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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仙门大师兄他不想黑化(41)

    “你是这样想的。”闻修决低下早已涩意难忍的猩红眼眸, 哧哧笑声在河面上传开,静谧水下荡起卷形洪波,如同刀刃一般将河中活物绞碎成泥, 咕噜血泡冒出水面,将染了霜华的河水变为一副花林映照的绯红颜色。

    “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闻修决低低讽笑道:“好可怜, 几乎要将我说服了。”

    翻脸不认人这一招没人能比沈缘用得更好,前些日子他还做着温润模样,赠他手中这把利剑, 站在那些弟子面前声声维护着他,告诉自己万剑宗便是他的家,若是谁欺负了他,便要讨回来才对。沈缘为他挡过秘境杀阵身受重伤,为救他性命他下跪求过厉城扬,又在临走前轻轻笑着, 对他说:“闻修决, 看看这人间吧。”

    可是闻修决似乎早已经忘记了, 这一世的路径如此相似, 已经欺骗过他一次的人, 又怎可能轻易迷途知返?颠来倒去的爱恨交错, 到底不过还是一通他不忍细看的糊涂烂账,十几岁年少时温柔向他递过来的那只手, 终究成为了一柄夺他性命的锋利刀刃。

    该迷途知返的不是沈缘, 而是他自己。

    闻修决阖着眼睛, 有些无力:“你既说要不死不休讨回所受屈辱, 那么我的金丹呢?是不是也该叫我讨要回来?”

    沈缘起势一掌震破这艘画舫, 看着慢慢涌入进来的血红色河水, 他依旧姿态清俊挺拔, 不沾染一点尘世污秽:“你想要,自可以亲手来讨。”

    “仙君说得好轻巧。”闻修决握着剑站起身来,画舫在河水中央摇摇欲坠,他迈着艰难的步子走过来,不顾衣裳尽湿:“你不过是仗着我多年爱慕,肆无忌惮罢了。”

    “弃了我的剑,也弃了我。”

    走了这么多年,闻修决终于能真正站在他的面前,眼前白衣青年衣袂飘动,依旧风华绝代,身姿如松,也难怪那些小宗门的弟子们虽看不起他这一身病弱身骨,却也只能仅仅说一声“实力不济” “难配此位”,再多的闲言碎语,也从没打到他这一身泠泠风骨上。

    船上积水已深,雕花窗子咔嚓一声碎裂掉入河中,沈缘肺腑筋脉虽断,疼得他难以再作答。但至少灵力已恢复大半,方才三两句话间,闻修决已经慢慢走近了……如若要还报那两次折辱,这便是最好的机会,可面对这般情景,三千爱恨尽加于身,他难得有些无措,或许是逢青迟幻术奏效,纵然是万般苦恨,沈缘却也依旧记着冬日窗口处递来的那一枝梅。

    到这种地步了,再往前追忆,还有意思吗?

    闻修决站在他的面前,声音哑得像是掺了沙子:“沈仙君不是与魔族势不两立吗?你既没离去,我如今就站在你的面前,为何不杀了我?”

    “杀了我!”他的声音忽然高昂起来,震响船周潺潺血色河水,少年面目狰狞,浑身颤抖,只迎上他清冷眸光,闻修决咬着牙低声很恨道:“沈缘,杀了我,正你仙道!”

    “来!”

    沈缘看着他,心中忽地涌上一阵悲哀,他沉默片刻,反问道:“杀了你,就能结束这一切吗?”

    闻修决哧哧笑出声:“杀了我,你还报折辱之仇,我爱恨尽消,可以结束的沈缘……可以结束……你叫我彻底死心吧!不要再像逗狗一样玩弄我……”

    沈缘并指成一道模糊屏障阻止了闻修决继续向自己前进,也为自己划开了一条逃生道路,青年沉静温和,听闻此言也只是道:“我从未逗弄你,闻修决。”

    他轻声道:“你疯魔了。”

    闻修决眼眸闪了闪,低声道:“我早就疯魔了……”

    “……师兄真是好手段,如今已到这种地步,”他的手心用力按压住胸口沉闷跳动着的心脏,道:“到这般难言境界了,我生生恨着你,想过要将你永远禁锢,还报我一心情意……却从未想过,将那颗金丹取回。”

    “……是因为不舍得叫你受剖丹之苦。”

    有段时间他甚至心想:既然沈缘想要,那就让他拿着吧,左右不过是一颗金丹,没了那颗金丹,他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闻修决与他相隔一道屏障,船舱已经涌入了大半冰冷河水,叫他从脚底便开始全身发寒,两人的衣裳下摆全部飘在水面之上,闻修决道:“师兄,唯一的机会,你还给我最初既定的结局,这是唯一的机会。”

    “否则你会来求我,你会后悔的。”

    闻修决实在想象不到沈缘求人的模样,前世纵然是他捉了那些仙门子弟到魔族,沈缘来时去时,也从未弯折过脊骨,一身清隽难以舍去,真真是万剑宗风华绝代沈仙君。

    沈缘忽地笑了:“我会后悔吗?”

    “从来不会。”

    他足尖轻点轻松跃起,在乌云遍布的天空之下化作一道淡淡蓝色流光,自河水中央如魂灵升空作闪耀星辰,从闻修决的眼前彻底消失,身旁逢青迟原本正做看客,见此情状正要紧追上去,却被闻修决拦住。

    “让他走。”

    “我看他一个人,又如何能救整个万剑宗。”

    闻修决低下眼眸,在画舫即将被河水吞没之时,闪动身形化为一缕寥寥烟雾,迎风消散。

    ……

    ……

    沈缘脱离那处地方后便一路沿着盘山河向南行去,他知晓此时各宗门都在迎战四处突起的妖兽,正是危险谨慎时期,闹了这么一回脾气耽搁许久,再多的气恼也都消散了个干净,如今他必须尽快赶回万剑宗去。

    只是因破开禁制他胸口间筋脉尽断,为了暂时维持着身体康健,不得不拿出大部分灵力来耗费,沈缘全身的气力所剩无几,只能硬撑着一口气尽量赶路,他算了算日子,若仅用一些灵力的话,他大约能在三日内回到万剑宗。

    “这是……?”沈缘第二日时距离万剑宗还有几十里地,他站在河水边,看着稀疏林中死伤成群的妖兽与人躯体交叠,禁不住心头一顿,这林中显然早已经经历了一场鏖战,如今正值初冬季节,故而纵然是尸身成堆,也并未有气味散发出来。

    沈缘连忙上前一个个地翻找着尚可能存活的人,通过他们身上的衣裳,沈缘勉强能猜测出来这大约是靠北距离万剑宗并不算远的一个小宗门,骤然遭此劫难,此宗门必定元气大伤,说不定……

    “……救、救救我……”

    青年衣摆忽然被扯动,他转过身,看见了那狼妖尸身之下压着的尚还有一丝活人气息的小弟子,这弟子看起来年岁小得可怜,身上的衣裳都有一些松垮,仅存的一只手臂上翻着鲜血淋漓的可怖伤口,沈缘心头一紧,连忙俯身下来按住他胸口某处大穴:“闭息!”

    小弟子脸上还带着些软软的婴儿肥,沈缘猜测着他大约是这宗门内最年幼的小孩子,或许是……关门弟子,这样小的孩子都遭了劫难,那么……恐怖的猜测在他的心中越来越明朗,沈缘深呼一口气,用灵力勉强修复了小弟子肺腑间致命重伤。

    “噗——”

    看起来受伤严重的小弟子还未昏厥过去,沈缘倒先因灵力枯竭吐了一口鲜血出来,他随手抹了把唇间,又急忙用自己的衣裳包裹住小少年断臂,为他止住血。

    那小弟子睁着眼睛看他,半晌后才轻轻地说:“仙君……我认得你。”

    沈缘劝道:“不要说话了。”

    小弟子不听劝,又开口道:“我师兄,叫我跟你说一声……”

    沈缘沉了语气:“不要讲话,你在流血。”

    小弟子竭力往他怀里爬了爬,只撑着一只手,低声道:“……我知道我,无力回天了,师兄们为救我……都死了……您不要再耗费灵力……”

    “我想……叫人,能救一救我……”他喘了口气,又继续道:“能在此处恰好遇见您……也算是我……三生有幸。”

    沈缘压着自己嘴里的血腥味儿,为这名小弟子医治着身上重伤,他肺腑间乃至全身的骨头,都已经被击碎,能硬撑到现在也是不易,沈缘并不能保证一定能挽救他的性命。

    小弟子伏在他腿间,眼皮越来越沉重:“我师兄说……如果我能活下去,便叫我去寻……万剑宗沈仙君……他叫我告诉您一声……”

    沈缘心里那阵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抱住怀里尚还年少的孩子起身,脚步忍不住晃了一晃,道:“我带你回万剑宗医治。”

    “我师兄叫我告诉您……他说……”

    小弟子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与沈缘的心跳合为一拍:“他说……早些年,对不起您。”

    沈缘忽地一愣,他想问这小弟子这句话是何含义,未开口却见怀里的少年脑袋一歪,彻底没了声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萍水相逢,最终死在了他的怀里。

    为何?

    为何会对不起他?

    沈缘眼底波澜无法掩埋,他怀里的少年躯体有些瘦弱,却叫他感觉到仿佛有一千斤那么重,他身体间灵力已所剩无几,肺腑疼痛感更加深刻,“砰”地一声,白衣青年双膝触地,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哀吟。

    此时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长长嘶鸣,沈缘将那小弟子安稳放在地面上仰头去看,一只雪白灵鸟落于他指尖,两只洁白羽翅合紧,青年拿了鸟爪处的小卷轴展开,只见上面仅仅写了四个字——

    小缘,速归。

    “是……师尊的笔迹。”沈缘心头慌乱不止,刹那间手指抖得不成样子,短短半月余,他只是闹了回脾气下山躲一躲,散散心中烦闷,为何便在此期间发生了这样多的事?

    *

    乌云与霞光相接,暮色将至,天边拢上一层极其诡异的紫红颜色,温和沉静之中似乎夹杂着即将要到来的骤雪,沈缘强撑着已经即将要油尽灯枯的羸弱身躯,在第二日天光即将破晓之时赶回了万剑宗。

    二十余年间,沈缘从未见过万剑宗这般混乱场景,宗门处参天巨树被拔根而起,寥寥湿润泥土沾染在一旁玉阶之上,枯黄秋叶卷着萎靡的模样在天空中旋转飞舞,最终落在他的衣裳下摆处,沈缘手指慢慢捏紧,顺着三千玉阶而上,却在途中恰巧遇见了似要下山去的云栽雪。

    白衣仙君微微一愣:“云少宗主?”

    云栽雪见他模样,急忙拦住他,拉着人就往另一个方向走:“沈缘,我边走边与你说。”

    沈缘点了点头紧紧跟上他的脚步:“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如此……”

    云栽雪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冰凉的温度自肌肤间慢慢渗入,像是握了一块冰白雕玉,他来不及再关照沈缘,只能竭力暖着他受寒的手指,道:“前些日子,大约是八日前,有一小宗门遭遇了妖族夜袭,浮云宗看见求救信号赶过去时,已经全宗尽灭……我的师弟为他们收拾了遗物埋葬了身躯,带回来一样东西。”

    沈缘问:“是什么东西?”

    云栽雪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才道:“只是一封信。”

    沈缘蹙紧眉心:“或许这是妖族玩的什么把戏,昨日黄昏时,我从锦绣城口而归,途中遇见某一小宗门,亦是全宗尽灭,未曾寻见有什么信。”

    云栽雪却道:“昨夜临近子时,我去了一趟,想要寻一寻妖族进攻的踪迹,见某位弟子胸间伤口处扎了一根树枝,树枝上挂着……写了字的白绸。”

    沈缘呼吸一滞:“信的内容是什么?或许这是……”

    云栽雪打断他,却摇了摇头道:“沈缘,半月前我自山下归宗,曾与我爹说……我要娶你,我喜欢你,所以想好了待到这事终了,我要去万剑宗提亲……”

    二人来到一处山头,此时山上正燃着熊熊大火,灼烧的气味化作缕缕黑烟从山顶飘染而上,熏得沈缘有些想要咳嗽,可他勉强抑制住,听着云栽雪如同遗言般的话语,心头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缩,半晌后他喃喃道:“……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云栽雪看着他,道:“我的意思是……我想娶你,绝非是一句空话!我既心悦你爱惜你,便会护你到死……也乐意。”

    他忽地撇过了头,低声道:“万剑宗气血大伤之时,我不在山中,没能来得及救助……对不起。”

    轰隆——

    山上忽地传来一声巨响,沈缘与云栽雪相互对视一眼,皆是变了脸色,两人运起灵力纵身往火焰中心而去,沈缘灵力枯竭如干涸湖水,他强行压住涌上来的血腥,落身于火焰中央。

    “哎呀……沈仙君终于到了,不枉我等待良久。”

    四周灼热气流包裹住沈缘的身躯,他本就气血虚弱,如今被这么一炽烤,喉咙里的烟气涌入,几乎是只能断断续续地喘息,眼前妖王用面具遮了面孔,只露出一双狭长凤眼,见他赶到也只是饶有兴致地瞧着他,道:“早这般回来,便不会有这么多人死去了,沈仙君一人,值上千百条性命。”

    沈缘盯着他看了片刻:“雁鸣?”

    雁鸣低低一笑:“仙君还记得我的名字,叫我好高兴,十二年前万剑宗后山,我被萧景炎设下的捕兽阵所困,险些失了性命,是你路过救我一命,我一直都……记得你。”

    “暂且谢过仙君救命之恩。”

    沈缘骤然愣在原地,身旁云栽雪已经扶起被雁鸣所伤数人,让他们含了丹药下去,熊熊大火之间,白衣仙君屹立山巅,白衣被火星沾上,燎起一簇火焰,稍许片刻后,沈缘挥手将外衣完全脱下,无剑纵身向雁鸣袭去。

    “既然这一切因我心软而起,便也该由我来结束。”

    苍茫天际下,云涛翻涌,层层火焰似乎将天与地无情割断,仙君一袭白衣胜雪,宛如自九天银河下而生的闪耀星辰,即便处于这般危险情境,也依旧身形飘逸,不染半丝尘埃。

    雁鸣猛地后撤出数十米,与他缠斗在一起,一招空掌带着暗色邪气袭来,沈缘避之不及被击中胸口,原本已经断裂的筋脉更加疼痛无比,他想要咽下口中那腔血腥,喉咙一紧却反倒吐出了更多,稀稀落落地染在白色衣襟之上。

    “师兄,接剑!”

    沈缘略一恍神,手中归缘剑已出鞘,不知为何,当他再拿起这把剑的时候,忽有一股充沛灵力自他的手心猛地涌入进来,青年拔剑袭向面前妖王,在剑尖刺入雁鸣胸口那一刻,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的道即是你的道。

    妖王见他近身,忽地用双手将他脖颈用力掐住,沈缘手指一颤,那把归缘剑便被雁鸣夺在了手里:“沈仙君,我曾与各宗门送去讯息,告知他们若想要安然无虞,便将你和归缘剑一同交出。”

    “可他们不识好歹,居然个个都拼死护着你,不肯说出你的去处,如今你自投罗网,若能投降认输,我便放过仙门这些弟子,如何?”

    沈缘指尖颤抖,脖颈处被血迹沾满,他有些恍惚,半晌后才问道:“我呢?”

    雁鸣的嘴唇掠过他柔软发间:“沈仙君青翠玉骨……自然是,做我的娈宠再好不过。”

    沈缘的眼眸望过那些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弟子,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那个至死也未曾懈怠下去,至死也未投降认输的孩子,鸟雀飞过天空,青年低哑声音在山头响起:“好,我同意。”

    雁鸣笑道:“早这样不就好了?”

    “沈仙君若是讨巧服个软,肯给人一个好脸色,不知要少吃多少苦,少受多少罪。”

    妖王托起归缘剑,长剑在半空中闪烁不停,头顶乌云逐渐散开,露出一轮血红圆月,如今日月同天,月华光辉较赤阳亮色更胜一筹,山下弟子追及上来,片刻时间内结成阵法,为首的弟子与云栽雪一同站在前头,高声向他喊道:“师兄,我来救你!”

    雁鸣看着他们,只视为一团蝼蚁,如今美玉已在怀,归缘剑开启封禁,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妖王嘴唇慢慢滑过白衣仙君脸颊,沈缘轻合着眼睛,身体有些止不住地发颤。

    “放开他!”

    “呲——”

    一道凄厉声音骤然响起,沈缘睁开眼睛,却见云栽雪一身红衣蓦然在他眼前跌倒下去,其人从山腰间滚落,捂着眼睛,他的指缝里不停流出鲜红血迹,沈缘心里一紧,正想要飞身上前,却被身后雁鸣拢住腰身。

    “云栽雪!”

    妖王附在他耳边,笑道:“早就听说这浮云宗少宗主与你齐名,如今我毁了他的眼睛,他便再不能及你十分之一,你乖乖的……其他人我再不动了,真的。”

    沈缘气得发抖:“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救了你,你却叫我失去一切。”

    雁鸣低声道:“你只有我就够了。”

    “我本早就与他说过,云少宗主既然与你熟悉,将你绑来我手上也就是了,可他偏偏不干,转而杀了我一众得力下属……这能怪我吗?”

    “还有你那些师叔长辈,非要耗尽灵力护着这把剑,要等你回来……如今这剑不还是到了我的手上?”

    沈缘眼眶处落下一行刺痛泪水,雁鸣搂紧了他的腰身,正想低下头为他吻去眼眸间泪渍,却忽有一道凌厉剑气划过苍穹朝他袭来,雁鸣抱着他跃开几步,看向来人时却笑了。

    “尊座大人。”

    闻修决一身幽冥玄色长衣,面容凌厉如同自深渊爬出的恶鬼,周身环绕着浓得化不开的层层邪气。此时阴风怒号,万物凋零。少年魔尊踏入这座荒芜高山,赤红眼眸掠过数人,最终落在了白衣仙君的身上,短短几日时间,他便已成了这般模样。

    雁鸣挑眉笑道:“尊座大人改变主意了?打算与我共享天下?”

    闻修决未曾理会他,只是死死盯着沈缘的眼睛,沉声道:“求我。”

    沈缘垂下眼眸,不发一言。

    闻修决重复道:“沈缘,求我。”

    他耐心地等待许久,沈缘却依旧苍白着脸色垂眸不给他一个眼神,闻修决捏紧了手指,心中郁气沉沉,他不晓得到底为何沈缘为救这苍生,连妖王这等侮辱人的要求都答应了,却连与他说一句话,好好地服个软求一求他都不肯。

    明明他也是……

    闻修决愤而转身时却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的心里涌上一层巨大的恐慌,他方才想说什么?

    明明雁鸣也是……妖邪之辈,明明他也算是顶尊贵的人,沈缘却宁愿落到他的手里,也不肯在他的面前服输……他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想?

    爱恨交错一团乱麻,他费尽心思想解开这通烂账说个明白,究竟想要的是一个真相,还是仅仅只是想要沈缘对他服个软?

    “砰——”

    巨大的爆炸声音在背后响起,闻修决明明已经认为自己什么都不会再怕了,却依旧在听到这声巨响时忍不住颤抖了指尖,未曾来得及回头看一眼,他的身后升起一阵迷蒙烟雾,将他的视线完全隔绝,少年在一瞬间慌了神,他张了口,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沈缘在烟雾中自爆内丹,将凝聚了所有灵力的最后一掌打向了自己,这道掌风更甚刀刃,自他的腹间完全贯穿,身后雁鸣忽被这一掌力波及,猛的吐出一口鲜血,他眼睁睁看着眼前青年夺回那把归缘剑,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用自己的身体做支柱,将那把剑捅入了他胸口间:“去死!”

    同归于尽。

    铮——

    归缘剑发出一声低沉嘶鸣,骤然间折断。

    沈缘用力按着那把断剑不肯松手,只待与妖王一同灰飞烟灭,全了这短短二十年世间恩宠,还报万剑宗养育爱护之恩,青年如同他那把宁断不折的长剑,如同风霜降临在灰蒙蒙热气喷涌的山头,天空中降下鹅毛大雪,白衣仙君深深喘息一口气,却忽觉一阵妖邪之力自他背后袭来。

    “轰隆!”

    ……

    大雪将火焰完全浇灭,妖王被魔尊重击而湮灭在山头,此时天空间略有晴光,众弟子见沈仙君将妖王击倒,瞬间气血翻涌,再不见颓靡之气。

    “……到这般地步了,你都不肯求一求我…!”山顶之上一黑一白两人相对而立,白衣仙君脸颊处沾染着烟灰的凌乱颜色,他发丝略有些散乱,轻轻贴在苍白脸颊处,掠过那张冷淡薄唇,闻修决看着他半晌,又别开眼睛道:“算了。”

    “总是我求你,总是求不到。”

    求别人来求自己,这是什么性情的人才能做出这般事?

    “闻修决。”

    少年转身欲走,却忽听沈缘慢慢开了口,闻修决顿住脚步,握着剑的手紧紧捏起。

    “谢谢你救他们。”

    闻修决吐出一口郁气来:“我没想救这些人,也不稀罕你一声谢,前几日我们是什么模样,那么到现在还是那般模样就好了,我早已经仁至义尽了。”

    “往后……往后再没有什么情谊。”

    沈缘静默半晌,上前道:“闻修决,对不住。”

    “……什么?”闻修决僵硬着转过身躯,只看见一张近过来的清冷面容,他唯恐是自己听岔了,又颤着声音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沈缘低低笑了一声,脸上却未见半分喜悦之色,他垂着眼眸站在这个早已经在不知不觉前愈发高大,再不能追寻少年模样的魔尊面前,说出了那句迟来已久的道歉:“我是想说……过往一切,是我心中执念万千难以割舍,那时师尊爱护你,我嫉妒愤恨难耐,便待你多有亏欠……方才生死之间,我想通了……苍生见我,我何必见苍生。”

    “所以,对不住。”

    沈缘轻声道:“过往种种,是我抱歉。”

    闻修决心中升起一团火焰:“……你的意思是,你想通了所以才对不住我?!你想通了所以我的苦痛一笔勾销?!”

    “如此轻巧,你怎么说得出口?!”

    沈缘摇了摇头,他平抬起手中断剑:“你既觉轻巧,便杀了我还此一报,如何?我绝不反抗,但是金丹……”他叹了口气,道:“金丹已经没有了……我无法还你,如若你还需要,便用我身重铸修缘剑,这把剑是顶好的仙剑,各宗门见此剑皆能让你三分,当做我赔礼。”

    “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

    闻修决眼眸沉沉,刹那间浓云翻涌,骤雪接连降下,少年魔尊赤红了双眼,他夺过沈缘手中那把断剑,上前半步用力捏住了青年肩膀:“我现在就来杀你,还我半生苦痛!”

    “咔嚓——”

    闻修决忽地愣住了,他捏着沈缘肩膀的那只手忽然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这道骨头碎裂的声响如同一片阴云笼罩上来,叫他不能呼吸,穿过两世记忆,他仿佛看见自己狼狈跌倒在地面上,向着殿中那具早已经没了声息的尸身爬过去,他想要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爱人搂进怀里呵护,却只感觉到了手心间骨头尽碎的声音。

    是这样的声音……

    闻修决用力喘息着,连忙去摸面前青年细瘦手腕,他想着或许只是他肩膀处刚好受了伤,所以内里的骨头断了一些……只是受伤而已,只有这一处,他恰好捏到罢了……别的地方一定还好好的。

    “我……”可是当他轻轻握住白衣仙君细腕时,却再也不敢用一分力气,闻修决睁大眼睛,眼前青年墨发染雪,长睫处覆三寸清霜,看着他此般动作却再无他言,一阵阵的恐慌如同藤蔓将闻修决的呼吸锁住。

    再略回神思时,沈缘的身体像是忽然失去了支撑点,在他的面前迎着他的方向如同高楼坍塌,蓦然跌倒下去,青年发丝掠过他脖颈,闻修决喉间嘶哑:

    “师兄……?”

    沈缘轻声开口:“其实我……一点儿也不讨厌你。”

    那只手从他的指尖脱落,怔愣许久,闻修决双腿忽觉一阵无力,他连忙跪下去将白衣青年抱在怀里,低声唤道:“沈缘,沈缘!”

    “你,你未曾还我……怎么能睡?!”

    沈缘最后一口气散在闻修决怀中,二十余年情景如同一副画卷在他的眼前徐徐展开,他看见自己持归缘剑端坐在台上,看着底下的半大孩子不禁弯起唇角:“你便是师尊的关门弟子了,叫闻修决,是吗?我是你的师兄。”

    最后长街空旷,大雨淋漓,他又说:“我早已不是你师兄了,我们——不死不休。”

    仙君魂灵散去,从此世间爱恨尽消。

    ——我还你梅骨松枝铸剑之躯——

    终于要写到我最喜欢的地方了!剧情缩减了一些,只想看受狠狠发大疯,失而复得后把小缘放手心里呵护感谢在2024-07-19 04:41:10~2024-07-20 17:0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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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仙门大师兄他不想黑化(42)

    顷刻之间, 灰秃秃的山峰已经被茫茫大雪彻底覆盖,鹅毛般的雪花似春日柳絮般飘扬下来,落在已经再无声息的青年鸦墨发丝上, 又融化为极小的一滴水珠,顺着他额间柔软发根滑过俊秀眉间, 最终落在他浅淡羽睫之上。

    “师兄……?我……我其实……”

    闻修决并未察觉到自己有多么手足无措,以往他总爱将沈缘紧紧搂着,握紧了他的手腕, 自手心中触摸他瘦弱却坚毅的锐利竹骨,他是恨不得能将沈缘完全融入自己的躯体中,好能无时无刻地看着他清俊秀丽模样,吻一吻他的眉心,拭去他眼角泪水。

    可如今此般情景在眼前,爱了这么久的仙君跌倒在他的怀中, 闻修决跪伏在地伸手试探无数次, 却始终不敢用力地将他抬起来, 只能虚虚搂着他内里早已经腐朽破败的冰凉身躯, 用灵力灌入他被完全损坏的丹田, 做一番徒劳无力。

    “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恨师兄, 我只是……”闻修决拖着膝盖将沈缘拢入他的胸口间,手心搁在他的下巴处轻轻托起, 好叫沈缘似乎能这么好好听着他讲话, 半晌后, 闻修决再次开口:“我只是太不甘心了, 总是我在求你……你却不能分给我一个眼神, 我也想……我想叫师兄能哄我两句, 只两句……我便什么也乐意了。”

    “我就只想要这个, 可不可以?其他什么都不求了……你睁眼看看我,叫我知道你好好的……我往后,往后再不纠缠你……”少年声音微微停顿:“只远远地看一眼,我便知足了。”

    怀里的人安静睡着,没有回答。

    闻修决眼眸间沉了一沉,片刻后又强行叫自己弯着唇角笑起来,手臂间力气只稍稍紧了一些,怀中躯体便发出骨骼碎裂的可怖声音,闻修决悚然一惊,连忙将他松开,白衣仙君失了支撑,头一歪便重新跌在了地面上,覆盖着大雪的山野将青年一身白衣掩埋,仙君玉碎灵骨之上所覆那层苍白血肉似乎也要从这天地间散去。

    少年伏着身躯,脊背无力地弯折下去,他看着跌倒在地面上无声无息的青年,嘴唇处忍不住不停呢喃着:“对不起师兄,我不是故意的……我现在就……”

    闻修决慢慢地爬过去,小心翼翼地将手臂从沈缘脖颈后方探入,又紧张地屏着呼吸将他捞起来,青年白玉脸颊贴在他的胸口,闻修决却只觉察到一阵阵冰霜冷意锋利如刀尖,狠狠刺进他的心脏中,少年浑身一抖,下意识低下头去看怀里睡着的白衣青年,雪渍沾在了他苍白的薄唇上,良久都未曾融化为水珠。

    “……师兄?”

    他呆呆愣愣仿佛失了神智,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沈缘那唇间经久不化的雪花发呆,天空中的乌云阴沉沉地压下来,遮蔽了半边天光,大雪冲刷了一切血色脏污,众弟子仍在收拾着战场,有死去的人被背走,或有受伤的弟子,便撑着身旁好友的手一同归去,这座山峰顷刻间白茫茫一片,所有人都知道,待来年春暖花开,这便又是一处好风景。

    “他死了。”

    一道声音如晴天霹雳般响彻在闻修决耳际,他眼眸轻微一动,麻木着转向身旁那个对他说话的人,嘶哑喉咙如早已经干涸许久的旱地,闻修决讷讷开口:“是吗?”

    这小弟子正是沈缘当初受伤病重之时,着急要去藏书阁,路上所碰见的那名外门弟子,短短几月时间,不过半年,当初尚还青涩懦弱的小弟子也终于跟上了沈仙君的脚步,成为了除魔卫道中最为出色的一员,少年半大模样,站在闻修决的面前,声音平淡道:“沈师兄已仙逝。”

    “按规矩,该要回万剑宗受礼安葬。”

    闻修决垂着眼眸:“既然如此,那么你……你将他带回去,我就……”

    小弟子蹲下身来,伸出手臂想接过他怀里的青年,岂料手指还未触碰到沈缘肩头,一只手“啪”地一声将他拍开,闻修决搂着青年身体止不住地发颤,他方才还好好的,像是已经接受了这人死亡的结局,可下一刻却又如同疯魔了一般,似是护食鬣狗,叫嚣着让所有人都离他远一点。

    “滚!滚开!”闻修决拾起地上断剑,声色俱厉:“不许碰他!”

    小弟子脸色有些发白:“闻师兄这是何意?”

    “你将他碰脏了!你没看到吗?!”闻修决颤着手指轻轻抹着青年白皙脸颊,将他额间发丝撩起来轻捏在手心里,对外人发了通不明不白的脾气,却未曾料想假如吓到了师兄该怎么办?

    闻修决的心里升起一阵浓浓的悔意,他伏下身去,嘴唇附在青年依旧有些泛红的耳间处,将声音放得极其轻缓,如同最最柔和的梦呓:“对不起师兄……我没有要凶你的,是别人把你碰脏了,我说一说他……你不要害怕……”

    小弟子终于无法忍受,他提高了声音,厉声吼道:“他死了!沈师兄已经死了!你为何要禁锢着他,叫他魂灵难以安息?!”

    闻修决猛地抬起眼睛,凄厉声音仿佛从肺腑中强行挤出来:“你再敢说一句,本尊撕烂你的嘴!没规矩的东西!”

    小弟子被吓得后撤半步,又见面前魔尊反复无常,刚狠狠地威胁过他一番,便又重新恢复了温和的模样,搂着沈仙君说悄悄话,说话间也有些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他的心里忽然溢出了一个猜测——闻修决疯了。

    他或许并非是接受不了沈缘死亡的事实,他只是不想去相信而已,闻修决如今像一条护主的疯狗,谁敢近身沈仙君便要对他呲牙,伸出锋利的爪子护在主人的身前,不许任何人靠近他半步。

    “这样的人,你竟也许他排在我的前头?”闻修决撇了一眼那名尚有些胆怯的小弟子,咬着牙恶狠狠道:“我才是该排在你心头第一位的那个!”

    “闻师兄!你好好地感受一下,他已经死了!”

    小弟子忍不住上前去,将闻修决的手覆在了沈缘心脉之间,那处悄无声息,他的心脏没有再跳动,他的身躯愈加冰冷,闻修决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他发着呆半晌,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忽然就这么“砰”地一声,完全断掉了。

    风雪交加,他的头顶覆满了白茫茫一片,孤山落霞尽散,闻修决看见了他手中那枝血梅,在他的眼前逐渐凋零。

    ……

    ……

    沈缘的尸身被闻修决一路抱着送回到了万剑宗,即使千般万般小心谨慎,却依旧未能将青年身躯保护完全,闻修决颤着手臂将怀里的白衣仙君安稳搁在那张床榻之上,待到为他盖好了保暖的绒被,才回过头翻身“扑通”一声跪下。

    “孟师叔,求您救他。”

    孟长乐用灵力探遍了沈缘全身筋脉,却未曾察觉到一丝活人气息,她蹙起秀眉,没有理会跪在地上伏身的闻修决,只是似有些不可置信般喃喃道:“怎么会……?这不可能……”

    明明都已经计算好了,或许沈缘会在此战中受一些轻伤,可为何如今连一丝气息都没有了?

    她伸手点了一旁站立着的宋泊风,道:“泊风,去叫你师尊!还有你两位师叔,受伤闭关的全都喊出来!另外去藏宝阁取三阶台上那只木盒子来!”

    “你就说,小缘要不好了,叫他们赶快过来不要再耽搁!”

    雪已经慢慢地停了些许,孟长乐拿了颗守灵丹想要喂到沈缘的嘴里好叫他暂且能保住最后一口气息,却尝试许多次都无法叫已经僵冷了身躯的沈缘彻底含进去,正手足无措要狠狠心撬开青年嘴唇时,却见原本地面上跪伏着的少年魔尊迅速膝行爬过来,夺过那颗丹药咬在唇间,朝着白衣仙君轻合着的薄唇吻过去。

    冰冷僵硬的温度紧紧贴着闻修决发抖的嘴唇,他呼吸有些急促,一直到手心里都泌出一层冷汗来,才成功用舌尖抵开沈缘玉齿,叫他将那颗丹药含了进去。

    孟长乐大惊失色,用力将他扯回来:“混账!你想对你师兄做什么?!”

    “砰!”

    殿门猛地被撞开,厉城扬气势汹汹地快步走进来,他的身后紧紧跟着林鹤延和萧景炎两人,殿中数人未曾来得及说话,孟长乐刚一起身,便见厉城扬如同被激怒了的野狮子,抬手朝着闻修决便是一道重击:“狗东西!好歹他是为你求过情的,我留你一条性命,你居然敢觊觎你师兄!?”

    “师叔恕罪。”

    闻修决没有躲避,硬生生受了这一击,他抹去唇角血迹,似乎早已经不在意自身如何,如今他的心里只想着沈缘能够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只一眼,他就能忘却所有前尘往事,师兄要他如何便如何,就算是真要报那两次屈辱之仇,他死了也安心。

    林鹤延刚一进门,未曾理会这场争吵,便首先瞧见了榻间沈缘苍白无色几近无声无息的面容,他心头一紧连忙上前摸了摸青年脉搏,手指下的筋脉已经再无任何跳动痕迹,刹那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从他的脚底贯穿整个身躯。

    “不可能……”林鹤延低声道:“我已算清楚了,凭小缘如今的实力,再加上那把修缘剑,就算是……就算是失误受伤,也不能如此严重……”

    闻修决慢慢抬起头:“师尊……是我的错。”

    少年双眸空洞无神,喉咙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压抑着流窜的焦急气息:“前些日子,我在山下,锦绣城中遇见了师兄……因长存误解,师兄与我有几番争执……”

    林鹤延的声音沉下去:“你伤了他?”

    闻修决讷讷开口:“是我的错……我一时气急,便锁了他的筋脉……”

    “一时气急?”林鹤延长剑出鞘直指闻修决面门,他厉声斥道:“你怎么敢?!”——

    受还没疯完,现在稍微正常点,一会儿又不正常了。

    老婆们想加的梗我都看见了,都会尽量加进去嘟,么么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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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仙门大师兄他不想黑化(43)

    林鹤延向来都是个冷静沉稳的人, 他教导自己最宠爱的弟子将近二十年,终于将他养成了泠泠风华的仙君模样,若是说在这世上他唯一的牵挂是什么, 那这个答案除了沈缘没有别人,纵然这时间千百万人, 也没有谁能越到他的前面去。

    因为他的小缘,林鹤延无法割舍这凡尘世间,他数次闭关企图要突破那最后一道天谴, 却次次因牵挂难以放下而走火入魔,反而叫自己的实力接连几次大跌,因为沈缘他耗尽半身灵力挽救他岌岌可危的性命,到如今早已有五衰之像,再无突破的可能。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呢?

    林鹤延第三次突破失败时,在昏暗石室中看着自己满是血沥沥痕迹的手心思索良久, 他想这世上的意外如此之多, 每天都在有不同的人死去, 他的师尊以身殉道时也不过才四十余岁, 纵然是在人世间也尚还算年轻, 如果他走了……不论是突破成功, 还是因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他总要给他养大的孩子留一条退路。

    “我放不下沈缘, 可不能叫他也放不下我。”林鹤延默默心想:沈缘是十分重情的孩子, 这个孩子与他所修之道完全相同, 如若他有一天也终究走到这个地方, 便不能叫沈缘也如同他一般, 心里有牵挂, 修不得此道成疯魔。

    那时沈缘方才十多岁, 半大少年尽管被劝说要好好修养身体,却依旧按规矩每日清晨来给他问一声好,沈缘轻轻跪在外头的时候他是能感觉到的,少年规规矩矩地行着礼,然后如同往常一般,对他说一说今日的课程计划。

    “好了。”林鹤延第一次打断了他:“往后这种小事,你自己决定就好,不要再与我说。”

    石室外陷入一片沉默,片刻后他听见少年有些许低落的声音:“是,师尊。”

    林鹤延紧紧握着手指,那满手血迹染到了白衣上也未曾察觉,他从未对沈缘说过这么严肃的话,一直以来因为沈缘身体常常抱恙,纵然他日理万机千忙万忙,也要嘱咐他吃药,好好地哄一哄他,那句冰冷的话甫一落地,林鹤延的心头便升起了阵阵刺痛。

    既愧又悔。

    不如,再等他大一点吧……

    可是沈缘确实已经长大了,如今他虽偶尔还会撒一回娇,却不会像幼时那般扯着他的衣角垂着眼睛默默流眼泪,也不会在病重难忍时贴在他的肩膀上要人抱着哄一哄才能好,在不知不觉间,少年笑意盈盈,渐渐地比那把归缘剑长得更高。

    林鹤延自觉到如今这种地步并不后悔,他唯一后悔的,便是当日沈缘在他门前时,未曾再多嘱咐他一句按时喝药,以致修炼太过专心的小少年第二日便吐了许多血。

    他为自己的弟子挑了这么一条扬名立万的路,自以为算计精确不会耽误一分一毫,他只能慢慢等着,期待着……想要能看见沈缘彻底能担起万剑宗的那一天,成为这仙门中真正的沈仙君,然后与他渐行渐远,最终彻底忘怀。

    可如今一切都毁了。

    长久算计铺好的一条康庄大道,如今换来他的弟子躺在榻上生死不知。

    林鹤延闭了闭眸,厉声向闻修决斥道:“你堕入魔道本就该死,如今置你师兄于这般境地,更该拿命来偿!”

    “可以!”

    闻修决仰起头,他与林鹤延师徒情分并不像外界所传言那么重,一直以来,大多时候,都是师兄耐心地教导着他,这时正值危急,闻修决声音坚定道:“如若万剑宗能将师兄性命挽救,我便是屠尽整个魔族为献仙门又如何?”

    “待他醒了,他要我死,我绝无二话!”

    林鹤延愤而将剑扔到他的身上,剑尖哐当一声坠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白衣仙尊第一次发了如此大了脾气,他拂袖转身,沉声道:“小缘醒了,你便自戕谢罪!”

    孟长乐正极力往沈缘的身体里输入灵力,听此番吵闹不由得怒从心起,她忍了又忍才呵道:“够了!有什么纠葛等小缘醒了再说,我叫你们来不是给你们吵架的!”

    “林师兄,你且来助我。”

    如今当务之急自然是沈缘岌岌可危的性命,闻修决对药理病症之事并不通透,他自觉地站起来后退至门口,背后却有一只手忽然盖到了他的肩膀上面,回头看时,却是萧景炎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闻修决。”

    萧景炎抬起食指搁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低声道:“什么不应当在这时候说,你应当知晓……”

    “你若开口,我先杀你。”

    闻修决看他一眼,道:“一场误会,没什么好说的,萧师叔何必担心?”

    ……

    ……

    “嗯……”

    在孟长乐与林鹤延的护法之下,床榻上面容苍白的青年终于被唤起一口微弱气息,他紧蹙着眉尖轻轻嘤咛一声,全身断裂的筋脉却昭示着如今他身体上的疼痛感愈加强烈,这种从里向外而渗出的痛意叫沈缘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白衣青年秀丽面容上如今只呈现一抹痛苦之色,身体止不住地发着抖。

    孟长乐连忙道:“不能叫他情绪起伏太强烈,小缘体内灵力流窜得厉害,林师兄,你与他说说话,叫一叫他的名字。”

    林鹤延俯身在床榻边,他低下头去轻轻唤道:“小缘?”

    “是师尊在这里……”

    沈缘紧闭着双眸,他无法感知到外界的吵闹,只能在无边无际的梦中如同猜着刀山般走过一处又一处叫他疼痛难忍的小山峰,睡梦中乌云层层紧压下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沈缘喉咙里早已干涸,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嘶哑的声音:“师尊……师尊救救我……”

    林鹤延心头一紧,连忙握住他的手轻声哄道:“别怕,别怕,师尊在这里,小缘……师尊在这里呢。”

    孟长乐将盒子里的长针取出,扎在了沈缘细瘦脖颈间,这一针下去,非但未能缓解沈缘的疼痛,反而叫他的情绪更加不稳定起来,孟长乐查看扎针之处,并未发现有什么失误,她皱起眉头,道:“不行,不能继续扎,小缘的情绪还是稳不下来!”

    林鹤延手中那只仿若竹骨的手指慢慢落下去,垂在床榻间,他刚微微愣神,身旁观看了许久的厉城扬上前来,把那只手托在了自己的手心里:“我来试一试。”

    沈缘忽地从口中吐出一口气来,半晌后,躺在厉城扬手心里的那玉白五指慢慢蜷缩起来,轻轻地捏住了厉城扬的虎口处,厉城扬将那只手包裹在自己手心中,声音轻柔哄道:“乖小缘,不怕。”

    沈缘颤抖着嘴唇:“师尊……”

    厉城扬暖着他冰凉的手指,听见这声呼唤,很是勉强地弯了弯唇角,一切冷静都显得太过于虚浮,实际上厉城扬也并不能无所不能坚不可摧,在进入这道门的那一刻,他的心便已经悬到了嗓子眼里去,一直到现在也没放下来。

    只可惜他不懂医药,只能立在一旁看似冷静地等待,听到小缘这么颤抖的两个字,厉城扬眼睛酸了一酸,狠狠地喘了一口气,才轻声道:“小缘,师尊在这里。”

    什么过继不过继的?!全都滚到天边去!

    小缘就是他的嫡传弟子。

    本来就是。

    林鹤延纵然现在再想把小缘要回去,他也不给了,沈缘身体不好他便好好地养他一辈子,他从小抱到大的孩子,那便比亲生的孩子还要亲,谁想要走那绝对是不行的,不给就是不给!

    林鹤延怔怔地看着这似乎温馨的师徒场景,忍不住脚步虚浮地后退了两步,身后一只手轻轻扶住了他,萧景炎无奈叹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人只能有一个父亲,便也只有一个师尊了。”

    林鹤延呼出一口气:“这般状况,萧师弟何必再说此言扎我心窝子?”

    萧景炎轻轻挑眉:“师兄幻听了,我什么都没说。”

    林鹤延静默许久,他看着厉城扬跪伏在床前,握着沈缘的手低声和他说着话,将他耳侧碎发撩起,那边孟长乐陡然松了口气说沈缘的气息已经大致平稳下来了,数根细长银针扎在沈缘脖颈间,纵使林鹤延知道这种扎针并不疼痛,也只觉自己像是被刀刃贯穿一般,温热的血流了个干净,手心里已经掐出痕迹,却不及心头那疼痛一寸。

    这天底下的人,向来只有一个父亲。

    便也只有一位师尊。

    是他,把自己的弟子推了出去,把自己的孩子给了别人,这个“别人”将自己的孩子养得很好,短短几月,沈缘便能在梦中对厉城扬撒娇了。

    闻修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安睡的青年,他握紧了拳头,只在林鹤延退后两步时分给了他一个眼神:“或许在师兄心中,师尊如今还不如我。”

    林鹤延无意与他争执,只是沉了脸色:“你记得早些谢罪便好,师徒一场情分,我不亲手杀你已是心存怜悯。”

    窗外又降起大雪,雪中夹杂着冷冷冰霜坠落在地,打折了细弱树枝,一阵冷风吹进来,掠过所有人身侧,层层刺骨冷意灌入身躯,扎针的孟长乐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们先听我说,不要急。”孟长乐站起身来,道:“小缘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要更严重,他全身的骨头已经碎了,而且他的筋脉无法支撑灵力流动……”

    “我能做到暂且保住小缘的性命,但只能维持半个月时间……再多的我也无能为力,如若就此搁手,这最后时日,他恐怕也只能是……”

    孟长乐的声音顿了顿,道:“只能是活死人了。”

    “活死人?”

    闻修决双脚软了软,险些跌倒下去,他阴鸷目色渗着寒意,双手紧紧地捏起,未曾察觉到手心指缝处已经慢慢流下滚烫的血迹,一股黏腻的血腥液体从喉咙中涌出,身体上不知所措的自然反应已经开始发挥作用,闻修决抹去唇角淌落的血痕,上前问道:“怎么可能?……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师兄明明已经……已经有了气息……我方才听见他说话了,应当是可以……”

    孟长乐道:“有气息和活命,是两回事……”

    闻修决无措地摇了摇头,眼神有些空洞,这万剑宗内属孟长乐医术最好,如果连她都没有办法……那么师兄……

    死?

    沈缘……会死?

    一瞬间天旋地转,似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少年魔尊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蓦然跌倒在地面上,连金绣衣衫都染了血迹,须臾片刻,闻修决忽然爬近床榻两步:“我要带走他……我要带走师兄!”

    “等等——!”

    闻修决忽然想到什么:“百里从归!”——

    我的更新速度还是很绝的(夸夸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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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仙门大师兄他不想黑化(44)

    百里从归从未见过闻修决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除去当初少年在长街之间金丹被剜去腿骨断裂那一次,闻修决似乎并没有在魔族众人面前露过怯,魔族各派分裂长达几百年, 各个首领都想要趁乱达成一统,四处起战勾心斗角, 将魔族搞得乌烟瘴气,闻修决甫一出关,便孤身信手斩杀魔族十三位统领, 彻底掌控整个魔族。

    唯一的尊座,当之无愧。

    如今他满身血淋淋拖着凌乱的步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叫他见惯了这世间客也不由得有些惊讶,少年那身金绣线的玄衣凌乱,覆满了血污,嘴唇边的血迹蔓延到下巴乃至脖颈间, 早已经干涸, 闻修决快步上前来, 百里从归未来得及行礼, 便听他声音喑哑, 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意味:“跟我走!”

    “啪”地一声, 百里从归手中冒着黑绿色水泡的药剂被打翻在地,他被闻修决用力扯着胳膊拉起来, 一身老骨头噶蹦响:“尊座要我去做什么?总该先告知属下一声, 好早做准备。”

    闻修决神思有些恍惚:“去救人, 救我师兄……”

    “他快……快死了, 全身的骨头和筋脉都碎掉了……”

    百里从归停下脚步, 略微沉吟片刻:“尊座的师兄……沈仙君?您不是早就与他……断绝情谊了吗?上次我叫逢青迟去……”

    “那又有什么关系?!”闻修决忽然抬高了声音, 他面色癫狂似已走火入魔, 整个人身上泄着一股郁郁沉沉的邪气,满身的灵力胡乱流窜,双眸猩红,少年用力扯着他:“你得救他,我命令你你必须救他!”

    就算沈缘曾数次欺骗于自己,多少次对他刀剑相向,多少次狠心对峙将那把锋利的剑刃扎进他心脏一次又一次,活生生剜去他那颗金丹炼化,撬碎了他一条腿骨……但那又怎么样?这世间爱恨若能如此轻易便说道清楚,那么上一世他本就应当早些释怀放手,何至于重来一次又要遇见此番苦痛结局?

    两世爱恨纠缠,他终究也只是想要听到沈缘一句“对不住”而已,但如果这句话要以沈缘的性命为代价,如若这句道歉只能在他临死前说出,那么闻修决宁愿自己永远处在这场爱不得恨不能的残局里苟延残喘,沈缘再扎他千万刀,再欺骗他无数次,他也心甘情愿。

    曾经恨是真的,他在心里计算着那一次又一次屈辱苦痛,想要在沈缘的身上一点点地讨回来,可是当大雪降下,白衣仙君在他的眼前瘫倒下去之时,所有的恨意一瞬间结清,闻修决握着青年碎骨手腕,忽觉又回到了前世绝望那日,月明影孤,独身一人。

    百里从归没再提起这个话题,只是轻声劝道:“尊座的气息太乱,您的情绪不大对,该立刻平息心神,以免……”

    “救他需要准备什么?”闻修决打断他,低声喃喃道:“他只能撑十五日,你需要什么东西来救他,我去拿……需要什么灵草,宝物或者……多少人的金丹……”

    他说:“我亲手去剜。”

    百里从归沉默片刻,不得不说出事实来:“尊座,实际上……如果是魔族之人,尚留一口气的,我大多都能救回,可修仙之人的筋脉与魔族有极大差异……”

    闻修决看向他,咬着牙道:“想办法!”

    “不论需要什么,我一定给你拿过来,你只需想办法将他救活,其余什么都轮不着你管!”

    百里从归道:“倒是有一个法子……”

    闻修决问:“是什么?”

    “用魔族之人的心头血为引,”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如果只是要救活,只需懂仙门子弟筋脉走向的魔族之人心头血便可……”

    “如果要救治到能够自理,彻底苏醒的程度……还需此人全身活体筋脉,连接到沈仙君体内筋脉之中,方能……成功。”

    “懂筋脉走向的魔族人……”

    闻修决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是唯一的人选。”

    ……

    ……

    碎雪在山顶模糊的日光中纷飞,夹杂着闪亮的冰晶,仿佛碎裂的灯火融杂着纷纷扬扬的漫天柳絮,冷风一阵接着一阵,直将人的骨头完全吹成冰冷石雕。

    闻修决用自己的剑敲碎冰面,浸在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甫一接触到那阵寒冷,他下意识便想要用灵力去抵挡,片刻后却忽地反应过来他得清醒着将心头血取出,全身筋脉最要紧的几处,必须要用刀刃生生地割断一节出来,作为连接沈缘筋脉的那根线。

    “呼……”

    他脱去上衣,没有犹豫一刀划破了胸口心脉,顷刻间温热的血断断续续地流出来,浸在了冰冷的河水中,刀刃继续深入,几乎没过半尺,闻修决咬着牙根,另一只手用力捏着手边巨石,巨大的痛意附在他的胸口间,从只是□□疼痛,到全身麻木乃至思绪混乱不堪。

    闻修决牙根颤抖,手中巨石忽地“砰”一声完全碎裂,溅起的小石块打在早已经被染红了的河面上,冰冷水渍打在他的脖颈处,闻修决手指一抖,刀尖便割断了他胸口处的一节软骨。

    “……师兄。”

    他的思绪一瞬间恍惚了,疼痛与绝望交杂间,有一只温暖的手慢慢地覆上他赤裸的肩膀,闻修决浑身都颤抖了一下,他愣愣地转过身去,眼睛却只看见了一身素白衣裳,下摆处飘然若仙,外裳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少年猛地抬头,看见了一张如同山间白雪般的面容,青年屈膝跪在河岸边,姿态挺拔如青松,那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半晌,却忽地离去了。

    “师兄!”

    闻修决来不及思考太多,他连忙抓住了那青年白色衣摆,手指将那衣裳捏起褶皱,片片血色脏污染浸,他愣愣抬头望去,却只瞧见了青年一双厌恶的眼眸。

    青年轻声斥道:“你把我的衣裳弄脏了。”

    闻修决微微松了下手,却不肯完全松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绪在河面上夹带着层层寒意慢慢升起,少年拽着面前人的衣摆,讷讷道:“对、对不起……”

    青年冷着脸色,语气很是嫌恶:“闻修决,你为什么总是行这般低劣作为?叫人讨厌至极。”

    闻修决猛然怔住,他磕磕绊绊开口问道:“师兄现在,依旧讨厌我吗?”

    青年不答,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站起身来,雪白阔袖轻轻地拂过河边枯草,似乎就要这么转身离去,闻修决拽着他衣摆的那只手变得慢慢无力起来,天边的云层已经遮蔽了所有光亮,阴风撩起碎雪,模糊了少年视线。

    轰隆一声,他的脑子里炸开了一声巨响,闻修决连忙收紧了手指,他狼狈地爬过去,像是一只被丢弃的野狗一般,双膝在锋利的石子上磨破了血肉,有些无措地仰头看着那人模糊的面容,青年没有停留,只是转身慢慢地向前踏出一步。

    “师兄……!师兄!”

    闻修决扯住了他的衣裳,将手臂缩紧在青年的小腿间,即便是未得到一句回答,未留他一个眼神,他也义无反顾地追上去,紧紧地抱住了青年小腿:“师兄不要走……不要走,求你了……修决会听话的,我以后再不闹了,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遑论是一颗金丹,就算是……就算师兄想要我的命,我也能给!”

    一道清冷声音自上而下传到他的耳际:“一条贱命,我要它做什么?”

    闻修决没有反驳,只是喃喃不停道:“师兄说是便是……师兄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只要……只要别这么快离开,别抛弃我就行了……我是狗,是师兄的狗……师兄别走,我知道错了,再也不闹了……”

    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话语中颠三倒四凌乱无比,整个人如同疯魔了一般跪在地上低鸣,即使满身血迹,也只敢抓住沈缘一条腿,那块脏污掉的衣摆,他用尽了全力去清理干净,看着恢复如新的衣裳,少年讨好地仰起头,道:“师兄看,已经弄干净了……”

    “是吗?”

    这道轻轻的声音落下,如同一片鹅毛雪花坠在地面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闻修决手指间一痛,再一恍神,眼前青年已经消失不见,有的只是无边无际被冰层覆盖的潺潺河水,闻修决用力咬着舌尖叫自己清醒过来。

    他满身伤口早已经被冰霜河水浸得泛白,刺骨的寒冷从伤口处涌入,把那血渍都冻成了冰霜的样子,闻修决稍微缓了片刻,他大口喘着气用那把匕首的刀尖割开自己的手臂,颤抖着手指从中割断一节筋脉,放在河岸边的小盒子中,太多的血液流失叫他的头脑无法清醒,数十个幻境接连袭来。

    有的是前世他在修缘殿中,眼睁睁目睹沈缘被魔族围剿凄惨而死,有的是他被折断双腿,在石门后刻下那字字句句的漫长时光,偶尔他能看见沈缘轻轻笑着朝他走过来,握着他的手示范剑招。

    可在大多时候,闻修决的记忆里只有沈缘仰躺在床榻间,无声无息的模样。

    “师兄……师兄再等等我,”闻修决满身鲜血淋漓,放下短匕,他仰躺在河岸边已经再没有一丝气力,那只盒子被一只冻得僵硬的手合上,半晌后,少年撑着冰面慢慢爬到河岸上面,重新盖上那件外衣,遮住满身泛着青紫的冻伤和刀痕。

    亲自去送,怕是来不及。

    闻修决将两根手指圈起含在唇中,低头吹响一声口哨号令,须臾片刻,天空中传来一声长长嘶鸣,一只乌鹰自树间平稳落下,化作半人模样站在他的面前:“尊座请吩咐。”

    闻修决将那只盒子推给他:“送到正殿去,若敢乱动或致丢失,拿你全族性命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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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仙门大师兄他不想黑化(45)

    看着那只乌鹰衔盒远去, 闻修决慢慢地稍微松了一口气,松这一口气不要紧,全身上下的痛感却忽然接踵而至, 嗓间尽是血腥气息,血迹染红了衣衫, 他甚至能感受到伤口处黏腻的血液,还在不停穿透冰冷寒霜向外渗出,金丝绣线的玄衣之下, 包裹着一具因身受重伤而不停颤抖的身躯。

    闻修决已经几乎没有力气再整理自己,他抓着河岸边的野草将自己拖到离河水稍远一些的地方,寻到一颗看起来还算高大的树轻轻靠着,做完这一切,他的喉咙已经干涸无比,火烧火燎的撕裂疼痛从心肺处蔓延上来。

    “师兄。”

    少年靠着树干将整个脑袋埋至膝盖上, 他两只伤痕累累的手紧紧交握, 朝着头顶举起, 如同信徒虔诚祈求万神千佛, 口中不停地低声喃喃:“师兄要好好的……一定能救回来, 一定可以……”

    吊起的那颗心脏高悬在半空中, 仿佛一个人被完全按进水里,岸上的人看着他挣扎, 却无能为力, 这人上不去下不来, 生不得死不能, 只能任由冰冷河水灌入肺腑, 经受生死一线间的苦痛煎熬。

    闻修决再也想不到其他任何事, 沈缘勾起唇角轻笑着向他走来的模样, 和他无声无息生死不知的惨状杂糅在一起,于是白衣仙君一边温润如玉,另一面凄惨无比,他可以听见自己脑子里不断有声音在回响——

    沈缘抿着嘴唇,一副珠玉碎裂的模样看着他,说:“闻修决,救救我……”

    闻修决刚一个眨眼,却又见白衣仙君一袭长衫,清俊无比立在他的面前,他的背后是燎燎大火,暖光映照着他苍白脸庞,闻修决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对不住——”

    不。

    什么对不住?

    没有,从来没有!

    闻修决想要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棉花狠狠塞住,他拽着那袭素色长衫,想要叫面前的青年注意到他从而回过身来,沈缘却比他更快地开口了。

    “我还你梅骨松枝铸剑之躯。”

    闻修决喉咙间一紧,一口污血就这么从唇间涌了出来,少年怔愣许久,强忍着身上疼痛站起来,他扶着树干望见天边泛起的那一抹光亮,正恍惚之时,一阵冷硬的寒风吹过来,几乎将他的伤口吹得凝固,干涸血迹弯弯绕绕划过身体每一寸血肉,少年身体疼得发颤,良久后才稳住了身躯。

    远处天光泛起亮白,从他所站立的这个位置,恰好可以看见三千长长玉石阶蜿蜒盘绕,各种树木花草均被大雪覆盖了颜色,却唯有其中一抹血红颜色,愈加鲜艳。

    六角阶的梅花开了。

    ……

    ……

    沈缘在接连治疗两月后终于缓和了气息,他体内的灵力彻底平稳下来,原本苍白如冷霜的脸也有了些许活人的颜色,只是依旧昏睡着未醒来,青年三千墨发散在枕上,长睫轻垂,嘴唇被孟长乐捏着一小块棉布慢慢沾湿,也终于显现出了淡粉的新色。

    “睡着了吃东西也少。”孟长乐搁下手里的碗,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极无奈般道:“愈发瘦了,等小缘醒了,该要好好地补一补才行。”

    厉城扬叫宋泊风去拿来了新炼好的丹药,低头给沈缘喂下去一颗后,又坐在床侧看着青年安静的面容道:“说来也怪,近些日子来,我总做一些小缘要不好的噩梦,夜间简直不敢歇了,真是奇怪……以往我什么时候做过梦啊?”

    都是他成为那些小弟子的噩梦,叫他们在梦里害怕的,什么时候他居然也怕起梦中的虚幻情景来?

    孟长乐一语道破:“你太担心他了。”

    厉城扬沉默片刻,道:“小缘是我的弟子,我自然是担心他的。”

    “那说不定,”孟长乐给床上的人压好被子,把声音放得轻缓:“如若林师兄来要回去,小缘也依旧念着他,你想抢可抢不了,不过左右都是一处的,你是他的师尊还是师叔,又有什么两样?”

    厉城扬道:“不一样。”

    “他待在我身边儿不会受委屈。”

    孟长乐笑道:“你这话叫林师兄听到,他怕是不饶你。”她叹了口气,随及又道:“小缘长大了,你不能像他小时候一样想把他从别处抱来养两天便去抱,你得听他怎么想……小缘最念旧情,舍不了任何一人的。”

    厉城扬轻轻地碰了下青年压在锦被之上的手指,那日沈缘伤重生死一线之时,随着那一声声呼唤,他的心也高高地吊起来,呆在他的床边只恨自己总学不会哄人,连句温柔的好话都难以说出,只能握紧了青年手指,像他小时候那般叫着他的名字。

    “是这样,”厉城扬低声道:“但我舍不得给。”

    沈缘幼时面容在他脑海中依旧清晰,厉城扬记得,他是教过沈缘一段时间的剑法的,那时他正值青年,一手玄铁剑法天下闻名,万剑宗内外无不信服,但凡是他教出来的弟子,纵然天赋再差,也至少能够得上内门的门槛儿。

    可这一手好剑法,偏偏到教沈缘的时候落了败,小少年身子弱得很,偏偏又肯学,那时自己的玄铁剑几乎能够到少年的肩膀,当厉城扬示范过后随手将那把重剑扔给他时,却只听“咣当”一声,玄铁剑坠落在地。

    “没接住?”厉城扬瞧着少年,走上前拾起自己的剑。

    沈缘犹豫半晌,回答道:“太重了。”

    过后厉城扬便连夜看了十几本书,将轻剑的剑术学了个通透,少年却跟随着他的师尊一同修炼闭关去了,厉城扬专程去学的那手轻剑,到最后也没派上用场。

    回忆如同潺潺流水,轻轻滑过他的心尖,厉城扬起身时,却看见床头的桌子上头搁了两个精致的盒子,打开其中一个来见里面有十几颗灵气充裕的妖丹:“这是谁送来的?”

    孟长乐答道:“左边那个是云少宗主遣人送来的,右边那个是……闻修决叫泊风拿来的,两人都说是给小缘补一补身体,可他如今还睡着不能服用,我便先搁着了。”

    厉城扬摸出右边盒子其中一颗看了看:“这妖丹倒是灵气充沛,新鲜得很,现杀?”

    “这混账晓得去给小缘取妖丹补身体,怎么没见他亲自来一趟照看照看他师兄?我先前没杀他,还是看在了小缘求情的份上,如今小缘因他而重伤,没叫他拿性命来偿还已经算是好的了。”

    孟长乐愣了一下,道:“我以为是你不叫他来,但说起来,还是多亏了他把百里从归叫来,不然仅凭我一人,怕是不能叫小缘生还的。”

    “我什么时候不叫他来?”厉城扬压低了声音,顿了一顿又忍不住骂道:“混账东西!他便是要来我也先罚他一顿再说!”

    高山白雪皑皑,闻修决盘膝坐在山峰之上,手中摸着自己那把剑看着底下的大殿发呆,这个视角很好,若是偶尔沈缘病中要开窗稍微通一通风,他很容易便能瞧见,这两个月以来,闻修决行遍妖界,几乎斩尽剩余孽妖,得来的内丹便叫宋泊风给沈缘送过去。

    他不是不想见沈缘,只是……

    他怕师兄醒来第一眼想见到的人,不会是他,爱恨纠葛已清,纷乱心绪早澄明,闻修决看着沈缘慢慢好起来,心里的重石也终于悄然落地,满天大雪纷飞,覆盖在他的肩头,只是短短一刻钟,便险些将他的身躯完全覆盖。

    心绪难平,已为深谷。

    丘壑之下,覆满万里冰霜。

    ……

    ……

    沈缘苏醒在春冬交接之时,窗外尚还呼呼吹着夹带寒霜的冷风,昨夜方才下了一场细雪,绵密的雪花堆积在窗口处,却被悄然在坚固冷硬泥土中慢慢生长起来的藤花嫩蔓拨落,一阵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响起,碎雪撩向天空,待到天边一线亮光照在床榻间青年的眉眼之处时,沈缘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砰!”

    正踏入进来的宋泊风恍然间一个怔愣,手里头用来盛温水给沈缘擦拭脸颊的木盆轰然跌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声响,略有些滚烫的热水打在他的小腿间,宋泊风却无知无觉,半晌后才如同受了惊讶一般,腿软着踉跄跑了出去。

    “师兄!师兄醒了!”

    “快去叫师尊和师叔来!大师兄醒来了!”

    沈缘神思尚有些恍惚不明,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眼睁睁看着那个模糊的影子从殿门口跑出去,他耳朵里嗡嗡作响,良久才找回自己不知不觉散开的思绪,青年捏紧了身上锦被,微微张开了薄唇,用力呼吸几回,才半撑着身躯从床间慢慢爬起。

    只这么一动,全身疼痛接连袭来,每一根筋骨都仿佛被极长的钢针扎入,贯穿整个血淋淋的身躯,沈缘痛得有些发抖

    “别起!别起!”来人的动作比这道急切声音更快,沈缘还未曾反应过来,他的肩膀已经被一只手臂完全拢住,他下意识顺着这人的力气重新躺倒下去,长睫轻闪间,看见了一张凌厉焦急面容。

    沈缘瞧着他,轻轻动了动唇:“……师尊。”

    厉城扬摸着他腕间脉搏,一面又低声安抚着他:“乖,你刚醒不要讲话,喉咙要疼的,先喝两口水。”

    沈缘轻轻眨了下眼睛,“嗯”了一声。

    门外哗啦啦地涌进来三五个人,那群小师弟围在他的床前,只来得及吵嚷了两三句,便被厉城扬冷脸轰走赶去练剑,孟长乐及时用瓷勺给沈缘喂了几口水,润了润他的喉咙。

    “孟师叔……”

    孟长乐喜笑颜开:“哎在呢在呢!你好好躺着就是了,正是恢复身体的时候,这几日师叔陪着你。”

    萧景炎冷不丁地凑上来,见沈缘已无大碍,便有些吃味似得哼笑一声:“小缘叫了好些人,怎地没看见我?你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啊。”

    沈缘微抿了下唇:“萧师叔。”

    这声下去,萧景炎总算满意了,他伸手摸了摸青年柔软发丝,轻声道:“好好地养些日子吧,等你好了,师叔带你下山去玩。”

    青年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一旁提着一个长盒子默不作声站立良久的林鹤延身上,隔着绰绰人影,林鹤延抬起眼眸与他对视,这片刻时间被拉得太长,似乎隔绝了千山万水,四季轮回,青山覆盖茫茫白雪,山头间枯黄落叶坠在春日翩翩起舞的白蝶身上,林鹤延的目光从他的眉间轻轻扫过,落在青年那双纯净温和的眼眸上。

    片刻后,沈缘开口了。

    他说:“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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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仙门大师兄他不想黑化(46)

    殿中良久没有人开口说话, 如今明明已经近春,窗外的雪却又随着凌厉寒风片片坠落下来,打在屋檐之上, 发出阵阵簌簌不清的细微响动。

    是生锈了的钝刀割着软肉,一寸一寸地疼到骨子里去, 这股心酸蔓延至林鹤延全身各处,他一错不错地看着那青年眼眸之中那一点波纹荡漾,忽然间恍如隔世, 压抑在心脏处的那口气息久久未能吐出来。

    从在河岸边给他递馒头的小小少年,到如今居于塌间重伤三月方才能苏醒,这其中也不过短短二十年,林鹤延握着手里的东西,心中河水激荡起千百层波浪,他是想着……能给沈缘铺一条康庄大道, 能叫他有一日名扬天下, 或者是……或许, 沈缘能彻底忘了他也好, 就算相逢陌路, 他也开心, 也甘愿。

    只是不细想还好,一旦夜深人静自己琢磨着这些年月慢慢数过来, 换到沈缘的方位上去面对自己, 他便忽觉青年这一身风骨不堪折, 是自己一意孤行, 固执己见……把他变成这般模样, 一想便是心疼, 一触碰便是后悔。

    林鹤延并未答他这句话, 只是默不作声地将那只长盒子搁在了一旁的桌子上面去,待到晚霞在天边绽开花边,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他才状似无意般上前去将门完全合上,回身将那只盒子打开来。

    “小缘,”林鹤延的声音顿了一下,道:“你的归缘剑,我给你重铸了。”

    “归缘……?”

    沈缘的背后放了两个软枕,托着他尚还脆弱的身骨,青年一觉醒来已过三月,他未曾束发,三千鸦墨发丝只是轻轻地披散在肩头,遮住了有些瘦弱的下颌骨,白衣仙君眸光轻轻闪动,他看见那长剑安静地躺中盒子里,忍不住伸了手去摸。

    林鹤延看着他,忍不住软和了声音:“喜欢吗?”

    沈缘轻轻点了下头,却将那只盒子合上,就这么朝着他施了一礼,低声道:“归缘剑能重铸,实属难得,只是我如今……恐怕无法再配得上它,劳烦您……物归原主罢。”

    一是剔骨还你。

    二是物归原主。

    声声字字沥尽了血,无不在昭示着,沈缘并非是不想要这把剑,他的眼眸中分明有欣喜,他的动作分明是舍不得,却依旧能用一只盒子将它完全埋藏——他明明就是……想还这段情分。

    或者更清楚地来说,他是在舍弃。

    林鹤延张了张口:“小缘如今……还是在责怪师尊吗?我与你讲一讲这些事来听,可好?”

    “宗主。”

    沈缘低垂眼眸,抬起头来时朝他轻笑着,青年弱柳扶风病骨难祛,一身坚毅孤傲却半点儿不减,他缓缓开口,像是讲着一则故事般慢慢道:“一直以来,我都是个心气儿很高的人,因此心境始终停滞不前,幼时便总不服气为何我总是天生比别人病弱些,到如今二十多岁了,还是不改。”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一声继续道:“其实这世上人人各不等同,我总不能次次拿着自己的缺陷来与他人做对比,都是苍生中独身一人而已,没什么好嫉妒的。”

    林鹤延沉默片刻,问道:“你这是……想说什么?”

    沈缘垂眸扶着床榻直起身子,轻声道:“弟子剖取闻师弟金丹炼化为己用,此为一罪,隐瞒真相月余逃避师门责难,此为二罪,有罪当罚。”

    “请宗主将我……逐出师门,以儆效尤。”

    “沈缘。”林鹤延加重的声音,半晌后又忍不住轻和下去:“这事暂且不论,师尊我……冷落你许多年,确有缘由,是因为……”

    “这不重要。”沈缘轻声道:“我不在意了。”

    “宗主。”

    “我已经自己站起来了。”

    纵然是千般苦痛万般难熬,万剑宗门山巅又覆新雪,冷风阵阵吹碎病骨,那六角阶间的血梅也终究在严寒之下长成了这世间最坚毅的一枝,霞光漫天,沈缘轻眸浅笑,彻底与他断绝了二十年父子之情。

    林鹤延全身被冰雪冻僵,最后面前的青年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告诉他:“往事如烟,宗主也请……不要在意了。”

    ……

    ……

    沈缘到底是伤得太重,昏睡时日总比清醒着的时候要长得多,往往上一刻还饶有兴致笑吟吟地听着宋泊风和他讲跟着孟师叔学药理,抱怨着每日都想把书撕烂,下一刻他便合了眼眸,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宋泊风连忙熄了声响,他蹑手蹑脚地将那席绒被扯上去些,盖住了青年偷凉露在外头的锁骨,俯身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从胸口里摸出一封印了流云形状火漆的精致信件来,悄悄地塞到他枕下,还未直起身子长舒一口气,却忽觉身后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低声询问他:“你在偷偷摸摸做什么?”

    宋泊风吓了一跳,回身看见是闻修决,再次被惊了一次,许是年幼时少年间总有摩擦,再见时总觉有些尴尬无所适从,宋泊风遮了遮自己臂间烧伤,才讶异似问道:“……闻师弟?”

    闻修决的脸色沉得厉害:“你在做什么?偷塞了什么东西到他枕下?!”

    他大约以为这是什么对沈缘不利的东西才会如此紧张,宋泊风回过神来,只是摆摆手含糊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就是一封信而已……”

    闻修决的手探入那方软枕之下摸了摸,手感上来讲的确是一件纸质的物什,他放了心,将那枕头压了一压才又问道:“哪里来的信?是给师兄看的?”

    宋泊风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回答道:“浮云宗来的。”

    “谁?”

    宋泊风道:“浮云宗少宗主,云栽雪。”

    “……我知道了。”闻修决呼出一口气:“你先出去。”

    他半跪在了青年床榻边,罕见地没有如同偷窥般盯着他那副沉静睡颜看,只是如同有些恍惚般看着那方软枕,似乎要将它盯出一个窟窿来。

    良久后,闻修决的手再次探入枕头之下,将那封信摸到自己手上细细地看着,这一瞬间心里早就绕过百转千回,闻修决捏紧了手里的信封,将那方火漆都掐出了细密痕迹,心里想要将它彻底毁去的欲望愈来愈强烈,可沉默半晌,他却又放了回去。

    云栽雪云栽雪……

    纵然他不认得此人,这名字也要刻到他心里去了,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不服气,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入了沈缘的眼?

    闻修决压着心口那阵郁气,松了松有些麻木的手腕,他站起来微微俯下身去,隔着一层绒被细细探查着沈缘如今的伤势,依旧带着伤疤的手指自青年胸口间悄然划过,闻修决感受着他已经渐渐要好起来的筋脉,吊起来的心终于落下去。

    “等等……这是?”闻修决忽然看见青年下巴处有道细细红痕,如若不仔细瞧定是发现不了,他怕是沈缘被什么东西所伤,忍不住有些气恼,少年手指慢慢地碰到白衣仙君下巴,稍微抬了一抬,他的头也低了下去看。

    “啪。”

    “你做什么?”

    闻修决愣住了,他的嘴巴被一只手完全捂住,唇上是沈缘稍有些凉的体温,眼前是青年启眸清俊模样,一时间所有的复杂思绪涌上心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绿野青山,就连他放在沈缘下巴处的手指,都忘了要放下。

    “师兄……”

    少年发出的声音被一只手捂住,闷闷哑哑,沈缘忍不住勾起唇角从喉中发出一声笑来,闻修决久不见他开怀笑颜,见此状有些不知所措,面对旁人时尚可压着那一口气做做威风魔尊模样,可一旦见了沈缘,他便有些骨子里想要爱护的想法,如同嘴里含着颗清脆珠玉,恨不能将他日日拢在怀中好好呵护才行。

    沈缘只笑了片刻,他仰头问道:“你方才想做什么?”

    闻修决沉默片刻,才道:“我只是见师兄脸颊上有道伤痕,想好好看一看是被什么所伤,师兄病中难免体弱,事事还是要注意一些。”

    沈缘看着他,却道:“我不是说这个。”

    “我是问你,方才你在我枕下摸什么东西?”

    闻修决道:“信。”

    沈缘:“嗯?”

    闻修决轻声道:“浮云宗来的信。”

    “哦……”沈缘道:“你帮我拿……”他轻轻顿了一顿,又改口道:“罢了,等过些时间再看,大约是云少宗主写来的,不知三月前那一战,他身体恢复如何……倒是有些担心,若你有空,替我去孟师叔那里拿些药材送去吧。”

    闻修决沉沉地呼吸几口气,胸膛间有些起伏,他很勉强地压下心口那阵郁气,才冷冰冰道:“他好得很,师兄不用担心。”

    沈缘道:“你怎么咬牙切齿的?”

    闻修决看向他,却回避过这句话,道:“师兄醒后,我一直不敢来见……怕你气极了再加重病情,非是逃避发落。”

    沈缘蹙眉:“为何是我要发落你?”

    闻修决不答,只是自顾自道:“原本还想偷些日子好好地再看师兄几眼,我恋慕师兄多年,一直以来都藏着卑劣的心思不敢叫人发现,如今倒是无所谓了……先前已与师尊等人约好,若是师兄醒来,不论如何责罚我,我都受着。”

    “能死在师兄手里也好……”闻修决低声道:“我知足了。”

    沈缘沉默片刻,问道:“如今你依旧恋慕我?”

    “是。”

    沈缘道:“如今大家都好好的了,能活下来慢慢地养着身子,不至于生死相隔,已经算是万幸,泊风前几日和我说,学了医术要下山悬壶济世去,给万剑宗赐天下福泽,他已经大变了性情。”

    闻修决道:“这很好。”

    沈缘看着他,道:“泊风还想学一学百里从归的一手医术,旁人都说是他救了我,想来是有很大本事的。”

    闻修决道:“那我令他来万剑宗。”

    他问:“师兄还有什么需要我吩咐下去的吗?”

    沈缘细想片刻,摇了摇头道:“没有了。”

    闻修决吐出一口浊气,从袖口里翻出一把匕首来,他将手柄塞入沈缘手中,将刀刃正对着自己的脖颈,闻修决看着面前白衣青年,声音有些喑哑:“旁人都杀不了我,割千万刀凌迟在我血肉间,我也能活下来,我自己不敢下手,总是舍不得师兄,总想再多看一眼。”

    “但如果是师兄下手的话……我便能如愿以偿了。”

    沈缘轻握着那把匕首,有些莫名:“你不是还要令百里从归来万剑宗吗?”

    闻修决的脖颈贴近刀刃:“我死了,他自会来的。”

    “好周全。”沈缘点了点头,道:“你闭上眼睛吧。”

    闻修决依言紧闭了双眸,冰凉刀尖正对着他的脖颈,淡雅的清香气息萦绕在鼻尖,在这一刻……与他上一世身死的那刻何其相似?那日乌云压顶,他自戕搂着那具破碎尸身死去,却一睁眼又瞧见了师兄的模样……如果能再给他一次这样的机会,他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那么多情意藏在心头,两世都未能说尽,年少的轻狂意气在第一世磨损,愤恨无望在第二世了却,可他依旧爱着沈缘,爱到满身血淋淋无能为力,到最后也不算放手。

    死了也爱着。

    “闻修决。”

    “……!”少年蓦然睁大了眼睛,他看着面前青年近在咫尺的睫羽,呼吸猛地停滞住了,根本没来得及反应,闻修决下意识便将沈缘掀在床榻间紧紧搂住,瞬间反客为主深深拥吻下去。

    “唔……!等、等等……”

    “刀……”

    沈缘被含着舍尖萦绕,头脑有些发昏,整个身体刹那间便软了下去,他只想给出一抹清晨露水,却换来一阵狂风骤雨,闻修决的气力很大,将他的肩膀完全锁在床榻间不能动弹,这一刻,沈缘几乎有些后悔。

    “刀……!刀还在手上!你等等……”

    闻修决随意将那把扎入他脖颈几寸的刀拔下去扔到地上,根本不顾及脖子上那道失手扎出来的深刻伤口,只是低头吻着沈缘湿润薄唇,贴在他唇角处低声叹息道:“师兄这么做,是招惹了鬣狗……”

    “我又舍不得了。”

    细碎绵密的亲吻落在沈缘脖颈间,青年仰头轻轻小口喘着气,忍不住往闻修决的心口用力锤了一拳,少年魔尊低低笑着:“师兄该扇我巴掌才好使。”

    “哐当”一声,殿门大开。

    闻修决连一个眼神都未挪过去,忽地一抬手将那直直袭来的剑刃徒手接住,只是轻轻并指一捏,那把剑便在沈缘眼前折断,落地上打在那把沾了血的匕首上,发出清脆声响。

    “师兄……”

    “嫁给我吧。”——

    完结,下一篇番外是攻宝and闻he后的日常。

    欢迎收看《娘家人对魔尊的拷打》

    第47章 番外一《花好月圆》

    最后一场冬雪落尽之时, 浮云宗在中堂内外大摆了一场宴席,虽是夜宴,却抵挡不住浮云宗向来是待客周到财大气粗, 竟点了千百只红灯笼高高地悬在长廊木柱之上,尽头处每隔三尺便在地镶嵌一颗闪耀着夺目光芒的夜明珠, 映照着这本不算晴朗的天亮如白昼。

    四方来客已落座于席间,一面饮着酒又低声地窃窃私语,相互谈论着浮云宗这盛大排场, 倒像是云少宗主要娶妻了一般,弄得到处都热热闹闹的,生动喜人。

    “咚——”

    沉重钟声敲响,嗡嗡震鸣之音未落,金雕大门处凭空出现一抹霜雪素白,来人姿态清俊, 步履稍有些缓慢, 墨发垂于素色长衫之间, 肩膀上还拢着一袭绒袍, 青葱玉指藏在袖中半截, 旁人只能瞧得见他手中那把轻巧无品级素剑。

    “啊, 这就是……”

    长久沉默之后,人群中忽地出现一声惊呼, 若只看那把素剑, 众人或许不以为意, 只猜测或是哪个不知名的小宗门弟子, 可顺着那把剑再往上瞧, 白衣青年腰间挂着的……不是万剑宗宗主令又是何物?

    “沈仙君!”

    “是险些殒命斩杀了妖王挽救天下苍生的沈小仙君!”

    “早就听说沈仙君风姿, 如今一见果真是琼枝玉树仍不能比。”

    窃窃私语化为吵吵嚷嚷, 万千目光全都聚在了他的身上,像是要将他燎出一个洞来,沈缘略有些头疼,他压着眉心加快了些步子,只想从这条阔道间赶快走过去,却不料众人自发地站起来,一齐朝着他施了个礼,如今是想避也避不成了,沈缘停下脚步微俯肩头一一回礼,面对他人恭维也只能一笑了之。

    “此事非我一人之功,诸位谬赞。”

    沈缘礼节周到,面容之上挂着浅浅笑容,却只叫人觉着是千里寒霜铺满了席面,不见有人胆敢半点儿不敬,连个来劝酒的人都无,就算沈仙君是孤身赴宴,一身的好脾气不轻易动怒,可在招惹他之前,也至少得想一想他背后的万剑宗是何等强悍实力,更别提如今的魔尊是这沈仙君曾经的小师弟。

    两方势力都好好护着,又有谁敢招惹?

    沈缘清闲了片刻,正左右寻着自己的座位,却见有一只手伸到他的眼睛前面蓦然打了个响指,他还未来得及回神,只听身旁有人笑道:“这里。”

    云栽雪领着他到最前面去落座,二人位置正好只相隔一条窄道,是用来给人传菜走的,长久未曾见面,他们倒是没怎么生疏,云栽雪拿了个垫子径直坐到沈缘的桌前来,自顾自地斟了杯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品着,问他:“你怎么一个人来?”

    沈缘沉默片刻:“师尊叫我独自来赴宴。”

    “嗯?”云栽雪问:“为什么?”

    沈缘几乎有些绝望,他早知道别人会问起这番话来,却怎么也没找到个合适的借口,偏偏云栽雪是个笔直的性子,他能怎么说呢?难道直截了当地承认因为闻修决那一遭,师尊和师叔生了他好久的气,把魔尊拽到了论剑台上比试反而将他赶了出来?

    沈缘犹豫良久,又觉得和云栽雪没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只是斟酌了一番话语,才默默道:“师尊说我眼瞎。”

    云栽雪:“?”

    沈缘看他一眼,道:“我与闻修决互通了心意,惹得他们生气了,师尊和师叔便叫我来此看看天底下的青年才俊,若是遇见喜欢的带回万剑宗,就将闻修决杀了庆贺。”

    云栽雪含着嘴里的烈酒轻轻一愣,转而又笑起来倾身凑近了他勾着唇角问道:“沈仙君觉得我如何?算不算是顶好的青年才俊?”

    沈缘看他半晌,点点头:“算。”

    云栽雪便笑:“那你嫁给我如何?”

    “嫁给我,浮云宗给你当聘礼可否?”

    沈缘没出声,只是抬着眼眸看他,少顷片刻,青年屈起手指将桌上那盘下酒的凉菜推到他的面前,动作间轻缓雅致,没见半点儿讶异之色。

    “我开玩笑的。”云栽雪仰头饮下最后一口酒,又提着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我知道。”沈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见他一杯接着一杯这样喝,脸上却没有丝毫醉色,忍不住有些羡慕,这人的酒量天生便不一样,若是他这么喝,怕是烂醉如泥遭人刺杀了也不晓得半分。

    “这酒味道怎么样?”

    云栽雪翻了个新杯子搁到他眼前,从自己杯中给沈缘匀了一些出来,约摸就是他平常半口的量:“你尝一尝。”

    沈缘正打算抬手去拿那只杯子,却忽地听见一声破空震响,自门口处朝着他而来,一颗石子“砰”地一声将那只玉瓷杯打成粉末,碎片轰然四溅,却没一片打在他的身上,那只翠绿酒壶也因这震动咔嚓一下碎裂,醇香酒液顺着桌子稀稀拉拉地滴落下去。

    “师兄。”

    一道修长身影自大门阔道处步步走来,少年外着一袭大袖华贵玄袍,内里长衫穿的是一件素白如万剑宗弟子服般的衣裳,明暗相对略显突兀,闻修决抱臂漫不经心地笑着,走到沈缘身边,长臂一抬将他腰身紧紧搂住,低声道:“师兄抛下我一个人来这里,叫我好气恼。”

    沈缘反驳:“我是被师尊赶出来的。”

    又问:“你怎么来了?师尊他们呢?”

    闻修决轻垂眼眸从侧面瞧着青年淡色薄唇一张一合,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根本没听清沈缘到底问了什么。前些日子两人刚好好地将所有事情说开,那些长久纠缠不清的恨的怨的一并撇去再也不提,原本以为已经万事大吉什么都无需再想,却不料上回那次亲吻刚好被厉城扬撞见。

    他是真的气疯了才会连带着自己的小仙君弟子一并骂了,对闻修决是字字珠玑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一剑袭过来真是丝毫不留情,若非是闻修决反应快,怕是伤痕累累的皮肤上还得再落一道伤疤。

    可转到一旁手足无措的沈缘时,厉城扬憋闷许久,只怒斥道:“你眼瞎了?看上这么个混账东西!”

    沈缘欲言又止,没来得及阻拦已经打在一起的两人,便被厉城扬无情赶出了万剑宗前来赴宴,本是叫他来看看万千青年才俊,好将闻修决忘却到脑后,却也没曾想这席间千百子弟,无人可及沈仙君半寸风姿。

    若是沈缘当真移情别恋,瞧上哪个人带回万剑宗,厉城扬恐怕又是一阵气恼,挑三拣四恨不得将人骂跑了才行,这天底下男男女女,在他眼中心里,便没有一个人能与自己的小弟子匹敌。

    “问你呢,师尊他们呢?”沈缘轻扯了下他的袖子,又低下声音轻斥道:“你方才做什么?将浮云宗主家的好酒打碎了,没伤到旁人是好,伤到人可就……”

    “师兄。”少年眉眼弯弯,低头在他额心间落下轻轻一个吻,沈缘未说完的半句话便就这么被噎在了喉咙里面,闻修决揽着他的腰身往怀中带了一带,在阔袖下握住了他一只手,再抬起头时面对云栽雪,眼眸中只残留一线凛凛气息。

    “云少宗主,幸会。”

    云栽雪敛了神色:“闻修决,你没有受到邀请。”

    “不。”

    闻修决忽地反手将自己的外衣完全剥落下来,盖在了沈缘肩头上,露出内里素白劲装,他皮笑肉不笑地勾着唇角:“我是以沈仙君——师弟的身份,来赴宴的,先前有些事情耽搁了些许时间,谢谢云少宗主照顾我师兄。”

    不过现在他已经来了,那么云栽雪就得乖乖地靠边儿站。

    闻修决的得意写在脸上,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自从师兄与他互通了心意,他便没有一刻是不高兴的,恨不得能将心脏挖出来教它说话给沈缘表白,面对这个在沈缘心中能排到前面去的“云少宗主”,也能敷衍地给上几分好脸色了。

    “拿过来。”

    闻修决一招手,一道模糊身形倏然出现在大殿中央,少年接过逢青迟手中酒壶,袖口一翻拿出来两只酒杯:“听我师兄说,云少宗主擅品酒,正巧三月前我酿了一壶梅花酒,一直忘了拿出来,今日正逢好时日……”

    “我,敬云少宗主一杯。”

    他笑吟吟地举起那只酒杯想要递给云栽雪,却不料半路被截了胡,沈缘从他手指间夺过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面不改色朝云栽雪说了几句抱歉的场面话,便将肩上玄色大袍一撩扔到地上,转身就走。

    闻修决微愣:“师兄?”

    ……

    在宴会外头追上沈缘时,恰好浮云宗山间激荡起层层璀璨烟花,闻修决随着沈缘的脚步驻足,却没丝毫心情去仰头看看那灿烂景色,只是略有些着急地将青年搂在怀中轻轻地问他:“师兄是不是生气了?”

    沈缘默不作声地轻推了他一把。

    闻修决更着急,只能磕磕绊绊解释道:“师兄听我说,我没想为难他,只是喝口酒而已,三四个月前六角阶的梅花开得好,我便折了一些拿去酿酒……最好的那几壶不给别人,都给师兄留着呢。”

    “还有?”沈缘忽然问。

    闻修决怔了怔:“什么?”

    沈缘轻声道:“烟花。”

    闻修决随着他的目光仰头去看,无边无际的天空之下,绚烂烟花在黑暗中炸开层层闪耀亮色,熄灭的点点星子划过带着云彩的天幕,落到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之下,远处高空升起亮灯,稀稀落落的几个纸天灯从山下城中慢慢升起。

    “好看。”沈缘轻轻抓住闻修决的袖口,细嫩指尖触碰到他腕间肌肤,闻修决整个人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狠狠地颤了一下,反手将青年整只手包裹在了手心中,过后再去看沈缘面容,这才发现青年脸颊之上早已泛起淡淡红晕——他醉了。

    又是一杯就醉,连点儿和缓的时间都没有,沈缘这样的人,怕是天生便沾不得酒的,若是在别处喝醉了昏睡着歇息,还不知道要引起多少人胆大包天地觊觎他,光是想想,闻修决便恨不能将这天下人的眼珠子都剜出来,只留他一人来赏师兄绝代风华。

    “师兄?”

    闻修决轻轻地叫他,悄无声息地将青年整个劲瘦腰身圈在自己手臂间,沈缘虽是有些恍恍惚惚,表面上看起来却还尚有几分意识,他任由自己将侧脸贴在了闻修决的胸口处,半晌后才似听到声音,只慢慢地“嗯”了一声。

    “师兄跟我回家去吧,好不好?”

    沈缘仰起头来看着他,眼眸中似是浸了一洼盈盈春水,青年抿着薄唇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抓着闻修决的领口将他拽得俯下身来,而后心满意足地抬起手臂搂住了少年脖颈,不忘抱怨一声:“你如今生得太高了。”

    闻修决与他说笑话:“那我把双腿砍上一截,叫师兄好抱如何?”

    这夜风有些许冷,吹得青年脸颊都是冰冰凉凉的,闻修决原本穿那件外衣便是为了带来给沈缘御寒,却不料师兄一生气将它丢在了浮云宗殿内,如今再想回去拿那是不可能了。

    闻修决俯身将手臂探在沈缘腿腕下面,轻轻一抬便将小仙君完全抱了起来,怀中人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三层衣裳穿上身也只显身形如劲松,可他的心里却沉甸甸的,像是藤蔓坠着巨石,要将他彻底拉入情欲的河水中。

    “呼……”

    闻修决轻轻地吻了吻青年耳尖,而后一个转身从原地消失不见。

    *

    月色如水,透过雕花木窗打在青年光滑脊背之上,映照着他劲瘦骨骼形状十分漂亮,点点酒液顺着沈缘腰窝处慢慢滑落下来,被一只手拦住去路,红烛火光摇曳,闻修决掐着青年腰身慢慢低下头去,一口咬在沈缘耳尖。

    “师兄。”

    闻修决揽着沈缘的肩膀将他翻过来搂在怀中,青年莹白肌肤之上盖着一层红色冰纱质地的半透衣裳,其上坠着十几颗小铃,只轻轻一动便发出悦耳的响声,下裳是同色长纱裙,细碎金线绣在其间,半遮半掩地盖着青年更甚雪色的膝盖。

    闻修决的手慢慢探下去,撩起那一袭薄纱裙摆,少年赤裸着上身,低头将舌尖探入仙君口中,细细缠绵过后,便贴着青年唇角轻笑着:“师兄醉了真好……”

    “穿这衣裳,漂亮极了。”

    就这么哄骗着将这身纱衣覆在沈缘身上,便是明天就去死,也值得了,只是如今去死倒是有些不舍得,师兄的滋味,他尝千万遍也尝不够的。

    闻修决翻身跪坐在沈缘腰间,用膝盖撑着身体重量,他垂下眼眸,看着沈缘迷离朦胧的眸光,心中微微一动便沉下腰去,果不其然听见身下人一声委屈似的低哼。

    “好师兄……”闻修决吻着他脖颈,慢慢哄道:“师兄别怕……”

    上头传来一声笑:“也别抖。”

    三两口梅花酒喝下去,沈缘早已经昏昏沉沉辨不清方向,只觉小腹间一阵灼热,烧得他有些莫名的麻意,便难受得落下眼泪来,这些水珠如同那未喝完的酒液一般被闻修决舔去,只留下一片旖旎气息。

    “好了,现在我再来问师兄一次。”

    闻修决与沈缘十指相扣,低下头去问他:“师兄心里最在乎的人,是谁?”

    沈缘张着唇断断续续小口喘息着,只是轻轻抽泣着不说话,整个裸露在外的肩膀有些止不住地发抖。

    闻修决笑道:“那我换一种问法好了。”

    “在师兄心里,我与云栽雪,谁更重要?”

    胯骨处不停发颤,沈缘泪眼朦胧,酒意上头时一切温情都拢到他怀中,烧起簇簇火苗,少年恶作剧般加快了速度,满怀恶意地紧紧捏着他的手指,道:“师兄说呀……谁重要?”

    沈缘张开口:“你。”

    闻修决从喉咙中发出一声畅快的笑,却装作未曾听清,只俯下身来紧紧贴着他胸口间问:“谁呀?”

    沈缘嗓音发颤,良久后才说出那三个字来。

    “闻修决……”——

    第48章 番外二《风雪千山》

    “沈小仙君怎么偏偏就贪这一口酒呢?”

    这声音带着调侃从门口处传过来, 沈缘正拿着桌上翠色酒壶的小瓷盖子,低了头去细闻着其中带着清香的烈烈酒气,他自幼没饮过酒, 偏偏小孩子便是对没吃过用过的东西感到好奇,这日正值开春, 云栽雪拎着一壶酒来寻他去浮云宗看好风景,却不料半路被他的师尊叫走,商议他们四月中旬时的婚事去了。

    沈缘不是个对酒有特别偏好的人, 那种辛辣液体只有加了果味才勉强好喝些,他只是没饮过没尝过,便有些好奇,正揭开了盖子想闻一闻酒壶里面的味道,却被去而复返的云栽雪撞了个正着。

    这声音惊得他指尖一抖,那壶酒便要跌落在地上, 沈缘自苏醒后反应便有些缓慢, 思绪停滞难进, 一直到云栽雪的手伸过来稳稳地接住了那只酒壶, 笑着问他:“怎的?你又醉了吗?”

    沈缘慢半拍似的摇了摇头。

    云栽雪将酒壶搁在桌案上, 反手将沈缘有些瘦弱的冰凉指尖拢在自己手心中暖着, 边点了蜡烛边轻声劝道:“虽已至春日,可你身体还尚未好全, 可不要贪凉把外头的绒衣去了, 要是感了风寒, 再难受我也替不了你的。”

    烛光摇曳, 明暗火光打在沈缘尚有些苍白的脸上, 青年眉眼处清冽如水, 只留薄唇处未被暖色侵染, 鸦墨发丝被束成一根长长的辫子垂在左肩,发尾轻扫着腰间束带,叫人远远看着只觉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说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大概也就是这般了。

    沈缘看着他铺好了桌案边垫子,顺着云栽雪的手坐在上面,目光又忍不住落在了那壶酒上,盯着那翠色半晌,青年开口问他:“……我们的婚事,师尊怎么说?”

    云栽雪俯身沾了沾他的鼻尖,低声笑道:“要摘走小仙君这么一枝花,可是难得很,你师尊教训了我许久,连口茶都不给我喝,若非我是浮云宗少宗主,他怕是要气得打我了!”

    “不过总归是要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娶到你,只被不痛不痒地骂几句又有什么?你放心,”云栽雪坐在了他旁边,长臂伸过来揽住他腰身笑道:“我们的婚事就定四月中旬了,我已经与我爹说好了,宴请四方宾客,摆十五日的流水宴席,那时节正值山间桃花开,也算是顶好的时日。”

    沈缘轻轻地“嗯”了一声,道:“这很好。”

    “好什么?”云栽雪笑吟吟地低头凑过来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哪里好?我好吗?”

    沈缘故意道:“你不好。”

    云栽雪挑眉:“我不好你为何要嫁我?”

    沈缘轻轻把他推开一点:“我不嫁你。”

    “哎呀,”云栽雪偏头在他唇间轻轻啄了一口,笑道:“那我不晓得是哪个缘缘要嫁给我了,这可怎么办?”

    沈缘转过身去不说话,片刻后便被云栽雪掰过脸来又在他脸颊处偷了一个香,云少宗主捧着青年脸颊垂眸瞧着他,略沉默一瞬轻叹了口气将他抱紧在怀里:“你能嫁我,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若是……”

    他顿了一顿,道:“若是那一战我眼睛未好,成了个半瞎子模样,你看人间好景讲予我听,我却无法领会,便不忍心招惹你了,光是想想就觉得委屈了沈仙君……”

    “没有,”沈缘抬手回抱住他,低声道:“你是为了救我,我也……喜欢你的。”

    云栽雪心里微微一动,复又笑道:“那是自然。”

    “缘缘喜欢了我,才能嫁我。”

    ……

    ……

    今日下了场小小的春雨,路间有些泥泞,沈缘刚去看了自己备好的嫁衣回来,那嫁衣是由浮云宗和万剑宗一起手工绣织而成,其中添了一些极其贵重的冰蚕丝,袖口处翻了花瓣,一些珠玉金钗,也是由天地法器再锻造而成,若真穿戴在身上,还不晓得有多么地张扬。

    青年撑着一把纸伞慢慢走过玉阶,大病初愈,他的身体尚还有些虚弱,头脑也混乱不清,往往睡时便有接二连三的模糊梦境入到他的思绪中去,长此以往,沈缘也不大乐意轻易入睡了,他似乎因病忘了一些东西,记忆出现了断层,可左思右想,将自小到大的经历捋过一遍,却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如果重要的话,为什么会忘呢?

    “谁在那里?”

    沈缘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树后露出来的一点儿玄色,手指间蓄起灵力来,实在是太大意了,有人跟踪他这么久,他却到现在才发觉,青年撑伞在后,沉着声音斥道:“出来!”

    树后身影慢慢走出来,隔着层层雨幕,少年狠厉面容也模糊了许多,他紧抿着唇,全身衣裳完全湿透,整张脸上布满了细小伤口,如同阴雨中破土而出的恶鬼。

    沈缘略蹙了下眉:“你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跟踪我?”

    闻修决抬起眼眸,唤道:“师兄。”

    沈缘轻轻一愣:“你是万剑宗的弟子吗?”

    青年白衣扫过玉阶,顺着被雨水打湿的高台缓缓而下,终于是站在了他的面前,那把伞朝他倾斜些许,遮住了所有雨水,沈缘看着他脖颈间泛白的伤口,忍不住有些感同身受般的疼痛:“你是哪位仙尊门下的弟子?怎么弄成这样?”

    闻修决看着他摇了摇头,只是轻轻地重复道:“师兄……”

    沈缘问他:“外门的?”

    “叫什么名字?”

    少年赤红眼眸盯着他,开口道:“闻修决。”

    “这样,”沈缘思索片刻,道:“你去医药堂里寻一寻你宋师兄,叫宋泊风的,就说是我吩咐,去治一治你的伤……弄成这样,不晓得疼吗?”

    闻修决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青年沉静面容之上寻找到那么一丝裂缝,因此他说了自己的姓名,如同往常一般喊他师兄,可叫人无能为力的是,白衣仙君的清冽眸中,没有以往那层面对他时总是厌恶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生疏的……怜悯与同情。

    “师兄记得所有人,记得宋泊风,记得云栽雪……可为何偏偏就忘了我呢?”

    沈缘未曾听清他这句话:“你在说什么?”

    闻修决握紧了手指,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处在山谷之间,进退两难,察觉到沈缘失忆后,他去寻了百里从归,那人告诉他,如若昏睡过久,大约是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的,只需好好地养护着身体,慢慢便能恢复过来。

    可沈缘不是失忆,他只忘了自己一个人而已……只忘了他一个人,爱恨结清就当真以如此荒谬的方式结清了,无厘头的丝线缠绕着跳动的腐烂心脏,锋利刀刃割过他鲜血淋漓的身躯,闻修决身上的伤到如今尚未好全,他原本想着,待到沈缘好好地养好了身体,再能想起一切的时候,他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论师兄想要他如何,他都能一并应下,爱恨纠缠许久模糊不清,那些隔阂化为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爱到如此恨到如此,都一样……可如今师兄连恨他都不恨了。

    他眸中的怜悯,是一把见血利刃。

    可还是要循序渐进些好……说不定哪日师兄就记起来了呢?闻修决暗暗想着,他忍了好些时日寻找恢复记忆的方法,甚至几次叫逢青迟制造幻境引沈缘入他梦,梦中他轻声地讲述着以往那些爱恨情仇,可梦醒之后,沈缘关于他的记忆依旧是一片空白。

    他因此数次走火入魔,损了根基,到如今实力不进反退,身上的十几处致命伤也无能为力。

    “师兄,”闻修决抬起头,轻声道:“你等等我。”

    沈缘有些莫名:“等什么?”

    少年立于台阶之下,抬起手臂来想要攥住他的手,他几乎如同恳求一般道:“别嫁给他。”

    沈缘躲过去此人触碰,心里忍不住升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厌恶来,可到底是琼枝玉树真仙君,自家弟子如此凄惨,他合该也担一份责任,于是青年耐下了心,只劝道:“去医药堂找宋泊风吧,治一治你身上的伤。”

    一阵郁气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闻修决看着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师兄为何总是提别人?!为何只不记得我?”

    “我……师兄对云栽雪难不成真有情吗?为何答应要嫁给他?!那我呢?师兄不记得我,我怎么办?!”

    沈缘皱起眉:“我嫁云栽雪,与你何干?”

    闻修决上前半步:“师兄不能嫁他。”

    沈缘不动声色地后退:“与你无关,师弟。”

    闻修决发出一声低低的笑,他的声音仿佛一阵夹杂着寒意微风吹过来:“你忘了,我也忘了……我早就不是你的师弟了。”

    头顶的纸伞再次挪动,少年重新暴露在雨水中,湿润的气息将他包裹起来,紧紧锁着他的肺腑,闻修决有些难以呼吸,他看着那身白衣转身将要离去,忍不住口不择言:“师兄若嫁他,我会连你一同毁去……既然不好,那我们都不要好了。”

    白衣仙君淡淡回望:“你尽管来。”

    ……

    ……

    沈缘后又想起这件事,忍不住有些奇怪,那人叫他师兄,身上却未曾穿着万剑宗的弟子服,反而是一身黑衣,并且在他凑近过来时,沈缘才看清了他不仅仅是脸上有伤口,那些被雨水冲刷去血液的外伤一直蔓延到脖颈之下,实在是有些莫名。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场小小插曲,并不值得留意。

    待到婚嫁之日他穿着好了那身绣线衣裳,由云栽雪将他接到浮云宗去举行仪式,沈缘因体弱暂且被安置到了备好的婚房之中歇息,外头的人在着急忙慌地检查各式菜品和装饰,云栽雪去了浮云宗祖坛那边问香,沈缘便百无聊赖地拿了云栽雪的一些书来看。

    “音律本……”沈缘琢磨着那些晦涩词句,略感有些无趣,并非是看不懂这些字,只是他对音律实在是一窍不通,便是再珍贵的古籍,看在眼里也只有安眠的作用了。

    上回他在万剑宗内枕下翻出一封云栽雪几月前给他写的信,打开漆封细细地读过后便去问他:“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那像是一封诀别信。

    云栽雪搂过沈缘,只笑着叹气:“当时眼睛毁了,怕自己要不好,才给你留了这么封信,你没看见就没看见罢了,如今又翻出来,叫我难为情。”

    “可如今我看见了。”沈缘靠在他怀中轻声道:“云少宗主文采斐然,其中末尾一句词写得好极了,只是字迹潦草了些……你该好好练字。”

    瞎着眼睛,又怎能写好字?云栽雪只连声道“好”,捧着他的脸亲了亲,笑道:“我倒是忘了自己当初写的什么了,你读一读给我听。”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沈缘轻轻地念出来,道:“这句好。”

    *

    “咔嚓。”

    窗外忽有异响,沈缘顿了顿手指将书搁下想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却不料那扇挂了红绸的窗子猛地被推开,从外头翻进来一个人,青年从一旁抽屉中摸出短刀来严阵以待。

    “什么人?”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一身肃杀之气,眼眸中黑色暗涌,时隔几日,他脸颊上的伤口已经大致好全,凌厉下颌间打着房间内暖色阴影,即便是发丝凌乱也难掩全身的冰冷气息,少顷片刻,闻修决看着他慢慢开口:“师兄穿嫁衣……真好看。”

    沈缘日常穿着白衣居多,虽的确是如同真仙人般挺拔似松不堪折断,可冷不丁地这么覆上一层烈烈红衣,倒显得他多年病骨苦痛都好了许多,青年脸上似乎添了一些淡淡妆容,嘴唇处印了艳艳口脂,耳尖挂着一串翡翠玉石,轻轻地垂在肩上,不论如何,看得出这身的确是下了大功夫的。

    沈缘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闻修决弯起眼睛,轻声道:“我找到能叫师兄恢复记忆的方法了……真的好难,不过幸好还有法子可以挽救,若是师兄嫁了他,我怕是死了都不甘心的。”

    少年上前半步,道:“不论师兄恢复记忆后或厌恶也罢恨也罢,若是好一点儿……师兄不再理我也好,只记得我,别只将我忘了就好……别嫁给他。”

    他既娶不到师兄,旁人也必不能来娶。

    沈缘只端坐高台做永远风华无双的沈仙君便行了,他做信徒来跪拜供奉,永生永世地受他所驱使,那仙人在上,纵然自己不能叫他走下神坛,也不会允别人将他拉下来。

    “你怎知我是否愿意恢复记忆?”沈缘沉着声音警告道:“不论我与你有没有旧缘,可前尘往事烟消云散,我如今心已许云少宗主,你若不愿,也只该当做不知道,去过自己的日子。”

    “我哪里有自己的日子?”闻修决上前来,忽地如同被魇住一般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双肩,少年声音满含郁气:“我一生中只有师兄!从来没有自己的日子可过……恢复记忆便好了,我帮师兄恢复记忆……你不会喜欢云栽雪的,你不能……”

    “你不能让他排在我的前头,又要嫁给他伤我的心……”闻修决握住他拿刀的手腕,声音颤抖不止:“我已经找到法子了……师兄用过我的心头血,如今应再剖出我心脏来尝尝熟悉的味道……”

    “噗呲——”

    沈缘用力将刀扎进了他的脖颈间,他的动作如此果决,将闻修决所有未说完的话遏止在了喉咙里,少年在剧痛中睁大眼睛,模糊的血色如同一只只红色蝴蝶般散开,他知道自己的躯体在慢慢跌倒下去,可心中仍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在拉扯着他。

    如此,狠心。

    他说:“对我的婚事指指点点,我已经忍你很久了,非我宗门子弟,何必唤我师兄作假?”

    少年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话,却被源源不断涌出的血水所浸溺,他的眼眸也被血色遮掩,再也看不见眼前青年清俊模样,闻修决用力抓紧了沈缘的那身嫁衣,这一刻他的心中百转千回,他想到了师兄或许会抵触,或许会不解……也有可能,他就是喜欢云栽雪想要嫁给他。

    他将所有的状况摸了个清清楚楚,准备好了一切应对措施,那些藏在心底的话有千箩百筐,他如今依旧能够回忆起多年前那枝血梅……可没了记忆,终究是不一样的,他未曾想到的是,没有熟悉作为支撑,他连将那些话吐出口,与师兄拉扯争执的机会都没有。

    原来一切一切的宿命,都源于多年前那白衣仙君笑吟吟地看着他所说出的那句问候:“你叫闻修决,是吗?”

    “我不甘心……”

    闻修决抓着沈缘的衣摆慢慢跌倒下去,在血色模糊间,他仿佛在刹那便又回到前世那场决裂之中,青年转身离去,留他一人孤苦无望,在爱恨纠葛中挣扎。

    于是生如行尸走肉,死如游魂野鬼。

    于是爱不得恨不得。

    于是……

    在意识彻底模糊之前,他听到大门被猛的打开的声音,有人快步走了进来,他跌倒在地上,手中那块红色衣裳被利刃割去,连最后一丝气力也已散尽。

    吵吵嚷嚷的声音依旧在耳边,他听见有人问:“这是什么人?怎么会在大婚之日行刺沈仙君?真是胆大包天!”

    云栽雪将沈缘搂在怀中安抚着,轻轻地亲吻他的额心哄着他,正欲要回答,可有一道清冷之音比他更快地说了出来。

    “扔出去吧。”

    沈缘道:“无关紧要的人。”——

    第二个番外over

    第三个是俩受一起出现,小闻吃大醋,基调还是甜甜

    第49章 番外三《半衾轻梦浓如酒》

    带着暖意的夕阳霞光渐渐自窗口滑落下去, 夜色渐浓。

    桌案上点起了雕花烛火,微弱光线透过幕帘,打在青年白皙肩头之上, 沈缘微微张着薄唇小口喘息着,似是被什么妖物攫取了全身精气, 淡色双眸恍惚不清,略有些失神,长长的羽睫不停闪动着, 自眼角处溢出湿润。

    一只带着抓痕的手探出来,将遮掩了大半光亮的纱质帐幔拉开一块,闻修决起身披了衣裳,又低下头去想要吻一吻仙君潋滟唇间芳泽,却不料被他默不作声地偏头躲了过去。

    “怎么?”

    闻修决低低轻笑,捧着青年的脸颊碰了碰他挺立鼻尖, 缠绕着的柔软发丝在他指缝中慢慢散开, 其后露出了沈缘被含得红肿的耳尖, 闻修决贴着他的唇角低声道:“师兄这是恼我了。”

    沈缘咬着唇中软肉, 轻斥道:“骗子……”

    “怎么就骗子了?”闻修决将他捞入怀中, 柔软棉衾从青年肩头滑落, 露出了一身的靡靡暧昧痕迹,嚣张的红痕自沈缘脖颈至胸口间纵横交错, 一直密密麻麻地蔓延到他被遮住的腰下, 闻修决呼吸停滞一瞬, 手指忍不住探入被中触碰到了沈缘腿根:“……好像有些肿了。”

    “别……”沈缘下意识抖了一下, 随及推着闻修决胸口想要离开他的怀抱, 却不料被揽得更紧, 方才险险被遮住的腰身也裸露在了微凉的空气中。

    濒死中求得一线生机不容易, 这么些日子里,沈缘不论是在万剑宗内还是魔族这边,都是被好好地精养着,从不受一点苦一点累的,平日里连风都很少吹,孟师叔近来炼制的丹药,大多都给他送了过来补身子。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大好了,虽不能恢复到未受伤时的程度,可能寻个身体康健,不再轻易害病已经算得上是上天垂怜,可沈缘却未曾想到昨日至今晚床榻上那接连几次作弄,几乎叫他又重新见了一回阎王,半只脚都迈进了十八层地狱里。

    说好的最后一次,却是一次又一次。

    从夜晚到翌日黄昏,沈缘几乎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差点儿失去意识,喉咙里像被染了煤油烧起来的木头熏哑,连道出一声气急了的怒斥,听到闻修决的耳朵里都像是撒娇,于是只歇了短短片刻,便又重新被拉入了情欲的深海里。

    “师兄……亲一亲。”闻修决未待他回话,便将被子拢上来盖住沈缘身躯,随及在他额心间轻啄一口:“我得出去一趟,逢青迟说南城中心起了乱子,大约又是谁顶着前领主的名声在闹事。”

    沈缘对他说的这些不感兴趣,如果可以,他宁愿闻修决被此事绊住脚,最好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回来才好,叫他好清净清净。于是便不发一言地缩进了被子里,将自己藏着闭起眼睛来。

    “师兄睡了?”闻修决声音里带着笑意。

    沈缘“嗯”了一声。

    “的确是该困了,毕竟师兄一直躺着也累得狠了。”闻修决将他散乱的头发拢起来用带子扎了发尾搁在枕上,看着沈缘微微颤动的长睫忍不住软了声音:“我最晚明早回来。”

    不回来最好。

    虽是如此想,但沈缘还是很给面子地应了一声,若非是闻修决此人将他当做了执念不肯放下,那黑化值简直比股市涨跌动荡得更厉害,沈缘绝不会选择浪费自己的大好青春,赐给主角一个happy ending结局。

    “师兄有什么需要,只叫外面的人就好,他们若解决不了,就等我回来,南城那边的玉石做得不错,待我解决了那人,给师兄带几块来,打磨成珠子或者直接做了剑穗,都很不错。”

    “……”

    他说完这句再静静地等沈缘应时,却只听见了一阵悠长的呼吸声,闻修决俯下身去看了看沈缘已经安静睡着的容颜,轻轻地叹了口气,几次迈步也没舍得彻底离去,他不晓得南城那边到底乱到了什么程度,但显然那些东西,不敌沈缘在睡梦中轻蹙眉尖的模样。

    终了终了,他还是从架子上摸了药膏来,轻轻地屏着呼吸在被下拨开了青年双膝。

    ……

    ……

    是刀尖彻底扎穿了胸口,仅仅一刀便割出了翻着内里腐烂血肉的心脏,再多的过往伤痛,如何心如刀绞,都不及沈缘早已经死去多时的身躯被扔进殿里来,他自台上无意撇过眸去的那一刻。

    为此他屠杀了魔族尽半数下属为沈缘殉葬,那十三个首领的头颅被串成了丧仪上用来指路的魂幡,万千金银财宝皆纳入那樽玉棺之中,撒着瑞金香灰的底部可保他尸身千年不朽,『闻修决』原以为自己可以理智地送他最后一程,可到底是数年情意无法割舍,最后他与沈缘一同躺入了那樽玉棺之中,一日又一日地苟活。

    他看不见终点,忍不住亲吻沈缘冰冷的薄唇时,『闻修决』连来时的路都已经看不清了,他摸着手里那把剑,慢慢地抽出利刃来。

    “……别弄了,好困。”

    一道轻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带着无尽的干涸哑意,这一瞬间,『闻修决』几乎以为是自己得了癔症,亦或是生出了什么幻觉,可当那只带着暖意的手臂轻轻地搭上他脖颈靠过来时,一切不真实都显得真实起来。

    『闻修决』愣愣地往身旁看去,床榻间青年脸颊带着一丝微红的热意,唇间似乎已经微微地肿起来,露出来的手臂上也满是红痕。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真的吗?

    做梦?

    幻觉?

    他紧张地屏住了呼吸,靠近沈缘低头用颤抖的唇碰了碰他的脸颊,真实的柔软触感如同棒槌用力打在心里,『闻修决』那口压抑着的呼吸瞬间涌出胸膛,激动的情绪在心口暗流涌动,他连忙回抱住面前的沈缘。

    “师兄……师兄。”

    沈缘蹙着眉心慢慢地掀起眼睛:“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闻修决』只紧紧搂着他,失而复得后,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少年身体兴奋地战栗着,连同冷了许久的骨头都被激起了一层热意。

    “唔……别抱太紧……”沈缘推着他的胸口,轻声道:“我呼吸不上来了。”

    『闻修决』轻轻地松开了一点,他的目光扫过青年白皙躯体间凌乱痕迹,心下一沉再沉,脑中纷乱思绪碎成一片片柳絮飘洒下来,“轰”地一声,『闻修决』不停战栗的心脏彻底炸开。

    “师兄!”

    他忽然疯了一般将怀里的人压在身下,急切地去追寻沈缘的唇,将那柔软舌尖含在唇边搅弄着,完全不顾困倦的沈缘如何挣扎,带着灼热气息的亲吻一个一个地落下来,沈缘忍不住嘤咛一声,早已经被整整一天一夜情事耗尽了精血的青年根本没有多余的气力再挣脱。

    “闻……”

    只是须臾片刻,沈缘便昏昏沉沉地再次坠入了深海之中,他迷迷糊糊地被迫仰着头承受狂风骤雨般的亲吻,软被再次被扯开,裸露的躯体暴露在些许冰冷的空气之中,在身上的人彻底跨坐下来那一刻,沈缘失神地睁大眼睛颤抖着吸入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

    “不……不要再……”

    沈缘被『闻修决』拢着腰身抱起来,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青年轻轻地喘息着,手上早已经没有了任何力气,只能任由他摆弄。

    “哐当——!”

    “混账东西!胆敢爬本尊师兄的床!”

    殿门被猛地推开,一柄长剑破空袭来,『闻修决』迅速做出反应来抵挡,抬手将那把击落在地,只听一道清脆声响,纱帐慢慢被这阵微风吹起,他与立在床前的人四目相对。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

    ……

    沈缘现在很崩溃。

    他坐在床边低头捂着脸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来破罐子破摔似的道:“你们打吧。”

    “打死一个少一个。”

    闻修决立刻举起剑指向对面的人:“来。”

    “万一死的是你呢?”『闻修决』的衣裳半挂不挂地搭在肩膀上,方才那番滋味是他第一次尝到,被这个据谈论似乎是第二世的他本人的闻修决打断,难免有些食髓知味。

    闻修决冷哼一声:“你放心就是。”

    “该滚回去的人想留都留不住。”

    『闻修决』抱臂噙笑:“说不定该滚的人是你,方才若非你擅自闯进来,我早就与师兄一同睡下了,打扰我们叙情,你真该死。”

    “蹭——”

    两把利刃相击,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摩擦音,沈缘忍不住堵了堵耳朵,在脑子里疯狂呼唤那只蠢货系统【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的数据出错了?世界崩坏了?还是我在做梦?】

    系统道:【宿主,不是梦。】

    沈缘闭了闭眼睛:【那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两个男主?小世界也会串台吗?】

    系统沉默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前世男主的黑化值已经爆表,两个世界相互连接……为了防止世界崩塌,所以……把前世的黑化值,也划到任务里来了。】

    沈缘更加无语:【那现在怎么办?】

    系统:【安抚他,让他自愿离开。】

    沈缘抬头看了一眼已经一片狼藉的大殿,原本好端端的一处地方,如今只是片刻时间,便被这两人毁成了危房:“……”

    “说实话,”沈缘无奈道:“我有些分不清他们两个……”

    离开哪个算哪个吧。

    青年站起身来,接连一天一夜的情事已经叫他没有丝毫耐心去劝阻二人,如今也只能用最省力的法子来了,沈缘悄悄地在自己胸口间某处穴位轻点一下,喉咙里瞬间涌上一口腥甜,他蓦然吐出一口血来,还没来得及作假脚软跌倒,两个闻修决从不同的方向来一齐扶住了他。

    “师兄!”

    沈缘只穿了一身单薄衣裳,如今唇间染血更显一身弱弱无力,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却被嗓子里的血呛到,又实实在在地咳了几声,惹得二人一同紧张地摸到了他的手腕想要探一探他的脉搏。

    沈缘一左一右将两人甩开,缓了缓才道:“闻修决。”

    “师兄。”

    听着耳边两道声音说出一样的话,沈缘的脑子嗡嗡直响,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就离开吧,不要再打了,你们本就是一个人,这样闹下去,没有意义。”

    “凭什么?”

    『闻修决』上前半步看着他:“师兄,凭什么?为什么我受那么多的苦痛,你从不疼一疼我,甚至一死了之留我一人孤苦,却愿意与他在一起……凭什么?”

    “凭什么我不能有?”

    沈缘现在可算是确定了哪个是哪个,他沉下心来细细思索一番,秉持着公平公正的原则,他轻轻踮起脚尖,在『闻修决』的下唇处落上一吻:“你听我说。”

    但是他显然还没这个机会说,旁边的闻修决见此状况,瞬间炸开了全身的刺,他伸手用力将沈缘扯入自己怀中,朝着另一个自己怒斥道:“狗东西!该滚的本就是你!”

    “闭嘴。”沈缘挣脱开他的怀抱。

    『闻修决』摸了摸自己的唇角,残留的梅花香气从他齿间没入心脏,激荡起层层波纹,少年魔尊长久孤苦,如今尝到这么一点儿甜,便是千刀万剐也舍不得,他舔了下唇低声道:“如果师兄愿意……我可以和他一起……一起在师兄身边……”

    他说:“我不想离开。”

    闻修决瞬间戳破他的谎言:“你怎么会愿意与我共享?”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相互对视,闻修决咬着牙根,恨恨道:“我太了解你了,你心里如今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如今我们只能算得上是相貌相同,但性情上略有差别,若是留你在这里,有一日你完全模仿了我,师兄又怎能分得清我二人?”

    “到那时,你怕是杀了我都轻而易举。”

    沈缘:你多虑了。

    本来就分不清。

    『闻修决』弯起眼眸:“我也了解你。”

    “闻修决,你在害怕。”

    少年的手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他漆黑如墨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这个与他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的男人,手臂间青筋暴起,若非师兄在旁阻拦,他必定让这人永远消失在世界上。

    沈缘垂了下眼睫,道:“你们本就是同一人,只是前世与现世的关系而已,既然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么你就应当离开,这并非是取舍……而是,本来的道路。”

    『闻修决』看着面前与他记忆里大不相同的白衣仙君,掩藏住眼底的落寞,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我知道的,师兄。”

    “我只是不舍得。”

    “但是说起来,”『闻修决』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师兄似乎对这前世之事一点儿也不惊讶……难不成您和他一样,重生了?”

    沈缘心里“咯噔”一下,心道果然没谈过恋爱的就是更聪明一点儿,心中无男人拔刀自然神,他方才只头疼于小世界串频,却没想到这一层来,下意识看向身旁的这个闻修决,却见他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前面那人,手里的力量聚起,蓄势待发。

    闻修决察觉到他的目光:“无所谓,我不在意,师兄如今与我在一起就够了。”

    “让他滚。”

    『闻修决』笑了笑:“那应该就是这样了……我只是确定一下,如果我回去的话,下一世,我也会像他一样,遇见师兄吗?”

    这,不会……吧?

    沈缘不太能给他一个准话,但是为了叫这个串台的男主赶快回到属于他的轨道,他还是昧着良心撒了谎:“会的。”

    『闻修决』继续问道:“遇见的也会是师兄你吗?不是别人?”

    “是我。”

    『闻修决』沉默片刻:“那我回去……就自戕,我想早点儿遇见师兄。”

    沈缘:“好……?!!”

    等等!

    “不行。”

    沈缘义正辞严:“上一世的你,应当寿终正寝才可以,万一你提早自戕,导致后续混乱没能遇见我,那该怎么办?”

    『闻修决』挑了下眉:“修仙之人,也有寿终正寝这样的说法?”他复又看向另一个闻修决,问:“你是寿终正寝?”

    闻修决:“……是。”

    他未待两人回答,上前一步张开手臂,笑着道:“师兄,你抱一下我,我便听话离开,好不好?”

    熟悉的怀抱如同紧紧缠绕的藤蔓,将两颗心脏连接交融在一起,这个带着暖意的拥抱他等了很久很久,每日每夜梦回百转,那阵冷冰冰的气息总能将他折磨到成为一条疯狗,他以往只能流着血泪抱着那具永远不会说话的尸身缠绵,如今却能实实在在地抱到尚还活着的沈缘。

    不论如何,这一辈子已经值了。

    “师兄,其实我知道,你是骗我的。”

    *

    如同他来时那样,『闻修决』依旧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大殿中,沈缘脑子一昏沉晕倒在床榻上,再醒来时一切狼藉恢复如初,这短短一刻钟似是一场迷离梦境,拉扯着那两颗相隔两世的情意沉溺。

    “师兄,回神。”

    闻修决扯开青年单薄衣裳,露出沈缘胸口间寸寸痕迹,他低下头将那颗红樱含在唇间,低声道:“师兄亲了他。”

    “现在,该补偿我了。”——

    第50章 番外四《师尊自白》

    我是林鹤延。

    二十年前某一日, 我在山下遇见了一个小孩子,约摸才五六岁大,或许更小, 少年根本不知道,在他坐在江边废力地啃那只已经凉了的馒头之前, 我便早已经暗暗地观察了他许久。

    体弱多病,根骨不佳。

    只此一眼,我便知道他实在不会是个修炼的好苗子, 当初心里这么想,到底是添了几层好话的,因着他模样惹人怜爱,叫人忍不住心惜。若是叫厉城扬来看,他恐怕会直言不讳地说:“莫说是修炼,便是常人根骨, 他都差了大半截。”

    我在不远处看着他将那只馒头捧在手上, 咬过几口后便似累了一般停下来细细地喘气, 一边捂着胸口轻轻地咳嗽着, 即使已经吃了一小半, 那只馒头在他的手上依旧很大, 如果举起来,大约能遮住他大半张脸, 少年揪了一块在指尖磨成碎末撒在江中, 成群的小鱼便一齐涌到了江岸边, 冒着咕噜咕噜的水泡。

    就是在这个时候, 我选择去坐到他的身边, 本只想着开个玩笑, 向这孩子讨一口馒头来, 却未曾想他愣了一下,反而将怀里那只新的递给了我,他捧着自己那只馒头,眼睛轻轻地弯起来说:“这个是新的,我没有吃过。”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穿着不会像一个乞丐,这小少年明明从早到晚都在编箩筐,连日常的三餐都没来得及吃,却甘愿将这只新的馒头给我这么一个看起来并不穷困的人,那一刻我的心里敲响了钟声,最幽深的山谷之下倏然飞上来一只白鹤。

    他现在叫沈缘,他就是这只白鹤。

    我带他走了。

    在此之前,我在城中寻了一家客栈,叫人打来了热水,也送来了一些新衣裳,少年缩在热气翻涌的木桶中,脸颊红红的,待到我将那些衣裳一件件拎起来问他要穿哪个时,他却抬起眼睛来只看着我,说:“和师尊穿一样的……”

    我没收过弟子,一来的确是忙昏了头,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管教,不想耽搁了有天赋的孩子。二来我喜欢清闲,不想给自己找事干,也不想听一群弟子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胡闹。

    可这声师尊,实在是叫得人心软,小少年才那么大一点儿,寻常人家不识大数的年纪,他便早已经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性情也纯良得过分,明明身上那么多淤青,浸在热水中也不喊一声疼。

    我给他选了一件素白色的衣裳,用灵力将他的头发烘干,因为没有发冠,所以只用带子给他缠了根长辫,

    回到万剑宗时他已经在我的怀里沉沉地睡着了,轻飘飘的重量几近于无,小孩子将整个脑袋缩在我的怀中如同一只瘦弱小猫般轻轻呼吸着,随着我的心脏跳动附和起伏,在那一刻我才终于体会到了沈缘这个小少年活在这世上的实感。

    沈缘是我的弟子。

    唯一的。

    我不会再收任何其他人了。

    “师兄怎么带回来个小姑娘?”

    在我抱着他去到孟长乐的医药堂时,我的师弟厉城扬也恰好在那边处理手上的剑伤,他见沈缘的第一眼并未表现出什么其他的意思来,但这山中所有人都知道,厉仙尊最讨厌小孩子,不论男女。

    可凡事都有例外,厉城扬不喜欢小孩子,却在看见沈缘满身伤痕时依旧心疼不止,或许是他太乖巧太惹人怜爱,才将一直以来自视甚高的厉仙尊也拉到了身前来疼爱他。

    厉城扬最厌恶旁人哭哭啼啼,可沈缘数次病重,有三两次差点儿去了性命,少年在梦中痛得流眼泪,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时,向来在外做阎罗王的厉仙尊,也终究酸了眼眶,软和下声音轻轻哄着他,叫少年靠在他的怀中,把那些眼泪全都蹭到了他的衣服上也不见半点儿不快。

    “弟子有很多个,可我们就这么一个小缘。”

    这天底下,只有一个沈缘。

    我教他识字写字,教他修炼的剑术,夜间在他床前握着书卷给他念书,为他去各处地界寻找药材,不辞辛苦地翻遍了藏书阁所有的医书,想要重锻沈缘的根骨。

    我看着那个曾经可以完全缩在我怀中藏起来的小少爷愈长愈大,他身穿着一袭与我相同的素白衣裳,剑势起落间全是我的影子,我知道我实在不会是个很好的师尊,我不会教导弟子,所以只能将自己所会的一切倾囊相授。

    所以沈缘与我越来越像。

    那些借口早就已经在无形中推翻,我不是不收弟子,也不是只想寻个清闲,我只是在此之前从没遇见过沈缘而已,遇见了这个少年,我什么都可以了,那些事务放下,修炼也放下,只想看着他好好地长大。

    短短数十年,他在我的心中早已经胜过了一切,十三岁时他第一次上试剑台,他的师叔和我都到了场,沈缘的天赋实在算不得好,纵然是用天材地宝养了许多年,可他的根骨依旧不敌常人,落败是意料之中的事,厉城扬上前去安抚他,最严苛的仙尊将少年拢在怀中夸赞道:“小缘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沈缘看向我,说:“师尊,我下次会赢的。”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十三岁到二十岁,七年时日,沈缘的病情反反复复,几乎将他折磨成了一具瘦弱白骨,多少次他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生死不知,我已经算不清了,多少个夜晚惊醒唯恐沈缘悄无声息地离去,我也早就不记得了。

    意外总比希望来得要快,为了能给沈缘疏通经络好叫他康健一些,我急功近利强行用了药物想要突破那个卡了我许久的屏障,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少年苦痛模样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恍然之间,沈缘早已经成为了我无法避免的心魔。

    小缘小缘。

    我的实力因此彻底停滞,大不如前,思索很久后,我做出了一个叫所有人听了都不能理解的选择,我开始冷落沈缘,既然他已经成为我的心魔,阻挡了我所有的道路,可终究事已至此无法改变,那么作为师尊,作为将他养大的父亲,我便不能反过去拖累他,他该有他自己的道才行。

    所以我违背了我的诺言,收了许多弟子,我开始忙碌,一次又一次地闭关,做着一个不闻世事的仙尊,沈缘那时早已经长大了,他偶有一些落寞情绪显露,也很快便收起来重新换上一副温润笑颜,若非如此,我恐怕早就做不下去那般虚伪冰冷模样。

    “小缘小缘。”我念着他的名字在石室中回想着少年清俊面容,守着那盏焰火微弱的长明灯,看着它在我的眼前跳动,便似又见了回沈缘的样子,我念着以往那一切慢慢追寻,聊以慰藉。

    春去秋来,寒暑冬雪。

    次次相见,次次不欢。

    沈缘最后一次来石室前,是因为万剑宗禁制的事,我已经很久没再见他了,只寻思着如何才能与他多说几句话,便再次提起他少年时我们所有人在一处开起的玩笑来,我说得冷漠,心里却是想要叫他能多待片刻的。

    但他说:“我已经长大了。”

    他不是小孩子了,也不再是那个在锦绣城中递给他馒头的小乞丐,他如今梅骨松韵,早已经是个真真正正的大人模样,他不再需要人哄,不再想一如往常般想要下山去玩乐,他不需要有人将他抱在怀中呵护,也不会再想看河水中嬉戏跳出水面的金色鲤鱼。

    离开了他,沈缘才算是真的长大了。

    长大的孩子不好,长大的孩子不再讨巧卖乖,他将那把归缘剑留下,唤了他最后一声师尊,父亲。

    “如今剔骨还你。”

    从此恩义断绝,两不相欠。

    *

    我有悔,我心中有愧。

    我一意孤行,固执己见,遭得沈缘拿命来偿还世间一切,剑刃已断,根骨早折,那个孩子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病痛之中下意识寻找的人再也不会是我,他如今有了新的师尊,也终于剔除了我的位置。

    孟长乐后来和我说,沈缘怕是还在闹脾气,那么多年冷落,我得许他生几回气才行。她还将他当做小孩子来看,以为好好地哄一哄抱一抱他一切便能恢复如初,可如沈缘所说,他长大了,也站起来了,他不会再像以往那般说气话,也不会再如幼时那般气红了眼睛,故意不来拉他的手。

    他说的一切都是认真的,既是断绝,何必还连着那寸寸藕丝,叫人前后无路,进退维谷,沈缘是真正地伤透了那颗心脏,千疮百孔无法挽救,才终于将那柄怎么也暖不化的冰刃摔成碎末。

    他不是闹脾气,他只是不在意了。

    可我还在意——

    第一个世界结束了呜呜写得不好但是很感谢老婆们陪伴我,爱你们爱你们(再么一口)。

    第二个世界:病弱海王渣男(之前写在评论区好像有老婆没看到再写一遍)。

    排雷:攻非处原生家庭很糟糕,能亲上攻的受有三个(其他爱慕的不计算在内),正牌受前世是直男自己把自己掰弯了,第二世纯弯只想要报复攻,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