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一百六十一
寿阳县是寿阳府的中枢所在, 是当地的望县,为寿阳府三十六县之首。
县中人口原本逾四千户,两万多人。
而今, 在狄人治下不过一两个月, 经过灵芝庵的摧残,真正的寿阳百姓, 竟只剩下了一千八百户, 九千人多。十去其五。
倒是那些被灵智庵硬生生变作人模样的禽、兽之属, 子嗣暴增了近三成。
近万的寿阳人的复杂七情汇聚成云霞, 重新笼在了城池上方,从中分出一大股,朝着李秀丽没顶而来。
那些短暂拥有过人类灵智的兽类, 它们在“魂魄”被白贞贞、吕岩剥落后,落回蒙昧前, 恐惧、忧虑、乃至愤怒, 也涌向李秀丽。
更甚至, 虽然狄人、灵芝庵尚来不及完全控制整个府, 但寿阳县的情况向外蔓延了半个府城,灵芝庵传播所及, 波及十万人多。洞天破灭时,半个寿阳府都有所感应。
加起来, 也有十几万人的元炁,七情交织,五色陈杂, 琼光耀耀, 环绕云鬓霞衣的少女,衬得她宛似姑射真修。
吕岩、张半武、陈二娘, 以及一干寿阳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望着她,满脸敬畏。
白贞贞是修行者,当即让他们不要上前,看向李秀丽,既欣慰又神往艳羡:“十五六岁,就要迈进练炁化神这般卓荦人物,世上果然自有仙才。”
李秀丽此时微微合着眸,虽仍能体察外部八方,但心神全然凝注在了内宇宙般的躯体之中。
她破了大江洞天,救下百万人族,得了大助力,只差一线,就能凝就最后一境,迈入练炁化神。
她体内,尚有实体的重要脏腑,只剩下一个“脾”。
脾脏主忧、思之境,属土,金黄灿灿,若大地凝了阳光。
这一次,寿阳百姓虽然变回人形,但对自己如今的兽形的深深迷惘思虑,化作忧、思占主导的元炁,尽数朝她汇来,涌入诵世天书。
脖子上挂着的宝珠亦放毫光,随她意念而动。
外界涌入的人族元炁,被藏在珠中的诵世天书筛去了大部分附着的其他情绪、杂念,化作单纯的忧、思之炁,不停充盈着脾脏。
直到炁盈满每一毫血肉,固体的、实在的存在,开始向飘渺转换,渐化作一团涌动的明黄烟霞。
忧思之境,成!
五境俱成,五色烟霞互相交织。
渐渐,五色毫光由躯体由内放外ῳ*Ɩ ,将方圆数里都照得一片光明。所有被照到的凡人,皆觉得喜怒哀乐等诸般情思在心头转轮一般流动,但又并非大起大落,心底又另有一种格外的宁静。
李秀丽则不知何时成盘坐打膝状。
五色毫光中央的少女,先是原本淡白的肌肤,色又转剔透,整个人宛如一尊琉璃像,且越来越透明,光甚至能穿透她整个人,仿佛人正在消失、隐没。
看得凡人们瞠目结舌,情不自禁地想要膜拜、靠近。
白蛇赶紧嘶嘶地叫醒并阻拦了他们,不叫靠近。
这是彻底迈入练炁化神阶段的最后阶段,三相变。
五境互相呼应,灵炁完全浸染、改造肉身,并且再次以灵炁化的方式重组躯体。
从此,修行者在世上存在的方式,就亦实亦虚。
原本父母生养,只能居住在阳世的凡胎,升华为能同时行走幽阳二世的半神话生物。
在这过程中,会呈现三大相。分别是无垢琉璃相、太虚寂灭相、洞彻真人相。
琉璃相,即是灵炁完全浸透肉身时的表现,五境相成,周天无垢,里外剔透。
寂灭相,是躯体从阳世隐去,在幽世中,由五境源源不断的灵炁,彻底重组再现。在这过程中,仿佛从阳世的物质宇宙中完全消失了一样。
真人相,是躯体从幽世再次浮出阳世,再次蜕变升华后定格的本相。
从实,到虚,再由虚,转还阳世。即三相变。
白贞贞目不转睛,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修士凝五境,变三相,迈入练炁化神的过程。
因太过专注,竟未察觉,四周悄然无声地升腾了雾气
*
狄国三王子死去,寿阳百姓彻底夺回“魂魄”时,某处洞天深处。
阳光普照,一座道观的影子中,有一小块区域忽然蠕动起来。
影子中,黑泥般地渐渐隆起一个人影。
片刻后,人影的五官、衣着都清晰可见。
颠女冠带着余悸,袖子都撕开了一大块。她摆脱累赘时,“累赘”将她的袖子攥得太紧,竟然也一并裂开了。
她先用灵炁,逼出一副苍白的脸色,再快步往观中走,却在转角遇到了跌跌撞撞而来的狄王。
原来,狄王在宫中打坐,猛然却只觉心口一阵一阵地发痛,竟滴下血来,与他当日痛失四子时的感应神似。
狄人上下全族都可由他一念而决生死。同时,与他血脉相近者的死亡,他亦能感应。
生出感应的方位,是三子所在的方向。
他心知不妙,立即往地煞观的驻地来。
撞见颠女冠,立刻拦住她:“十一道主,你与我儿同往寿阳,怎么独自归来?他人呢?”
颠女冠白着脸:“我回来,正为此事。我与师弟受邀,赴寿阳参加灵芝庵的大法会,巡看新并入狄州的寿阳城。不料李秀丽潜伏在寿阳,趁法会召开,我等均无防备时,斩杀了灵芝圣母一百九十三号,毁了寿阳洞天。我与师弟不敌妖女,匆匆撤退。不料,师弟被她擒住。我奋力与李秀丽相搏,受了重伤,只能回转总部,向师叔师兄等求助。怕迟一刻,就误了师弟性命。”
狄王深知地煞观这些弟子门人的秉性,对她口中的所谓“奋力相搏”一个字也不信。但也怕误了三子的性命,立刻就说:“我与您同去!”
二人进了总驻地,立刻向驻扎本表的地煞观负责人请示。
一进正殿,就见灰衣比丘尼们也聚集在此。灵芝庵新铸造不久的灵芝圣母一百九十三号被毁,她们也是来商议这件事的。
地煞观驻地大殿正中,供奉的是也是三清像。
只是地煞观供奉的“三清”,身上有千手千足,每只手里都镶嵌着三角形,中有一刻眼珠。头顶地,脚朝天,呈倒立状。嘴巴长在额头,鼻子横着长,眼睛长在下巴的位置。
颠女冠立刻拜倒:“师叔,李秀丽毁了寿阳洞天!”
狄王悲声道:“这妖女捉了我的三儿,还望上真救命!”
于是,“三清”像的一部分手足就活转过来,惨白的,水蛇一样乱舞,手心三角的眼睛睁开,定定地看向虚空,似看到了什么东西。
颠倒长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在大殿四面回荡嗡鸣,使人一听就觉得头晕目眩的声音:
【三王子已死。寿阳之人,皆已碎裂心缰魂锁。】
闻言,狄王虽然早有所料,仍然恨得胸口发闷,捶地嚎哭。
狄人的种族构造特殊,王族每死一个,对本表的狄人来说,会使举族的炁运损失相当一部分。
李秀丽连杀他两个孩子,怎教他不恨之入骨!
颠女冠亲眼目睹寿阳洞天如何破灭的人,则说:“师叔,李秀丽身负鱼龙变秘术,又学会了洞明子的红尘剑法,她手中拿着的剑,甚至疑似是幽世‘那柄剑’的分身。这些都是阳神的精深门道,常人学得其一,已经够称豪杰。她小小年纪,却皆得其术。我亲眼所见,她甚至自发融会贯通了以龙身相合红尘剑法,连灵芝圣母一百九十三号都毙于其剑下。”
“阳神的那些人,虽然都是疯子、短命鬼,却借这些邪门歪道,换得所谓‘法力通玄’。以小辈看来,李秀丽更是其中佼佼者。她如今才十五岁,就已经成了我观的绊脚石,如果任其长成,怕不是诸表人间,又添个阳神大獠。此女不得不除。”
阳神门派,从当年的通天教,到后来的太乙宗、玄武盟,甚至现在犹疑不定的阳春派,虽然要么是衰微落魄,正传几乎无人。要么是被追杀得流离四散,在诸表人间躲躲藏藏。要么是道统分裂,有改投之意,与阴神五大派眉来眼去。
至于那些阳神小派,不成气候。
修阳神的,碍于自身修行的特性,绝大部分,根本过不了返虚这一关,甚至练炁化神阶段就身死道消。修行人数不多。
但不能否认,也是因为他们修行的特性,论起斗法,没有一个是吃素的。对同境界的阴神修士,呈碾压之势。
“三清像”的那无数只眼睛都眨了眨,是赞同之意。显然颠女冠说的与他想的一样。
颠倒的口继续发出声音:【修阳神者,歪魔邪道,异想天开。诸表人间,应共击之。此獠如今正在凝结练炁化神的三相。一旦她迈入练炁化神,则人间又添一大魔。】
阳世隔绝万法,返虚、合道修士也只能通过诸如制造寄身、傀儡,或者洞天渗透的方式来参与人间之事。
想在阳世以真身自由行动,发挥的最大法力上限,就是练炁化神境界。
如果被李秀丽踏进了练炁化神,她如今就让许多阴神修士惊心的能耐,会拔高一大截,许多洞天与法术,根本就拦不住她了。真正要成地煞观收伏此表人间的心腹大患。
灵芝庵的尼姑们听此,说:“狂徒损毁菩萨一百九十三号金身,应落九幽地府,受阎罗酷刑。我等愿一同前往,缉拿此恶士。”
颠倒之口却阻止了她们:【李秀丽五境已成,已凝就琉璃相,正在准备寂灭相。百毒不近,百病不侵,诸多幽术不沾。汝等本就不长于争斗,俱不是她的对手。】
狄王闻言苦笑:“可是要论正面争斗,同境界中,谁又是这些阳神疯子的对手?连日曜城都曾吃过大亏。”
颠倒之口却说:【真人相未成,就仍有凡胎的部分。阳世之浊,便可以阳世之‘浊’攻之。】
随着祂的话音,大殿中进来一个黑衣人,高得异常,但瘦得也异常,四肢如竹竿,全身都拢在黑袍下,头上也盖着兜帽,脸部隐在黑洞中。只有露出袍子的十指,枯槁且尖利发黑,像爪子。
整个人看去宛如一道扭曲的瘦长鬼影。
朝“三清像”拱手而礼,声音嘶哑:
“见过外交官。”
颠倒之口说:【速速前去,务必阻止李秀丽晋入练炁化神,以击杀为善。】
【是。】
待黑袍人离去。颠倒之口又叫:【星君何在?立即向紫薇宫申请,准备调动群星,待命。】
闻言,狄王大骇,吓得扑在地上:“上真,杀鸡焉用牛刀,不过一小小狂徒,何须动用群星,惊动紫薇宫啊!?”
连颠女冠都不敢说话了。
唯独那颠倒了尊神的口,声音阴冷:【李秀丽修习了红尘剑法,已经是一意孤行入阳神的死路。今后必为阳神大魔。若能提前诛灭此魔,毁灭一表,亦是功德无量。】
【怎么,你为了自己区区一国一族,要放过将来的阳神大魔?】
狄王浑身颤抖起来,脸色涨得发紫,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心中祈祷,希望黑袍人此去,能顺利击杀李秀丽,千万,千万不要让紫微宫出手
*
五色毫光中端坐的少女,宛如真神降世。她的剑丸环绕她旋转,似是护卫。
百姓们尽管已经被县令叫着回去整理故园,仍然不愿离去,就遥遥地看着她。
他们不懂什么修行,但都默默地为她祈祷,希望她能一切顺利。
不少小孩更是抱膝坐在离李秀丽稍远的地方,任由人劝,一动也不肯动。觉得待在她周身的光华内,才叫人安心。
这些小孩,除了狗儿,大多是被灵芝庵、“新狄人”从其他城池掳掠来的外地孩子——寿阳本地的孩童早就被搜刮一空了。
他们听不大懂寿阳人的土语方言,在这里也举目无亲,只心中依赖救了他们的白龙姊姊。
白蛇则旁观李秀丽凝就三相,既是护法,也是为自己将来的修行做个参考。虽然有蒲剑这样的神剑护卫,但她仍想为恩人尽点力。
忽然,一个孩子打了个喷嚏。其他孩子赶紧嘘他:“用手盖着点,龙女姊姊在、在修行呢!”
可是,人群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喷嚏。
最后,连白贞贞都打了个喷嚏:“咦,什么时候起雾了?”一吸进雾气,就喷嚏打个不停。
悄无声息,寿阳城外弥漫茫茫大雾。
白贞贞摇了摇尾巴,心头莫名不安。龙蛇之属,多有吞云吐雾的本事。她立即鼓足一口气,猛然一吹,灵炁化作大风,将这场忽如其来的雾气吹去。
只顷刻间,雾气就散了。
但很快就有孩子大叫起来:“龙女姊姊,龙女姊姊不见了!”
白贞贞猛然回首,却见李秀丽打坐的位置空无一人。
短短几息的雾气,少女就在雾中消失无踪!
第162章 一百六十二
浓雾, 郊野。
冥冥天,浑浑地,行人不见, 道路难辨, 鸡犬无声。
白茫茫,忽被喇叭、唢呐声划破, 喜乐由远及近。
但在流动极缓、近乎凝固的雾里, 连原本高昂的乐声也显得沉闷, 有一搭没一搭。慢慢走出一列人。
神色萎靡的鼓吹手在两侧, 有气无力地吹着。疲惫麻木的轿夫抬着一顶披绸挂彩的喜轿。二三民伕抬着寥寥箱笼,随在其后。
生锈般红,发霉样绿, 长斑珍珠嵌在轿顶。门帘一荡一荡,用褪色的金线绣着两只呆板的鸳鸯。
被虫驻得坑坑洼洼的轿柄, 随着轿夫的肩膀晃动, 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忽然, 门帘被掀开一角, 指甲淡粉的素手,朝着旁边走得汗流浃背的媒婆招了招。
媒婆凑过去, 新娘低声问:“张媪,什么时候才到卫县?”
“哎呦,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再走半个时辰,唔, 也或许是两个时辰, 前面就是卫县了。小娘子你路上已经问了三次了。迢迢远嫁,不差这么一会。别露出猴急相, 叫夫家的人看了笑话。”
媒婆随口敷衍。要不是新郎家给的钱多,她才不耐烦陪这么个父兄皆荒唐,几乎是被半卖来的女子,走这么多的路。她甚至没有什么嫁妆,除了表面功夫的嫁衣外,最值钱的,只有一面做工精致的菱花镜。
但她也能理解新娘的不安。新郎据说有要事到外地去了,连迎亲都没来。谁不怕刚进门就失了夫婿的欢心?
一行人没走多久,马蹄声笃笃而来,还有人的脚步声、欢笑声。唢呐声。
从雾茫茫的另一边,走出了一队同样披红挂绿,但服饰齐整崭新,笑容可亲的人马:“是齐家的送亲人吗?我们是宁家人,来接新夫人的。郎君到外地办急事去了,嘱咐我们一定要好好相迎。”
媒婆在窗边,对轿子里的新娘说:“你瞧,宁家老远就出来迎接了,可放心了?宁小官人确实是有急事,并非有意怠慢。”
新娘子在帘后轻轻嗯了声,没说话。
花轿慢慢地进了卫县,过了城门。
新娘子掀开窗帘的一角,悄悄打量自己将来要生活的这个地方。雾气沾到她的指尖,湿润,凉意顿生。
进了县城,雾更浓了。听说,这座城池就是常年拢在蒙蒙中的,少见晴天。
向外看去,连轿子一米开外都瞧不清楚。能看到的,只脚下的青石板。城池的楼阁建筑,全都隐在茫茫中。
走在最前面的宁家人,提着分外明亮的灯笼,似浓雾里张开的两对光眼。说是为了防止轿子与马车、行人相撞。
但一直往前走,却没有看到行人,并无任何人与送亲队伍擦肩而过。
新娘又侧耳去听,声音倒是正常的。
雾中时不时传来男女老少的说话声、叫卖声、人们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光听这些嘈杂喧闹的声音,与传闻中繁华的卫县,十分相衬。
或许,是宁家势大,在卫县称王称霸,称头个的豪族。卫县百姓也许早就被提前警告了今天是卫家郎君迎亲的日子,所以看见灯笼就远远避开了。
花轿摇摇晃晃又好一段路,迎亲的宁家人笑道:“宁府至——请新娘下轿。”
大红灯笼从深宅一直挂到了门口,暖光驱冷雾,笙箫齐奏,熏遍满府的香氛飘至外间。
宾客如云,挨挨挤挤,都在府前争看新人。
新娘缓缓撩开布帘,搭着媒人,下了花轿。
却一面并蒂团花扇。
宝冠压云鬓,珍珠点蛾眉。羞掩芙蓉面,怯步碧玉裙。
宾客虽众,却无一人说话,大家都只默默地打量她。
唯有一个声音,喟叹:“果然是个美人。”
新娘偷眼觑,见说话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端庄贵妇,站在所有人之前。
只是贵妇人十分憔悴,神情平淡,嘶哑的声音又僵又疲倦:“我儿因急事外出,不能亲自来此,你拿着这个吧。”
拍了拍手,立即有仆人拿来个一臂高的木偶人,塞给了新娘。
焦木似的偶人,五官很滑稽,斗鸡眼,脸上涂着白漆,脸颊抹着两团胭脂,戴着新郎的帽子,穿着新郎的大红吉服。四肢无力地垂下。
颇重。
新娘被迫抱住它,一下子呆了。
贵妇人却再也不看她,只转过身,说:“带进去,拜堂。”
立即悄无声息,涌出大列的侍女仆从,人人垂首低眉,穿着一样的衣服,神态恭敬,搀扶着新娘,实则是半架半挟半推,将她带往喜堂。
喜堂上离奇地设了屏风,翁姑都坐在屏风后。
新娘被仆人压着,与木偶三拜成礼。
期间,阿翁没有说半句话,阿姑落座后就一言不发。
直到最后,新妇要献茶时,阿姑才开口,依旧带着疲倦、厌烦:“不必了。进洞房去罢。我儿或许今天半夜时会到家。在他回来前,绝不可出房门一步。”
“我们准备了一天昏礼,也要去歇息了。”
竟然径自站起,拂袖而去。
阿翁仍然没有言语,但温和许多。只是拍了拍掌,他的侍女走出来,呈上一个大盒子:“这是老爷赐您的添妆。”
随后,他也慢慢站了起来,略显佝偻的背影映在屏风上,随妻离去了。
新妇喏了一声,弯着腰,作着揖,不敢抬头,静送好像不喜欢她的翁、姑。
十分苦涩,又略松了一口气。夫婿今夜还是会回来的,她不必与木偶枯坐一夜。
转身时,一脚踩下,忽听到“啪嗒”一声,有液体飞溅而起,脏了她的碧裙。鞋底黏糊糊的。
低头看去,却见屏风下淌出了脓黄色的液体,她不慎踩中了。
不待她细看,左右的侍女挽着,实则是拉拽着她:“我们带您去新房。”
新房里,龙凤烛烛劈里啪啦的燃烧,烟气缭绕“喜字”。
锦被高床,撒满花生干果。
门被侍女关上了,从外锁了起来。说是等郎君回来,他会开门的。
窗户也都被合上了,落了锁。
侍女在门外说:“少夫人,我们这常年有雾,这雾对人身体不好,不要开窗。”
宁府中没有寻常婚礼的贺喜声、祝酒声,连宴席都没有。
看似众多的宾客,在礼成后,就悄无声息地全走了。
院子、屋子,都安静得异常。门、窗都有锁,宛如囚室。
新妇坐在床上,那木偶也被放置在床头,白漆的脸,墨黑的眼,直勾勾地对着她。
实在没法忍受这诡异的偶人,她起身坐到了桌子边,为打发无聊,打开了公公送她的添妆礼盒。
一打开,她吓了一跳,珠光宝气,金银铺底,宝石堆积,俱是名贵之物。
这样一盒,拿去做寻常富庶人家小姐的嫁妆,都绰绰有余了。
即使以宁家来说,也实在大方得出人意表。
自从来到宁家,不见的新郎,冷眼相对的婆母,只有表面披红的冷清气氛,近乎羞辱的拜堂。
只有这一盒珍宝,总算是让她略受慰藉。
便在房中数着灯花,对着自己的菱花镜,听着噼啪声,总算熬到了深夜。
百无聊赖中,忽然有哗哗的水声,然后有人在窗外说话。小声地叫她:“新娘,新娘,到我这里来。”
新妇好奇地走了过去,就听到那个亲切但严肃的女声说:“我是新郎的侍女,他与我自小相识,与我有恩,曾让我不受饥饿。因此特来报答。”
“你把房门倒插,快,快,快!”
她半信半疑,问其姓名,这个莫名熟悉的声音却一直催促,到最后,甚至带了严厉,只教她插上门。
新娘被催得烦了,不知为何,直觉还是依照这女音说的去做了。
谁知,刚插好门不久,寂静中,忽然,笃、笃、笃。
一个略沉闷含糊的男声,敲着门说:“夫人,我回来了。新婚之夜,叫你久等,真不好意思。”
开锁声。门颤了一下,没打开。于是,男人在门外笑了:“夫人,你真是调皮,怎么把门倒锁了?快开开门。”
新妇想起婆母的话,立刻预备去开门。
谁知,她刚走到门前,窗外的那个女声又急忙阻拦她:“请您相信我!新郎笔挺又高大,门外的东西鸡胸又驼背,绝不是新郎,千万莫开门!”
“如果不信,你透过窗户,看一眼地上的影子。”
年少的新妇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出去,果然看到,被灯笼照下的光,拉长的影子。那是一个弓着身子,背部肉山般驮起的样貌。
她想起在家时,媒人和其他家里人,都夸赞不绝,说见过新郎,是个长身玉立的儿郎。
顿时汗毛直立,停住手,犹疑中,没有去开门。
门外的男子连叫了三遍夫人开门后,见她始终不开,于是,敲门声倏尔停了。
此后,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这一夜,新妇熬到天明,始终没有人再来,也不敢离开房门。
期间,朝着窗边小声地问了好几次。
但之前提醒她的“侍女”却不说话了。
清晨,新妇顶着妆容也盖不住的两个黑眼圈,听到侍女敲门的声音后,才把门打开了。
她问侍女们:“昨夜郎君回来过吗?”
侍女们声音平静:“没有。昨夜郎君还没回转。”
她打了个颤,立刻想说自己昨夜的遭遇,侍女们却不待她开口,放下食盒,换了屋内的洗漱、生活用具,又放下一个盒子,说这是老爷送给您的,就转身离开。
啪嗒。门又落锁了。全然没有对待女主人的态度,十分漠然。
新妇打开盒子,又是一箱的灿灿珠宝。
她却没有昨晚那么高兴了。见到那成串的南海珍珠,金簪银饰、翡翠宝石,忽然怒上心头,抓起一把,猛地砸在地上,又砸在床上,砸得那木偶东倒西歪。
大骂:“什么古怪地方?都是什么狗屁!”
等砸过一轮,忽然又醒过神来,吓得立刻止住了动作,抚着心口,喃喃:“我这是怎么了?”
她是齐家女,自小受得是闺阁千金的教养,一向和顺温柔,守礼谦卑。怎么刚刚忽然有一股烈得像熊熊火焰的脾性,从心底横冲而上,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简直都不像自己了。
她坐在菱花镜前,看着自己那张天生柔情似水的脸,想。
第二夜,她依旧坐在床上里等着新郎。
半夜,这一次,她自己先从内插了门。
门外换了个温润的男声,又哄又劝她开门,称自己才是归来的宁家郎君。
但窗边又有声音叫她。这一次,是个稳重坚定的男声:“新娘啊,莫开门。门外的不是新郎。新郎常在窗前读书,我看见过他,是他的伴读。他姿容美丽,而门外的东西丑陋极了,绝不是新郎。”
“你如果不信,就看看地上的影子吧。”
齐娘子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去。
灯笼照下,投出的影子,脸部的眼睛似乎往外凸出如球,头大如斗。
她吓了一跳,任凭门外的男子怎么劝哄,打死也不开门。
男子这一次重重地连拍了五下的门,才含怒离去。
次日凌晨,侍女们来开门,见到新娘坐在房内,依旧完好无损。彼此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屋子。
直到新娘还是问她们:“昨夜郎君回来过吗?”
侍女照旧回答:“没有。”
她们离开时,再次放下了一个箱子。比昨天的两个盒子大一倍不止,打开,里面的金银珠宝就溢了出来。
还是说,这是宁老爷给她的。
这一次,新妇看也没看这些珠宝首饰,直接一脚踹翻了箱子,翡翠玛瑙滚了一地。也不再觉得自己太粗鲁了,只一屁股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脸:
“前天晚上过去,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现在的脾性。”
“昨天晚上过去,我觉得,我好像不姓齐。”
她用手指一敲一敲额头,心里想:“我该叫什么呢?我该叫什么呢?”
这一次,天没黑下来的时候,她早早地主动把门锁了。
自己站到窗边,压低声音叫道:“喂,有人吗?你们还在外面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过了一会,回她的,却既不是第一次那个严肃的女声,也不是第二次那个稳重的男声,而是一个柔润悦耳,语调快而活跃的少女,语带鄙夷:“倒也不笨,这一次知道提前找我。”
这个语调稍快的少女声音说:“听着,你已经拒绝了门外的东西两次。它已经恼羞成怒,今晚插门也没用了!”
新娘问:“那我该怎么办?”
少女声音愉快地回答:“当然是揍它啦!”
“我是闺阁弱女,手无缚鸡之力。”
少女大笑起来,简直要笑出眼泪的那种捧腹大笑,然后大声地说:“真恶心,我居然有一天能听到这种话!”
“你当然能揍它。”
“不仅能揍它。还能杀它。”少女声音里带了腾腾杀气:“拿起你的剑!”
“在它忍不住扑进来的时候,扎穿它的肚腹!”
一字一顿:“叫、它、去、死!”
新娘问:“剑在哪里?”
“自己找!”少女声音渐渐远了,“这都找不到,也太没用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门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
这一次,门外的“男子”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呕哑嘲哳的嗓音,带着凶恶,叫道:“开门,进了宁家,再怎么挣扎也没用!你已经收了我的财宝,已经收了我的财宝!”
门被敲,到拍,最后到砸,开始剧烈晃动,渐渐,从门下的隙里,淌进了脓黄的黏稠液体。
新娘鼓足勇气,上前,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却对上了一双巨大的凸出来的眼睛。
一个浑身上下都是孔洞疙瘩,流着黄绿脓水,眼睛长在头顶,凸出出而巨大,像人又像癞蛤蟆的东西,正在撞击房门。
她又惊悚,又恶心,退后一步,满屋子地找起剑来。
剑、剑、剑她的剑在哪里?
新娘找得满头大汗,背后的门却开始发出不看重击的声音。
她慌乱中,甚至打翻了桌上宁家送来的珍珠宝石箱子,哗,满地滚了金银,却在落地的一霎,全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癞蛤蟆。
新娘大吃一惊,却看到,落在癞蛤蟆中间,唯一一个没有变形的东西。
是她随手放在桌上,一路携来的菱花镜。
捡起镜子,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她怔怔地看了“我”好一阵子,几乎忘了如今的处境。
忽然,她想了起来,自己的剑藏在了哪里。
伸出手,伸入镜子,拉住了镜中的自己,猛然一拽。
镜中的新娘露出笑容,随之跃出镜面。砰,菱花镜碎裂开来。
镜中人化作剑丸,如明月,环绕着她,兴奋地嗡鸣不已。
房门轰然而碎,腥风扑来。
癞蛤蟆样的怪物朝自己的目标扑来。
李秀丽握住蒲剑,仍然戴宝冠,蛾眉点珍珠,一副豪族新娘的装扮。
但彻底清醒过来,眉宇结着刺人的杀意,说了与那少女声音一模一样的话:
“拉我进这种地方?去、死、吧!”
碧裙飞荡,剑若流光!
第163章 一百六十三
人形癞蛤蟆面上犹带垂涎、凶恶, 就被一剑穿胸。
长在额头、暴凸的、拳头大小的两只眼睛,高速转动中,只捕捉到了一丝闪光, 便蒙了灰翳。
它直接被蒲剑钉在了墙上, 哗,碎了半面墙, 脓汁爆了一地。
巨大的震动声在夜色中轰然半个宁府。
宁府的仆从、家人提着灯盏赶到时, 骇然看到, 发簪宝冠、额点珍珠, 妆容都未改的少女新娘,站在倒塌一片的断壁间,正从人形癞蛤蟆胸口拔出青锋剑。
她抖去脓血, 瞥了一眼自己裙角、鞋面上的脓汁,甚至像个不小心踩中腌臜物的任性娇儿一样嘟着嘴, 嫌厌地抱怨:“真恶心, 衣服都弄脏了。”
人形蟾蜍从墙上滑落。在彻底不动的那一刻, 人形骤然萎缩、再萎缩, 最后,变成了一只真真正正的癞蛤蟆。只不过, 体格有牛犊大小。
这前两日还温婉羞怯的齐家女,手提杀人剑, 戳了戳它的真身:“原来真是癞蛤蟆怪。”
看到他们到来,也不避不闪,只侧过头, 眸子在灯笼的火光下泛着碧色, 上下打量他们,似好奇:“你们呢?你们又是什么东西?是人, 还是妖魔鬼怪?”
不,那称不上是好奇,而是顽劣的童子在踩死未知虫豸前的观察、评估。
“齐家女”的肌肤剔透洁白得惊人,又生就柔情似水的美态,被他们手里提着的灯笼一照,朦朦光里,竟有琉璃观音相。
但这副外貌下,似乎有什么超乎想象的上位生物潜藏着,被那对眸子一打量,仆从们纷纷打了个激灵,仿佛被激活了刻在骨子里的恐惧,终于回过神来,此起彼伏地尖叫:“老爷!”
“杀人了!新妇杀人了!”
“她杀了自己的公爹!”
还有人转身就跑。
李秀丽还没反应过来,随着整座宁府被他们的尖叫、喊声惊醒,忽然,整个空间都震荡了一下。
她眼前一花,等视线清楚时,已经重新坐在了一顶陈旧的花轿里。
花轿被抬着,被虫驻了不少的木质轿身,嘎吱嘎吱响。耳边是有气无力的唢呐、喇叭吹奏声。
她往外看,又是行走在郊野中,浓雾。
低头看,新嫁娘的衣裙依旧,只是沾染的□□怪的污血仍存;蒲剑又变回了菱花镜,只是这一次,能清晰地感知到,剑丸就藏在镜中。
大概是看她掀开了轿帘,胖乎乎的媒婆凑过来,劝说:“哎呦,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再走半个时辰,唔,也或许是两个时辰,前面就是卫县了。小娘子你路上已经问了三次了。迢迢远嫁,不差这么一会”
一模一样,一个字不差。
什么鬼?循环?可是从她身上的打扮来看,她自己本身并未循环。
李秀丽皱眉,一把掀开轿帘,直接跳出花轿。
她刚跳出花轿,眼前再次一花。
她又坐在轿子里,那个胖媒婆絮絮叨叨地说:“哎呦,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再走半个时辰,唔,也或许是两个时辰,前面就是卫县了”
跟她玩强制剧情?
李秀丽又试了几次,根本不能离开花轿,甚至只要她对媒婆说出不符合“齐娘子”如今身份的ῳ*Ɩ 话来,马上就回到一开始的状态。
她试着化龙而走,但已经凝结的五境居然空荡荡的,奇怪地停止了供应灵炁。
试图打开游戏论坛。不能。论坛的界面完全灰了。与她在以前大夏的拟山河社稷图中失去信号类似。莫非,她现在也被困在一个特殊法宝展开的洞天中?
用诵世天书去感应方圆百里的心声,空白一片。甚至听不到近在咫尺的媒婆,以及轿夫、吹鼓手、民夫的心声。
红尘剑借托万民炁,她自己没有灵炁照样能用。蒲剑也自有威能。倒是无碍。但是劈碎了花轿,甚至激伤了一旁的轿夫等人。
但下一刻她又坐在完好无损的轿中,轿夫等人更是一点破皮的伤都没有。
李秀丽啧了一声,也不再试图摆脱花轿了。她能感应到,媒婆等人,根本没有任何修为,是纯粹的凡人。
她脱离不了眼前的状态,但是他们也伤害不了她。
那就姑且将计就计。况且,之前她如坠浮生迷梦中,刚刚醒转,就碰上癞蛤蟆怪袭击,都没来得及探究那三个提醒她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果然,一旦她不再试图摆脱“剧情”,花轿就一路顺利地到了宁府。
一切都与之前发生的一样,那个宁夫人给她塞了一个木偶,让她跟木偶拜堂成亲。
李秀丽拿过木偶,到了喜堂中。
照旧是设着屏风,屏风后,坐着“宁老爷”和宁夫人。
“宁老爷”略微驼背的背影、屏风下流出的脓黄液体。
这一次,清醒过来的李秀丽,却轻而易举地透过屏风,“看到”了屏风后坐着的“翁姑”。
宁夫人还是端庄的贵妇模样。但那个“宁老爷”,名义上的公爹,却赫然是那只人形癞蛤蟆。
它果然又“活”了。
穿着一身富贵衣裳,坐在椅上,凸起的眼睛却透过屏风,以极其恶心的垂涎,定定地盯着“儿媳”。
二者宛如隔着屏风在对视。
只是李秀丽带着评估与杀意,癞蛤蟆怪口水都要滴落。
大概是她站着不动的时间略久。耳边,媒婆凑过来,压低声音催促:“您该拜堂了。先拜高堂啊!”
嗯?修士过目不忘,入耳称颂的极佳记忆力忽然捕捉到了这一句。
李秀丽眯了眯眼。
上一次,“齐娘子”的记忆中,并无这句催促。
念头刚转,她立即当着众宾客的面,在惊呼声中,上去对着屏风就是踹了一脚。
屏风轰然而倒,宁夫人受到了惊吓,立刻站起斥责儿媳:“你做什么!”
那只人形癞蛤蟆也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但宾客、侍女仆从,人人面色如常,毫无惊色,似乎看到的不是一只浑身流脓的蟾蜍,而是正常的富户老爷。
李秀丽在众人的责备视线里等了一会,却没有等到循环。
咦?
她无视了宁夫人愈发严厉的责问声,顶着那只癞蛤蟆如有实质的目光,转身往宁府外跑。
宁夫人大惊,叫道:“抓住她!”
但就在李秀丽踏出宁府的一霎,眼前再次一花,天地晃荡。
她重新站在了宁府门口。宁夫人正让人把一个木偶递给她。
循环了。
李秀丽随手挟过这木偶,转身就往宁府内跑,进了宁府门,立刻把木偶往地上一砸,还踩了几脚,呸道:“拜什么狗屎堂。”
宁夫人追过来,见此,愤怒道:“新妇,莫要不知礼数!它是你夫婿的替身!”
其他丫头婆子立刻去捡木偶。
但没有循环。
李秀丽眼睛咕噜一转,往后一跳,跳出宁府。
循环。
宁夫人在给她递木偶。
跑进去,宁府众人反应生动,没有循环。
几次下来,李秀丽明白了。
这循环,仅限于宁府外。
如果要套用她以前玩游戏的梗,就是,上花轿到在宁府大门口被塞木偶人这一段,属于不能跳过的强制剧情。
而宁府就是强制剧情动画之后,玩家可以自由操作的活动区域。
在宁府中,是不会循环的——也不对,她第一次就是杀了癞蛤蟆之后循环了。
李秀丽想到就做,当即从菱花镜里抽出蒲剑,在喜堂上,在宾客、婢仆的尖叫,宁夫人的不敢置信中,一剑再结束了癞蛤蟆宁老爷。
循环了。这次直接回到了一开始里的花轿里。耳边仍然是媒婆的絮叨。
原来如此。
宁府虽然是可以自由活动的区域,但如果杀了宁老爷,则会全部强制重启。
花轿再次到了宁府。
媒婆扶下漂亮的新娘。
新娘一直到站在喜堂上,都在出神发呆,连团扇都忘了竖起,只顾着摩梭她那面菱花镜。
宁夫人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宾客、婢仆中也有了一些议论之声。
媒婆只能提醒齐小娘子:“您该拜堂了。先拜高堂啊!”眼睛还朝旁边的木偶觑了觑,“莫让新郎等急了。”
“拜堂?噢,拜堂。”新娘似乎回过神来。
她咧开嘴,很不闺秀的那种露齿大笑,笑容灿烂。
还不待媒婆、侍女提醒她仪态,新娘晃了晃她的菱花镜。
镜光照她半面妆,闪闪。不,是宝剑闪闪。新娘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剑。
天啊,剑剑,喜堂上,哪来的凶器!
在堂上气氛一时僵凝的时候,然后,这位据说以贤淑温婉闻名的齐家闺秀,一脚踹翻屏风,在所有人尚未来得及反应时,一把扎穿了公爹的肩膀,直接把宁老爷钉死在了墙壁上。
那柄宝剑甚至灼烧着它的皮肉,滋滋作响,一股辛辣的清香飘散开来。
一直不做声的“宁老爷”,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嘶哑的痛叫,奋力挣扎,脓包四溅。
但仍然无法挣脱。
宁夫人吓坏了,丫鬟婆子们乱作一团,宾客们慌张一片。
“你、你做什么!救救老爷,救救老爷!”
蒲剑是从幽世大现象中摘取来的神剑,辟邪驱魔,一剑扎下,虽然只是扎穿了肩膀,“宁老爷”也是一副受了重创的样子。
但,没循环。
李秀丽嘿然笑了。
不管这是哪里,是哪个王八蛋出的手,但既然有自由操作活动的区域,以及核心“NPC”她以前玩现代的游戏时,玩家但凡稍微能操作一下,可从来不循规蹈矩。
让她在宁府扮演儿媳妇跟公爹玩一副中式恐怖大戏是吧?
少女新娘跳到了喜堂的桌子坐着,晃了晃双脚,大爷似的。
拿起被宁夫人拒绝的那杯敬茶,自己一口喝了。
李秀丽在宁府众人惊恐的视线里,咧着嘴,龇牙弹了弹癞蛤蟆怪肩膀上的蒲剑:
“啊哈。儿媳?叫爹?”
“我、是、你、爹。”
在众人惊恐的视线里,这无礼凶恶至极的少女,大摇大摆、颐指气使,宛如宁府的真正主人那样:
“喂,你,去给我弄点好吃的。你,去给我准备一身干净衣裙来。”
她笑的时候,偶尔露了点恶劣的小虎牙,见他们不肯动,就弹一下蒲剑。
剑身略微一弹,“宁老爷”跟着痛叫出声。
它每叫一声,宁夫人、仆从们就肉眼不可见地生涩、僵硬一下。
宁夫人揪紧手帕,还是叫诸多仆人:“愣着干什么?去准备膳食与衣裙!”
李秀丽坐在喜堂上,仗着只要不杀癞蛤蟆怪,这里就不循环,挟蟾蜍以令诸人,反客为主,直接把宁府霸占了。
第164章 一百六十四
李秀丽大摇大摆地坐在大堂上, 看着侍女罗贯而入,手中均托着银盘,盘上热腾腾的鸡鸭鱼肉、时珍山鲜, 应有尽有。另一列仆从捧着一件又一件绫罗绸缎裁剪而成的衣裳, 端着五光十色的昂贵首饰,各式各样。
她单手撑着脸颊, 看似目光滑动, 在挑拣选择。实则略微出神, 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游戏面板。
在这里, 论坛是没法点开了。
但最基本的游戏面板依旧存在。
她的视线停留在游戏面板右上角落里。
这个位置,显示的是时间。李秀丽以往都是直接把它当随身的手表用。看面板右上角显示的现代24小时制时间,以换算古代的时辰。
这次, 却被她发现了游戏面板“时间显示”的另一个用途。
她在宁府应该是过了三天三夜。
但面板的右上角,时间显示, 距离她还在寿阳县时, 仅仅过了三个小时。
李秀丽知道, 游戏面板上的, 应该才是真正过去的时间。
修行者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感应能力是远超凡人想象的。
尤其是李秀丽五境已成,踏入了三相第一重的无垢琉璃相。内外俱剔透。
在这个琉璃相下, 身体所产生的一丝一毫的变化,包括经过时间流逝后的变化, 对本人来说,也纤毫可见。
在宁府中,她意识所感知到的时间, 是过了三天。但身体的感知, 的确接近三小时。
看来宁府所在的这个特殊空间,不但有循环, 还有对人意识感知上的欺骗性。
可惜,体内灵炁空荡,要不然她直接用“鱼”的能力,看看这里的幽世到底是个什么鬼样子,很多事情就能一目了然。
明明之前她的五境刚刚凝结,正是灵炁充溢之时。
李秀丽皱眉想,一定是那不知什么鬼东西趁她晋升的紧要关头猛然偷袭,把她掠到这里时做了手脚。
见她眉头皱起,宁家所有人都露出了惶恐之色。宁夫人示意了一下,大丫鬟小心地问:“您对这些菜品、服饰有任何不满之处,尽可提出”
李秀丽回过神,扫了一眼满桌的菜肴,做得色香味俱全,嗅了嗅鼻子。夹起筷子,在宁府众人的目光下,吃了一口,她说:“唔,手艺还不错啊。”
宁府众人闻言都大大松了口气,还有互相交换了一个隐蔽的得意眼神。
孰知,这口气还没松均匀。
这位可怕的“少夫人”夹了一片腊肉,说:“就是下次别放这种了,有点苦味。”
扑通,扑通。大厅里跪倒一片。
宁夫人绞着帕子,脸色发白,勉强笑道:“齐小娘子说笑了。谁敢”
她话没说完,李秀丽又夹了一口蒜蓉炒青菜:“欸,这种倒还有点甜。”无所谓地说:“我不说笑。你们喜欢放就放,别影响饭菜的口感。”
眼看李秀丽将大半酒菜都吃了。一滴即可倒虎、死象,部分菜肴加起来放了半瓶。这人却脸色如常,没有丝毫异状。
宁家人愈加沉默恐惧,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了。宁夫人也不解释了,神态阴沉。
一时间,大堂中除了李秀丽吃饭的动静,就只有他们的呼吸声、以及仍被蒲剑钉在墙上,痛昏过去的“宁老爷”,时不时发出的几声吟噢。
虽然到这境界,早已不怎么需要吃喝了。但李秀丽才不要学什么传说餐风饮露的作派呢!
她吃喝得高兴了,拍拍手又站起来,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视若无睹地走到那些叠着漂亮衣服的托盘前,一件件拎起来看。
宁府果然是繁华卫县的头号豪族。这些衣服什么布料、款式的都有,琳琅满目。甚至还有一件极难得的云锦。
李秀丽叫宁家主仆:“喂,过来帮我挑衣服。”
人们呼吸一停。终于有个丫鬟,顶不住这寂静的压力,疯狂叩首求饶:“饶命!饶命!请您饶命!我们也是依令行事”
开了个头,大堂上就求饶声一片。
李秀丽侧过脸,她声音不大,偏偏压过满堂的哀求:“没听懂?过、来、给、我、挑、衣、服!”
当她第二遍重复的时候,堂上的声音慢慢熄了下去。
宁夫人惨淡着一张脸,主动上前,指了一件大红的给她:“这件,如何?喜庆。”
“这红不好看,像血。不如我自己的法身霞衣。”
“那这件檎丹红的如何?图纹也算吉利。”
“不怎么样。”
“这件群青色的如何?高雅沉稳。”
“老气。”
“那么,这件梅子青的,布料极好”
“不要。”
李秀丽叉着手、抱着胸,将宁夫人指的每一件都挑剔了一遍。
宁夫人顿了顿:“那您究竟要怎么样的一件衣服呢?我家库房里但有的,随你挑拣。”
李秀丽说:“怎么没有白色?”
宁夫人停了一会,才说:“新婚燕尔,太素净,不吉利”
李秀丽笑了:“哈?那我偏要白色。记住,没有涂抹毒药的那种。”
大堂里的其他人都低下头。
宁夫人还是叫人去取了一套素衣,纯白,没有任何纹饰,料子轻薄柔软,捧在手中,如积着云朵。
几个宁府大丫鬟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主动提出,带着李秀丽回房更换衣物。
李秀丽没兴趣当众换衣,自然随其回房。
这时,宁老爷还是被钉在那,李秀丽懒得管它,只叮嘱了蒲剑一句:“别弄死了。”
大丫鬟们果然服侍得十分细心、细节、周到,为她更衣,略改妆容,搭配首饰、禁步等等。
甚至,还有个拿出来一套珍珠披肩,每一颗珍珠都浑圆洁白,品质上佳,称是宁夫人的藏品,专门送给李秀丽配衣裳的。
又将她的压裙禁步,从珠子,换作了网状的红缨流苏。
被她们这么一摆弄,珍珠罩云衣,红缨压素裙。
一个大丫鬟说:“啊呀,若我们府中真有位明珠般疼爱的千金,大约也只不过如此了。”
边夸赞,边又看似仔细,实则慢吞吞、零零碎碎地为她整理裙装。略有焦急地偶尔朝外看一眼。还有侧耳听的。
李秀丽冷眼看着,任由她们摆弄,只不作声。
果然,一段时间后,大丫鬟们待不住了,笑着说:“您发上还差了一点合用的装饰,我去外取来。”
便借口外出,很快,厅堂上遥远地就传来一声捂着嘴唇的惊呼:“怎么会这样!”
其他丫鬟没听见。李秀丽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拂开其他侍女的手,起身,缓步而出。几步之间,就到了堂上。
大堂上兵荒马乱,一大堆人试图去拔剑,却全都七倒八歪在地上,还有人呕了血。
而被钉着的癞蛤蟆,比之前的状态还要差,堪称奄奄一息,几乎一动不动了。
李秀丽哼了一声。
蒲剑可不是凡铁。
只要她不放,其他人想趁着她离开的时候,去拔剑,营救“宁老爷”,被反弹受伤都是轻的。
她说:“还不死心,还有什么招数尽可以用出来。”
但这话不是对宁夫人,也不是对其他婢仆说的。她看着那只癞蛤蟆:“别装死。”
随着李秀丽的话音落下,从被她穿肩钉在墙壁上,就好像真昏死过去的“宁老爷”倏尔睁开了那对凸起的大眼。嗓音嘶哑、含糊,果然就是前几夜来敲门的那个男子的声音。
“上真,您想要什么,只要是卫县内的,我都可以给您。求求您放过我”
它开口的一霎,宁夫人、其他宁家人,俱都静立原地。
李秀丽说:“我要离开这里。怎么,你也有办法?”
大约是蒲剑上不断散发的辛辣清香,对它来说实在是折磨痛苦太甚,“宁老爷”终于说了实话:
“您是想离开卫县的循环?”
它果然知道循环。并且,它虽然没有上一次的记忆,但明显,从李秀丽的举止,已经猜到她循环过了。
“宁老爷”说:“上真,其实这是我的主人设置的一个区域,专门用‘循环’困敌。小的也是依命而行。”
“你的主人是谁?”
“宁老爷”说:“不是我想隐瞒您。只是如果我提到主人的身份、名讳,祂当即就会察觉。那时候,您脱离循环的愿望,我也无能为力了。”
言下之意是,现在它还有办法帮她脱离循环。
李秀丽上下打量了这死癞蛤蟆一眼,暂时放弃了逼供的主意。先脱离了这个破地方,自然有其他办法找到暗算她的混蛋。
她叫蒲剑收敛了一些避邪驱魔的气息,“宁老爷”深吸一口气,略缓了过来。
不敢怠慢,当即便道:“我虽一定程度上能超脱循环,但我没能力控制循环的开关,也只能按主人设置的规则行事。”
“您看到外面的雾气了吗?笼着卫县的这场浓雾,就是导致‘循环’的原因,是我主人设下的迷障。但只要提前找到‘新郎’,与他‘完婚’。这场雾就会自动散开,您就可以脱离这里了。”
雾?
李秀丽想起,她在来到卫县前,正凝结琉璃相时,也隐约听到外界,那些小孩中有人嘟囔好凉的雾气。
诵世天书中,这人形蟾蜍的心声与它说出口的内容是一致的。没有骗她。
她抬头看去,此前没有多关注,但宁府之中,是没有雾气的。
即使是宁府外就是白茫茫一片,整个卫县如被锁在这弥天浓雾中,几步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
但宁府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渗入府内的雾气,只是薄薄一层,像清晨的寻常晓雾,根本不影响视线。
如果雾气才是循环的原因,难怪除非杀死癞蛤蟆,否则宁府一直在循环外。
她伸手抓住一把雾,眸子凝碧,张开口,鼓起脸颊,吞吐一口。
龙、蛇、鱼类,大多有吞云吐雾的神通。
但这缕雾却纹丝不动,凝滞在她指尖,凉着指肚,对龙属的驱使毫无反应。
还真有古怪。
她抬起头,问“宁老爷”:“为什么找到新郎,与他‘完婚’,就可以脱离这个循环?”
“宁老爷”说:“因为这场循环有固定的演化路数,其中,‘新郎’是必须有,但又不存在的人。”
它支支吾吾地告诉了李秀丽。
这场循环的循环之路,就是期待着年轻俊美多金新郎的无知女子,被卫家的权势打动,嫁来卫县,却被带到安静而古怪的宅子里,面对诡异的公婆,成婚当日,却不见新郎。
然后,当夜,新郎据说归来之时,她兴高采烈地打开了门。洞房当夜,门外来的,却是流脓的“公爹”。她被迫与“公爹”成了亲,成了新郎的后母之一。
然后,玉树临风的新郎只会在悲剧已定后出现,在新妇绝望又期盼的眼神中,无奈凄凉地恭敬地叫她一声“母亲”
然后,就会开始循环,有新的女子嫁入卫县,重复
它话未说完,凄厉地惨叫起来。原来是李秀丽旋转了一下蒲剑。她说:“什么狗屁成亲?你们这不就是男版仙人跳?”
“说!原来被你们骗来的那些女人在哪里!”
癞蛤蟆看着凶神恶煞的她,求饶:“在我的后宅安置,都是我的小妾,没死,没死,我从不杀这些女子,待她们一向是养着的”
至于玩腻了的,等到她们怀孕,就献给主人,或者卖给灵芝庵,换取维持人形的甘霖。她们的下场如何,它就不知道了
癞蛤蟆并不知道,它的心声都响荡在“诵世天书”里。
李秀丽盯着这只暂时还有用的人形蟾蜍。
她的眼睛大又黑,水银汪里落黑珍珠般分明,但眼珠占据多。这样直勾勾的盯视时,人会觉得像要坠进去一样不安。
“放她们出来。”她说。
“宁老爷”忙说:“她们在自己的那轮循环结束后,就没有记忆了,再也不会记得‘新郎’的样貌,也想不起从前的对您没有用”
话音未落,少女拔起蒲剑,却利落地再次扎进了它的胸口,避开了所有会造成致命伤的内脏,但剧痛非常。
癞蛤蟆立即嚎破了喉咙。
她重复了一遍:“放她们出来。”
因经历过两个“大夏”,她甚至还有点“古代常识”:“放妾书,写。卖身契,拿。”
癞蛤蟆冷汗涔涔,立刻叫宁夫人去写了放妾书,拿了卖身契。又把后宅关着的那一排排安静温顺、花枝招展,被叫出来时,诧异的,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女子逐一领过来,叫她们领回卖身契,在放妾书上按手印。
竟有七、八十人之众。
妾室们惶恐得哭了:“老爷,我们是犯了什么错吗?”
她们哭喊着哀求“宁老爷”,甚至还有撒泼打滚的,不舍得离却宁家富贵窝。还有互相撕扯,骂一定是对方是小贱人,说了自己坏话,才让自己被赶出去的。
没一个愿意按的。
谁知,却有个态度极凶恶的少女,叫宁家人把她们全都分开:“押着,签!”
她们不知道她是谁,宁夫人在李秀丽的目光逼视中,硬着头皮上前:“还不快谢谢齐小娘子,如今她才是我家的当家,她看你们青春,愿意放你们回乡,发放钱财,愿你们重找个如意郎君”
一个没比李秀丽大多少岁的少女,哭喊着:“她是谁啊?我不认识!她凭什么替我决定回哪里去?”
“我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你谁啊,凭什么干预我!”
胆大包天,甚至敢去扑打李秀丽。
宁家人都吓坏了,生怕这修行者发怒。
李秀丽一把将这少女推倒在地,果然生了气。但不是生她竟然敢扑打自己的气,而是说:“我偏管!我偏要决定!”
“押着她们按了放妾书,烧了卖身契,然后都给我关起来!吃喝如常!”
李秀丽冷笑道:“等我了结了这里,就把她们通通带走!”打包丢进杏花村,反正让如今正跟华元帅在阳世对抗狄军的赵家人想办法解决!不给她换了如今的这种脑子,别想离开她的专属洞天范围!
她性子里有霸道强硬的一面,换了其他人,见她们反抗如此激烈,恐怕觉得这些人也有“向下”的自由,也有随了她们自取灭亡的意思。
李秀丽偏不。她如果救人,人就算不要她救,她就要按着对方的脑袋,硬救。
什么自取灭亡,自甘堕落。我允许你灭亡,允许你堕落了吗?
等“处置”了这些前受害者,李秀丽瞥了一眼癞蛤蟆:“既然要找到‘新郎’,又要在循环之内,那么,那混蛋根本就没‘外出’,而是在卫县之中。是吧?”
癞蛤蟆没说话,它能提醒的已经到了这里。再多说,似乎也说不出来了。
李秀丽听见它的心炁,便闭上眼睛,直接侧耳聆听诵世天书的声音,聆听整个卫县的心声,开始搜寻所谓的“新郎”。
然而,她刚链接上诵世天书,沉浸入卫县民众的心炁之中。
忽然,所有的声音,本来正常嘈杂的、卫县百姓的声音,都停滞卡顿了一下。然后,全都消失了。
偌大一个,本应人口上万的城池,在幽世之中的心声,寂静得,一根针也听不到。
空洞得分外幽深的沉默里,似乎有什么人,在“看”她。
但是,只一瞬间,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然后,李秀丽的神思,竟在聆听中,似乎被人极轻地推了一下。她就立即转向,‘听到’了一个心炁。
【呼、呼】
那声音本是极其微弱的,像藏在森林里的一株草。但此刻因卫县的“寂静”,而立时被凸显了出来。
且,与目前,宁府其他人的心炁都完全不一样。
而这个心炁就藏在她刚刚待过的“新房”之中。
李秀丽刷地睁开眼,直奔“新房”,一脚踹开房门,精准地锁定了床上的木偶。
木偶涂得惨白的脸,滑稽的两团腮红胭脂,一身过于宽大的吉服。定格着不变的笑容。
它是活的。
李秀丽拎起它的时候,仿佛整片空间突兀地静止了。
木偶缓缓抬起头,温文尔雅地说:
“你好。”
“夫人。”
新郎,找到了。
第165章 一百六十五
据说“被临时派出去”、“在外”、“不见”的新郎, 竟然一直都光明正大地,就在新娘眼前。
它是一只四肢上,还有操纵孔与提线残留痕迹的木偶。
从婚礼上开始, 它就一直睁着被绘上去的眼睛, 沉默地注视悲剧一步步发生。
李秀丽想起在那七、八十多个她已经知道的,还有更多不知道的受害者, 一把揪起, 目光森然:“装木偶, 装不会说话?”
木偶却很平常地说:“夫人, 我就是木偶。而木偶,本来就不应当会说话。”
李秀丽气笑了:“你现在怎么又会说话了?”
木偶说:“因为你提前找到我,所以现在已经是故事之外了。故事之外, 木偶说话又有什么稀奇?”
除了“新房”所在的区域外,整个宁府都陷在莫名的静止中。甚至连空气都凝滞了。
李秀丽懒得跟它计较。
反正早已打定主意, 在离开这里后, 直接反身把这些癞蛤蟆、烂木偶全都砸个稀碎。何必跟这些已经被她预定了结局的鬼东西多废口舌。
“癞蛤蟆说找到你, 循环就能结束。”
“既然已是故事之外。那就给我结束循环, 打开通往外界的路。否则,我把你一片片拆了。”
木偶新郎十分顺从:“好的, 如你所愿。”
“愿”字才落,李秀丽脚下失重, 竟飘了起来,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只是, 即使宁府变成了不可见的小黑点, 她四周却仍是蒙蒙的雾。
直到,一瞬间, 她仿佛突破了什么屏障,升到另一个维度上。
她向下俯瞰,没看到人间,不见卫县,亦无宁府。
倒是隐约见到,在卫县的位置,似乎有一首诗。
《新台》: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不待她彻底看清,被她抓着,一起上升的“木偶新郎”忽然说:
“本轮循环,结束。”
四周的雾蠕动着,似乎将要散去。
李秀丽正预备着冲出迷雾。
却见雾只蠕动了须臾,复归平静。
下一刻,她手中的木偶抬头看着她,被凿刻出的嘴巴裂开,像一个笑:
“检测到新入场者。新一轮,开始。”
李秀丽立即又急速向下坠去,随着下坠,她的意识开始涣散。
不好,她马上就手中用力,将木偶的身体捏得粉碎。
但木偶粉碎之后,那颗涂抹得惨白的木头颅,坠入下方的雾中时,还在笑。
她又重新看到了宁府,看到,在宁府中,生成了一个新的“木偶新郎”
被她扎穿的癞蛤蟆,重又端正完好地坐在堂中
她复又坐在花轿中,属于李秀丽的清明意识逐渐消退
等她再次醒来,甚至已经走完了花轿、拜堂的“过场动画”,又坐在“新房”里,回到了拜堂后的第一夜。房门已经被侍女锁了。
她又听到了那个严肃又亲切的女声轻唤。
门外的癞蛤蟆又扯着嗓子在敲门,床上的木偶新郎睁着涂绘的眼。
这一次,李秀丽却没有仲怔,大约是已经在上一轮循环里醒过来一次了,这次她自我意识恢复得很快,不必等到第三夜,也就是三个时辰,就醒了。
醒时,她猛然睁开眼,面露不可置信。
因为她终于听清了那个叫“醒”她的女声。
上一次,大半还是“齐娘子”的种种虚假记忆,混淆了她的辨认,扭曲了她的五官感知,包括听觉。
但这一次,她听得清清楚楚。
骤然抓紧菱花镜,顾不得门外还在敲门的癞蛤蟆,李秀丽一下子奔到窗前,拔出剑来,劈开了窗户,探向窗外。
但,没有,什么人都没有。
窗外是宁府的院子。院子里只有一个不大的池塘,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池塘里还有一尾鱼。
池塘荡着温柔水波,鱼儿在其中惬意地游来游去。
大树撑着伞般的树冠,为鱼儿,夏遮烈日冬挡雪。
鱼不过巴掌大,鳞片闪闪,尾鳍柔美,活泼地在水里跳来跳去,好奇地打量她。
围着池塘的石头,刻满了许多顽童的手笔,已不再那么簇新。大树的树身斑驳,有剥落的树皮,也有掉落的枝桠,布满与野兽、风雨搏斗的旧痕。
李秀丽看到空无一人的院子,带着疑惑,松了口气。
又似乎觉察了什么,莫名其妙地歪着头,看着那池塘、大树、鱼儿好一会。不自知地勾起嘴角。
但门外那癞蛤蟆的聒噪声,很快又惊醒了她。她察觉自己在笑,很快又板起脸。
算了,不去深究。肯定是我自己天才,才那么快就从失去意识的状态醒来。
她转过身,一把拎起木偶,直接劈开了门,熟练地将门外扑进来的癞蛤蟆一剑钉在墙上。
接下来,不过重复ῳ*Ɩ 一遍上次的过程。
熟练的威胁、折磨的流程。
只是她把木偶的嘴巴封上了,根本不让它有开口的机会。
然后,在癞蛤蟆说出“只要找到新郎”就行的话时,她面无表情地转动了一下蒲剑,让它痛叫出声。
“还不想说实话?”
“找到新郎,是结束循环,离开这里?我看是结束这轮循环,直接开始新一轮‘故事’吧。”
癞蛤蟆哀求道:“我没撒谎啊,上真,你找到我儿,真的能结束循环离开卫县!”
李秀丽说:“还想继续骗我?”她心念一动,蒲剑上属于神剑本体的辛辣气息愈发浓郁,直接提高了两倍不止。
她不知道这对一些心怀恶意的妖邪之流到底有克制,但癞蛤蟆露出一副正在被千刀万剐的神态,瞬间整只蟾蜍都瘪了下去,连身上的脓包都逐渐干涸发黑了,像被蒲剑的气息慢慢烧焦。
“我说我我说”因太痛苦,癞蛤蟆强压住癫狂怨毒之色,说话都断断续续:“我说了,你也走不了”
“以前我们能、能控制雾气自由进出”
“但前两年就、就不能了”
“雾里,有鬼有鬼”
癞蛤蟆说,以前,卫县范围内的雾气,虽然是主人设置的迷障,用以循环。
且,癞蛤蟆其实是有“雾”的控制权的。
正常情况下,它被“主人”给予了对卫县之“雾”的一定控制权,每轮循环结束时,它会暂时让雾气让出一条路,定期派手下出去,与其他地方交换物资,在外界物色搜寻合适的“新娘”。
但这两年,卫县的“雾”渐渐发生了异变。
某一天起,卫县的“雾”比从前浓郁了数倍,而且在茫茫大雾中,多出了
“鬼”癞蛤蟆低语“很多很多的鬼,在雾中出没”
“它们干扰了我对雾的控制。我再也没法控制雾气了甚至,连宁府里也渗透了一些雾”
以前,因主人设置的权限,雾气是绝对不会进宁府的。癞蛤蟆是完全超脱循环的,可以掌控落入循环者的生死。
而现在,即使有权限的隔离,雾气还是慢慢渗入了宁府,宁府在满足一定条件时,也会陷入循环之中。
然后,本来可以超脱的癞蛤蟆,只能龟缩在宁府中,否则,它一旦外出,也会陷入循环。
因此,癞蛤蟆已经很久没能外出骗哄、掳掠妇女了。它也已经很久没有“甘霖”来继续进化肉身了。才会是这副脓水乱流的崩溃模样。
“主人都没有发现卫县的‘雾’已经异变了鬼、鬼把我们也困在了卫县,消息无法传递出去了”癞蛤蟆说:“不驱散雾中鬼,我们都、都出不去你是最近唯一一个被主人用空间转移到卫县的‘猎物’”
癞蛤蟆没对李秀丽说谎,它唯一隐瞒的是,卫县的大雾已经不受它们控制了。而一轮循环结束,如果没能及时离开“雾”的范围,就会立刻开始新一轮循环。
它只是利用这一点,想让李秀丽重归于意识的混沌。
听到这里,李秀丽环视一圈宁府的富贵,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美味佳肴、绫罗绸缎:“如果你们也有很久不能离开卫县,甚至离开卫府了,而城外都陷入了不可自控的循环,那你们府里的这些物资都是哪里来的?”
甚至,就连之前那些“小妾”,也个个红润或白胖,衣着得体,根本不像缺衣短食的样子。
“如果雾中的人人都陷入循环,重复同样的举动、困在类似的地方,那就根本无法完成劳作、生产,牲畜也无法正常长大、繁殖。”李秀丽说:“可作为卫县中,唯一不循环的宁府,你们又被困在宁府中,这么久了,竟然不缺柴米油盐,瓜果蔬菜、鸡鸭鱼肉也随意取用。布匹、生活消耗品也没有见吝啬。”
她只是年纪小,并不是傻子:“癞蛤蟆,你还有关键信息没说。”
癞蛤蟆解释:“没有隐瞒您循环有一定的时间三天循环一次。三天内,足够,足够卫县人生产足用的物资”
“水稻,一刻钟即可长成两刻钟,即可为米。”
“鸡鸭,一刻钟亦可长成”
“树木,顷刻即能长高、结果”
“县民每三日会给我家送一次粮食物用,这也是固定的。”
所以,即使卫县的“雾”发生了异变,宁府没法与外界联系了,依然不会缺最基本的物资,只是没法交换一些特有的土产罢了。
李秀丽听得愣了一下。这里的三天,其实是三个时辰。
那按照癞蛤蟆的说法,岂不是,卫县的粮食、草木、乃至鸡鸭,都几乎可以瞬间长成?
便皱起眉毛,心想,古代哪里有这样的生产力?曾教导过她的张白等人也说过,即使是洞天内的法术,也不可能无中生有,一饮一啄间,物质也是守恒的。这处多了,就必然从别处拿了。
譬如她曾经化作鱼身,将药气融入春来县的土地,解了当地百姓的大肚子病。
其实,后来张白告诉了她。
那些“药香”、“药气”,是他顺着春来县老百姓身上错综复杂的炁的联系,找到了曾经欺压、掠夺过春来县百姓,以至于建立了“联系”的土豪劣绅、财主、官员们,将他们家中所有积存的药材,置换到了春来县。
药材不够的,则以他们的财富去抵换了其他地方的药材。
这些弄来的药材被她化作最纯粹的精华,在春来县蒸腾而起,解了病痛。但并非凭空造出。
而卫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做到这样的奇迹?
她对白雾下的“卫县”的真正的模样,顿时心生好奇。
再加上癞蛤蟆信誓旦旦,说“雾中有鬼”,如果不驱散雾鬼,就根本无法离开卫县。
她思索片刻,估量了一下自己体内五境那少得可怜的残留灵炁。忽然叫一旁的宁夫人:“喂,你们会做手工吧?”
“给我做个布娃娃。要做的像人一点。”
宁府女眷的手工并不赖。
很快,一只栩栩如生,至少以李秀丽的手残程度绝对做不出来的布娃娃,就摆在了她跟前。
黑绸头发,圆圆的白棉脸蛋,黑珍珠镶嵌的眼睛,胭脂涂抹的小嘴巴。还簪着绢做的茶花儿,穿着一身与李秀丽类似的衣服。
那丫鬟小心翼翼,极讨好地递给她。以为她是要玩娃娃:“这、这是后院的一位小娘,做的听说是您要,可用心了”
那群人中,亦有真心实意感激这少女修行者的。
话没说完,她看见李秀丽朝娃娃吹了口气,那娃娃一转黑珍珠眼睛,竟然活了过来,自己跳到了地上,活泼泼地动起了软绵绵的手脚,胭脂小嘴里还在喊:“一、二,一、二,舞动青春!”
李秀丽闭上眼前,警告地看了一眼宁府的这些人:“在我睁开眼前,别靠近我。不要侥幸,蒲剑不留情。”
在她闭上眼的那一瞬,布娃娃愈有神采,脸上竟出现了李秀丽般的表情,从桌子上一跃而下,朝着本体指了指,凶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别靠近我,否则——”用小布手在短脖子上横了一下。
这才神气活现地踱步出了宁府,消失在了卫县的雾气里。
第166章 一百六十六
淡处还浓, 如萦层嶂,雾气将卫县牢牢锁住。
远看茫茫,近看楼阁, 也只有绰约的影子。
这一日, 应该是有太阳的。但阳光浮在雾之上,无法透照人间。
一个年轻男子坐在自家的院子里, 正耐心地为孩子洗沐, 一旁, 他的妻子正在帮他整理推车和货箱。
爬满藤曼的架子下堆了拆解开的, 各式各样的箱子、柜子。
有的盒子上有的写着糖果,有的箱子里散发着脂粉香气,有的装着梳子、小镜子之类, 还有衣袜、笤帚、脸盆、瓶罐、针线包之类的日常用具。除此外,还有油盐酱醋茶, 甚至有时蔬果酒之类的。
小孩子最喜欢瞟个不停的玩具也十分齐全, 从布娃娃、布老虎到风车、鸡毛毽等, 拉拉杂杂, 不下几十样。
这是个货郎之家。
忽然,被父亲按着洗沐的孩子叫了起来:“娃娃, 娃娃,爹, 有个新娃娃!”
埋头给他搓洗的货郎,以及低着头整理货箱的妇人,都抬起头, 往小孩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
门外空荡荡的, 院子的一角里,倒是堆着还没卖出去的布娃娃。
货郎说:“没有新娃娃, 都是早就进的货。都要卖,不能给你玩。”
小孩听了,不服气地拍着油手:“那个娃娃明明就是新的!”
他吵闹时,妇人却发现,自家的布娃娃后,漏出了一个裙角,还有一朵茶花。
她没有作声,悄悄地走了几步,立刻侧过角度,探身去看。
果然发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新布娃娃。
一个黑绸头发,黑亮亮眼睛、圆乎乎脸蛋、红彤彤小嘴的白棉娃娃。穿着好料子缝出的雪纱衣,外套着小小的珍珠比甲。头上居然还簪了一朵朵薄如蝉翼,又大又透明的粉扑扑绢花。
那朵绢花富贵人家的女眷都簪得了,也不知道谁那么奢侈,居然给布偶戴了。
被她发现时,这做工细致,用料昂贵考究的布娃娃,还靠在货箱那些针脚粗糙的麻布娃娃、布老虎后头,不知道被谁藏在这里的。
他们家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看贵重的布偶了?
难道是当家的偷拿了旁人的玩偶?
妇人吓了一跳,当即叫货郎:“当家的,你过来看,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布偶?”
谁知她一出声,布娃娃也“动”了。
白棉娃娃见自己被发现了,疑似是黑珍珠镶嵌的眼睛一转,立刻朝倒在地上的布老虎一拍小手。
瞬息,那缝制得歪歪扭扭、布块丑得五彩斑斓、额头绣着王字的布老虎,“活了”,发出软绵绵的“嗷呜”声。
白棉娃娃往布老虎身上一跳,用小布手一扯它圆乎乎的立耳朵,叫道:“驾——”
布老虎当即四脚生风,猛然跃起,灵活躲过了妇人抓来的大手。
小孩就叫了起来:“布娃娃,活的,抓它,抓它!”
妇人、货商都看清了白棉娃娃的样子,黑珍珠、珍珠比甲、绸缎、绢花这一个能值多少钱?
也顾不得它活不活了,当即连手上的油都来不及擦,就扑过来捉。
秀丽娃娃被两个“巨人”追着扑着,却扯着老虎耳朵,十分从容,呼喝一声,布老虎就从货箱一层层往上跳,跳到墙头,又跳出了院子。
但货郎、妇人刚追出院门一步,忽然目光变得呆滞。
他们垂下手,对几步之遥外的秀丽娃娃看也不看一眼了,默默地转身回到了院子里。
又若无其事地恢复了之前一个给孩子洗沐,一个修整货箱的状态。
那孩子在父母恢复之前的态度后,也忘了“新娃娃”的一回事,也自如地开始“玩水”。
一家三口不看李秀丽了,在院子里做自己的事情。
李秀丽却在院门外,皱着眉头——布娃娃的额头布皱了皱,反倒继续盯了一眼这一家三口。
那小孩还在被父亲按着“洗沐”。
但被用来洗沐的,并不是清水,而是黑乎乎的、刺鼻的机油。
那孩子一边咯咯地玩“水”,一边任由胸腹的位置被打开,他的父亲正拿着刷子,细心地用机油,为孩子清洁胸腹内部的一个个齿轮、链条等器械。
而他的父母如果仔细看,货郎的脸上隐约有电子纹路。妇人的脖子上有两颗螺丝钉。
货郎一家三口,竟然不是完全的血肉之躯。
布娃娃无声地看了一会,旋即转进了旁边的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租住着的是个书生。他开着窗户,正在窗前大声背书。
但背着背着,他卡顿了数次。
书生颇为懊恼,就开始用笔敲自己的头。
李秀丽本以为这是个普通的动作——当毛笔敲在某个位置的时候,书生的脑袋发出“叮”的一声,头盖骨竟然打开了,露出了大脑。
书生双眼扫视书籍,用手指飞快敲击着自己的牙齿,像敲击键盘那样,往内输入典籍的内容。
离开这家,转进不远处,尚未开张的市井勾栏。
勾栏之中,戏子正咿呀地唱着杂剧。但妆容下的红唇却一点儿不动,紧紧闭着。悠扬婉转的戏曲从她的喉咙肿发出。唱到一出折子临近结束时,忽然,这曲调中出现了杂音。
于是,戏子打开了自己的喉咙,调整着与声带浑然一体的扬声器。
一旁,翩翩起舞的波斯舞女,还在优美地旋转着,在没有客人的时候,练习着舞姿。
但她飞扬的裙裾下,抬起脚时,脚足的位置,却是一对儿转轮。
秀丽娃娃连续走了数家,从贫民,到中人之家,再到富裕些的家庭,无一例外,千奇百怪,均有异常。
看得她额头的布都要皱了再皱。这些卫县人——他们还是人吗?
且均有固定的活动区域,出行时间。一旦超过范围,立刻就会返回原位。不到时间,也不会进行下一个项目。
有时候就算发现了李秀丽的窥探,只要超过一定的时间、区域,它们就不再追逐。仿佛被上好发条,设好固定程序。
李秀丽想到了曾经在江南望江府看到的那些人傀。
但如果说卫县百姓已经是人傀,又不对。
人傀,必有操纵者。操纵者赋予了人傀用以运转早已死去的五脏六腑的“炁”。
所以,人傀乍一看去,活动举止,是与常人无异的。连身上的元炁,乍一看都很正常。甚至能听到心炁。
而这些卫县人,近距离听,心炁竟是沉默一片。身上毫无被注入的炁,却能说能笑,甚至还能在一定范围内临机应变,似有智慧。
卫县的这些人,并不像修仙之路的人傀。更像李秀丽想,更像她以前所知道的那种机器人。
只不过,是极其发达的,科幻一般,她的世界暂时没有达到过的那种程度的机器人。
县城中的卫县百姓,大抵如此。
李秀丽坐在分了一些布娃娃灵炁,点化来代步的布老虎身上。拉了拉它的耳朵:“出城看看。”
布娃娃坐着布老虎,踢踢踏踏,离了县城。
刚到郊野,不受“雾”影响自主意识的秀丽娃娃,忽然觉得眼前扭曲了一瞬。
揉了揉眼睛,李秀丽再次看去,竟然看到,同样拢在迷雾中的卫县乡野,那些她本体在花轿中路过时看到的寻常田地,竟然变作了一大块又一大块的液晶面板?
她赶紧拉着布老虎上前,跳到田地里一看。
液晶面板作伪装的“田地”下方,竟然有台阶,沿着台阶走下去,有一座埋在卫县的土地里的,与大周格格不入的、银白色的后现代风格的建筑。
她看到那建筑上写着“智械总工厂—附属供应厂09997号”一行大字,大门是紧闭的,也是银白色的一整块,毫无缝隙,没有开启的按钮。
李秀丽正琢磨着怎么进去,忽然,那个完整一块的银白色大门变得透明,慢慢淡去。
一排排纯银的无面人形,口中发着机械音,齐齐冲了出来。
但不是对着李秀丽,而是冲着周围忽然又浓了一层的雾,开始扫射:
【检测到奇异意识体入侵!】
【检测到奇异意识体入侵!】
【请求增援!】
奇怪,它们如临大敌,但雾中什么都没有啊?
李秀丽躲在角落,布娃娃完全被它们无视了。趁此良机,她一溜烟地坐着布老虎,溜进了这座未来科幻风的银白色建筑。
第167章 一百六十七
这确实是一座工厂。
一座在大周的地界上, 显得十分超前与怪异的工厂。
而且是兼有粮食、药品、衣裳鞋袜、用具等物资生产的超级工厂。
在隆隆的机械声中,淀粉由二氧化碳直接合成。蔬菜离土而生,在营养供应中, 飞快地长大。鸡鸭鱼肉等, 则在培养室中,由胚胎肉眼可见地成型。除此外, 还有速度更快的合成肉, 源源不断地被产出。
至于布匹、丝绸、金银珠宝、用具之类, 3D打印在顷刻就能完成, 堆叠如山。
其中不少的丝绸花样、珠宝样式,李秀丽刚刚在宁府看到过。
这些在她的世界,或许已经初初研制, 或者只有个萌芽和方向,或许只是在遥远的科幻小说中存在的生产方式, 不停地产出着大量物资。
仅仅一天, 就能生产出一个府邸数百人一个月都挥霍不完的物资。
难怪, 即使外界都被困在循环里, 只靠着循环的“三天”,宁府也根本不缺衣食, 还能继续过着富豪之家奢侈无度的生活。
唯一的问题是:
那些生产物资用的机器,全都是一个又一个的“人”。
一个又一个的“人”, 取代了精密的仪器,组成了这座远超阳世时代的工厂。
或者说,这些“人”, 就是精密的机械。风格与卫县百姓类似, 却比他们更进一步。
血肉与金属无边界地融在一起,内脏闪着玻璃似的光充作转化装置, 二氧化碳所化的淀粉,最后经过连接着管道的咽喉,从下半张被切平的面部输出,将被加工为粮食。
粮食制作区旁,是蔬菜供应区。
无头的躯体列次置放,平切面般的腔子上,长出了一簇又一簇的蔬菜,叶片上残留的“营养液”也是淡红的颜色。每一个躯体胸膛大开着,中间的肉心闪烁着电子数字,似乎是监控着蔬菜成长。
甚至“3D”打印的机器,亦是由数具肉身、残肢、器官融合一些齿轮、机械组合而成。
你说这个工厂是未来风格、高科技吧,里面大部分的“机械”全是大周的水平能制造出的部分加诡异的改造人体融合而成,且诡异之余,又能正常运作,发挥出远超大周凡人想象的生产能力。
李秀丽只对着“附属工厂09997号”内部看了一眼,因这座工厂大约与修行者关系密切,所以它当中的一切高清附上,连马赛克都没有。幸好布娃娃没“反胃”的功能。
秀丽娃娃溜到一台“血肉机械”旁,那是孵化禽类的孵化机。
胸膛中空而开,却保持着恒久不散的热气,被置入蛋类,不停地孵化出幼崽。
李秀丽看着那张分明属于人类的脸,以及大部分是血肉的躯体,半垂的眼眸,漠然的神色。
她试着叫了叫“孵化机”:“喂,你还听得见我说话吗?”你还有神智吗?
“孵化机”听得见,略微抬起头,看了李秀丽一眼,点点头。但面上没有任何其余表情,转瞬又低头关注体内蛋类的孵化度去了。
李秀丽转了一圈,试探了一下,发现,工厂内的“血肉机械”们,大部分都是有一定神智的,跟他们说话,他们会根据对应的内容,做出极少的简单反馈。
但也仅限如此了。
他们的“智能”反馈范围,绝大部分都集中在“工作”上,毫无自我,没有痛楚,没有七情。心炁沉默,比卫县百姓的举止更呆板。
但,其中一些“血肉机械”,与城中的部分卫县百姓,有相似的长相,明显是亲眷之流。
这些如果本来是真人的话,到底接受了怎么样的折磨、痛楚,才会变成工厂里的“血肉机械”?
李秀丽的本体如果在这里,眉头已经能打成死结。
压抑住直接荡平此地的欲望,她继续摸索这座“工厂”的底细。
正此时,却听附属工厂09997号内如昼的光亮,忽然化作了血红光茫,警笛声、警报声响彻工厂内外。
【未知意识体突破第一道防线,已渗入工厂!】
【未知意识体突破第一道防线,已渗入工厂!】
【立即撤离机器,立即撤离机器!】
倏尔间,原本正在勤勤恳恳制造、生产的血肉机械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运转。地面隆隆而开,升起一排又一排的方形玻璃“棺材”。
血肉机械们齐刷刷地站起,身上链接的管道自动断开。有行动能力的,排队站起,挨个进入这些“棺材”。
没有行动能力的,则被其他有行动能力的拖入棺材。
连那些无头的躯体都从自己的腔子里拔了蔬菜,僵硬地走进了“棺材”。
在他们躲入“棺材”后,“棺材”正欲沉入更深地底时,不待地面合拢,李秀丽透过布娃娃的两颗黑珍珠,看到从工厂一重又一重的银白大门的门缝中,“雾”渗了进来。
而且渗的速度快极了。很快,工厂内部就布满了淡淡的雾气,四下朦胧,红光骤然熄灭。本欲下沉的棺材们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是齿轮卡住了,地面无法合拢。
血肉机械们呆呆地睁着眼睛,躺在透明的“棺材”里,看着雾气将自己也笼罩在范围内。
秀丽娃娃带着布老虎,警惕地缩在一角,打量着这些渗进来的“雾”。
她可没忘记,癞蛤蟆他们说,雾中有鬼。刚刚的工厂守卫说,雾中有“未知意识体”。
而雾中的鬼,则极大可能,就是困住了卫县,困住了宁府,甚至把癞蛤蟆等人也拖进循环的根源。
雾飞快地由淡转浓,很快就像外界的卫县那样,难见寸步之外的景象。
而就在雾气转浓之时,方才还凄厉地不停警示的警笛也安静了下来,隐隐传出的银色守卫们的战斗之声,也统统消失不见,机械运转的隆隆声亦不可闻。
工厂内安静到了极点。
“孵化机”呆滞地躺在角落的透明棺材里,透过上方的面板,无神地注视着茫茫雾气。
她的眼珠,忽然慢慢地转了一转,逐渐汇聚在正前方。
因为,有一张脸,悄无声息地贴在了棺材板上,与她隔着一指距离的透明面板,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
“孵化机”有些迷惑地看着这张脸。
这张脸,是她自己的脸。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隔着透明的一层,对视。
只是,“棺材外”的那张脸,格外的白。
甚至,比雾气要更白,惨淡的、透着青色的白。
那是死去良久的颜色。
“孵化机”的眼睛缓缓朝下看去。
没有。
没有脖子。
没有胸膛。
雾气中,贴在“棺材”上的那张脸,只有一张面皮,甚至没有头发,没有头颅,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在浓雾中漂浮,面皮下直接连接着雾气,融入雾中。
“孵化机”露出了仅存的,少有的迷惑之色,但毫无惊惧,更多的仍然是呆滞。
那张惨白的、死人的、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却嘴角一咧,忽然笑了起来。
但是眼睛里盈满泪光,眉尾都哭般垂下,唯有嘴巴是笑的,与眼睛的弧度相反,越咧越大,直咧到了耳朵根。
似在哭,似在笑。大哭与狂笑,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
空荡荡的、与雾气相连,浮化而出的“脸”,蠕动着黑洞般,已经没有了的牙齿,无声地说:
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雾中不止一张脸。
每一个棺材前,都贴了一张脸,正对着棺材里的人,或大笑或者痛哭或厌憎或咒骂。
李秀丽察觉不对时,立刻跑向最近的“孵化机”,正好看到那张从雾中浮出的“脸”,正极力地试图向“棺材”内挤进去。时而试图从透明面板上穿进去。时而试图从缝隙里挤进去。
“孵化机”躺在透明“棺材”里,面对如此恐怖的场景,却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睁眼看着。
雾中鬼!
真有诡异东西!
秀丽娃娃一惊,立即驾着布老虎,尝试着朝那张脸撞去。
布娃娃受李秀丽点化,身上附着了她的灵炁。
炼精化炁初阶的修士,即可赤手空拳地与一些常人无法触碰的“鬼”、怪打斗。
附着灵炁的话,即使是本来可以虚无的“鬼”,亦可被修行者拳拳到肉地殴打。
虽然只是个布娃娃,但在几乎是练炁化神修士的灵炁的包裹下,一撞,那张面皮还是实打实地被撞飞了。
面皮被一撞而飞,迅速地在雾中消融,但眨眼的功夫,丝丝凉雾中又重新生成了一张脸,锲而不舍地朝“孵化机”飞来。
李秀丽正要再撞,却发现,自己的四面八方,已经被无数张“脸”给包围了。
浓雾里,许多张惨白发青的脸浮出,在雾中沉沉浮浮,托化而出,将布娃娃重重围住。
男女老少、妍媸美丑,形形色色的脸,颠倒、旋转、或哭或笑,或嚎或骂,全都紧紧盯着布娃娃。
容貌与那些“血肉机械”分毫无差,能一一对应。
但不同于那些呆滞的、与机械一体的躯壳,这些“鬼”浓墨重彩,七情浩荡。
就在这一霎,为首的“孵化机”的脸仰天发出一声尖啸,愤怒的指控。
于是,其他鬼全都朝着布娃娃一涌而来,层层叠叠地裹起来。
眼前一黑。
李秀丽的本体睁开了双眸,失去了与布娃娃的联系。
大堂中坐着惴惴不安的癞蛤蟆、宁夫人等。
李秀丽却拧起眉头。
她终于看到了所谓的“雾中鬼”。
可是,就在那一霎,她听到他们在“说”,在指控:
外来者,不要阻止我们取回肉身!
第168章 一百六十八
宁府外的卫县, 在鬼魂们冲破工厂后,重归循环。
大堂上,素衣少女睁开了双眸。
癞蛤蟆讨好道:“您看到了那些粮食、布匹是怎么产出的罢?真的只需要一天即可。我们确实没有骗您”
李秀丽盯着它良久:“你没有其他要对我说的吗?”
“你早就知道, 卫县人都变成了这鬼模样?还是说, 他们变成这样,与你有关?”
癞蛤蟆尚未反应过来。它对修行者的了解有限, 接触最多的就是自己的“主人”与其他狄州修士。
在它的认知中, 修行者大多是极自私的。他们只关心自己相关的利益, 以及自己感兴趣的事物。
凡人百姓如何, 与他们何干?
虽然也收走一些人族孩童,卖与灵芝庵换取甘霖。
但对大部分人来说,它与它的主人, 对比起灵芝庵,已经算是仁慈的了。
它们并不把凡人变作畜生去驱使、吃掉, 只是将大周人族改造成为高贵的、高效率的机械的一部分, 摆脱了凡人的懒惰、奸猾、脆弱等种种劣性, 从此, 连头没了,身体都还可以运作, 只需要输送一点能量就能长久工作,再也不会因情绪、疲倦而罢工、误工、出错
也不会再因饥饿、寒冷而挣扎, 再也不会彼此间为抢夺资源而大打出手,酿成惨剧。
每个人族的肉身,工厂里都有好好保养、维护, 保证能物尽其用到机械生锈、换代, 彻底摆脱了病痛之苦
比起在灵芝庵治下物真“做牛做马”,最后变成餐桌上的一盘菜。它这里对这些大周人还不够好吗?
于是, 癞蛤蟆将这些讲了出来,十分自豪:“自然知道!就是我辅助主人,帮卫县的百姓摆脱了孱弱的可欺的原始模样啊!”
音未绝,剑已至。
嚎叫声再次响彻满宁府。
宁府人看到癞蛤蟆被活削下来的那只眼睛,吓得缩瑟不止。
李秀丽强行控制住与她心意相通的蒲剑,压住自己的杀意。
这癞蛤蟆怪,现在还不能了结。否则循环又将开始。
孙雪曾经忧心忡忡地说过,如果狄州成功合并了大周,大周人族落入狄人、地煞观之手,对人族百姓而言,可能会遭遇大恐怖。
寿阳、卫县她匆匆只走了两处,就已经见到了如此景象,已经被狄人、地煞观统治了十年的更北之地,又有怎样的炼狱之景?
她在这里结识了这么多人,包括凡人,情谊或深或浅,缘分有淡有浓。
想到一旦自己夺不回玉玺,他们也将如孙雪一样,遭遇这些生不如死的恐怖,一时之间,便杀心愈炽。
她尚如此,蒲剑中的众生之炁,更是涛涛怒浪翻滚,甚至影响了她的情绪。她都没反应过来,蒲剑就自行出鞘,剜了癞蛤蟆的一只眼。
在剧痛略微平息之时,癞蛤蟆连忙求饶:“不知哪里说错了话,得罪了上真”
“ῳ*Ɩ 你没有得罪我。”李秀丽说。只是罪于人族。人之怒在蒲剑中翻滚。而她会替孙雪,让大周人族出此苦海。癞蛤蟆和它的主人,一个也不会被她放过。
不待癞蛤蟆反应过来,李秀丽冷冷道:“我看到了你说的‘雾中鬼’。”
她说:“可是,他们都跟卫县百姓,长着一张相似的脸。他们说,他们是来夺回肉身的。”
声色极厉:“说!‘雾中鬼’,到底是什么!但有一句隐瞒,你的另一只眼睛也别想保住!”
癞蛤蟆捂着血流不止的眼睛,颤颤巍巍地说了自己所知的一切。
“雾中鬼”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卫县上万百姓肉身改造初次完成后。
那时,癞蛤蟆尚且能代它的主人,彻底监控整个卫县以及附属工厂,掌握“雾”的完整控制权。
但忽然有一日,兢兢业业运转着,为“循环”而服务的卫县某一角,被改造完成的部分人族,忽然出现失控的迹象。
在一次循环中,部分卫县百姓,在重复的、日复一日的运转中,忽疯狂地挣脱了与自己相连的机械,逃脱了自己的“职责”、岗位,抛弃了工作,或试图毁坏循环,或试图逃离卫县
癞蛤蟆前去查看时,发现这些已经被剥离了“自我”,消除了大部分意识的人族,肉身中再诞七情。
而且,雾中悄然浮出了一张又一张的“脸”,竟围攻它
而每一张脸,都对应着一个血肉机械
癞蛤蟆及时禀告了主人。
主人大发神威,立即打散了这些“脸”。
并告诉它,不要紧,这些只是人类不甘消散的“自我”,不甘与机械无二的残存七情,共同在新形成的洞天中,本能汇聚而成的东西。
本质上,与大多数即生即灭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是一种东西。
爱憎恶,恨别离。凡人个体最常见的,最容易情感极端波动,突破临界值,导致人体之炁震荡,幽界溢出的时刻,往往是其死亡之时。
这世上最常见的临时溢出区,就是鬼怪类临时溢出区。
但大部分自然形成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即“鬼”,不待人察觉,就会自行消散。
人死如灯灭。死亡那一刻,随着肉身消亡,此人引起的炁之极端波动,没有了依凭,无法长久,会随风散入天地。
唤起临时溢出区的极端之炁散去,这种自然形成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最多维持几个呼吸,便会自行瓦解。
这是丁令威曾告诉过李秀丽的修行常识之一。
癞蛤蟆说:“主人那时说,可能是因为,从生理意义上,这些人族的□□,虽与机械一体,但还算是‘活’的,在运转的。所以,他们的‘魂魄’,会残留得会稍久一些都是正常的”
那次主人出手将这些雾中的诡异之物打散后,果然,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卫县风平浪静,尖嚎哭叫,怨憎不已的“脸”们再也没出现。
直到直到不知不觉中,癞蛤蟆发现,宁府中也飘进了淡淡的雾气,而自己一踏出府门,就会失去意识。
连它,都进入循环了。它试图打开卫县的“雾”,却发现,“雾”的控制权限已经不在它身上了它根本无法联系主人,主人也毫无察觉卫县内部发生的事情
而那些被打散了的“脸”,再一次、再一次在雾中出现了
它们经常在“雾”中出现,时而游荡、连结,使本应老老实实工作,不会抱怨、不会误工的血肉机械们失控
说到这,癞蛤蟆庆幸不已:“也幸好,虽然无法离开卫县了,但还有主人置下的循环每当‘机械’失控,背离了‘故事’,就会自动触发循环,重置卫县所有‘机械’的状态,而每次循环后,‘鬼’们就能安静一段时日”
“那听起来。”谁知,李秀丽却说:“被困在‘雾’中的真正受害者,”
她偏了偏头:“是所谓的‘鬼’啊。”
“肉身变成不会休息、不会误工、只知劳作的可悲机械。人是无法那样被消耗的。于是,他们在奋力地试图拯救自己。”
“却被困在了永远循环着悲剧的迷雾中,徘徊悲鸣。”
“每一次的拯救与努力,一旦达成了部分改变。却又在下一个循环中,归于徒劳。”
“还要被污蔑地称之为‘鬼魂’。”
癞蛤蟆听到她的发言,震颤不已,即使恐惧这个下手恶毒的修行者,还是本能地觉得荒谬,禁不住反驳:
“他们每一个都那么普通、渺小,一辈子庸庸碌碌过去,奋力一搏,绝大多数也只能是‘配角’。变成机械,为真正的‘主角’的生活添砖加瓦,多是伟业!”
“看重这些庸碌的普通人,让他们肆意消耗人族的资源,却不集中资源于真正的‘主角’,那是主人说过的,一些大魔才有的疯狂想法”
它奋力反驳,李秀丽却不耐烦听癞蛤蟆啰嗦,直接叫一旁的宁府下人:“拿针线,把它的嘴缝了。”
反正要榨出来的消息都差不多了。
至于什么大魔魔头什么的,还挺帅的耶。
然后,她思索起破局之法。
如果,“雾”中因为多了“鬼”而无法被控制,那只要这些“鬼”消失不就好了?
如果“雾”可以被控制了,她现在就可以让癞蛤蟆打开卫县的“雾”,离开这里。
至于这些“鬼”怎么消失
癞蛤蟆和它的主人,一直以来想的都是消灭雾中鬼。
李秀丽却想,既然“雾中鬼”要的是“夺回肉身”,那就让它们得尝所愿,不就好了?
所有“鬼”都回到自己的肉身中,不就是“鬼”消失了吗?
问题是,每当部分“鬼”找到并回归肉身时,就会因为不同以往的举止,违背了循环的“剧情”,从而整个卫县重置,“鬼”们又徒劳无功。
如果能让所有的“鬼”都在同时回归肉身,并且暂时不违背“剧情”,这样,“雾”就暂时不再被干扰,可以被癞蛤蟆控制了。
然后,她在癞蛤蟆控制“雾”散去的同时,恢复了灵炁后,直接灭了这孽畜,以红尘剑破了卫县的洞天。
一切就都解决了。
那现在唯一的难点是:怎么让所有的“鬼”都在同时回归肉身,并且沟通他们,让其暂时不违背“剧情”。
李秀丽皱着眉,数了身上所有的办法。
鱼龙变没法在这场合用——就算变了龙身,一出宁府就循环了。
红尘剑,在“循环”破解后,再破洞天可以,让“鬼”同时回归肉身却做不到。
李秀丽敲着手指,挨个数过去时,忽然顿了一顿。
对卫县人族来说,如今遭遇的这一切绝望,如何不算“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
度厄真经。
记忆中浮起孙雪在水下对战蛟龙时,为了保护凡人,用出度厄经,护持了水下遇难的大部分人族。
至于沟通,她可以通过诵世天书。
不妨一试。大不了是卫县再循环一次。
至于体内灵炁空虚的问题。
李秀丽抚摸着蒲剑。心想,众生既愿意借她炁,破灭妖魔洞天。
大周人族之炁,又可愿通过红尘剑的联系,充作她的灵炁,让她用出度厄经,挽救这里的同族?
她试着与蒲剑联通。
谁知,意念尚未一转,众生便应了。
救人族,即救自己。或许在具体的现实之中,一个个的个体,会有千万种不同的思虑、选择。
但着丝心炁,汇作族群之声,嗡鸣着人族共同之炁时,却没有丝毫犹豫。
其中,冲锋在最前的,呼应得最快的,甚至是寿阳县百姓的心炁。
因与她建立了联系,寿阳百姓的心炁也汇入了蒲剑中。
人族,欲自救。
众生,图自度。
李秀丽深呼一口气,缓缓念出度厄经:“尔时,天尊在禅黎国土,与大道真仙,万万大千人。诸天尊及诸天龙鬼神尽来集会,受吾约束。世间若有善男子、善女人,或有年灾月厄、游城赤鼠之厄、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①
经文出口,即化金色敕字。
她恍惚中,听见无数人的声音,无论老幼,也一起在诵念。
回荡着无数诵念声的金色字体,一圈又一圈,水波般快速向外荡去、扩张,很快就将卫县笼罩其中。
“雾”中,所有游荡的“鬼”都忽然一僵。
因远离了肉身无依凭的冷意迅速被温暖所取代。
一个个经文所化的金字,恍若一支支牵引的温暖的手,迫不及待地牵着他们往肉身而去。
天罗地网、命穷算尽。个人之力有穷。那就万万个之力,但求解迷雾,出循环,离樊笼!
同一瞬,卫县地上、地下,所有运行中的血肉机械,都卡顿了。
下一刻,眉上喜怒,唇牵哀乐,七情泛起,不同于单调机械的繁杂思绪,挤满胸膛。
卫县之“人”,醒矣!
第169章 一百六十九
散发耀耀金光的经文大字, 随着诵念声,一重又一重,以李秀丽为中心, 不断地振散而出, 穿透迷雾。
最终,整个卫县, 都回荡着《度厄真经》的经文。
先时, 只是少女一人之声, 渐渐, 却叠音重声,似无数老幼青壮,与她齐诵:
“世间若有善男子、善女人, 或有年灾月厄、游城赤鼠之厄、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
“受持念诵此经以后,解禳阳九百六之灾, 三衰八难、九横五苦之厄。所求如愿, 所履平安, 出入行藏, 常蒙吉庆,所为利益, 所欲随心”①
金光如水,一遍遍涤荡着白雾, 冲击着卫县的每一个角落。
饱含为受苦受难者的善意之音,洗刷着这个洞天。
愿汝脱灾免厄,所求如愿, 所履平安。
欲自度、自救的人族之炁, 融在经文里。
雾中“鬼”受经文指引,在同一瞬间, 齐归躯壳。
杂货夫妇、孩童三人,慢慢地低下头。小孩看到自己胸口的齿轮、手上的机油,哇地一声哭叫出来。妇人泪流满面,搂住孩子。货商一把抱住妻儿,也痛哭出声。
书生放下书卷,抚摸自己的后脑,长叹出声。
伶人停下歌喉,似笑还悲,跌倒在戏台上,嘶哑地大吼大叫。舞女不再起舞,捧起自己再也无法穿上的舞鞋,紧紧攥住
城郊地下的09997工厂中,所有的血肉机械,亦还七情、复灵智,如噩梦初醒,看着自己畸形可怕的躯体,与机械难分的骨肉,或悲号难止,或涕泪喜悦交加。
在他们齐齐自迷雾中转醒时,却听到那指引了他们的诵念声止住。一个清润年轻的声音回荡在胸臆之中、脑海之间:
【莫轻举妄动,擅自离开所在区域。继续之前的运转。稍待片刻,我将让这片迷雾彻底散去,真正解脱你们。】
在卫县之人皆“醒”时,癞蛤蟆也察觉了变化,它的权限回来了!压抑不住地露出狂喜:“‘雾’、‘雾’的控制权又在我这里了!!我不必被困了!!我跳出循环了”
下一刻,寒光闪闪的剑从它的肩膀拔出,斜在了它的脖子上,锋利的边缘轻而易举地割开了一层皮肉。
癞蛤蟆抬头,看见少女的柔面噙着充满恶意的笑:“是啊。你不必被困了。也不会再循环了。”
“所以,现在杀你,你就会真死掉了,对吧?”
当脖子传来刺痛时。癞蛤蟆吓坏了。
之前,它最多是被折磨,可是现在它拿回了雾的控制权,不必再循环了,这也意味着,这、这妖女真的可以杀了自己啊!!
它几乎尖叫着喊:“我能打开雾,我能打开雾!你不能杀我!”
于是,剑柄当真缓缓移开了一寸。李秀丽说:“现在,开。”
癞蛤蟆哆嗦着,伸手,在自己胳膊上的某个脓疮里用力抠了一下。
令人恶心的滋滋声后,环绕了卫县数年的“雾”,迟迟而散,一米一米,让出了纤毫可见的人间。
一直浮在雾上,无法照耀人间的太阳,终于暖洋洋地洒了下来,驱散了常年拢在浓雾中的湿寒阴冷。
暖意洒到血肉上时,甚至有卫县百姓愣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捧住这缕久已未见的阳光。
终见天日。
这一霎,癞蛤蟆却发出一声扯着嗓子的嘶喊:“主人,救命——”
乌云遮挡了太阳。
李秀丽背脊一寒,抬头,看到了一个很高的,几乎是占据半个天空的黑影。
那不是乌云,而是一个庞大到堪比山峦的黑袍巨“人”。头及云天,臂舒群山。附身下看,算是雄城高墙的卫县,只是祂手指边的一个小玩具。
黑色的兜帽下,露出了一张一张木偶的面容。滑稽的斗鸡眼、漆白的脸,划刻出的定格的笑容。与循环中的“新郎”一般无二,恍若等比放大千、万倍。
祂从云层间伸出手,手部却不是木质的关节,而是枯槁且尖利发黑,宛如爪子的十指。
十指俱下垂着无数牵引的透明细线,垂向无边陆土,系着许多城池。
祂似个应被操纵的木偶,却提线操纵着人间。
癞蛤蟆仰头叫道:“偃师大人,救我,救——”
它双目圆睁,尚未说完,剑柄从它的喉咙拔了出来。污血飞溅在地。
它很快萎缩,变成了一只仅手指大小的癞蛤蟆,翻了肚皮。
李秀丽一脚踢开死掉的癞蛤蟆,握紧蒲剑,看向那个半空中,身与山岳同列,脖颈与云天同齐,手中垂着无数引线的“木偶”。
她体内的五境内灵炁依然空虚。即使迷雾散去,也没有恢复一丝。
在迷雾从卫县散去、癞蛤蟆死去的那一刻,偃师察觉到了卫县的异常,脸上定格的笑容幻灯片般换成了一个皱眉滑稽笑的表情,目光朝卫县转来。
祂动了动小指,十指上的一根垂连人间城池的巨大引线,立即朝卫县飞来,欲将卫县重新纳入操纵范围。
“偃师”表面上只有炼炁化神中阶的修为,但它垂下的每一根引线,都凝了逼近返虚境界的炁,且翻滚着白色的“雾”。
李秀丽却丝毫无惧于空荡荡的五境,她对不知何时,又充实了一截卫县百姓心炁的蒲剑,只说四字:
“有仇报仇。”
满城复苏过来的人,这些还与血肉机械相连的人,分散在卫县的每一个角落,却都仿佛听到了少女的这声低语。
他们有太多的怨恨,太多的愤怒,太多的悲痛此时竟都顾不上恐惧,与她一样,抬头盯着那操纵了他们三载的偃师。
卫县的男女老幼,俱无一字,不发一言。
蒲剑上的众生之炁,最新汇入的卫县人族的共同心炁,却沸腾若煮。
下一刻,偃师巨大的眼珠中折过一道光,不待祂反应过来,便有剑从地上起,怒从凡间生。炁冲天地,雷霆翻覆。
明明是琉璃相转寂灭相时,最虚弱的状态,本应体内没用一丝灵炁的李秀丽,却悍然向祂出剑!
宝剑升霜光,珠衣映寒芒,红缨飞素裙。
破空之鸣好似万人之吼。
一剑。只一剑。
不但劈断了朝卫县飞来的提线,横断了许多其他提线。
轰——偃师的整只手掌亦轰然碎裂。
祂僵在了空中。
漆白的木偶面上,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一、二、三
须臾,以裂缝为核心,从祂的面部,到祂的躯体,骤然裂成了无数粉末!
所有的提线失去了人的操纵,正在崩裂。无数也在循环中的其他城池,同时出现了卡顿。
天空下起了纷纷扬扬的粉末,仿佛雪一样。
卫县百姓接到这些粉末,当即就往自己嘴里塞,塞着塞着,有人哭了,有人笑了。
死的有点轻易。切,这什么“偃师”,比那个灵芝圣母还不耐打。
李秀丽想。但这混蛋留下的麻烦,比灵芝圣母还大。
在那些提线即将全部崩裂时,李秀丽却将剑一掷,将那些“提线”全都绕到了自己的剑上。
蒲剑与她乃为一体,炁转相通。
只这一下,偃师手下无数“凡人城镇”的炁的联系,全都转移到了她这里。
她落在地上,对那些还跑出家门、在街道、在院子外哭的卫县人,不耐烦地说:“哭什么?还想不想活了?”
她扯着绕满蒲剑,仿佛也绕了她一身,有极重的背负感、束缚感的那些提线,命令道:“立刻去建我的庙!造偃师的像,但要是我的脸,快去!”
“啊?”人们愣了一下。
李秀丽目光扫过他们一眼。没有半边身子的、没有心脏的、甚至还有没脑袋的,物理没脑袋的那种全靠与机械融为一体,勉强维持肉身活着。
而且,那种融合法,明显是超过大周能力范围的,以超凡手段的融合。
阳世不显诸法,只有幽世、洞天才能容许超凡法术的存在。
不同于寿阳,寿阳人不破洞天,不能活。
但对于卫县人来说,一旦这里的洞天破了,只有一半身体的、无心的、没脑袋等等的这些人,马上就得暴毙!
所以李秀丽干脆把那个“偃师”对洞天的所有权给接了过来,即黄眉说过的,顶替法身!
但时间有限,得在洞天完全破灭,偃师的幽世法身消失前完成。
她横眉催促:“以你们与机械融合的速度,马上就能建造出来,快点去!一个小时内!”
卫县百姓中有机灵的工匠,当下什么也不问,朝她磕了一个响头,立即叫上同伴,隆隆地拖着机械身体去建庙、造像。
这位小菩萨若是要害他们,又何必将他们从迷雾中拉拽救出?
血肉机械化的卫县人集体出动,以不可思议的效率,在一个小时内,平地建造出了一座不算大,但也算小的庙宇,摆上了栩栩如生的神像。
为首的工匠,毕恭毕敬:“小菩萨,请进庙一观。”
李秀丽一进这座庙宇,看到庙中的神像,脸上的表情一霎像被雷劈了。
这庙里的,哪里是偃师形象结合的李秀丽,分明是一个放大到一人等高的布娃娃,连衣服都跟之前那个宁府女眷缝的布娃娃一模一样!不过多套了个偃师的黑袍!手指上多了十根牵引线!
噢,它甚至还骑了只丑得五彩斑斓的布老虎像!还真是、一、比、一、还、原、啊!
卫县人说:“我们的残存之思,在雾中与您第一次相识,我们铭感五内。那偃师何等丑陋,怎能让它的丑模样全然安置在您身上?”
李秀丽试着将蒲剑上的那些透明的引线转移到这座、这座布娃娃神像上去
成功了。
她把自己的意识缠了一份上去。
也成功了。
说明在卫县人心里,他们认了这个是替代偃师的。也认可这个布娃娃可以代表她
李秀丽转身不忍去看那软绵绵的布娃娃。算了。能用就行。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
“你们都去上香吧。以后,它就是代替偃师,坐镇这个洞天的神主。”
香火袅袅在小庙里升起时,李秀丽察觉,偃师在幽世里即将消散的法身,与这个布娃娃神成像成功融合了。
洞天,转移后维持住了。
她略松了口气:“洞天不灭,你们可以继续在这里活了。”
卫县人纷纷问:“小菩萨,敢问您的尊号?这座庙,又应有何名?神像亦当有名”
李秀丽步履匆匆地出了庙宇,一眼都没看那个该死的布娃娃。咬着牙:“正名你们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但它的别名之一必须是偃师!”
这样才能起到替代同化的作用。
至于正名软绵绵的布娃娃起什么名字都不会很酷她一个字都不愿意听这些卫县人会给这个布娃娃神像起什么正名!
不知道就是不存在!不存在以后就不会被人笑!
最后一件事办好了,她大步就离开卫县!
*
“偃师身死。”
“祂失败了。”
所有人的头都不敢抬起。
狄王更是贴在地上,浑身发抖。偃师失败了,那、那
他无比恐惧地,还是听到了,颠倒的“三清像”,说:
【紫薇宫已通过申请。】
【星官立即调集群星,诛灭魔头李秀丽。】
【不惜代价。】
第170章 一百七十
离开卫县的时候, 卫县被雪落了满地的白。
人人都又冻得发冷。
雾气笼罩的时候,卫县虽然循环,但也某种意义上隔绝了来自狄州的茫茫风雪。
如今卫县的“雾”散去, 鹅毛大雪再度笼罩了这座小城。
但又人人都很高兴。
他们甚至有人捧起雪, 又撒开了,落了自己满身, 大叫大笑着。孩童穿着厚实衣物, 在雪中跑来跑去。
血肉机械不知冷暖。
雾中徘徊的幽灵, 触不到真实。
风雪, 严寒,冰冷的触感,亦是他们得脱大难的见证。如何不高兴?
卫县人告诉李秀丽, 傀戏班是地煞观旗下,诸多狄州中的三大势力之一, 地位犹在灵智庵之上。
傀戏班下属的修行者, 就叫做“偃师”。
地煞观欲化大周为狄洲的一部分, 作为狄洲三大势力之一的傀戏班, 自然也冲锋在前,派了弟子门人到大周来辅助狄人。
一名偃师, 即可以控制若干府县,几十上百万凡人。
控制卫县等区域的, 是一名叫做“09997号”的偃师。
被偃师控制的区域,都叫做“罗告城”。
卫县沦为偃师的“罗告城”后,城内的原秩序早就崩溃了。而降了狄人的原大周官员、豪绅、乡佬, 早已带着出卖了卫县百姓所来的家资, 离开了这里。
李秀丽耳听心炁,目视其面, 选出了一些有能力又正直的人,让他们暂管获得新生的卫县。
他们并在李秀丽的旁观中,打开了宁府的库房,组织人手,向全县百姓分发了过冬的衣物、粮食。还有一些维持着血肉半机械化的,这一次,不为他人,而为自己、乡亲,兴高采烈地生产起了物资。
而原来被癞蛤蟆诱骗来的“侍妾”。如今卫县全县已脱旧窟,就暂时安置在了这里。
李秀丽让小吏等人看好她们。有能劝解的,如果回心转意,就在卫县好好生活。还念着往日生活的,等她回来,一并打包带走。
不知前路如何,但此时,全县上下,绝大多数人都是高兴的。
李秀丽却必须得走了。
她须得尽快夺回传国玉玺,拒超凡鬼神于山河社稷图之外,帮助正在抵抗狄人大军的华将军等人,驱逐狄人与地煞观。
否则,一旦狄人调拨凡人大军来此,卫县的下场不会好。
她之前在寿阳就是有这个顾虑。所以才不肯当寿阳洞天之主。
但寿阳百姓不入洞天,只是维持兽形,并没有性命之忧。
她如果不接管卫县的洞天,则上万躯体残破,与机械一体的卫县平民,大部分都会死。
李秀丽出于保住他们性命的顾虑,只能顶了偃师的法身,接手了这处洞天。
但她没法留下来保护卫县,反而,需要要立刻离开这里。
一方面,是吸引狄人、地煞观的火力,保住此地。
二来,她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夺回玉玺。已经变成她洞天的卫县,才能有一丝活命之机。
李秀丽问卫人:“你们这里距离寿阳,有多少路?在哪个方位?离神都西毫,又有多少距离?”
神都西毫。即百神说的,被重重洞天环绕,险恶万分的狄国如今首府。亦是传国玉玺所藏之地。
回答她的,是一个暂代卫县县令的原衙门边缘小吏。系面带青涩、秉性耿直的年轻人。他的下半躯体,都消失无踪,与一个巡逻、抓捕用的机械八爪融在一起。
小吏回道:“卫县与寿阳分属不同路,此去有近两千里。神都西毫,倒不算太远,与卫县是同路,往西南走,过两个府,大约六七百里的路,即到了。”
李秀丽这才知道,自己被偃师一抓,抓到卫县,短短功夫,呼吸之间,竟然陡越两千里。也不知祂使了什么缩地成寸的法术,或者空间置换的神通。
李秀丽稍微算了算,就大笑起来。
好哇!偃师这一抓,好哇!不但白送她个卫县洞天,而且大大地帮她缩短了路程!
卫县在循环内的时间,三天就是外界的三个小时。
她经历了几次循环,破除这里的洞天,大约过了一天。
她自己飞,都没这么快,这么省力!
龙身倒是飞得快,却太耗费灵炁,又很显眼。从寿阳到卫县的两千里,途中还有数不清的妖魔鬼怪、森严洞天,都是阻碍。
如今偃师倒是帮她省了大半的路!
从新建的庙宇里出来,听说她就要辞行。卫县不少还能行动的人,就都簇拥、跟着李秀丽,远远地送出来。
此时站在小吏身后,听她问起神都西毫,人们互相看了看,都面露担忧。
一个老妪问:“小菩萨,您是要去西毫城吗?”
她使劲摆着自己变成了织针的两只手:“去不得,去不得啊!”
寿阳城濒临大江,新被狄国拿下不久,寿阳人对狄国、地煞观了解不多。
卫县人却在被改造前,就已经在狄人、地煞观的淫威下苦熬了数年。即使是凡人百姓,亦颇知一些地煞观、狄国相关之事。
其他百姓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有人说:“西毫城分三重,外围了九十九重的大妖大魔的领域。一步一邪魔,可怕的鬼神遍布其中。”
“对,三重,我也听说了,中间那重,说是盘踞着灵芝庵、傀戏班这些怪物。”
也有人说:“最内一重,即西毫城内,听说有一颗很大的蛇头。有一条很大很大的蛇盘踞着它一尾巴,能比整条大江还长!”
小吏没有说夸张的话,他好歹与朝廷有些联系,知道仙朝的存在。只道:“西毫城内,地煞观的颠倒妖人们经营得铁桶一样,年浸月染,与狄洲本土无异,因此,据说西毫城可使诸般连过去的大周修行者,甚至原周帝,都无法想象的手段。”
“小菩萨,您请三思。”
但大周修行者好歹也属于大夏仙朝,为阴神五大门派之一。周帝,则是大周修行者之首。连周帝都无法想象的手段,这话说得其实远比百姓道听途说的印象更可怕。
“小菩萨”听了,却说:“不思。非去不可。”
她偏了偏脸,于是,漆黑蓬松的发髻上,唯一一朵侧簪的淡粉绢茶花,薄薄的花瓣就颤了颤。
这么冷的天,凡人女子都怕冷,或穿毛皮,或穿棉袄,厚厚一身。
她却拄着剑,一身单薄的洁白素纱衣裙,立在雪地里,分不清哪里是裙裾,哪里是雪。
浑身上下唯有的艳色,只是鬓间淡粉的花儿、不点而红的唇。
听女眷们说,“小菩萨”知道自己漆发间的宝冠,削肩上的珠披,裙裾上编着宝石的红缨,都是卫县人与机械融合后,用肉身的营养“打印”出来的。就皱着眉,将这些全都抛下,扔回仓库里:“拿去分了吧。我不要。”
所幸这身素纱衣,这朵栩栩如生的绢作茶花,却是从前的旧物件。是卫县还正常时期,宁府寻常采购的东西。
她才接受了。
但,何须宝冠、珠衣、璎珞呢?
在卫县百姓心中,眼前这仅着单薄素衣的拄剑少女,却比从前庙宇中,各种名头广大、宝光彩衣的女神雕像,更像真正的仙家。
小吏还想再劝,无奈何,“小菩萨”貌极柔和,却心硬如铁,执意西去:“别啰嗦了。我知道很可怕。我就是冲着这些很可怕的东西来的。”
“西毫怎么走,给个方向。有地图最好。”
听到这话,有人拿了地图过来,少女果真半分也不留恋,转身就要走。
“您慢走,ῳ*Ɩ 至少喝杯送行酒!”
卫县的父老乡亲,却扶老携幼,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路相送。
风雪茫茫,他们送了一程又一程,走过一更又一更。
走到卫县边缘,李秀丽啧了一声,终于停下步伐。转过身,一把夺了为首者手捧的酒,一口喝了。
“行了,送行酒我喝了。别再跟着我了,你们不能出卫县洞天的范围。唔,这酒里有股怪味。”
小吏低声道:“此酒有当归。”
“小菩萨,归日过此地,请与卫人再饮一蛊。”
卫县百姓皆揖:“归日过此地,请与卫人再饮一蛊!”
素衣少女摆摆手,一步,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卫县的界碑。
就在她踏出卫县的一霎,在卫县百姓的眼里,她的身影一寸一寸,自阳世之中,好像被无形的手擦除一样,化作无数光点,飞快地消失了。
与此同时,李秀丽自己也察觉了,自己的躯体,忽然不可逆转地,从阳世中正在被“抹除”,肉身正在化作无数灵炁,消解。
有人暗算她?她立刻就要催动蒲剑,蒲剑却纹丝不动,只安慰般地、懒洋洋地“嗡”了一下。
只这一迟延的一刻,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觉得,意识飘飘荡荡,往另一个维度里,不断地沉下,沉下
李秀丽的存在,彻彻底底从阳世消解了。
而另一重世界中,无数曾属于李秀丽的灵炁,浩浩荡荡,汇向一个“现象”。
这现象,外貌如二八年华的少女。乌发间生着琉璃龙角,剔透雪肤上遍浮银鳞,春水般的碧眸半阖,一身素纱衣,裙下却是一截龙尾。
正坐在一条浩浩荡荡的河边,与纱衣一般洁白的薄薄龙尾浸没在河水中,飘荡沉浮,搅弄风浪,掀起波涛,极调皮豪气。
上半身却坐直了,结着一个“度厄经”中的手印,脑后还悬着一轮金色的光相,柔美面孔上神态静谧安定。
现象的雪肤本来是剔透到近乎透明的,连内里的脏腑都隐约可见,整个身体都颇虚幻。
但随着从冥冥处而来的无穷灵炁不断汇来,肌肤隐隐有了血色,不再透明到像琉璃,身体不断凝实。
在凝实程度跨过某一个限度的时候,李秀丽的意识从“现象”的躯体里睁开了眼。
不,她不再是“现象”了。
从阳世消解的李秀丽,在幽世重组出现。
李秀丽两只手交握,先是察觉了属于人的温度。再环顾左右,发现自己正身处幽世,那条无名的长河畔。
内视一看,发现,自己的“身体”内,五境仍存,灵炁充溢到不可思议,只是身体并不稳定,有种如烟似云的感觉,灵炁波动一下,身体虚幻一下,仿佛整具身体都是由灵炁构成。
而有更多的灵炁,还在从虚空中传来,帮助新身体凝实、稳定。她在阳世里凭空消失的五境灵炁,以及卫县人族反馈给她的云蒸霞蔚般的七情之炁,俱在传来。
怪不得,她在卫县的阳世之中,并没有接受到卫县人族的反馈。原来是都反馈到幽世来了!
这一霎,她冥冥中自生灵性,讶然地知道,自己如今的状态,这就是三相变中的,“太虚寂灭相”。
而且,她的太虚寂灭相,正在往“真人相”转变。
寂灭相,是躯体从阳世隐去,在幽世中由五境源源不断的灵炁,彻底重组再现。在这过程中,仿佛从阳世的物质宇宙中完全消失了一样。
真人相,是躯体从幽世再次浮出阳世,再次蜕变升华后定格的本相。
从实,到虚,再由虚,转还阳世。即三相变。
李秀丽在太乙观时,听到孙雪提过这个转变。
但是此刻,亲身体会,李秀丽才知道,为什么“真人相”叫“本相”,真人相又为什么叫“真人”。
概因,真人相,居然是幽世的现象,与阳世的躯体,合二为一!
阳世的躯体崩解,重组于幽世,与幽世本人对应的“现象”或称之为“魂魄”者,合于一身。
从此后,幽阳两界,只有一个李秀丽的唯一的、绝对的概念存在。
怪不得,怪不得修士在练炁化神后,就能自如地行走幽、阳两重世界。
怪不得修士在练炁化神后,一个月中,必须有一半的时间待在幽世。
不仅仅是因为练炁化神修士的灵炁足以在幽世的炁的风暴中保护自己不被污染。
更因为,到达炼炁化神,成就真人相后,修士存在的本质发生了变化,既是“现象”,又是凡人!自然可以毫无阻碍地行走在幽世。
这也就是,“半神话生物”化。
李秀丽看着自己还略显透明的手掌,透过皮肤盯着完全由炁构成的骨骼。
她知道,只要等她的新肉身完全转化为真人相,就会重新浮出阳世,那时,她就是货真价实的练炁化神境界。
可谓“真修”。
迈入了得道的门槛。
她的笑容慢慢扩大,正要叉着腰哈哈大笑的时候,忽然,她跟前的大河水面晃了晃,她的直觉一阵发凉。
这条无名长河中,一瞬,多了一些碎光,恍若星星的投影。
李秀丽下意识地抬起头。
她看到,这方幽世的天空慢慢黯淡了下来,仿佛被什么无法想象的庞然大物遮蔽了。
然后,黯淡的天空中,亮起了一点、两点、三点数之不尽的,星辰。
所有星辰都朝她精准地投下了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