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江师门
李迹常拉着沈长思一道起身接待, 因着个头太高便屈了半边腿,顺势将手搭在了沈长思肩头。搭就搭吧,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要命的是他顺势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沈长思身上。
沈长思不动如山, 只还咕哝一声:
“世子爷,近些年来吞沙石吞多了罢?——可要压死人了!”
李迹常带着笑, 忽见江临言身侧带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惊奇打量了一番, 赶忙问道:
“师父, 您儿子已这般大了?”
沈长思见江临言把扇一展又要胡言乱语, 赶忙插嘴道:“没, 我的。”
“你、你?!”李迹常眼睛瞪得滴溜圆。
辛庄明不由那二人再闹, 只拱手乖顺道:“师侄见过师叔。”
李迹常愣了一愣,看向沈长思:“你小子收徒了?”
沈长思点了头:“我这是为了叫咱师门常青。”
李迹常的视线扫过辛庄明通身, 末了停在那草鞋上,问:“你可是坎州山上儿郎么?”
辛庄明不敢擅作主张, 只沉默不语, 又受那李迹常气势所逼, 退后半步。沈长思揉着他的脑袋爽快应下来, 说:
“是。”
浓眉压眼, 李迹常略一正色面上便露了些凶。他琢磨半晌, 同沈长思说:“你平日里最恨那些山匪, 这少年郎既能叫你手下留情,想必是个好苗子。”
李迹常齿间着意咬重了那“恨”字,沈长思明白他在试探辛庄明的反应, 只应下来,说:
“他很有天分。”
辛庄明拧了眉, 十指抖着攥成拳状。沈长思把他拉近了,背身将自个儿的长指挤进了那拳头里,几下捣散了。
山民遭官兵剿尽的消息入耳来,李迹常心下了然,平了眉头搭住辛庄明的肩说:
“出身这东西就是个狗屁,在这烽谢营里,有你师伯罩着你。”
“都说了是师叔。”沈长思斩钉截铁。
辛庄明扭头看向沈长思,问他:“究竟是师叔还是师伯。”
沈长思一板一眼:“师叔。”
辛庄明点了头。
李迹常笑着问他:“多大了?”
辛庄明应声:“甫十七。”
“师伯吩咐下去,让他们每夜给你备一碗牛乳,说不准来日个头能窜天。”
“他身量高了,岂不显得我很没气势?”沈长思婉拒道,“这是我徒儿,你不要插手。”
“你个促狭鬼!”李迹常笑道,“我是他师伯!”
沈长思回过头去瞧江临言,见他不吭一声,忽然说道:“行罢,我坐不住,带我徒弟出去溜达一圈。你难得见师父一面,好好叙叙旧罢!”
那李迹常恋恋不舍地送他们出帐,被沈长思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回来请他师父坐,说:
“听长思那话的意思,您同他先前见过了?”
江临言点头:“那可不,为师陪他上的山!”
“原来是这般。”李迹常笑着笑着皱起脸来,“师父您好生偏心,怎么这么些年,从来就没来看过我。”
江临言弹他的额:“适才为师立在这儿你不也只盯你师侄,何曾分过一眼来瞧为师这把老骨头?”
李迹常盘腿坐着,说:“嗐!那小子的眼神太不寻常,杀意满得近溢,留在身边无异于悬刀颈上,难免在意。”
“你师兄弟二人还真是情投意合,长思也说过这番话。——那辛庄明是山寨的少帮主,我们屠光了那寨子,他心里头免不了怨恨我二人。”
李迹常用指揩了碗沿的牛乳,喃喃道:“少帮主么,那该是恨上一恨……收徒一事不是长思他自个儿的意思?!”
“是为师的意思。”
李迹常面色难看,倒也没冲他骂出声,只叹一口气,把茶壶拉了来,说:“……你俩倒也真下得去手,当年温师叔屠戮匪山被世人诟病许久,未曾想有一日这事儿会落到你二人头上。”
“没得选,恨这东西的余威太强,你看看宋落珩,看看季况溟,你再看看我……”江临言道,“那孩子虽是为师留下来的,为的却是心肝儿他。他心太软,但又太掂得清轻重,为师是忧心屠山之事来日不知会变作什么东西折磨他。但为师终究不能伴其终生,索性叫他肩上背个担子,这般才不会时常颓丧盼死。”
“还是师父思虑周全。”李迹常抬颔示意江临言,“喏!那是徒儿亲手煮的乳茶,费了不少心思的……适才倒给长思,那臭小子愣是没喝几口便欢天喜地的陪他徒儿玩去了!——师父您替他喝了罢?”
“是是是,师父理当吃徒儿剩下来的。”
李迹常笑笑说:“成了,您喝徒儿这碗新的,把长思那杯推给我。”
江临言不撒手,说:“为师当年可是独自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二人拉扯大的,还介意这东西?”
“您就可劲闹我!”
江临言看向帐外一轮半落红日,道:“要落雨了,你可挑好伞了吗?”
李迹常低声笑,摇头说:“没有。”
江临言饶有兴致,说:“当真?”
“师父您若是乐意信,就信罢,这世道人骗人,谁都信不过。”
“为何不挑呢?”江临言笑道,“爵位可不是个能叫李家有恃无恐的东西。”
李迹常把碗轻轻搁下:“时运不济嘛!鼎西太穷,为打魏風一十五年那仗更是债台高筑。当年还是仰仗峰北、江北二道诸位大人开了私库,这才勉强应付过去……今儿戍边和还债已够我们李家忙活了,哪还能玩得起那般游戏呢?”
江临言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王爷的意思?”
“我的意思。”
“好!”江临言拊掌,又问,“你爹心里可有人选?”
“有。”李迹常站起身来,喀啷一声拔剑指他,寒声笑道,“不就是师父您吗?”
剑被他攥得很稳,一分不动地浮在江临言的额前,他说:“我曾在我爹面前口出狂言,道我若知晓他要扶持之新帝为何人,定要砍下那人脑袋,提来他病榻前给他瞧!——可后来,他同我说,那人唤作‘江临言’。”
剑尖略垂,直直指向江临言的眉心,江临言面上无变色,只冷静道:
“这会儿不动手,还要等什么时候?为师教你那招,这会儿不用一用?”
“杀了您会殃及多少人,徒儿不清楚。”李迹常说罢只迅疾将剑归鞘,“徒儿无意乱你们的局。”
江临言勾指让李迹常把脑袋凑过来,登即阖扇将他脑袋敲了回去,说:“没大没小!”
江临言捏起那茶盏,问:“你还记得当年先帝那遗腹子魏景闻么?”
李迹常并不否认。
“当年对世人称是送去玄山寺的,可我的人去那儿探过,那地儿却连僧人都没了影儿。——这事儿同你有干系没有?”
李迹常蹙了眉头,苦笑道:“怎能有关系?我连我的好师父都不帮,要我去帮那些个外人,怎么可能?”
“好一个不偏不倚。”江临言眸光掠过他的眉头,眸中带笑道,“咱今儿聊的这事儿你可别同你师兄说啊!”
“不说。”李迹常拱手,“师父,对不住。”
“你这又是干甚?还不快些把那手放下来。为师本就没有想拉你二人入局,你有个屁的对不住!真把为师当你爹?!”江临言吃进一口乳茶,润了润嗓,说,“为师不过是那群赌徒的门面,负责将银子铜钱往桌上抛,随即退回后边,剩下的全看气运几何……乖徒你二人呢,就好好围在一旁当看客,不要同那些个赌钱的爷扯上关系。必要时,把为师脑袋斩下来拿去邀功,好歹保住命来。”
李迹常捂面大笑:“要徒儿砍您脑袋?徒儿宁死不干!”
江临言抚住他的肩头也跟着笑,待笑声止了,才说:“秤中间站不了人,你身后是这封地上的七万百姓,不是为师!——北疆的重情重义不该用在此处,你同孩提的区别在于习得了从容放手和体面道别。”
李迹常不肯抬头,只说:“师父您就坐上去罢,坐上那龙椅,去摸九重天上的月。徒儿已瞧倦了您披道袍的模样,也想尝尝鲜,瞧瞧您披龙袍是合般模样 。”
“披龙袍么?”江临言阖了眼,“可为师若只想要一身道袍呢?”
浓睫于李迹常面上打下朦朦胧胧一层灰,他并未回答前话,只淡笑道:“您可是受朝廷招安了?怎么会来了边关?”
“剿匪一事闹得太大,被魏盛熠逮着了,没法子,来就来呗,我乖徒在这儿呢,不去白不去!”
李迹常闷笑一声:“来日师徒变君臣,又是不能常见了。”
江临言哈哈大笑:“说不准呢!兴许过不了几月,为师就葬在你这儿了。”
李迹常盯着那江临言说:“呸呸呸!您同心肝儿师徒俩,一个说要入赘,一个说要葬在这儿,尽说些妄自菲薄的!”
“你既不要为师葬在你这儿,也不要心肝儿入赘你家,那为师来日把你俩拉进宫来养作男宠罢,咱仨天天窝在后宫下棋。”
“光下棋不得劲儿,再吃吃酒罢?”李迹常笑说,“不然不够醉生梦死。”
江临言点点头:“有道理,来日史册上咱仨名字并列啊,写个荒淫无道——千古昏帝。”
李迹常笑着补充:“师兄弟共侍一夫——万年妖臣。”
他二人笑得开怀,却倏地在某一时刻不约而同地止了笑。
碗沿的乳茶珠凝在一处,落回碗底。
江临言拍了他的肩出去,说:
“续舟,你说诳时,颦眉总无意间将左眉梢压低。”
第142章 桃花郎
沈长思恋榻, 榻不熟睡不好。今儿换了个地方,自然是死活睡不着。好容易睡了,三更半夜又被要命的魇梦给惊醒。
他被嚇得直喘气, 那辛庄明却躺着凉席睡得安稳。
辛庄明同他不大一样, 是点烛睡不好,非把烛熄尽不可。夜晚这帐子里黑不溜秋, 没了月光照拂比外头更暗些。沈长思将汗湿的碎发别至耳后,只艰难地摸黑去倾了杯水吃。
水自喉结滚下, 他的心也随着旧忆蓦地沉了下去——
数日前。
魏風·缱都
剿匪事成, 沈长思奉旨归京。然其受召入宫却不是在那群臣俯拜的早朝, 而是打更人敲锣的亥时。
南边正逢梅雨时节, 见雨要比见日月多得多。外头风雨飘摇, 殿里却温香暖和。魏盛熠高坐龙椅,昔日长袍官朗声进谏的朝堂被勾栏里头的低贱身子给填满。
听不着朝拜之音, 只闻筝鸣,身姿妖娆的舞姬将足尖落在昔日群臣膝跪之地。那群肠肥脑满的闲大人高举着酒杯, 靡靡之音将人的硬骨头都给催软。
——那殿中还有沈长思他爹, 他二叔。
沈长思这不知所以然的桃花郎将就这么被放进了那声色犬马当中。
他爹沈印面上不大明媚, 似乎并不乐见这般欢宴场面, 这会儿方觑见他的长子, 更是倏地垂了眸子, 连愣神的功夫都省了, 不知是因着待其孽子的轻蔑,还是因着愧疚。
沈长思避过那些个伶人,只跪下要汇报剿匪一事。魏盛熠却抬指至于唇前, 随即唤人捧来一把筝,说:
“上回沈卿裂琴败了朕兴, 今儿宫宴正至酣浓时,沈卿却又提剑上堂要同朕论公事,实在是不识好歹……不如今儿就由沈卿亲自抚上一曲,为满堂助兴?”
沈长思面色铁青,却唯有低声应允。宫人匆匆上来为其佩义甲,沈长思将甲落在筝上时,却是被怒火冲撞得抖至指尖。
他强忍心气,只抚了一曲秋江弄月,然因当下心浮气躁,揺指时叫曲子断了些许。魏盛熠算是门外汉,自然辨不出曲子好坏,听得高兴了,便抬指唤人来给沈长思卸甲,笑说:
“这般清丽的曲儿,沈卿披这般重甲着实不合适!——来人,为沈大将军卸甲!”
圣命如此,沈长思不能反抗,便当着朝臣之面被卸得只剩了条薄衫。
湿风打进殿来,宛若水雾蓦地扑湿了他的肤。他这般衣冠不整跪于殿中,半分不似个功臣,反而更像个袒胸露臂的罪人。
魏盛熠缓缓下阶,只捏住了沈长思的下颌往他嘴里灌进一杯酒。沈长思眼神空洞,恭顺至极地任那人灌了去。
这酒樽深,一口喂不尽。魏盛熠却是不待沈长思吞咽,随心一股脑地向下倾倒。美酒自嘴角溢出,淌过颈子,将他的薄衫也给浇湿。
在那红紫花绿袍衫间,他像只淋湿的鹤。
然而魏盛熠显是没打算放过他,方抛下酒樽,便又将指滑在了他的喉颈上。魏盛熠俯视那人良久,这才又戏谑道:
“沈卿甚美,抚琴尤妙,今儿封作‘常安侯’,增俸银禄米各三十。”
群臣咋舌,那桃花郎君深吸一口气后便跪俯于地,高呼“谢主隆恩”,唇被贝齿碾出了几抹殷红。沈长思谢过了,拢住那半湿薄衫,哈哈大笑着出殿去。
“常安侯啊,多漂亮的封号,名我固当!!!”
沈长思慢腾腾地挪步,笑得癫狂。
他褪去重甲,颀长身掉了好些气势,衣薄露重,似乎下一刻便要栽倒在殿外风雨之中。
沈印忙不迭起身将头磕于殿中,连声替沈长思谢罪——
“常安侯么,好封号。”徐云承用茶盖拨了茶沫,朝那监军判官吕峙说道。
“这事算是好的么?沈将军当堂受辱,若是性子再烈些,恐怕就能效仿庄俟撞柱殉国。”那吕峙替他拢帐幕,皱了眉,“晚风最是凉,爷特意吩咐过在下,要让监军您多保重保重身体。”
“您二位有心。”徐云承轻轻咳着,帕子溅上点红,只被他攥住藏进了掌心。
“不过,”徐云承抬手将茶盏搁了,说,“沈义尧这步棋非废不可。”
吕峙拢帐的手顿了顿,只是他忧心过分干涉徐云承行事,便没敢多加过问。徐云承瞧着他欲言又止的侧脸儿,接道:
“今儿的魏風好比一件被虫蛀烂的锦衣,如今倏地出了这么件大喜事,掩住虫洞,叫它再生光彩,无异于化腐朽为神奇。化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蘅秦十八部绝不愿见魏風自此重振雄风——陛下这是铁了心要同沈义尧撇清关系,做个至死昏君,如今他将沈义尧赐了封号却派去释李营也是这么个道理。”
徐云承将嗓子残血不动声色地咽了,又道:“李家封邑沙比土多,没有比穷一字更适合那块地的字了,故而最是适合流放权臣……只是那封号虽说是羞辱,实则更似像是补偿。魏風上下百年,鲜少发生夺爵之事,等到当今陛下来日殁了,这爵位自然就成了宝贝。至于史官如何编史,他们何等清高,怎会乐意将君王感念大将身姿之美这般难等大雅之堂的东西写作封爵缘由?”
“在下受教。”吕峙缓声道。
“只是魏盛熠惯于大刀阔斧,这般细功夫到底不像他干得出来的。”徐云承摩挲着案桌的木纹,“近来可有什么贵人归京么?”
吕峙把手一拱,说:“贵人么……有的,季侯爷前些日子归京送楚之降文。”
“况溟?”徐云承淡笑道,“这便对了。世人虽常言那侯爷如狡狐,喻空山与落珩又将况溟看做重义的愚人……可二者都不是他,他的谋胜于义,他是清醒地当着痴愚圣人。当年他还于缱都南衙任职时,捻串佛珠,提刀杀人,说的就是他。他的心早便是沉沉的污浊,被那些人荡开点清没有用,终究还是泥潭。”
吕峙虽说不解,仍是不问,默默等着徐云承半晌又开口:
“如今况溟他回了缱都,皇上手上又握住了一把趁手刀,抄家一事只怕就要提上日程了。”
徐云承挑指勾住巾帕,原是打算咳上几声,见吕峙回过身又来怕他伤神,便不敢大力咳,只闷喘一声问:
“常大人何时上京起劾?”
“明儿。”吕峙伸手去试那碗在桌上放凉的汤药温度,“如今可有人居于京城保那位大人安危么?弹劾缱都大姓无异于找死,那些官老爷定不会坐以待毙……”
“用不着。”徐云承说,“况溟在京城,他有分寸。”
那吕峙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驳道:“这、可大人不也曾言季侯爷未必真心归顺我们么?”
“可那常之安乃季侯亲自举荐于落珩,若是有人要动歪心思,他断然不会坐视不理。”徐云承道,“这缱都若还有他季况溟保不住的人儿,我们派人前去也是空耗心力。——朝升又被落珩派去盯梢了么?”
吕峙点点头。
“若是常之安此番没能熬过,季徯秩恐怕不能再为我们所用。”徐云承轻描淡写,“不过只要熬过这局,季侯爷他会变。”
“怎么个变法?”吕峙终于忍不住开口。
“皇上赴北,他要归南,此去便是离别,那之后他再无高枝可栖,他定会有动作。”徐云承温温说,“只是,难防其如今来路几何。待皇上出塞,我恐会疲于应对北疆诸事,那时,京城风云难以掌控,只怕况溟会成为这魏風归属的一大变数。”
“这哪能坐视不理!”吕峙倏地起身。
“他是落珩要保之人。”徐云承说,“不过恐怕落珩此举目的,为私心更甚于大局。我忧心的是来日若况溟有异动,宋将军也轻易不会将此事告诉你我。——烧柱香罢,有时候还挺灵,这时候只能求天拜神了。”
“烧香?”吕峙苦笑连连。
吕家曾为离州高门,其家因依附先朝太子遭魏束风斩草除根。彼时吕峙这嫡子年方十八,侥幸脱逃被吴家藏下。后来全族覆灭,无人替其行冠礼,他便连字也没取。
他先前一直缩居吴宅,前些日子听从江临言吩咐拔刀杀了原要赴任烽谢营的跋扈监军判官,又因精通仿制之法,将委任书改得漂亮,终得大摇大摆地进了烽谢营。
只是不久魏盛熠便要赴北疆和亲,此事败露不过朝夕,可他当了那么些年的过街老鼠,这会儿再不惧在刀尖上行路。
命就这么一条,不赌也会没,还不如赌一把,好歹叫他下半辈子能堂堂正正地当个人。
——他是这般想的。
“大人,烧香拜佛不能叫畜牲当人。”他于是苦笑道,“小人这一辈子经不起那般大的变数,还望大人能想个法子拉拢拉拢季侯爷,或是劝劝宋将军,莫要叫……”
“我先前并不着急是因况溟之变数不在于此,他不会另择他主,只是我不知其要束手旁观还是动手参局。”徐云承说道,“可你今日这般求我,我倒真不该装聋作哑了。只是这魏風藏着虎豹,也藏着锋刀利弓,要想用他季况溟,就得瞒住宋落珩这藏弓的狼,若是事情败露,以落珩那脾性,恐怕挨揍还是轻的,你乐意干么?”
“干。”
徐云承笑了笑,向吕峙伸出只手来讨药:“赶明儿我写封信,你想法子给季侯爷送去,只是近来我隐约觉察这营中有许多对眼珠子盯着你我,你定要切记谨慎行事。”
吕峙把手上汗在衣裳上匆匆抹了,给他奉药。徐云承只把手摸向碗底,取了那碗底纸条来读。
“剿匪事成……山中拓路两道,无不通向翊淮河。道掩于山林,其宽可并行车马两架,。”徐云承看罢,只把信攥在掌心,自言自语道,“山中稀货,唯火铳而已,如若将火铳拿来做买卖,又能卖给何人呢?”
徐云承阖了琥珀眸子,思忖起来。
曾经坎州皇匪勾结,却也不过各取所需。今儿山匪所修山道直通乾坎二州边河,虽说是运货方便,只是这贵客是谁还不清楚。
这货送去乾州当然最是顺,可乾州乃平王魏河恭之封地,那平王平日里头颇与世无争,当真会干出买卖军火的勾当?
再不然便是沿河送去他州。可他州并非由一人操纵,若想做好那般大的生意,得拉下多少官爷才能办成?难不成那整日吟诗作画的平王今儿也动了称帝之心?
不对,怎么想也只有把火铳送进乾州更合乎情理。
然乾州几城平日里不放外人进,哪怕是京官都得在外头候着等消息一层层的地往上报至平王。他们再想查,也只怕连城门都进不了。
徐云承将那煮好的药置于手边,抬颌同吕峙吩咐道:“判官,劳你将这药收拾了。”
吕峙把唇略抿,还听徐云承又吩咐:“再劳您替我瞒瞒钦裳。”
“大人,这……”
“判官,不会有人纠缠弱骨,我瘫在榻上,也不过是堆烂肉,这般倒更是好。”徐云承淡笑道,“谁会费心折腾病重的可怜人呢?”
第143章 花间刺
待宋诀陵离了顾家营后不久, 楚国的降书便送至了关前。季徯秩携楚降之飞章登京上告,最后被魏盛熠留在了京城。
今儿季徯秩照旧进宫面圣,只是那殿中徐意清也在。季徯秩笑着同她点了头, 调笑道:
“臣好久没能看花。”
徐意清略作一笑:“本宫亦是好久不见侯爷了。当年见着时, 本宫还是太后足下枝。”
“实在是好远了。”
季徯秩说罢稍稍沉默,见魏盛熠没请徐意清出去, 明白了这皇贵妃今儿亦是客。
魏盛熠歪在椅背上,慵懒地说:“今儿帝妃臣共聚殿中吃茶享乐, 来日天若是要塌, 首当其冲摔死的便该是咱们仨。”
“天塌又如何?人生得意须尽欢【1】啊, 皇上!今儿已没有多少乐给您享了, 上路前多为自己讨些甜头罢。”季徯秩道。
“侯爷较以往洒脱不少。”徐意清温温道, “是什么东西把您变了呢?”
“天公?佛祖?”季徯秩带着笑,道, “娘娘喜寺就颂佛,喜庙便歌天罢!——然娘娘与臣走至今朝, 只怕皆是被万人推着昏昏朝前, 再好的谋略摆上大局也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无异于蚍蜉撼大树, 可笑不自量【2】!”
“本宫自知己为蝼蚁, 倒是侯爷不必如此自轻。”徐意清道, “这世上, 本宫虽是愚弱无力,倒也勉强能算得出撼世者有几人,而侯爷必在其中。”
“都说了娘娘是花啊。”季徯秩弯了媚眼看向她, “陛下身上刺儿,到底有多少是从娘娘身上摘下来的呢?微臣本也想着要细细清算, 可是一算才发觉刺儿多得叫微臣数不过来!——付禾川被陛下调去巽州是您的手笔罢?”
“当年缱都长住,本宫也曾因付大人惊才艳绝而拊掌心叹。那般不知醉的清醒人儿哪里会轻易颓靡,可他确乎是流连风月,贪图享乐。于他而言装痴扮愚捞不尽半分的明面好处,这般看来,便只剩了心中有鬼。巽州乱,需得人去治,他正合适。”徐意清扶了扶发间步摇,垂睫温和地说,“本宫才不是花,若论起花来,定是侯爷罢,总叫人生发欲摘的念想。”
“摘?那是,只可惜摘的是微臣的脑袋。”季徯秩耸耸肩。
徐意清捂唇笑起来,季徯秩情不自禁地瞧着她笑,脑子却尽是顾步染的面庞。
见美人,想死人,哪个混账教他这般行事的。他赶忙将那些思绪捣散了,眸子也跟着挪了开来。
魏盛熠适才自顾忖量,这会儿才略张嘴:“听闻明儿朝堂里要有大动作。”
“这、臣倒是不知,可是他州报灾?”季徯秩尝了茶,夸奖道,“味浓香永,好茶!”
魏盛熠侧目看他,说:“是那方上任的台院侍御史常之安要弹劾朝臣。”
“是么?”季徯秩笑道,“常兄要弹劾谁呢?”
“你不清楚?”魏盛熠手上把着杆箭,“你不该不清楚。”
“到底不是人家肚里蛔虫!陛下,真对不住,微臣前些日子忙打仗,着实没工夫使唤人。”季徯秩品着口齿间残余的茶香,淡定道。
“侯爷还是莫要瞒了。”魏盛熠道,“先前那常修过得好苦,是你亲自同朕举荐的他。”
“这倒是不假。”
“你当堂举荐他常之安,无异于同百官昭示那常之安为你同党。翌日其告劾他官,你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
季徯秩无辜道:“可微臣不过爱才心切。”
魏盛熠说:“朝堂之上,没人管你是不是爱才心切。”
“好罢。”季徯秩说,“那么微臣只能认栽了!”
“侯爷这回把狐狸尾巴藏得太不好,难不成就不怕若是有豺狼顺着常大人那条线挖去,挖深了,查到侯爷背后之人?”魏盛熠问他。
“竟还能如此么?那陛下怎么至今还未寻着呢?”季徯秩吃茶,笑呵呵地说,“娘娘为何突然就不说话了?”
“这茶太好。”徐意清从容道,“侯爷累了?怎么平白还拉本宫出来挡刀?”
“陛下问得臣心慌,就臣这性子,一瞧便知兜不住什么事,可不是怕说漏嘴怕得发抖!”季徯秩笑着说。
“你何必防朕?”魏盛熠问他。
“臣防的是娘娘。”季徯秩回答。
徐意清轻声说:“本宫为君刀,侯爷不防君,倒是防起刀来,岂非本末倒置?”
“割人在刀不在君,臣见阎王爷只能是被刀抹的颈子。”季徯秩道,“臣不信待陛下赴秦后,您便会收手。”
徐意清摇头:“本宫到底不是权臣,争这些东西除了给徐家和家兄添堵,再没有别的用处。本宫此刻便能收手,不过得看陛下……”
季徯秩问魏盛熠:“陛下何时放人?”
魏盛熠问徐意清:“贵妃何时想走?”
徐意清淡笑一声,说:“臣妾若早些得知自个儿有这般大的权利,也不至于把如何老死于深宫之中想了好几遭——不如待陛下启程和亲,便放臣妾走?”
“这般晚?”
“臣妾不敢得寸进尺,”徐意清须臾又补充道,“再早点怕您不放人。”
季徯秩吹了吹烫茶:“娘娘可要去稷州避风头么?”
徐意清反问:“侯爷新婚燕尔还似在眼前,这会儿便思虑起填房纳妾了?”
“陛下还在身侧,微臣不敢孟浪!”季徯秩笑说,“倒是娘娘怎么把臣的婚嫁之事看作避难之法了呢?”
“不是吗?”徐意清说,“有一就有二。”
季徯秩眯缝了眼——徐意清这是瞧出了他娶付荑并非出于本意。
然他并不着急于否认,只打个马虎眼,说:“这事还真难说。”
徐意清没抬头:“还是不麻烦侯爷了罢!如今稷州兵权移人,稷州早便不是上乘的避难之所。”
“那皇贵妃娘娘觉着这魏風哪儿最是宜居?”
“翎州。”徐意清答道。
季徯秩合掌:“娘娘还真是会挑。”
徐意清说:“只要侯爷不再到那儿去挑事,翎州五大营必将恨不得将瞳子全放在楚国身上。这魏風内里的金戈铁马,他们背着身当然瞧不着。”
“娘娘这是在提醒臣——翎州的兵动不得啊!”季徯秩道,“人美心肠又好。”
徐意清仰颈,于杯盏上留下抹殷红口脂印:“能在后宫里头安稳度过这么些年的,能有几个好心肠?自古以来利益不相争者,最是容易被表面功夫迷了眼,侯爷可要当心。”
“臣就说娘娘心善罢……只是依娘娘您所言,您要到翎州去,陛下又要赴鼎州,那微臣呢?微臣又能去哪儿呢?”
魏盛熠道:“侯爷既已有路了就别问了罢?——侯爷明儿想要朕怎么做?”
“顺水推舟最是好。”
季徯秩说罢展臂把魏盛熠揽了过来,那人儿怕他动作太大叫茶洒了,又怕叫手中箭伤着他,只赶忙全搁下了。魏盛熠顺势靠在了他的肩头,他则仰头倚住了椅背,那二位锦衣郎此刻像是偎依取暖的小兽。
季徯秩笑着说:“咱们像是大难临头了,现要各自飞。”
“大难临头是真,各自飞还得再看看。”魏盛熠阖着眼说。
季徯秩斜眸觑见徐意清皓腕之上的玉镯,笑起来:“娘娘手上的这是翎州产的上品秋白玉。”
徐意清点头:“侯爷识货。”
季徯秩闻言想了一想,便说:“因着故友喜欢,略知一二。”
徐意清随着他笑:“倒真是赶巧了,本宫亦是因着一故人,这才渐渐对此生了喜欢之心。”
魏盛熠质问道:“爱妃这是要当着朕的面谈心上人?”
“死人也不叫说?”徐意清愣也不带愣,毫不客气道,“死者为大,陛下姑且忍一忍……也不知侯爷何日才能寻着心上人呢?”
魏盛熠冷不丁哼了声,季徯秩于是打定主意不叫魏盛熠再枕他的肩头。那魏盛熠见状顿了一顿,笑起来。
那二人皆是一怔——魏盛熠这笑含了真心。
“比心上人有何乐趣可言?”
“你们谁要同朕比命短呢?”——
翌日早朝。
殿上寂寂无声,吞咽之声都算得上吵。
不知是何人走漏的风声,亦或是何人有意为之,那时任台院侍御史的常修手执笏板上前时,权官儿的眼皆变作了刀子。
哪家要遭殃?谁人都不敢喘息,皆不知自个儿今日究竟是个看戏的还是唱戏的。
常修眼不带斜,只迈着正步朝前,拜过,说:“臣常修今日欲劾刑部尚书沈印并户部尚书史裴。”
魏盛熠了然,怪不得前些日子季徯秩张罗着要为沈长思封爵,原是因着要补偿今朝演的这么一出。
史裴重病在榻,今儿不必临堂遭罪,那沈印直面风波倒是稳如泰山,原来是仗着账簿在手,料定常修不论百般弹劾,终究是空口无凭。
迎着诸臣窃语,常修不疾不徐地开了口:“自枢成一十四年沈印下车伊始到今朝,沈印于刑部一手遮天,滥用私刑,收受各家贿赂银锭数以万计。”
沈印听至此,嘴角泄了点笑,他见那常修此刻论及银两数目时略显温吞,更是确信那人此刻断然查无实据。
他正得意,遽然听闻常修惊天地的一声:“枢成一十五年,沈家挪用北疆军粮,致使烽谢营五月无新粮,并以此粮充筹码同北狄相勾结以谋国!”
沈印惊得桃花老目晃个不停。
对他们这些个大族而言,贪污纳贿虽是重罪,可到底凭着族望勉强能撑过去,可谋逆乃平视百家,碰者皆杀头的东西!
殿上倏地吩呶大乱,朝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只不约而同地退开沈家人半寸。
“勾、勾结?”沈印闻言险些跌倒在地,适才的镇静全被其抛之脑后,“狗官!你……你血口喷人!”
那神情张皇的大理寺卿颜阳雪亦跨出列来,他赶忙上前一拜,回道:“陛下,近些年来,刑部掌大理寺复核之职,若是沈尚书手下有异动,大理寺不至丝毫不觉……可若此事属实,大理寺诸人亦有渎职之罪,是万万不该犯错而无罚……还望陛下明察!”
颜阳雪背上汗珠直淌。
谁人不知颜家和沈家早便是沆瀣一气,这会儿被视作同党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只怕他这时若不先顶下个罪来,表明自个儿对沈家脏事一概不知的态度,一会儿被人胡乱扯上谋逆重罪才最是要命。
那常修并不理会,只接着弹劾史家道:“户部尚书史裴于震州坐拥良田千亩,今朝尽数划于其嫡女郎婿项环名下。”
魏盛熠闻言点点头,只像个并不在乎真假的看客,听得津津有味。
这缱都九家经了这般多的风雨,谁人手上能不沾腥?今儿这常修弹劾谁,说白了都不奇怪,只是他想知道季徯秩究竟想做什么。
他听罢只问常修:“史沈乃我缱都二家大姓,一盆脏水可染不黑,常大人可准备齐全了?”
常修不卑不亢,神色肃穆,只颔首。
“呈上来罢。”
那常修将奏疏、劾状、证词三书一并呈了上去。
沈印这会儿已是六神无主,好歹稳住了身形。那心直口快的史迟风见状又欲骂,这回却被他爹史澈给扯住了衣袖。
史澈冲他直摇头,皱纹之间曲曲绕绕的皆是苦,只还隐忍道:“迟风,你莫、莫要冲动!”
史迟风喃喃:“我史家,怎会……”
“迟风啊……”史澈张嘴,话语却梗在了他的喉间。
末了那常修俯拜殿前,朗声道:“陛下,臣还有一本请奏。”
魏盛熠眉蓦地一挑,只抬手:“爱卿请说。”
“季侯金貂换酒,粗莽横行,本就常受世人非议。近来坊间多论季侯今朝自余国习得怪异巫术,府中藏有咒君伤民之木偶人……臣以为今朝应当彻查侯府!”
群臣听罢,无不瞪目结舌——
那消息不出几日便传入了巽州。
“哈……”
付溪适才忙着疏通河道,如今成了个泥人。他掬了一大捧水乱泼,浇得面上泥沉沉地往下滑,只抬手抹了个大概,登即放声大笑。
传信的白淳分外不解,只轻声问他:“大人这是为何而笑呢?”
“可笑自然就笑,一笑那常修没弹劾你富埒王侯的白家,二笑他竟不去碰那苟延残喘的许家。”那付溪顿了半晌,又道,“三笑那只狐狸实在太聪明。”
白淳皱眉看付溪,又见那人大笑几声,说:
“摘干净了啊!那季况溟把他自个儿从中摘得干干净净啊!”
第144章 穷途哭
翌日卯时。
东方泛白, 仲夏天儿亮得尤其早。雄鸡已伸了脖打鸣,只是城中百姓还没大起,满京皆被薄蔼润上丝静谧的闲趣。
季侯府前, 两只竹篾大灯笼被那日华并雾气一罩, 红光黯淡许多。
常修把搜查文书在侯府阍人眼前晃了又晃,将今日前来之意讲得滔滔如流水。
那季徯秩半阖了含情目, 倚着门柱边打呵欠,边同他说:“常兄您这是何必呢?直接进府便是。”
“奉旨办事, 到底容不得马虎……否则侯府诸人还以为卑职是来此地做客来了。”常修说着, 把深绿袍衫略提, 登阶进门。
“来这么个一大早的, ”季徯秩领着他走, 问,“用过早饭没?”
常修把手摆了一摆:“卑职没有食早饭的习惯。——昨儿弹劾的皆是三司重臣, 这么一闹腾,牵连过多, 活儿大都下放到了御史台那小三司身上。昨夜台院乱作粥, 皇上加派的人手不够, 卑职哪里敢休息!后来实在累得熬不住, 便想着到侯府去动动胳膊腿。”
季徯秩轻笑:“常兄这般, 岂非无端连累得我也不能好睡!”
常修亲热地揉他脑袋, 忽而手一滞, 慌里慌张地收了回去:“对不住啊侯爷,贤弟同侯爷一般身量,卑职适才恍惚, 这才失了分寸,误了事。”
“不打紧的, 反正也不单单这一回!”季徯秩笑说,“您同我头回相见,便待我亲切得过头,揉脑袋揽肩的,像是在对待小孩儿——先前怎么从未听闻常兄家中还有个弟弟呢?”
常修憨厚地嘿嘿一笑:“那人乃下官义弟,名唤项羲的。可惜今儿被困在壑州那雪山下不来,已有好些年没同卑职一家子过年了!”
季徯秩倾耳听着,问:“姓项么,可是与史家女婿项环同门?”
“是了,项羲为项氏旁支远亲,因着聪明能干,被带上来当书童。后来项羲他考中武进士,入了阜叶营……下官同其近乎一块儿长大,就是得其相助才顺利将史项两家的狗尾巴揪出来的。”
“可惜了。”季徯秩说,“偏偏去的就是那吃人不吐骨的阜叶营。”
常修摇头,笑道:“不是他,可不就会是其他人嘛!左右逃不过糟蹋好儿郎。”
季徯秩闻言瞟他一眼,这才旋身快步领他进书房。
彼时流玉候着替他俩阖门,哪知方将门掩上,一回身就瞥见屋檐落着只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脚。她赶忙把门又推开,朝内里嚷嚷道:
“侯爷,有、有人在屋顶上头!”
季徯秩倒是一分不惊,吩咐道:“一会儿日头升上去,晒起来可难受!流玉,你且替我拿一斗笠,再沏壶凉茶,给朝升他送上去。”
流玉皱眉:“那宁晁他……哎呦,好罢!”
常修的面容泛上层忧色:“侯爷,那探子当真不要紧么?”
“不妨事,他乃宋落珩亲信,不会动我。”季徯秩道,“他盯了我少说也有个把月了,我不做亏心事,到底不怕鬼敲门,就任他瞧去罢!”
常修敛去愁,问:“哦……对了,大人曾言不助江郎,不入今局,昨儿又为何要下官弹劾您呢?”
季徯秩微微一哂,说:“要辨河水清浊,静水最是好。然那水若是被船桨乱拍,其清浊便很是难分。”
“还请侯爷明示。”
“我要他官觉着您与我已割席分坐,甚至已至叫你忘恩负义的地步……可是这般只能瞒住一般人,他家谋士断然会觉着是我使诈,来日便更要聚精会神,恨不能盯穿我这顽石。”季徯秩乍然一笑,“您也清楚我背后无人,他们若是将眼睛放在我身上了,可不就没工夫刁难您了么?”
“侯、侯爷这般尽心竭力又是何必呢……您有这般心意,干脆、干脆从了江郎,”常修支吾地为其鸣不平,“也叫他人瞧瞧您的作为,这般把祸都往自个儿身上引,来日或还要遭江党骂……”
“用我者,断不可疑我。”季徯秩道,“我随心办事,倒更是自在。常兄,今儿咱们不聊这事!——沈家那账查得如何了?”
“一家子皆是滑不溜秋的油葫芦!”常修咳声叹气。
季徯秩失笑:“常兄,那沈家已至冲风之末,哪里用得着您这般的颓丧?他们再怎么狡猾也耐不住整个户部算他个昏天黑地!更何况这回查院查的可不单单是沈家那精心编排的假账本,府里头的金银玛瑙都是要算的……他沈家一大家子是横竖逃不开!”
“那颜家当堂玩了一出金蝉脱壳。”常修说,“果真是好手段。”
“脱不了,大理寺少卿何夙盯着颜阳雪好长时候了,就等着劾他颜阳雪呢!”季徯秩道,“何夙当年是付溪他爹提拔上来的寒门,付家予他有恩,故而这么些年他一直对那付溪暴行视若无睹。可是从下边上来的,不卑不亢者少,多的是阿谀奉承奴颜媚骨的或是视高门大族为眼中钉的。许多年前,这大理寺卿还是颜阳雪他太爷,老爷子当年断了个贵人骑马踩死人的案子,踩死的恰是何夙他老爹。他娘告至官府,那颜太爷一判,竟以污蔑重臣断死了他老娘。我若是他何夙,我也恨!”
“竟是宿仇!”常修惊呼一声,“您怎么认识的那何少卿?”
“他住在庚辰大街,那地儿前边光鲜亮丽,后头全是烂巷臭沟……我先前常于那儿布粥,常同他碰面,渐渐地也就认识了。就说这缘分么,也实在是巧!”季徯秩将双臂堆在桌上,身子向前稍稍压去,“如今史沈颜三家可有人先露了马脚?”
常修不住地摇头:“要灭一国,先覆其法,史颜沈许,刑部的,大理寺的,御史台的,户部的,三法司并户部啊,管法又管钱,国祚说清了可不就握在这么些个人手上?如今谁又该查谁,谁又配查谁?都乱套了!”
季徯秩收了要叩桌的指,说:“就是要乱呐,不乱逼不出来人儿!只是大人如今是众矢之的,难防来日身畔风波迭起。”
季徯秩说着,向外头的屋檐上招了个手。
那宁晁在上边盘着腿正吃茶,这会儿用掌覆了杯口跳下来,粗粗抱拳说:
“多谢侯爷照顾……您可有吩咐?”
“谢什么?都是小事!——不过么,近来我被禁足府中,没办法保常大人平安,这些日子,你代我看顾看顾常大人如何?”
宁晁用指尖嗒嗒地敲着瓷杯,想了一想。
若是要他去问宋诀陵,那人定然不会容许他离开季徯秩寸步的,可惜宋二爷不在这儿,他宁朝升既没栾汜那么守规矩,又没栾壹那般的听话,所以,他觉着季徯秩说的有道理,他就那么干了。
“卑职看成。”
季徯秩见他应得爽快,笑道:“从前总见你把粗言粗语挂嘴上,骂天喊娘的,如今倒是寡言利落起来。”
“人被逼急了,什么屁话都说。然今朝卑职连谁是那值当骂的都弄不清楚,自然而然就闭嘴了。”宁晁道。
常修连忙拱手:“多谢侯爷。”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朝升他,再不济,你谢那宋二。”
***
沈家内外被禁军和查院的官吏填了个满。
——这府中人已尽数关押入狱,只剩了他沈复念一位沈姓留下来配合官吏搜查。
沈复念淡淡瞧着他们将府邸里那些个金树翡翠白菜都搬进匣子里封上,立在那儿薄得像宣纸一片。
轩永过来搀住了那半瞎,苦口婆心地劝:“公子,咱们还是先坐坐罢,药刚下腹,要晕乎一阵子,当心磕着碰着了。”
“碰着了好啊,好叫我讹他们一大笔。”沈复念笑着,眸光倏地冷了下来,“这阵仗,任谁瞧都知道,沈家不知手下记了多少笔糊涂账!可还用得着查么?!”
这沈府的奇珍异宝实在太多,官吏来去搬得满头大汗,沈复念退开一步好方便他们进出,又同那轩永自嘲道:
“我眼睛瞎,又是个往四方跑的臭官儿,原是为了叫老子更好泡在沈家这狗屁的浊潮里。身为监察御史,老子查遍他州贪腐污浊,到最后竟是我沈家最善藏污纳垢!”
那沈复念将手扶在轩永肩头,渐渐地攥作了拳:“可是轩永啊,你眼睛这般的好,你一天天地总这么瞧着,为何瞧不出来呢?”
轩永不想骗他,只能轻声道:“公子,什么脏的臭的,看惯了、闻惯了,都是会麻木的,人就是这么个东西。您可知奴祖宗是如何成为沈家家仆的么?奴祖宗当年是巽州上来的灾民,为了活命向您家祖宗借了折子钱好活命,哪知那钱翻筋斗似的,祖宗他到死能还上去的也不过九牛一毛,奴祖宗便签了世代为沈家奴的卖身契……”
“可是公子,自魏風开国之初朝廷便禁止官员私放印子钱。沈家百年簪缨,却借此法子暴敛钱财,这算什么清正廉洁……奴呀,打一开始便没觉着沈家干净。”
“哈……轩永啊,我不知啊!我在这沈家活了二十余年,我不知道!”沈复念往后跌了好些步。
轩永忙忙扯住他:“公子,这终归不干您事!”
“怎么个不干我事,我是同他沈长思那般抛家傍路,恨不得改姓了?还是我疯了,误把沈姓当己姓了?”沈复念兀自惨笑一声,“世人只知一棒子打死人与鬼,你说的可不顶用……”
那药起了作用,晕得他险些摔地上,他前言不搭后语,哑声道:“轩永啊,他沈义尧怎么就能抛下我一走了之?!我走遍东西南北,心心念念的全是他,他倒好!自个儿闷声吃苦,自个儿在堂上受辱,自个儿上山玩命……我们不是双生么,他怎能什么都不同我说?”
话语零落,却透出来同样的痛心疾首:“轩永啊,你公子我原来不过是个瞎子,今儿又成了个聋子啊!”
沈复念喃喃念着,骤然推开了轩永,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他爹的书房。他疯笑着急急磨了浓墨,一把浇坏了那块书着“盐梅舟楫”的匾。
***
夜深,沈复念自榻上醒来,忽闻后院一阵异响,他起身将后院门略微开了开,只倚住低唤了一声:
“轩永?”
那轩永蓦地一怔,回道:“公、公子。”
沈复念神色倦沉,只揉着前关:“你在同何人交谈?”
“奴不过在剪裁花草。”
“撒这般蹩脚的谎!——你身边那是何人。”沈复念睁大了桃花眼,直直看着那虚作一团的黑影。
轩永只还噤声不语,来客却先行撞破那沉默,笑道:“啊呀,沈二实在是好敏锐。”
“侯爷?”沈复念皱了眉,“您这会儿不是该禁足于府?”
季徯秩笑道:“我是皇上的人,禁军也是皇上的人,自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您今儿拜访为的是何?”沈复念不松眉。
“我吗?一来为当年我赴余国之际,子柯轻慢了您谢罪;二我来救您脱身。”
“救我?”沈复念狠狠抹了那废目一把,“侯爷想叫下官做什么?”
季徯秩笑吟吟:“明素,当年我俩不是同窗吗?何必这般的生分?”
“瞎的是下官我,不是您呐,侯爷!如今您不过禁足于府,可我沈家说不准便是满门抄斩!”沈复念咬牙,“这一局……可是您布下的?”
“不是我,怎么会是我?”季徯秩道,“我也是无辜,今儿上街都得偷偷摸摸。”
沈复念阖了眼,认命一般重复着前话:“侯爷想叫下官做什么?”
季徯秩不再同他绕弯子:“再过几日常大人便会将搜查所得禀告皇上……沈家以权谋私已是板上钉钉,贪的数目太大,今儿您想全然脱身唯有大义灭亲。”
眼睛越来越坏,药效只能勉强维持半柱香。沈复念怅然地望向院中,却是捕不着一点清晰的东西,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到最后就连人影也辨不出来了。
沈复念瞎子般伸手朝前摸着走,还不到季徯秩跟前,便猛地跪下磕了个响头:
“还、还请侯爷饶了下官爹娘一命,下官日后定给侯爷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季徯秩端详着他,道:“我保你不死。”
“侯爷!”沈复念声泪俱下。
“虎落平阳,这是命。杀人偿命,这是理。”季徯秩向他走了几步,说,“沈明素,你是半瞎,不是真瞎。”
“喂——”沈复念仍旧跪着,只是仰起了面,那双无光瞳子里又淌出几行泪来,“你说的轻松,但要叫你杀亲证道,你可乐意干吗?”
季徯秩顿住步子,笑道:“我有什么必要去想这事儿呢?”
沈复念还以为这是居高临下的一句冷斥,谁料又听季徯秩说道:“还不待我杀,他们一个个的早都走了!——我至多替你府中女眷求个情,不保准,成事还是看你。”
沈复念听着,把前额连同泪眼一道扎进了泥土之中,仰起,再磕,不断反复。
那季徯秩走后,沈复念终于无所顾忌地放声恸哭起来,喊叫得肝胆俱裂。
“啊——”
缱都今夜哭声不止,沈史颜三家高门转瞬便只剩了白蛆几条。
那些个从前不知腌臜的簪缨公子,在他们那高门腐尸上蠕动啃咬,苟延残喘。
第145章 共渡舟
三日后, 沈复念与史迟风各呈自家罪状上朝。同日,沈印及史裴等大案主犯不打自招。
七日后,沈印、史裴等此两案主犯, 皆由魏盛熠亲判斩首, 同左迁史裴之子户部尚书史澈,大理寺卿颜阳雪等朝廷命官。
***
“断尾自保, ”院中一人仰面歇在木轮椅上晒太阳,“原来那史家小辈也并非那般的高风亮节。”
“兄长。”梅观真给他奉茶, “待此事风头一过, 缱都想必定能安然一阵。”
梅岭章捏着茶盏, 自个儿不喝, 倒伸直了手将那茶凑到梅观真的嘴边, 说:
“慕实,不对。沈印和史裴这史沈二家之主殁了, 史迟风和沈复念这才成了真正可供人动用的棋。史迟风上头还有其父史澈,然那位被陛下左迁坎州, 再不能禁锢史迟风。来日这缱都浪又要滚, 滔天的浪吞的就是他史迟风和沈复念。”
梅观真躬身, 就着他的手把茶喝了, 又支吾道:“原是这样……那韩老之事……”
梅岭章淡笑着说:“爹一口便答应了下来的。——怎么, 你不欢喜吗?”
梅观真从梅岭章手上捉了茶盏来, 倾满了递过去, 道:“这种东西么,哪里是凭情分说话的!我看爹他就是看准了韩老原为先太子旧部,被他积攒多年无人倾诉的苦闷催软了心肠!”
“可是慕实, 我并不作此想。”梅岭章接过茶来轻抿一口,“纵然韩老所扶者为异姓侯又如何?他薛止道乃鼎东认定的菩萨, 他能叫那鼎东富饶昌盛,未必不能救魏風于狂澜。”
梅观真盯着他兄长断了一截的小指愣神,说:“可此举终归有悖正统……”
梅岭章笑了笑,苦涩道:“慕实,在这尘世间,你兄长我万万不能同林询旷等量齐观,可我有一悖缪之思却同他一无二致!——你知那是什么吗?”
梅观真攥紧绯红官袍,连连摇头。
梅岭章阖上眸子,慨然一笑:“苍生在上,万岁在下,我同他皆视民生为擎天玉柱,蔑正统作阴沟乞鼠。”
梅观真双目圆睁,怔松不已。
“我不高洁,不值高看。”
梅岭章爽然一笑,诚如当年。
夏风飒沓,只将院中挺立之玉兰剥落几团雪瓣。那色白微碧的花碎浇在这两兄弟身上,有如沐礼。
梅岭章懒洋洋地迎着暖和日光仰面,笑着说:
“你我如今行于逆流,若能过此关,便砍了这几株玉兰作兰舟,带兄长我出去看看河山罢。”
梅观真面上怆然一片——这是他嫡兄在双腿废疾之后,头回说要到外边去看看。
“兄长、未免也太过狡猾。”
***
季徯秩未曾料及会在缱都酒楼碰上江临言。那人此刻一副浪客打扮,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挑帘坐进了厢房。
江临言指尖夹着一封信,压在榉木桌上推给他,笑道:“这东西原是耽之要给你寄来的,可惜半道被师叔我给截了胡!”
季徯秩只装作与他素不相识,高声道:“这位,您走错了厢房!——来人!还不快些把这醉鬼给带下去!!”
跑堂的循声来赶人,那季徯秩趁乱起身说:“师叔,您到季府去寻我。”
江临言登时福至心灵,只将季徯秩手上酒盏扯来往自个儿身上浇,凑近说:
“落珩的鹰不在你那儿?”
季徯秩匆忙抽回手去,做出被他嚇了一跳的惊奇模样,只在拉扯间低声说:
“被我送去盯常兄了。”
“干得好。”江临言一掌拍在他心头,哭喊起来,“翠姑娘,你、你当真要抛下哥哥我吗,老子当年在楼里给你花了多少银子……”
跑堂的进来了,匆忙将那窝囊醉鬼给推搡了出去。
金吾卫大将军方铭正巡逻街坊,恰经此处,听闻适才有醉鬼惊扰了侯爷,便踏进酒楼看个热闹。不待跑堂传声,自个儿先掀帘瞧了一眼,季徯秩正盯着酒壶喘气愣神。
——嗬!还真是惊魂未定模样。
可季徯秩平日里是怎样一个谨慎人?这般露骨的情绪,能叫其他探子信,偏叫他一分不信。
他把帘松了,只揪住一跑堂,问他:“你看清适才那打扰侯爷的醉鬼生得什么模样没有?”
跑堂的结结巴巴:“没……没!醉、醉鬼不是都一个样儿么?”
***
丑时三刻。
朱漆描金牡丹纹佛龛前,跪了抹檀影儿。然他分明已唤人阖紧了门窗,身后却有劲风来。
蒲团之上的那人儿将经书搁下,睁了眼说:“神不知鬼不晓啊,江师叔的本事还是那么的好。”
江临言趁手抽了他的一缕发,仔细地给他编了个六股辫,道:“这季府佛堂的门槛真真是高,险些没摔死你师叔我……本事?我这本事上得了台面吗?是当贼的本事,又不是称帝的本事,可谁会到街上嚷嚷着说自个儿有偷东西的本事呢,只怕官爷听到了又要请我到牢里吃饭!”
季徯秩笑得愉悦:“师叔依旧妙语连珠。”
“真不是我卖弄,”江临言用手将那股辫扯散了,自个儿拉来把椅子坐,“我姓江,登上那位子还真就是窃国!”
“是吗?师侄左瞧右瞧您都姓‘魏’。”季徯秩起身给他倾了杯水,“见见谅罢,师侄不知您何时会来,没敢烹茶煮水。今儿吃些凉的,也省得塞牙缝。”
江临言忍着没在昏夜里哈哈大笑,问:“今早我给你那信,你拆开读了没?”
季徯秩点头:“尽是人名,宋家二位,喻家三位,吴家三位……统共二十余人……可是之中怎会有那几位?”
那烛光贴在江临言硬挺的鼻梁之上,显得朦胧酥柔。他冲季徯秩笑,说:“皆是我心腹,可当中有些人,我从不叫除了你与耽之外的人识得。——你知这是为何吗?”
季徯秩蹙着眉,将唇抿了抿,说:“可是因将他们斩断亦为此局当中一步?”
“没错。”江临言轻轻拊掌。
“您就这么将这名册交予我?”季徯秩从撤贡的瓷盘上拣了个桔子抛给江临言,“人心叵测,您太天真!”
“信人心叵测的是他宋落珩,不是我江临言。我信你就是信你,没什么好说。”江临言把那黄澄澄的贡桔接住,在掌心滚了滚,说,“我是个赌徒,走刀尖,摔死便摔死,左右不过一个死。”
季徯秩笑起来:“哈——江师叔,就这么些东西,我向那宋诀陵伸手讨要了那么些年都没得到,这会儿却怎么叫我轻而易举便得了?”
江临言瞟他一眼,说:“他或许是自有打算。”
“那确实是自有打算,”季徯秩盯着那红烛燃泪,“他半分不信我。”
“你不也半分不信他。”江临言毫不留情,“你二人隔雾看花,互相瞧皮瞧骨堆。有些事儿它本就不难,你二人凑近了总能看得清楚……可你是无端自卑,他宋落珩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季徯秩这回倒没假以辞色,只说:“我不懂。”
“你聪明,你在这儿不懂?”江临言长吁短叹,“你俩来日找个时机好好见见,快些说开。——再不然就由我做东!”
屋内焚香袅袅,被红烛变作了朱红沉沉。
“不过你适才说我天真,耽之他天真吗?”江临言把桔子剥了,含进一片玲珑剔透的,一面嚼一面说,“他在平州玩废多少阔大人,你可能还不清楚。耽之他看中的人,不会错。”
“早知耽之是您的人,我早前还在他跟前做戏干嘛!”季徯秩盘着佛珠,“不过你要募我这般小事,任耽之送信便是,何必冒这般险跑这一趟?”
“我当然有必要专门跑这一趟,整日瞧着宋喻二人放着好马不套绳,直叫它在草场乱跑,来日若是被他家逮了去可怎么办?”江临言说,“好师侄,你甭担心我今儿来缱都引人耳目,是我那好弟弟魏盛熠要北疆四营各出一人来迎他赴北的……我想要见师侄你,当然得自告奋勇。”
季徯秩说:“哦。”
江临言将橘络一丝丝剥下,绕在舌尖:“这就没了,就没别的想问的?”
季徯秩看向他:“还能有什么想问的?”
“譬如心上人来了没,悉宋营来了谁诸类……”
季徯秩轻笑一声,只从袖里掏了块姑娘家亲绣的帕子嗅了嗅:“那般久的前尘,师叔还是快快饶了我罢。”
“你这样一个伶透人,不耍明枪,总使暗箭,活叫我这戆直的常自愧!”江临言喃喃道,“还以为我是什么喜欢拉人家夫君入歧途的虎狼。”
“我一拉弓的当然得使箭。”
“这就又扮上愚了?”江临言眼中笑意浓浓。
季徯秩见江临言剥得指尖皆是橘黄,便用适才抽出来的那帕子替他拭手,说:“我合该当个戏子。”
“只当戏子太可惜了,”江临言将十指抻了抻,“你该生个女儿身,登天当皇后。”
“可别,把我托上去,岂不是叫我有望当起贼来?”季徯秩借着江临言前话戏谑道。
“闹不过你!——史迟风和沈复念这俩良驹,今儿你能控住哪匹呢?”江临言侧目过去。
“自是那沈明素。”季徯秩游刃有余地说,“史晚松他仗着史家清风峻节,傲物轻世那般的久,如今却同他说,他手中宝不过是美玉覆盖下的脏尸。他要多久才能缓过劲来,师侄。不得而知。”
“我也这么想。”江临言道,“只是树大招风,干完这票,咱这树便不再于缱都生叶。”
季徯秩颔首。
末了江临言起身,扶着佩剑说:
“你信佛,我信道,那二位不争不抢,咱们却唯有争抢才能过活——”
“往后几月咱俩估摸见不上几面,可你要记着,咱们来日定然殊途同归!”
第146章 无欢宴
江临言说要做东还真做东。
只是季徯秩应约挑帘进去的时候, 不见江临言,只见早便落了座的宋诀陵。
二人对望皆是遽然一怔。
他二位好面子,自然皆当作没事人似的在席上坐下。前些日子还在狼狈地互剖心剜骨, 这会儿面对面坐着, 嘴皮子却都变得很不利索。好长时间里,他二人都只能垂着脑袋各自寻法子消磨光阴。
二人想着不该这般, 便抬头要动嘴皮子,哪知竟是不约而同, 开口一字猛然撞到一块儿又蓦地仿若石沉大海般没了声。
直待宋诀陵套上纨绔皮囊, 卸去坦诚相待的威压, 他二人这才自在许多。
“我不知你会来。”宋诀陵架高双腿, 歪着身子抚剑穗。
季徯秩轻盘佛珠串子, 付之一笑,说:“我亦然。”
“咱们有缘罢?”宋诀陵吊儿郎当地笑。
“咱们有命, 天意弄人,称不上缘一字, 只能说是巧了。”季徯秩阖扇点在宋诀陵搁脚之地侧畔, 说, “二爷, 要上菜了, 您收敛收敛, 莫要给人家添乱!——近来蘅秦十八部可有动静吗?”
外头掀帘进来三两小厮, 将一盘盘翠菜酱肉摆上来。
“那单于伯策的左膀右臂纳达日近来总在魏風关前瞎晃悠,不知为的是什么。若说是要趁早为公主迎夫婿,那我自然是没话好说。”宋诀陵没动筷子, 把斟酒当首步,“伯策虽说是宝刀未老, 可较其壮年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这蘅秦十八部,如今最值当高看的是他的大儿子布贡达以及其麾下几员大将。逢宜嫁的那位乃为其二儿子。那位一点儿也不像他爹,格外不好骑马征战,听是因平日里头读的皆是儒家书。”
“多习些仁义罢,莫叫逢宜遭太多罪才好。”季徯秩喟叹一声,他夹了一片味尤香的酿笋尝,啧道,“酿笋果真还是用春笋做才够嫩,夏笋太脆,嚼来少了不少滋味。——二爷近来还干了什么事儿呢?我这闲的一日日地待在南边乘凉,总好奇北疆诸将都在干嘛。”
“这个么……”宋诀陵的长睫扇着在他的面上撒下一层虚影,他含笑探身上前,近得好似要同季徯秩交换吐息,说,“我忙着成、亲。”
季徯秩从从容容地将身子后仰,进而起身把手一拱,说:“恭贺宋将军新婚。劳您来日替季某同俞姑娘……俞夫人道个喜。”
“这有什么值得恭喜?”宋诀陵轻嗤一声,道,“宋某应当祝贺侯爷才是。小别胜新婚,侯爷来日回了稷州,那才是真欢喜。”
若是前些时候,宋诀陵总会将季徯秩的脸儿扫过一遭又一遭,今儿倒是半敛凤目,垂眸酒盏。
“哈哈哈——”季徯秩听罢干笑几声,“那便承二爷吉言!”
宋诀陵随着他开怀大笑。
果真是当混账最为畅快,纵然心湿淋淋地流泪,自个儿也能浇着那腥血,狞笑着来狂欢。
宋诀陵心情不明媚时胃口尤其不开,这会儿为了不叫季徯秩瞧出来,唯有动筷频频。那些珍馐进嘴却皆味同嚼蜡,他只还装得像模像样,笑着同季徯秩说:
“这酥肉做得真真是好,侯爷可要仔细尝!”
季徯秩见他心思不在,将身子往前探了探,把指点在了他的视线所落之处,知会他道:“我同江师叔见过面了。”
宋诀陵噌地起身,倒是不忘将手背身扶住了那近乎倒于地面的椅子。
季徯秩的视线顺着他的腰封寸寸看上去,眼底笑意逐渐化作一团讥讽自嘲:“二爷,用得着这般讶异吗?是江师叔和耽之寻的我,您乐意信任我也好,不信也罢,我如今与二爷同船渡,您还是别这般的介怀,叫咱俩来日闹得太难堪!”
“你为何就非得……”宋诀陵咬住了后半句。
为何非得往那泥水里栽呢?
为何非得以身涉险呢?
然这般会再度挑动他二人之间波澜的话语,他不能说。他既已下了决心要将季徯秩推开,便不能给彼此留半分的余地。
况且季徯秩早就弃他如敝履。
宋诀陵不则声,倒是季徯秩先开了口。
“可是要问我为何非得入局吗?还是要问我为何这般的阴魂不散呢?宋二,你瞧我这身子一半泥潭,一半仰天求生,你很愉悦吗?”季徯秩问他,“甫一开始我便叫你将我拴紧,万岁有三,我可有一回将你我之事告予他们一人?你究竟是为何偏偏在我身上生了疑心?你笑我择新主,可你曾经如何待我,你都忘了不成?”
宋诀陵的嘴角有丝抽搐,便默不作声地盯着瓷碗扒拉米饭。
季徯秩压下胸膛起伏,只在齿间含着笑又说:“见我如狎妓,隔我如防虎。章台柳,黄金鼎,用之则揽,不用则弃……羞辱人的事儿,您做得真叫人心服口服!”
宋诀陵启唇,只细微颤动了些,他终于难耐地低笑道:“你既依旧入局来,那我先前所行种种又有何意义呢,季况溟?”
季徯秩听不出他话中意,只平静地睨着他,说:“没有你宋落珩,还有无数之人乐意邀我作宾,待我如血亲。”
一丝若有若无的惨笑在宋诀陵的面上如晒褥子般倏地被抖了开来。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逼迫他仰面瞧清楚,叫嚣着让他快些明白,他宋诀陵在季徯秩眼底,就是那般能轻易地被替代的东西。
他在季徯秩眼底就是虎豹,是混账,而这两种东西的糅合,心脏的跳动为的是自个儿,绝不可能是他人。
宋诀陵同季徯秩吵了这么些回,自然也听出了季徯秩心中在意的是什么东西——季徯秩厌恶自个儿成为累赘一个,更是厌恶被弃于荒野当中。
可是季徯秩乃为他宋诀陵此生无价之珍宝,若无苦衷,他哪里会舍得丢掉呢?可向来得宝者最是清楚如何焚宝,他于是哈哈大笑起来,说:
“侯爷啊,我先前那么的看重您,您今儿却跑去听江师叔的,浑然不顾我,好生薄情……只是您进局我拦不得,只期盼您来日不要碍事啊!”
宋诀陵只想着要同季徯秩拉开距离,却从未想过季徯秩打小在世人的口舌间长大,根本就不是个会在意他人之言的性子。可那般不屑一顾的他,独独在乎宋诀陵的所思所想,那究竟是因着什么?还能是因着什么!
季徯秩心脏一抽,他轻笑着只答了前半句:“二爷还是莫在一共度春宵几回的倌人身上虚耗光阴。”
"侯爷真把我当恩客?”宋诀陵说,“横竖看去,当年都是侯爷嫖我。”
“是是是,坏事都由我做,当牛做马还当恩客,叫你一脚踩着我的头顶还含笑含嗔骂我负心!”季徯秩动着筷子,一眼不瞧他。
夏风沁凉,吹得屋内燥热散了个七八。
季徯秩片晌搁了筷,看向垂帘说:“我跟了江师叔您有什么好追究的呢?您不是我的前主子吗?今儿不过是因着好心才知会您一声,您可莫要自作多情,叫我好心作了驴肝肺!”
“你从前既然把我当主子,那就应当伺候好我啊,”宋诀陵将喉间东西咽下,“怎么叫我想起来的,尽是你逮住我咬的模样?似乎只有咱们分道扬镳的时候,您才终于好声好气地说过几句呢!”
季徯秩无所谓地同他说笑:“当年我都就差以身相许了,还说什么咬不咬。”
“侯爷,这番话少说。”宋诀陵顿了须臾,说,“做梦。”
“就说了句玩笑,还要骂我做梦!”季徯秩仍旧在笑,仍旧在敷衍应付。
“哈——”宋诀陵摇起头来,低声自语,“我说我会拿来做梦啊。”
宋诀陵吁了口气,又问:“沈明素你拿到手了,切莫去动史晚松他。”
季徯秩捉了只酒壶来,说:“本就没打算动。史晚松他要当好一阵子的废笔,我纵然要用他,也不急这一时。”
“侯爷真是越来越上道。”宋诀陵上身压前,饶有兴致地端量着季徯秩那副闲适神情,待从中捕出了“放手”二字后,一面心满意足,一面心酸发胀。
季徯秩耸耸肩,道:“那是,也不看看我是何人调教出来的东西——不正是断情绝义的宋二爷吗?”
宋诀陵再吃不下,便把筷子也搁了,问:“师叔他为何偏要把你我拉一块儿吃酒呢?”
季徯秩含着筷尖发愣,说:“他总觉着我俩有事儿没说开!”
“说开?说个屁的开,咱俩没有东西还要说开。”宋诀陵皱紧眉宇。
“江师叔就是这般的喜欢当和事佬!”
“和事佬?我看是月老!连俩男人的线都不放过,也真是有够丧心病狂!”宋诀陵说那话时抬眸瞟了他的脸色一眼。
季徯秩在笑。
季徯秩总在笑。
可那蛊人的眉眼不再向他抛出什么暧昧朦胧的东西,只是那么淡淡地、平稳地看着他,面笑眼不笑,眸子里不着一分情,空荡荡的。
“话说你小子把朝升弄哪去了。”宋诀陵想了好半天,终于憋出这么一句。
“哦,二爷还记着那宁朝升的存在啊?在常大人那儿。”季徯秩道,“都叫您别派人盯着我的。”
宋诀陵叼住酒杯,自袖袋里取了封信朝季徯秩递过去,含糊道:“行,那你亲自把信收了。”
季徯秩没伸手去接,倒是起身替宋诀陵将嘴里那酒盏给取了下来,说:“这般喝酒,当心呛死自个儿。”
宋诀陵不甚自然地挪开瞳子,笑道:“在鼎州,我都叼着碗吃,这算得了什么?再说,侯爷不曾还用嘴喂过我么?”
季徯秩浑似没听着,说:“俞夫人实在是辛苦了,要容忍您这么些陋习,若是我,只消照顾您几日便恨不得叫您曝尸荒野啊!”
宋诀陵见他总搬俞雪棠出来说事儿,摆了个冷面道:“嗳,什么话?从前咱俩也不是没有过快活日子”
“您有,我没有,同您在一块儿,我没有一日快活。”季徯秩正色道。
“这样么?”宋诀陵用个吊儿郎当调子说,“我彼时还以为侯爷是同我一块儿快活呢!”
季徯秩摇头,说:“以己度人这个毛病,二爷您得好好改一改。”
季徯秩见宋诀陵不说话,蓦地一怔,旋即笑起来——对啊,宋诀陵从来都不觉得自个儿有错,他这么一说,宋诀陵当然不乐意听。
他怎么能把这事儿忘了?
他于是拍了宋诀陵的肩起身,说:“二爷你看,我这人儿,总是僭越。”
季徯秩下楼去结饭钱,哪知江临言说他做东,便真不要他二人掏钱。季徯秩掀帘回去,说:
“账由师叔算尽了。”
宋诀陵问:“侯爷要走了吗?”
季徯秩点头:“该走了。——二爷今儿心情不错嘛,胃口真好。”
***
季徯秩拖着疲身入了宫,彼时魏盛熠正立在寝殿前等他。月光自九天抖落,帐子一般笼住了他,一如囚笼。
季徯秩顿步,问:“陛下明儿便要启程赴蘅秦了罢?”
魏盛熠招手让他站到自个儿身侧,说:“是,侯爷给朕说几句好听的,送朕上路罢!”
“都决定要上路了,还讨什么漂亮话呢?”季徯秩并不应下魏盛熠前言,只走近了说,“等您回来了,想要多少句我都同您说。”
魏盛熠摇头,只怔怔望月,说:
“是吗?那真是太遗憾。”
第147章 赴秦关
季徯秩没陪着魏盛熠沐月太久, 到走时也没为魏盛熠落下一滴眼泪。
魏盛熠拖着曳地的月白长袍行于宫闱当中,晃到丑时才绕回了寝殿。
许未焺歪在榻沿等他,唇抿着, 因难捱困意, 脑袋已耷拉下来,一下又一下地朝下点着, 瞧来有丝不同寻常的可怜。
魏盛熠含住笑,伸手把许未焺的脸儿捧起来亲。他动情地亲吻许未焺的眉眼、鼻尖、唇角、面颊, 末了总算把那人给折腾醒了。
许未焺艰难地舒开一只杏目, 只轻轻嘟囔了一声困, 又倚住魏盛熠想睡。魏盛熠将他搂进怀里, 软语温温, 手上却没饶他。
遮目,褪衣。
魏盛熠的长指熟稔地在许未焺的身子上拨捻, 既痒又烫,将他逼得耐不住要逃。可魏盛熠一面将掌心覆在他的腹上, 一面握住了他的腰枝, 终叫他脱身不得。
烛火摇, 两个冰凉的身子相贴纠缠。
许未焺的脸儿被魏盛熠压进软枕当中, 嘴也被褥子堵住, 连闷哼都无法连贯, 更别提如同往日那般低吼出几句咒骂。
魏盛熠落齿于其后颈, 妄图用那很快便会消散的东西填满自个儿心中的罅隙。他太贪婪,连那儿溢出的血也被他用舌卷去,只还不断虔诚地啄吻那伤口。
枕褥掩不住的喘息在晃动之间被卷入夏风当中, 再沙沙落进褥子里,碎作了洋洋洒洒的骨灰。
***
纵然是烈夏, 清晨的日光也依旧是那么淡而轻柔,可许未焺睁眼时,日光却已烈得很是灼人。
经了一夜颠鸾倒凤,这会儿未着衣的身子格外冰凉。许未焺如同往日那般要钻进魏盛熠的怀抱当中,却扑了个空。他睁眼,彼时魏盛熠却已不在榻上。
他蓦地清醒,只觉万丈厚布将自个儿裹住,叫他耳内嗡嗡,良久唯闻心跳震响。他焦急地开口,声音是昨潮泡涨的嘶哑:
“陛下呢?!”
候在榻沿的范拂缓缓应声:“回备身,陛下三个时辰前已启程赴秦。”
许未焺恍然大悟。
哦,原来那人改了主意,走时不再捎上他。
许未焺跪在榻上,什么也思考不了,便怔怔笑起来。一行泪就这么倏地滑落,又无声地融进被褥里。
他在为了什么而哭呢?
是因着自由复归,告别先前的苦难,告别魏盛熠那扭曲的爱意,喜极而泣吗?还是因着要告别故友,告别那痴情种,告别那自个儿真心栽培过的朗君,悲从中来呢?
他抹净泪,只弄清楚了一件事。
——他如今孑然一身。
***
此次赴秦恰在夏末,艳阳烤人再辅以舟车劳顿,真还没有多少贵人能消受,更别提魏盛熠那前辈子一回都没离过缱都的闲万岁。他虽勉强叫不适不显露于面,脸色却已透了好些难看的青紫。
人能熬,马却不能不歇息。魏盛熠趁着饮马之际下车养神,可其方下车便扶住道旁树呕秽不止。
他正难耐地锁紧眉头,一旁却伸来一条素净的巾帕。魏盛熠轻易不接过,先抬头瞥了那人一眼。
——宋诀陵。
四目相对,却是双双揭下了讨人欢喜的笑脸儿。魏盛熠面无表情地接来帕子,淡道:“多谢。”
宋诀陵将头微垂,恭顺地候在一旁。
魏盛熠蹙着眉半晌终于勉强压下了吐意,问他:“这帕子可是俞夫人绣的?”
宋诀陵直截了当地摇头,说:“雪棠她不通女红。这帕子不是什么重要的,陛下不必思虑着要还。——许千牛背身怎么没来?”
“朕忽而舍不得了,故而将他留在缱都那黄金笼里了。”魏盛熠将污帕叠好,只是仍未润上昔日强装昏君的笑意,“爱卿呢?可同侯爷断干净了?”
宋诀陵以颔首代替了言语。
“朕先前一直没法子确定宋卿是否也为乱党之一,今儿一见,才终于能笃定。”魏盛熠看着宋诀陵道。
“陛下何出此言?”宋诀陵抬了凤目直直看进那对棠梨眸子当中。
“人不会无缘无故给自个儿套一层新皮。”魏盛熠说,“更别提宋卿今儿已得了想要已久的宋家虎符。”
宋诀陵轻笑一声:“陛下高明。——您可要于此杀了臣吗?”
“动手固然好,可若是如此,不知是朕先杀了宋卿,还是宋卿先杀了朕。宋卿的棋都下到这儿了,不至于连这等防备都没有罢?”魏盛熠冷笑道。
林叶簌簌,落在不远处那正揉马鬃的江临言身上。魏盛熠睨着那人儿,说:
“先帝曾以断绝血缘对各家束缚之由将各家子弟一并送上序清山教习,殊不知今朝天下大乱,少不了序清山诸人。如今江临言协助沈义尧剿匪,功绩难掩。来日若朕赴秦取得药草,在壑州的温沨势必也将成为大功臣。听闻韩释和柳契深近来也有动作……这么多把好刀现世,少不得先帝磨利之功。乱世群雄啊,这出戏,朕真想亲眼瞧一瞧!”
宋诀陵盯着魏盛熠那张叫他厌恶非常的蘅秦面孔,只说:“陛下这般恋生,当初又何必做昏君呢?”
魏盛熠眼帘不动,说:“恋生?朕可是求死不得。”
宋诀陵不置可否,便说:“陛下歇好了吗?快些上车罢,咱得赶路去了。”
魏盛熠使劲摁了摁前关,说:“走罢。”
骄阳将那些个火星子从树叶间隙当中投掷进来,直晒得人心焦。魏盛熠由宋诀陵搀着上车,收腿的时候听见宋诀陵低声说:
“陛下,北疆怪异之处三言两语说不清,待您到了鼎州,想必定能叫臣畅快欣赏一番。”
魏盛熠落座,只拨开帷帘说: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
半月的车马,魏盛熠方过了悉宋营的辕门,不见布兵迎君,却得利箭一柄。那箭刺穿了他耳畔的木栅栏,然他望去却不见一人拉弓。他于是笑起来看向宋诀陵,说:
“悉宋营的待君之道,实在叫朕大开眼界。
宋诀陵平静地问魏盛熠:“陛下可要末将去将那歹人揪出来吗?”
魏盛熠也很是从容,道:“免了,又没伤着,用不着大惊小怪。”
那方纥上前将身子一躬,作揖道:“陛下……”
魏盛熠摆手,说:“问候的话免了,御帐可搭好了吗?”
方纥看向负责此事的小吏,那小吏赶忙从人群中钻出来,说:“陛下且随小的来!”
***
御帐搭得很气派,偌大的帐子当中摆着一张尤为显目的红木床,上头盖着一张华贵的凤纹绣丝衾。魏盛熠打量了一眼,似笑非笑地问:
“这是听谁人布置的?”
“宋将军提先送了信,专门叫小的们置备的。”
“是吗……宋卿果真生了个喜好揭人伤疤的恶性子。”魏盛熠笑说,“你且先下去罢!”
那小吏掀帐出门,恰好碰着方纥要进帐。他赶忙请方纥先进了,又猫儿似地迅速窜了出去。魏盛熠瞧见帐门已拢好,便要朝方纥作揖,还未来得及低身,先被方纥给扶住了。
魏盛熠并不多言此事,只问方纥:“先生,那些个东西可收拾稳妥了?”
“还望陛下放心。”方纥拱手道,“好粮皆贮藏于俞家私仓当中,银子则尽数埋于俞府与城郊荒宅院中,日日有人盯着的。”
魏盛熠觑着他鬓间露出的几根银丝,问:“可有人生了疑心么?”
“前些日子宋落珩曾到俞府搜查良久,只是依俞家母所言,他应是空手而归。”方纥垂眸恭谨道。
“那宋落珩倒真不是善茬,若非朕无意拦他这些个分肉之人的路,同他下棋赌输赢定然有趣得很。”
魏盛熠坐在榻上抚摸那上好的大红丝被,眉压眼的深目被红绸裹上点笑意:“早知都备齐这些个大婚之物了,朕便携焺哥来了……听闻那宋落珩前些日子同俞大将军嫡女成了亲?”
方纥略微一顿,点头说:“回陛下,是。”
“那俞家女听是承了俞家刀法,耍得一手好刀……说不准那人儿来日便成了宋落珩最是趁手的一把刀。”
“微臣试过那位,那位像是不知宋小将军之计谋。”方纥的视线落在氍毹上头,“除此之外,她视卑职为仇雠,应是亦不知俞大将军乃陛下之人。微臣料想那人做不出什么妨碍之事。”
魏盛熠的眸光一敛,笑道:“实在难得啊,朕与先生相识这么些年,头回瞧见先生您这般袒护一人。”
“微臣担忧陛下移目他人,空空耗费了心力。”方纥不慌不忙地应答,“虽说为成大业,势必无法保世间无辜者皆得平安。可俞大将军生前已为成大业而尽心尽力,卑职不愿再将其嫡女搅入其中,叫俞大将军死也不得安息。”
“朕本就没打算给他们添堵,耗费心力本就是无稽之谈。”魏盛熠看着他,眸子里头寒光毕现,“先生,您也有了大业之外的牵挂吗?”
方纥跪下来,咬字铿锵:“微臣绝无二心。”
魏盛熠扶他起身,体贴地替他拍了衣上尘,说:“先生何必这般呢?朕儿时若无先生救命,朕今朝还不知是生是死。”
“陛下言之过重,微臣不过举世可见之俗人,实在担不起陛下这般夸奖。”
见方纥迟迟不抬眼,魏盛熠生了些倦意,索性不再出言相劝。
外头那专门拢帐子的小内宦没能敌过鼎州时来的妖风,一个不慎便叫帐门向着里外肆意翻飞,叫日光漏进几道。
魏盛熠朝那帐门看去,一眼便望见了十多年前槐序时节同样灼热的日光。
第148章 夏归处
枢成一十九年夏末。
恰是巍弘帝下令诸簪缨门第送嫡子入山的前几月。
那年魏盛熠十一, 正是能通事许多的年纪。他这只唯知任人宰割的狗崽子,难得学会了躲。
一日他因打碎只玉杯,被内宦揪住头发揍。拳脚雨点似地落在他的腹背, 他发狠地咬破了那些个人的手臂, 疯似地奔逃出殿,缩进了宫墙边的草木后头。
细碎的脚步声没叫他忐忑, 布匹相磨的声响亦不曾叫他胆战心惊,他空着肚子在夏夜里头冻了一宿, 到了翌日升阳, 也没挪动发麻的双腿跑离此处, 以至生生误了伴读太子的时辰。
他不怕, 可他不想再走。
他殿中内宦自知惹上了大麻烦, 只得瞒住此事,同太傅诸人推说二殿下身子不适, 要静养不见人。
那些个阉人挂着个笑脸儿欺上瞒下,魏盛熠却并不搭理, 只蜷缩在墙角思索个没完。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没有办法, 便从袖里掏出一把偷藏的剪子悬在腕上。
腕色雪白, 泛紫的经络绕在细瘦的骨上, 瞧来真是漂亮。
他盯了半晌, 想象那剪子分割他的骨与肉;想象那汩汩流出的鲜血将白亮亮的刀刃染作可怖的殷红;想象许未焺见到那被鲜血淋湿的他, 面上断了线般的泪。
从未有过的畅快将他的心腔填满, 他终于吁出一口气,落了剪子。
可惜肉没能如愿割开,那剪子被来客劈手夺了去。
“找着您了, 二殿下。”来客轻声说。
魏盛熠纳罕地舒开双目,瞥见一身着墨绿圆领袍的年轻大人。那人相貌堂堂, 风仪秀整,纵然唇角未曾含笑,也不难叫人瞧出其性之温厚。
——原是昨年中榜的进士方纥。
这姓方的翰林前些日子于朝堂之上奏请分离悉宋营指挥与调兵两权,霎时成了朝堂红人。可巍弘帝虽是对那主意很是喜欢,但那般开先河的大事自然得再经仔细忖量,这方纥便因此时常受召入宫。因着体恤他来去麻烦,巍弘帝便将他派去东宫,随同太子太傅一道教□□诸人。
魏盛熠就是在伴读之时认识的方纥,可他同方纥没什么交情。那方纥同多数官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能叫他们落眼的唯太子而已。因而此时魏盛熠实在不明白,他方纥有什么必要亲自来寻自个儿。
那方纥寻着魏盛熠却并不忙着邀功去,只顺着墙根滑坐下来,问他:“二殿下,您今儿躲在这儿干什么呢?”
土地上爬了一列蚁,在头顶搬了只蛐蛐的死身。魏盛熠垂下眼睫,接了只离群的蚁在掌心逗,说:
“瞎耗光阴。”
方纥将靴挪开任蚁爬过,仰起面来:“用割腕的法子来耗吗?”
那蚁要钻进魏盛熠的袖里,被他摁死在腕间,他继续说:“本宫已然无路可走。”
“无路么?”方纥兀自观天,余光觑见那些个宫人要打这边来,只扇了扇指,叫他们抖着身子忙忙退下,“殿下好容易熬过了十一年,再撑段日子,兴许便能封王离宫,怎能说是无路可走呢?”
“本宫所言之无路岂是生路么?”魏盛熠抓了一把草在指间揉,将适才腕上的蚁尸也碾了进去,“人之有别于行尸,在于心,可是能叫本宫心活的路这魏風没有。人尽唾骂,人皆施暴,然而就为了当年鼎州惨死的几城百姓,本宫也理当忍受。彼时母妃没能把本宫带去黄泉,是判官失手。如今世人轻视本宫,也有的无端端地惧怕本宫这下贱硕鼠,却皆愿本宫有朝一日能暴毙宫中,叫蘅秦脏血莫再染黑这天下……若是死便能谢罪,本宫顺了其意又有何妨?”
“二殿下,这世上最叫人痛苦的东西恰不是死。寻死根本就是要将万罪抛之脑后,”方纥面不改色,只瞧着碎草渣自魏盛熠的指间溜去,“您想死,不过是为了叫自个儿解脱……”
草尖扎人,魏盛熠听罢只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方纥移目其面:“殿下虽说并不推脱那般刻薄之言,可依卑职所见,殿下却更像是欲得两全——您是更盼赎罪,还是更求解脱呢?”
魏盛熠把手拍了个干净,斜睨着他说:“本宫说是赎罪,大人便当真会信么?
方纥那肃面上终于荡开一抹笑:“那便对了,殿下死期未至。”
“可大人既不要本宫寻死,那本宫又该如何赎罪?活该叫宫人折磨至死么?”
魏盛熠疑惑地看方纥而去,那面容端正之人却捉了他的手来,在他的掌心写了这么两个字——
“活着。”
仅仅是活着。
魏盛熠冷笑一声抽回手去:“活着?本宫早便说余孽无活路,大人这会儿却要叫本宫活着?可是当本宫前言尽是说笑么?”
方纥伸手碾了碾耳垂,说:“余孽无活路吗……可这儿并不仅有殿下一位余孽。”
那方纥先其声跪于他面前,一字一顿道:
“臣方纥——”
“乃枢成一十五年罪臣谢封长子谢今桉。”
***
隆振一十八年秋。
距三皇子魏束风篡位,开枢成元年余有九载。
魏風鼎州
“夫、夫人,您有喜啦!”那把出喜脉的郎中惊喜道,谁料他话还没说完,手心便被塞进银子一锭。
那谢家方进门的新妇面露愁苦,急匆匆地跪下哀求道:
“老郎中,谢家乃高门,妾身方氏本不该高攀。那谢家今儿要妾身同长公子和离,再任其纳作妾室,好为别家贵女腾位子!可妾身这贱躯偏生了一副固执骨,无论如何也不愿褪去妻名后再着妾裳……妾身料想那谢家人若知晓妾身已怀有谢家骨肉定然不会放人……还望您瞒住谢家诸人,放妾身一马!”
郎中一骨碌地从凳子上起身,正愕然不已,屋门却被遽然推了开来——恰是这谢府长公子谢封。
那谢封方自沙场归家,所谓休妻改妾之事也不过适才方听闻。他前来原是要问发妻方瑶如何作想,若是她不乐意为妾,他便属意同家里大闹一通,谁料先听得那人儿打定主意要走。
谢封生了个不愿强人所难的良善性子,心里头纵有再多不舍也只想着要投其所好,便只能咬碎银牙和血吞,轻声问她:
“娘子可是当真要走吗?孤身漂泊必定很苦!——你若不愿作妾,为夫同府中人再……”
方瑶不卑不亢地甩了甩脑袋,道:“他家贵女今儿已做足准备,若是此事告吹,来日妾身不论如何行事皆会惹人生烦……还望夫君恩准妾身之请。”
谢封瞧着她毫无眷恋的神情,咬住后槽牙又问:“这胎儿可要打掉么?”
方瑶将睫一拢终于垂泪:“好歹是一条命……”
谢封瞧着昔日心尖上头的人儿泪流满面,痛心不已,唯能掩住情绪,道:“娘子既想走,为夫遂了你愿又有何难……只是这腹中胎毕竟是我的亲骨肉,必须由我定名,且、且需知其生父为我谢封,每月定要往来书信两封。”
方瑶颔首。
谢封明白自个儿常不在府,强留她于此地恐怕忧比喜多,方瑶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他胸腔起伏,只强压下留人的念头,背身苦涩叮嘱道:
“信要记着收,也要记着回。”
方瑶平日里头性子软,这会儿却不捎半分柔情,只说:“多谢夫君。”
后来方瑶诞下一儿,由谢封取了名,唤作“今桉”。
今桉,今安,谢今安。
那名字何其漂亮,只是可惜谢方二人之间那么浓又那么烫的爱意尽数落于信纸上,皆变作了墨字冰凉。
***
“后来谢家九族尽诛,卑职因未曾录名于谢氏族谱故而逃过一劫,谁料往后更是坎坷……”
方纥言至此处倏地顿住了话语。
魏盛熠的瞳子晃动着,被方纥渐弱的声音哽住了喉。
方纥偏过头看向魏盛熠,又说:“卑职虽未能与家父相见,却饱受其资助之恩,甫听闻谢家谋逆事有蹊跷,便决定私下探查,谁料查着查着竟觉察到有人要借外人之手毁魏風于朝夕。这魏風当中龙争虎斗,终究灭不了魏風根基。能灭魏風者,唯北边蘅秦十八部而已。解铃须得系铃人,殿下若想同魏風当年惨死的百姓赎罪,便当回归本源,向母族举起屠刀……”
草石拥簇在魏盛熠的脚边,魏盛熠只唰啦踩过,屈起膝来埋头,笑说:“今儿本宫能为只碎杯恨不得以死谢罪,明儿就能因打破缸而跳湖寻死,大人捡了本宫这么个麻烦东西,日后势必少不得受折磨。”
那方纥轻轻捧起他的手,说:“还望二殿下莫要妄自菲薄。”
魏盛熠眸深处仍旧寡淡万分:“本宫两手空空,根本就无法帮上什么忙,更毋论救世。”
“古往今来有多少救世者生来便是锦衣玉带,又有多少人生来便得了执刀耍剑之才干?”方纥双膝不动,只依旧以手撑地说,“更何况二殿下如今手上并非空无一物——您手上可还握着卑职的一条硬命!”
魏盛熠的眸子忽地睁大,透出来几点琉璃光——多么讽刺,他这狗余孽平生真正握住的第一件东西竟是别家余孽的一条命!
“哈哈哈——好啊!”魏盛熠笑起来,只拍去泥土,搀着方纥起身。
然方纥不过方直了双腿,魏盛熠却猛然伏地叩了三个响头,说:“本宫如今昏昏无才,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那不过二十七的年轻大人扶住魏盛熠的手,说:“得殿下如此高看,卑职定当万死不辞!”
后来方纥自请离京,任职悉宋营监军,只是书信一直没停,寄来的信笺皆充作韶纫的家书被送进宫里来。那方纥当真毫不吝啬地将通身学识教予魏盛熠,到最后就连那记有谢家剑法的秘籍也给他送了去。
年岁生脚,他二人终得以披上窝囊皮囊扮作糊涂官与昏君,可那层皮囊之下唯余两个可怜虫捞着半星希望,痴痴瞧着北边叩首赎罪。
他们活着,活着,仅仅是活着。
第149章 格桑花
互市复开, 魏秦两朝消息流通如同顺流行舟,魏盛熠方至鼎州,消息便传遍了蘅秦十八部。
***
蘅秦·厄敖部
满原碧草皆被风吹得弯了腰, 嫰绿之间是盛放的皓白芍药, 花香滚着泥土的干燥气味钻入人的鼻腔,叫人攒劲一吸便觉神清气爽。
一罩着兽皮袄子的少女正枕着双臂歇在原野之上, 暖和日光洒下,扫去了北漠风中过凉的东西。她生得一对英气凌人的眉眼, 泛褐瞳子很亮, 被日光一晃更似俩颗琉璃珠子。
其竹马毕吉身姿挺拔, 面容倒是生带几分阴柔。那姑娘家春风满面, 身畔的少年郎却板着脸儿, 插了腰摆出副大人模样,替她驱赶踱近的牛羊。
函使打哨而归, 只把马绕着他二人行了几圈,禀报说:“公主, 那位已至魏北。”
蘅秦公主都兰听罢烦躁地呿了声, 起身冲向王帐。
“二哥——”她一面喊着, 一面莽撞地掀帘进去, 打断了其间几位万户侯的低声密语, “那魏盛熠已到了鼎州!”
万户侯们向那娇俏女郎投去透有怜惜之意的眼神, 她二哥昇北王布贡达却只抬碗吃了口乳茶, 并不作声。
那跟在后头赶来的毕吉将手落在她肩头歇气,好一会儿才道:
“都兰,你尽管放心!王上那般的疼你, 断然不会叫你吃亏!我们日日共饮天泉河水长大,早便成了同根草, 长生天何等慈悲,必当庇佑你我,恰如你我之阿母于天守望……”
“用得着你说?!”都兰用兽皮包裹的短刀将毕吉的手拨开,高傲地说,“那混小子虽为姑母独子,可他荒淫无道,早已不配作长生天的儿女!他胆敢来蘅秦接亲,本公主便能为民除害,叫他有去无回!”
她二哥布贡达听罢,只搁碗亲昵道:“我的小格桑花,那魏帝乃你亲表兄,与你我同流至纯至贵之血。他虽生长于魏風,却已与我们通信十余年……这些年里,咱们蘅秦多少饥肠都倚仗他出手填饱。我们蘅秦十八部是何等知恩图报,实在没道理杀他!”
都兰对此话并不受用,只气愤道:“落到他那么个窝囊废手里,魏風的儿女着实可怜!”
万户侯们闻言面面相觑,却唯能打量着布贡达的脸色,咽了唾沫不吱声。
都兰嘟囔了好久,后来被毕吉捂住嘴劝阻道:“都兰,小不忍则乱大谋!”
都兰一下便挣脱开来,抬手敲了毕吉脑袋,说:“为何非要逼我嫁!总之那日若我瞧他不顺眼,决计当场叫他毙命,还不麻烦二哥您!”
布贡达见她乱耍刁蛮性子却并不恼,只轻飘飘地叮嘱她说:“都兰,二哥不会叫你平白受委屈!——哦,你记着,这些日子少跑巴羊部去见那魏風公主,魏人最是狡诈。你可得多留几个心眼,当心她害你!”
“张口闭口便是魏人的……小嫂嫂她不过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儿家,也不像我们蘅秦姑娘那般懂得射箭玩刀的,她能怎么害我?!”高悬的额穗子因恼怒颤动起来,都兰忿忿道,“小嫂嫂她离家千万里,既嫁进巴羊部,与你我共饮了天泉水,又经了祭天仪式,早便归顺作长生天的女儿。她理当同享祂降下的福泽!——六哥都没多说,二哥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布贡达叹一口气,只端起碗来默不作声地吃茶。
待那都兰气冲冲地出帐去,那布贡达这才卸下温善皮囊,阴恻恻地同帐中人说:
“毕吉,成亲之日都兰便由你看顾了……本王定要生擒那魏盛熠,将他带回魏風以帝换土!今载凛冬,本王断然不会叫十八部重现前载昨年那般饿殍遍野的惨象!”
毕吉颔首,片晌又有一人问布贡达道:“王上,公主成亲所需之嫁妆可还需置备么?”
“那是自然,这可是都兰她头一回成亲,纵然是做戏,也得叫长生天瞧见你我并非言而无信者。”布贡达眸光狠绝异常,“更何况咱们擒帝赴魏时也要将嫁妆给他们送去装装样子……至于都兰,他们是甭想染指!”
这些个草原儿女敬天祭天,却在这见不着苍穹的帐子底下高论瞒天,终叫虔诚一词也渐趋昂贵起来。
***
蘅秦共由十八部组成,其中与魏風隔大漠相接的唯三部——自西往东依次为察虎部、厄敖部与巴羊部。
那十八部单于伯策如今年岁已高,可他并不缩于十八部之间求个平安无忧,只仍坐镇察虎部,不知在算计着什么。厄敖部由其嫡次子布贡达看顾,巴羊部则是由其私生子昌凉王乌格其照看。
都兰这会儿怒气冲天,越想越觉着心里不舒坦,便将马鞭一甩,跑马去寻她六哥。
她驯马太好,不出多时便将身后的随从遥遥甩了个干净。可从厄敖部往巴羊部一跑便需从早至晚七八日,她带了些口粮,勉强应付过了那么些天。好在她年纪尚浅,劳顿这么些天倒也不显得憔悴。
都兰策马行进巴羊部时,苍穹不过乍露天光。
她原是兴致冲冲地打王帐去,要见她六哥和她嫂嫂,却被侍奴告知王上与王妃皆不在寝帐。那些个侍奴领她至昌凉王所处帐前,却没领她进去,只垂眉说:
“公主,王上日日皆于此时读书。他专门吩咐过的,不许奴们打扰……所以公主您也……”
都兰怀着臂,煞有介事地把脑袋点了点,直待那些个侍奴退下去后又径自将帐门掀开一角。
她见乌格其当真一丝不苟地在拜读圣贤书,只觉着无趣,便将帐子拢好去见逢宜。
逢宜此刻在哪儿,她不问侍奴也分外清楚——定然是在那棵移栽的柏树下头。
***
春初这逢宜嫁来巴羊部,不知是因着水土不服还是怎么,新婚之夜忽地害上了不小的风寒。他夫君昌凉王不忍见逢宜受罪,四处问药求医,却仍旧不得治。后来他听她梦中呓语——
“柏…柏……”
他将那话记在羊皮上,忙忙跑去问了部中巫医。那位巫医作法问了长生天,说王妃恐是对柏生了什么不破执念,需得栽柏为方子。
然这草原不生柏树,乌格其却没放弃,借着互市重开,辗转拜托了好些蘅秦商贩自魏風买来两人高的翠柏移栽,又将此事日日夜夜在逢宜榻沿念。
不出多时,那压着逢宜的沉疴竟当真得愈。
只是因着逢宜伤寒初愈不久,再加上乌格其性子憨愚,他二位便一直没圆房。部中的嬷嬷常于乌格其跟前催促此事,可回回把他羞得两腮粉红,逼得他一次又一次搪塞道:
“不急这一时!”
***
都兰果真在那棵苍翠柏树下寻着了逢宜。彼时那柏树粗壮,这美人却瘦削如柳。她静坐于树下摆着的一张胡床上,漏下未盘的青丝随风都绕在耳梢,只垂着脑袋,不知在指间捣鼓着什么。
都兰暗自端详了一阵子,便热络地上前去同她打招呼。那适才还愣神的逢宜赶忙将手中东西藏进袖间,挂上笑面去接迎。她福了福身子,说:“公主。”
“小嫂嫂,待我用不着这般生分!我不是同你说过的嘛,唤我都兰便是!”都兰将腰间短刀掩了掩,说,“魏盛……您兄长已至鼎州。”
“啊、哦!”逢宜短促地应声,面上笑意浅淡。
那年芳十八的公主经先前一病,容颜已泛了好些沧桑,面上神情总是迟缓而凝滞,仿若裹上了一块赖在春不融的冰。
这巴羊部中人待她皆可谓上心,可没用,这不是奏唱一首送嫁曲就能改变的,亦非几月温声软语便能捂暖的。
她是魏風的公主,故而势必要讨好蘅秦中人以维两国之安。可是要她掏心掏肺,她做不到。都兰对她实在很好,可她依旧无法诚心待那人儿,便只能扎进盛满旧时缱绻回忆的小潭,从中捞出些许柔情蜜意来假意逢迎。
她于是将葱指落在都兰眉头,笑说:“都兰你呀,可是又同昇北王闹了脾气?”
都兰闻言登时蔫头耷脑起来:“小嫂嫂,我今儿还不愿嫁人,可二哥他依旧逼我!”
“这般么……”逢宜阖眼面向风来处,说,“都说熏风解愠,都兰且同我一道吹一吹。”
都兰不停地晃脑袋,道:“一点儿用也没,我跑马一路,风吹得脑袋都要冻坏了!”
逢宜失笑,瞧了她半晌忽而怆然道:“我次兄尤为昏聩无能,这一番嫁娶,实在是委屈了你!”
都兰浑似没听着,只折了地上几枝花,扭了花杆子给逢宜编花环,没心没肺地说:“小嫂嫂,你都不知道,长生天在我降生那几年里,赐予十八部的女胎很是少,以至于从小至大我皆只能和那些个臭男人玩。毕吉性子顺和,从前总同我闹在一处,后来大了,也开始耍男人性子,可惹人烦!我阿娘她去得早,部里嬷嬷又皆是恨不得将我钉在一处,不准动弹……还好今朝来了嫂嫂你!”
逢宜一面听着,一面捋起都兰的头发,如同柏堇昔日那般轻柔地顺过她的发梢,乖顺地扮起了个听客。
只是她听至都兰讲述自个儿与兄长旧时趣事时,却不禁颦眉蹙额起来。在都兰的轻快调子中,恍惚记起她在魏風也曾拥有四位兄长。
然那数目今朝已变作了三,兴许不久便会变作二,变作一……
起初她敬魏千平,恨魏盛熠,同样也怨束手不救的魏尚泽与魏河恭,可是她想着想着忽而就没力气再恨再怨。
恨那些个一辈子也再见不着的人究竟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空耗力气。
所以末了送都兰去见乌格其时,她轻轻勾住那人儿的指尖,温声道:“都兰啊,再多瞧你六哥几眼罢!得将珍贵之人的脸儿都记清楚了才行啊!”
第150章 两环痕
都兰不以为意, 只撇撇嘴将那芍药编就的月白花环戴到逢宜头上。她整日在草原上头疯跑,身量比一般女子高出不少,只挨近了逢宜些, 替她把花环戴正, 俯视着她笑说:
“小嫂嫂,可漂亮!”
***
魏風·鼎州·悉宋营
斑鸠咕鸣, 今夜又不见月,以至天上淡色尽数被毫不吝惜地墨绸盖了去。
宋诀陵深夜巡帐, 恰见方纥随魏盛熠一道进了御帐, 他面上登时漫上一丝冷色。
他胆儿肥, 不暇思索便拨开帐前侍卫, 鲁莽地掀帐坐至二人中间。可那二人见他进帐, 却并不讶异。
魏盛熠淡笑一声:“宋卿还真来了,先生果真是料事如神。”
方纥垂着眸子, 说:“陛下言重。”
方纥说罢又转过身子朝宋诀陵拱手,说:“宋将军。”
宋诀陵将手轻挥, 反客为主, 径自抬了桌上酒壶给自个儿斟了一碗酒, 揶揄道:“想不到啊, 方监军!陛下进营不过短短几日, 您便攀至可与陛下促膝长谈的高位了?您这般的有手段, 改天儿也教教宋某呗?”
宋诀陵倾酒没分寸, 叫那些个琼浆玉液檐头落雨似地四处迸溅。
方纥拢袖将桌角搭着的一块巾拿了来,将桌上酒水擦了个干净,说:“‘丹漆不文, 白玉不雕【1】’,方某不敢毁才。”
宋诀陵越过那恭维话, 敏锐地看向方纥:“适才陛下唤您作‘先生’呐!宋某就说方大人名声臭成这般,却叫那明察秋毫的沈明素垂头丧气地空手而归,原来昔日臭名不过是您闹着玩儿的一层衣裳!——帝师这尊大佛降临了悉宋营这小庙,可是多大的事儿呀!您就是总这么闷闷不语的,害营中上下用鼻窟窿看您看了那般的久!”
“方某不过略微指点,到底配不上一句帝师。”方纥神情依旧温和。
“陛下您瞧瞧,方监军这人就是这般的谦虚!”宋诀陵盛了酒却并不喝,摆完纨绔架子便收了劲儿。
帐外马蹄作响,比起帐中人先行掀帐去瞧,先钻进来的却是外头巡帐的燕绥淮的一声惊呼——“阿、阿承?”
“稀客啊。”宋诀陵勾了勾嘴角。
魏盛熠斜眼看向宋诀陵——徐云承今日会前来造访悉宋营,那宋诀陵应该是一分不知。徐云承乃魏風人人盼趋赴者,宋诀陵得了徐云承也好,不得也罢,总该透出半点怔愣。可他却是不露破绽,只倾碗用酒水浸湿了起裂的唇皮。
还真是稳。
徐云承并不同燕绥淮寒暄几时,只跪在御帐外高声禀报道:“臣徐云承奉召面见圣上!”
魏盛熠咽了酒,说:“进来罢。”
***
魏盛熠将玉杯搁了,说:“朕今日召你们前来为的是商议朕和亲一事。”
“商议您娶皇后的事啊?说真的,若非您今儿坐在这儿了,末将还以为今朝后位又该叫许家夺去了呢!”
宋诀陵一言叫帐内阒静不已,魏盛熠哈哈大笑,直笑得眼角带泪。他将泪刮了,道:“宋卿太识朕心,可是堂中老头们不答应呐,至于焺哥那就更不答应了。”
“强娶嘛!您都懂强嫁,怎么就不懂强娶?”
“他只怕喜裳未披,先叫我见了丧衣。”魏盛熠轻描淡写。
徐云承轻咳一声,扯了扯宋诀陵道衣袖,插嘴道:“还请皇上明示。”
“朕今儿将你们聚于此处倒不是要你们思虑如何救我这半死昏帝,”魏盛熠的长指被酒水倒映于上,细白仿若银蛇,“朕要诸爱卿思忖个善后的好法子。”
魏盛熠想了一想,又说:“朕与秦人互通书信至今朝已有十余年。”
那日子与徐云承推算的很是相近,故而宋徐二人并不吃惊,只是宋诀陵还笑着劝魏盛熠小声些,若是叫外头的哥哥们听着了,恐怕会把他啃得骨也不剩。
魏盛熠顿了顿,接着说:“可是如今统帅蘅秦十八部的昇北王布贡达,较他爹伯策还要狡诈许多。朕如今赴秦,他断不会轻易放朕归魏。纵然不杀,恐怕也会挟朕作筹码以换土换粮。”
“陛下想得这般通透,还要去给人送脑袋?”宋诀陵嗒嗒敲着桌。
“宋卿啊,朕不死,你们可还有机会扶他者名正言顺登临九天吗?”魏盛熠道,“这般你我心知肚明的事还是别翻出来嚼了吧?——先生,请说罢!”
方纥轻咳一声,便将其计徐徐托出。徐云承像是也知道什么,只在听罢之后,补了几处,并自请在魏盛熠出关后,返回烽谢营。
魏盛熠听其请后不由得略怔,只允了,说:“朕不插手。”
其间宋诀陵笑着拊掌好些回,不论声音来处为何人。
这帐子里头的皆是些玩命徒,悖德之语吐了个尽兴。无人相阻,哪怕是徐云承和方纥那俩常被视作君子之人。
他们都聪明,所以更清楚残阳如血,再红这么片刻,回光返照后便该下场了。
***
方纥阖唇,那宋诀陵盯着他的脸儿,竟难得有些恍惚。
他那五官仔细瞧来生得与谢封只有半分相似,可若是他垂下眸子笑的时候却能有七八分。估摸着是受到了季徯秩耳上朱砂的蛊惑,宋诀陵瞧人时总喜欢盯着人家双耳垂珠处打量。
他见方纥垂珠处各生一不起眼的小洞,便把那方纥拉出来调侃一二:
“宋某见大人耳上有环痕,听闻乾州有叫男儿郎扮观音的风俗,这环痕可是您当年扮观音留下的?”
方纥伸手落在那空隙,笑道:“不是只有扮观音者,才会得此环痕。”
“哦?不是吗?我瞧大人风骨拔萃,既非大富大贵,又非州中圣子,难不成是生来便有的?”
徐云承愣了一愣,霎时知晓了那东西来处,喉结因而动了动。他将那些个词句随着酒咽,想着若是方纥不说,自个儿今儿铁定不张口。
方纥神色平静,像是看此事作稀松平常。他缓声说:“环痕么,至洁者有,至污者亦然。”
宋诀陵把指往碗上刮了刮,也明白了,便也默不作声。
那方纥却是淡然将那些腌臜往事抖了出来,仿若是白鸟抖羽那般地轻易,好似脏的人与自个儿毫不相关。
“贵人有,狎妓亦有。”方纥说,“将军眼中卑职之风骨,非儒门调教,不过是同青楼人家学的把戏。”
这番往事,魏盛熠也是初次听闻。见方纥不以此事为耻,也不好擅自阻拦,只能沉默地啜饮了一口酒。
“方某之姓乃乡里外姓,颇不受乡人待见。枢成七年,卑职十五,那些个穷得生计难维的乡里人瞒住家母,将卑职药了卖去了离州那声名远扬的“柳莺楼”里当卖身子的红倌。方某从前居于乡里读的尽是四书五经,怎么能忍受那般糟蹋,起初自然是想逃。谁料那些个龟公护院会以家母为要挟,道卑职若是敢逃,便要取了方某母子二人性命。自那时起,方某便没再动过逃跑的心思。”
“方进楼里时,方某年纪太浅,接不了客,谁知这般反而更是好,能把人养得贵。那楼里老鸨拜托楼里其他姑娘教着学规矩,取了花名作‘霜折’。彼时方某当了一阵白倌,养了好些贵人作熟客,凭的此前因,当年梳拢竞价,给楼里挣了好些银子。”
所谓“梳拢”指的便是红倌初夜,宋诀陵听那方纥将青楼行话咬在口齿间,本还以为会不以为意的,今儿心口却没来由的细细一颤。
“方某在青楼里头混日子,混着混着成了院首。”方纥那张端正面容上笑意温和,“大约在那楼里呆了约莫六年罢?恰是及冠时候,遇着位贵人替方某赎了身子,可那位大人将卑职关进屋里折磨,又将方某在楼里好容易得来的儒书皆给扔了,令卑职日日看春宫。后来那位的玩法愈发地残忍,方某便连同其间几位儿郎一块儿设计杀了那人。侥幸处理得还算干净,到今儿也没什么人知道当年那桩悬案是谁的手笔。”
方纥云淡风轻地说:“宋将军道方某风骨过人,可方某不过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宋诀陵轻咽唾沫,问他:“大人当年委身之处乃离州名楼,能将其中院首列的红倌人买走,想必已不是一般的阔大人。”
“这个么……”方纥略作一笑,正要答话,那魏盛熠却拦住他,说:
“先生若是不愿说,不说便是!”
“无妨。”方纥说,“替卑职赎了身子的,乃离州高云寨前寨主何启。”
“哈……何启啊!那人儿可不仅仅是离州恶霸了,当年巍弘帝还在位时,阳北道匪患四溢,那些个作乱之首全是他何启亲信,那狗贼势力在阳北道四州皆扎了根!难怪当年大人杀人,官府竟连个通缉令都没往外头贴呐!——原来方监军终究还是除暴安良的圣人一个!”
宋诀陵顿了须臾,又问:“可是这痕早该长好了才是,怎么大人耳上还留有呢?”
方纥平静地看向他,说:“卑职夜夜于耳上穿针,叫那肉长不合。——卑职苦于对一切都看得太淡,欲求诸类都太轻,所以得叫自个儿记清楚,记住那无边无际的恨。”
宋诀陵说:“末将总算明白为何雪棠会那般的看不惯大人您了。
方纥觉察自个儿已有些微醺,便将酒盏往桌里推了几推,不再吃了,说:“在俞夫人眼里,方某乃逼死俞大将军的罪魁祸首,她恨卑职是应该的。”
***
宋诀陵和徐云承走了,留了那二人。
魏盛熠问方纥,说:“若是那姓宋的顺着先生过往花名去查,就会知道您曾信‘谢’。”
“他知方某信谢又如何呢?他怎么就能知道他舅父在外头还有一个私生的儿子?”方纥收拾着桌上杯盏。
魏盛熠瞧着他收拾,道:“先生心底只怕还是有有那么丝渴望能与宋卿相认的罢?”
方纥略微抬眸,说:“臣如此失态,叫陛下见笑了。”
“先生这也叫失态么?”魏盛熠道,“有欲者未必就不是圣人。”
方纥摇头:“圣人身洁心洁,而微臣实乃两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