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魏河恭
火铳射程比弓箭还要远上好些, 柳契深瞧着那飞扬的火舌舔舐着那些傲慢秦兵的皮肉,唯觉恣意畅快。
他正端详,忽地阖上右目, 媚眼眨进了好些笑。
那霸王弓被他砰地扯动, 三箭便射得城下几位前锋呕血毙命。他歇气,自慨道:“你师伯我视杀生为儿戏, 竟收了个佛子当徒弟,真是奇怪!”
李迹常轻笑着叹了声“缘么”便不再吭声, 只盯紧了城下兵马。
面对滔天的火球, 老将格图白睫微敛, 猛一立手高挥, 令众兵士举盾一径向前。然仰天盾拦不住滥烧的火弹, 火拥在那些个冻得发抖的将士身上,少顷便烧出一身焦肉。
火烧人啊, 诸兵士见状胆寒心惊,却因饥寒交迫而耐不住在肉香间咕咚咽了口唾沫。
柳契深眯眼拉弓, 说:“瞧瞧那铁, 再瞧瞧那形制, 这些个火铳乃是御制的宝贝啊!”
李迹常闷笑一声:“我们鼎西再穷, 也不干偷东西的事儿。”
“不偷东西也沾了罪, 脏货往哪传都脏手。——听闻你师父师兄二人自坎州山上剿下一批火铳。可是那批货吗?”
李迹常爽朗笑着, 倒是避过其话不回答, 只提手停了半空盘旋的游啸。
“这鸟是个宝贝,”柳契深端量着游啸说,“都说李世子威风, 我看养的东西也忒威风。”
“我是人仗鸟势。”李迹常笑着摇头。
火铳砰砰声不绝于耳,柳契深亦从未停弓, 只还游刃有余地同李迹常调笑:“你这个子都顶天了,还好意思说是沾了这鸟的光!世子爷谦虚,你们北疆另外二位小将军倒是自恋成嗜。”
人马尸身堆叠于城墙之下,李迹常左右缓移瞳子,扫视着下头的惨状,还回应道:“他俩到底是有真本事,这才有底气自擂自夸。阿淮他的刀法出神入化,断刃削铁易如拾芥;阿陵则刀过无痕,疾不血刃,乃是千年难遇的武才……我么,我不过是力气大!”
“好师侄,你有江家剑法傍身,也好意思说出句不过是力气大?”柳契深适才指间还蹭着的利箭,下一刻便倏地穿透了秦兵的脏腑,他嘴角上勾,又说,“世子爷,翻越这程苦难山水,你便该享福咯!”
“借您吉言。”
秦兵不断逼近,李迹常冷冷下看,只亲自投石,将他们砸出个肝髓流野。
他垂头顾盼,见秦兵之中搭云梯者皆受重石火球压身,颓势尽显,方想此局或可得胜。谁料那拥挤兵群中忽而冲来一匹系着绿绸的高马,直直领了群紫缨兵冲向城门。
李迹常俯视着领头那张如旧的脸儿,不由得攥拳咬牙。他静立半晌,终于拢手唇侧,冲下头嘶吼道:
“杨元戚!你当真要一错再错么?!”
柳契深慵懒地绕着指尖发,见杨亦信亳不吭声,便呲笑着拉弓送箭,道:“背信弃义者,我最恨。杨师侄,你对不起你死去的师父,也对不起你精忠报国的爹!”
声停处放弦,几杆长箭俯冲而下,直冲杨亦信命门,谁料那粗箭竟被杨亦信仰首劈作两半。
他身下那匹马极具灵性,在那散刀乱箭横生的沙场之上,竟是浑不受杂物阻挠,俨然一抹绿云,轻易地领着杨亦信飘入城楼门洞之中。
可杨亦信再有本事,也没可能凭借一己之力打开城门。攻城木仍在途中缓慢爬动,他这般除了自保,再无用处。
李迹常与柳契深面面相觑,皆不知杨亦信此举目的,忽见不远处浩荡奔来一批弓手,齐刷刷拉了弓。然那老格图并无动作,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咻咻放箭,料想应是城洞当中的杨亦信在招手指挥。
恰是箭雨叫城楼诸将应接不暇之际,一群头戴紫缨的莽汉忽而推着架架床弩猛冲而来。万千火药鞭箭仰天高射,令城楼之上刹那也变作了火海。
然就是在那火珠乱跳之间,烽谢营诸兵士忍下烈火的灼烤,一鼓作气穿过了人尸砌筑的火墙,给杨亦信送来了攻城木。
柳李二人高倨城楼,一点儿瞧不着门洞之中动静,只闻杨亦信近乎撕裂自个儿那清脆嗓,高呼道:
“弟兄们,再加把劲,这西城乃李家封地上难得的好城,待攻下之后,便杀了其中牲畜牛羊,办场好宴——!”
那于尸山肉海间挣扎的群兵闻言,再度盈满气力,嘴上嘿哈齐呼,只叫那攻城槌轰然撞向城门。
足底似有震动,李迹常和柳契深面上倒是毫无波澜,仍旧紧盯着那蓄势待发的格图。
“我势必要用他的命孝敬他们的长生天!”李迹常眸光镀上难得一见的狠戾,“要他曝尸黄沙,日日夜夜遭我魏家儿女践踏!!”
柳契深摸了摸腰间系着的玉笛,说:“师伯给你撑腰。——只是那杨师侄么,就留给师伯我罢!”
***
鼎西两方势力打得难舍难分,位于鼎西正南的乾州里头的闲王爷,倒是泡在脂粉美酒间。
今儿北边一大早就在打仗,什么刀声鼓声隔了几重山,自然传不到这儿来。那腰身近来宽了一圈的平王魏河恭正仰躺在榻上会见周公,谁料房门却被人敲得咚咚作响。
这魏河恭眼一睁,赶忙将嘴角口涎抹了,一骨碌从榻上滚了下去。榻上的美人儿见状忙尖呼:“哎呦!”
然那平王妃说完又睡了回去,最后还是魏河恭的侍从画碧一脚深一脚浅地越过满地衣裳和酒壶过来扶他。
魏河恭倒是一点儿不矫情,只抓着画碧的手扑腾起身,又揉着自个儿腹间新生的软肉,说:“无妨无妨,有这些肉给垫着,本王摔得一点儿也不疼!”
他自顾自说完又赶忙问:“怎么了?又怎么了?可是小太子念书不用功,挨夫子骂了?哎呦,本王从前都劝过贺夫子多少回了,孩子还小,不能逼得太紧哟!当心折了人孩子稚嫩的腰!”
画碧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回王爷,亲王府外来了个大人物!”
魏河恭登时立耳警觉起来:“来者何人?可唤贺夫子和小太子他们躲好了么?——不是,本王不是早同你们吩咐过的么?不要轻易放人进城,怎么你们不听偏不听?!”
“那人手上攥着燕小将军的令牌!”
“什、什么?!”魏河恭大惊失色。
初冬的风已很是砭人肌骨,叫这衣不蔽体的人儿寒毛直竖,可他只为不能快些洗漱而急得直绕圈,低声怨道:“净面的水怎么还没端来呢?”
好容易盼来盆水,画碧一试,凉的,正要吩咐下人去换,魏河恭却匆匆把画碧扫开,自个儿捞水漱了口,又匆忙把水往脸上抹了三四下,便把胳膊展了由着画碧给他披衣,到最后急得一面束大带,一面往外头走,嘴里嘟囔道:
“燕小将军平日里为了不泄露与我们合谋之事,多半时候皆同我们以书信来往,这会儿派人来了,恐怕事儿不小哇……”
那魏河恭连走带跑,末了木屐跑掉一只也没管。他抄院中小路跑,冻得双足通红。他狼狈不堪,瞧见燕绥淮副将柴晏的脸儿时,却是被嚇得说不上来话。
他忙忙摆手请那风尘仆仆的人儿坐,又旋身去吩咐下人倾茶备菜,要好生伺候柴晏,谁料那手臂负伤的副将只说:“王爷,事态紧急,还望您原谅在下莽撞!”
“将军快快请说!”见柴晏面色蜡黄,嗓音发哑。魏河恭心软,这么把他一打量,心酸得都快要掉眼泪。
“如今蘅秦大汗伯策次子布贡达遭我军夹击而亡,那伯策震怒,卯足劲儿备战。前些日子他来势汹汹,我们虽未兵败,却死伤惨重,料想来日又要恶战千百回,恐难占上风,故而不得不来此借用火铳。”
“将军可想好了?这么一来,燕小将军与我等共谋之事难以遮掩,燕小将军处境怕会很是艰难……”
柴晏眸中眨动着深深倦色,他定定看向魏河恭,说:“王爷,我们已然道尽途殚。”
魏河恭的双眉被拱作八字,衬得他愈发的和善慈悲。他吧嗒敲了敲红木桌,侧头问画碧:“咱们库里的火铳还剩多少?”
“回王爷,李世子借得早,借了约莫两万支,如今咱们府库里就剩了八万支。”
那王爷点头,抬手将袖压在手腕,又看回柴晏,道:“将军,四万支火铳可够么?”
柴晏忙忙自椅上起身叩谢:“多谢王爷——!”
“将军快快请起!您跟着老管事走一趟,姑且先去厢房里头歇一歇。那些火铳本王命人速速清点出来,还派人随同您一道送去。”
柴晏几磕头后才起身,由于双唇干裂,他仅仅一笑,嘴皮便扯开涌出艳艳红血,直直润过他被黄沙几度遮盖的双唇。
***
柴晏退下了,那画碧适才便像是对此颇有微词,这会儿悻悻开口说:“王爷,您将这火铳分给悉宋营大半,来日小太子要入京逼宫,凭靠什么?”
魏河恭抓挠着自个儿适才着里忙慌忘束起的长发,道:“国破了,还能逼宫么?”
画碧依旧皱眉:“王爷,您可甭忘了,悉宋营里那宋落珩有多狠!若是他因此得知乾州火铳及小太子之事,哪里会善罢甘休?”
“那些个火铳够不够逼宫本王不清楚,可是守住我乾州已然够用。他宋落珩若是敢来这儿挑衅人,势必压着我乾州兵马的尸身前进。那样的暴臣罪名,他担不得,他的主子更是担不得!”
“王爷——!若是贺夫子他不……”
“家国一色,若是北境不保,缱都亦将血色满城。”贺原这时恰牵着魏景闻过来,开口道。
画碧听罢讪讪垂了眉眼。
那年方三岁的稚子生得水灵,只怯生生走过去扒住魏河恭的衣下摆,乳声乳气道:“叔父,景闻,诗、诗!”
魏河恭温厚地扶住他的背,蹲身把他柔柔抱起,道:“怎么?夫子又教新诗啦?背给叔父听听?”
魏景闻一对明眸仰睁,瞧来更是澄澈。他勾住魏河恭的脖颈,咿呀背道:“诗,诗!四、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1】……”
那孩提说话温吞,话音落处仍是不明就里的漂浮调子,魏河恭听罢却是抖着唇仰眸看向贺原。
那贺原只朝他淡淡一笑,说:“王爷,入冬了,春就快来了。”
第172章 着道儿
“春么?”魏河恭捻动着侄儿身上绸衣, 苦笑起来,“夫子说得是,春就快来了。”
***
这平王魏河恭的母妃并非高门出身, 是巍弘帝微服出访时在画舫上相中的歌女。她地位卑贱, 被那薄情君王临幸过几回便给忘了。
之后她好容易怀上了龙子魏河恭,那孩子甫六岁, 她却又含恨去了。好在魏河恭性子百伶百俐,很讨巍弘帝喜欢, 吃穿用度是样样不缺。
然巍弘帝为保其性子温文柔顺, 派往其身侧的尽是些性柔的女官并太监, 养得他言气卑弱, 年纪尚浅之际见着生人总是羞答答地躲宫人后头, 行事之优柔寡断更甚于魏千平。
他母妃漂亮,他自然也生了一张端正的好脸儿, 身量也高,可才学武艺样样争不得前列, 到最后只剩了好看和温恭, 与他二哥魏盛熠皆被看作中看不中用的瓷花瓶。
可他和魏盛熠还有些差别, 因为他在宫里没人敢亏待他, 养了一身堪比女儿家的娇肉酥肤。
他皮薄肉嫩吃不得苦, 所以当年他离宫封府, 魏千平把这幺弟指去了乾州宝地, 将这金笼里的先帝末子辗转又送进了金盆里。
魏河恭志向不大,那是万万不敢攀天。到了乾州后索性解开了经年捆缚的欲求,不再扮个无欲无求的淡君子。
他纵|欲, 他堕落,他避锋, 他任由风将他磨钝,像是河中浑圆的卵石,沉在河道里,如此这魏風无数双窥伺的眼睛才能安心,他自个儿也才能安心。
他在那些美酒里泡着,泡得皮肉皱起,泡得双目无神,就连帝王家难得一见的慈悲心肠都险些泡烂在酒池肉林里。
拉他出泥潭的,是辞官离京的贺原,和那受贺原感召而来的段青玱。
自此魏河恭奉命唯谨,行事必问过他二人。再后来,他听那二人号令劫走魏景闻和洛照宛又与坎州山匪做了交易,买下火铳十万支,藏入了乾州府库。
可是他越过人潮,拨开后来招揽的许未焺,燕绥淮和李迹常三员武将,他在贺原身后,看到的是他二哥灼灼如狼的眸子。
——贺原乃为魏盛熠在乾州的臂膀,这一切皆是魏盛熠的排布。当年魏盛熠宣称魏景闻失去行踪,不过是他自个儿贼喊捉贼。
魏盛熠他瞒住了方纥,自个儿下了一步棋。他是觉着方纥以天下安定为己任,不会容忍魏景闻这变数存在于世,索性自作主张地将那对可怜母子一并交由了自个儿那窝囊幺弟。
谁料段青玱之死,也正在于魏盛熠乾州这一步棋。昨年冬至宴,段青玱指使燕绥淮刺杀魏盛熠无果,许渭一封谋逆书浇灭燕绥淮气焰的同时,也重重敲打了段青玱的脑袋。后来,段青玱与魏盛熠雨夜对谈,他这才知晓自个儿学生贺原的背后立着的,是魏盛熠。
段老,有心气,重仁义,而魏盛熠两不予他,那老人自然没了活路。
魏盛熠今儿死了,可他给了魏河恭活路,他也给了许未焺最后的归宿。
魏河恭一辈子在蜜罐里活着,从前无忧无虑,后来谨小慎微。
他怕死,太怕死了。
他母妃被后宫妃嫔下药药死的模样将他吓得发了好些日子的高烧,等那病痊愈,她母妃已经下葬了。
但除了死,他什么也不怕。
所以他当年敢在魏盛熠眼底答应了贺原的求助,也夺掠了洛家母子。至今朝,要将库存半数火铳借给悉宋营也是这般。
他一点儿也不怕——只要他不信这一举动,会叫他死。
***
苌燕营与薛家军近些时日大战三场,小战十余场,正打得两军人马疲惫不已,叶家军往里掺和的一脚,一举粉碎了两军相持不下的局面。
苌燕营主将燕年并非不愿坚守,可当启北城沦陷,他仰头瞧着那昔日富庶的城被火海吞没,他开始觉着自个儿错了。
如今秦人南下,魏人却忙于自相残杀。燕家忠君忠国,却鲜少参与皇家权争,以“何人登天,便认何人做主”为隐秘家训。若是薛止道他为的是缱都那空荡皇位,给他又何妨?好过打仗打得民不聊生。
于是那燕年脱去满身重甲,在风雪当中打赤膊出城,跪在了贺渐和温沨的刀尖之下。
贺渐凌厉地蹙起长眉,那被刀疤横跨的媚眼难耐地眯了眯,他寒声:“这便是燕大将军的骨气么?!”
“您要燕某人眼睁睁瞧着魏風人杀魏風人?甭说笑了!折燕某一人骨,换城营当中万人性命,太值。劳烦温将军让薛止道那狗东西快些从我启州过路,燕某无心权争,只愿北上救国!”
燕年那双老目依旧闪着少年时不变的意气光彩,墨中不混半分杂色,直直看人过去像是不见底的洞窟。
“薛止道今朝弃鼎东于不顾,鼎东却依旧安然无恙,燕大将军,您也该清醒了——薛止道他与蘅秦勾结,无由辩驳!您这一跪,跪的不是他薛止道,而是那些无耻下作的蘅秦人!燕大将军,您糊涂!!!”贺渐眉间皱了不知多少痛心怨愤。
燕年不作声,那温沨便冷漠地用剑梢挑起他的下颌,说:“你走,回城去。”
燕年跪如直松,哪怕冻得牙齿打颤,也仅仅是说:“薛止道他与蘅秦勾结又如何?难不成今儿我燕家军打的便不是叶家军和薛家军了?他们何错之有,要为主将之谋耗命?”
贺渐恨不能捶胸顿足,他道:“薛止道未曾吩咐过要我们留您性命,您这么一来,恐怕只剩了死路一条!”
“燕某人正有此意,还劳烦二位替燕某安抚好苌燕营诸将,莫要令他们因燕某人而与薛叶两家争斗。”
温沨并不下马,只说:“薛止道他要亲自杀您,理由,您清楚。”
燕年眸子一黯,哈哈大笑,说:“原来是因果报应!”
“您还当真笑得出来!”贺渐听温沨讲述过前因后果,此刻攥紧缰绳,堪堪抑住胸中恼怒,“那可是杀良臣啊!”
洋洋洒洒下落的白雪刺痛了燕年的臂膀,那半百有余的大将却坦然迎视那二位:“我燕家百年皆是如此走过,纵然如今得此际遇,燕某人也未曾对当年没有留薛老侯爷一命而感到悔恨。一人做事一人当,来日纵然薛止道他登天,可金书铁券始终握在燕家手里,祸不连九族,还望温大将军和贺大将军彼时莫忘提醒提醒薛侯爷。”
“话说完了?”温沨瞟他一眼,说,“来人,将燕大将军带下去。”
***
壑州风雪扑打着门窗,猛得像是往上头砸了雹子。
薛止道方栽完久羌歇下,此时手上捧了碗直飘热气的乳茶。他略略嗅过其间浓郁奶香,便挨着碗沿抿了一小口,不禁呢喃起来:
“这乳茶香甜可口,枫容与枝儿嗜甜,应是很和他俩口味的……”
然他眼前浮现出发妻与爱子的音容笑貌时,他又节制地将那碗茶搁下,同门外的不速之客说:“进来罢!”
那披着旧石青绸面斗篷之人哼笑着晃进来,道:“侯爷,随意放人进屋,可行吗?”
“禾川,你这身段太好认,我光凭那窗上剪影便认出了人儿。再说,我生得再文里文气,到底是金月营的主将,不过将帅印给了心腹,又非将一身武艺易了主。”
“您知晓我今儿干嘛来了?”骨节突出的指窜入了系绳间,付溪几下把斗篷解了,默默盯着他。
“打鸡骂狗来了。”薛止道淡淡一笑,“我先行请罪。”
付溪听罢,不由分说便抄起桌上摆着的一茶碟,啪地甩在薛止道面上。
薛止道一言不发,只待付溪发完脾气便从他手上收了东西。
“您要胡作非为到何时才好?”付溪睨着他,“人家把招术藏着掖着,您倒好,似乎不叫人知道心里头就发痒似的!”
薛止道神色依旧缓和,只说:“悉宋营探子来报,魏盛熠死前,身上携了几株久羌……我若是不先下手为强,这阜叶营恐怕就要落入他人之手了。”
“啊、原来是在下险些着了他人的道儿!”付溪眼里燃着丝火苗,只是他也笑,“缘由这般的充分,适才干甚一声不吭地挨打呢?总不至于连在下一个文臣的招数都躲不开罢?”
薛止道的笑意淡入风声中,他说:“这么一下,为的是提先付了来日我要惹祸的银子。”
“哦?”付溪眉峰蹙动,他砰地将掌摁在桌上,“您来日不只剩了安安稳稳登上帝位,换了这魏風的天么?您还想要干些什么事儿来招惹我?”
薛止道晃了晃那碗凝住的乳茶,说:“来日方长,一时半会儿倒也说不清。”
“听您这话,来日变化莫测是一回事,您将来要惹祸又是另一回事。”付溪的眸光犀利,“在下与您,因那杀人令而聚首,因同为苍生大义而相谋,您切莫叫在下失望!”
薛止道垂了眸子,只惯常要抬手抚狸奴,忽而记起自个怕这壑州高寒冻着那猫儿,索性把它交给了鼎东府里头的老管事照顾。他缓缓落手,开口问付溪道:“近来你那位太学同窗,可有什么动作没有?”
“前些日子他来了巽州,待了两三日便走了。近些天儿,似乎是在阳北道四州里头晃悠,恐怕过些日子,咱们便能知道其主子为何人了……唔、总之如今魏家血脉屈指可数,眼下北疆探子传来消息,魏盛熠已死,这正统轮到了魏尚泽头上。然今儿我已把他盯作无缝的蛋,他没有外援,命算是握在了我手心。林询况他手上如若拿不出魏景闻和魏河恭,那么他们势必只能扶持异性帝王。他们与我们,比的说白不过是谁人的兵力强罢了。”
浅弧依旧挂在薛止道的唇边,他点了点头。
付溪出门,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薛止道瞥见了,问他怎么了。付溪一愣,回过神来直摇脑袋,道:“林询况他雇人给揍的。”
“林大人他从巽州离开时可还身体康健?”
“嗯。”
“什么也没干?”薛止道压低眼睫,话中有话。
“嗯。”
薛止道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第173章 不忍释
入冬有一阵子了, 阳北道至西的紊州终于也落了场小雪,只是雪片太小,光是触及人身便已融作了细细雨丝。
一颀长人儿由侍从领着下驴车, 只伸手扶正斗笠, 湿漉漉地钻进了道边一小酒馆里。
他二人在里头坐了好一阵子,才有一生得尖嘴猴腮的人儿在他们对面落座, 问:“要同我做买卖的,就是你俩么?”
宁晁适才已戒备地盯了那人半晌, 见他张口仍是清朗少年音, 不禁问:“喂、老子怎么瞧你也不过十六, 你当真是……”
季徯秩温温摆笑, 只在桌下踩了宁晁的脚, 同那少年模样的男子说:“还请前辈开价。”
那风媒熟稔地敲桌,道:“将要散布的消息摆上来, 我看过后再叫价。”
酒馆里头喧嚣无比,将外头北风的哀号都给遮掩。为听着彼此的声音, 他们不由得凑身贴桌。
季徯秩在袖袋里来回翻找半晌, 总算抽出块长布条, 他恭谨递过去, 说:“前辈, 请看罢!”
那满脸机灵样儿的风媒起初还漫不经心, 只当上头又写了什么贵人闲话, 哪知囫囵瞧过后双眉竟是皱作一团。他仔细又瞧了一遭,急急将布条收进了褡裢里,问:“此言属实?”
季徯秩颔首:“不错。——只是听闻前辈长久以散步谣言为生, 今儿怎么似乎很是在意此言真假?”
风媒闻言并不吭声,只起身要走, 被宁晁抬手给拦了,他嚷着:“哎呦,你急什么呢?你还没收钱呢!”
“嗳、不收你们这些小鬼头的臭钱!!”那风媒说着匆遽地往外头跑。
宁晁不由得站起身,叉腰说:“嘿!他这小子——!”
他说罢又旋身问季徯秩:“侯爷,咱们走吗?”
“走什么?”季徯秩优哉游哉地倚着酒馆的白墙,笑吟吟,“我点的酒还没端上来呢!”
宁晁只好努嘴栽了回去,问:“那小孩儿……”
他话没说完,恰遇店伙计前来摆酒,季徯秩倒已知晓其意,抿唇不应,仅摇头而已。
宁晁自觉用手背试过酒温,给季徯秩斟满一杯,颦眉眯眼看向季徯秩。
季徯秩把酒盏推给他,说:“朝升,甭再瞧我!这酒你先吃,适才在外头赶驴,冻了好些时候。——你说方才那风媒是小孩儿?不是小孩啦!那位早过了而立之年,江湖人称‘嘴轮阿芝’,托他散播的消息不出一月便能闹得魏風上下人尽皆知。不过他从前因服过劳损身子的毒,长到十五六,身子便彻底坏了,再长不大了。”
宁晁用不冷诸词推了那杯酒,自顾倾了杯水吃,问他:“可那阿芝既为风媒,为何不收咱们银子呢?”
季徯秩仰颈与他唇贴耳,说:“因为呀,他爹乃翊王——那四方征战后来堂上发狂,被我爹射死的武尊!”
宁晁正往喉里灌水,这么一下险些把适才含进的水给喷出来,他咳得满脸通红,震惶道:“那他岂非夺位良棋?”
“红尘间,人皆有所欲求,却并非人人皆渴权。当年翊王逼宫,其府上下遭巍弘帝血洗。其独子彼时年方七岁,冰雪聪明。然他没能痛快地死在灭门之日,而被关入牢狱之中蒙受净身与剧毒之苦。后来他被长公主出手救下,此后便一直藏身公主府中。许是因心中有愧,那孩子方及十三便瞒下其姑母,私跑离府,不知所踪。长公主心急如焚,却唯有派人偷摸调查,这一查便是好些年。之后找着人了,她又见那人儿已有了谋生法子,且乐得自在,不忍见他再被卷入权争当中,索性不去叨扰。今儿我也不过碰巧有事拜托,倒也不是为着要拉他入局……”
“那位好歹是皇家人……堕落至市井以传谣谋生,他当真不恨么?”宁晁凭空生出一肚子的闷气,五指攥紧成了拳。
季徯秩抬指点在他隆起的指节上,示意他快些松了,说:“谁知道呢?他家破人亡,咱俩家就不是?我们不恨么?这般痛楚没法子相偎共担,你念半晌后就别再想了。”
宁晁嚼着唇肉,只阖眼松了拳。
苍灰檐瓦垂了冰挂,少半时辰过后雪依旧没停。季徯秩干脆慢悠悠吃起酒来,有时生了偶兴便把宁晁逗上一逗,他说:“若非有你陪我,我今儿恐怕要只身前来逛这巽州。”
宁晁交臂抱刀,说:“那常之安硬要说震州是他家,不要卑职再跟着。卑职不听,他便绕卑职身侧呶呶不休,如同青蝇一般。不过么——纵然跟您回了紊州,卑职也没过上什么快活日子。老遭流玉姑娘瞪就罢了,那位姚副将也总恶狠狠地瞧人。”
季徯秩呵呵笑:“子柯他就是眼神不太好,人没那么凶!”
“……卑职在没无缘无故遭其临门一脚前,也是这般想的。”
季徯秩停顿须臾,将倾斜的酒壶扶正又说:“哪里是无缘无故呢?你乃宋家人,光是这一点就够子柯他恨了!不过朝升啊,如今北疆罹难,宋落珩他需要你,你不该不明白。”
“所以卑职不是到侯爷这儿,为公子他分忧解难来了吗?”
“你盯着我有什么用呢?宋落珩他若是死在了北疆,你能将好容易打探来的消息禀告给谁听?”季徯秩盯紧宁晁的眼,“你可知你如今比起盯梢,更像是要护我安危?”
宁晁哼笑着垂头:“侯爷总算觉察。”
季徯秩抿酒笑了又笑:“怎么?你主子身上的欲念又抒解不得了吗?”
“哈——”
宁晁生了北疆常见的浓睫,只那么一垂便遮去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
消息自阳北道西边向东传开,乃至于该道东邻的巽州也渐渐响起了风声。
一惨绿衣衫公子窝在酒楼角落里,身边立着的侍仆被他猛一拉便坐了下来。他凝眉责备那人:“本王好容易出来探查民情,你杵这儿岂非叫本王暴露了么?”
侍仆蓦地弓腰请罪,魏尚泽只是无奈地推开了他拱过来的脑袋,说:“算了罢!本王看你是‘孺子不可教也’!”
这酒楼较之其它已称得上安静,可偏偏就是他侧畔一桌人个个唾沫横飞,聊得可谓热火朝天。
一汉子甫张口便有如狮吼:“欸、你可听说那消息了么?”
“什么消息?”
给他桌端茶送水的店小二向熟客凑过去一只耳朵。
方才说话那汉子却猝然把他的耳揪住甩开,毫不遮掩地冲大家伙说:“哎呦!你往老子这儿挪什么臭脑袋? ——他们说那北疆的名剑客江临言乃先朝太子的亲儿子!”
“先朝?”一旁的莽汉从牛骨上咬下一块肉,用舌头压着说,“这得算到哪朝太子,才能有那般大的儿子?”
一瘦翁捻着胡须,寻思半晌,说:“莫非是隆振年间那位太子?”
“欸——非也非也!”来此地歇脚的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插进一嘴,说,“当年东宫俨然地府现世!哪里有人能从中成功脱逃?”
魏尚泽拣了几粒花生米入嘴,这会儿正嘎嘣嚼着,面上像是听戏,只在心底冷笑腹诽。
——实在可笑,他皇子当那么多年,从未听说自个儿还有个堂兄!
一眉飞入鬓的长髯美公忽而展扇悠悠说:“那位江剑客不是姓江么?诸位可还记得当年缱都高门还有个江家?那一家可不就是因为依附隆振太子而被巍弘帝给……”
嚼肉的莽汉哆嗦了一下,感慨一声:“这倒还真是……”
那美公略瞧过众人脸色,又道:“再说,诸位不觉着奇怪么?当年江家女忽然下嫁平州,后来听闻也没留下孩子,莫非是因那娇娘藏了个龙胎?”
众人闻言皆是大惊失色,那魏尚泽一声不吭地瞅了良久,末了实在忍无可忍,便蓦地自侍从手间抓了一把碎银,拍在那美公桌上。
白花花的银子迷了在场多少人的眼,魏尚泽却直睨着那美公琥珀色的瞳子,同店小二说:“这桌酒钱,由我付了。”
他说罢,霍然攥住那美公的细腕,蛮横地把人给扯了出去。
***
二人跑至巷道中才止步,魏尚泽粗暴地伸指蹭去了那美公面上的假须,喘着气说:“娘娘,您怎么会在这儿?!”
徐意清轻轻用折扇抵住他,将他推开了些,自个儿又退后一步,道:“自然是投靠贤王您来了!”
魏尚泽深吸一口气,自嘲道:“我在姐姐心底排到多远去了……姐姐无事怎么会想着我呢?”
雪浇在徐意清那对被她画得粗浓的双眉上,她淡淡一笑:“叫贤王为难并非本宫本意——也罢,本宫回启州老宅暂住便是!”
魏尚泽伸手阻拦她:“你!你明知启州今儿如今深陷战乱!”
“可那是终究是本宫故里。”朔风刮面,徐意清只轻捋碎发,平静地说,“本宫囿于宫中好些年,除却北疆诸人便没了深交之人,贤王若不乐意收留本宫,本宫除了那儿,可还有别处可去吗?”
徐意清缇色衣袂被夹雪的风扬起几寸,魏尚泽落目其上,低声道:“传闻顾阡宵最爱此色……姐姐,你至今忘不了他。”
“贤王,错了。是因本宫喜着橘黄一色,阡宵他才喜欢。”徐意清神色不变,仅轻飘飘呵出一口气暖那双被彻骨寒意贴附的手。
魏尚泽将眉皱得不能再皱,道:“本王适才听闻你同酒馆中人议论,江临言为魏家血脉……”
“是。”
“你莫非听信他人谗言?”
徐意清莞尔:“不论贤王信与不信,此事有的是法子佐证……今儿本宫亦为江临言足下兵马。”
魏尚泽耳中嗡嗡,仓皇之际,视线无不落在她那双差些冻坏的手上,便耐不住上手握了一握。
好冰。
他近来本就委顿不堪,这会儿神识混乱,再顾不得什么,只褪下手衣给徐意清罩上,牵起她便往王府行去,他苦笑着说:“姐姐说是便是罢!本王再不管了,世人都把本王当傻子耍弄,多你一人罢了,算不得什么!”
徐意清被那人牵着,薄披风随魏尚泽动作轻晃,腰间悬着的兰纹方胜形香囊也跟着一块儿晃动——那是顾步染相赠的定情信物。
光阴生足,可他们谁都放不下。
没人放得下。
第174章 洛子安
徐意清被魏尚泽又愁又喜地迎进了贤王府, 然明媒正娶要走的冗礼太多,眼看那付溪策马就要赶回,魏尚泽一不做二不休, 先将徐意清纳作了妾。
那之后, 巽州的北风愈发寒凉。徐意清立在王府曲廊中望苍穹,想着这北风行过京都之时, 恐怕更是凛冽彻骨。
***
魏風·缱都
寅时未尽,烛火却因天光渐亮而逐渐黯淡。政事堂那扇檀色木门被外头一人推开, 遽然涌进朔风阵阵。
里头折子和笔墨纸砚皆散乱, 地上还睡了位连张毯子都不得的大人。他被那冷风打得蜷了腿脚, 嘴里只还嚼着梦呓, 弗如“荒唐”“万万不可”云云。
沈复念小臂上搭着个厚狐裘, 见那人打颤却并不给他盖,仅略翘脚尖, 抵住那中书侍郎的薄背,轻笑一声:“洛大人, 昨夜又歇在此地了?当心着凉!”
那人还未醒, 自然听不进他的体贴话儿。
然沈复念把他端量了半晌, 在脚尖上力, 猛然一踹, 叫那中书侍郎洛仲哼唧一声便翻身睁了眼。沈复念气定神闲地把蹭上他衣裳的雪给拍了, 也不待他清醒, 只拱手躬身,说:
“洛大人,昨夜可安?”
那洛仲瞳子一缩, 慌忙起身,哪知一个跨步不稳, 险些同沈复念打了个胸厮撞。
沈复念温温将他扶稳,问:“梅大人不在此处么?”
洛仲轻摇脑袋:“慕实他心系家中父兄,再晚也必定要回府。”
“父兄么?”沈复念颔首伴之一笑,“他还当真是辛苦。”
洛仲觉没醒完,好一会儿都只立在原地,把手搭在后颈上嘟囔:“防冬灾,拨银子,钱,钱,钱……”
“洛大人,说什么呢?”沈复念将一肉包子递给他:“下官还未用过早点,想着这政事堂中兴许也有几个饥肠人儿,便多备了几份。您吃点罢,填填肚子。”
洛仲连连道谢,把包子接过了又说:“洛某先跑外头洗把脸去!”
沈复念朝他微微一哂,蹲身去收拾地上的奏折。他把那些东西略微扫了两眼,不禁失笑。
——那些奏章皆是权官们抱怨今载冬日过寒,上奏请求上调每月俸禄以支冬炭的。
沈复念虽不知魏盛熠那厮将国库里的银子用在了何处,可如今国库亏空人尽皆知,如今上奏要钱,与上奏请求加重十六州赋税有何区别?
“好一个趁火打劫呐!难怪那洛子安梦里都在念荒唐!”
洛仲片晌才神清气爽地回来,彼时沈复念已边吃包子边批起了奏章。那人余光罩住他的影子,登时便将热乎乎的包子抛过来,问他:
“洛大人,您可听闻那薛止道在北疆反水了么?他还真是个胆大包天的,遇国难不思与北疆他营诸将同仇敌忾,共御外敌也就罢了,还欲南下争抢帝位,给魏家换姓!——这事您怎么看?”
沈复念说得云淡风轻,晶莹剔透的肉馅在齿牙磨动间与白皙细腻的包子皮揉搅在了一块儿。
沈复念的吃相很好,得体却又不过分拘谨,叫人瞧着也胃口大开,可那模样却叫洛仲生了丝莫名的惶恐,好似那有些尖的皓齿正嚼着他自个的皮肉。
手中攥着的包子在洛仲恍惚之中掉落在地,他愣了一愣,旋即赶忙曲腿去捡。像是怕沈复念责备,他把包子皮在手间拍着滚了滚,便赶忙嗷呜张口咬了。
他仰头起身时,差点撞上沈复念新递的新包子。原来那沈复念垂一直垂眸于奏章,再加上眼睛不好,根本没功夫分神关心他,只知他弄掉了吃食。
沈复念见他好长时间没接包子,这才掀睫看他。四目相对,在沈复念颦眉一句脏还没脱口,那洛仲抢先红着脸儿说:
“无妨!——沈大人,近来百官纠察,可还顺利?”
“顺利么?算顺利的罢!下官将那些个吃了百姓的肉只知吐骨头的坏大人都给揪出来了,只是想着要将他们关进屋中的话,只怕能上朝之人屈指可数,索性收了他们些银子填咱们魏家那空荡荡的府库!——洛大人,下官适才问您,您是如何看待薛止道的,您还没回答。”
“这、此事还未知真假,洛某不敢妄下定语。”那包子被洛仲含得软了,轻易便顺着他的喉滑了下去。
“您这般犹疑,梅大人却像是很确信。”沈复念将手收回去,仔细将那些个批过红的折子捆起来。
洛仲同梅观真交情不浅,这会儿闻言不由自主地替那人开脱:“兴许是因薛侯金光掠月的名声响亮,目前缱都封城消息闭塞,慕实他也是为了不叫那么个活菩萨蒙受不白之冤!”
沈复念点点头,说:“不过来日那薛侯若是领兵直指缱都城门,到那时候,洛大人可别莫要再说什么他是为了救国而来!”
洛仲略有迟疑,终还是把头给点了。他走至氍毹上头坐,将手中包子掰成一小块喂进嘴里。由于他两手开工,故而只能将折子摊在案上,伸着脖子慢慢瞧。
沈复念觑见了,问他怎么这么个吃法。洛仲憨厚一笑,说:
“沈大人见笑,洛某幼时常与家姊相伴,那时不过是个黄毛小子,胃口小,一个包子吃不完,多半时候是与家姊分着吃。洛某贪玩,若是掰作两半,没吃两口铁定要扔地上去,索性由家姊拿着,掰来喂我……渐渐地便养了这么个习惯。”
“大人同洛皇后倒是姊弟情深。”沈复念将折子翻了个面,又说,“洛皇后及景闻皇子失去踪影已久,此事对您来说定是难以释怀的千悲万痛。”
洛仲面容浮现了些悲恸,只轻轻嚼着口中鲜美的肉馅,说:“洛某人是个‘死要见尸’的!说来不怕您笑话,洛某至今不信阿姊及侄儿已殁,自然从未为此伤神!”
“这么想倒是好,若是随意哭坟,还怕给那二位招来些脏东西!”
洛仲笑了笑,说:“多谢沈大人谅解!”
沈复念微微点头,忽而又皱起眉头看向洛仲。他已服了药,可今儿眼睛依旧很坏,可他瞧人时那点偏移,倒更衬得他眼神朦胧楚楚。
沈复念道:“要下官说啊。景闻皇子若是回来了,那还有他薛止道什么事啊?只怕那薛止道来日得了景闻皇子行踪,会挖地三尺将景闻皇子找出来,杀了一了百了!”
屋外北风停了好些时候,这会儿霍然发力,吹得洛仲乌发四散。那人这才意识到自个还未束冠带帽,他于是赶忙伸手把头发胡乱抓了抓。那沈复念给他倒了杯茶,说:
“瞧您这模样,不知束发法子罢?”
沈复念说着自袖袋里取出把梅木半月梳,同他招手道:“来、您到下官跟前坐着,下官亲自伺候您!从前下官与胞兄总是相帮梳头,下官的手可巧,保准好看,您就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
洛仲脸皮薄,闻言只更羞了。他顶着一张柿子脸儿,慌里慌张地摆手,推辞说:“这、这怎么行?”
“嗐您就当是给下官个机会,练练手!”
洛仲虽说惴惴不安,末了还是含着那厚薄适中的包子皮,背身跪坐在了沈复念靴前。
梳齿很细,梳发时总是卡,沈复念不由得笑起来:“大人这头发打了不少结,下官兄长很在意这些小事,又爱脸又爱发的,每每梳过像是摸着了丝绸一段。我时常闹他,说他比家母还更像个女儿家!”
洛仲僵直的双肩在沈复念的玩笑间,渐渐地软了下去,他道:“常安侯还在缱都的时候,可谓是恪尽职守,那会叫百官闻风丧胆的可不是话本当中生了吊诡模样的恶鬼,而是那位桃花大将军。如今那位虽离了缱都,余威仍在,就好比您如今虽已不再监察四疆,但是沈御史的名声在外,不可轻易抹消。”
沈复念轻笑一声,自嘲地说:“洛大人,你可知我手上这齿缝再细些便可梳出虱子么?好在您头上干净,不必捉虱子。——下官只恨当年齿缝大如隔川,叫薛止道那只大虱子轻易溜去!”
“这、咱们不是说那事还没有定论嘛!”
沈复念将笑意咬在嘴角,正打算回应洛仲两三句,厚重木门闷闷一响唐突地打断了其言。
门被推开之际,一支玉发簪霍然穿过盘起的枯发,定住了发冠。沈复念双手扶住洛仲的肩头,冲那立在门外的梅观真笑道:
“梅大人,您今儿来得好生早!”
梅观真陡然将眼眯起,说:“这话不该由梅某人同您二位说才是吗?”
“哦。”沈复念权当听不着他那不快的调子,只又掏出一包子,问他,“梅大人,吃包子吗?”
***
散值后,洛仲被梅观真拉去梅府用哺食。一路上洛仲嚷嚷着不能空手而去,梅观真虽笑他见外,见他神情惶恐,只得提了建议。
洛仲于是照着他话到庚辰大街的酒楼里买了只烤鸭和几壶美酒,又用油纸包严实了,这才安心下来。
梅岭章早坐在了饭桌前,此刻正呆呆摩挲着木轮椅粗糙的扶手。他听闻二人回府的声音,赶忙回神将手衣套上,以遮掩断指之处丑陋的疤痕。
梅观真早褪了在政事堂那般肃面,待他笑着将洛仲摁坐于椅后,便殷勤地跑去给他俩舀饭,只还将那些个饱满米粒狠命往碗底压了压,给那二人盛了满当当俩大碗。
“慕实,别忙活了,将这些杂活交给下人做便是,你快些过来坐!”梅岭章温声唤他。
那人“欸”了声,依旧忙忙碌碌地到处跑。一会儿又给他兄长寻了张毯子来盖腿,一会儿又燃了俩手炉来给他二人捧。
梅岭章无奈地吁气,只还浅浅一笑,同洛仲道:“慕实就喜欢瞎忙活!叫阿仲见笑了!”
“峦文兄言重了,愚弟与你们相识已有好些年,慕实这性子是怎么瞧怎么招人喜欢!”洛仲说着游目满桌鲜美,不由得垂头叹息,道,“洛家好歹是缱都九家之一,愚弟就拎了那般陋物来做客,实在是不该!唉——”
梅岭章安抚他,说:“是我二人要强拉你来府中做客,你倒还是被迫的,怎能要求你送礼来孝敬我们?”
洛仲眼底有了笑,只是他把筷子戳在唇上,笑容渐渐淡了。他思虑良久才开口:“峦文兄,沈大人今早同我论及了薛侯。”
院中的玉兰枝砌起高雪,其间寒意似乎穿过窗子扑在了人身。梅峦文适才漾笑的嘴角稍稍平了些,他故作轻松地问:“那位大人说了些什么呢?”
“他道薛侯爷来日若是称帝,必然不会容忍景闻的存在。”
“不会吗?”梅岭章似笑非笑,“如若薛侯爷称帝,来日太子也该是那小侯爷薛昭枝,他为难魏家的儿子做什么?”
“啊……确乎是如此。”洛仲局促地搓起手来,随之赔上一点僵笑。
外头木枝结了莹莹雾凇,梅岭章面上也似乎被朔风给冻结,他正色说:“阿仲可知近来阳北道传出消息,那位北疆名剑客江临言乃隆振太子的儿子?”
洛仲遽然一怔,只回道:“不曾。”
“那么阿仲你听来可觉着动摇么?”
洛仲没回答,仅仅抽了块帕子擦手上拎烤鸭时沾上的肥油,然他垂头擦了半晌,迟迟不见抬头。
梅岭章褪了左手手衣,吩咐下人端来一盆玫瑰露,不由分说便拉着洛仲的手没入其中,说:
“薛侯爷何曾滥杀无辜?倒是他江临言今春坎州剿匪,为绝后患,匪山上下没留一个活口,走的正是当年温沨剿匪的路子!阿仲,你觉着他若称帝,可会放过景闻皇子吗?”
温烫的玫瑰露包裹着二人的手,洛仲仍旧定定坐着,不回答。
梅岭章见状又苦口婆心道:“这样残虐无道的武人当上皇帝,便是四面雷池,来日既要苦官儿,又要苦百姓,没人能安生!古往今来,帝位之上变了多少姓,不过是叫我辈亲眼瞧一回罢了,何必这般的皆魂飞胆颤?更何况那人还是人尽皆知的活菩萨!”
洛仲抽手出盆,忙忙抓住适才拭手的巾帕。
前些日子梅氏二人总于他跟前提及薛止道时他便生了疑心,可未曾想今日他二人竟会如此理直气壮地将改家换姓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言出。
洛仲拍桌起身,吃吃地说:“峦文兄,愚弟忽感不适,今儿只怕得提先告辞了!”
梅观真端菜汤过来时,那洛仲前脚已跨出来门槛。洛仲见那人诧异地把他打量,只能晃晃脑袋,说:“慕实……我、我,你别留我!!”
***
梅观真入屋后眉头锁作一团,道:“兄长,阿仲他……”
“不急,他是个晓事的。”梅岭章拢袖舀汤,道:“若问他要守住魏家天下,还是保住他洛家,是要大义还是私情。他义薄云天,想到最后,还是会选魏家。”
梅观真听了他话,更是着急。梅岭章却不紧不慢地抿了口汤,又夹了一筷咸甜皆具的腊味合蒸。
他将腊肉置于唇前吹了一吹,说:“可我根本不是要他在大家与小家之中抉择。今朝利于百姓和利于他洛家者皆为薛家,而非魏姓。”
梅观真用桌腿磨着靴头,恹恹说:“我忧心阿仲他觉着江临言可为明君,而认你我为失了良心之逆臣!”
“慕实,不可再说丧气话!我再怎么添油加醋,那底料是肉是菜也改不得。”梅岭章轻轻拍了拍他庶弟的面颊,道,“江临言他尚武,他不识文,硬捧流氓上帝位,就如扶上了第二个魏盛熠,这天下又该动荡不定!我骗了阿仲他么?江临言所行之事,举世有目共睹。”
“慕实受教。”梅观真抿唇垂下头来。
“政事堂里走了常之安那硬骨头,接下来便看你这株玉兰和我这瘸子要如何同那沈半瞎斗了!”
梅岭章咽下口中暗红腊肉,只盯住了院中一树皎洁。
第175章 塞上寒
魏風·鼎西
两军僵持了好些日子, 到今朝,只消再有两日,铁蒺藜便将挡不住烽谢营肆意冲撞的兵马, 塞门车刺破的胸膛亦会变作肉墙, 难再阻拦铁马开路。
枪林刀树就快涌进城中,这时浓云之间掠过一只信鸽, 扑扑扇动着雪翼落在城楼不远处。
副将姜瑜匆匆取信上报,面上怔忪不宁, 他勾指踮脚要李迹常俯首闻信。那李世子从容照做, 听罢却是紧阖双眸, 皱眉看向柳契深。
柳契深一笑, 问:“来了什么好事儿?”
李迹常愁眉不展, 道:“是耽之的吩咐。”
柳契深勾指要他说。
入冬后,天亮得尤其晚, 此时虽已至破晓时分却迟迟不见天光。柳契深一面催促李迹常快些下城楼,一面指使兵士擂响金鼓。
鼓声喧嚣于城楼之上, 柳契深徐徐搁下霸王弓, 抽出腰间碧玉笛。
须臾之间, 清越笛声逾越滚滚鼓声, 如同扎入石涧所传之地籁, 叫退至射程外暂作歇息的敌军莫名打了个寒战。
李迹常踩住踏跺, 闻曲略微一怔, 要回身,谁料那柳契深不知何时已闪至其身后,拿剑尾抵住其脊背, 说:
“朝前走,莫回头。”
***
又是两日僵持, 待城门崩碎,杨亦信将刀剑搭上柳契深的脖颈时,那举止佻薄者只解脱似的松了手中霸王弓。
“为了这城,杨师侄拼死打了七日,委实辛苦。”柳契深挑眉,分外愉悦地说,“可惜这城早已搬空,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份大礼,你得之可还欢喜?”
杨亦信侧目眺望城中,却见火龙从东门霍然卷来。他耸耸肩,不以为意,拔剑指向柳契深:“师叔可知当年事?”
“自然是知道的,魏風一十六年,你死爹,我死友,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如今刀剑相对,怎能不叫师叔我扼腕叹息?”
“同是天涯沦落人?您挚友季恍死在顾泮手中,那是因他手刃薛老侯爷,这是因果报应。而我爹死在薛止道手里,何其无辜!”
柳契深凑近几分,抬指抚上杨亦信的脸儿。那被他特意磨尖的玉扳指生生在杨亦信脸上割出一道血痕,他呼出一口温温白气,说:
“杀你爹者为鼎东薛止道,可薛止道当年能将北疆搅得天翻地覆,你身后那些个秦人同样也功不可没,这可是关门落闩的。”
“师叔,您可要把账算清楚。若无季恍当年杀了薛止道他爹,哪有这么些乱事!可季恍背后是燕家,燕家背后是魏家,所以最该死的还是魏家!”
“该死的是魏束风,”柳契深说,“而非魏風。”
杨亦信死死盯着柳契深,见他将手摸向腰间,更是警惕,谁料他不过勾住腰间玉笛,不紧不慢地将那东西置于唇前。悠扬的笛声从那光润玉管里溢出来,涌进这城楼上下之人的耳朵里。
见杨亦信迟迟不动刀,格图将手搭在了他肩,厉声说:“朝满,动手!”
“师叔——”杨亦信凝眉,自牙缝间挤出几字,“阖眼罢。”
柳契深略略张口吃进一口寒风,笑道:“我还这般的年轻,竟要去陪季恍顾期那俩早死鬼,不知我那山屋里头的花草……”
呲——
一柄白缨长枪捅入柳契深腹中,鲜血炸溅,格图毫不留情地前后抽动,叫那人死命□□的上扬唇角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柳契深的脏腑破裂,粘稠的鲜血慢腾腾地落在积了雪的城楼之上。末了他跌身长枪,一瞬便耷拉作无魂骨肉。
格图见状收枪立直,同杨亦信说:“朝满,我不是教过你的吗?沙场之上,万万不能将对敌人显露出的哀悯,付之于行动。”
“朝满知错。”杨亦信抹去甲上粘腻的鲜血,后脑发麻阵阵。
他怕了吗?倒不是怕,只是眼窝处有些湿痒。
他的眼神渐趋失光一般的呆滞,却依旧麻木地将柳契深的头颅砍下,又将其尸首一并抛下了城楼。
沙雪翻滚,马蹄奔腾,这两相分离的尸首,被冰寒冻作青紫,又被人马踏得稀烂。
***
宋诀陵他们初尝败仗,是在燕绥淮副将柴晏出发去乾州借火铳后不久。
那蘅秦单于伯策果真狡猾,仗着悉宋营久未向北,不知北境局况,便在涉过冰河不远处垒起块高地,同悉宋营诸人玩起了守易攻难的把戏。
悉宋营以耍刀的重骑为主,专掌拉弓的弓手少之又少。秦人便是利用了他们置换武器的少顷工夫,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然好容易跨过这道坎,那些个秦兵又纵马向北失了踪影。眼下悉宋营处于劣势,只能扎在此处高地,不敢贸然向北。
“还能回家吗?”燕绥淮支颐望着浓云天。
“回不回无所谓,将那伯策老贼的头颅砍下便成。”俞雪棠挽袖摩挲着肘部新疤,说,“呿!那畜牲咬得还当真是狠!”
“饥肠辘辘时撞见盘中餐,那些狼兄没把你手臂给叼去,你是撞大运了。”燕绥淮没瞧她,仅拾了几根碎柴丢进火丛里。
乍闻身后马蹄响,原是紫章锦将那凤目冷朗君驮了来。
俞雪棠回身甫一觑见那宋诀陵,便不动声色地借着燕绥淮身形遮挡,落了袖。
宋诀陵翻身下马,剑连鞘扎入沙土间。他定定看向远方,道:“悉宋营同秦军消磨至今,早已是寡不敌众,若万人依旧浩浩荡荡向前,无疑于立高碑于敌前。”
燕绥淮掸去身上沙砾:“怎么?你想要我们兵分三路,各自为营,奇袭敌军?”
宋诀陵点头,说:“如今伯策不断退后,无疑是在引你我深入漠北。管他是否布下天罗地网,我没有要退回关中的心思,索性佯装着计,随风而动。”
“佯装着计掩人耳目自然好,可势必需要一支兵马直冲秦人,以蒙蔽敌军。若当真如此,那路人马无疑于献祭送死。”燕绥淮搓着刀柄。
“是。”宋诀陵毫不遮掩。
燕绥淮叹口气,说:“也罢,能救多少救多少,那便由我行中路。”
俞雪棠轻呲一声:“你们都给姑奶奶我用心掂量掂量轻重,我们仨当中,死我一人才最不可惜,怎么着都该是我。”
燕绥淮闻言登时开嗓阻挠她,宋诀陵蓦地沉声说:“都别争了,这主意是我提出来的,我已安排好了,由我亲自领兵前去。”
眼看那燕绥淮愀然不乐又要发作,俞雪棠赶忙把他拦了,说:“甭跟诀陵哥犟,你拗不过他,如今咱俩跪下给他几磕头才是对的,以示感恩戴德。”
北风穿甲,常人离火几寸便能冻得发抖,然这三位土生土长的北疆人,却只觉着此刻闷热得发慌儿。
良久无人言,末了栾汜给他们上饭,问他们:“怎么都不说话?您几位这会儿都在想什么呢?”
俞雪棠勾唇说,想明儿会不会更冷。
燕绥淮说他想他爹娘,俞雪棠骂他放屁,想男人罢。栾汜闻言便问他是否想他爹了,燕绥淮差些暴跳如雷。
轮到宋诀陵,他仍旧一声不吭,栾汜见状便噤声退下了。
***
宋诀陵将自个儿的排布说与麾下听时,营中无人生怨。那位被派去与宋诀陵同领这路兵马的大将曹结,便吆喝着要同弟兄们好好吃一回酒,日后好上路。
夜深,曹结高举酒罐仰天笑:“弟兄们,今儿天寒得很,冻得人牙都快掉了!咱们敞开肚子吃啊,把身子暖了!”
悉宋营众声喧哗,知苦尤笑,那曹结料理完这头事,跑到宋燕俞三人那儿,盘腿坐下来。
“曹叔,拉您下水,落珩含愧。”宋诀陵开口。
曹结随意搓了把髯胡,说:“‘古来征战几人还【1】’呐!叔同你说,这一切皆是天公注定!——不过落珩,你如今当真啥也不挂心上?”那人对嘴吃酒。
“牵挂么?我爹不信鬼神……”宋诀陵把头摇了一摇,笑起来,“可我偏偏想要这时能有人给我烧柱香。”
“瞅你小子那话!”曹结道,“你才不是想要别人给你烧柱香,你是想要‘那位’给你上香祈福!”
“哪位?”
“你心里那位!”曹结把酒壶捧怀里笑,“你曹叔我当年是何等的情场高手,你这毛还没长齐的,就想瞒过我?”
燕绥淮和俞雪棠皆识趣地闭着嘴,那宋诀陵倒难得话多,他说:“要想那位给晚辈上香?做梦!晚辈在那人心里,屁也不是!”
“喔!竟还是单相思?”
“那人成亲了。”宋诀陵说话时指尖略有颤动,“我也成亲了。”
曹结挠着鬓角:“这个嘛,曹叔理解你这般瞧他人院里果子的心思……啧难办!你来日打仗事毕,再去十六州里走走,寻个新欢好……嗐!曹叔看你不如同雪棠生米煮熟饭!她多好个姑娘……”
俞雪棠圆眼一弯,插嘴说:“曹叔,若要雪棠假戏真做,雪棠毋宁死。”
“那绥淮小子呢?”
“当下便死。”俞雪棠果断道。
曹结纳罕道:“他俩小子身世好,功夫好,颜容好,又是咱们北疆的好儿郎,你怎么就看不上呢?”
“是呀,他俩多好的人儿,”俞雪棠打量着手上刀光亮的剑身,喜上眉梢,“您就凑活着嫁了呗?”
“……”
宋诀陵替那支吾说不上来话的曹结解了围:“晚辈们这会儿连与周公会面尚且不得,哪有功夫同月老相见?还是先去同阎王爷论论生死簿上的日子几何罢!”
“今夜便是用来一醉解千愁的,你还在这儿嘀咕生死之事,合该掌嘴!”
“欸!以吃酒替掌嘴!”宋诀陵适才拿酒温手,一直没喝,这会儿才囫囵进肚一杯凉的。
“你也就搁你曹叔跟前唱欢泼戏,听士卒们说,你平日里就是块捂不融的积冰!腰腹瘦劲,倒是能憋事儿!”
“他憋事?他是不把事儿当事儿!”燕绥淮哼唧道。
曹结说:“这就是你不懂,阿陵他只是口拙,他的冷情不过是装出来的!”
宋诀陵矢口否认:“曹叔,您吃醉了。”
“甭说些鬼话,回头领曹叔看看那位叫你神魂颠倒的人儿!记住没?”
“记住什么呀,人家都成亲了!”俞雪棠道。
“唉!你说就他宋落珩这眼高于顶的臭性子,碰上个中意的人儿何其难!——好容易找着了,竟是单相思!咱们这些打仗干杀人勾当的,得挨着活人吸点人气,不然准要活成鬼!”
“我不懂。”宋诀陵说。
“你小子不懂?那么你俩呢?懂不懂?”
“不懂。”燕俞不乐意接那烧起来的火盆,索性同声一辞。
“我就说你们皆是群乳臭未干的小鬼!”曹结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他怕会凝在面上,只连忙抹了,还展臂揽住宋燕二人的肩,又说,“你们曹叔我来日若是出了啥事儿,你们可得多关照关照你们叔母。她眼下手里银子该是够用的,你们偶尔去瞧瞧她便成……记着同她说,别再记挂我了,若是有了别的欢好,想嫁便嫁,甭顾忌我这么个地下人!”
“曹叔,风大,落珩听不清您话。”宋诀陵那对凤目依然不露情绪,仅转了话头道,“欸,又下雪了,这会儿鼎州城内该开腊梅了。”
“叔知道你喜欢梅!——你们这些臭小子小时候,意清看初花,雪棠看花上虫,迹常小子啥花都不看,绥淮小子啥花只要漂亮都看,云承小子只看那些快蔫死的,你小子则只看冬三月里的腊梅!”曹结饶有兴致地说,“那会儿你曹叔我也才二十余岁,专门被派去照料你们这些个小鬼头!”
曹结说着,眼眶又红。那三人抿唇一笑,皆伸手去拍打曹结的宽背,嘴里念上些宽慰话语。
***
宋诀陵已是三日未眠,这会儿陪着曹结吃了几壶酒,眼皮子重得有如拴了几钧重铁。
“阿陵啊,阖上双眼睡。”曹结说。
宋诀陵摆手说无妨。
“嗳快些倚在曹叔肩头睡会儿!你呀从小逞强到大……真是,多多顾惜身子罢!”
宋诀陵到底听话,于是歪了身子,抵住那汉子粗厚的肩头。
堕入久久萦绕不散的魇梦前,他先梦了季徯秩,梦见季徯秩跪身佛堂,嘴中念着他的名。
宋诀陵被酸水浸满,不禁想,是他的气运已经好至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还是他此时眼前的根本不是梦,而是他自个儿脑中肖想?
不知道。
不过是缩在墙角窥人念佛祈福,可他单单那么瞧着,便欢喜得飘飘然,乃至于险些于睡梦中垂泪。
他不是正人君子,漆黑的欲念涌动着,从来见长不见消。
他渴慕用自个儿的鲜血把季徯秩给彻底浇湿,而后肆意在那酥白的肌肤上涂抹开腥臭的殷红,仿若畜牲般在他身子上留下浓重的气味。
他渴望与季徯秩唇齿交缠,逼迫那人吞饮自个儿的呼吸。
他渴求锻打一条坚不可摧的链子,锁住季徯秩,也锁住他,如同蟒一般将季徯秩紧紧束缚,并勒令季徯秩如同他渴慕季徯秩一般,渴慕他。
北疆人身上有股蛮劲,好争抢,对于心爱之物,那是抢也要得手。
可是他今朝哪里舍得伤季徯秩一根毫毛?
他想,季徯秩向来不经冻的,如今天儿这般的冷,受了寒可怎么办?
于是乎,那些黑黢黢的贪欲被朔风一扫,变作了天寒且加衣,变作了在此寒天之中能与季徯秩抵足而眠,叫自个儿肌肤的温烫褪去季徯秩身子上砭人的凉意。
可是季徯秩说不要再相见。
那就别见了罢。
反正在当年那梦里,季徯秩的身旁也没有他,来日他躲在树后窥探几眼侯府金匾,兴许当真能知足。
“况溟——”
曹结闻其梦呓,默了半晌,后来将宋诀陵背起,一脚深一脚浅地给他送回帐里去。曹结将人放下了,却不急着走,只曲腿坐一旁,拿指绕他那紫棠发带,呢喃细语:
“郎追郎本就隔山海,还偏偏是那忠君盲目的季家侯爷!你小子实在是自讨苦吃!”
***
一阵雪风忽而打进稷州季府佛堂,径直灭了佛龛上头的数十根烛。
那正念经祈福的侯爷受扰睁目,缓缓起身,却是眸光沉定地望向朔北:
“这风雪愈来愈大了。”
流玉提着灯进来燃烛,灯笼一晃,瞥见季徯秩耳上朱砂痣红得仿若谁人心尖血,就连面颊也是绯红一片。
她见状赶忙上手试温,随之冲外惊呼道:
“姚、姚子柯!你快些来!!!侯爷身子烫得好似烧了火!”
那季徯秩还要逞强说无碍,忽觉眼花耳鸣,天旋地转,只一刹便栽进了流玉怀里。
第176章 病榻叙
北境月似弯刀, 南城河杂冰泽,都那般莽撞地刺向这个不得安宁的朔冬。
北灾难渡,便吃了最后一回酒, 再赴刀山火海。
宋诀陵几坛酒下肚, 被困意折腾出了一幕醉卧沙场。两个时辰过后,他才又睁眼, 只速速配盔戴甲,凤目里爬上的条条血丝仿若融开一般, 顷刻便浊了两池眸水。
他将一刀一剑稳稳收入鞘中时, 身畔那向来静默的紫章锦倏忽仰颈嘶鸣, 似是要划开着逼人的寒冬。
南害持生, 便拜了最后一回佛, 再入权争兵斗。
季徯秩被仓皇冲进屋来的姚棋抱去了榻上,额间的烫温烧得姚棋与流玉二人的心脏都仿若要化作灰烬。
房中博古架上列着柳契深赠他的那把白玉笛, 那笛子他前些日子吹时没收拾好,这会儿被那些个匆忙进屋的丫鬟老医几撞, 再经外头涌来的北风一打, 登时便滚落在地, 如同他的师父一般, 湮灭于此冬。
燕绥淮与俞雪棠俩人望着宋诀陵直冲远处的堂然雄伟的背影, 五味杂陈。
喻戟和付荑二人望着季徯秩憔悴的面容, 心如刀绞。
幼狼凛然, 非真无情。
佛子乖张,难避红尘。
他们二人在乱世里头横冲直撞,是边将的, 玩命地戍守边关,是名侯的, 发狠地护佑国姓,本该相互依靠,却怎么成了将彼此作弄得头破血流的一把刀。
***
季徯秩这病来得急,一下便叫他栽倒榻上好些日子。
喻戟知晓他对姚棋的磨练意思,这些时日便鲜少插手禁军管教诸事,只还偶尔往侯府去瞧人。然而他问候侯府病患很是讲究,回回入府前都要问一嘴——
“侯爷醒了么?”
那流玉若是答“醒了”,喻戟便甩袖走人;若是答没醒,他自个儿又要皱着个眉,念季徯秩怎么这般的贪睡,可是身子又养坏了云云,如此呢喃着进屋。
有那么一回,流玉偷偷在嘴角蓄了点笑,把那拧巴人儿送进去给清醒的季徯秩逮了,叫喻戟羞得好一阵子没说上来话。
“羞罢,羞死你这个脸皮薄的!”季徯秩说,“你想过我没有,日日夜夜栽在这病榻上头,多少相思无从解!”
“侯爷胡乱相思,干末将何事?”
“是是是,你无情,你来看我,你敢做不敢当!”季徯秩的双手此刻没甚力气,软软耷拉在厚衾上头,然他干唇开合又是一阵调笑,“你偷偷摸摸的打侯府来,回回皆是付姐姐接待的,叫他人瞧来,还以为你是对侯爷夫人动了什么歪心思的歹人。”
“有侯爷和许宁温为付荑肝脑涂地已够了,坊子里那些个闲人说闲话,何必再拉上末将这么个丑的蠢的?”
喻戟端着淡笑,踱去给他拢窗子,又道:“病在初冬,身子能随着天公一块儿凉,侯爷实在是有福了!——谁教您深秋练兵打赤膊?那宋落珩还真真是了不得,尽拣些坏毛病传人!”
“不慎淋了场寒雨罢了,与我打赤膊何干?”季徯秩哂笑着看他。
喻戟哼一声,道:“是吗?原来还是侯爷蠢呐!”
季徯秩点头把话应下,还问他:“近来京城周遭可有什么风吹草动?”
“风吹草动?”喻戟把季徯秩手炉拿了过来,给他添了些许炭,待把那玩意塞回他掌心这才接着说,“岂止是草动!”
“怎么说?”
喻戟不咸不淡地看进季徯秩那双还不大能睁全的眼中:“薛止道生擒燕临大将军,直指缱都,很快便要兵临城下!多么可笑,缱都这魏家百年扎根的皇城,今朝改姓不过一朝之间!”
季徯秩搂着那手炉侧了身子,缓缓挨近床沿,他移目朝上,笑起来:“可阿戟你……你们,不就是要薛止道把魏家之姓改了吗?”
喻戟又不看他了,只抬指蹭弄一旁的屏风,轻轻应了一声说:“是啊。尔虞我诈,有了薛止道他改魏姓,我们扶出个魏家王才能更容易。”
“这一步,又是阿承与林大人算的?”季徯秩略笑。
“倒不是肯定的,不过是他二人的猜想之一罢了。”喻戟说,“恰巧更称心合意了。”
“他们那些个谋士当然觉得好,可北疆的诸位将士要怎么办?薛止道这边疆侯爷如若有心争位,定然是有不分心于边疆的底气。可他麾下的金月营乃魏風东北的门,他要争位,无异于昭告天下他与蘅秦勾结,要敞开边关迎敌啊……你怎么能评出一字‘好’?!”
季徯秩的白面紧挨那浓色的褥子,更衬得他惨白憔悴。
“我有多人面兽心,你如今才知道么?这么多年以来,我只会尖声怪气地谩骂人,若论起道理来,我何时争得过你?”喻戟攥住床柱子,略微躬身,笑道,“季徯秩,我就是无情无义一条狗,是初尝人事便学着诓人的混账,你要找重情重义的玉公子,你去缱都找史迟风去!”
“哈,我找史大人干嘛呢?也不是真喜欢受骂!”季徯秩把脸往褥子里埋了埋,说,“适才我无故迁怒,是我对不住你……”
“我清楚,”喻戟松了那木柱子,直起腰背来,“我就是想应和你几声,好叫我有理由骂骂自个儿,过过嘴瘾。”
“……真是疯子。”
季徯秩笑,喻戟也跟着他笑,后来他索性从外头拉进一把红木椅,坐在了他榻前。
“啧啧瞧你这阵仗,肚子里憋了多少话要与我说?”季徯秩歪了脑袋露出只眼。
“末将没有什么话要说,末将就是想问问侯爷,您接下来把病养好后,打算做些什么。”
冰冷的笑意自季徯秩扬起的眼尾晕至他的整张脸上,他说:“你和我说话,还这般七拐八绕的做甚?你问我想做什么,我自然是有的,可我想做的,还真不一定合你们心意。”
喻戟在指间滴了三滴罗清油,旋即摁上季徯秩的前关,道:“让你说就说,屁话一箩筐。”
“奇了!你今儿骂人也带脏!”
“再说些有的没的,末将便用一指把侯爷脑袋捅穿。”
季徯秩听罢终于收敛了故弄的惊奇神色,阖眼说:“明日我下榻练兵,三日后我领兵直冲缱都。从稷州到缱都,需得半月,我给薛止道三日攻城,十五日当皇帝。”
“侯爷怎么这般的贴心,还给人时间坐龙椅当皇帝!”
“你们不是要借薛止道掀起民怨么?我若是急匆匆赶那儿去,百姓只怕还不知皇家易了姓,更别提生什么怨恨了。”季徯秩将长指搅入喻戟的当中,说,“再在这处使点劲儿。”
“我怕用劲过大,将您这白嫰干净的面皮儿给糟蹋了。”喻戟挥手把他的指轻轻扇开,顿了须臾又道,“这回你好好表现,江临言他亲自点名要你领兵去与薛止道对抗,是为你着想……他要了结你心中遗恨。”
“我不恨了。”季徯秩说,“嘶、这话我可早早便说与宋诀陵了,江师叔的消息也忒不灵通了些,还是说那宋诀陵的嘴巴难得严实了回?”
“他对你的事何曾多言?”喻戟将手上的小油瓶盘了盘,“宋家那口风紧得像是缝上的宝贝将军!”
“此事我真是头一回听说,还以为他把我挂出去当邀功的风幡。”季徯秩漫不经心地说。
喻戟闻言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俩还没说开?”
“说开什么?”
“说开什么?”喻戟觉着季徯秩这话可笑得出奇,便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他攒眉看向季徯秩,“你心慕他,他心慕你,你们这俩混账情投意合!”
季徯秩笑一笑:“哎呀,阿戟,你这死断袖,怎么能说俩男子你爱我爱的……”
“你难不成是想带病吃巴掌?”
“你何时开始插手月老之事了?”季徯秩乜斜了眼看他。
“我想不插手都难!你二人实在太过于惹人发笑!分明论起心意,个个沉得能压死人,也不知是在自欺欺人,还是当真眼瞎耳聋了。”喻戟说,“宋诀陵此去难有归期,先前风未及之时,你俩好容易得了片刻清闲可用以二人温存。你俩倒好,偏要拿来互捅刀子,作弄得没一人好过!——你说,你们究竟为了什么?”
“温存吗?阿戟,你是要我信他心悦我?”季徯秩病未大愈,声音闷在褥子里,更显得微弱不堪,“你要我信宋落珩那曾弃我于中秋夜,又曾杳无音信一年,今儿更与青梅结为夫妻者,他爱我?”
“喻空山,如今疯的是你还是我?你要说宋落珩他有苦衷么?有吗?你知道吗?你说与我好不好?宋落珩他不同我说,我不知道啊!阿戟,他的一切,至今我依旧是一分不知啊——!”
泪水自季徯秩那与鼻骨紧挨的眼角处淌出,他却是就着泪笑起来,他说:“阿戟,我比你更期望宋诀陵他能有情于我,可是……那不过是期望。”
喻戟将碧色油瓶攥回掌心,咬牙笑说:“哦,今儿还真是末将多嘴……好罢,脑袋也给侯爷揉了,话也陪侯爷说了,您的打算末将也听了,末将此刻想不着还有什么事可干,这便回府去了。”
椅脚磨过地面,迸发出沉闷的声响。喻戟临走前小心检查过每扇窗子,确定阖紧了,这才出门。
第177章 皇城变
稷州侯爷歪在病榻上时, 鼎东侯爷已经提剑直指缱都城门。
乌泱泱的薛家兵如同棋盘列子一般铺满城外大道小径。伐树的伐树,拉弓的拉弓,恨不能一刹展尽身上经年含苦造就出的本事。
城楼上列着稀疏几位士兵, 那些个称病赋闲在家的老大人们, 这会儿却个个拄着拐杖,踏上城阶。自言堪比金玉的口中, 吐出平生最脏的词句。
天上浓云压城,百家皆忧心忡忡地张望着, 不知片晌浇下来的是雨还是雪亦或雹子, 也没想通他们自个儿是怕雨, 怕雪还是怕雹子。
***
将近日落, 沈复念起身查看外头天色。云深不见日, 文书横飞的政事堂里头亦是暗得出奇。
火折子在沈复念指尖噌的一声冒亮,很快便咬上灯芯, 玉颈的油灯绕着这堂一盏盏的亮了起来。
那些个歇在太师椅上的权臣见状,这才艰难地动了动身子。
他们争了一日一夜, 这会儿个个疲得厉害, 皆仿若浸入油锅, 被重油封了一遭。
中书侍郎洛仲就坐在其挚友梅观真的身侧, 眼下二人面色都很难看。适才二人好多回要压声私语, 谁料那点完烛的御史中丞把衣服略理, 便大咧咧地蹲在了他们足边, 笑呵呵道:
“二位何必这般的见外?咱们共事那般的久,如今你我究竟是豺狼还是乖兔,早已见分晓, 何不放声畅谈?”
那沈复念起先蹲着,后来抻直脚尖挑了张板凳来, 又说:“都到这时候了,你瞒我瞒也没有甚么意思,真真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然而那姓沈的面上虽是盈盈笑着,指头却在袖下轻轻折了一根。他在心中算道:常之安要我守住城门三日,今儿不过才过去一日半,那梅观真已然蠢蠢欲动……
梅观真见那喋喋不休的沈复念霍然吞声,便将干燥唇肉抿进嘴中,说:“如今薛侯爷已至城门之下,待到飞矢火把撞开城门,这缱都繁华终将变作烟灰,受苦的终究是百姓!与其毁屋烧宫于顷刻,不如保全这一切,恭恭敬敬地迎进我朝的新储君。——沈大人,其中利弊您早该仔细忖度!”
“您要我掂量开门迎薛与闭门死扛之轻重,可是梅大人,今儿我能答应,这魏風的千门万户不答应;今儿我能扬言为苍生而大开城门,明儿我便能暴尸街头。您可清楚近来这缱都里的太学生在干些什么么?他们之中有多少跑大街上怒烧丧幡,那是万万不肯为魏風办丧!”沈复念仰视着梅观真,一双废目偏生了俩澄澈无浊的眼白,他略微停顿又笑言,“只怕咱们若是高呼大敞城门,下场不会比那些个烧作灰的丧幡好多少。”
梅观真拍桌而立,甩袖高声:“魏家势颓,魏盛熠即位三年,唯叫人堕狗列,生不如死;凛冬已至,卖炭翁每三日进城一回,他们滥烧费炭,着实愚蠢!——薛家乃鼎东活菩萨,他能救得了那黄沙穷家,他未必不能救这魏風!!!”
沈复念半坐半蹲,这会儿双膝已然发麻,只撑桌缓起,皮笑肉不笑道:“魏風巍峨,李宋燕三家接连数月杀敌戍边,誓死不屈。而你口中那薛家,则与曾屠我魏風数城的外敌合谋。他啊,死不足惜!而梅大人您助纣为虐,更是该死!”
“谁人为商纣,您可辨清了么?蘅秦滥杀无辜,魏家难道就不曾?你如今恭顺向魏姓俯首称臣,不过捍卫了那老臭人伦。沈大人聪明,该是扶新筑世的才是,如今竟囿于人伦,痴守一烂至果核的瘦枣,委实可惜!”
梅观真颦眉看向沈复念。
“什么人伦啊?”沈复念抽了板凳,摇着脑袋箕坐于地,“梅大人瞧我像是个痴守君臣父子秩序的么?沈某人便直说了罢,您义正言辞,沈某人亦是;您为百姓,沈某人亦然。您觉得沈某夸夸其谈,是个任凡俗蒙蔽的半瞎子;而沈某觉着您疯头疯脑,是个甘当人尾巴的没志郎。咱俩这会儿各自锁了脑袋,皆不肯听进彼此之言,哪里能辩得出谁对谁错呢?大道理咱们还是少说罢!”
洛仲起身安抚那闻言怒不可遏的梅观真,劝道:“慕实,咱们不争了!”
“我无志?你沈复念是何等愚昧无知之徒!”梅观真禁不住高声。
“您又是怎样一个欺人瞒己之辈。”沈复念不由得脱口。
二人吵个没完没了,政事堂里头还坐着几位老臣。他们盘着手串子,半敛白翳瞳,先前不言语,这会儿始张口,然而其中尽是“魏風断不能断送于我等之手”“我魏家千岁万岁”云云。
梅观真忍无可忍,拉着洛仲一道要走,那沈复念却半分不同意,道:“梅大人,您想走便自个儿走呗,沈某和洛大人可还有的聊。”
“有什么好聊?!”梅观真不肯撒手,只拽着洛仲朝向外头。
沈复念不松手,赚得梅观真目眦欲裂。然他并不理会,只定定睨着洛仲,说:“洛子安,你清醒些,莫要被那梅观真诓去,当了狗屁的乱臣贼子!”
沈复念将五指纠缠上洛仲的小臂,那洛仲皱着八字眉觑了他一眼,旋即伸手一点一点地拨开了沈复念的五指,苦笑着说:“沈大人,洛家除洛某之外,还有许多人需得看顾。洛某到底不是您啊,无论如何也不能狠下心来斩除牵挂……洛某不过一凡躯,七情六欲是一个也躲不了,大人您不必再于洛某身上虚耗光阴!”
洛仲见那人瞳子怔愣颤动,不免觉得心痛,只把牙咬了又咬道:“明素,魏家叫天下苍生失望太久,今朝我已不甘闭目塞听,与其同流合污。这些年,我何时不恪尽职守?可我守着的人儿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理畜牲。你想扶江临言称帝,我拦不了。可他江临言剿匪有功,却走的不是杀一儆百的路子,而是斩草除根。他江临言称帝,我们这些前朝官儿,又能有多少出路,我阿姊和侄儿又能有多少活路?明素,我不清楚啊……”
沈复念阖紧眼眸,不欲再同洛仲慢腾腾理论,轻声说:“这由不得你们撒泼,城中禁军已奔向城门,薛止道想当兵不血刃的圣人,绝无可能!”
“可拦门的禁军也得过了也得过了那些个欲开门的禁军那关。”梅观真冷不丁哼道。
沈复念挂上个颇轻蔑的笑,抚上梅观真的肩头,说:“梅大人,您还是别说啦,您亦步亦趋地跟在您兄长后头,把那人之言奉为圭臬,还不够吗?”
梅观真不受其言所嚇,仍说:“人各有志,各有路,我兄长乃圣贤,我不从圣人行,难不成随着那些个蠢虫走?”
“你不也生了脑子么?”沈复念看他,“你向来只说你从你兄长而行,可你问过自个儿了吗?没问过罢?——成,那今儿我问问你。你觉得这事儿对么?若是你兄长来日后悔了,你还有底气说是对的吗?”
“自然。”梅观真斩钉截铁。
“您呀究竟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呢?”
“沈明素,你可知你如今在人眼底就是个胡乱使性子的疯子?”
沈复念自嘲似的笑:“疯子?我是因着恨你才做了疯子!”
“我们无冤无仇,不过是一念之差,你缘何恨我?”
“我当然恨死了你!我兄长在北境殊死搏斗,不知死活,而你却想大开城门,放那与外敌合谋的薛止道入关,我怎能不恨你?梅慕实,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兄长岂有你想象之中那般的巍峨,他不过是个瘸了腿后,被自尊折磨得失了分寸的糊涂人!”
“你!”
沈复念的话语如于其脏腑落针,细而密的疼痛刺得梅观真难以喘息。他心里堵得发慌,眼前一黯险些晕倒在地。
他被洛仲小心搀着劝,可他倚着墙歇了一阵后又如常张口,他笑道:“沈明素,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只离了我兄长便一事无成的蠢虫,可我兄长才不是糊涂人。”
梅观真深深含进一股冷风,又说:“沈明素,人皆有私欲,你与我兄长视苍生为己任,而我和子安皆不过凡夫俗子,私欲之外才有大义。我们仅仅是想叫手足至亲活着,管他娘的市井繁华,管他娘的上下千年社稷。对于我们来说,能叫心念之人活下去的,那才叫家国!故而不论你如何咒骂,如何哀嚎,如何的识大义,又如何的了不得,在我二人眼底皆不过刮了阵转瞬即逝的风。”
沈复念哑了声,笑他自个儿纵然能将舌头编作花,也没可能劝动眼前二人。
沈复念和梅观真当然皆知对方的理在哪儿,可他们偏偏避着不去触碰,因为他们没人经得住那阵动摇。
他们是被棋手摁上棋盘上的黑白子,他们没有足,亦没有张嘴的权利。
他们只能臣服。
***
梅观真准备动身离去时,旋身问了沈复念一句:“若常安侯择了我这条路,你能有多大的底气,会任他独行,而不同他并肩而行呢?”
眼睫将沈复念眼中扩散开的光影拦住,他瞧不清梅观真,是眼睛瞧不清。可梅观真那么一个人,早已被他给摸透,于是他笑起来,违背己意道:
“您忘了,沈某人可是个亲自将家父罪状呈上明堂的糟烂弑父者。再说,沈某可是个瞎子,看不清很多东西,更是分不清人鬼神佛,那便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他沈义尧又算得了什么呢?”
梅观真提了袍子,摇着脑袋走了。
***
沈复念方踱出宫门,便有一铁盔将军高坐马上冲他回身。那人肤似黄铜,猿臂蜂腰,浑身北境人人崇慕的男儿气概。
可沈复念不过能瞧着个虚影,他略侧头,问那搀着他向前的轩永:“前边杵道上的大桩子是谁呢?”
“回公子,是金吾卫的方大将军。”
“方铭么?”沈复念眨着眼,戏谑道,“禁军当中四分五裂,不知他这铁面无私的魏盛熠的狗,又是什么个打算。——你扶我过去,我且会他一会。”
轩永于是把身子压了压,扶稳沈复念的手,小心把他送到了方铭马侧。沈复念甫挨近,便不拘小节地开了口:
“方大将军,久仰!久仰!”
方铭客客气气同他嘘寒问暖了一阵,才道:“沈大人可是方从政事堂里出来么?”
“不错。”
“在政事堂里头待着多好啊,毕竟外头的火还没拱到宫里头,应是安静得很。不像城门近处,嗡嗡吵,仿若青蝇扑耳,搅得人心烦意乱。”方铭一面叹着气,一面翻身下马。
沈复念把手揣了,呼出一口白雾,笑说:“可有些人他偏偏不觉得烦啊!”
“是吗?那您觉着烦不烦呢?”方铭开门见山。
沈复念毫无遮掩之意,道:“我乃那位江家皇子的附庸。您说我烦不烦?可不是烦得头晕眼花么!”
“沈大人这般的不知遮掩,得亏遇到的是末将,若是好运撞着了薛党,人家再往薛侯那儿添油加醋那么一说,只怕您的脑袋就要不保!”方铭抚着马腹,说。
“这算什么呢?”沈复念往掌间哈了口暖气,这才伸了伸僵冷的指头,指向那朱红宫墙之中,“政事堂里头的那位梅大人可是千真万确的薛党。”
方纥掂了掂手中刀,笑露满口银牙:“大人这就要向末将借刀了?”
“不对。”沈复念说,“沈某人是个爱才的好官儿,断然舍不得见那位好大人吃红刀子。只想着事先同您知会一声,叫您当心些,莫要叫那位大人来日挖坑把您这良将给活埋了!——不知方大将军又是哪路神仙身下马?”
方铭咧嘴大笑,笑了有一阵才转为正色,他道:“今儿也不知谁能笑到后头,不过末将嘛,末将的主子不是神仙,是位已在黄泉之下歇着的虎狼。”
“您原竟除先帝外便没了出路么?这样可怪就不得总有人以狗称呼将军您了!——要伺候那般恣睢狠戾的主儿,想必您没少吃苦。”
“说不上。”方铭道,“当年恰巧相遇,得了那位恩惠,为了报恩跟了那位,谁知一晃眼便到了今朝。”
“哪有什么一晃眼,亏的是您心宽。”
仨人一块儿走到庚辰大街,方铭忽而勒马请辞,要向着另一头的城门行去。
“您可打定主意要同薛止道开战了?”沈复念问他。
“嗯。”方铭说,“如此僵着也不是办法,不如就由末将先起个头,叫那些个薛家军尝尝南边的刀宴!”
“听那梅观真的意思,禁军之中只怕也有薛家耳目。”
“这倒不是要紧的,巍弘帝那会儿禁军数量太大,冗兵冗费把百姓压得够呛,故而祺运帝方即位便有意削减禁军数;后来祺运帝驾崩,太后大分禁军美羹之事败露,先皇便着手削弱禁军。如今禁军配置完备如初的,不过末将与许小将军手中那支罢了……哦!还有一支格外精良的。”
“哪儿去了呢?”
“给季侯爷带去稷州了!”
“好事啊!”
“好事儿?”方铭搓了搓自个儿冒青茬的下巴,“今朝可没人守城了啊。”
“这城至多能守多久?”沈复念宕开一笔。
“谁知道呢?尽人事,听天命罢!”
“三日呢,三日可行么?”
方铭挑起粗眉,道:“三日?人头七都要算七日,沈大人就这么屁大点志向?”
“沈某志向还没屁大。”沈复念说,“这日子是徐耽之定下的……哦,你不一定瞧得上文人。”
“末将倒没这般偏见。”方铭道,“先皇当年把徐耽之从平州拉到京城,转眼又带去了北疆,只怕也有其道理,似是离手不得……如今你们听那徐耽之的号令,倒也不足为奇。”
街上嘈杂,二人再走了一阵便互相听不清话语。
那沈复念与方铭的方向本恰巧是正对着的两端,可他死乞白赖地偏要送佛送到西。他似乎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若是没有他沈复念,方铭便可一身轻地坐上马去,舒舒坦坦地奔去城门前。
方铭人真真大度,坦然接受了这麻烦事儿,还谢沈复念给他送行。
“对了,我平日里惯常晚归的,您夜里也总巡街,为何我俩从没碰着呢?”沈复念蓦地仰头问他。
方纥纵然知晓沈复念眼睛瞧不大清东西,可垂眸时还是被他那双与沈长思七八分相似的双眸给唬住了,片晌才讪讪道:
“哦,这就得怪末将了!”
“怎么说?”
“自打您回缱都后,在下总避着您走!”
“这又是怎么?”沈复念疑惑道。
“不瞒您说,末将与常安侯他有段交情。他当年任职缱都,屡受先皇刁难,末将同其以友相称,却回回袖手旁观,不免觉着无地自容……如今单是瞧您都恨不得刨洞自埋!”
“人生在世,谁无苦衷?”沈复念连连摆手,“待战事消迩,且由我做东,叫你二人痛痛快快地吃回酒,把这心结给解了!”
“您可千万不能食言!”方铭笑起来。
“谁会食言呢,沈某可是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真君子。”那半瞎子也是一笑。
***
方铭走后,沈复念由轩永陪着回府。
他眼睛坏了,啥也看不清,还当自己片叶不沾身。可是过耳呼号是何等的撕心裂肺,他如何能置若罔闻?
他听见了担夫与商贩的争吵,听见倌人与老鸨的争执,听见护院与跑堂的争论。
他垂头捡拾脱手的折扇,却在府庙外听闻里头烧香叩拜者,擎几柱高香,哀呼:“魏家已至强弩之末,草菅人命者当受判官夺命,今朝便为其受天罚之日!”
踱步茶馆之外,又听闻青衣褴衫者,焚万卷魏史,高声:“魏風耽于一姓昏人,视才子学士为粪土,捧无知蠢虫为金玉,已至潜龙勿用,举世混浊,今日便为有识之士改天换地之时!”
沈复念从前办事,仗着脑子灵光,十中有九稳操胜券,还真真是鲜少品尝败北滋味。
可当他和轩永穿过这算不得长的大街时,他忽而觉得他恐怕要食言了。
守住这缱都三日谈何容易,外有薛家并温贺二将率领那刀枪不入的寒山阜叶营,内有百家各执一词,渴求开关迎新君的千千万万。
他凭什么守住缱都城门呢?
听这声势,那门大抵最迟明早便会开。
***
缱都门外,薛止道正催人砍木排兵。他略抬眼睫瞟向城门上伸着老指,骂骂咧咧的一众老臣,只是无奈地摇起头来。
“都说魏風年富者最能顶天立地,如今打眼望去,不怕死的竟皆是与韩老同辈者。”
“那可不么?”韩释道,“我们当年寒门敢拿石子砸高门,高门若真犯了错还得低头认错,一个愿打,一个不愿挨也不得不挨。可如今高门贵子无异于踩在寒门的脑袋上走,寒门官要想往上爬,首先学的就是如何摆奴颜,如何折媚骨。至今朝,世家公子脊背松直,寒门臣子却是个个弯若芭蕉弧。他们连权都怕,哪会不怕死?”
贺渐自棵老树后头走出来,说:“你无论如何也改不了逆贼的名号,何必说这般惺惺作态的话语?”
薛止道哂笑时,面上年岁增长带来的浅淡风纹会略微加深,更衬得他慈眉善目,此刻便是这般。
他没为之动怒,或者说那话根本不能叫他动怒。他只拱手向贺渐,说:“缱都城中由魏盛熠饲养了不少精兵悍将,此番恐怕有劳贺大将军和温大将军二位了。”
贺渐听罢恶狠狠地抬靴踹在树干上,叫抖落的雪压得银甲更冰寒几分。
薛止道一眼不瞧,只说:“薛某人本无意撺掇四海弟兄兵刃相见,恨诸位不肯合谋,反痴守那朽烂魏姓。”
那温沨看向他,一字一顿:“薛止道,你是魏人。”
“不、不是。”薛止道面上难得挂了些许不悦,他淡笑道,“我是薛家子,从非魏人。”
“你就有那么恨魏家?!”贺渐耐不住又张了嘴,那横跨眉眼的长疤更度发红。
“恨的。”薛止道温声道,“恨得我食不知味,夜难阖目。”
喉结滚动着咽下了话语,贺渐狠命转回头去,不再吭声。
温沨忽而将凝滞已久的瞳子侧向城楼,微微启唇:“来了。”
众人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那顶着厚云的城楼,只见金吾卫大将军方铭高立其上,还拢手骂道:“薛止道,你这个北疆来的狗王八——来日老子纵然是死,也不会认你做万岁爷!!!”
贺渐冷笑一声:“侯爷要的年富力强者,此刻可不就在城楼上么?”
薛止道半闭了只眼,虚虚在空中比划了一阵子,笑道:“真真可惜,若非我军有意布于射程之外,我只需使这么些力拉弓,便能叫他喉穿人死!”
“啧,”贺渐烦躁地取下头盔,搔起他那头盘起的长发,“见人要杀你便这般不留情面,你适才装个屁的惜才爱才?!”
“忠于魏家者,再是宝玉,也不过是往粪坑里浸过的脏物,千百般光辉都叫脏臭所掩盖。”
“人各有忧,难不成当帝王就有那般的容易么?薛侯爷您为何不体谅体谅呢?”贺渐眉心烦躁被冰雪冻去,化作点点悲哀浇在他身。
“体谅么?他们虽说是不容易,但其中多少沾血的错?人死不能复生,血债需得血偿。”薛止道平静地说,“魏家高登九重天,视众生皆为蝼蚁。那么我便顺其天梯而上,踩其作肉沫。——既然皆为骨肉凡胎,都该死的不是么?”
贺渐听罢唯感震悚,怔愣不能言语。那温沨倒是拍雪起身,说:“侯爷所言不假。”
那韩释接了贺渐手中的头盔替他戴上,道:“贺大将军啊!薛薛侯为边臣,温大将军乃江湖中人。当年巍弘帝布阵压了多少他忧心掌控不得的高人,你这在黄金软卧里长大的世家子如何能体察他们的苦痛?”
“因着魏家,薛侯年少死爹时,温氏那远近刀客一族,因着不肯入禁军当教头,被魏束风赐了满门抄斩。而您呐,您在贺府夏枕北冰,冬盖南绸,您觉得魏家好,可好的是您,不是百家姓。——纵然无知者无罪,可老夫还是劝您莫再同薛侯怄气。若是此战不成,山上薛兵一把火烧了栽下的救命草,您可就是两头不讨好,真真成了千古罪人了……还请您慎思量!”
“……慎思量么?”贺渐扇动眼睫,倏地笑道,“我当然要好好思量!”
***
夜里,天公浇下厚雪,许是担忧道上湿滑难行,再过一阵子恐叫兵士难以落脚,薛止道终于下令兵动。
兵甲相碰的响声,刀剑磨蹭的铿声,战靴踏地的闷声,就那么伴着嘶吼的雪风撞向了城门。
城内兵甲之后,涌来了太学当中欲改魏家之姓的狂徒。他们夺来那些个险些被保魏者烧去的丧幡,高举着左摇右晃。
方铭本欲领来禁军人马,路遇烧车拦路的一群文人骚客,他们用瘦臂支起沉甸甸的火把,嚷叫着从茶馆薛家说客处习来的说辞。
方铭喉结一动,抽刀向后,勒令诸人扬沙压火,哪怕烧作烟灰也要淌过这火海,若有畏缩后退者,则要以刀作赏。
于是禁军诸人如狮虎前奔,被蒙上黑尘的铁甲踏灭夜间提灯举火者的光,他们昏头昏脑地为了魏家向前,为了这一魏姓抛头颅洒热血。
谁家是正道,谁家是歪门?
何人是圣贤,何人又是疯子?
方铭扬鞭驱马,踩过滚在地上的人尸——自家禁军的亦或什么不知名姓者的。
百姓受外头那薛家的高呼所感,唰啦揭下了人鬼界限。文人武人皆举刀,起初是为了自卫,后来却在他人身子上开了口子。
城门未破,缱都城内却血流成河。
哭吼声渐渐盖过了北风的狂号,百姓积压着的怒火将缱都变作人间阴曹。
今夜缱都无人眠。
***
寂静的朱红宫城里头,先是亮了一个火把,继而是两个,末了星子融汇作了火海。
各宫皆是一片混乱,廊道当中乱哄哄的尽是宫人“走水了”“快快救火”诸类哭嚎。那范拂面无表情地走入了皇帝寝宫,将龙榻上的那床褥子铺展开来。
他不知为这一举动赋予了什么意义,自魏盛熠与许未焺离开后,便日复一日地整理着那冰凉的龙榻。他将那床褥子掀翻了再折,折了再掀翻。
今儿当然也一样。
他不出去救火,他没想活。
他也不去火上添油,他没想死。
他只是那么坐着,坐在寝宫高高的红木槛上,等着天命降临。
他想,如果季徯秩和宋诀陵能活下来就好了。
真是那样就好了。
第178章 薛新朝
缱都城门被攻破不过时间早晚, 薛家攻城那夜缱都无人眠,就连新生小儿也止不住啼哭。
缱都城外攻势嚇人,内里禁军相争也并不如同方铭所设想的那般轻易。
禁军当中甲衣与佩剑皆是一般形制, 如此庞大的人马, 方铭没法子对每个人都知根知底,那些潜藏在禁军当中的薛家耳目便是借了这一隙口, 叫禁军崩解作一盘散沙。
转眼便至翌日清晨,那些个渴求薛君即位的太学生在城门近处用木箱垒台, 丧幡在左, 笔纸在右, 他们高声夸耀薛止道昔时功勋, 爽快抛去了家国自尊。
沈复念起先只是在茶馆楼上开了扇窗, 冷眼观着。他行事鲜少思虑后果,惯常随心, 便在那些个自称薛党的太学生兴致高起时,迎窗浇下一杯被朔风打凉的茶。
当年诸太学生能忍下林题临头一壶热茶, 那是因他们与林题志同道合, 亦是因他们皆寒门, 他们皆可怜。
如今碰上这么个名声倾颓的沈家半瞎, 他们哪里能忍, 一个个的见状都抄起棍子往楼上赶。
恰这时, 城门轰然倒塌, 压死其后数十禁军。方铭胸膛扎了不少箭矢,他不堪那铁的重量,向后倒去, 一个不慎便翻下了城楼。
黝黑的皮肤上沾满了脏腑破裂的红艳血,他来得似飓风一阵, 走时也带着英雄末路的悲凉夺目。
沈复念被人揪着长发从茶楼拖到大街上时,那方铭恰自城楼翻落。
那两对疲惫的血目与盲眼惊人地碰在一块儿,撞出了银铃般的两声朗笑。
那之后,有人粉身碎骨,有人吃了一嘴他人脚底灰。
***
夜半,雪略止,落了冬雨。
轩永的呼唤在寂静黑夜里响个没完,却没能寻到他家二公子。雨声淅淅沥沥,沈复念咳出喉间堵着的一口血,用被泥水泡湿的袖摆抹了抹嘴。他吃力地睁开发肿的双目,然却与不睁无异,不过多了些许微光。
他知道眼前有人,且只凭借那糊作一团的黑影黑影来看,那人身形像极了沈长思。他于是开口,带着点哭腔:
“哥。”
“嗯。”那人应声。
是他哥,却不是沈长思。
他的表兄颜阳雪此刻撑了一把玄青伞,伞骨往他那头歪了一歪。
“是你啊……”沈复念闻声怔怔说。
“是我。”颜阳雪蹲身去搀他,拇指揩过他黄青一片的面颊,他略有心疼道,“心里再落空也藏着点儿,轩永匆遽前来,将我家府门敲得险些烂了,你哥我为了找到你,亦是费了不少劲。
——“疼不疼?哥带你去医馆罢?”
“不去。”沈复念摇着脑袋,被泥水泡烂的手探着向前揪住颜阳雪的袍摆,他强忍心慌,问说,“薛家攻城,城中自当吵嚷,为何此时会如此的安静?”
颜阳雪在他右臂上摸了遭,而后攥住说:“阿念,你先起来。”
沈复念借力起身一半,只跪在雨水中,雨水浇过他那对盲眼,搅进许多泪珠再一道从眼眶滚落,他说:“哥,你同我说实话。”
颜阳雪咬紧腮帮,终于看向了那火光滔天的宫城,他松口:“复念,缱都城破了,日后再无魏家,你呀、莫再念了……”
***
颜阳雪揽着沈复念往巷外走,身后巷里倒了几个太学生,他们胸膛上的紫拳印被雨水洗了又洗。
不远处一檐上立了俩人,那四十上下年纪的男人俯视着那条空巷,慨叹一声:
“杀人于七拳之间,好一个颜家拳法!他颜月晦从前逢人只道习了点颜拳皮毛,如今瞧来,该是学着了精妙。——当这魏家的文臣,最忌讳的便是文武兼得,他也是聪明。”
“要杀么?”身侧那位佩刀者问他。
“这般未免太过残忍。”薛止道说。
斗笠将温沨的眼给遮去,他瞧雨半晌,良久也没应声。
薛止道背手身后,见状才又补上一句:“那二位大人如今是颜沈二家骨,若是连他俩也折了,他颜沈二家的的经脉脏腑是一个也活不成……那二位才干出人,薛某若是计较他们今朝身在曹营心在汉,来日难免后悔顾小失大。”
温沨漠声:“养狼为患,自取灭亡。”
薛止道舍不得似的眺了那走远的二人一眼,这才温温道:“这夜雨来得着实急,温大将军与其陪薛某在这儿淋着,不如快些进屋歇着罢。”
***
隆冬将至,薛止道在攻破缱都第二日便下令筹备新帝登基之事。然政事堂里头,除却梅、洛二人外,皆抱病窝府。
薛止道没过问。
三日后,天色雪青,受位礼晚些时候便要启办。
乱局当前,这受位礼又办得匆忙,十六州不少边臣无法赶至,就连这缱都臣子也来得稀稀落落。那薛止道便在青砖上驻步,笑着要宫人带着些薛兵,将那些个抱恙的好大人们挨个“请”过来。
这回薛止道大动干戈把那些个固执的大人请来,没来的多半已见了阎王爷。待到那些个能来者皆到来时,已然误了吉时。
薛止道只端端立在数阶之上,不以为意,见韩释点头,便示意仪仗队起步。
薛家改姓登位,百官皆是头一回见着个不登坛受禅的异姓帝王。那些老的少的,个个瞪着眼,含着声,勉力不露惊惶。
薛止道拾步而行,在千千灼目前接过韩释端上的半玉玺。
朱红宫墙上停了只山雀,那小畜生啁啾不停,那百官却瞧着瞧着在面上挂了几条泪痕,却又不敢放声抒亡国痛,仅能如哑儿般仰起头,悲恸地在心底嘶吼。
先前人人嫌恶魏盛熠,如今那高门薛家要换天,他们却变作了泪水人儿,似乎脏血冠着魏姓还是比贵血冠着他姓来得好得多。
薛止道面上始终摆着从容,依着删繁就简的仪礼迅速走尽了这一登临九天的必经之路。
礼毕,青砖之上跪满了那些个心不甘情不愿的魏家臣。薛止道转动着半浊半清的眼眸,掠过沈颜二人,又看过洛颜俩人,直盯住了那迟迟未跪的史迟风:
“爱卿,你不跪么?”
“狗屁的卖国贼子,要叫老子拜你这下作蠢驴,老子不如寻个茅坑跳了!”史迟风袖一甩,指头已然指向了那新帝的鼻子。
薛止道未显错愕,仅仅佩服地把他端量,笑道:“鼎东落雪之大,可不单单是压枝。如今局况,史爱卿可要三思而后行。”
史迟风攥拳半晌,末了被沈复念挺身扯了回去。堂上梅观真略略动眉,不知这二位又是何时攀上的关系,便倾身去问了洛仲。
洛仲瞥了上头那紫天,用唾沫润过嗓,这才低声道:“前些日子薛家军攻打缱都,沈大人消失的那一阵子,同那些个拥立薛侯者抗争的便是他史晚松,怕是同道之人。史大人说起话来,话糙理不糙,很叫人信服,若非薛侯动作快,恐怕那些反水的太学生又要叫他给带跑。”
“原来这心比天高的,亦甘心当那江临言的狗。”
洛仲磨靴不言,脑袋垂了又垂,似乎是在认同,又像是在否认,俨然行了错事模样。
外头天儿在经临几阵雨雪后,明净如洗,这缱都里头的人心却如乱麻一团。
此时已是年末,距新年不至两月,可薛止道仍执意要换年号,叫着嘉平末年一朝改作了“永祯初年”。
***
翌日。
早朝在一片迫人的静谧中散去,薛止道立在高台上,看红紫青袍的官儿们步履匆忙。
薛止道继位后,并未迅速插手百官纠察,只下了头道旨意,叫韩释从段青玱那死人手里接过了中书令的鱼符。
韩释陪他立在寒天里沐风,吹得老脸都冻作霜打的茄子。韩释问他:“陛下今儿已然即位,除了重组禁军及与蘅秦谈和诸事外,册封皇后及太子之事也该尽快提上来了。自古女人孩子最易安人心,夫人淑德,小侯爷又乖巧,若是趁着火头献上这两美物,定然能叫……”
薛止道摇头,说:“不急。”
不急?哪里不急?
眼下新皇登基,诸人不能窥伺帝位,便都眼巴巴地挪眼向东宫。如若来日魏景闻回朝,只怕诸位老臣又要叫嚷着要立其为太子。
韩释憋着那些话,在袖里兜着手另起话头:“传闻常修与林题如今一个在震州撺掇百姓揭竿而起,另一位忙着把阳北道四州窜一块,一块烤来吃了。”
薛止道把龙袍袖口捏进掌心,淡笑一声:“林大人胃口既好又大,难怪回回把禾川他折腾得够呛。”
夸、夸、夸!
不思索收拾那些乱党的法子,竟然还晏晏夸奖起那些个就要扑过来咬肉的虎狼。
韩释给他气得咳了好些声,缓了阵才又说:“且不论那些个军师般的人物……如今那江临言为隆振太子遗子的消息,于十六州里头生翅似的飞。坊间的皇家轶闻比比皆是,那消息没点本事还真难传得这般远!来日林题若是又要写出什么昂然怨怼的诗词歌赋,只怕咱们如今手下那么些太学生听了,又得临阵倒戈!”
“估摸是借了江湖中人的手。”薛止道勾着腕间那骨链子,有些漫不经心,“干风媒那行的,行事颇谨慎,我们纵然派出几队精兵,也是半分查不得。”
“微臣不是要您捉风媒,是想劝您居安思危!”
“朕知朕居危巢,从来不知安。”薛止道顿了顿,忽而又道:“季侯爷今儿在忙着什么?”
“养病。”韩释说,“听是不小的风寒,要到明年春才能痊愈。”
“病多久了?”
“养到今儿得有七日了。”
薛止道摇头,说:“那他只怕已经领兵过来了……季侯爷乃武举探花,身子骨不知比他人硬朗多少。兵营里头没有痊愈说法,腿能动,胳膊能动,那就得起练。”
“唉,那人从前何曾思虑争位一事!”
“近朱者赤。”薛止道轻笑道,见那老者神情不虞这才悠悠又补上一句近墨者黑。
“不过么,当今修罗在北,若是北疆诸将不死在北境,这龙椅易主不过是一朝一夕。”
“您与蘅秦合谋为的不就是这事么?”
“是吗?”
“陛下!!!”韩释终于将眉峰拱起,怨愤地看向他。
薛止道不听他话,仅仅瞧着那微弱天光,无端端地笑起来,韩释左思右想憋不住气,便请辞离去。
***
薛止道摆驾回了寝宫,在殿门外遇着了一小太监。
那人弓着腰,恭顺地垂着脑袋。薛止道落手把他脑袋捞起来,笑说:“范公公不必多礼。”
范拂于是顺着他的手仰了头,道:“寝宫早已打点好,您……”
薛止道打断了他的话语:“朕听闻范公公年纪虽轻,却已侍三朝,兴许不久便如同段老那般成了四朝元老。——你欢喜吗?”
范拂屈腰,说:“陛下今儿龙体尚康健,这第四朝从何而来,奴才不知。”
薛止道瞧过着他那生得四分女相的面庞,眸色一凛,说:“花言巧语。”
范拂赶忙低头请罪,谁料抬面时那人却是噙笑说:“传闻范公公在宫中无主之际,将这寝宫打理得很好,可是有何执念落这了么?”
“回皇上,奴那阵子不过是念着来日若要迎新人,也省得在此处误了事。”
“哦,原来是为了邀功……你早便知这十六州要易主?”
范拂说:“宫人私语颇多,奴才也不过道听途说。”
“那么范公公可渴慕钱财么?”
范拂没有直接应下,只拐着弯道:“奴才万万不敢欺瞒圣上。”
薛止道朗然一笑,说:“公公如今年岁几何?”
“回皇上,十八。”
“十八么?”薛止道忽而像是很寂寞似的,拉着范拂入殿坐了下来,他说,“朕当年不过十六啊……”
范拂不知那人在感慨何事,只温顺地敛着眉睫。
“范公公,”薛止道蓦地又张口,“朕给这缱都换了新帝,可是朕清楚,这一切暴风似的刮来的,终当像暴风一样走。”
“……皇上多虑,听闻您治理鼎东有方,乃是现世菩萨,这九道十六州交由您手,定然……”
薛止道挥手断话,要它出去。范拂咽口唾沫,出去时最后抬了一眼瞧他,只见那人自袖间抽出一截小臂,摩挲着上头系着的一串骨链子。
——那位鼎西王谢封的骨。
范拂不知那骨链子来路,把那名将骨看作了臭钱买来的稀罕玩物,皱着眉退了下去。
***
薛止道把玩那骨链子半晌,将谢封的骨蹭了又磨。
若要问他恨不恨谢封,他不恨,一点也不恨,甚至可言崇敬二字。可魏風一十五年,他将谢封削作了人棍,自此还将他的骨日日夜夜带在身上。
为什么?
因为他明白,只有如此他才能断却他路,走在报仇雪恨的大道上,再回不了头。
他将谢封的白骨收在身上,无时不刻不贴着自个儿的身子,就仿若那截断骨是生在他的肉里,就仿若他才是谢封。
可他是谢封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是要提醒自个儿别忘了谢封的窃国名号,该是他薛止道的。
未报仇时,他觉着一辈子也不得解脱。
如今他窃了魏家天地,他爽啊。
可他也没了再活下去的理由。
第179章 断头饭
薛止道预料的一点也不错, 那季徯秩伤寒未愈,便已开始筹备出兵一事,只还每日照旧服下两帖汤药, 挂着个面纱说怕晒, 再拉起霸王弓在兵营里当个没事人。
***
今儿稷州风小了些,天却是更冷, 叫人赤手在外头待上一刻,便能冻得面红手僵, 直哆嗦。
姚棋打马而来, 季徯秩单瞧他眉心皱了点, 便知他又要唠叨, 索性抢先压了他的话, 道:
“幸而近来身子还不错,若是这些时日也没能摸弓, 你家主子我便要偷摸跑出府去,寻条河跳了!”
那姚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忙把好些劝休话都给塞回喉里去。
宁晁跟在季徯秩旁边吹口哨, 没大没小地搭着季徯秩的肩, 叫那修皙清俊的季侯爷都成了他歇手的杆子。他说:“侯爷, 在下把营里逛了一圈, 弟兄们大都收拾齐整, 咱们该启程了。”
“……北边还是没来信么?”季徯秩问他。
宁晁打了个口哨唤马过来, 他看过那匹温驯的霜月白,又看向季徯秩,摇头说:
“没办法, 太远了。”
远,宁晁说稷州离北疆太远了。
可是季徯秩明白, 他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想说的仅仅是二字“没有”。
“呼——”季徯秩的胸膛略微起伏,他停顿须臾才又说,“耽之曾道薛止道要效仿怀柔之法笼络人心,如今那人却是果断攻城,可谓孤注一掷……”
宁晁把缰绳塞进季徯秩手里,脱口:“他是胜券在握。”
“我倒觉着他是走投无路,破罐子破摔呢!”季徯秩将缰绳一圈圈绕着收在掌心,抚摸着霜月白的鬃毛哂笑。
喻戟方领罢晨练,这时踱步过来,笑意温温:“诸位又聊了什么惹着侯爷了,怎么他笑得虚情假意的?”
宁晁闻言于是挪目去瞧那侯爷,片晌又看了回去,说:“没有啊,这不是正欢心笑着?”
“问你们适才聊谁了。”喻戟说。
“我主子。”宁晁回答。
喻戟点了点头,抬了下颌问季徯秩:“你什么时候要走?”
“明晚动身。”
“大早上不走,偏要夜里赶路,若非这是稷州,季侯爷的名声响亮,诸兄敬而远之,否则总得叫他们把你给劫了才好。”
“听说你月曾到缱都去找过史晚松?”
“怎么?见史迟风和你手下那沈复念一般,也没能把城门守住,专程来嘲谑我一番么?”
“不是。”季徯秩笑了笑,“你不是也明白耽之心思的吗?他专程把那守城的日子定得那般的死,要的就是明素与晚松二人觉得自个儿已然与我们这些个江党相融,要他们意识到时已然自觉站在薛止道的对立之处。”
喻戟说:“既然清楚,何必说出来呢?叫旁人听来,还以为是侯爷是特意为末将开脱,在帮末将守面子。”
“可是阿戟,你不该不清楚,我彼时为何不去亲自拉他史晚松的罢?”
“觉着他史迟风不认薛家是必然?”喻戟应答,“我从来看不惯你们这些个总动赌|徒心思的。”
“哦?这些人?除了我,你还有什么在意之人呢?”季徯秩调笑道。
“魏千平与魏盛熠。”喻戟直言不讳,“今儿都死了。”
“你觉着他们错在好赌?”
“这倒罪不至死,依我看更像是报应,毕竟这俩万岁,当年没一人在治国,都像是楼里的兔爷,在扭着腰同他人玩勾心斗角。”
“大将军…!”姚棋不由得出声阻拦,随即悲恸地垂下脑袋,“死者为大啊!”
“那我若想对他们评头论足,是不是还得搁你跟前死一死?”喻戟面色陡然一冷。
“在下并无此意!”
“姚棋你最是懂事……可魏千平皇匪勾结,埋没精忠;魏盛熠他饲贼买器,残良装痴。他们才不是什么九重天上的万岁爷,不过是俩江湖戏子耍把戏。——你敬他们干什么?”
季徯秩勾过喻戟的颈子,亲昵地与他发鬓相贴,说:“别说啦、别说啦!本便是越挂心者就越易感到伤心难捱。阿戟你呀,不过就是想他俩了。”
喻戟掰开他的手,说:“侯爷要骂就骂,莫再同我道些虚的!对了,林题安排人手盯了那付溪,他如今依附薛止道不假。你若是攻去缱都,他那陇西节度使断然不会善罢甘休。俩州守备军齐齐攻来,你难免吃不消。”
“我也得吃到他,才能吃不消啊!”季徯秩笑着,“陇西侧畔的阳北道四州,难道是摆设?更何况陇西二州里头的巽州,可还住着位蓄势待发的饥犬平王,他付禾川若敢将兵力全部集中于我身,他便要大意失巽州!”
“可巽州背靠壑州,如今温沨与贺渐可谓是杀红了眼。”
“受人胁迫罢了,能言几笔忠呢?”
喻戟瞅了他半晌,末了含笑上手捻动他的衣衫,说:“哈……大病初愈,还着这般薄的衣裳……”
他还说:“季徯秩,你真是失心疯了!”
季徯秩颦眉,屈指点了点眼角,装腔作势道:“喻大将军这般的关心我,我的心脏跳得好似要飞。”
“我给你废了它。”
“嗳这可不行!”季徯秩一面笑着,一面上马,说,“阿戟,同你说件事儿,你可千万不能动手动口打骂人……”
“侯爷又要说什么好话?”喻戟平静地看着他。
“嗐,虽说适才瞒了你很是对不住,可我是因着怕你伤心才说我明儿才走——我即刻便要启程奔赴缱都。”
“你、”喻戟的嘴角不受控地耷拉下来,他说,“季况溟,你!”
季徯秩坐高马,为着轻便,此刻还未披甲。那衣衫照旧是殷红,然其容颜却是盖去一袭藏银锈鸟的华袍光彩。
他皱了清隽的眉,回身冲喻戟温笑道:
“阿戟,你知道咱们五人中,我最宝贝的是何人么?我同你说,咱们当中我最敬千平哥,恨不能在他面前俯首称一世的臣;我最喜阿焺,总想同他窝在一处,谈一辈子的天;我最疼盛熠,见着什么好东西都想赠予他;可我最是珍视你,总想见你,无时不刻不想见你。哪怕知晓你骗我那么些年,我依旧无法将你抛下,就连像对待盛熠那般,同你大吵一通都办不到。——所以,阿戟,你要活着,好好活着,在这稷州,在我的梓乡。
“阿戟,此地一为别,便是阴阳千万里。我若不能归,你要叫我瞑目;我若能平安归来时,我要这儿看到你。至于你要在这稷州做的么……莫忘隔个几日到佛前为我点香祈福!”
季徯秩说罢递去个明媚笑,那霜月白也很懂事的,不待喻戟张嘴,便自顾带着他主子奔远。
这时那些个早早便藏起来诸兵士才自林间钻了出来,跟在季徯秩身后扬起一路的尘土。
喻戟没有怅然地盯着那渐趋远去的人马,只照旧挂着笑耷拉着脑袋。他垂头思忖好一会儿,才抬头问姚棋:
“心不诚者礼佛可行吗?”
***
稷州风小,北境的朔风却如同猛张嘴的蛟龙,恨不能吞去世间一切。
面朝北风迤逦前行已久,这会儿悉宋营中将士皆是憔悴不堪。
又是接连几日未阖眼,他们已抵达那老狼伯策的巢穴之外。里头燃烧的篝火被堆得很高,叫那些个在风雪中冻了好些时日的宋家军,单是瞧那么一眼,便觉着身上寒已然化解。
宋诀陵睨着那营帐半晌——自辕门看去,能望见颇多人马。
燕绥淮此刻折了鞭子就立在他身旁,他紧蹙眉头,说:“我心里尤其不安,我总觉得这营帐有诈。”
“嗯。”宋诀陵抬靴踏着一地碎琼乱玉,说,“近门处烧得火光极高,可向后眺去,却犹见帐上雪。——这多半是个拿来伏击人的空营,至于里头究竟藏着什么,不进去恐怕没能知道。”
冰河早已隐没于身后,此处再不见游鱼飞鸟。燕绥淮的浓眉拧得很紧,他觑着宋诀陵,说:“你既然也看出来了,为何一副要前冲模样。”
宋诀陵挑眉看向他:“我也觉得有诈。”
俞雪棠适才趴身在马上小憩,这会儿坐起身舔了舔干燥的双唇,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么……啧,真真难办。”
“你当真要去?!”燕绥淮瞪着宋诀陵。
“这事咱们不是早说好了吗?诀陵哥走中路,要直冲向前。”俞雪棠驱马插进二人之间说,“当时你已经哭得够多了,甭再叫嚷!你二人不准吵!”
“我没想吵,可是你看他明知是陷阱,却还心甘情愿地要往里头栽……这难道像话吗?!”燕绥淮厉声道。
“他不是说了,他觉得是伯策在其中布了新局的么!”俞雪棠被燕绥淮说得也提了点声。
宋诀陵倒像是个没事人似的,一点儿没理会那二人你言我语,只从腰间取出块红穗螭龙紫玉佩来摩挲。
俞雪棠拿燕绥淮的呶呶语当过耳风,瞥了宋诀陵手上宝贝一眼,说:“这玉佩好生别致,可是谁人相赠?”
雪片落在宋诀陵眉睫,被他眨眼抖去,他说:“啊、是季侯爷赠我的新婚礼物。”
新婚礼物?还是季徯秩送的?
那二人闻言大气不敢出,皆收了声,小心翼翼地看起宋诀陵的脸色来。
那宋诀陵却像是很不在意,只敛着凤目,笑说:“穗子是我给亲自挑了挂上去的……不过这紫棠玉和那檀红穗子似乎不甚搭配。”
竟还笑了?
那二人更觉得肉颤心惊,便忙忙挑开话头。燕绥淮说:“咱们一路上走走停停,怎么柴晏还没回来呢?”
“柴晏么?”宋诀陵口气冷淡,“他可是到乾州借火铳去了?”
燕绥淮并不否认,只用拇指摩挲俞雪棠手上那毛糙的辔绳,俄顷才咕哝道:“他这是为了咱们好,又不是干了错事。待他回来,你若是胆敢责罚他,老子可要和你急眼!!”
“他比你能干。”宋诀陵很是眷恋地将手中玉佩收了回去,说,“我没有道理罚他。”
燕绥淮还要骂他腔调不善,恰遇栾汜小跑上前给他们分饼填肚子。然三人虽是道谢着接过,却皆没甚胃口。
宋诀陵打量了那似是嚼蜡的燕俞二人几眼,挂上许久未见的朗笑,说:
“我的断头饭,大家伙倒是赏个面子欢喜点吃啊!”
第180章 北境花
正是那大饼嚼完后不久, 宋诀陵等人跨上高马,抬手示意后列弓手放箭。
火药鞭箭毫无节制地投向那兵营,逼出了其间不少惊慌应战的秦兵。
凤目扫过那遭火焚而照旧静谧不已的营帐, 那眸子的主儿却依旧是无动于衷模样。
他清楚, 如今柴晏从乾州搬来的火铳未到,他们手上的火药仅可支撑他们再打一回猛攻。
面前这营如今压着悉宋营的脉, 绕过还是直攻,一念之差, 便可能叫悉宋营陷入死局。
如若里头当真窝着那伯策, 他们今儿决定绕营而行, 来日便可能腹背受敌;而这兵营若仅为道上障眼法, 他们于此耗光火力, 只怕不至几柱香便会叫那些个霍然攻来的秦兵一口吞去。
可是他们没法子,他们得赌, 他们只能赌。
北疆人一向踩着黄沙走,稍一踮脚便容易被黄沙吹去, 可宋诀陵在缱都放浪那么些年, 早已变作了个踩黄沙的赌|徒。
然宋诀陵步步为营那么些年, 怎么可能将一切交给天公定夺?他不能仅靠直觉, 还得沉心捕捉一切风吹草动。
于是他自土丘之上俯视不远处的兵营, 瞧着瞧着, 瞧见一帐子帐帘不合风向的微微一动, 他心头更漫开不少火星。
那凤目灼灼,好似已窥见那老狼王的身影。
他必须进去,亲自进去。
那心如山岳不动的俞雪棠这会儿掌心也生了汗, 她说:
“这兵营极大,若有埋伏, 只怕数目不会小。我适才虽是站在你那头,可是如今射箭放火,里头也浑似无人模样,太怪异了!这兵营里不像藏了伯策,更像是埋伏着众多死士……你当真要进去?”
“雪棠,难道你也叫那燕绥淮改了性子吗?——箭射不到营帐后头,我不进去,若是伯策隐身其中,便叫我失了手刃他的大好时机……生死有命,我爹如今乐得逍遥,没有我照样能活,我纵是死了他也不会过多牵挂。”宋诀陵说。
“有的是人牵挂你。”俞雪棠睨着面前那被火吞去的辕门,“你若死了,宋家后继无人,难不成你想叫悉宋营更名改姓?”
“我看‘俞’姓就不错。”
“你甭贫!”俞雪棠忿忿道,“从前打仗,还可论一句成王败寇。如今你下令攻营,我没有异议;可你要进去,无异于拿你的命做筹码,是成则有生,败则必死。不止是你会死,你手下精忠也一样会死!你再仔细忖度忖度!”
“想够了,我要进去。”
俞雪棠将唇肉咬了进去,服了软,说:“我率兵走此营右缘,一会儿绥淮哥来了,我帮你把他给拦下来,以免他又跑你跟前一面骂,一面心内委屈,再掉回眼泪。”
“那便多谢你。”宋诀陵笑道。
他说罢抬手下令,那凛冽声止时,万马奔腾,俯冲下丘。
***
宋诀陵冲在前端,长剑过处,尽是人首相离的尸身。至营帐后缘,忽而涌出数十匹孤狼,将他们围裹。
狼咬断马腿,蹬腿一跃便将马上兵将也给扑至地上嘶咬。
“秦人最喜饲狼,可独王工贵族可驯狼做刀……”宋诀陵哈出一口白气,旋即高呼,“诸将士听令,将这糟烂帐子挨个踏破,一个也不要漏下——!”
谁料就是这一声令下,营帐深处忽而冲出几匹黑马,那伯策在诸兵将之后,看向宋诀陵,扬声笑道:“魏風小儿,倒是生了几分机敏!”
宋诀陵将凤眸弯起,并不着急应答,只将手负在身后,冲将士们比了个手势,万箭便遽然扑向伯策一行人。
可惜那些秦兵皆是老手,见状只沉着举起盾牌阻挡,不乱阵脚。
营帐之外传来震天响声,原是燕绥淮所负责的帐外西路,有铺地秦兵纵马而来。
曹结此时正跟在宋诀陵身后,他死死盯住了伯策,试图寻找那人的破绽,而宋诀陵却蓦地回身,同他说:“曹叔,听马蹄声,西路来的秦兵少说有两万,只怕真正的主力皆在那头……曹叔,这里有我,您安心到那儿支援阿淮便是!”
“宋小子!叔哪里能走?!你分明清楚伯策那狼王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今儿你就是砍叔脑袋,叔也不走!!!”曹结急迫道。
宋诀陵退在诸将身后,平静地说:“伯策已老,早便不复当年勇,曹叔,你信我,我定要他给谢家忠烈偿命!”
耳畔忽刮劲风,直将挡在宋诀陵身前的兵士拦腰劈作两半。
“偿命?做梦!!!”那伯策执一把加宽环首刀,每每挥动,便叫人听得割风声响。那声音算不得清脆,入耳只觉沉闷厚重,沙风似的压人。
现下那环首刀被猛然朝宋诀陵压去,然那伯策不曾想,他恣意这么一招,却叫宋诀陵利用了其刀身宽扁难以迅速自纵砍变作横劈的短处。
宋诀陵伺机而动,挥剑砍向刀身,叫那伯策也不由得倒身马背。然伯策粗臂一蓄力,又猛然将宋诀陵手上那把汉剑当开。
那一招震得宋诀陵喉血上涌,俄顷腥味便侵袭至齿舌。宋诀陵仅仅舔罢嘴角渗漏而出的一点残血,踩稳马蹬,腰腹使劲,后仰避开了刀锋,又伸指抵住剑身向上送,以防备那环首刀会趁扫过其面时,骤然转向砍击其颈。
那白发老将果真竖刀,环首之中的龙雀大环近在咫尺。他双手撑剑抵刀,趁其不备使上全力,硬是叫那重刀弹开几寸。
唇角凝了血,宋诀陵始终端着轻蔑的表情,任那老将如何的笑他,仍似胜者那般的清高。
伯策喘着粗气,冷笑道:“我当年几战你们魏風的鼎西王李连,除却几回平手,那位皆败于我手,最后一战更是被我废去两腿!你这后生,想要与我平起平坐,着实天真!”
宋诀陵头一次张嘴回了他的话:“可是你的儿子布贡达死在了我的手上。”
那伯策也不知心是铁铸的还是怎么,闻言竟是眼也不眨,他说:“布贡达并不是你杀的,他没能完成长生天降下的使命,是受天罚而死!”
“是啊,我便是长生天的使臣,今儿我奉天旨,夺你性命——!”宋诀陵说罢,霍然欺身上压,叫剑锋近乎要触着那人的鼻尖。
伯策虎体熊腰,这会儿却被宋诀陵压制得动弹不得,他不知宋诀陵的暴起之力竟达如此,当即吃了一惊。
眼见宋诀陵的身后人马渐趋汇合,伯策咬碎牙终于脱身,他调转马头,忽而跑出兵营向北跑去。
宋诀陵驻步略微算计,此地仍为大漠,若要步入草地少说还要再向北连赶十日,而秦兵粮草短缺,为节省粮草,应是能省则省,十有八九不会选择在大漠中扎营。他只消在这片被白雪掩埋大半的黄沙中杀死伯策,以绝其汇合之路,便仍有胜算。
宋诀陵于是召了余下精锐,向北奔去。
***
燕绥淮的视线已叫敌军喷溅的鲜血糊作殷红,他猛力瞪着眼,强忍刺痛,抬头蓦见那前后两支逐渐叫沙风淹没的人马。
他痛苦地发出一声嘶吼,将面前刺来的长枪马刀一并推去,恨不能将犯边者一刹碎作肉沫。
唐刀被鲜血裹了一层又一层,仿若击石海浪那般乱掀跳珠。他赤红着一双眼,却唯有眼睁睁地瞧着宋诀陵的背影隐匿于茫茫大漠。
他在西,俞雪棠在东。
她不仅刀法了得,步兵列阵也很有巧思,打得这头那些个轻视女儿家的秦贼落花流水。可是秦兵如蚁,竟叫她杀也杀不尽。
宋诀陵的背影晃在远方,她空洞着一双眼,手臂麻木地向前挥刀,片晌才咬牙回过神来——
不能叫宋诀陵的辛苦白费!!!
她于是回身阵中,只叫后头那些个在铁盾之后潜藏已久的弓手斜身放箭。
唰唰啦啦,一时间马嘶人呼,一阵乱响。其间也有人不慎蹭着了吞没大半营帐的烈火,一刹变作这摧毁这十四年虚虚太平的冲天烟尘。
人肉的焦味如针一般被吸入心肺,扎得两军人马皆是痛苦不堪。
秦人拜天。
战啊,战啊,为了熬过此冬的食粮,为了其族的存留。
魏人嚼土。
战啊,战啊,为了不让疆土的操守,为了其国的永昌。
在被那些个攘权夺利的缱都官爷遗忘的北境,悉宋营厮杀不停。宋家军个个十指如草木,纵然被风暴卷去,仍以仅剩的,如草根扎进土壤般紧咬着刀剑,削劈砍刺剁。
鲜血染红了白雪黄沙,粘稠不肯下渗的鲜血,是代替了他们被碾碎的眼球,不肯瞑目的双眼。
后来,后来他们的血肉叫沙吃了,他们死了。可破碎的皮堆上还落有一个模糊宋字,与它们相生相灭。
戍边者成了梅,开在了北漠深处。
***
震州半月无雪,季徯秩率领的兵马行至城郊时,天上却又飘起了鹅毛。
他打一破败庙观前行过,心头一紧,又动了取根香来拜神的念头。然其于诸人修整之际进去走了遭,却只见了尘灰与蛛网。
空荡的庙观里头就连木梁也叫人偷去,他抚摸着那些个断裂的窗台,喃喃自语:“从前皇叔带我远游,曾领我来过此地,当年香火何其旺盛。供台几回漫火,如今怎就连烛台也不剩呢……”
原来越近繁华处,人越是贪。
季徯秩望着远方,眼一晃似乎跨过震州几城,径直望见了缱都高耸的城楼。
宁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若有所思良久,终于问:“薛止道直接攻城,叫禁军半数覆没,为何没如徐大人与林大人所料那般不得民心呢?”
季徯秩挥手扫他肩上雪,说:“是因他二位低估了百姓对于魏帝的恨意啊……耽之和林大人算遍世事,他们能算得了大局,终究算不尽人心。——高坐云端上,哪可观清人间事?”
宁晁蹲身从麻袋里抓了把草料喂给霜月白,说:“可在下听闻那二位皆在平州烂沟摸滚许久,这样也可称作高居九天吗?”
“耽之和林大人,虽曾身处贱处,可他们心比天高。满眼皆是家国大义者,难能看清小家小情。他们站得太高了,高得他们眼里只剩了上位者。你说他俩纵然身处泥潭,看的亦是峰巅近处,怎么能不是高坐云端呢?改天者必高人,此乃徐林二人的自负之处。他们知晓百姓受苦,故而要换天,这是他们的因。可是百姓被魏家摧残已久,饱食尚不得,哪还能顾及改姓?”季徯秩叹道。
“那么如今常兄在震州边城里做的倒是很好!我们打那城而过时,在下见拥护他者多为庶民,可不得比那些欲|望颇盛的官爷诚心不少嘛!”宁晁交臂说。
“之安兄要民拥,等价便可;他要官拥,非用更重者相交换。”季徯秩蹭着腕子佛珠串,又说 ,“之安兄他呀,曾招惹震州恶霸史女婿,叫该州官给扣了个万万不能搭理的帽子。之安兄他力争民心,虽多是因着胸怀宽广,其间却也含了不少迫不得已。”
“所以说……时来运转,有些事,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季徯秩笑起来,“哎呀,我今儿怎么尽同你嚼这些虚的了。”
宁晁拍尽手上草屑,打开自个的行囊不知在翻找什么,说话时也没抬头:“侯爷从前虽好礼佛,却似乎并不虔诚。”
“嗐,我今儿是真真怕了。”
宁晁闻言噤声不言,直待从包袱里翻出个盛满酽茶的水囊,递给了季徯秩,才说:“稷州最是意气风发的季侯爷,哪知怕呢?快快灌几口茶,醒醒神!这几日在下没见您阖眼,许是累了!再过七八日咱们便能赶到缱都城外,那时可真就没工夫供您休憩。”
“我若不装出个怕事模样,不慎叫胸中意气冒出个尖儿,便要失了本心,叫那些个慈悲皆散去,通身扑在如何将那薛止道剔骨焚尸——!”
季徯秩盯着那城楼,泄了些许淡笑。
那宁晁瞧着那艳丽姿容却是不禁打了个抖。
“朝升,上马吧,这庙观无处供你我烧香,来日咱们给薛侯坟头上香不也顶好吗?”季徯秩又说。
“……侯爷您、今儿到底是恨不恨薛侯呢?”宁晁想不通,便问。
“我是觉着不恨,你觉着怎么样呢,你觉着我恨吗?你觉着我在借机寻仇吗?”
宁晁没回答,只又听季徯秩笑道:“江师叔可是要我杀他做了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