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正寒,阿夏蜷缩在芦花被底下好眠,屋里暖洋洋的,让方母给搅了清净。
睡眼朦胧走到饭间时,蒙头吃饭也差点没栽到碗里,却听她阿娘说,“今日我们去你外祖家住一日。”
她顿时清醒起来,“阿娘,你上次不是还叫我别去外祖家,省得嚯嚯他们的粮食。”
“瞧她还记仇呢。”
方母笑得前仰后合。
那日不过随口说的,没想到她还记着。
太婆也笑,却给方母找补,“你娘上次那话是玩笑,可当不得真。”
“你霜花表姐今日定亲,之前说过一嘴的。”
方觉虽笑,可边笑边告诉她今日去做什么。
“我记着呢,不过睡懵了罢。”
阿夏自然不能把这等大事忘记,昨日早就收拾好了东西。
连话也不说了,匆匆吃完饭,又噔噔跑到楼上拿一袋包袱下来。
他们全家今日都要一道过去,年糕也让不能落下,趴在方觉的肩头,仰起头看人甚是神气。
她外祖家盖的屋子大,房间也多,睡得下这么多人。
方母的娘家姓王,住在王家庄里头,从陇水镇划船过去不过一个小时。
天际泛起层层叠叠的云,水道安静,时有渔船从旁经过,船往前划,垂柳变稻秧。
王家庄善种稻,一小块田垄也叫他们插满齐整的稻子,放眼望去,灰蓝的天底下只有一片随风摇曳的油绿。
阿夏趴在窗子前往外瞧,年糕也探出头,喵喵直叫。
秧田里零散竖起几个挂着破布烂衫头的稻草人。长脚黑头灰身的苍鹭停在上头,偶尔俯身扑棱几下,又停回原位。
方母说它凶得很,老大一条的蛇都不怕。
“到喽!”
方父吆喝一声,船泊在桥洞里,拿绳线拴住了,阿夏跟在大家后面从旁边的石阶走上去。
两旁是稻田,中间一条宽阔的黄土路,每每到了雨天,这路根本不能走,泥泞不堪。
阿夏小时候下雨从这路上走,别人避开泥坑,她非得进去踩几脚,溅得脸上都是泥星子,还咧着牙花笑。叫方母气也不是打也不是,干脆由她去了。
人大了,这路却是一点都没变,布满车轮压过的深辙。
走到路上,两边卷起裤腿弯腰插秧的汉子,吆喝一声,“阿夏来了!晚点大伙到我家吃盏茶再走。”
“小芹,今日来帮忙啊?有段日子没见着了,等会儿叫你婶子给你拿点土鸡子带回去。”
阿夏立马笑眯眯地喊人,“大发叔、三伯、四婶…,插秧呐,可累人了。晚上到我外祖家吃饭呀。”
“哎,等播完这块田,我再帮忙去。”
一路走一路寒暄,阿夏脸上的笑就没有落下过。她外祖家的屋子在庄子里面,得过很多人家的房舍,家家户户都忙着,门前孩童头对头蹲在地上在玩土。
正把干菜拿出来晒的大娘见了一行人过来,很热情地喊道:“小芹回来啦,哎呦亲家一家都来了,最近身子都还成吧。霜花定亲是该来,等会儿我这里忙活完了,也给去帮忙。”
“她三大婶,我们这是来凑个热闹,身子都还成。看你还得忙着晒干菜,就不多说嘴了,到时候过来再说。”
太婆笑盈盈地回她。
“成成,不耽误你们,赶紧去瞧瞧,王七家可是挑了不少担聘礼呢。”
大伙笑得脸都要僵了,才终于看见她外祖家那屋子。
门前竖了篱笆,细草从小孔眼里钻出来,院里移栽了几株山茶,五六朵花苞缩在叶片底下。一条碎石小道,还有一架原木秋千,和孩童咿咿呀呀的笑声。
院里围了不少人,俱是阿夏本家的亲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这桩婚事怎么样。
阿夏的外祖父是个高瘦肤黑的,才刚迈出门槛准备去河道上瞧瞧,一抬眼就瞧到了外头过来的一家人。
三步并作两步从台阶上下来,赶紧迎上去,“我正想去看看呢,没想到你们就到了。亲家来,赶紧去里头坐,走走,我让小芹娘泡了茶。”
拉过太公的手就要请他进去喝茶。
他一面拉,一面又道:“阿夏,你到时候在外祖父家多住几日,外祖父要杀只鸡给你补补。”
“爹,你那鸡养着自己吃,别每回阿夏过来就杀。”
方母的话里充满了无奈,阿夏亲热地喊了声外祖父,至于留不留在这里再说。
坐在那的亲戚就笑,“小芹回来了,亲家两个快坐到这里说说话。上一次见面还是年前呢,身子都还成吧。”
“姑爷快点歇歇,这里有个凳子,等会儿还得叫你掌厨呢。”
“阿觉,你到表姑这里来,我且问你个事。”
“阿夏又标志不少,小芹哦,你可得挑仔细了。”
旁的三个全被拉过去了,只有方母牵着阿夏的手进屋子里去。厅堂摆了一排红箱子,最上头坐了个穿着喜庆面容和蔼的老太太,是阿夏的外祖母。
刚跟边上的说着话,回头看见她们进来,立马站起来,“阿夏呦,你怎么才过来。瘦了瘦了。”
“外祖母,真没瘦。”
外祖母打量一眼阿夏,拽着她到旁边坐下。方母也是真服了这两口子,她没吱声,不然她娘能念叨半天。
直接坐到姑嫂堆里去,大家都十分热情,围着她道今日这聘礼都有什么。
外祖母问什么,阿夏就老实地回答,外头进来的人越发多,怕阿夏不自在。
她就揽着阿夏的肩头道:“先找你表姐玩去,她可不好意思下来。”
“那我去瞧瞧。”
阿夏从后面的楼梯上去,她表姐的屋子在最里面,大门紧闭,她敲了几下。
一个略显丰腴的女子开门出来,看见是阿夏时,原本很平静的神色立马带上了笑,忙过来牵她的手,将她带到屋里去。
“我还没想到是你呢,以为是桂子几个。”
霜花推着阿夏坐在云纹收腿凳上,嘘寒问暖,“过来得坐一个时辰的船,累着不曾?”
“哪就累着了,倒是姐姐你。晚上都睡不着觉吧。”
阿夏吃吃笑她。
“你这嘴,女儿家头等大事,如何能睡得觉。”
霜花也不反驳,这门亲还是她自个儿看对了眼才定下的,忐忑与欢喜让她彻夜难眠。
“我瞧了聘礼,一抬抬的,好着呢。”
“你别再说这个了,不然我可就把你给轰出门去了。”
“好好。”
阿夏讨饶,去勾她的肩膀,“姐姐,今晚我要跟你睡一道。”
“行呀,你在这里多住几日。太婆还将你屋里的被褥全给拆洗晒了呢。你可不能明日就走,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我且再想想。”
话到这里,门外又传来钝钝的敲门声,混着含糊不清的声音,“大姐姐,你开个门,我们给你送茶来了。”
阿夏从凳上起身,脚步轻快地去把门打开,两个脑袋仰起来。一个头圆滚滚的,脸上肉嘟嘟,是她表弟生冬。一个头尖脸小眼睛大,小美人胚子的是她表妹小温。
生冬手里捧着盖碗茶,抬头看见阿夏时吓了一跳,转头两颊的肉往边上挤,欢欣地道:“小表姐,你来啦,我怎么在楼下没瞧见你。”
“哎呀,生冬你别在门口问,我们先进去。”
小温催促,她手里端着盘圆滚滚烤得焦黄的小烧饼,有点累了。
待两个进来,东西放在朱红条案上后,小温猛地跑过去,挂在阿夏身上,叫她差点没将这小团子给接牢。
小温埋在她肩头,咯咯地笑起来,“小表姐,我可想你了。”
“还有我,还有我。”
生冬也不甘示弱。
“好了,知道你们是想找我玩。等午后,我带你们去放纸鸢,我叫我太公糊了好些纸鸢,可漂亮了。”
阿夏自小在这群表姐弟里头就是个古灵精怪的,爱玩爱闹,主意又多。搞得大家想要玩点稀奇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小的更是只听她的。
“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
霜花给她解围,“成了,你们两个赶紧坐下,叫你小表姐喝口茶先。”
她给阿夏递过来一盏盖碗茶,又称元宝茶,茶盖底下浮动着舒卷的茶叶,还有一颗青橄榄。
是王家庄这里用来招待贵客才上的茶,除了茶里放橄榄,还能放金桔,阿夏喜欢吃橄榄。
霜花的屋子里有扇小窗,往外推开是瓦檐和远山,前头放了张小方桌。阿夏卧在镂花圆背交椅上,手里捧着盏茶,茶烟袅袅升起。
茶是温的,轻轻呷一口,春茶的香是雨后茶花的香,春茶的味是青橄榄的果香,酸中带蜜。
“吃块点心包。”
霜花把那盘小烧饼摆在方桌上,放炉子烤得喷香,上头还洒了几点芝麻。
平日是不会这般大费周章地烘几炉,今日是喜事,小烧饼又有结缘的名头,外祖父请人起早烤了三炉。
小烧饼,又圆又小,用稻草杆子烧炉靠边烘的。王家庄里惯常做的是咸甜口的,咸的搁椒盐,甜的抹饴糖,各有各的好。
到了阿夏过来,她虽不会做,对吃食却有许多主意,要吃梅干菜馅的。用芥菜晒后制成的干菜,加上剁好的肥肉和瘦肉,包里头,烤到出油。
味道出奇地好,庄里也学会了做梅干菜烧饼,这味吃着稀奇,走礼也有面。今日阿夏来,外祖父特意给她单烤了一炉。
把正热的烧饼掰开,层层起酥,油脂一滴滴落在盘子里,最内最薄的皮粘着乌黑油亮的梅干菜,还有小小晶莹的肥肉。
口感酥脆,吃到馅后,咸中泛着一点甜,阿夏一人就可以吃上四五个不带停手的。她吃着美,馋得两小孩也赶紧拿一个,饼挨到嘴边,另一只手要垫在下头接酥皮。吃到满嘴流油,手底上的碎屑不忘抖落抖落倒进口中。
一盘吃了大半,霜花连忙拦住几人,“可不能再吃了,等会儿晌午我娘还做鱼糍面呢。你们要是叫点心包填饱了肚子,那我阿娘做的你们可就吃不上了。”
阿夏利落地收回手,那可不成。大姨做的鱼糍面是她吃过最好的,烧饼回头还能吃,不能顾此失彼。
生冬也停住手,砸吧着嘴巴,眼睛亮闪闪地望向阿夏,趴在桌边上问:“小表姐,你这次还带了什么好玩的来?”
“我带了一样,你们等等,我去拿过来。”阿夏想起来自己装的包袱,从椅凳上钻出来,打开门跑下去。不多久,木梯上响起她的脚步声,门被掩回去。
她把两个方木框摆到桌上,三个脑袋一齐凑过来。只见那些木框里有许多小木块,边缘凸出小圆头,紧紧扣在一起。
最妙的是上头的图案,大白鹅追胖男童,小姑娘扑蝶。
小温惊讶,“这上面画的是我!”
“还有我,”生冬捂着胖脸,从指缝中看切割开的画,脸色通红,“小表姐你怎么把这个给画出来了。”
那只大白鹅是庄里王老汉家养的看家鹅,生冬路过非得手贱摸它一把,被大鹅追的满院跑。屁股上还被啄了个大包,最后是大表哥把场子给找回来的。
“哈哈哈,”霜花笑得肆意,“阿夏你可真是个妙人。”
“我们不要管这事,来看看怎么玩。”
阿夏脸上憋着笑,忙把那方框里的小木块给倒出来打乱,“刚才的图案都记住了吧,我们玩的就是把它给拼回去。”
她之前灵光一闪想到的,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来这个念头。却央了太公做出来,又描画,磨了好些日子才好。
她特意做的很小,块数特别多,好叫两个孩子慢慢拼。
“我要自己拼。”
小温笑意盈盈,一个个很认真地看过去,不一会儿就扣了三个。生冬相比之下就颇为困难,抓耳挠腮的模样跟年糕抓痒一般。
屋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哎呀,生冬你这块拼错了。”
“来,小温这块给你。”
最后快晌午的时候,方母在楼下喊:“阿夏,霜花,你们几个快下来吃饭。”
“哎,来了来了。”
小温和生冬下去时紧紧握住方木框两边,怕一不小心又得重新来过,到了楼底上,各找各娘。
“娘,你看小表姐给我的。”
三舅母是小温的娘,她假做惊讶,“画的这般好,你有谢过你小表姐没?”
“说过啦!”
轮到生冬,二舅母看到这画就笑得歇不下来,哎呦哎呦直叫唤。这般不算,还传给大家都看了一遍,这下屋子里都盛满了快溢出来的笑。
方母揽过阿夏,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你个促狭鬼。”
外祖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缓了口气,指着后头的饭间,“可别笑了,等会儿把生冬给笑得要钻到地缝里去。我们先吃饭。”
“对对,先吃饭。”
一大帮人往前走,面得自己去饭间拿,大姨母夫妻俩忙活,兼几个庄子里的婆子,方父也过去打下手。
面全盛到一样大小的青瓷碗里,鱼糍面是用鲜鱼刮片加淀粉敲成的,薄而有韧劲的一片煮熟,层叠卧在浓汤里。
做这是有诀窍的,最好在开春时划船去湾口,那里靠海,买上一条大鲅鱼,旁的鱼做起来味道没它好。
要王家庄本地出来的红薯磨成的淀粉,煮的油最好用自己熬出来白花花的猪油。
这样吃起来味才鲜,不过很是麻烦,也只有红白喜事的时候会做这道面。
上面还有一勺浇头,黄芽菜、细长条肉丝、春笋丝、自家发的绿豆芽,再洒把香葱。
“快来拿,小心烫,生冬两个吃小碗,叫你爹拿过去。”
“来来,阿夏,这碗给你。你爱吃这面,多吃些。”
大舅母忙端了一碗冒尖的鱼糍面给阿夏,她自个儿生了霜花后,看见小小一团的阿夏,更是爱得不成,叫她说是得了两个女儿。
“好,大舅母我自己能端,你也吃。”
阿夏小心捧过,和霜花一起坐在饭间角落的小桌吃,头顶正对着天窗。
她都没功夫说话,夹起一块淡黄的面,鼓起脸呼呼吹气。在筷子上卷吧卷吧,卷成一团。
鱼面很烫,又颇为滑嫩,她吃得仔细,咬一小口嚼咽,满口生香,一点腥气也没有。
绿豆芽爽口,春笋丝脆嫩,再喝一口用好些料熬起来的汤头,猪油爆葱香。这已经不好说鲜了,阿夏对它的感受只有像走在大雪里,冻得浑身发僵,喝了一盏暖茶时那样的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