布前导结束,电影即将开始的那几秒钟的安静里,前排的角落忽然响起了一声中气十足的浑厚的男中音:
“夙导,请问你对鹿云的自杀有什么看法!?”
一石惊起千层浪,下一秒,叫喊声此起彼伏。
“夙成文,你真的见死不救吗!?”
“有传言说你这电影是鹿云写的,是真的吗!?”
“夙导,你是不是抄袭了鹿云的作品!?”
第203章 7.Cesare Deve Morire-20
接下来的几分钟, 现场一片混乱,程度跟外国电影记者追问政客的画面有一拼。
柳弈和戚山雨两人就这么看着群情激昂,无数的质问如同雨点一般朝着舞台上的众人砸去, 一个比一个尖锐。
场上的女主持人平常就是做做婚庆主持个单位活动什么的,从没见过如此场面,根本控不住场,就算对着麦克风大喊“请大家安静”也无济于事, 尖尖的嗓音完全无法压住此起彼伏如浪涛般的质问, 反而更像是在拱火。
“夙导,你到底抄袭了吗?”
“夙成文, 听说你有枪手, 枪手是谁啊!?”
“夙导,鹿云真不是你杀人灭口吗?”
“夙成文……!”
“夙导……!”
观众的问题一开始全都集中在了夙成文身上, 后来渐渐提问范围不受控制的扩大——有指名道姓质问某演员知不知道这电影是抄袭作的,有问他们对鹿云之死有何想法的, 有问你们清楚鹿云和夙导的恩怨吗的。
而这些直接针对流量小生小花的问题显然激怒了现场的粉丝。
很快就有人憋不住骂了起来,甚至有站起身企图翻越座位手撕前座提问者的,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场面虽不至完全失控,但显然已经不是台上喊几句就能压下来的了。
柳弈和戚山雨万万没想到来看个首映都能看到这么“精彩”的现场情景剧, 在一片嘈杂中四目相觑,两脸懵逼,一时间坐着也不是,走也不是, 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台上的电影主创团队当然招架不住这一下下如刀锋般尖锐的问题, 只能狼狈地避走,像逃一样退场躲回到后台去。
而此时守在外头的保安也冲进电影厅, 分头将试图手撕黑子的粉丝们给按了下去,能劝阻的劝阻,实在劝阻不了的只能尽量礼貌地将双方一同“请”离现场。
如此折腾了足有差不多十分钟,群情鼎沸的播放厅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这时时间已过了零点,其他首映厅早就开始播电影了。
主持人当然也无法再维持任何体面,慌慌张张地硬是挤出了一句“接下来请各位观赏电影”算是勉强收了场,然后拖着小礼服曳地的裙摆一路疾走,和主创一样逃进了后台。
终于,放映厅熄了灯,屏幕亮起,跳过所有的贴片广告,直接亮起了龙标。
好在现场义愤填膺的多是吃影讯和影评这口饭的媒体人,龙标亮起的刹那专业素质回笼,立刻就全部收了声。观众们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再说话,专心看起了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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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5日,星期日。
深夜两点四十五分。
“观众都退场了?”
夙成文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放映厅的动静,直到再无一点声息,才推开通往后台的那扇小门,小心翼翼地往外瞅了一眼。
偌大的宽幕大厅果然空无一人,连打扫卫生的清洁员都离开了。
夙成文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恶气。
“他×的!今天带头乱喊的到底是谁?!回头查一下监控,把那家媒体给我拉黑名单里!”
没想到好好一个首映礼前导会搞成这个样子,文艺界的“凯撒”何时受过这等鸟气?
他越想越愤懑,吩咐拉黑始作俑者后仍觉不解气,又冲着战战兢兢守在一旁的助理席茉莉发火道:
“还有,你是怎么安排的!?最近出了那么多岔子,你就没点数吗?什么人该请什么人不该请,早协调好至于出这洋相!?现在好了,都不知道那群见鬼的狗仔回去要怎么编排我呢!”
席茉莉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将“之前明明跟你说过别搞什么首映前导的”这么一句吐槽硬是给咽了回去,眉眼低垂,低声下气地认错:
“对不起,这次是我没审核好……”
“不止这次!!”
眼见席茉莉服软,夙成文非但怒气未减,反而吼得更来劲了。
“你最近办砸了多少事了你说!!我一个月给你开那么高的工资是让你来给我添麻烦的!?不想干就滚!有的是人愿意替你干!”
当着后台好几个演员,演员自带的助理、服装师化妆师,以及电影院的若干工作人员和安保人员,拢共二十多号人的面被训得跟狗一样,席茉莉饶是平常被职场霸凌惯了,也仍难免尴尬非常。
她的头低低地垂下,红晕从耳朵一直蔓延到脖颈处,咬紧牙关才将眼眶酸涩的泪意给憋了回去。
“好了好了,夙导,不气不气。”
这时一直很会看人眼色的女主角闫雪适时给难堪到几乎要哭起来的席茉莉打了圆场。
她笑嘻嘻地举起手机,笑得灿烂又开朗:
“夙导,咱电影的第一波网评出来了,我刚刚上豆梗看了一下,嗯哼~”
她故意在句末笑出了一个俏皮的上扬的小尾音,配上愉悦得意的表情,一看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肯定是好消息。
夙成文此时最在乎的也就是他这煞费苦心呕心沥血的得意之作了,闻言果然面色稍霁,追问道:“怎么样?”
“好评如潮~!”
闫雪笑得愈发灿烂。
其实现在才只是第一场首映结束后的半小时内,会第一波涌上豆梗给他们刷评分的,多半是他们这些演员的职业粉丝团以及职粉运营管理的一众铁杆粉丝,他们的意见根本算不得准数。
而夹杂在其中的少量的确实看过电影首映的媒体人和电影爱好者,在肯定了《第一百零一次死亡》的质量确实还不错之后,总难免映射一下本剧的抄袭嫌疑。
不过反正鹿云已死,抄没抄已是死无对证的事情,闫雪更是不会主动跟夙成文提起这一茬儿,省得灭火不成倒成了火上浇油。
果然,听闫雪说第一波影评反馈不错之后,夙成文脸上的怒色很快消了个干净。
“很好,我就知道这电影能火……咳咳咳!”
夙成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而大约是这口气的最末吐得太长,没法和下一个呼吸周期完美衔接,夙大导演不小心岔了气,干热的暖空调风呛进气管里,让他一阵好咳。
“夙导!”
刚刚还被骂得跟熊似的席茉莉已经很专业地凑了上来,手里端着杯水伺候老板喝下,“您觉得怎么样?今晚的药您吃了吗?”
“吃了!”
夙成文显然不想搭理席茉莉,夺过杯子连灌几口水,又很不耐烦地将她赶开,“我没事,你少来碍我眼!”
席茉莉连忙识相地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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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柳弈和戚山雨来说,看完午夜场电影就是回家洗漱补眠,趁着今天是难得的周日且两人都不用上班,暖暖和和地挤在一个被窝里睡到自然醒的天赐良机。
然而对于刚刚迎来首映日的《一百零一次死亡》的主创团队来说,却是格外漫长而疲惫的一日。
特别是夙成文,今晚他不止要时刻关注网上的舆论风向,充分调度所有资源给自己的电影造势、买水军、控评等等,天亮后还有采访和活动要参加,说一句通宵不睡都是轻的,明天的这个点儿能躺下就算不错了!
当然,凯撒大帝自己不能睡,也不会让跟着他一起跑宣传的主创团队有歇口劲儿的机会。
这里有一个算一个,至少在今天之内,每个人都要替他的得意之作鞠躬尽瘁,一点儿也别想躲懒休息。
他们当然不能在电影院放映厅的后台待到第二日,所以已经提前做好了安排。
“闫雪,我们等会是去你那儿,对吧?”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夙成文转向女主角闫雪,问道。
闫雪笑得一脸灿烂又真诚:“嗯,我已经在我住的小区里租了几套公寓,大家今晚凑合一下吧。”
作为一个以童星身份出道,成年后演艺事业反而不温不火,直到抱上夙成文大腿后才翻红,好不容易吊车尾蹭上了当红流量小花之列的闫雪,是个懂的看人脸色,还十分善于逢迎的社交恐怖分子。
在得知了首映结束到第二天早上的第一场采访之间还有几个小时的间隔期,且在此期间夙成文不希望主创团队分散行动之后,闫雪主动说自己认识个朋友,可以在她住的小区里租几套日租公寓。
几个主创分一下带着自己的助理或是化妆师住进去,这样不仅能休息得比住酒店好,天亮后化妆做造型什么的也比较方便。
夙成文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就将这个安排住处的工作交给了闫雪。
其实想都知道这种要紧的事儿,身为全能助理的席茉莉肯定是已经跟闫雪对接过并确认安排无误了的。夙成文故意当面问闫雪这么一下,无非是还对席茉莉心存不满,故意无视她的存在罢了。
“行,那我们就走吧。”
夙成文低头看了看手表,已是凌晨三点了。
他急着回住处安排网上的舆论宣传,便也不再耽搁,示意其他人跟他一起走。
“夙导,地址和开门密码我都发给茉莉姐啦。”
闫雪笑嘻嘻地凑到夙成文旁边:
“您住的那套房子有三个房间,你和飞絮一起住行吗?”
她笑着回身指了指男主角杨飞絮:
“刚好他今天带的化妆师和助理都是女生,可以和茉莉姐一屋呢!”
第204章 7.Cesare Deve Morire-21
以夙成文的咖位和性格, 要他跟别人一个屋檐下住着,哪怕只是跟了他好多年的助理,也是很难忍受的。
不过今天他本来就需要席茉莉在他身边帮忙, 而且听说和他一屋的另一个人是男主角杨飞絮之后,居然没表现出明显的抗拒情绪,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便含糊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闫雪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演员们有各自的保姆车, 剩下没车可蹭的人也从席茉莉那儿都拿到了地址各自拼车去了。
男主角杨飞絮临出发前在洗手间耽搁了一下, 故而他的保姆车差不多是最晚发车的。
司机是鑫海市本地人,瞥了眼地址就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根本不用看导航, 一脚油门下去,在凌晨的街道上畅行无阻, 虽然比大部队晚了几分钟出发,实际上进入小区的时间并没差上多少。
闫雪给大家安排的这个暂住的小区在鑫海市的圈内人中还有些小名气。
他主打高端酒店式公寓的定位, 安保和隐私措施做得相当不错,不少网红、明星或是多少有些知名度的文艺界人士来鑫海市工作, 经常会像这样在这边租一套公寓, 住得比大酒店清净,饮食起居——比如想要自己开个火煮点吃的, 也相对更方便一些。
当然,有短租的就有长住的。
比如公司签在了鑫海市的女主角闫雪,她就在这个小区里自己买了一套,已经住了两年有余了, 可谓是对此地的室内结构以及周边环境再熟悉不过了。
“杨先生, 到了。”
司机将车停在了12号楼大门正前方的半月形玄关门前,透过后视镜, 看到坐在后座的杨飞絮这会儿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车窗,似乎正在出神,没有要下车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杨飞絮这才猛的一哆嗦,如梦方醒,抬头看向司机的表情竟然莫名有些惊惶无措,“到、到了吗?”
说完这句话后,他仿佛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垂下眼,薄薄的嘴唇抿出一个淡淡的笑,找补道:“好快,半夜的路就是比平常好开。”
“是啊,一路上都没车嘛!”
司机假装没有注意到杨飞絮方才那点儿小异常,笑着附和道,“要是白天也这么顺那可多好啊!”
他们的演艺经纪公司里算得上摇钱树的当红艺人不多,杨飞絮是其中之一。
工作多,活动也就多,用得上保姆车的机会自然也多。这个司机最近一段时间经常被安排来给杨飞絮开车,一来二去也算熟了。
在司机看来,杨飞絮算是个不错的服务对象。
他对公司安排给他的司机、助理等人的态度都相当温和,话不多,但会笑着打招呼,还经常自费给他们送点儿吃的喝的,都是花不了几个钱的小恩小惠,却很能邀买人心。
不过司机也注意到,杨飞絮虽然是靠着夙成文的提携才有了今时今日新晋流量的地位,但事实上,不管是拍剧也好、出席活动也好,但凡是苏导也会去的场合,杨飞絮在车上状态松懈下来,忘记表情管理的时候,都会露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有时候甚至会显得焦躁且不耐烦。
司机自问不算是爱八卦的性格,但毕竟在经纪公司里开了好几年车,接送的艺人来来往往,多少也耳濡目染,知晓了一些不足为外人所道的八卦。
比如夙成文在杨飞絮之前也捧过那么两三个同类型的男演员,手法同样是让对方演他的电影和电视剧,在一段时间里狂塞资源狂做营销,硬是把原本人气平平的三线开外的小演员给捧红了。
然而“凯撒”是圈内出了名受不得半点忤逆的暴君,偏偏人红了以后就不似小透明那般好控制,于是先前被他捧红的几个男明星都在有了人气后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和夙成文闹翻了,纷纷外签出走,有一个装都懒得装的甚至在各大公众平台上公然和夙导双向取关,为此还闹上过热搜。
与先前那几个男明星相比,司机觉得杨飞絮的性格明显更温和也更内向,看着不太像是有胆量有魄力和“凯撒”翻脸的……
司机一边寻思着,一边看后座的助理和化妆师下了车,助理还贴心地替杨飞絮开了车门,杨飞絮这才慢吞吞地动了。下车之后他又忘了表情管理,再次露出了那种惶恐中带着不安的神色。
……不会是真的吧?
司机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就杨飞絮在面对可谓知遇之恩的大导演前的这副不情不愿的表情,司机就很难不联想到自己曾经听说过的一个传闻——夙成文会对自己看中的男演员下手!
……不不不,只是传闻而已,没有证据!
司机摇了摇头,又抬手在自己脸上“啪”地拍了一下,试图将这个可怕的念头驱赶出脑海。
然而想法冒出来,再想驱除出去可就不容易了。
他目送杨飞絮在助理和化妆师的陪同下进了大楼的玄关,又想到今晚这人要和夙成文住在同一套公寓里,不知为何,内心隐约生出了一个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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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5日,星期日。
凌晨三点四十分。
杨飞絮乘电梯上了三十二楼,跟在助理和化妆师身后,来到了3201房的门前。
三十二层是这一栋楼的最高层,两梯四户,01号套间位于走廊尽头的左侧,坐北朝南。
根据本地“土著”闫雪的说法,跟她住的户型一样,室内面积一百八十平米,两套带独立卫生间的卧室,还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
套间当然是他和夙成文的,剩下的两个房间刚好可以让三名女性分一分。
杨飞絮的助理按下开门密码,自动门锁“嘀”一声应声而开。
下一秒,夙成文火气十足的吼叫声从屋内传来,让门外三人都不由自主地浑身一凛,面面相觑,拿不准该不该进去。
“……你们请保洁的时候就没交接过吗!”
夙成文显然正冲着他的万能助理席茉莉发着火:“这味道这么难闻,还要我今晚一直待在这里!?”
席茉莉似乎说了些什么,因为隔了段距离,她的声音又轻柔,门外的三人根本听不清楚。
不过显然席茉莉的解释并未能让夙成文消气:“……通风!?这大冷天的,你要冻死我吗!?”
“怎么办,杨哥?”
化妆师平常就很怕夙成文,看“暴君”正在屋里头发着火,不由膝盖微微发软,踌蹴着不敢进去,“夙导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没事。”
与上楼前的忐忑不安不同,杨飞絮这会儿的表情和神态倒是显得淡然又镇定,“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了。”
语毕,抬脚迈过低低的门槛,率先进了3201室。
3201室提前开了中央空调,这会儿足足比室外暖和了不止十度,是只需要穿春秋季的单衣就够的舒适温度。
同时,似乎是开了加湿功能的关系,暖气房并没有大家预料的干燥,还有一股淡淡的宜人的艾草香弥散在空中,给人以舒适、干爽和清洁的感觉。
然而正是这股浅淡的艾草香惹恼了“凯撒”夙成文夙大导演。
他正因此对助理席茉莉大发雷霆,不止让她关了加了艾草香熏的加湿器,还大喊大叫说自己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没事、没事!”
眼看席茉莉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杨飞絮连忙上前给今晚不知受了多少罪的可怜助理打圆场,“先开窗通一通风,很快的,两三分钟味道就散了。”
语毕,他又回头,朝还猫在玄关里不敢靠近的化妆师招了招手,“小玉,你那儿不是有瓶除味剂吗?快,拿出来!”
化妆师急忙翻她斜挎着的那个巨大的化妆包,从旮旯里掏出了一瓶蓝色瓶身的喷雾剂,巴巴地送到了杨飞絮面前。
“您看,这个行吗?”
杨飞絮将瓶子递到夙成文手里。
瓶身印着某个很有名的东瀛品牌,标签也是英译日的片假名,不过另贴有中文标签的标识,表明它是“海洋香除味剂”。
夙成文撩起眼皮,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瞥了杨飞絮一眼,
杨飞絮弯起双眼,抿唇一笑,薄薄的眼皮下眸光流转,在暖色的顶灯下光影分明,莫名显得温驯又妩媚,“这个味道我很喜欢……”
“哼!”
凯撒大帝似乎终于感觉满意了,“行吧,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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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五十分。
通风十分钟后,房间的艾草味儿终于散得差不多了,但先前的满室温暖也在冷冬的寒风对流下散了个一干二净。
鑫海虽地处华南,但冷起来也是又湿又冷,同属魔法攻击的。
席茉莉生怕凯撒冻着,连忙将他请回套房里,关门关窗,又将他房间的暖空调开到最大,二十八度的热风从送风口呼呼往里灌,很快就将温度又升了回去。
这时,杨飞絮敲了敲房间门,等取得夙成文的同意后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他从化妆师那儿薅来的除味剂。
第205章 7.Cesare Deve Morire-22
12月25日, 星期日。
凌晨五点二十五分。
柳弈和戚山雨两人看完《一百零一次死亡》回家,洗漱整理后睡下时已经是午夜三点半了。
这会儿两人团在被窝里,脑袋挨着脑袋, 只穿着单衣的身体贴在一起又软又暖,正是好梦正酣的时候,忽然就听见手机铃声大作,直接把他们从深眠里震了个激灵, 一块儿睁开了眼睛。
两人用了两秒钟的时间区分是谁的手机扰人清梦。
“是我的……”
柳弈伸手从自己那边的床头柜处拿过了自己的手机。
上面显示的不是总值的号码, 而是冯铃的。
是的,今天本是冯铃的班。
而会令冯铃跳过总值, 直接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他电话的 , 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情况。
柳弈那朦胧的睡意顿时散了个干净,立刻清醒了。
“喂?”
他翻身坐起的同时, 按下了接通键。
旁边的戚山雨也坐了起来,一句话没说, 但目光凝重,显然也从这不同寻常的来电时间, 还有柳弈的神情中意识到了问题或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柳主任, 出大事了。】
电话那头的冯铃的声音中透着疲惫和无奈。
【夙成文今天凌晨突发哮喘,病情非常严重……现在人在市一ICU里躺着, 他老婆坚决认为是有人要害死他,报警了……现在医院外已经开始有媒体聚集了,你快过来看看吧。】
短短三句话,信息量巨大, 让刚刚从梦中醒来的柳弈甚至要花上三秒钟的时间来消化理解。
而当他意识到冯铃为什么要给他打这么一个电话的时候, 他立刻便答道:“知道了,市一ICU是吧, 我现在马上过来。”
柳弈挂断电话,回头就看到戚山雨已经在穿衣了。
“别啊小戚!”
柳弈连忙伸手去拉人,“我打车过去就行,你在家再睡一会儿!歇着,不用陪我去医院了!”
“出事的是夙成文对吧?”
戚山雨套上毛衣,又在毛衣外套了件厚实的加绒卫衣,“如果出事的是他,这事儿迟早落我们头上,我陪你去看看情况也好。”
夫夫的卧室足够安静,柳弈讲电话时两人离得又近,戚山雨虽然没能听得很清楚,但连猜带蒙大概也知道是他们几小时前刚刚见过的那位夙成文夙大导演又叒出事了。
既然人还在ICU里,那说明还活着,不过无论最后人能不能撑过来,像夙成文这种风口浪尖上的“大人物”短时间内再度出事,他们市局肯定要给公众一个交代的。
“行吧,那我们一起去。”
柳弈也很快想通了这个道理。
时间紧迫,柳弈不再耽搁,简单套了见外出的衣服就冲进了主卧的浴室,“具体情况我们路上说。”
…… ……
……
果然,就如戚山雨预料的那样,他和柳弈刚刚乘电梯下到他们公寓负二层的地下停车场,沈遵的电话就打到了小戚警官的手机上。
【总之,先看人还能不能救回来。】
电话那头的沈遵语气中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思,【还要仔细了解病发的经过,务必查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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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零五分。
柳弈和戚山雨赶到鑫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时候,门口已经有大批媒体车辆聚集了。
本来以“凯撒”在文娱界的地位,即便真是急病入院,也断不至于招来如此大的关注的。
奈何最近他和鹿云的八卦炒得那叫一个轰轰烈烈人尽皆知,虽然警方将鹿云的死定性为“自杀”,但仍然有无数吃瓜群众坚信夙成文才是真凶,网络上各种阴谋论满天飞,版本多到连高强度冲浪的八卦爱好者都不记得吃过多少个洗脑包了。
再加上夙成文的人生得意之作《一百零一次死亡》赶在今天公映,顶着黑红也是红的营销理念,他的团队那叫一个上蹿下跳,蹭着鹿云之死的热度无所不用其极,实在是刷足了存在感,以至于现在只要是个会上网的都知道“凯撒”这么一号人物。
偏偏这个时候,夙成文自己却出事了。
虽说是哮喘发作紧急送医,可他妻子坚称他是遭人谋害的,那问题可就大条了。
这事儿要是没赶在舆论发酵前查个清楚明白,怕是“夙鹿案”要从此变成国内外知名悬案,三十年后也还有无数刑侦罪案类主播隔三差五搞个“独家分析”、“深度解读”。
柳弈和戚山雨用自己的证件通过严密的安保,乘坐原本手术时间才会使用的医疗专梯来到了位于十五楼的ICU,并在ICU的家属等候区见到了又哭又闹的夙成文的妻子佘昭。
“哭了一小时了……”
急诊科的一个医生十分苦恼地揉了揉额角,“说什么她都不听,我们也没办法……”
这位医生就是接到120的出车通知,首先赶到夙成文身边实施急救,并将人接回市一救治的主诊医生。
因为出了这等注定要轰动全国的大事,这位可怜的急诊科医生今晚的夜班注定没有消停的可能,即便现在夙成文已交到了ICU的医生们手里,他也还要坐在办公室里,接受来自警方和法医的详细问询。
“我们已经派人去安抚那位太太的情绪了。”
柳弈回答:“等她冷静下来,我们会仔细向她说明情况的。”
急诊科的医生连连点头。
接下来,他在数名警官的包围下,向柳弈和冯铃讲述了他两个小时前的出诊经过。
根据急诊科医生的回忆,以及120接线台的通话记录,今天凌晨大约四点十分,120接到了夙成文的助理席茉莉打来的求救电话,称有人突发哮喘,需要派车来救,而当时席茉莉提供的地址是鹭庭名苑12号楼的3201房。
120根据就近和空闲原则,调派了距离鹭庭名苑只有不到五公里的鑫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救护车——而当时出诊的这位王医生还不知道,他马上就要见到网上腥风血雨的“凯撒”了。
“凌晨路况很顺,我们离得又近,大概十分钟就赶到鹭庭了。”
王医生回忆道:“让保安开门和带路大概也就花了五分钟左右吧,很快的!”
柳弈点了点头,“现场情况怎么样?”
“嗨,那叫一个乱啊!一片狼藉!”
王医生用了这么一个颇值得玩味的形容词。
接着他详细描述了自己所见的情景,以证明这个“一片狼藉”的形容丝毫没有夸张。
根据他的证言,当他赶到现场时,夙成文人躺在地毯上,身边围了一大圈人,闹哄哄的到处都是尖叫、呼喊和吵闹声,等他排开众人挤进去,发现病人双眼和嘴巴都处于半睁的状态,嘴唇紫绀,已经心跳呼吸都没有了。
王医生是个娃娃脸,看着显嫩,但实际已年近四旬,是个资深的急诊科大夫了。
虽说当时接诊时听说病人是哮喘发作,可他一眼看到夙成文的脖子和衣襟上还沾着黏黏糊糊的散发着酸臭味的秽物,立刻意识到这九成是呕吐引起的误吸。
于是啥都不说了,他马上和同行的另一名急诊科医生一起气管插管、清理气道、心肺复苏等等……
总之一通折腾下来,夙成文勉强恢复了心跳,但病情仍然非常危重,属于哪怕下一秒就嗝屁都绝对不奇怪的状态,于是王医生争分夺秒将人抢回医院,直接推上了ICU。
“……具体就是这样。”
王医生仔细将自己的诊疗经过说完之后,又拿出了刚刚才写好的急诊的出诊记录,“喏,详细的情况都在这里了。”
柳弈点了点头。
医生的诊疗救治过程果决又合理,没有毛病,唯一值得推敲的部分,在于:“那么王医生,你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夙成文有哮喘发作的表现,对吧?”
“对,我赶到的时候夙成文已经没有呼吸了。”
王医生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他的口腔和主气管里都堵了呕吐物,后来经过清理和插管也没有恢复自主呼吸,是我们一路捏着球囊捏上救护车的!”
“好的,谢谢。”
柳弈看了身边的冯铃一眼,见对方同样用眼神示意自己没有问题了,便收下了王医生的急诊出诊记录,向对方道了谢:“谢谢,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们会随时联系你的。”
“好,那我就先回急诊科了,要找我打电话下去喊一声就行。”
王医生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朝办公室的大门走去。
当他快要走到门口时,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头对屋里的众人说道: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忘了说了。”
柳弈:“什么事?”
“我当时问过围在夙成文身边的那群人有没有给他吃过什么药或者做过什么治疗来着。”
这是急诊科医生现场急救的常规问题,王医生一年出车近千次,都已经训练成本能了。
“当时有人回答说他喷了沙丁胺醇。”
王医生做了个先摇晃后挤压的手势,“说喷了没用,压根儿没缓解,不久后还吐了,然后人就倒了。”
第206章 7.Cesare Deve Morire-23
本来接下来应该和夙成文的妻子, 也就是坚持要报警的佘昭进行问话的。
然而佘女士情绪非常激动,又哭又闹,那嗓门一个人折腾出了一群人的效果, ICU的家属休息区实在待不下去了,医生们只得给她找了间空置的检查室,让她在一个相对黑暗、封闭的环境里调节心情。
可怜的小林警官因为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亲和脸,被分配到了劝哄安慰病人家属的艰巨任务。
他和另一位女警陪坐在佘昭身边, 递纸巾、说好话, 直说得口干舌燥,足足努力了二十分钟有余, 好不容易将人安慰得收了哭声。
先前夙成文霸屏热搜, 一大堆营销号跟风扒他的八卦时,作为“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的佘昭佘女士自然也不可能避开吃瓜群众的瞩目。
虽然佘昭本身跟鹿云的死没有牵扯, 但若要仔细扒来,她也多多少少算是二人翻脸成仇的契机之一。
佘昭的年纪比夙成文要大好几岁, 出身书香门第,父亲以前是全国作家协会里的官员。
而佘昭本人没有多少写作才能, 也不怎么擅长创作, 但在家族的熏陶下非常喜欢看书,后来更是成了夙成文的铁杆粉丝。
夙成文和鹿云合力创刊后, 她每期杂志必定复数购入,一本拿来看一本拿来收藏,还每期都会填读者调查表,更会随表附上专门写给夙成文的长长的赞美信, 以表达自己的喜爱之情。
毕竟家里有人好办事, 父亲作协要员的身份注定了佘昭想要认识夙成文是件非常轻而易举的事情。
根据营销号的八卦,夙成文后来能混到文娱界“凯撒”的名声和地位, 佘昭在他起步早期实在没少在背后提供推力。
但就像是不知多少文学故事里的糟糠之妻那样,佘昭本人相貌平平,并不是什么美女,年纪又比夙成文还大,两人没有生育,在夙成文成名后不久,佘昭那个能给夙成文提供圈内人脉的父亲也在一次酒宴后死于突发脑溢血了。
老丈人死后,夙成文明显就对妻子冷淡了。
他开始明目张胆地捧他喜欢的男女艺人,也几乎不在公开场合提到自己的妻子,从前那副恩爱夫妻模范丈夫的形象,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被夙成文本人给颠覆了个一干二净。
然而和评书话本里那些被渣男辜负后无计可施,只能每日以泪洗脸的弱质女子不同,佘昭完全不吃被渣男PUA那套。
相反的,她找夙成文大闹了几回,有一次直接在他的公司里掀桌子砸电脑,闹到民警出面调停的地步,为此还上了当时的八卦新闻版面,很是让考古的吃瓜群众津津乐道了一番。
如此几次之后,大约是知道妻子不好惹,又或者是对方捏着他什么把柄让夙成文只得服软认栽,二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夙成文对妻子的态度又明显变得尊敬了起来。
两人经常相携出席公开的大型活动,夙成文名下的企业佘女士多半也有控股,夙导执导的电影、电视剧的制片人名单里也经常能看到佘昭的名字,颇有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架势。
现在林郁清看佘昭因为丈夫的重病大哭大闹到如此田地,多少认同了他先前网上冲浪时看到的某个营销号的观点——虽然夙成文不一定爱他妻子,但佘昭却是很爱夙成文的。
当然能在“靠山”的亲爹死后还能把持住夙成文不落下风,佘昭定然也是个有点儿手腕的女人。
而现在这个厉害的女人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带着靠背的折叠椅上,因为长时间哭闹消耗了太多的能量,这会儿明显有些过度亢奋后的虚脱了,眼睛半睁半眯,仿佛下一秒就要厥过去。
“佘女士,来,喝口热茶吧。”
女警递上一个茶杯,温温柔柔地劝佘昭喝一口茶。
佘昭倒也没有客气,接过杯子,一仰头就将温热的茶水喝了个精光。
随后她也没将杯子还给女警,而是随手搁在了旁边的检查台上,微有些中年发福的身躯往椅背上那么一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她似乎冷静下来了,林郁清试探着问道:“佘女士,我们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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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问吧……”
佘昭一副累极了的模样,双眼低垂,连眼皮也懒得撩起来看林郁清一眼。
林郁清清了清嗓子:“佘女士,你为什么会觉得夙成文夙先生是被人谋害的?”
“谋害”这个词是佘昭报警时亲口对警察说的,只不过警察赶到时她已经哭闹开了,除了颠来倒去的“有人要杀夙成文”和“夙成文被人害了”这两句话外,先前试图问话的警官根本没法子从她嘴里取得任何有价值的证词。
“夙成文那缺德东西……得罪了多少人,他自己心里应该也有点数吧?”
林郁清没想到佘昭居然会用这么一句话作为开场白。
小林警官想了想:“那么你认为这次他的发病是有人刻意为之?那到底是谁害的他?”
“我不知道……”
佘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我知道今天跟在他身边的好多人都想他死……那个女助理,他捧的那几个演员……还有给他做策划做方案的……呵呵呵……太多了!”
她发出了有些神经质的古怪笑声:“这么多人都想他死……很好笑,对不对?”
旁听的女警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最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将视线转向了林郁清,等着看他怎么回应。
林郁清略作沉吟,决定暂时先略过“你觉得谁有动机”这个问题,换了一个角度:
“佘女士,你是什么时候得知夙先生突发急病的?”
这个问题显然难住了佘昭。
她的情绪大起大落,叫喊哭泣对精神力的消耗十分巨大,令她一时间很难准确地回答这种有关时间的问题。
于是她从手提包里翻出了自己的手机,点开通话记录,然后将手机递给了林郁清。
林郁清看到,在先后两个110报警电话后,是一个带有来电姓名的号码——【来电人:席茉莉;来电时间:04:45AM】。
“席茉莉今早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老夙被送进医院了……”
佘昭勉强牵起嘴唇,露出一个苦笑:
“她当时只说在市一,可没告诉我老夙连心跳呼吸都没了!呵、呵呵!我赶到以后才知道,他差点儿就死了!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得活呢!”
林郁清的记性极好,尤其是在数字记忆方面,有种连柳弈都自叹弗如的天赋异禀。
他在被指派来安慰佘昭前曾经瞥了一眼急诊医生填的出诊记录单。
他记得很清楚,上面记录的出车时间是四点十五分,医生赶到现场的时间是四点二十五分,加上医生现场插管、心肺复苏的治疗耗时,将人搬上救护车准备往市一送的时间大概也就是四点四十分左右。
换而言之,席茉莉直到确定夙成文要送医之后,才给他的妻子佘昭打了电话。
“那么,你来到医院之后,夙先生人在哪里?”
林郁清接着又问。
“我赶到时他已经送进ICU了……”
佘昭一改先前哭闹不休的态度,十分配合,有问必答:
“医生说ICU不能进去,只能隔着玻璃看……”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带上了一丝哽咽:“我就看到一群医生护士围着他又是脱衣服又是打针什么的……浑身都是管子……人就那么躺在那里……眼睛都没闭上……”
林郁清生怕她又哭起来,连忙突兀地又换了个话题:
“能跟我说说今天在场的那些人……呃,我是指跟着夙成文的那些同事,你对他们都有什么看法吗?”
“呵!”
听到这个问题,佘昭果然就不想哭了。
“那可就抱歉了,警察同志。”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在林郁清和女警两人的脸上梭巡,唇角的弧度愈发明显,但却不是愉悦的微笑,而是满含恨毒的冷笑:
“因为接下来你们会听到我说他们一大堆坏话……是的,我讨厌他们!我觉得他们都想让老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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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在女警的见证下,小林警官被迫听到了一大堆关于夙成文的八卦——说出去能让营销号连载个三四天,天天热转十万,吃流量吃到爆棚的那种!
根据佘昭所言,席茉莉名义上是夙成文的助理,实际上还是他的枪手。
年轻时的席茉莉曾经是个很有才华也很有前途的小说家,也曾被夙成文用“美女作家”的名头狠狠捧过一段时间。
可惜当时她陷入了抄袭丑闻,家里也出了事,作家这条路走不下去了,她就当了夙成文的助理兼枪手——好些署了夙大导演名字的小说、剧本,其实都是席茉莉原创的。
而且夙、席两人之间签有白纸黑字的合同,席茉莉完全放弃了这些作品的署名权,也不能在任何场合公开谈论这件事,不然就会面临金额巨大的违约诉讼。
第207章 7.Cesare Deve Morire-24
“可这种合同应该属于霸王条款吧?”
听到这里, 林郁清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像这样明显偏向一方的条约,如果席茉莉真想打官司的话, 应该还是有得掰扯的吧?”
小林警官做刑警之前好歹是做机关行政的,虽然民法只能算是“略懂”,但也知道像这种明显的霸王合约闹上法庭,大概率会被判无效。
席茉莉总不至于被夙成文PUA了那么多年, 从来都没想过这到底合理不合理吧?
“那是你不懂, 警察同志……老夙那人啊,厉害着呢……”
佘昭笑了笑, “席茉莉那么精明一女人, 被他捏在手里那么多年,乖得跟只小鸡仔似的, 连吱都不敢吱一声……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林郁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但又忍了回去。
其实他想回答,假如夙、席两人之间的合约当真如此不合理, 但席茉莉仍然隐忍多年,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性:其一是夙成文真的给得太多;其二便是她有什么把柄被对方捏在手里,压根儿不敢反抗。
不过他现在是以刑警的立场在向佘昭问话的, 这种没有任何证据的猜测实在不应该随便说出来。
好在佘女士也并不需要林郁清的回答。
她只是轻声嘟哝道:“忍了那么多年……席茉莉那女人……也该到极限了……”
小林警官无法回答些什么,只得“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还有杨飞絮……你们应该在网上看到传闻了吧?”
佘昭接着说了下去:
“我要说,那不只是传闻, 而是确有其事。”
旁听的女警先前还很镇定, 听到佘昭冷不丁放了这么个大招,一下子没忍住, 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忒么实在太劲爆了,要是有人把这话放到网上,“夙成文老婆亲口指认杨飞絮是男小三”这个热搜怕不是得半小时爆上热一!
林郁清内心其实也在惊涛骇浪,但他毕竟跟着柳弈和戚山雨见识过许多大案,早非昔日吴下阿蒙,就算用装的也至少能装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只轻轻点了点头,“您确定吗?”
“……有些事,不是非得亲眼看到他俩躺一被窝里才能确定的。”
佘昭用一副深陷围城的沧桑语气叹道:“老夙他前科多了去了……当年和鹿云那摊子烂事掰扯了十年都没掰扯清楚,后来还一个接一个的……”
根据佘昭所言,营销号猜测的那些夙成文男女不忌的绯闻确实都是真的,她曾经也因为这事和夙成文大闹过,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死心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自己不知了。
至于说女主角闫雪,佘昭说她的经纪约有问题,属于被夙成文坑了,未来二十年都绑死在他们的演艺公司,想要单飞那违约金得是天文数字。
还有策划、经纪人、助理甚至只是负责网络营销的公关经理……佘昭掰着手指一个个数着对方的名字,以及他们和夙成文什么仇什么怨,听得林郁清和女警面面相觑,目光中透着同一个意思——这人怎么这么能结仇!
听到后来,两位警官都不得不承认,做人缺德到这份上,“Caesar Must Die”诚不我欺,他不死谁死!
“……别说是他们了……就连我,也想过要杀了老夙。”
佘昭好似还没说够本,最后又来了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歪歪地靠在椅背上,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差点就要听不清楚的程度:
“好几次……呵呵……要不是下不了手……我真的也想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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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林郁清和女警在对佘昭进行问话的时候,柳弈和戚山雨也正在找夙成文发病时所有的在场之人逐一问话。
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才晓得,急诊的王医生所说的“一塌糊涂”完全是写实描写,没有半点夸张的成分。
由于夙成文那自己忙得要命也不能让其他人好过的诡异脑回路,他几乎将首映礼上的整个团队,连同帮他做宣传和文案的公关公司全都拉到了现场,全安排在了同一个小区的几间公寓里。
于是在夙成文发病时,这些人收到通知,乌泱泱地赶了过来,帮不帮得上忙另说,反正挤在现场那叫一个熙熙攘攘,按照“证人”的标准,他们都要逐一询问才行。
为了防止关键证人互相窜供,警方已经将几个重要证人分开了,医院还很贴心地给他们安排了康复科的一间暂时没有人使用的空治疗室给警方作为问话的场地。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问话对象,当然是夙成文的助理席茉莉了。
经历了过于漫长的一晚之后,这个干练的女性一脸憔悴,平常整齐干净的套装也沾染了不少污渍,模样颓靡,连说话都显得有气无力。
“夙导他以前就有哮喘,一直都在吃药。”
落座后,席茉莉开口就先说了这么一句话:
“今早他不知道是累着了还是怎么的,忽然间就喘了起来……”
她的眉毛向下撇,一副欲哭无泪的倒霉模样,“喷了沙丁胺醇也不见缓解,我就打电话叫120了……没想到……”
柳弈追问:“没想到什么?”
席茉莉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鼓足勇气般继续说了下去:“没想到后来会那么严重……这个,真的……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发作得那么厉害!太吓人了!”
“别急。”
柳弈抬了抬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所谓术业有专攻,比起让门外汉的小戚警官来回传话,显然让更熟悉哮喘的柳法医自己直接来问的效率要高得多,“让我们从头开始说起。”
席茉莉使劲儿点了两下头,意思是自己必定好好配合。
柳弈想了想,首先问了第一个问题:“你们今天住的这个地方,是谁安排的?”
既然疑似哮喘急性发作,那么首先得排除诱因。
控制得相对平稳的哮喘忽然发作,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找到诱因。
病原性因素如室内外变应原、职业性变应原、食物、药物等;非病原性因素如烟尘、空气污染物、吸烟、剧烈运动等都是诱发哮喘的重要原因。
若说夙成文这一晚碰到的最大的“变故”,那首先得从忽然改变的环境里下手。
“是闫雪……呃,就是剧里演女主角的那位,你们知道的吧……”
席茉莉小心翼翼地回答。
柳弈和戚山雨点了点头。
为防席茉莉避重就轻,警官们在这之前已经分别找当时在场的几个人问过一轮话,并通过各人的证言拼凑整合了这天晚上的大致情况了。
“我听说你的老板夙成文刚进屋时曾经对你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好像是对住的地方感到不满。”
戚山雨问道:“能说说他是为什么不高兴吗?”
“哦,是这样……”
席茉莉紧张地搓了搓手,“保洁阿姨在加湿机里加了艾草味的香薰,夙导他非常讨厌艾草的香味,所以很不高兴……不过后来我们都解决了!真的,他也没再说什么了!”
柳弈蹙了蹙眉:“夙成文对艾草过敏吗?”
“没有没有!不过敏的!”
席茉莉吓了一跳,连忙摇头,一叠声的分辩道:
“事实上,我知道他不喜欢艾草味儿,还是因为有一次他和一个朋友去中医馆做什么三伏艾灸,结果人家医生一点艾条他就说受不了这味道……可是那时他也只是觉得味道难闻而已,没有不舒服啊!”
说完,她好像还生怕两位警官不相信她似的,低声又补充道:
“夙导他对香味挺挑剔的其实,不喜欢的味道多了去了……真的,你们可以问问他的化妆师和服装师!或者问问我们公司的保洁阿姨也成!这些事他们都知道的!”
言下之意,艾草香只是挑剔的夙成文许许多多的讨厌的味道之中的其中一种——恰好踩雷罢了,并不是有人要故意害他。
“原来如此。”
柳弈想了想,又多问了一句:
“今天那保洁是谁请来的?”
“啊?”
席茉莉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柳弈这么问的意义,略一迟疑才回答:
“这个……那几套公寓都是闫雪租的,保洁应该是公寓的管家请来的吧?”
柳弈接着又问:
“既然夙成文不喜欢那股艾草味儿,后来你们又是怎么解决的?”
虽然和夙成文接触不多,但就凭夙成文“凯撒”的名声,柳弈就觉得他不可能轻易就“算了”,若是没有一个满意的解决方案,非得闹到当场换房不可。
“这个……”
席茉莉想了想,回答道:
“我们把加湿器关了,又开门开窗通了一会儿风,还给喷了点除臭剂。”
柳弈:“喷了点什么?”
“除臭剂……”
席茉莉小心翼翼地觑着柳弈的脸色,“就是空气清新剂……”
戚山雨追问:“你们哪来的空气清新剂?”
“是杨飞絮的化妆师带来的。”
这次席茉莉倒是答得干脆:“后来她应该揣回自己包里了。你们可以问她拿。”
第208章 7.Cesare Deve Morire-25
戚山雨闻言, 和另一个警官低声说了两句,对方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对席茉莉的询问仍在继续。
席茉莉告诉警方, 后来夙成文忽然感觉不太舒服,很快就开始喘息起来。
因为长期哮喘也算应对经验丰富了,夙成文让席茉莉拿了药来,又从随身腰包里掏出沙丁胺醇喷雾给自己喷了药。
然而夙成文的症状并没有好转, 反而越来越严重。
席茉莉让杨飞絮那两个几乎吓坏了的化妆师和助理从隔壁几屋里喊来了其他工作人员。
等众人陆续赶到时, 看到的就是因为呼吸困难而面色憋得发青,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夙成文了。
“当时就有好几个人提议说要不然把夙导送进医院里去吧。”
说到这里, 席茉莉抹了抹眼睛, 揩掉了眼尾的湿意:
“但是夙导都病成那样了,还抓着我的手拼命摇头, 不让我打电话……”
她抬起头,一双微红带泪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柳弈和戚山雨, 眼神无比真挚,看不出一点儿心虚:
“是真的, 大家当时都看到了!”
仿佛怕柳弈和戚山雨不相信她的话, 席茉莉又强调了一遍。
“凯撒”积威甚重,席茉莉自然不敢忤逆。
但夙成文的情况眼看着越来越糟糕。
“后来他又喷了一次沙丁胺醇……但还是不行。”
席茉莉轻声说道:
“而且喷完后没几秒钟他就忽然吐了, 然后人就厥过去了……我们吓坏了,这才打了120……”
柳弈:“这么说,他一共喷了两次沙丁胺醇?”
“嗯、嗯……”
席茉莉含混地点了点头,“应该是吧。”
柳弈又问:“那瓶沙丁胺醇呢?”
“啊……?”
席茉莉眨了眨眼:“可能……在我的包里?”
柳弈朝她摊开手:“能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吗?”
席茉莉连忙埋头翻他那个巨大的助理包, 但是翻来翻去没找到, 只能很遗憾地朝两人说了抱歉,说当时情况太混乱了, 她可能把那瓶沙丁胺醇落在那间出租公寓里了。
柳弈点了点头。
那间公寓作为现场已经被暂时封闭起来了,等会儿他会和冯铃一起去仔细调查一番。
假如那瓶沙丁胺醇真如席茉莉所言落在了屋子里,他们一定能将它给搜出来。
“你刚才说夙成文还吃了药对吧?”
柳弈问道:“那他吃了什么药?药盒还在吗?”
“在的在的!”
这次席茉莉倒是点头点得飞快。
她从包里翻出了一个药盒和一个小药瓶,推到了柳弈面前。
柳弈接过一看,盒装的是氨茶碱,而瓶装的则是地塞米松。
戚山雨用询问的眼神看他。
柳弈轻轻颔首,表示确实是对症的治疗药。
而席茉莉的叙述仍在继续。
他告诉在场的警官和法医,夙成文呕吐完就倒地不起了。
所有人都慌得不行,也不敢乱动他,只能将他放平,让他直接躺在铺了地毯的客厅里,然后焦急地等待医生到来。
“其、其实也没等多久……”
席茉莉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无意识地揉搓着西装套裙,将好好一条高级面料的裙子揉得皱皱巴巴的,“但是医生一来就说夙总心跳呼吸停了,要抢救……”
说到这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喘息道:“天啊……!”
仿佛积累的情绪终于忍不住要爆发了一样,席茉莉忽然哭了起来。
她的眼泪说掉就掉,如开闸的洪水,止都止不住,一边哭还一边语无伦次地喊道:
“天啊……我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啊!我也没做错啊!夙太说是我害死夙导的!我没有啊!我怎么可能害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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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席茉莉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她的话是问不下去了。
柳弈和戚山雨他们只能先让一位女警把哭得双脚发软的席助理请到外头休息,转移目标,接着询问其他的证人。
夙成文发病时,几乎全程陪伴在他旁边的男主角杨飞絮给出的证词和席茉莉的几乎完全一样。
同时他也承认了确实是他建议喷一喷除臭剂的。
“那瓶除臭剂小玉平常就揣在包里,有时候保姆车味道比较大她就会拿出来喷一喷。”
杨飞絮说着话是表情无比坦然,一点儿心虚的神色都没有:
“我看她用过好几次,也挺喜欢那香味的,所以今早才建议给夙导的房间也喷上。”
见柳弈等人一直抓着那除臭剂的事儿反复向他确认,杨飞絮也不是个傻的,自然听出了他们怀疑那瓶喷雾有问题。
“那是个正经的牌子,她之前在车里喷过那么多次,我们都活得好好的!”
杨飞絮蹙起眉,强调道:“肯定没毒啊!”
柳弈没有就他这句申辩发表意见,只是抿唇很淡地一笑,“那瓶除臭剂我们已经拿到手了,后续会进行调查的。”
“哦,那就好。”
杨飞絮很自然地抱起胳膊,脸上神色丝毫未变,反而是一副“我这就放心了”的样子:
“你们能查清楚最好,别让小玉有心理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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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角杨飞絮出去后,第三个走进临时问询室的是女主角闫雪。
与杨飞絮的坦然相比,闫雪倒是明显有些忐忑,进门警察还什么都没问呢,她就先逮着他们连声追问夙成文的病情,问题三句不离夙导到底脱没脱离危险期,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云云。
“现在还不好说。”
柳弈只给了她一个十分含糊的答案:“医生会尽力的。”
“唉……怎么会这么严重啊!”
闫雪状似十分苦恼地坐到特地留给她的那张椅子上,“今天才是首映呢,如果夙导真出了什么差错,我简直都不敢想象之后会变成怎么样……”
“闫小姐。”
柳弈打断了闫雪的碎碎念,“我听说夙成文导演今晚的住处是你负责安排的。”
“对啊。”
闫雪一秒都没有犹豫,很干脆地回答:“你们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那小区住了很多艺人的,大家做活动的时候也经常在那儿短租的!”
她说的是事实,所以格外理直气壮。
“可是闫小姐。”
戚山雨抬手示意她先停一停,“我刚才和你租的那几套公寓的管家联系过了,说今天去做清洁的那几个清洁工都不是他们公司的人,而是你另外给请的。”
“对啊!”
这次闫雪的声音略略提高了半个八度,“我有相熟的保洁公司很奇怪吗?”
她说着翻出手机,点开通讯录,熟练地从首字母里翻到一个号码,亮给桌子对面的警官和法医看。
“喏,就这个,‘好安心保洁’,我光顾他家一年多了,他们的阿姨都很好的,卫生做得很干净!”
戚山雨记下了那个“好安心保洁”的联系方式,打算稍后去核实闫雪的说法。
因为闫雪和夙成文并不住一屋里,所以没看到夙成文是怎么开始发病的。
根据闫雪自己的说法,她当时住在6栋的她自己的公寓里,五点钟就要做下一场路演的妆造了,在那之前还要洗澡洗头护肤等等诸多事情要干,根本睡不了两个小时,于是干脆也就没有睡觉。
那时她正和她的助理、化妆师还有服装师,以及同屋住的另外一个女演员一起吃宵夜呢,忽然就听到有人在疯狂按她那屋的门铃,把众人吓了个够呛,从猫眼里往外一看,看到的竟然是慌得不行的化妆师小玉。
闫雪认得杨飞絮的这位化妆师,连忙给她开了门。
从对方口中得知夙成文忽然哮喘发作,情况似乎有些严重之后,她们自然不敢怠慢,没吃完的宵夜直接一扔就连忙跑去给凯撒大帝“问安”去了。
“我住6栋嘛,离夙导的12栋有点远。”
闫雪说道:
“小玉是最晚才来通知我们的,我们赶到夙导那儿时,他已经倒在地上了,满身满嘴都是吐出来的东西,哎呦那叫一个难闻啊!”
卸掉了刻意装嫩的少女妆造,也不再捏着娃娃音说话之后,闫雪本人的气场其实十分御姐,一点都不会给人娇弱纤柔的感觉,反而相当有气势。
她的语速偏快,尾音上扬,颇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
“我当时就怒了,说都这样了怎么还不把夙导送医院去!席茉莉才告诉我说已经打电话叫120了!”
说到这里,她抬手扶了扶自己那头保养得很精心的长长的自然卷黑发,吐了一口气:
“真不知席茉莉怎么搞的,居然拖到那么晚才叫的救护车!”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替不在现场的女助理找补了一下:
“不过吧夙导那性格,大家都是知道的!电影才刚刚上映,这几天咱们的活动那叫一个密集啊,一天至少三场,每一场都很重要……我猜啊,大概是他自己要求的不要去医院的吧!”
闫雪说着,摇了摇头:
“再说了,我先前就担心会不会发生这事儿,问过夙导这么累会不会对他身体不好,他说他这段时间一直都有在吃药,哮喘控制得很稳定的……嗨!谁知道竟然真会变成这样呢!”
第209章 7.Cesare Deve Morire-26
因为需要问话的对象实在太多了, 一个一个轮过去铁定要花很长时间。
所以戚山雨和其他几个警员分了一下组,关键证人交给戚山雨和林郁清,并且让柳弈从旁配合, 其他人则由冯铃陪同,负责询问收到通知后陆续赶到现场的那些打酱油的演员和工作人员。
“抓紧时间,我们等会儿还要去鹭庭一趟。”
分组前,冯铃还叮嘱了柳弈一句。
柳弈笑应:“知道了, 冯姐。”
分组后, 柳弈和戚山雨叫来了杨飞絮的化妆师戴小玉。
戴小玉原本是个话很多的姑娘,但因为警方刚刚带走了她的除臭喷雾而令她忐忑不安, 生怕夙导发病的锅会因此叩到自己身上, 进门坐下后第一句话就是:
“那除臭剂没有毒的!真的!”
“别急。”
柳弈温柔地制止了惊慌失措的女孩儿,“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
他顿了顿, 又补充道:“还有,那喷雾剂你是打哪儿来的?”
化妆师戴小玉在极度惶惑下似乎只听到了第二个问题, 双手撑住面前的一张小桌子,身体前倾, “这喷雾是我在公司随手拿的!真的, 公司里大家都在用,也从来没见过谁出事啊!”
仿佛害怕警方不相信一般, 她又补充道:
“不信的话你们可以问杨哥,他一定知道!”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飞快地加了一句:“再说了, 是杨哥叫我拿出来的!也是他给夙导房间喷的!”
换而言之, 戴小玉的意思是,如果警方当真要追究这喷雾的责任, 那也应该是杨飞絮来背锅。
“好的,我们知道了。”
柳弈笑着安慰拳头攒得死紧,快要把掌心掐出血印子来的戴小玉,“我们只是了解了解情况而已。”
看姑娘仍旧紧张兮兮地瞪着自己,他主动岔开了话题:
“听说夙成文发病时,你去了另外几间套房通知其他人,是有这么一回事吧?”
“对、对!”
戴小玉点头如捣蒜,“是茉莉姐让我们去的,说这么严重的哮喘一定要通知其他人,我和丽英就分头去喊人了!”
说到这一茬儿,化妆师的语速更快了,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
“我都吓死了我!什么都不敢想就冲了出去……哎,茉莉姐和杨哥一定也很害怕吧,我听到茉莉姐一边叫着夙导的名字一边还在想办法帮他……那吱、吱的声音听得我那个害怕啊!”
柳弈眉心微蹙,想了想又问道:“你们去通知别人是几点钟的事情?”
“这……我、我不知道啊……”
戴小玉一脸的茫然,“那时多混乱啊,我怎么可能还记得是几点啊……”
…… ……
……
接下来,杨飞絮的助理汤丽英也给出了与化妆师戴小玉几乎一模一样的证词。
不过她负责通知的那两套公寓就在夙成文和杨飞絮住的12栋的对面,她回来得比戴小玉要早一点,和几个网络公关组的人一同赶回12栋3201房时,看到夙成文的情况似乎比她离开时更严重了。
“对,当时夙导的脸憋得发白,满头冷汗,嘴唇周围都青紫了,反正一看就很辛苦的样子……”
助理汤丽英努力回忆着自己进门时看到的情景,描述得绘声绘色,“他靠在他房间的沙发那儿,用手捂着胸口,很艰难地喘着气,但就明显是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样子,表情也很烦躁……茉莉姐在后面帮他拍背……”
她一边下意识地模仿着夙成文用手按压左胸的动作,“哦对了,他还伸手去拿桌上的喷雾,给自己喷了一下!”
柳弈追问:“然后呢?”
汤丽英被问得很迷茫:“然后杨哥就差使我们去给夙导烧热水和泡热毛巾了,我们就急急忙忙跑进厨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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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5日,上午九点四十五分。
柳弈、冯铃两位法医,连带着戚山雨和林郁清两人。一同走进了数小时前夙成文呆过的鹭庭名苑12号楼3201房。
房间被附近的民警给保护了起来,基本上还保持了医生将病人送上救护车,众人熙熙攘攘地跟着离开后的样子。
一进门,四人就闻到了空气中隐隐透出的酸馊的气味。
屋子里很暖和,人走了那么久,中央暖气仍然开着,体感温度得有二十一、二度,足足比外头暖和了十五六度。
但也正是因为暖气的存在,屋里的空气循环和对流效果其实相当不佳,呕吐物在温暖的环境中经过好几个小时的发酵,异味愈发浓郁,闻起来虽不至于恶心,但也着实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体验。
柳弈和冯铃循着异味来到那滩呕吐物前。
呕吐物在客厅的沙发前方,在地毯上积成一滩。
从面积和形状来看,两位经验丰富的法医不难推测出,夙成文当时应该是坐在沙发上,以上半身弯腰前倾的姿势吐在了两脚中间的。
假如性格还比较跳脱的小江同学在场,一定会忍不住吐槽一句——“凯撒”呕吐的姿势和鹿云当时简直一模一样,这算不算是天道好轮回,让俩恩怨情仇扯也扯不清的宿敌来了个殊途同归呢?
不过柳弈和冯铃实在没空展开如此丰富的发散性思维,他们关心的重点在于这滩呕吐物的本身。
很显然,在发病前不久夙成文才刚刚吃过宵夜,呕吐物里的食糜还有许多成块的未被消化的食物残渣,用肉眼就能分辨出里面有烤肠、烤里脊、炸土豆块和肉片粥。
根据众人的证言,夙成文在喷完最后一次沙丁胺醇不久之后就瘫倒在了沙发上,众人看“陛下”一副眼看着就要殡天的模样,忙着凑上来献殷勤,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就在这兵荒马乱的几分钟里,不知谁人的脚在呕吐物上踩了好几下,还碰歪了旁边的茶几,导致发酵的食糜随着脚印被带得到处都是。
好在因为铺了地毯,黏着食糜的脚印大多集中在沙发区附近,倒不至于特别难搜证。
柳弈和冯铃分工合作,两人在各处放记号卡和标尺、记录、拍照、采样,好一通忙活。
戚山雨和林郁清两位警官在法医勘察现场时不太能帮得上忙,只站在旁边远远地看着,不给他们添乱。
“冯姐,你看这个。”
这时,柳弈叫了冯铃一声。
冯铃停下手里的活儿,凑了过去,“怎么了?”
“呕吐物里有一颗药片,还是完整的。”
柳弈从未消化的肉和米粒里扒拉出了一片白色的小药片。
小药品除了湿漉漉脏兮兮黏糊糊之外,从外观到形状都十分完整,几乎没怎么受到胃部环境的影响。
“这颗应该是地塞米松吧。”
柳弈用镊子将药片夹起,放在眼前仔细观察。
他刚刚看过助理席茉莉交给他的药盒和药瓶里的片剂,二者虽然同样是白色的圆形药片,但大小和外形有差异。
地塞米松作为一种糖皮质激素,因为经常要精确到四分之一颗的用量,所以片剂中间有个明显的十字凹槽,方便必要时进行切割,所以外观十分具有辨识度。
现在整片药片几乎原封不动的完整的出现在呕吐物里,证明夙成文服药后没多久就吐了,药物和食物一样还停留在胃部,几乎完全未被吸收。
“既然地米没消化,那么氨茶碱应该也在啰?”
柳弈一边将小药片放进证物袋里,小心写好标记,一边对冯铃说道。
冯铃点头:“嗯,肯定在的,我们仔细找找。”
于是两人更加小心地检视每一滩呕吐物里的残渣。
很快的,冯铃也在几根被胃内容物黏住的地毯毛里找到了那一小片氨茶碱,并将它给捡了出来。
这一颗氨茶碱很不幸地被一只四十六码的大脚踩中,从中间斜斜裂成了两半,又被浆糊状的米粒黏在了地毯纠结的长毛里。
穿四十六码男鞋的人身高通常得有一米八五往上,在昨晚出现在现场的那群人里,只有男二号宁骏有如此傲人的“海拔”,“凶手”简直不言而喻。
但要在一大滩脏兮兮黏糊糊的呕吐物里精准踩中一颗比豆子还小的重要物证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以在场没人觉得这是宁骏故意的,九成九只是凑巧而已。
冯铃小心的记录下了脚印和药品的位置,然后将碎成两半的氨茶碱装进了物证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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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处的呕吐物都取过样了之后,柳弈站起身,微微做了个向后伸展的动作,“好了,接下来,最重要的是找到那瓶沙丁胺醇。”
助理席茉莉告诉警察,为防哮喘发作,夙成文常年自备一瓶沙丁胺醇喷雾剂,平常就搁在他放手机和钱包证件的腰包里,除了上节目不能带包时会交给她代为保管之外,平常一整天都不会离身,连睡觉都会放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可谓十分谨慎了。
不过今天凌晨因为情况紧急,医生把好不容易摁回了心跳的夙成文送上救护车的时候,现场真叫一个混乱,二十几号人挨挨挤挤,谁也顾不上那瓶喷雾,于是可能就落在了客厅的某个地方了。
第210章 7.Cesare Deve Morire-27
然而柳弈以为轻轻松松就能找到的沙丁胺醇喷雾, 他和冯铃却在客厅和餐厅转了好几圈都没瞧见那小玩意儿。
就在两位法医开始怀疑是不是助理席茉莉偷偷收走了喷雾不想交给他们的时候,看不过去帮着找了一会儿的戚山雨终于在沙发底下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白身蓝头的小瓶子。
“是不是这个?”
戚山雨将胳膊探进沙发底下,艰难地从深处将那个小瓶子给掏了出来。
“没错, 就是它!”
柳弈接过瓶子,用手掂了掂,“好轻啊……”
似是为了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他将沙丁胺醇喷雾剂交给了旁边的冯铃, “冯姐你看, 这瓶是不是快空了?”
冯铃拿过瓶子,像柳弈一样先掂了掂重量, 微微蹙起眉, 又把瓶子凑到耳边,大力摇晃了两下, 认真地分辨里面的声音,“确实……感觉快要用空了。”
柳弈:“……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有些奇怪……”
冯铃:“什么?”
“不, 现在还不确定,等我回去再研究研究。”
柳弈却摇了摇头, 将很可能能成为重要证据的沙丁胺醇喷雾小心翼翼地装进物证袋里:
“我们再仔细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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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弈和冯铃的勘查从客厅移动到了几个卧室。
根据助手席茉莉和男主角杨飞絮二人的证词, 他们把最大最安静的朝南的那间主卧套房留给了夙成文夙大导演。
法医们自然要优先搜索夙成文住过的那一个房间。
主卧的房间门一直维持着虚掩的状态,他们一走进房间, 果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这股香味很容易分辨,是现在几乎每个香水和香薰品牌都会出一二三四款相同或是相近味道的经典海洋香味。
“从四点到现在都过了六个小时了。”
柳弈低头看了看时间,“味道居然还没散尽……”
言下之意,夙成文他们那群人当时在房间里喷除臭喷雾应该确实喷得挺浓的。
“不过这味道估计没毒吧?”
林郁清吸了吸鼻子, 仔细地分辨着空气里的香味分子, “不然这要是有毒的话,房间关门关窗还开了暖气, 屋子里的所有人应该都中招了才对。”
“嗯,小林子你说得对,这喷雾不可能有毒,它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空气清新剂而已。”
柳弈点了点头。
姑且先不论毒物的来源,就算只是“在一个负压密封的瓶子里下毒”这么一件事,本身就非常有技术含量。
今晚在场的四个主要嫌疑人——一个演员一个化妆师两个助理,不管哪个看起来都不像是能有这般技术的。
再加上有毒气体是个范围攻击,一开就是AOE,在场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跑不掉的,不可能只有夙成文一个人出现严重的呼吸困难,而一样呆在房间里的其他人则毫无所觉,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
更重要的是,在气雾瓶里下毒实在太容易在事后被发现了,想来那些人也不至于如此愚蠢、如此胆大包天。
林郁清看柳弈赞同自己的想法,神色隐隐有些得意。
然而柳弈却在这时突然来了个转折:“不过……”
小林警官眨了眨眼:“不过?”
柳弈的目光在房间里梭巡,“对于哮喘病人来说,或许除臭剂本身就是一种‘毒药’。”
林郁清震惊了:“为什么??”
“因为这种家用喷雾一般都会用丙烷或者丁烷、异丁烷作为推进剂。”
柳弈回答:
“普通人短期、较大量的吸入丙烷、丁烷类物质,会像喝了酒一样引发短暂的欣快感,过量吸入可能会导致精神过度亢奋甚至心脏骤停。而对于哮喘病人来说,则可能刺激呼吸道引起喉头水肿,从而引发窒息或是哮喘发作。”
事实上,丙烷、丁烷成瘾在国外已经屡见不鲜,甚至成为了不少青少年初尝“drug taking”时的“入门”选择,因其售价低廉、容易购入且不受法律监管,和胶体一样十分泛滥。
丙烷、丁烷吸入后的作用与酒精相似,一般滥用喷雾的人都是为了体验吸入后带来的仿若醉酒般的轻松与欢愉感。
然而以吸入的方法摄入丙烷、丁烷在引起神经兴奋上的效果快速而又短暂,一般只有十几二十秒左右,实属刚刚开始HIGH就结束了,让人感觉很不过瘾。
故而为了持续感受那种欣快和刺激,使用者往往会一吸再吸,不知不觉就已经使用了相当之大的剂量。
然而过度的、大量的、长期反复地吸入丙烷、丁烷物质不仅会导致肝肾损伤、听力受损、行为发育迟缓和脑损伤,还容易产生严重的后果。
只要打开论文网站搜索关键词就不难发现,近年来滥用喷雾引发的死亡事件在世界各地均有报道,且死者绝大多数是青少年和有心脏或呼吸道基础病的患者。
事实上,吸入过量的丙烷或丁烷可能会导致精神过度活跃,严重时还会引起心脏骤停。
而且丙烷、丁烷进入呼吸道后可能会刺激气道粘膜,引起局部的过敏或是水肿,从而引发窒息、呕吐甚至咽喉部水肿。
“嘶——!”
小林警官听完柳法医的解释后,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说,他们是故意用除臭剂让夙成文哮喘发作的?”
假如真是如此,那么案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夙成文突发急病那是意外,但如果是杨飞絮或是随便哪个人故意用除臭喷雾里的丙烷、丁烷让他发病,那就是蓄意谋杀了。
“不……不能这么说。”
柳弈却摇了摇头,“关键是我们没法证明喷雾里的丙烷和丁烷成分确实是诱发夙成文哮喘发作的关键。”
“是啊。”
戚山雨也同意:“更何况,也没有证据表明他们是存心这么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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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警方目前搜集到的证词来看,夙成文的发病看起来确实更像是一系列的巧合与意外。
作为本小区住户的女主角闫雪,她给同剧组的工作人员临时租下了这个小区的套房;搞清洁的保洁员阿姨一个不小心在加湿器里加了夙成文不喜欢的艾草香;夙成文因为香味大发雷霆,化妆师戴小玉刚好随身带了一瓶除臭剂;于是杨飞絮提议在夙成文的房间里喷点儿好祛祛味……
关键是杨飞絮建议喷除臭剂的这个提议是得到了夙成文本人首肯的。
连他都没提出自己对那玩意儿过敏,即便最后真因此诱发哮喘,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不幸的意外,哪个法官也不可能因此判定有人需要对夙成文的发病负上责任的。
再说了,就算是哮喘发作,对于一个长期备着应急药物的哮喘患者来说,本身完全应该可以从容应对。
夙成文会发展到心跳呼吸骤停的严重情况,实在只能算是意外中的意外,就算拿去病例讨论,也怪不到那瓶喷雾头上。
……但事情当真是如此简单吗?
柳弈一边琢磨,一边环顾这个套房,目光落在了床头柜搁着的一个腰包上。
这大约就是经常在助理席茉莉口中出现的,夙成文用来放不离身的重要物品的那个腰包了。
大约是突然发病急着拿沙丁胺醇喷雾的缘故,腰包的拉链现在完全处于大敞的状态。包里装的钱包、手机、钥匙串以及门禁卡一类的东西全都大喇喇地露在外面,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动过。
柳弈和冯铃来到那张床头柜前,开始检视腰包里的东西,顺便采集物品上的指纹。
钱包是价值过万的名牌货,没放什么现金,各种银行卡倒是足有半打,还放着身份证和驾驶证。
至于手机则是要带回去,必要时交给技术组检查的。柳弈和冯铃没有乱动,直接就装袋打包了。
剩下的杂七杂八的小零碎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他们也扫过指纹后将它们收进了物证箱。
最后,柳弈在腰包的侧袋里发现了一个小盒子。
它拢共只有两个指节长,由三个直径两厘米见方的独立正方形半透明小盒并排在一块儿组成,分粉、黄和蓝三色,上面分别写着“MOR、NOON、EVEN”,让人一眼就能认出它的用途——那是一日份剂量的分装药盒。
现在三格药盒全都空了,说明主人已经将一天份的药都吃完了。
“我记得席茉莉说过夙成文一直都在吃药对吧?”
柳弈小心翼翼地将药盒地拿起,仔细观察。
盒子很新,但明显有使用过的痕迹,透过半透明的有色塑料可以看到底部边角处似乎还沾有极其细碎的粉末,像是从药片里蹭下来的。
“对,夙成文的药一直都是由席茉莉负责的。”
戚山雨在旁边答道:“她说夙成文的哮喘控制得挺稳定的,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作过了。”
“原来如此……”
柳弈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立刻就检查盒子上的指纹,只是将药盒小心地放进了物证袋里,写上标签,再收进了箱子里。
第211章 7.Cesare Deve Morire-28
12月26日, 星期一。
距离夙成文被送进鑫海市第一人民医院ICU已经过去超过三十六小时了。
夙大导演一直没能恢复自主呼吸,人也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对疼痛和光刺激毫无反应。
且他在初始的二十四小时里曾经出现了复杂性房室传导阻滞、频发室性早搏、快慢综合征等十分危险的心律失常, 甚至两度出现致命的室颤,都在重症监护科医务人员的精湛医疗技术下化险为夷,从死神手里硬是抢回了他一条小命。
然而医生虽然能暂时保住夙成文的命,却不得不告诉夙成文的妻子佘昭, 患者的病情非常严峻, 心肌酶升得一塌糊涂,显示他心肌细胞受损严重, 再加上频繁出现的各种很可能致命的心律失常, 说不准人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过去了,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听医生如此一说, 佘昭先是毫无形象地在ICU的谈话室里大哭了一场。
哭过了也伤心过了,意识到这世界上能依靠了人终归只有自己了之后, 佘女士当年那不惧旁人眼光、胆敢公然与出轨渣男叫板撕×的坚强劲儿重新上线,占据了她人格的主导地位。
佘昭一夜间像是变了个人, 以冠名制片人、公司大持股人与夙成文妻子的三重身份迅速撑起了丈夫忽然撒手留下的烂摊子, 其手段雷厉风行、果决干脆,俨然像个高高在上的女帝。
她主持新闻发布会、发公关通稿、甚至连《一百零一次死亡》的路演都没有叫停, 让主演们该跑活动的跑活动,该做宣传的做宣传,只是警告他们一言一行皆需谨慎,不能在这等风口浪尖时再出任何岔子。
在佘昭的雷霆手段下, 网上对夙成文病情的诸多猜测迅速得到了澄清, 大家都认为夙大导演是哮喘犯了,病得很严重, 而不再将他的急病与阴谋论联系到一起了。
然而,“谋杀”和“遇害”的猜测平息了之后,民间讨论悄咪咪地开始往另一个众人从未设想的方向倾斜。
这股舆论风潮源于有玄学类营销号发的一个紫微斗数的占盘。
该营销号自称是道教高人,特地用夙成文的生辰八字替他起了一卦,在东拉西扯了一通星宿命理之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夙成文这突发急病是冤亲索命,命里注定他难过此劫,如想活命,需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超度“冤主”亡魂,此后还要行善积德,方能偿还冥债、求得福报云云。
此微博一出,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有心炒作,很快就被各大营销号一通疯转,让许多网民都看到了这个帖子。
虽然贴里除了夙成文本人之外,高人未对其他任何人指名道姓,但所谓的“冤主”是谁,只要是最近没有断网的吃瓜群众都必定能叫出“他”的名字。
网民本来就普遍同情鹿云,在“因果报应”的朴素价值观驱使下,大家都很愿意给夙成文这通眼看着很可能要了他命的急病来个玄学式的解释。
“冤魂索命”一说一时间甚嚣尘上,不管平常迷信的还是不迷信的,众人仿佛都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更令众人感到有料可挖的是,今天一直在做公关的佘昭佘女士肯定看到了网上这套“报应”的说法,但她并未对此做出任何辟谣,反而一副实事求是只谈夙成文病情,其他的随便大家怎么想都与她无关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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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四十分。
柳弈和戚山雨下班之后特地绕路去了市一一趟。
因为担心有记者或是自媒体偷偷溜进来偷拍,市一特地给ICU单独辟了一趟电梯,患者家属探病需要登记后才能乘坐专梯上到ICU所在的楼层。
柳弈和戚山雨没有家属的探视证明,但他们是市局的刑警和法医,且提前跟守在ICU的助理席茉莉联系过,两人很顺利地上了电梯,来到了16楼。
二人先去医生办公室找到了夙成文的主治医师,了解了夙大导演的病情。
医生对两人说的话和跟佘昭交代的差不多。
总的概括起来,就是病人病得很重,多脏器损伤,心脏尤甚,能不能保住性命尚且不好说。再加上病人大脑缺氧时间太长,就算命保住了,日后能不能醒来,醒来后又能不能恢复如初,就更是现在压根儿说不准的事儿了。
问清了夙成文的情况后,柳弈和戚山雨又去了探视区,隔着玻璃看了看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的夙成文。
前不久还意气风发的中年人现在躺在病床上,嘴里插着管,眼睛半睁半闭,视线定定地瞪着天花板,胸膛随着呼吸机的节奏缓缓地一起一伏,没有自主呼吸也没有自主反射,是真正的“植物人”状态,除了一颗心还能跳之外,看上去也跟一具尸体没什么区别了。
“唉,现在情况稳定一点了。”
站在柳弈身旁的助理席茉莉抬手抹了抹潮湿的眼角,低声说道:
“就天亮前那会儿,夙导好像还忽然间心脏不跳了还是怎么的,医生护士给他上了除颤仪,好不容易才把人给抢回来……”
因为《一百零一次死亡》还在热映中,佘昭把昨晚围在夙成文身边的整个主创团队一口气全部拉走了,连文案公关宣传营销团队都没放过。
唯独席茉莉身为夙成文的“助理”,被佘昭以照顾老板的理由留在了医院里,让她二十四小时随时候命。
于是席大才女被迫当了个最没技术含量也最无聊的陪护员,被佘昭困在医院里,今天一天都没敢擅离一步。
“嗯,我们刚才问过医生了。”
柳弈侧头看了席茉莉一眼,“医生说他确实病得很严重,就算过了这个坎,能不能恢复也还不好说。”
席茉莉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注意到柳弈正盯着她,连忙移开视线,同时低下头,用略显蓬乱的长发挡住自己的表情。
“席女士,我们能找个地方说会儿话吗?”
柳弈忽然开口,提了这么一个十分突兀的要求。
席茉莉愣住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们有些事想私下和你聊聊。”
柳弈看向戚山雨,像自家小戚警官寻求认同:“对吧?”
戚山雨点了点头。
“……这个……”
席茉莉目光犹疑,神色纠结。
她摸不准柳弈和戚山雨这所谓“私下聊聊”的用意,又担心两人是不是有套想让她钻,表现得十分迟疑。
“没事,就随便聊几句。”
柳弈笑着又补充道:“不是以法医和警察的身份。”
“哦……”
席茉莉轻轻点了点头,谨慎地答应道:“……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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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夙成文病情随时可能有变化,席茉莉不敢离开也不愿意离开,三人遂转移到了ICU的家属休息区。
ICU里除了病危的夙成文之外还住了另外三床病人,三人都是重大手术后送来观察的,病情也相对平稳。
这会儿正值晚饭时间,另外三床的家属大部分都出去吃饭去了,只留了一两个人值守。
偌大的休息区十分安静,柳弈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说话不受打搅、也不用担心被旁人偷听了去的角落。
“就坐这儿吧。”
柳弈朝一盆巨大的落地盆栽旁边的几个空位指了指。
这儿位于休息区的最里侧,刚好卡在一根柱子侧面,且院方为了挡住碍眼的柱子,特地在这里摆放了一盆一人高的滴水观音,人往里边一坐,旁人除非走到跟前,不然就只能看到他们露在外面的膝盖和小腿了。
席茉莉理了理裙摆,小心翼翼地坐下,下意识与柳弈和戚山雨隔了一个空位的距离。
“我们昨天早上在夙先生的腰包里发现了一个空药盒。”
柳弈也没打算隐瞒,开门见山的就跟席茉莉说明了他们现场勘察的一个重要发现。
“嗯、哦……”
席茉莉藏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拳,“是啊,那是夙导每天都要吃的药……”
柳弈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我能问问是什么药吗?”
“呃……”
席茉莉卡了一下壳,“顺、顺尔宁和酮替芬……”
“哦?”
柳弈发出了一个疑问的音节,“可是,我们检验药盒里残留的粉末时,检出的却是复合维生素和一种进口的锌和钙片成分。”
席茉莉整个人都僵硬了。
因为肌肉紧绷的关系,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攒成拳头,整个人明显表现出了一种防御的姿态。
就这样僵直了足有两秒钟之后,她才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自然一点。
“对啊!”
她笑着回答:
“除了顺尔宁和酮替芬之外,夙导也有在吃保健品的,维生素和钙片当然也得吃呀!”
“嗯,很聪明的回答。”
柳弈笑了笑,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点开手机相册,找出了一张图片,随即递到了席茉莉面前。
“你看,这两样东西很像吧?”
他笑眯眯地问道:
“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区别是不是?”
第212章 7.Cesare Deve Morire-29
柳弈亮给席茉莉看的是一张药物的照片。
这张照片出自摄影技术愈发纯熟, 俨然有向法医摄影师趋势发展的江晓原同学之手。
黑色的带比例尺的背景台上左右摆放着两颗白色的药片,左边的标签是“复合维生素片”,右边的标签则是“孟鲁司特片”。
孟鲁司特就是席茉莉说的“顺尔宁”。
就在柳弈对席茉莉的“计划”产生怀疑的时候, 他就找夙成文的呼吸科主治医生打听过夙大导演的治疗方案了。
夙成文早晚一颗酮替芬,睡前一颗孟鲁司特,早中晚再搭四颗易善复也就是多烯磷脂酰胆碱胶囊,用药十分规律。
胶囊类的药物不容易在分装容器里残留, 但片剂或多或少都能蹭掉点儿粉末, 哪怕再微量,以现在的技术都能给刷出来。
柳弈在得到夙成文的分装药盒后就将它交给了法研所的“车展”, 今天早上, 袁岚就把检验结果发过来了。
他在“早”和“晚”两个格子里检出了多种B族维生素的成分,同时还在“晚”的格子里检出了钙、锌以及一些添加剂, 输入到药物分析系统里一查,发现与某种枫叶国的进口钙锌片剂的成分列表基本相同。
而柳弈找到这四种药物, 将它们两两摆放在一起的时候,其中的猫腻便显而易见了。
复合维生素片不管是大小还是外观都和10毫克的孟鲁司特片几乎完全一样, 非要说差别的话, 只有边缘的角度一个略圆一个略扁,但在没有对照物的情况下, 是很难看出二者的区别的。
而枫叶国进口的钙锌药片柳弈手头上没有现成品,但他也在网上搜了图,确定其片剂的大小、颜色皆与酮替芬十分相似,拆开放在药盒里完全分不出哪一种是哪一种的程度。
如此一来, 席茉莉的计划便十分清楚明白了。
最近一段时间, 她将夙成文的日常用药替换成了无害但也对控制哮喘毫无帮助的营养剂,无疑正是为了昨天凌晨的“行动”作铺垫。
“真是一个不错的计划。”
柳弈转向席茉莉, 唇边带笑,语气淡然,“就像东方快车谋杀案一样,对吧?”
席茉莉抿紧嘴唇,一言不发,仿佛怕说错一句话就会被柳弈抓住把柄,成为呈堂证供一般。
不过柳弈也不用她回答。
“为了让每一个人都不必担责,你们也是很拼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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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坐在休息区这处安静而隐密的角落,中间隔了一个空位,如同对峙般壁垒分明。
没有人说话,沉默像一堵意味深长的高墙,将不能用言语承认的暗流汹涌阻隔在了彼此的心照不宣中。
终于,在足有半分钟的寂静后,席茉莉首先耐不住这诡异的对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助理小姐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音。
她嗓子干哑,如鲠在喉,即便竭力平复情绪,仍然没法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镇定。
虽然柳弈和戚山雨说他们只是找她“聊聊”,但基于二人一个是法医一个是刑警的身份,注定席茉莉绝对不可能对他们放下戒心。
更何况她跟在夙成文身边见识过太多娱乐圈的手段,不知多少流量明星撕逼栽在了被对手偷偷录音并曝光这一茬上,更深知谨言慎行的重要性,抵死也不肯露一个字的口风。
但柳弈和戚山雨并不需要她承认什么。
席茉莉此时此刻心虚的眼神和惊慌难安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同时也让柳法医和戚警官明白,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
“还有,席女士,你昨天对我们撒了一个很要紧的谎话。”
柳弈转向席茉莉,唇角的笑容慢慢地收敛了起来。
“你告诉我们夙成文发作后只用过两次沙丁胺醇喷雾,但实际上,我们能确定的次数就至少有五次。”
沙丁胺醇是一种短效β2肾上腺素能受体激动剂,常被用作平喘药,能够有效地抑制组胺等致过敏性物质的释放,防止支气管痉挛。
由于沙丁胺醇对气道平滑肌β2受体有较高选择性,且通过气雾吸入平喘的效果迅速,所以经常推荐哮喘患者随身携带一瓶沙丁胺醇气雾剂,在急性发作时作为紧急平喘药使用。
沙丁胺醇除了用于治疗各型支气管哮喘以及伴有支气管痉挛的各种支气管及肺部疾患之外,还因为它的药物特性可以用于治疗窦性心动过缓、窦性停搏、窦房传导阻滞、房室传导阻滞等缓慢性心律失常,以及心力衰竭等一系列心血管疾病。
——那是因为,沙丁胺醇的β2肾上腺受体激动作用同样能让心脏加速。
因此,在哮喘发作时,倘若患者在短时间内连续、多次、大量地吸入沙丁胺醇,就很容易出现手指震颤、恶心、头痛、头晕、心率增快或血压波动等不良反应。
过量中毒时则会出现胸痛,头晕,严重的头痛,严重高血压,持续恶心、呕吐,持续心率增快或心搏强烈,室性期前收缩,情绪烦躁不安,甚至可能引发低钾血症,或是导致严重的心律失常。
因此哮喘急性发作期的推荐用药方案是每次吸入一喷或两喷,以确保不会用药过量。
“第一次是夙成文哮喘刚刚发作的时候,他在自己的房间喷了第一下,当时你、杨飞絮,还有杨飞絮的助理和化妆师都在场。”
戚山雨接过话头,一次一次地将警方问话的结果数给席茉莉听:
“接着你让助理汤丽英和化妆师戴小玉去别的几套公寓叫人,戴小玉说她转身出门时听到了喷雾的声音,这是第二次。”
“第三次是汤丽英和公关团队的几人一起回来时,碰巧看到夙成文喷了一下喷雾……公关里有个人还记得具体时间,是四点五十七分。”
说到这里,小戚警官偏头仔细看了看席茉莉的表情。
席茉莉抿紧嘴唇,脸上无悲无喜,仿佛一樽木偶,看不出丝毫波澜。
“第四次是你们电影的男二号宁骏目睹的,他说他和他的助理一块儿进来问候夙成文时,刚好看到他放下喷雾剂。”
戚山雨顿了顿,随后补充道:
“第五次是在五点零八分左右……当时夙成文嘴唇已经憋紫了,从自己的房间挪到客厅之后就再也走不动了。他坐下后最后又喷了一次沙丁胺醇,刚刚喷完没过多久就突然恶心呕吐了起来,然后就倒下了。”
五次用药,除了戴小玉出门时那一次只是听到喷雾剂的响声,不能绝对作准之外,其他四次都有复数的见证人,足以保证证词的可靠性。
“还有,沙丁胺醇虽然是短效药,但排除需要三天左右。”
柳弈接着补充道:“昨天我们从ICU的医生那儿要到了夙成文刚入院时的血样,经过化验……证实其血液里的沙丁胺醇浓度超过治疗量接近三倍……”
“……呵。”
听到这里,席茉莉忽然发出了一声突兀的低笑,打断了柳弈的话。
“戚警官、柳法医。”
助理小姐抬起头,视线终于移到了两人脸上。
“既然你们仔细问过每一个人了……那么应该很清楚,夙导每一次使用喷雾,都是他自己给自己喷的。”
她定定地注视着两人。
“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任何人,没有人怂恿他,更没有谁动手帮他喷药。”
他们做的,只是在一旁袖手旁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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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夙导病得那么重,我只想尽我所能照顾他,希望他早日康复。”
席茉莉仿佛十分疲倦一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他的事,等夙导恢复健康以后再说吧。”
柳弈笑了笑,“很聪明的回答。”
毕竟药盒里的残余药剂检验成分只能证明盒子曾经装过复合维生素片和钙锌片,却无法证明它“仅仅”只装过这两种药物,属于必要却不充分条件。
如果要指控席茉莉悄悄将她老板控制哮喘的药换成了不疼不痒的营养剂,除非夙成文醒来亲自作证,否则即便上了法庭,也大概率会因为证据不足而判不下来。
席茉莉没有答柳弈的这一句意味深长的“挑衅”。
她甚至连头都没有转一转,目光只停留在视野正前方那片空荡荡的白墙上,就像上面写了什么高深的谜题,需要她集中全部精力才能解读。
是的,席茉莉在赌。
她赌夙成文会不会好转,有没有亲口说出他每天吃了什么药的那一天。
“好吧,我们知道了。”
看席茉莉这态度,柳弈就知道再和她继续“聊”下去,他们也聊不出任何结果了。
柳弈和戚山雨起身,礼貌地向一言不发的助理小姐道了再见。
“哦对了。”
转身要走时,柳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席茉莉说道:
“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都会告知夙成文的家属……也就是佘昭佘女士。”
席茉莉仍然不回答。
看助理小姐没有再搭理他们的意思,柳弈和戚山雨转过身,肩并肩朝ICU休息区的出口方向走去。
“……你们俩……”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了席茉莉的声音。
她的音量不高,语气也十分平静。
“你们俩有没有想过……佘昭或许什么都知道呢?”
第213章 7.Cesare Deve Morire-30
离开市一之后, 柳弈和戚山雨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先去了“好安心家政”位于城西的办公室。
他们今天约了在这里跟“某人”见面。
与大部分家政公司只需要一个小小的门面就能营业一样,这间“好安心家政”号称有五十多个经过专业培训的资深雇员, 实际上办公室却只有不到九十平米大小,晚间时段也只留了两个雇员值班。
戚山雨昨天就以警察的身份来“好安心家政”调查过,值班的年轻业务员兼客服小姐姐还认得他的脸。
看见戚山雨带了另外一个她没见过的俊美帅哥来了,连忙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 热心的招呼道:“戚警官, 秦阿姨已经来了,在会客室里等着呢。”
“谢谢。”
戚山雨朝姑娘微笑点头。
女孩领着二人穿过狭窄的过道, 将他们领到一扇贴了“会客室”的木门前, 开门让两人进去。
仅有五六平米大小的会客室陈设十分简单,一套可容四人落座的皮质小沙发, 一张长方形的胡桃木茶几,角落里还有一个带饮水机的简易吧台, 就是全部的装潢了。
此时能看到门那侧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一个中年女人。
听到开门声,女人抬起头, 战战兢兢地站起身, 盯着柳弈和戚山雨的目光看起来闪烁又慌张。
“秦阿姨,请坐。”
戚山雨朝中年女人抬了抬手, 示意对方坐下说话,“我们只是有些话想和你聊聊。”
“哦、哦!”
姓秦的中年女人一叠声地答应着,小心翼翼地坐下,神情举止皆十分忐忑。
其实仔细看, 这位“秦阿姨”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 有一张五官周正的脸,若是仔细拾掇拾掇、打扮打扮, 收拾出来的样子绝对能称得上一句“好看”。
然而此时她将一头及肩的半长发胡乱地在脑后挽了个低髻,刘海和鬓角部分翘出好几绺乱发,也不知是紧张还是不安,明明在十二月的冬季额角还布满细汗,没梳好的乱发黏在脸上,显得邋遢又狼狈。
同时她还穿了一身棕灰色的工作制服,尺寸明显比她瘦削的身材起码大了不止一个码数,更衬得她露在袖子外的手腕瘦削伶仃,整个人土气且毫不起眼,属于丢在人堆里压根儿不会被任何人留意到的类型。
“秦丽珍阿姨,你入职这间‘好安心家政’多久了?”
戚山雨问面前那个低着头的女人。
秦丽珍撩起眼皮迅速地瞥了柳弈和戚山雨一眼,又立刻低下头,“今年四月到现在……有大半年了吧?”
戚山雨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了翻早上抄下的记录,“秦阿姨,你入职到现在已经八个月了,仅仅只接过十八次清洁任务,平均一个月还不到三次……”
他的目光停留在秦丽珍的脸上,仔细观察对方的微表情,“这工作强度,应该不太能赚到钱吧?”
“这个……”
秦丽珍的目光明显地飘忽了一下,下意识地左右四顾,然后像是怕被旁人听去了回答似的,上半身前倾,凑到两人面前,压低了声音:“这个嘛……我自己有点熟客,所以有时候就、就不一定从公司接单了……”
仿佛是害怕柳弈和戚山雨不相信她似的,秦丽珍努力挤出了一个带着些许谄媚的尴尬笑容,“从公司接单还得抽成……不如私下里自己‘那什么’赚得多嘛……”
柳弈笑了笑,“能麻烦你给我们看看熟客名单吗?”
秦丽珍额头细密的冷汗汇成了大滴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这个……警察同志……”
她勉力维持着那种刻意的讨好笑容,“这样……好像不太好吧?……”
“那让我来猜猜吧。”
柳弈脸上的笑容不变,说出的话却让对面的女人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你的‘雇主’名单里一定有闫雪闫女士,对啊?”
秦丽珍:“……”
她很想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点,可惜她不是专业演员,也没有事先看过剧本。
饶是她再聪明再冷静,自问是个老谋深算的牌局高手,也对柳弈在她还毫无准备之下突然丢出的“炸弹”感到了手足无措,不知应该用什么牌来应对。
“还有,秦丽珍女士,你在去年六月份以前的名字应该是秦红叶,对吧?”
戚山雨配合柳弈的手牌,丢出了另一个更大的“炸弹”:
“你以前曾经在夙成文和鹿云合作创办的杂志社里当过一年多的编辑,据说跟鹿云先生关系很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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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丽珍脸上那介于震惊和僵硬的表情缓缓收敛了。
她坐直了身体,下意识抬手理了理凌乱的鬓角,将黏在颊边的乱发捋到了耳后。
“是啊,年轻时有个文学梦,想给喜欢的作家当责编……不过后来国家对编辑的规定严格了,要考编辑证又不容易,加上杂志社也倒闭了,我又没有别的专长,可不就只能来当保洁阿姨了嘛!”
收起了方才那刻意为之的战战兢兢和小心翼翼之后,秦丽珍给人的感觉一下子就不一样了,说话时吐字清晰明了,逻辑条分缕析,整个人都显得利落和干练了起来。
“怎么能说‘没有别的专长’呢?”
柳弈笑了起来:
“秦女士,你大学和研究生时代学的应该是药理吧?还是C大的硕士……假如你那时没去做编辑,以你当时的学历和成绩,进一间不错的研究所或是药企应该绰绰有余了。”
秦丽珍抿住嘴唇,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两人。
在“秦红叶”这个本名被两人叫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过去已经被他们摸得一清二楚了,不管是狡辩还是抵赖都毫无意义,还不如沉默以对。
“从鹿云的自杀案开始,我们就一直有个疑问——他是怎么想到用山莨菪碱拖延敌敌畏的发作时间这么‘专业’的一个方法的。”
柳弈也收敛了唇角的笑意,认真地对秦丽珍说道: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鹿云以前有个关系很好的编辑,她是药理学的硕士。”
鹿云的自杀让这个“过气”了许多年的老牌悬疑推理小说家忽然爆红,名声大噪,曾经在旧书店都不一定能找到全套的遗作在短期内连刷了几个新版,还冲上了书刊热销排行榜,“补文”者甚众。
这其中就包括了柳弈。
在抽空看完了鹿云的几本悬疑推理小说之后,柳大法医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情况。
虽然鹿云将他的小说背景设定在了民国时,但与同类作品经常瞎掰个独创的奇毒,或是随随便便查个现成的毒药名就套上去不同,鹿云“用毒”用得很专业。
他文里不管是毒物的剂量还是药性都十分符合实际情况,甚至连中毒后的症状或是死状都描写得很是写实,一看就是要么自己懂行,要么就是有高人指点的。
鹿云是个典型的文科生,理化知识也就够应付高考的水平,不太像是“懂行”的。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指点他该怎么用毒。
有了这个推理之后,再想调查情况就不难了。
秦红叶与鹿云的交情当年曾经和他们共事过的同事人人皆知,甚至还有人误以为他们是一对儿,还疑惑俩人为什么不结婚的。
然而事实上,鹿云确实对秦红叶没有男女之情,但他却很珍惜这个朋友,把她当做红颜知己,不止在写作上时常仰赖对方的指点,也会把自己生活中的烦恼、忧愁、瓶颈或是苦楚全盘倾倒给秦红叶听。
“鹿云的‘自杀’,是你帮忙设计的吧?”
柳弈说道:“我们查过你的快递信息了……最近半年时间,你曾经好几次批量订购过小白鼠,几批下来,足有三百多只。”
秦红叶平日一个人住在鑫海市郊区的一栋自建房里,不管在里面折腾什么都不会有人过问——这大大方便了她用大批量的小白鼠反复试验,调整山莨菪碱和敌敌畏的用药比例和使用时间。
“可以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帮鹿云的‘忙’吗?”
柳弈看着面无表情的秦丽珍,态度恳切。
他一直都想不通,以秦编辑对鹿云的仰慕崇拜之情,为什么会答应帮他布置这么一场轰动的“自杀”?
然而秦丽珍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压根儿不打算回答柳弈的疑问。
三人沉默地对峙了足有一分钟。
“好吧。”
柳弈无奈,只能换了一个问题,“那么这次夙成文的哮喘发作,也是你安排的吗?”
秦丽珍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唇线拉成笔直的一条,仍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她知道,柳弈和戚山雨私下约见她,而不是把她“请”到警局问话,就是因为他们目前掌握的证据没法将夙成文的急病发作定义成蓄意谋杀,也没法将她、又或是涉案的任何一人当做嫌疑人来审讯。
只要她保持沉默,夙成文的急病就是一个不幸的“意外”,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因此被追究责任。
第214章 7.Cesare Deve Morire-31
秦丽珍自然不会告诉柳弈和戚山雨, 鹿云的死对她来说也是一个意外。
因为鹿云从一开始告诉她的并不是自己想自杀,而是想用毒药将夙成文杀死。
事实上,自从跟夙成文闹翻了以后, 鹿云的精神状态和他的创作欲一样飘飘忽忽、起起伏伏了许多年,经常时好时坏。
鹿云不发疯的时候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一旦发疯那就是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数周乃至数月不肯见人,身上还经常出现自残自伤的伤痕, 看着只令人感觉触目惊心。
一开始鹿云还能靠心理咨询和精神类药物控制症状, 后来也不知是没有及时调整治疗方案导致疗效不佳,还是鹿云自己不愿意配合治疗, 这两年来, 鹿云的精神状态越发不稳,已然有了明显的自杀倾向。
秦丽珍……当时还叫秦红叶的她曾经两次三更半夜接到鹿云的电话, 告诉她自己现在就站在他家公寓的楼顶天台,坐在栏杆上往下看, 问她觉得自己应不应该下跳去。
秦红叶当然是吓坏了,连滚带爬赶去将人从天台带下去之后, 她强烈的意识到了一个事实——如果不能给鹿云找一个继续活下去的目标的话, 他真的可能毫无留恋地随时把自己摔成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于是某天在鹿云再次试图半夜跑到天台上做些什么的时候,秦红叶与他深夜并肩坐在城市灯火阑珊的夜色里, 展开了一场促膝长谈。
秦红叶说,如果鹿云你就这么毫无意义地跳下去的话也未免实在太窝囊了,即便真的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要找一个符合你才华的、轰轰烈烈的死法。
或许是秦红叶这番近似怂恿的“鼓励”确实戳到了鹿云内心深处的那点儿执念, 鹿大作家竟然当真开始思考要如何设计出一个完美的、震撼的, 能让世人记住他的报复计划。
最后他设计的一个“剧本”。
他要借用秦红叶的专业知识,将夙成文在众目睽睽下毒死, 同时还要给自己创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让警察无法抓住——至少是不能轻易地抓住他。
秦红叶一直以为,鹿云管她要山莨菪碱和敌敌畏的联用方案,是打算给夙成文下毒。
毕竟比起让鹿云因了无生趣而在某一天忽然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令他成为一个杀人凶手对默默爱着他的秦红叶而言,反而是更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了。
而秦红叶在协助鹿云策划该如何下毒的同时,自己也没闲着。
她去户籍部门给自己改了个又土气又毫无记忆点的新名字,从秦红叶变成了秦丽珍,然后入职了一家经常替夙成文的“文成娱乐”旗下艺人服务的家政公司,开始用自己的方法接近夙成文身边的人。
她知道夙成文“暴君”的名声,也知道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想让他死。
当每一个人都有杀人动机的时候,在天时地利与人和皆备的情况下,只需要每一个人都做那么一点点小事,就能将“某人”置之死地……
……
本来秦红叶并不认为鹿云真有能动手的机会。
毕竟夙成文对这个闹掰了许多年的仇敌十分警惕,即便两人真有机会见面,夙大导演想必也不会给鹿云两次下药的机会。
当时秦红叶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帮鹿云设计方案,也不过只是想要给他留下点儿活下去的念想,这次不行,再找下一个机会之类的。
然而她没想到,鹿云确实没有机会给警惕又多疑的夙成文下毒,但他也没有浪费秦红叶的设计,而是将那两种药统统用在了自己身上……
那日惊闻鹿云的死讯时,秦红叶是很崩溃的。
但既然鹿云已经死了,那么身为罪魁祸首的夙成文,她就更加不能放过了。
好在,和她有着同样想法,等不及夙成文早早去见上帝的人还有很多。
而《一百零一次死亡》首映礼后的那几个小时正是把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最恰当不过的下手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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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6日,星期一,晚上九点十五分。
柳弈和戚山雨从“好安心家政”出来,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将车子开到了一间口碑不错的家庭餐厅,打算在那儿吃一顿宵夜,顺带整理整理有些低落的情绪。
“唉,怎么说呢,鹿云和夙成文这俩案子弄得我心情够郁闷的……”
因为接连去了两个地方见了两个人,柳弈和戚山雨晚餐应付得十分草率,本来这个点儿应该觉得饿了。
可惜跟席茉莉和秦红叶的两场谈话下来,非但无法令人释怀,反而更加郁卒了,柳弈没什么胃口,只要了一杯温水和一碗清淡的素三鲜汤面。
“看现在网上的舆论风向,佘昭应该是打算把夙成文这事当成是普通的急病发作来处理了。”
在等面条煮好上桌的这段时间里,柳弈打开手机,翻了翻几个门户网站的热搜词条。
在丈夫住进ICU的这四十多个小时里,佘昭佘女士已经迅速掌控了公司的公关团队,将夙成文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说成是因为最近工作劳累、身体情况不佳导致的哮喘发作,俨然是不打算继续追究了。
“嗯……其实我不意外。”
戚山雨要了和柳弈一样的宵夜,只不过将温水换成了热茶,这时正将泡出了味道的茶包从自己的马克杯里捞出来,以免茶水太浓了晚上就要睡不着了,“柳哥,你猜夙成文办公室的监控是怎么流出去的?”
柳弈眨了眨眼,从戚山雨这句话的前后语境里猜到了一个惊人的答案,“……不会吧?”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戚山雨将茶包放到小托盘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略有些苦涩的红茶,“是佘昭让他们公司的人偷偷录下那段监控,再找国际代理给放出去的。”
鹿云早上才在夙成文的公司里自杀,下午夙成文“见死不救”的视频就直接全国公映了,这速度、这手段,这明晃晃的“内部有鬼”,当时就连负责调查视频流出渠道的网警都感叹过“这也太专业了”。
现在再看夙成文病危后佘昭表现出来的雷霆手段和公关能力,确实是一个为了争夺公司实控权而果断放出丈夫惊世黑料的厉害女人。
“一开始夙成文公司那职员只说是有人联系他要买监控,后来反复问了几次,他终于坦白说是‘老板娘’让他录的,还保证说会罩着他,绝对不会让他受到牵连。”
戚山雨放下茶杯,告诉柳弈:“后来他当然是被暴怒的夙成文给开除了,还扬言要告他……不过今天我听说‘文成娱乐’的法务已经撤诉了,佘昭还给了他一大笔钱……怎么说呢,也算是说到做到了吧。”
“确实,比起‘凯撒’,女帝的手段显然要厉害多了。”
柳弈点了点头。
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几乎无法取证的“谋杀案”。
在夙成文的这个案子里,“谋杀”能够成功,本身就是多少个巧合互相拼凑的概率学问题,然而当巧合的次数足够多了之后,这桩由多人共同策划与执行的“谋杀”竟然当真成功了。
夙成文长期患有哮喘,但一直规律服药,控制症状。
为了让夙成文更容易哮喘发作,席茉莉用剂型非常相似的营养药换掉了夙成文的哮喘药。
而女主角闫雪负责安排“病发”的场地,趁着首映式当晚要找地方临时过夜的机会,给夙成文租了一套带暖气的套房。
接着把名字改成了“秦丽珍”的秦红叶以保洁阿姨的身份,在夙成文房间的加湿器里加了艾草味的香料——艾草无毒,但偏偏是凯撒大帝无法忍耐的气味。
于是男主角杨飞絮在夙成文本人的同意下,拿了自己化妆师的除臭喷雾,将含有丙烷成分的气雾剂大量喷洒在了夙成文通风不良的房间里。
在三人的这番操作之下,夙成文果然哮喘发作了。
其后夙成文多次使用沙丁胺醇喷雾。
在沙丁胺醇的β2受体激动剂效果,以及丁烷对心肌细胞的双重激动作用之下,夙成文不止喘不过气来,还心率加速、血压上升,最后引发了剧烈的呕吐,食糜呛进气道里引起了窒息,最终导致心跳呼吸骤停。
整个“行凶”过程细究起来,唯有席茉莉换掉夙成文的哮喘药这一点是确确实实的蓄意犯罪。
然而仅凭药盒里的药物检测出的维生素片和钙锌片这两种无毒营养剂的残留物,不管是警察还是检察官都无法就此定席茉莉的罪——除非夙成文有朝一日能从植物人的状态里醒来,亲口指证他的助理对他图谋不轨。
“看来这案子也就只能查到这里了。”
柳弈无奈地叹息道。
既然知道佘昭也在这两个案子背后做过什么,那么她在丈夫急病入院后表现出来的态度则更像是故意演出来给警察和民众看的,同时也是为了顺理成章地从夙成文那儿继承他的公司和业务而已。
至于等舆论平息后她还会不会再做些什么,那就实在不太好说了。
这时服务生端着个大托盘上来,将两碗汤面放到二人面前。
两人默契地停下了讨论。
柳弈拿起筷子,朝坐在对面的戚山雨笑了笑: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先填饱肚子吧!”
第215章 8.After Life-01
12月31日, 星期六。
夙成文的案子好歹没有拖到新年,总算让下半年几乎就没消停过的市局刑警们能完整地过一个元旦假期了。
可惜今年的冷冬来得特别早,时间也意外的长。
自从十多天前一场冬雨让全市气温大降, 最低气温逼近零度线后,这些日子的温度就一直没有怎么回升过,加之伴随寒潮而来的降雨,让整个城市笼罩在灰蒙蒙的阴霾和冷雨中, 风一吹寒风能顺着皮肉扎进骨头缝里, 让人冻到丧失自我。
在这又冷又湿的天气里,柳弈和戚山雨迎来了难得的休假。
戚山雨平常自律惯了, 就算是没调闹钟, 到了清晨六点生物钟也会令他自动就醒过来。
夫夫二人的窗户朝向东边,平常就算窗帘拉得再严实, 也会有晨曦透过缝隙投入房间,戚山雨就算不看时钟, 看晨光的强度就大概能判断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然而这会儿明明是天该亮的点儿了,房间里的光线已然很暗, 戚山雨在黑暗中眯着眼摸到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一眼, 果然已经是六点十分。
他很轻地挪开柳弈搭在他肚子上的胳膊,悄无声息地溜下了床。
被窝外很冷, 即便窗户关得很严,戚山雨却总觉得有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飕飕冷风在身周转着圈儿,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戚山雨连忙套上件毛衣,又披上厚实的长绒睡袍, 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放心, 又转身给柳弈掖好被子。
这一次,柳弈似乎有所感觉, 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仿佛心有灵犀般一下子就拉住了戚山雨正巧搁在他颊边的手,“……几点了?天亮了吗?”
柳弈含含糊糊地嘟哝道。
“还早,才六点。”
戚山雨生怕只穿了一件睡衣的柳弈冻着了,连忙将柳弈的胳膊塞回温暖的被窝里,“你再睡一会儿。”
柳弈却抓住戚山雨的手不肯松开。
“一个人睡太冷了。”
柳弈用半是抱怨半是撒娇的语气嘟哝道,“再陪我躺一会儿嘛……”
戚山雨十分无奈。
他有晨起跑步的习惯,就算这种天气不合适出门,搁在餐厅角落的跑步机也能满足他今天的运动量需求。
然而柳弈都拉着他胳膊不放人了,戚山雨实在没辙,只得脱了衣服又躺回去,尽职尽责地充当一个人形暖炉。
“……真的六点了吗?”
柳弈抱住戚山雨,将脑袋枕在恋人的肩窝里,一边感受着对方比自己略高的体温,一边眯缝着眼看向窗户的方向,“怎么看起来还没天亮的样子……”
“嗯,外头应该又开始下雨了。”
戚山雨被柳弈散乱的头发蹭得有些痒,将人往怀里揽了揽,又轻轻把柳弈睡炸了毛的额发捋到一边,露出了对方被热气与睡意熏得微红的纤长眉眼。
“……难怪这么冷。”
柳弈嘟哝着,“总感觉今年的雨水好像特别多……从年初一直下到年底,一整年都没消停过。”
“好像又要降温了。”
戚山雨顿了顿:“昨晚说了不如开暖气的,是你自己不愿意。”
圣诞刚过完那两天有一波不甚明显的回暖,日均气温小小地往上蹿了三四度,结果昨晚一股强寒潮南下抵达鑫海市,才刚升回去的温度就又下来了,而且还大有比前段时间更冷更湿的趋势。
“不要,开暖空调太干燥了。”
作为一个习惯了湿润气候的南方人,柳弈每次呆在暖气房里就会嗓子干痒难受,十分不舒服。
从前一个人独居时那是没办法,现在有了能给他当人形暖炉的戚山雨抱着睡,那还要什么人造热风呢?
如此想着,柳弈也就很不客气地直接扒到了戚山雨身上,霸道地用全身去感受那柔韧中带着硬度的热源蹭起来到底有多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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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的清晨,窗外是潇潇冬雨,屋内是相依偎的恋人。
两人无事可做,一个打定主意要赖床赖到地老天荒,一个又习惯了纵容心上人的任性,自然只得用“某种”特殊方法来打发时间……
柳弈和戚山雨蜷在被窝里,以缓慢而温柔的节奏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做一会儿休息一会儿,断断续续地折腾了差不多得有两个小时。
终于等他们舒服够了也温存够了,舍得从潮乎乎的被窝里出来,把自己收拾清爽了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
前段时间的大案一个接一个,柳弈和戚山雨两人忙得脚打后脑勺,身心都处于一种透支后的疲劳状态,难得有机会休息的时间也都因为太累而很难有机会尽兴。
现在一桩全民瞩目的大案终于消停,心头大石落地,柳弈和戚山雨终于有了闲情逸致和充足的精力体力去享受一场酣畅淋漓的水乳交融。
爽过之后,柳弈整个人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连带着凄风冷雨的清晨也变得顺眼了起来。
“虽然有些冷,不过这雨扑在脸上还挺舒服的。”
柳弈穿了一件很厚的毛衣和一件连帽的及膝长绒大睡衣,把自己裹成了一个毛团,这会儿很不怕死地将客厅的落地窗拉开了一道缝,让北风卷着绵密的雨丝往屋里飘,非但不觉得冷,居然还感觉挺带劲儿的。
“柳哥你别闹了,快把窗户关上。”
戚山雨眼瞅着他家柳主任偶尔要发作的幼稚病又犯了,实在又好笑又无奈,“等会儿地板都是水还得擦。”
“知道了知道了。”
柳弈悻悻地关上窗,心想小戚有时候真的很像他妈,不止不解风情,还十分啰嗦。
“哦对了,小戚我跟你说过没有?”
想起他妈,柳弈那跳跃性的思维就让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我二哥和二嫂下个月十三号就要到鑫海了,问我们那天有没有空跟他们去吃个饭呢!”
柳弈他们家三代从医,到他们这一代,三兄弟也子承父母业选择了当医生……至少是跟医生沾边的职业。
只不过柳弈的大哥人在大不列颠,二哥在首都,柳弈则一个人跑到祖国南边的鑫海市来。
三个人分属三地,一年到头也就家族聚会的时候能见上一面。
然而随着三人各自成家立业,又理所当然地成了自己领域里的业务骨干,没日没夜忙得天昏地暗,连想要凑时间参加家族聚会也都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本来柳家以前是习惯了圣诞时回爸妈在不列颠伯明翰的别墅度假的。
然而今年圣诞前夕鹿云服毒自杀震惊全国,接着又是《一百零一次死亡》首映后夙成文重病入院,直接将柳弈和戚山雨的十二月中下旬搅和了个天翻地覆,别说是放长假到伯明翰探视父母了,他们连正常休个周末都没门儿。
正好柳弈的二哥和二嫂十二月也比较忙,没法腾出年假来,于是柳家维持了好几年的圣诞节聚会终于在今年有所改变,换成了柳家大哥带着妻儿,跟父母一起回华国过农历新年。
毕竟这是柳大哥第一次带妻子和两个宝贝来华国,柳家二老十分兴奋,特地给家人安排了满满当当的行程,从1月14日的小年夜一直玩到元宵节,整整能在国内呆上三周。
在这段时间里,柳爸柳妈不仅要带大儿子一家回浙江老家,还准备在几个据说很有过年气氛的地方吃吃喝喝,好好地玩个痛快。
然而柳弈和戚山雨,还有同样苦命的柳家二哥二嫂是绝对不可能腾出如此奢侈的长假期的。
于是柳家人特地为此开了个线上家庭会议,大家掏出各自的日程表抠抠搜搜了许久,才最终敲定了该如何安排柳爸柳妈和大哥一家的归国行程。
鑫海市有华南片区最大的国际机场,刚好伯明翰也有直飞鑫海机场的航班,于是二老决定干脆别等新年了,直接飞到鑫海和小儿子一块儿过小年。
“这样你和小戚就不用调班了。”
柳妈妈在摄像头前笑得一脸体贴。
她可没忘记前年圣诞假期,柳弈千辛万苦调了个休飞到伯明翰和他们一起过节,结果礼物都还没拆就接到越洋急电,通知他国内出了一桩富商独子的绑架案,让他立刻马上现在就赶回去参加案件调查的经历。
虽说犯罪分子通常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与人和,一般情况下不会大过年的惹事生非。但凡事没有绝对,加上民众放假的日子往往是各地机关最需要神经紧绷的时候,柳弈和戚山雨显然不可能在大家都要轮班的新年休个大长假。
于是柳妈很潇洒的干脆将新年的聚会往前挪了一个星期,打算先在鑫海市待一周,陪陪辛苦了一年的幺子,顺带……嗯咳,真的只是顺带,和长子一家好好享受一番鑫海及周边地区据说吃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各色美食。
至于柳家二哥,他和爱妻今年新年也有值班任务,于是决定提早一周飞到鑫海,陪父母几天,再赶在新年前的春运高峰“逆行”回去——这样就既不耽误值班,也不耽误家族团圆了。
“1月13号吗?”
戚山雨抬头看了看放在隔断上的漂亮台历,确定了那天是周五。
“当然可以啊!二哥他们几点的飞机?需要我去机场接吗?”
第216章 8.After Life-02
“哦, 接机就算了。”
看戚山雨走进厨房准备两人的早餐,柳弈闲着没事,干脆站在吧台前, 摆弄他那台因为前些日子太忙了已经闲置了差不多得有一个月的蒸馏咖啡机。
吧台跟厨房隔了一扇玻璃门,两人离得不远,聊天也比较方便。
“二哥二嫂下午两点二十分落鑫海机场,让他们自个儿打车吧, 你就别跑了。”
柳弈将蒸馏手柄拧下来, 用刷子和一次性棉巾细细地擦拭,边擦边说, “省得你还得惦记着下午补休半天。”
“哦……”
戚山雨没有坚持, “那他们住哪里?”
“跟我爸妈他们住一块儿。”
柳弈回答:
“我爸妈他们在榕林订了套小别墅,地方挺大的, 够大家一起住了。”
因为柳弈的大哥大嫂带了两个小宝宝,比起住在酒店里, 活动空间更充足的别墅自然是更好的选择。
于是柳爸柳妈做主,让柳弈替他们物色了一套有三个套间的日租别墅, 这样不仅是大哥一家, 连二哥二嫂也能和父母住在一起了——按照二老的说法,这样才有“一家人一起度假”的气氛。
可惜他们相中的别墅只有三个房间, 身为鑫海市本地土著的柳弈和戚山雨自然住不进去了。
好在榕林小区离他们这里也不过四十分钟的车程,每日见面还是很方便的。
因为国际航班飞跃南北半球的耗时很长,柳家二哥二嫂会比父母兄长的“大部队”早到一天,于是柳二哥琢磨着干脆约弟弟和弟婿出来搓一顿好的, 也算提前见识见识鑫海的吃货之都是否名副其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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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13号是周五的话, 蓁蓁晚上应该要去会展中心当志愿者。”
戚山雨瞄了一眼他在日历上做的标志,“那我们还要不要叫上她?”
鉴于公安大学的特殊性, 不仅对学生的文化成绩有要求,体育和体能锻炼也远比普通大学来得严格。
戚蓁蓁是立志要做刑警的人,非得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科科都力争优秀,第一学期就是奔着尖子生去竞争的。
她上了大学以后并没有许多刚从高考解放的孩子那般放飞自我,反而拼命学习,勤奋努力得一点都不输高三的劲头,周一到周五天天晚自习到九点,周六日还经常参加各种社会活动,连戚山雨想跟她见一面都得提前微信预约。
临近新年,鑫海市最近有许多活动,戚蓁蓁热衷于社会工作,周五放学后便会到就在学校附近的会展中心做义务讲解员,要一直干到晚上八点。
戚山雨自然清楚妹妹的行程,既不想打乱妹妹的社会活动安排,但又觉得和柳弈家人一块儿吃顿晚饭也是很重要的事,不由为此感到了纠结。
“没关系,她14号那个周末应该就开始放寒假了吧?”
柳弈往清洁干净的手柄里填满咖啡粉,用力压实,再使劲儿扭回去,“那之后和我爸妈他们见面吃饭的机会多了去了,也不必折腾13号那天晚上。”
“嗯……”
戚山雨把烫熟的菠菜捞出来,在砧板上切成细丝,准备等会儿和火腿丁、胡萝卜与洋葱末一块儿用来做西班牙式的奶酪厚煎蛋。
虽然他应了柳弈,但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闷闷的,似乎还有什么疑虑的样子。
“放心吧,蓁蓁那么可爱,我们家人肯定会喜欢她的!”
似乎看出了戚山雨心中那点儿隐隐的担忧,柳弈将咖啡机调到自动模式,用毛巾擦了擦手上的一点儿粉末,几步跨进厨房,从身后捞住自家恋人的腰,熟练地把自己挂到了对方背上。
“嗯。”
戚山雨这次应得干脆多了。
他当然知道柳弈的家人们都是极好相处的人,戚蓁蓁也是个性格和教养都很好的孩子,于情于理他们的相处都不应该会有任何罅隙,不过那毕竟将是小戚警官第一次带亲妹子见柳弈的亲人,说完全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洋葱和胡萝卜我不喜欢夹生的,炒熟一点。”
柳弈像个大挂件一样妨碍着戚山雨的发挥,还很幼稚的非要指挥明明已经非常了解他口味的恋人微调煎蛋的细节,等戚山雨艰难地挥舞锅铲将洋葱和胡萝卜粒炒出香味的时候,他又思维跳跃地神来一笔:
“哦对了,今晚江心岛好像有跨年倒数和烟火,要去凑个热闹不?”
“这天气……放烟火吗?”
戚山雨抽空往厨房的窗户瞄了一眼——外头果然仍是阴阴沉沉的,雨丝将玻璃都糊出了斑驳蜿蜒的纹路,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根本不带停的。
“……至少能去倒数。”
柳弈仍不死心。
“行啊,那就去吧。”
戚山雨对此没有意见,一秒钟都没犹豫就答应了,“上次你不是说过新开了间外文原版医学图书店你想去看看吗,好像就在那附近吧?正好可以顺带去瞧瞧。”
柳弈微微睁大了眼。
他没想到自己上次只是搜想要的图谱时搜到了书店的地址,随口跟戚山雨提了提自己想抽空去看看,他家小戚警官不仅记住了,还连地址在哪里都一清二楚,心中颇觉感动。
“好,那我们下午先去书店看看,然后在那附近转转,晚上在江心岛跨年倒数。”
柳弈踮起脚,在戚山雨的脸颊上大力地啄了一口,松开手,脚步欢快地出了厨房,继续捣鼓他的咖啡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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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以为要下上一整天的雨在下午两点左右停了。
天空依然阴阴沉沉,淡铅色的云层压得地平线都比平常要低了几分。
柳弈搜了一下书店的营业时间,发现是到晚上八点,于是也不急着出门。
他和戚山雨又宅在爱巢里消磨了小半天的时间,直到下午四点左右才换好衣服,开着车直奔目的地。
这间外文书店在本市乃至全国的医务工作者圈子里都很有名气,因为它是国内罕有的通过正规渠道进口国外医学类专业书籍的外文书店。
他们家贩卖的书刊几乎全部是港台或是国外原版书,且付梓日期较新,进货速度也很快,如果店里没有现货,还能通过目录查找后下定,请店家代为海购,对于专业人士——特别是需要时刻掌握前沿知识的高知学者来说,实在是很有用的。
这家书店已经有将近二十年的历史,从前开在老城区,后来因为所在的商城改建而暂停营业了大约有半年的时间,就在业内人士都为之扼腕,叹息少了一个买书订书的渠道之后,它又在两个月前悄无声息地在新城区的江心岛忽然重新营业了。
法医里带着“医”字,于是“法医学”自然也是这个书店书目里会囊括的大类。
柳弈以前闲着没事也会去书店旧址晃悠一圈,挑一挑自己感兴趣的新刊,再订一两本图谱什么的。
不过最近这两个月他忙得要命,得知了书店重新营业后还没机会去瞅上一瞅,现在戚山雨愿意陪他一起,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虽然是元旦前的跨年夜,不过可能因为今天的天气看着实在不太适合出门,路上的车子竟然比两人预想的要少。
两人顺着车流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了江心岛,找了个还有空停车位的商城停好车,然后在导航的引导下,溜达着就往书店所在的那条街走去。
走着走着,天空又飘起了小雨。
雨丝很纤细,细到落在身上只能感到微微的凉意,只抬手一摸才能摸出湿润来。
戚山雨伸手想从包里摸雨伞,却被柳弈拦住了,“快到了,我们加快脚步,再走走就行。”
说罢双眼一弯,也不管戚山雨答不答应,直接拉着恋人的胳膊就在林荫道上小跑了起来。
好在这条路上本来行人就不算多,加之人们大都行色匆匆,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他们两个大男人白日里牵手小跑的模样。
不过这里谁也不认识谁,就算有人因他们过分亲密的举动而侧目,柳弈也根本不会在意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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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柳弈和戚山雨终于看到了隐藏在绿荫里的蓝白相间的书店招牌。
一走进书店,柳弈就感到了新店面的巨大变化。
与从前挤在老城区的商场角落的逼仄相比,新书店明显宽敞多了,楼层高度增加后自然而然令空间显得大而敞亮。再加上整面墙的新定制的红木色通顶书架,还有浅色的带有漂亮纹路的木地板,让它多了几分网红书店的气质,连拍照都显得高大上了起来。
果然,因为书店的装修十分漂亮且时髦的关系,书店里人流明显比搬迁前要多了不少。
特别是新增加的一些科普和趣味性质的医学相关的流行书籍区,聚集了许多打扮得漂亮又时髦的青年男女,其中还有一个小姐姐举着最近很红的那本《弃业医生○记》的港城译本版比心自拍,一看就是来探店的。
戚山雨站在书店的玄关位置,左右四顾,“怎么说呢,这间书店跟我先前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
“确实。”
柳弈笑了笑:“也跟我想的不一样了。”
第217章 8.After Life-03
新书店的书柜空间比以前大多了, 不仅能摆出来的书籍数量更多,而且分类也更明晰,不同大类的专业刊物都有了自己独立的柜子, 不必再像从前那样一些冷门专业还得委委屈屈地和其他专业共挤一个架子了。
柳弈很快就顺着书架上的目录标签找到了属于法医学的片区。
法医学的书籍数量和其他热门科目当然没得比,不过和真正的冷门专业相比,还是比下绰绰有余的。
大半年没来,书架上确实多了不少不错的新书, 柳弈一眼便相中了一本病理学图谱, 将它从架子上抽了出来。
“我在这里看一会儿。”
柳弈转头对戚山雨说道:
“你可以到处转一下。”
说着他朝刚才人流聚集得最明显的地方一指,“那边的书应该比较有趣, 而且挺多港台译本的, 你可以去那边看看。”
毕竟这不是戚山雨感不感兴趣的问题,而是对非从业人士来说这些书籍确实相当无聊。
加上这里的大部分是非华语系的外文书, 他们家小戚警官的英文水平也确实不到能读懂的程度,陪他干站在这里着实没必要, 还不如到流行小说区转一下,或许还能淘到一两本有意思的推理小说。
“好。”
戚山雨笑着点了点头, “那我先到处逛一下, 然后到小说区那边看看,你挑好了书来找我。”
说罢就转身走开了。
目送戚山雨拐进他看不见的区域之后, 柳弈继续看他的书。
他一眼就挑中的这本图谱是他在不列颠留学时的母校邓迪大学的法医病理研究室主编的镜下病理镜检图,展示了在不同腐败和理化条件下各个组织器官的镜下切片改变,并且还附带了多种化学标志物的浓度变化,对柳弈的日常工作很有帮助。
柳弈原本只是打算翻一翻图谱看看质量如何, 再决定要不要入手一本的。
然而搞学问的人通常都有这么一个毛病, 一但翻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就停不下来,原本只打算随便翻一翻的手翻过了一页、一页又一页, 很快就进入了忘我的状态,看得完全入了迷。
柳弈就那么端着一本硬纸板覆膜,内里全是三百克铜版纸,整本书重量差不多得有两斤的厚厚的图谱站在那儿认认真真地翻阅着,一边看还一边在脑子里梳理他自己做过的切片,默默地与图谱中的图片和描述做对比。
厚书端得久了,手腕自然不可避免的开始发酸。
柳弈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拿书的姿势,并往后又翻了一页。
“小伙子,能麻烦你把书放低一点吗?”
这时,柳弈听到身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个老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和他手里那本图谱。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在别人看书的时候杵在旁边,又挨得这么近,甚至还在对方调整阅读姿势的时候要求别人将书拿低一点,怎么想都是一件既没情商也没礼貌的事情。
不过柳弈身旁的这位老先生长了一张相貌堂堂的端正面容,表情严肃,眼神认真,给人一种板板正正、一丝不苟的印象,让人感觉他每一句话都很认真,没有一点儿冒犯的意思,只是当真就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不知怎么的,柳弈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同样做事认真但同样稍微有那么点儿不那么通人情世故的俞远光俞编剧,非但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感觉有些莫名的亲切。
柳弈用手机拍下了封面右下角贴的编号,等会儿就可以凭这个号码让店员给他拿一本新的了。
“这书我看得差不多了。”
然后他把手机揣回口袋里,双手持书,将它递给面前这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先生,“前辈,您看吧。”
既然会站在法医学刊物的架子前,在旁边偷瞄的又是一般人看来最无聊最不明觉厉的镜下病理图谱,那必定不可能是眼瞅着法医学新鲜而跑来凑热闹的路人,柳弈觉得自己叫他一声“前辈”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听到柳弈的这句称呼,老人的眼睛微微睁大,抿紧了嘴唇。
“好,谢谢。”
老人接过柳弈递给他的书,翻了开来。
柳弈笑了笑,回了句“不客气”之后,便往旁边稍稍移开一步,留出给老人看书的空间,抬头继续在法医类的书架里挑选自己感兴趣的刊物了。
“……小伙子,你是个法医吗?”
本来柳弈以为老人得到图谱后会专心看书,没想到过了大约两秒钟,那人忽然又开口了。
周遭十步以内也就他们两个人,老人问的当然就是柳弈了。
“嗯,是的。”
柳弈对老人和孩子的耐心向来很好,对这突兀的搭讪并未感觉不悦。
“……”
老人侧头,目光在柳弈过分俊美的侧脸处仔仔细细地看了足有好几秒,然后说出了不少人都说过的那句话:“……你看起来……不像是干法医的。”
柳弈只笑而不语,没对老人的这番评价发表任何意见。
“你今年几岁了?够三十了吗?考证了没?”
老人一口气又问了三个问题,问题一个比一个没有边界感。
柳弈心想这位老先生果然很像俞远光,连提问的语气和提出的问题都十分类似。
“我三十多啦,是有证的。”
他笑着答道。
“哦……”
老人似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随后他几下翻到柳弈刚刚看到的那页,接着慢慢地阅读了起来。
看老人不说话了,柳弈便也继续浏览起了柜子里的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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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为重新开业而做的准备,书店里的书籍种类明显比还在旧址时多了不少。
柳弈还在书架上看到了两种期刊的本年第三季度的合订本,那应该是上个月才印出来的,居然现在就已经运抵鑫海市了。
“……小伙子。”
就在柳弈伸手想要抽本合并本看看的时候,旁边的老人又开口了:
“你是鑫海市司法鉴定科学研究所的法医吗?”
柳弈侧头看向老人。
因为鑫海市司法鉴定科学研究所的全名实在是又长又绕口,他们这些法医,连带市局那边的警察通常更习惯管它叫“法研所”,甚少有像这位老先生这般正儿八经叫出全称的,还把每一个字都念得字正腔圆、清楚明晰。
“嗯。”
柳弈倒也没隐瞒,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同时他心里也有了一个猜测:“前辈,你以前也在法研所工作吗?”
面前这位老人看着大约六十多岁不到七十岁的年纪,按照他们机关里男性六十五岁退休的标准来看,他最多也就退休了不超过五年。
加上他们这些技术工种时常有人返聘,法研所里多的是老当益壮的老先生老太太仍在各自的岗位上发光发热,每天上班风雨无阻一直干到七十的也不是没有。
然而柳弈对自己的记忆力十分自信,因此他十分肯定,自己在此之前从来没见过这位老先生。
不管是在法研所的各种大会小会上,逢年过节的退休员工的慰问、联欢活动上,甚至连每年的职工体检,又或者说什么也必须参加的组织生活,他也从未见这位老先生出现过。
“唔……好多年前的事了。”
老人给了个含混的答案,却并没有解释这所谓的“好多年”到底是多少年,他后来又是调走了还是怎么样了。
他顿了顿,忽然又问道:“老陈……呃,我是说陈理群,现在还在你们法研所吗?”
“陈理群”正是法研所现在的一把手,也是柳弈的顶头上司的名字。
柳弈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位老人以前一定在鑫海市的司法鉴定科学研究所工作过,而且还曾经跟他们的陈所长共事过。
“嗯。”
柳弈含笑颔首,“他已经是我们所长了。”
“……是吗,老陈都当所长了,我就知道那家伙是个有出息的,能抗事儿。”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时间过得好快啊,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当年他还要叫我一声师兄,哈哈……”
轻声笑罢,他低下头,目光在打开的图谱上扫过,“太久没看显微镜了,刚才看你翻得那么快,我心里都有些慌……好多东西,我现在都看不明白了……”
说罢,他合上图谱,像柳弈刚才把书递给他时一样,双手持书,将它又还给了柳弈。
“小伙子不错,好好干。”
老人抬手拍了拍柳弈的胳膊,力道不重,但语气恳切,神色认真,态度之郑重,令柳弈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加油。”
说完之后,老人似乎没有要继续在书架前逗留的意思,朝面前这位年龄最多只有他一半的后辈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
柳弈目送老人离开,目光停留在对方梳得很整齐的白发,还有即便上了年纪也依然保持笔挺的背脊上,久久没有移开。
直到老人慢慢走远,拐过墙角,背影再也看不到了之后,柳弈才轻而缓地出了一口气,挪开视线,继续在书架上找他想看的书去了。
第218章 8.After Life-04
柳弈在书架前又徘徊了整整一个小时, 挑好了自己想要的书以后,又顺便在别的专业区域晃悠了一下,看了看各个领域的一些新的学术进展和科研方向。
虽说不同的专业意味着术业有专攻, 柳弈在其他科室的书柜前转悠着也只是瞧一瞧大概,实在碰到很感兴趣的内容时才会抽出来飞快地浏览一眼。
然而架不住医学的专业方向细分起来很多,而许多学科彼此交叉,其知识点对柳弈这个法医来说也十分有用。
比如柳弈就在药理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阐述药物相互作用机制的研究进展, 其中就有大量柳弈大半个月前才刚刚用上的阿托品类药物与有机磷类药物的拮抗作用的实验数据, 顿时让柳弈跟掉进了米缸里的耗子一样,捧着书一页一页翻得极认真, 全副心神都用在了用上头的实验结果对照鹿云自杀案的时间判断上。
等他终于看够了, 想着干脆把这本书也买回家,以后说不准还能派上用场时, 掏出手机低头一瞅屏幕上的大时钟,顿时吓了一跳。
居然已是下午七点四十五分了!
他竟然不知不觉又在这里耽搁了整整一个小时, 书店再过一刻钟就该关门谢客了。
柳弈连忙拍下书封皮上的编码,再把样刊搁回书柜里, 然后匆匆往柜台走。
他原本还想翻一翻书目名单, 看看有什么感兴趣但没时间看实物的,直接先订下来再说的, 不过现在实在离闭店时间不远了,他也只来得及在柜台登记了书刊编号,并付清了书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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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弈走出店门时,天空仍然在飘着细雨。
大约一小时前戚山雨给他发了微信, 告诉他自己挑好书了, 在跟书店隔了大约三十米的一家咖啡店里等他。
因为今天挑的书实在有点多,晚上两人还要去江心岛人挤人看烟火晚会和倒数跨年, 柳弈没有急着让店员现场给他取书,而是下好订单,并约好下周末再到书店来现场取书。
店员还另外给他一张小卡片,上面有他们书店的公众号和小程序二维码,并告知他如果书单还有要补充的,只需要在取书的两日前在小程序里手动添加一下就可以了,流程和铛铛一类的购书网站几乎完全一样。
柳弈现在当然没空研究书店的小程序,直接把卡片塞进包里,就脚步匆匆地一路小跑往戚山雨说好的咖啡店赶了。
恰逢周末,又是公历年的最后一天,就算天气欠佳,凄风冷雨连绵了有些时日,仍然挡不住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外出跨年的热情。
是以即便戚山雨歇脚的这间咖啡店隐在相对僻静的巷子深处,柳弈进去时,店里仍是人满为患,不仅没有空桌子,甚至连空着的椅子都很难找到一把了。
而小戚警官这会儿正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吧台的最角落里,面前搁了一杯喝了大半但明显凉掉了的拿铁咖啡,还有一本摊开了的已经看了一半的书,神色极其专注,似乎读得非常入神,连旁边坐着的几个女孩子一直在偷偷瞄他,甚至还掏出手机偷拍他看书的侧颜都毫无所觉——或者也有可能是发现了,却压根儿不在意。
柳弈瞄准目标,故意放轻了脚步穿过满座的顾客,小心翼翼摸到戚山雨身后,手往前一伸就想去拿他的书。
然而戚山雨虽然看似沉迷阅读不可自拔,但稍有风吹草动,那反应还是十分迅速的。
他在柳弈的手指堪堪碰到他书页时,就抬手一下将柳弈的手和书页一起压在了掌下。
“柳哥。”
戚山雨甚至都不用抬头,只在对方把手伸到他眼前的那一秒,就知道在自己身后捣蛋的是谁了。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柳弈的右手被压着,他干脆就着这手心贴手背的过分亲密的姿势,直接就去掀戚山雨的书皮。
果然正是现在跟“医”字沾边的小说里最火的那本《THIS IS GOING TO HURT》,只不过是繁体版的港岛译本而已。
“这本真的这么有趣?”
柳弈早听说过这书的大名,甚至还从资深豆梗文青兼电影爱好者林郁清那儿得知它还被拍成了英剧,据说非常好笑,评分也高得吓人。
可惜他开年之后似乎有点水逆,鑫海市大案频发,他在忙着办案之余还得分神搞课题写论文外加还要带教,闲暇时光被大大压缩,“看闲书”这事就被他排在了其他许多想做且等着做的消遣之外,连喜欢的作者新出的推理悬疑小说都没时间看,就更别说其他的了。
“嗯,真的很好笑。”
戚山雨认真地点头。
一旁的几个妹子从柳弈过来时就开始紧张兴奋,等两位大帅哥就这么一坐一站地聊上了,皆十分默契地竖起耳朵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结果这会儿听到戚山雨用一本正经的表情回答说“很好笑”,三人都露出了一副你约莫是在逗我的眼神。
戚山雨在这里喝了多久咖啡看了多久的书,三位小姑娘就旁边盯着人看了多久,朋友圈里亲友都敲过一轮分享过若干个聊天窗口了,愣是没从这位帅哥脸上看出半点笑模样。
对方那认真专注的侧脸,让三人一致同意他怕不是正在争分夺秒备考下个月的公招。
“是吗?那回去也借我看看。”
柳弈笑着抽回自己的手,又很自然地轻轻搭在了戚山雨的肩膀上,“走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再去江心岛看烟花。”
“好。”
戚山雨一边答应着一边站起身。
他随手从桌上抽了张纸杯垫夹进书里当书签,然后将书合起揣进包里,盯着恋人左右看了看,见柳弈两手空空,奇怪地问:
“你一本书都没买吗?”
“买了。”
柳弈在三个姑娘好奇、兴奋、疑惑又带着遗憾的注视下,和戚山雨并肩往咖啡店的出口走。
“就是买太多了不好拿,而且人家也快要关店了,来不及帮我去仓库取货了,所以我就干脆下了订单让他们帮我打包好,等下周末再过来取。”
“好。”
戚山雨丁点没有嫌弃柳弈跑来跑去的折腾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那我们下周再过来。”
一听自家小戚警官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也划入了他的出行计划里,柳弈顿时笑得更灿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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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户外一直冷雨潇潇下个没完,不过柳弈和戚山雨上市民网查了查,发现通知说今晚江心岛的烟火表演照旧,不会因天气原因取消。
烟花表演预定九点开始,因为是往天上放的,方圆十公里只要是视野开阔的地方都是观赏点,倒也不用非得挤上江心岛去。
于是柳弈和戚山雨沿着江堤旁的林荫道一路缓行,也没有刻意找吃饭的地方,而是经过有空座的小店就进去随便吃点儿出餐迅速的点心、小吃或是甜品一类的小玩意儿,凑合着把晚上的一顿饭暂时给对付了过去。
“对了,今天在书店里,我碰见一位挺有意思的老先生。”
在一间云吞面馆吃着竹升面的时候,柳弈忽然想起自己在书架前碰到的小插曲。
戚山雨正往他的面碗里猛舀辣酱,闻言侧头看向恋人,“怎么个有意思法?”
“嗯,我估摸着他大概是我们所的离退休职工,不过看着实在很面生就是了。”
柳弈对戚山雨手里的辣酱勺没兴趣,转而去拿角落里的醋瓶子,一边给自己的晚餐调味,一边将那老人的形貌简单地描述了一下:
“他自称是我们那位陈所长的‘师兄’……按他的年纪来看,当年肯定是经历过最乱的那段时间的老前辈了。”
戚山雨点了点头。
法研所的陈理群今年也有五十多了,而比他年长十岁左右的老人则在六十五开外的年纪,在九十年代初鑫海市治安最混乱、打击犯罪形势最严峻的时候正是青壮年的业务骨干,想必应当经手过不少大案子。
“那老人家问我几岁了,拿没拿证。”
柳弈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脸,“说我长得年轻我爱听,但也不至于脸嫩到看起来连证都还没拿吧?”
小戚警官瞥了瞥柳大法医因为塞了半只馄饨而明显鼓起来的左侧颊,默默地把心里的吐槽给咽了回去。
“不过我觉得他不管是辞职还是离休,应该已经离开法研所很长一段时间了。”
柳弈会有此推断,不仅是因为他肯定自己从前确实没在单位见过那位老前辈,更是因为老人无意中一句唏嘘叹息透露出来的伤感之情。
“他说他已经连病理图谱都有些看不懂了……感觉像是很久没再接触过实务的样子。”
“……”
戚山雨闻言,手里的筷子浅浅搁在面碗里,不动了。
柳弈:“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在想,既然那位老先生已经有段时间不当法医了,又为什么要大周末的跑去专业书店翻图谱呢?”
戚山雨回答:
“毕竟你今天去的那个书店里的都是比较新的外文进口专业书吧?假如不是工作需要,就算是对老本行还有兴趣,也很少会跑到这种书店里翻阅新出的原版书的吧?”
第219章 8.After Life-05
“嗯, 你说得对。”
柳弈点了点头。
从那位老先生假日里还跑到书店翻自己已经用不上了的专业书,以及他看书时流露出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来看,对方身上怕是发生过什么故事。
不过柳弈与那老前辈仅仅只是一面之缘, 两人甚至连姓名都没有交换过,自然不至于为了那点儿好奇心盘根究底。
柳弈和戚山雨很快换了话题,回到了今晚的安排上。
“快吃,烟花差不多要开始了。”
戚山雨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八点四十八分, 只剩十分钟了。
柳弈唔唔地应了几声, 埋头飞快地将剩下的面条和两只馄饨吃完。
两人离开面店,也没有继续往前走了, 而是就在附近找了个视野近处没有高层建筑的位置, 靠着堤坝,一边喝着从店里打包的热红茶, 一边等烟花开始。
除了柳弈和戚山雨之外,附近还有一些等着看烟花的人。
比起人山人海的江心岛, 这一带的堤坝人流虽不算稀疏,但至少不用挤在一起, 每一组人之间都留了足够让彼此舒适的距离, 算是比较舒服的观赏体验了。
“江心岛……那边。”
柳弈打开手机导航,确定了一下江心岛的位置。
果然, 一分钟后,柳弈所指的那个方向处,几束镭射灯忽然射向天空,同时响起的还有含糊的音乐声, 以及一个感情充沛语气温柔的男声, 约莫是在告知观众烟花表演很快即将开始,以及一些安全注意事项云云。
不过因为柳弈他们现在所站的堤坝位置距离江心岛还有足足半小时的路程, 所以无法听清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好在音乐和人声虽然含糊,但镭射探照灯随着朦胧的音乐节拍在高空中迅速变换位置,组成一个个华丽又时髦的图案,本身就是很棒的视觉享受,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最后这五分钟等得无聊。
三分钟的灯光秀结束后,夜空恢复了黑暗。
柳弈和戚山雨抬头,只能看到随着萧萧北风打着旋儿乱舞的细白银丝。
附近的围观群众都仰着头,生怕错过天空中任何一丝变化。
戚山雨抬起手,替柳弈拂去了飘到刘海上的细碎雨珠。
下一秒,毫无预兆的,第一朵烟花腾空而起,忽然炸成一朵金中带红的巨大芙蓉。
第一朵礼花实在太令人惊艳了,每一个人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发出了兴奋的欢呼。
紧接着,随着远处的朦胧音乐声,璀璨夺目的烟火一个接一个蹿上高空,一时间如繁花齐放、斗艳争奇,看客们只觉视野全被奇景占满,一对眼睛都不够用了。
柳弈和戚山雨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依偎在一起,抬头看向漫天烟火,彼此贴在一处的那只手在身体的遮挡下十指紧扣,享受这甜蜜又浪漫的一刻。
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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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弈和戚山雨过了一个非常快乐的周末。
他们像两个二十啷当的小年轻一样,看完烟花后又跑去江心岛,挤在上万的人堆里参加了跨年倒数,一切结束之后,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或许是今晚他们都喝了不少茶和咖啡,又或许是夜晚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两人谁都没有睡意。于是他们躲在被窝里折腾到天将破晓,直到累得实在没力气了,才相拥沉沉入了梦乡……
本来柳弈还想过等回法研所后,找个机会问问他们陈所长那天在书店偶遇的那位老先生的事的。
结果元旦假期后回单位就赶上农历年前的安全检查,身为科主任的他一查科室的各种日常记录文书,发现大问题没有,小问题一堆,只能将自查出来的问题一件件摊派下去让大家该改的改该补的补,一下子就把书店的老先生忘了个一干二净。
如此很快就过去小半个月。
1月13日,星期五。
这天是柳弈的二哥二嫂约好了要来鑫海市的日子。
虽然柳弈跟戚山雨说了不用到机场接人,让二哥二嫂自己打车到目的地就好了,但小戚警官向来对家人极为重视,在他早已将柳弈当成了自己的终身伴侣的现在,柳弈的父母和哥哥就相当于他的至亲,自然是没有理由不尽心尽力的。
于是戚山雨问了二哥二嫂的飞机航班信息,趁着市局最近比较闲,下午补休了半天,开车到机场接机去了。
鑫海市持续了一月有余的阴雨天在上星期结束了。
最近的日均气温有了接近十度的回升,白天时天朗气清、阳光普照,一下子变得不像冬天反而像是春秋,连路边的花草树木也跟着一起错了季节,新芽萌发、花蕾盛开,令人颇觉赏心悦目。
因为天气很好又不在航班高峰期里,柳家二哥二嫂的飞机难得没有延迟,反而比原定计划还提前了十分钟就稳稳地降落在了鑫海市的机场上。
戚山雨在接机等候区只等了不到十分钟,就看到柳二哥左手拖着一个大箱子,右手牵着他夫人从乘客通道里出来了。
“二哥、二嫂。”
戚山雨朝两人挥了挥手。
他长得又高又帅,站在车旁边完全就是鹤立鸡群的效果,柳二哥和二嫂在他抬手招呼前就已经瞅见人了,这会儿都笑着朝他打招呼,“小戚啊,麻烦你了,不好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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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柳妈怀上大儿子的时候正在秦皇岛进修,住的地方就是传说中的“东临碣石”的那片海岸,岸边有一个观景台,日日有人在那儿弹古琴,琴声还非常动听。
于是等长子降生的时候,柳妈决定给大哥起名叫“柳弦”。
三年后她生下次子,在讨论管柳二叫啥时,柳爸说既然长子是弹琴的弦,那次子也起个意境相似的名字好了。
加上当时已经三岁半的柳弦正是汉字启蒙并开始学写自己名字的年纪,偏偏小小年纪又是很较真的年纪,“弦”字的右边不容易装得漂亮,于是小朋友就天天哭唧唧地跟那两笔较劲儿,经常因为自己的名字写得不够好看而纠结万分。
于是爸妈未免次子再有此体验,便选了一个相比“弦”字几乎都是横和竖的字,以“丹青”为意境,起名叫“柳青”。
而等到柳弈的时候,柳父当时心想反正都已经生三个了,干脆凑个琴棋书画,这样万一还有第四个娃也就不用愁了,才给幺子起了个“弈”字。
跟长得更像妈妈的柳大哥和柳弈相比,柳二哥柳青的五官明显继承了柳爸的特点。
他脸型方正,鼻梁挺拔,眉眼深邃,颌骨和下巴的线条也更硬朗。
他比柳弈年长六岁,今年已经年满四十了,是首都某所大医院的普外科主任,专攻肝胆胰系统方向,是全院公认的肝胆脾胰一把刀,平日里一号难求,每次出门诊,诊室门外都被殷殷期盼的病人和家属堵到水泄不通。
而柳青的夫人李月丹则是同院的麻醉科医师,比丈夫小三岁,身材娇小,面容清秀,唇边总是挂着温和的浅笑,说话一直柔声细语的,一看就是脾气很好的类型。
当年李月丹从外院调来,有一段时间经常和柳青搭台手术。
两人郎才女貌、日久生情,经过三年多的交往后终于喜闻乐见地走到了一起,成为了他们单位人人称羡的一对恩爱夫妻。
“不麻烦,我下午刚好没事。”
戚山雨打开后备箱,轻轻松松就将那一大箱子的行李怼了进去,然后拉开后座的门,请二哥二嫂上车。
“我们家幺儿还在上班吗?”
柳青一看柳弈没来,笑了,“怎么他一个当法医的,比你这当警察的还忙啊?”
戚山雨一边发动车子驶出接机等候区,一边回答:“他们法研所年前安全检查,一堆事儿要他操心。”
其实戚山雨只在去年圣诞节跟柳青见过一面。
不过柳二哥是那种十分开朗又健谈的E人性格,没架子又好相处,加上不知怎么的觉得戚山雨极对他眼缘,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当时就拉着戚山雨聊了一整晚的天,还顺带揭了许多老弟小时候的黑历史,现在虽久未再见,但彼此一点都不觉得陌生,开口就已是非常熟络的闲聊态度了。
戚山雨将车一路开到柳弈提前租好的别墅,将二哥二嫂放下之后,又用房东留在密码箱里的钥匙帮他们开了门,嘱咐他们好好休息,晚些时候他会再来接他们去吃饭的地方。
“今晚的餐厅是小弈挑的?”
进别墅前,柳青顺口问了一句。
“嗯。”
戚山雨点了点头,“柳哥已经订好座了。”
因为柳青指定说要试试鑫海本地的美食,柳弈又寻摸着他们还要在这边呆上一周,第一顿不宜重油重辣,于是选择了在外地很少见的毋米粥,让他们既可以海鲜牛肉吃个过瘾,又不至于让两位医生感觉过于油腻刺激了。
“好,那我可就要迫不及待了啊!”
柳青从小的口味就和柳弈很接近,既然是他弟订的,那么柳二哥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好好地期待一下了。
他和戚山雨约好了晚上出门的时间,又亲热地给了弟婿一个拥抱之后才道了再见,然后牵着一直在旁边微笑地看着两人互动的妻子李月丹进了别墅,找自己的房间洗漱休息去了。
第220章 8.After Life-06
1月13日, 星期五。
傍晚六点整。
戚山雨按照约好的时间准时将车子开到了柳家二哥二嫂暂住的别墅前。
身为医生的柳青和夫人李月丹都是非常有时间观念的人,赴约从不迟到,这会儿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 站在花园前,翘首等着他了。
“嗨,二哥,好久不见啊!”
车子停稳, 靠近别墅那边的副驾驶座的车窗降下, 柳弈笑眯眯地朝自家二哥打了个态度轻松又毫不见外的招呼,又转向旁边的李月丹, 礼貌又郑重:“二嫂好。”
“哎。”
李月丹微笑着回应, “小弈气色不错,看来小戚将你照顾得很好。”
柳弈和柳青兄弟二人虽同在华国, 但首都和鑫海距离实在不近,就算是坐飞机来回也耗时不短, 加上两人和他们各自的伴侣也都是大忙人,四个忙字扎堆的可怜人想要见面必须提前计划, 还很有可能计划好了都未必能成行。
所以柳弈上次和二哥二嫂见面已经是去年圣诞假期的事了。
这一年中, 他们虽然经常打电话,时不时也会开个视频聊聊天什么的, 但说一句“好久不见”却是一点都不夸张的。
“唉!”
柳弈跳下车,替二哥二嫂打开后座的车门,“这段时间稍微好了一点吧,手头上要紧的案子都结了。”
他叹了一口气, 用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 稍稍带了一点儿撒娇意味的语气向二哥二嫂抱怨道:
“之前那三个月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差不多月月都有大案子,我加班补休的累计天数都快一个月了!结果根本休不了, 半点儿都休不了!年底一结算,一天假算八十块,直接就抵了。”
按照法研所的工作制度,柳弈他们加班的话时常是能抵补休假的。
然而柳弈他们去年大案子特别多,一年下来人人手里都攒了一把补休,但攒假归攒假,根本腾不出空休也是真的。
到年底一结算,去年的假不能延到今年,直接就一天八十块,当年终奖一起打进卡里拉倒了。
最好笑的是单位超时加班有额外餐补,餐补费半天算十七块五毛,财务那边可是非常较真的,较真到不会给你四舍五入抹零头。
于是柳弈他们病理科的小张法医去年买房时去银行打流水,银行经理对着每个月都来的那一笔小钱后面的“.5”的迷惑了很久,终于没忍住好奇心问了小张法医一句:
“请问您在哪高就啊?怎么你们单位发钱还月月带个五毛的?”
哭笑不得的小张法医回科里,把这事和同事们吐槽了一下,从此大家都记住了这个梗,互相询问本月餐补发没发时,皆笑一句“这个月的五毛你领了没?”
“知道你们很忙了。”
柳二哥抬手在幺弟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同情道:
“最近隔三差五就看你们鑫海上一次热搜,还次次都没好事……唉,要不然过完年后你抽空到哪里拜拜吧,这不是水逆是什么!”
柳弈这位二哥明明是个名医,但意外的对玄学很感兴趣,而且还是那种十分泥石流的玄学爱好者,比如会在单位办公室里养差不多一人高的巨大仙人掌,每次到清明或是三元节前就会格外严阵以待之类的,所以会在这种时候建议弟弟抽空拜拜,柳弈真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再说吧,我们这附近没啥名山大川古刹大寺的……想跑远点那也得有假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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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弈和柳青两兄弟一路都在聊天,间或戚山雨和李月丹也会笑着插两句话,一车人其乐融融,连路上的耗时都丝毫不觉得无聊。
也正是因为聊天聊得高兴,柳青眼看着太阳西沉,窗外的景色也越来越往地广人稀、绿意葱茏的郊区景致靠拢,才惊觉车子似乎开了很有段时间了,“哎呦小弈,你订的哪里的餐厅啊?怎么感觉还挺远的!”
“唔,还行,没有特别远。”
柳弈回答:“就在龙湖那边,那儿有一家很出名的毋米粥的餐厅,市内口碑排得上号的。”
他抬头看了看车载导航,“快到了,还有个几分钟吧。”
柳弈所说的龙湖,就是今年十月份出了大学旧校舍双尸案的鑫海大学龙湖校区附近的那个龙湖。
托市局和法研所通力合作,迅速破案的福,原本应该闹得沸沸扬扬的大学女生遇害案本身并没有想象中的舆论风波。
相反,大家在看过案情通报后,都忙着谴责丢下女友悄悄独自逃命的教授段晨段副院长去了。
当段晨与女学生偷情的事情曝光之后,鑫海大学几乎是立刻马上当天就处理了那个德行不端的副院长,并在网站和所有门户平台上发了处理公告,躲过了被吃瓜群众的怒火冲击的环节。
随后学校又果断公布了新校区的一系列安保措施改革,不仅加招了一倍人数的保安,还在容易忽略的盲区加装了许多摄像头和红外线报警装置,校内气氛和教学秩序因此得以迅速恢复。
等一个月后柳弈再到鑫海大学龙湖校区上课时,已经再听不到有学生或是老师谈论旧校舍的女学生遇害案了。
那之后柳弈又去了龙湖校区上了几次课,渐渐地也和当初帮他守过车子的保安小哥还有那边教研组的几个老师混成了朋友。
这次他给柳青夫妻选的店就是龙湖校区的一个老师推荐给他的。
对方自称本地老饕,是那种放假啥都不干,开车带全家到附近山卡拉农家乐吃鸡吃鱼,或者凌晨三点蹲人家猪杂店外等第一锅粥的类型。
当柳弈询问他有什么合适消化科医生对“健康”的要求,不那么油腻又确实好吃的推荐时,对方拍胸脯保证这家毋米粥绝对不会令他失望,甚至还很热心地从长长的微信联系人里找到了那家店的店主的微信号,让柳弈加上了好订座。
好在那家店虽然远是远了点,倒也没到远到不可接受的地步。
从二哥二嫂现在住的地方开车过去约莫只需要五十分钟左右,且因为是往城郊的方向走,所以沿途路况通畅,没有堵车的麻烦,对自驾一族来说,来回都不算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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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弈约了晚上七点的小包间,到地方时间卡得刚刚好。
说实在的,柳弈其实以前也没光顾过这家店,所以戚山雨完全是靠着导航摸过来的。
到了地方他们才知道,那居然是一处完全独立的三层小楼。
它坐落在龙湖东岸的一片绿地上,往前再开一段路就是花园街别墅区。
整栋小楼白墙红楣青瓦,是那种仿古风设计的别墅造型,光看墙体和门楣的颜色就知道应该是这几年才建起来的。
别墅的一楼一整层都是毋米粥的店面,楼上两层看起来像是可以外租的民宿,只不过大部分窗户都没有亮灯,与一层相比毫不显眼。
戚山雨将车开进别墅的前院,在划定好的停车区找了个位置把车停好。
停车场里已经停了另外三台车子,其中一台还是九座的大车型——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开车能走断腿的地方,客人肯定是开车或是打车过来的。
“生意挺好的嘛。”
柳弈笑着回头对自家二哥笑道。
柳青满意地点了点头。
柳二哥还没进门就远远地闻到了火锅烹煮海鲜的香气,让他这个久居首都内陆,有段时间没吃过鲜活海鲜的只是闻着味儿就感觉腹中馋虫蠢蠢欲动了。
四人进了门,柳弈跟前台的小姑娘报了自己的姓,对方便领着他们进了一间小包间。
这店里有一大一小两个包间,大的是能容纳十二人的大桌,小的是六人桌。
当然坐包间有最低消费,还要加收服务费,人均下来肯定比外头要贵。
不过柳弈本来就是想招待二哥二嫂吃顿好的,根本不在意那点差价。
更重要的是这间包间虽小,但整洁又安静,正合适他们边吃边聊,好好叙叙旧。
四人坐下后先点了茶水,然后小姑娘笑眯眯地告诉他们,想吃可以到后面去挑,海鲜全都是现看现称现做的,保证新鲜。
柳青对挑活海鲜这事儿十分积极,立刻就站起身,摩拳擦掌表示这么有意思的事当然要放着让他来。
随后他转向爱妻,“月丹,一起吗?”
“不了。太麻烦了,我在这儿坐着等吃就好。”
李月丹笑着摆了摆手,“反正我爱吃什么你都知道,就全交给你了啊。”
柳青被老婆的话哄得更高兴了,一把薅住弟弟的胳膊,将柳弈一并拖了起来,“走走走,陪二哥点菜去!”
说着就连拖带拽把柳弈也拉走了……
……
“真是,老大不小了还跟个小孩一样。”
等丈夫和小叔子跟着领路的服务员出了包厢的门,李月丹无奈一笑,转向戚山雨,“真是让你见笑了。”
虽是这么说,但李医生的语气中分明满是无奈和宠溺。
戚山雨也笑了笑,回答:“柳哥平常也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