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夏到瞿家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偌大的宴会厅内觥筹交错,他远远看了眼,转身挑了个无人小道,往瞿清短信里的地下室方向走去。

    齐家和瞿家是世交,双方后辈来往频繁,齐夏对庄园的路还算熟悉,很快就找到了地方。

    这里离主楼已经很远,或许是因为瞿家大少爷的接风宴实在太忙,地下室的门口并没有佣人看守,喧闹人声被繁盛树木隔开,显得此刻格外静谧。

    今晚夜色很好。

    齐夏脚步一顿,忽然抬头,看向繁星点点的夜空。

    ——两年前,遇见林舟似乎也是这样的夜晚。

    操场军训的沸腾人声被隔离在外,身穿迷彩服的清冷少年坐在废弃教室的台阶上,略显疲惫地叹了口气。

    ......在烦恼什么呢?

    碳酸饮料的气泡混合着冰块咕噜作响,齐夏站在自动贩卖机后,愣愣地看着那张夜色下莹白的美人脸,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直到少年起身,忽然踉跄几步,犹如凋谢的花瓣般往后坠落。

    齐夏倏然回神,惊恐地冲上前去,往他脚下的台阶上一滚,生生用身体接住了少年。

    八月桂的香气在夏夜中浮沉,齐夏将满脸冷汗中暑晕倒的少年背起,猛地往医务室方向跑去。被踢翻的饮料洒落在地上,滚落的冰块咕噜噜停在墙角。

    这是他和林舟的第一次见面。

    齐夏想了许多措辞要如何介绍自己、如何讨他欢心,只觉得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这么雀跃过。然而只是被叫回齐家几天的工夫,再次见面,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已经站在少年身边,笑盈盈地向他介绍:“齐夏,这是我刚交的男朋友,林舟。”

    “阿舟,这是我好朋友,齐夏。”

    清冷漂亮的少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脸上是全然陌生的疏离:“你好。”

    他早已不记得他了。

    而他记忆里的桂花香却从未消散。

    齐夏缓缓吐出口气,熟练地忍下这两年间无数次浮现的嫉妒,然后第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瞿清姓瞿,他不能为了一个男人就让齐家和瞿家生出嫌隙。

    齐夏伸出手,缓缓敲响地下室的大门。里面的人听见动静,瞬间起身扑到门口:“齐夏?”

    “是我,”齐夏神情冰冷,声音却是不加掩饰的焦急:“小清,你和瞿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对你动手?”

    瞿清顿了一秒,黑暗中的脸忽然一阵扭曲。

    ——他怎么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就是个莫名其妙的疯子!瞿清咬牙,催促齐夏:“这不重要,齐夏,你先帮我把门打开。”

    “我买通了其中一个佣人,他把钥匙放在了左边花盆的下面,你快找一找。”

    瞿清不肯开口,齐夏自然也不好逼他。他暗自可惜地蹲下身,找到钥匙,很快低头开了锁。

    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纵然心中有所准备,齐夏还是被眼前人的惨状吓了一跳。

    路灯光线下,瞿清浑身狼狈地站在门口,以往娇气的眉眼高高肿起,白皙的脸上满是新鲜结痂的血丝和泪痕,浅褐色发丝也凌乱地黏在耳侧——那些伤口甚至连基本的包扎都没处理过,就那么乱七八糟地暴露在空气中,格外凄惨。

    齐夏愣了一秒,忽然问:“瞿总他,不是传闻脾气很好么?”

    他和瞿清相识的时候,瞿宁森早已出国半年,齐夏并未真正见过瞿宁森,只是一直从家中长辈的口中听见这个大他们八九岁的名字。都说他性格温和有礼、小小年纪出国留学、刚成年就能谈成数笔大单子......等等。

    瞿清没有说话,怔怔地想着什么。

    半晌,他忽然脸色阴沉地抓住齐夏的手,用力到青筋扭曲:“我们从后门走,我要回学校。”

    齐夏一顿,知道他又要向林舟发疯了。

    但他没有阻止。他为什么要阻止瞿清被林舟讨厌的机会?

    “怎么出去?门口都是佣人,我能出去,你会被拦住的。”

    瞿清笑了一声,满是血痕的脸更显诡异。他目光幽幽地看向不远处的草丛——那里有个狗洞大小的缺口,正好够他这个身形的人爬出去。

    “瞿宁森出国前,不知从哪捡回来一只野猫,吩咐佣人养了十三年,那个洞是专门留给那只野猫的。”

    瞿清回过头来,布满青紫的脸上充斥着病态的执着:“我可以从那里爬出去。”

    “我要出去,我要去找林舟。”

    -

    林舟觉得自己应该去买点转运符了。

    晚上九点,他的手机又莫名开始被瞿清轰炸,他没理会,选择直接关机上床,美美睡到第二天。

    谁知道一觉醒来,有个陌生男生站在403门口,犹豫地递过来一张黑色房卡:“林舟......瞿清他找你。”

    林舟:“?”

    顶着身后段时白和许言洛欲言又止的眼神,林舟吐出口气,觉得自己真的该去说分手了。

    再不分手,他怕自己迟早会因为给瞿清下老鼠药而被捕。

    他接过房卡,在宿舍其他两个人的幽幽目光中面无表情地洗漱完,这才来到s大对面酒店的总统套房。

    刚打开门,林舟就脚步一顿,立马转身往外走:“抱歉,我找错人了。”

    “林舟!”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舟讶异地转过头,半晌,一言难尽地看着面前鼻青脸肿的人:“......瞿清?”

    苍天有眼,谁这么好心替他打了瞿清一顿?

    狼狈凄惨的瞿清看着林舟,仿佛化身复读机,依旧只会哽咽地问他:“阿舟,你昨天为什么挂我电话?”

    林舟:“......”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来找你被家里人打,还被关进了地下室!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昨天一直打电话给你,可是一直打不通,齐夏让我穿好看点,我、我特地洗了澡换了衣服,坐在这里等了你整整一晚......”

    瞿清双眼布满血丝,显然有些语无伦次。他情绪极不稳定地看着林舟,眼泪簌簌往下掉:“可你还是不理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变了?”

    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在脸上,林舟吐出口气,忽然捏了捏眉心。

    好烦。

    好吵。

    能不能去死。

    断断续续的哭声在房间回荡,林舟侧过头,露出锋利清晰的下颌线和冷淡漠然的眼神。

    他声音很轻地问瞿清:“你能不能去死?”

    “......什么?”

    瞿清愣在原地,倏地停止哭泣。

    林舟看着他,很礼貌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你能不能去死?”

    话音落下,瞿清脸上血色褪尽。

    林舟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他说好的声音,不由得有些疑惑。

    不是为了他什么都肯做么?

    怎么现在又变成了哑巴?

    阴魂不散的烂人,装什么疯子。

    林舟转过身,面无表情地往外走。没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因为体力透支和情绪起伏太大,瞿清晕过去了。

    真可惜。

    还以为能直接跳下去呢。

    林舟面色平静地扔掉房卡,头也不回地离开酒店。在他身后,绿植里的微型监控闪了闪红光。

    -

    ——叮咚。

    公寓大门打开,物流员将七八个盒子小心翼翼地从推车里拿出:“您好,您的包裹已送达,请当面签收。”

    家政阿姨连忙转头:“老板,您的包裹到了。”

    阳光从窗外洒落,照的整个屋子明亮无比。这个公寓的主人显然才刚搬进来,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家具,十几个带着口罩的家政人员正专业仔细地清理打扫,墙角边是两个巨大的猫爬架和猫窝。

    物流员的目光偷偷扫了一圈大厅,却没发现猫的身影。

    没等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身形极高的男人逆着光,神色从容地走过来,英俊清癯的脸上分明带着温和笑意,却让人莫名心生畏惧。

    物流员连忙将单子递过去,签收完毕后,大气也不敢喘地推着小车离开了公寓。

    瞿宁森关上门,点进二手交易软件。

    对话框里是昨天林舟发来的消息:【已发货,注意查收,拒绝到手刀ysg】

    瞿宁森笑了笑,回复他:【收到,很满意,已好评。】

    他不厌其烦地一个个确认收货,耐心地打出十五字好评。一旁的家政忽然问他:“老板,这些东西是放在西边的储物室里吗?”

    瞿宁森一顿,目光落在那堆瞿清送给林舟的奢侈品上,半晌,才淡淡道:“都扔掉。”

    一堆没用的衣服首饰,和瞿清这个人一样。

    他会送给林舟更好的。

    手机震动起来,瞿宁森看了眼来电,点开免提。瞿老爷子沧桑肃穆的声音很快响起。

    “宁森,昨晚的事,给我个解释。”

    一只毛色杂乱的猫咪忽然从阳台窜过来,施施然窝在了瞿宁森脚边。

    瞿宁森垂下眼,笑着摸了摸它柔软的背脊:“昨晚瞿清不是爬出去了么?”

    “你!”

    那边呼吸倏然加重,仿佛被气得说不出话,瞿宁森没怎么在意,继续道:“爷爷,我有分寸的,年轻人的事情你就别管啦。”

    “安安心心呆在院子养花,好吗?”

    没等瞿老爷子回答,他已经挂断电话,一把将脚边舔毛的猫咪抱起。

    那猫懒懒叫了一声,也不挣扎,十分摆烂地任男人揉搓。

    瞿宁森笑了笑,忍不住点了点它的鼻头,半晌,轻声问它:“粥粥,你说,舟舟还会记得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