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天子之气
短剑在她腕上一转,跳到掌中,直直挥向公羊古。
游侠儿垂眼不避,剑抵上他的咽喉。他的眼光落在剑上,半晌才抬起来。
“唉……小生是个经不起吓的书生啊……”
“如果你问我。”嬴寒山说,“那取决于有多少人在场。”
“如果你问这把剑,它一个人也杀不了。”
因为这是把没开锋的剑。
公羊古用眼神点点剑柄,又笑着望向嬴寒山:“剑么,也不一定是杀人剑。但侠士要是不再松手,您的寸劲就要把我喉骨压碎了。”
她顺着他的眼神看下去,剑柄上是一个伪装成云纹的,小小的机括。
嬴寒山知道这把剑为什么不开刃了,因为它不是剑。
从酒馆回到谒舍,她仔细检查了一遍短剑。按动那祥云纹的机括之后,它的剑身就像是玩具一样噗地缩进剑柄里,原本藏在剑柄里的东西被换出来。
它是一个被伪装过的传信筒,谁会把传信筒做成剑的样子?嬴寒山在剑镡上摸索一阵,摸到一个小小的铭文。
“无”,不知道是铸剑人的名还是姓。
藏在剑柄里的是一小卷纸,薄窄但长。上面画的东西她看了一阵才看明白,是乌什城的部分地图。
从襄溪王府到出城,所有能避开巡逻士兵的节点都被详细标注出来。
在地图的最末,竖写着一行小楷:“恭请惠存,他日相逢,以述旧情。”
嬴寒山把纸卷给了裴纪堂,没说是怎么来的。裴纪堂忖度一阵,也没多问地收下了。
她相信在她被引走的那段时间里,或许也有谁的触须探到了裴纪堂这里。
王城不太平,但他们没时间去了解这里到底是哪不太平。
拜谒的日子到了。
……完了,丢死人了。
在那一瞬间苌濯愣愣的想着。
那山呼海啸一般的震颤与轰鸣,属实来得猝不及防、毫无征兆。
拂梅门的二公子自诩武功在平辈之上,此刻却只能任由自己毫无风度的向一个大姑娘倒了过去。
而嬴寒山身后便是湍急澄澈的溪流,原本就是孤男寡女,这若是又衣衫尽湿,双双跌落于水中,知道的以为是不小心摔进去的,不知道的……
搞不好便以为是年轻人兴致浓厚,在玩什么鸳鸯戏水、郎情妾意。
慕渊真人手上微微一顿,酒水沾到了雪白的衣袍,洇湿了两三点。
几秒之后,门外洒扫的弟子眼睁睁看着秦鄂长老被一脚踹出了松风阁。
……
嬴寒山腰间的白芸锦挂坠微微闪烁了起来,在她和苌濯惊诧的目光中,半空中蓦地浮现出了一张牛皮地图来。
刷的一声乍然展开,那地图上的景象瞬时变幻万千,四海九州包罗万象——
高山巍巍,大江奔涌,飞楼高阁,鳞次栉比,松风修竹,蝉鸣阵阵,黄鹂婉转……
这根本不是寻常的地图,一切都焕然生机,栩栩如生,直欲冲破此图束缚了一般。
辽阔舒朗的平原,精致紧密的坊市,都全然出现在了那卷拓之上,好像都能听见街上百姓热闹的叫卖之声了。
而且,不同的地方都有金光涌动的字体标明,甚至还有一些蝇头小楷作批注。
地图东西南北四处,又分别有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的纹样。
二人俱是震惊得瞪大双目,同时道:“这是四相卷拓!”
她处于猛烈的狂喜之中,不可置信的道:“师尊……师尊原来……”
“师尊原来一直都将法器藏匿在白芸锦的精魄之中,他没有生我的气,那这么说,这云曦双剑……”
也是赐给我的了?
这时,苌濯道:“寒山,你看辽东。”
嬴寒山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地图上辽东城的位置,金光大盛,似是指引着他们前去。
“看来人世八苦中的某一苦就在辽东,须得立刻前往。”她挥手收了四相卷拓,飞快的道。
苌濯愣了一下:“好像是……云曦与鹤泪同在时方能启动四相卷拓,若不介意,我与你同行。”
“……好,麻烦你了。”她心念微动。
然而当嬴寒山雷厉风行的召唤出云曦双剑,并且轻盈的踏上一剑时,苌濯便有些后悔了。
她已经离地一丈远了,才发觉那人还站在原地不动:“公子为何还不走?”
苌濯有些头疼,抬首朝人笑了笑:“寒山,我没有剑,也不会御剑。”
她怎么就忘了这茬儿事了!云曦双剑见嬴寒山燥热得微落薄汗,便散发着微微的寒气,又美滋滋、喜洋洋的贴上前去。
这时,嬴寒山终于忍无可忍的沉声道:“还跟着我做什么?不是让你走了么!”
“……?!”
苌濯一惊,他的脚步和云曦双剑整齐划一的戛然而止,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嬴寒山惊觉不对,连忙缓声道:“……我不是对你。”她尴尴尬尬地抬手一指云曦双剑,“我是让这剑赶紧回山门,其他人虽是动不得它,可难免会有人觊觎,在外面总归危险。”
苌濯讶然道:“可是这双剑已经跟了你一路,又能为你所用,显然是认主了,你难道……”
不知怎么,抬头一看见他那张英俊无俦的容颜,嬴寒山便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修士窟里的风花雪月,两个人抵死缠绵的热烈场面,她又何尝见过那种阵仗?
更何况,她难以想象自己身中媚骨花粉,着了霁华那不知羞的道儿,是个怎样要命的表情,连她自己都无言以对的困窘状况,却是实打实的发生在了苌濯的面前。
真是丢人丢回秉寒仙山了!
她当即便恼羞成怒,也不上那狗皮膏药成精似的云曦双剑,逃也似地掩面道:“算了,随便它!”
苌濯那双黑亮漂亮的眼眸,像是盛着两汪波光潋滟的春水,毫无杂念的望着她,嬴寒山呼吸没来由的一滞,只觉得这目光太过灼人,犹如烈火燎原,先是烫了人的脸和耳朵,再是肆意蔓延到心底里,终年不化的山巅之雪,都呛不住这等来势汹汹,开始招架不住的消融成水。
她一刻也不能停留,像奔命似的干脆转身就走。拂梅门二公子在后面赶紧跟上,小声道:“怎么走了?我有这么可怕么?”
嬴寒山察觉到那人还在身后,一张瓷白莹润的小脸霎时间憋得更红,赶紧加快了脚步。
苌濯莫名其妙:“嬴姑娘——”
嬴寒山愈是想到水月洞所见所闻,就愈是双颊涨红,觉得荒谬绝伦,不堪忍受的碎碎道:“简直是荒淫,无耻,恶心。”
苌濯:“寒山姑娘——”
她步履如飞,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最后几乎就是要跑起来了。
苌濯身高腿长,撵得也快,着急道:“寒山!”
嬴寒山羞得说不出话来,双手哆嗦得厉害,头脑发热之下,堂堂仙门弟子竟是在平地上走得一个踉跄,苌濯自然立刻就要扶住她,然而嬴寒山却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飞快地撤回了手,又惊又羞的瞪着他。
这小姑娘貌似快要急死了,胸口一起一伏,好像很是羞愤。他连忙拉开几分距离,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自从上次红菱小镇一事,我们也算是相识,又差不多是同辈,且虚长你几岁,我叫你一声寒山,也不算失了礼法吧?”
什么——
苌濯竟然认为他们是在红菱小镇初识的!?
嬴寒山更气了。
她脸红到了耳朵根,强行绷着一张出尘高洁的面容,冷声道:“公子,有一件事我思虑良久,仍是决定要说。”
见她如此郑重其事,苌濯也不由得紧绷了起来,眼底有隐隐的流光闪烁:“但说无妨。”
“借魂桩一事,多谢你搭救,但是!”嬴寒山一本正经的仰头看他,目光炯炯,仔细一瞧,小姑娘脸颊尚且有些婴儿肥,活生生将那义正词严的威仪给消磨了三分,“若是再遇这种事情,还请公子谨慎为上,你可知当时我都……”
她咬了咬牙,饶是羞赧,也硬要说下去:“你可知我都跌进你怀里了?男女有别,即便情况紧迫,也委实不成体统。我修炼的是断情除欲的心法,倒也无所谓,若拂梅门二公子,因为见义勇为而受人诟病,则得不偿失,也罔你一番好意。”
苌濯倒是未料到她会突然说这些,愣了一下,再三赔礼道歉,拿出了百分之一百二的诚恳真切,连哄带劝,好容易解释清楚。
“其实在下……”他稍稍一顿。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经过嬴寒山提点,他倒是愈发赧颜了起来,耳根微红:“也是第一次遇到借魂桩,也是……第一次因为救人,慌张之下而抱住了姑娘,实在是多有得罪,对不住。”
她别别扭扭的侧过头去,看了人一眼,又飞快的移开视线,轻轻道:“……上次不算。”
苌濯倒是未料她能认真到了如此程度,不由得歪头多看了她几眼,又回想起方才之事,忍不住握拳抵唇,沉寂三番,忍了又忍,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嬴寒山自然知道他在笑什么:“……”
她面上那尴尬无措的表情,可谓是真情流露了。
虽是不敢高攀盛名,可总归也是年少轻狂,自负于掌门首徒的地位,平日里又刻苦练功,在平辈中嬴寒山算是个出彩的。
她自诩没什么东西学不会,也没什么东西能让她一窍不通。
可偏偏今日就是遇到了。
“惭愧……”她低下了头,“师尊教我练剑、读书、做人,可……我,的确不太了解床笫之事。”
一想起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大力抚掌的模样,嬴寒山便有种咬舌自尽的冲动,再一想那男欢女爱、情浓意酣,她更是觉得不堪入目。
苌濯忍俊不禁,垂首强行按捺笑意:“无妨无妨,秉寒仙山有不少弟子修的都是禁欲之道,又何需知晓人间风月?”
而就在此时,他表情微微一变。
嬴寒山立刻紧张了起来:“怎么了?”此话一出,她背上老老实实装死的云曦双剑忽然嗡鸣不休,寒光阵阵。
于是小手一挥,另一把原本围在她身侧护法的云曦,便刷的一声将苌濯带了起来,以一种强抢民男的架势,凌厉霸道的直冲云霄,前往辽东——
苌濯面色微变,但还是咬了咬牙没说话,仍风度翩翩的立身于长剑之上。
而她虽是灵力充沛,法术卓绝,不仅能一人御剑,还能操控另一人的剑,但毕竟是百密一疏……
嬴寒山甫一落地,便发觉苌濯脸色微白,额角竟是微有薄汗,连带那斜飞入鬓的剑眉都轻轻皱起。
她当即紧张了起来:“怎么了?莫不是身上有伤?”
“我……”他面带犹疑的看着嬴寒山,似是不愿承认但又不愿隐瞒,片晌后认命似的轻轻垂下眼睫,道,“晕剑。”
“见王不拜,你是何人?”
“方外之人,无父无母,唯拜天地。”两把峨眉刺从嬴寒山的袖口中滑出,她抬起头来,“请问列位,谁欲杀我与明府?”
裴纪堂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所谓的“终南医女”杀人。
那几乎不像是搏斗,而像是以血为练的舞蹈。以嬴寒山为中心,所有靠近的甲士都被干脆地刺穿咽喉或头颅。
在这场单方面的,几乎没有还手余地的杀戮中,裴纪堂鲜明地感觉到她的感情。
她很快乐。
她的脸上洋溢着饥饿者吞咽肉食的满足,善骑者纵马狂奔的痛快。
只有十足沉溺于杀戮的狂人才有这样的神色。而在这狂热之下,她的眼睛里仍有清明。
裴纪堂怀疑,如果没有这一线清明,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所有人包括他。
尸首莲瓣一样层层绽开,嬴寒山拖着两袖血迹,跃向高处的第五浱。
第五浱仓促之间拔剑抵挡,剑锋来不及出鞘,峨眉刺格在剑鞘上。
这一瞬间一股强大的推力把嬴寒山甩出去,她踉跄后退,浸泡在杀意中的头脑突然清醒。
第五浱也挡下了她,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甚至比不上柯伏虎一半,但他的格挡如此有力,几乎与她平手。
在这个空隙间第五浱终于拔出王剑与她对峙,嬴寒山看到一股鲜明的紫色烟气顺着那把剑爬上他的肩头,它的颜色比柯伏虎死时溢出的那一缕鲜艳很多。
仿佛有一条模糊不清的蛇形正在他背后蜷伏盘踞,垂首俯瞰着她。
“系统!”嬴寒山惊声,“那什么东西!”
“龙气。”系统说。
第 25 章 子何人哉
盘曲如蛇的紫气动了动,昂起头直向她握峨眉刺的手扑过来。
座上的老人双手持王剑挥出一剑,当啷一声击在被横握的峨眉刺上。
“我也是第一次撞见宿主和正儿八经有龙气的人打总之宿主你能不能放弃龙气这玩意对抗不了一般人但能对抗修士……您现在就带着您老板跑吧!”
金石相击的声音把系统不带断句的话切得断断续续,嬴寒山抽身避过那紫色龙气的扑咬,稳住下盘。
她想明白了,上次柯伏虎能招架自己一击,就是因为他身体里有一缕细微的龙气。
而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后的龙气几乎成为实体,她根本不是在和他打,她是在和那条不成型的龙打。
她扣住峨眉刺,把它收回袖子,然后突然伸手抱住了第五浱。
老人一滞,盘旋在他肩膀上的蛇形也一滞。嬴寒山就在这一滞的间隙里拽着他从原地跃起。
在那须臾之间,嬴寒山亦是怔忡,那人带着香风的温热呼吸逐渐传了过来。
也是时至今日,她才如此近距离的望见了苌濯的一双眼睛,那是嬴寒山从未见到过的美,深湛的色泽如同熟透的、极甜的的葡萄,迷蒙覆上一层薄霜,却因错愕而乍然清明,直涤荡到了她内心最为晦涩的角落里去了。
不消他说那劳什子甜言蜜语,光是用这波光潋滟似的眸轻轻一扫,便有了千言万语。
……就是这个人,当年惊鸿一瞥后,让她辗转反侧的心心念念了四年。
四年前嬴寒山涨红了脸、声嘶力竭的许诺道:“我会报答你的!!”
当时,十七岁的苌濯满面狷狂骄矜,看也不看一眼,他回答——
“用不着,赶紧滚。”
……
二人骤然离得太近,素来优雅从容的公子满心都是失了颜面的羞愤和无措,殊不知那位仙风道骨的秉寒弟子、掌门首徒,口口声声说着什么摒情除欲,却是在他慌张的一瞬,想要不分青红皂白、死死堵住那张微启的薄唇。
什么魑魅魍魉勾魂摄魄,放屁,哪里比得上苌濯哥哥这一眼?
嬴寒山近乎疯狂的在心中骂了一声,短暂的将秉寒门规撕扯到了一边去,她刻意不躲不避,任由苌濯重心不稳的跌撞着抱住她,她脸上傲雪凌霜,心下喜不自胜,刻意由着地动山摇的时候,也佯作踉跄,伸出手臂去揽住那人。
苌濯彻底懵了,懵在了二公子风度尽失的惊愕中。
嬴寒山身为一个比他矮上一头的姑娘,却是能在情急之下,泰然自若的揽住他腰身,足尖借力一点,便带着人翩然而至于青青河岸,步履沉稳不乱,雪白衣袂轻飘。
她得了英雄救美的机会,险些绷不住嘴角一向冷冽紧抿的弧度。
到底还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心思澄然也可爱。
在山泉瀑布之下误打误撞,嬴寒山便窥见苌濯的腰很细很匀称,她这随手一摸,更是觉着肌肉紧实,没有半分赘肉,手感极佳,竟是有些舍不得松开了。分明还紧紧的揽着那人,她嘴上还要装模作样的关切一句:“公子,你没事吧?”
苌濯久久无法回神,好半晌才忆起面前站着的是谁,用如临大敌的架势骤然后撤几步,就差脚下一歪跌倒小溪里去了。
“失礼……”他脑中弯弯绕绕尚且未能分清是谁失礼,便下意识的弯腰拱手,“在下失礼。分明寒山姑娘今日刚刚说过不得逾矩,可我还是……”
突然造访的地震慢慢停了下来。
她见人发声,这厢才飞快的将那意犹未尽的手给缩了回来,忍着耳根烧起的热度,垂首道:“公子不必介怀,地震来得如此突然,又有谁能料到?让你这般小心翼翼,也是我今日失言。”
话虽这样说……嬴寒山现在很尴尬。
非常尴尬。
她行色匆匆的走在前方,虽不知要往哪儿去,但走就是了。
因为苌濯正不疾不徐的跟在身后,她不知这位二公子为何整日无所事事,好似一直都是在外游历的状态,亦是不知他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但二人此刻离得不远,走在同一条僻静小路上,默默无言。
“怎么办啊?”嬴寒山心想,额头已是起了一层薄汗,手心也濡湿了,“他怎么还在身后,按理说应当分道扬镳了吧?我方才告诉他,我已经杀了霁华了吧?”
四年前在秉寒仙山,二人其实曾有一面之缘,彼时骨瘦如柴的嬴寒山受过苌濯的搭救,一直心心念念报答此人的恩情,但一直不得机会,如今好不容易再次相见,却偏偏被霁华戏耍,彼此瞧见的,都不是什么好颜色。
嬴寒山理想中彬彬有礼、恭敬友爱的状态一朝被打破,她这秉寒掌门首徒的面子便有些挂不住,只想着尽早离去,再从长计议下次见面时说些什么。
而苌濯,好像完全记不得嬴寒山是谁了一般,四年前在试炼中被困的数十天,怎么也算同生共死一遭,不过,他好像全然不记得,竟是只字不提。
更要命的是,她分明已经让云曦双剑赶紧回秉寒了,那剑还厚颜无耻的一直幽幽浮浮跟在她身后,死赖着不走,这场面滑稽得活像是她正在遛狗。
嬴寒山余光瞥见那双剑,不由面有难色,暗道:“这灵剑难不成是寻着白芸锦的踪迹来的?可分明那禁制主体还在仙门,它是怎么找过来的?让它走怎么还不走?怎么也是惊世名剑,这么恬不知耻的跟着我算怎么回事?”
简直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若嬴寒山那日和嬴鸦鸦互殴时,拔下的不是云曦双剑,只是一把普通的镇山剑,估摸着嬴鸦鸦也不会当场吐血昏死,掌门师尊也不会当天就将她踹出山门了。
她心下暗叹数声:“造孽。”
云曦双剑讨好似的凑到嬴寒山身边去,不知何时,剑身上还覆上了剑鞘,虽是样式简洁,却是暗纹流淌,光彩熠熠,也不知这剑像谁,竟是如此闷骚臭屁,连剑鞘都要偷偷摸摸弄得花枝招展。
她微微侧目,似是有些嫌弃了,明眸一瞪,用眼神释放威压——
你这小破剑怎么还不走?跟着我作甚!
一双灵剑却是摇头摆尾,撒娇耍宝,死活不走,将大杀四方、荡平魔邪的霸道丢到了九霄云外去,腻腻歪歪的,缠得嬴寒山走路都差点趔趄。
她走一步,云曦双剑就跟一步。
“……不像话。”嬴寒山脸色一黑,训斥道,“你还有没有当世名剑的样子?”
云曦双剑臊眉耷眼的离她稍稍远了一些,但没过一会儿,就又黏黏糊糊跟了上来。
其实这双清韵凛冽的剑,只有过三个主人,第一个主人是秉寒仙山的开山掌门,第二个主人便是她师尊慕渊真人,而第三个人,是秉寒仙山当年的举世之才、慕渊真人曾经最器重的弟子——嬴烽。
所以,也并非是嬴寒山不想手执双剑,而是她不敢,她觉得自己并无那般补天济世之才,又怎能硬着头皮去拿?
苌濯似是欲言又止,旋即,从袖中乾坤囊中取出一样东西来,赤色光点散落中,赫然是他的那把梅枝轻颤的古琴,此时此刻,那精致的琴亦是有灵光闪烁。
“其实从在水月洞我就想问,你的云曦双剑时不时与我的琴彼此嗡鸣,相互感应。”他漆黑的睫毛微微颤抖,眼中似有不解,“这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这四周有妖孽徘徊,不过如今霁华已死,余孽尽散,当是没有这种可能,至于第二种……”
他看样子不太好意思说下去,一时竟是犹豫了一下,嬴寒山面不改色的接口道:“第二种可能,则是这两件武器原本的主人,曾是一双至死不渝、相濡以沫的道侣。”
苌濯虽早就知道是这个可能,但还是不由噎住了。
嬴寒山继续问道:“敢问公子此琴何名?”
古琴通体散发着温润厚重的光华,原本应当是十分质朴且不惹眼的,但由于琴首曾经烧焦,苌濯不忍之下,竭力补救了一下,将那翘起或是凹陷的部分都缀上了红寒,故而显得贵气夺目了些。
“此琴名为……”
他缓缓道:“鹤泪。”
可若是嬴寒山也能如苌濯那般,随手召来几朵寒李红梅,估摸着此刻她就要被百花萦回了,那叫一个美滋滋。
瞧她如今这色令智昏的德行,这要是让掌门师尊知道了,免不得就是一顿责罚。
当然了,嬴寒山也不知怎的,一见到苌濯,便不由自主的滋生而起一阵阵的逆反,将那繁冗的门规忘掉了一大半,似是一个叛逆期来迟的小混账。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在四相卷拓启动之前,她的一切行踪都是可以通过秉寒仙山上的流光寒潭窥见的。
“寒山这一下山也有小半月了,不知此刻走到哪里。”
慕渊真人今日心情甚佳,便与秦鄂长老乘兴而来,到了后山的流光寒潭处,广袖一挥,那深不见底的潭水便瞬间凝结,转眼化作了寒光熠熠的一面巨镜,他纳罕道:“竟然还能结阵?”
慕渊真人性子比谁都倔犟,是万万不可能直接告诉徒儿自己对她有多好的,他嫌弃那样太肉麻,冷声道:“闭嘴。”
秦鄂识趣的闭了嘴,看到了流光寒潭幽幽的发出了光芒,耀眼到有些刺目的光辉之间,终于浮现出了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戒律长老正张开狮子大口,气吞山河的打算一口咬下大半个苹果,谁知看见了什么惊险刺激的场面,就那样硬生生僵硬在了张嘴的动作上,双眼瞪得犹如铜铃。
慕渊真人原本就冷清寒冽的神情,也在那一瞬间,结了冰碴儿。
因为他们正好就看见了嬴寒山仗义出手、抱着苌濯腾空而起的瞬间,紧接着便是郎情妾意、脉脉含情,气氛暧昧得让旁观者都咋舌。
或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二人自己都不知的微妙神情,让这两位德隆望尊看得一清二楚。
年过花甲的秦鄂长老默默的想:“掌门年纪大了,看年轻人卿卿我我好像不太合适。”
他一把丢了苹果:“怎么回事!?寒山下山搞对象去了……”
要知道这师徒俩修得可都是绝情断爱的道,嬴寒山如今这般,这无外乎就是破了戒。慕渊真人神情几经变幻,才道:“去给我打听一下,这苌濯,究竟是什么人。”
“苌濯嘛,小有耳闻,据说为人比较低调。”秦鄂细细一想,“掌门你应当记得啊,四年前拂梅门谴派弟子前来修学,苌濯就在其中,试炼出错的时候,他和寒山一起被关在了禁地里。”
秉寒仙山、拂梅门和毋庸门并称人间三大门派。
秉寒求仙问道,拂梅舞乐双绝,而毋庸门,则是清一水儿的道士。且三家渊源颇深,开山掌门是同生共死的结拜兄弟,号称岁寒三友,便分别给各家门派的纹饰定为了松、梅、竹。
秉寒初代掌门自创了无数实用有效的小法术,无论除祟还是日常生活,都能用得上,三家门派商量了一下,为了保持情谊,且能在战时法术相通、彼此辅助,便每年派遣弟子来秉寒仙山学习三月,过了数百年,这个传统仍然保持。
拂梅门和毋庸门的弟子来去匆匆,人数众多,谁又会记住呢?
慕渊真人眸覆冰霜,却道:“我知道,但这些还不够,将此人最为详尽的身份……给我挖得清清楚楚。”
秦鄂悄悄白了那人一眼,心道,这师尊当的,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弟子安危,任由她下山飘荡,可如今找了同辈之人,不还是放心不下?
这偷偷摸摸的一个白眼未能逃过掌门的慧眼,他道:“你看我作甚?”
“不干什么不干什么,这不是想着到时间了吗?”秦鄂抖着花白的胡子,拽了他一把,“去松风阁用膳,走走走!正好我托人从山下送来了几坛美酒,一起啊!”
然而酒过三巡,慕渊真人却忽地后悔和秦鄂一同吃饭了——
“哎呀——!!”
秦鄂长老吃饱喝足拍拍他那又圆了一圈的大肚子,十分不雅观的打了个嗝儿,醉醺醺道:“掌门你想开点,女大不中留,现在这事儿也没办法呀,到了这个岁数,弟子们都蠢蠢欲动的想花前月下,这也没办法,这就……自然规律嘛!”
“掌门您说,就这十七□□,二十来岁的年纪,谁不想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是不是?对不对?我当年就没有,想来属实有点可惜。诶掌门,你长得这么俊,有不少仙子都想攀附你一二,要不你看看情况,结个道侣吧?”
“你这么多年,又当爹又当妈,累个半死,该为自己考虑一下老年幸福生活了!”
“……”
这个“也”字有些奇怪,但嬴寒山没问。她伸手挼挼嬴鸦鸦的头发。
“不会,”她说,“你阿姊与天同寿。”
送嬴鸦鸦回房,正赶上裴纪堂在书房见那位第五煜的门客。
隔着门嬴寒山听到那是一个沉稳的青年人声音,言语间带着悲愤的哽咽。
“煜殿下宽厚仁德,从未与人为恶,却横遭同胞兄弟之毒手。”
“顾承旧主恩,本应死节,但若顾身死,殿下之仇便无人可报。乞请足下收留我等,必肝脑涂地以效。”
裴纪堂安慰了这人几句,等待淳于顾稍微止住哽咽之后叫人带他去休息。
书房门被推开,那个衣有烽烟色的青年刚好出来与嬴寒山打了个照面。
“你站住。”嬴寒山说。
你丫不是叫公羊 古吗?
第 26 章 献王剑者
“女郎何事?”淳于顾,或者说公羊古站定了,深施一礼,音色温润地问。
哇,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纵然是某种意义上的杀人如麻大魔王,嬴寒山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你不认识我?”她问。
“再下淳于顾,方从北方来,并不识得女郎。”他答。
“你再看看,或者你有没有个和你不一个姓的弟弟?”
他真的认真看了看她的脸,那双眼睛里满是清澈的诚恳:“家中仅顾一人,并无兄弟,也着实不曾见过女郎。”
翌日卯时,晨光熹微。
露水沁人心脾的清新凉气灌入心扉,让人清醒了不少。
这个时辰,弟子们一般都在演武场练剑或是在知意轩晨读,偶尔还能看见泛着鱼肚白的苍穹之上,流星一般飞驰而过几道剑影——
那不是什么别的,而是有的弟子起床晚了,御剑而过的匆匆身影。
藏经阁门口,仙鹤流云锦带在晨光照耀之下熠熠生辉,三个人整理了一晚上,此时脚步虚浮,缓带轻衣飘然而出。
嬴寒山精神状态还算不错,对二人道:“辛苦你们陪我一夜,此事是我私人恩怨,本不该累及你们。”
“寒山你在说什么!啊——”白露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揉着快眼睁不开的双眸,“你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只要我们在你身边,这些就不用你一人承受!”
“对啊,你这小古董,有事总喜欢自己扛着……”长安小阔少嘟嘟囔囔正要说什么,便被从天而降的不明物体砸中了天灵盖,顿时“哎哟”大叫了一声。
“什么东西?”白露吓了一跳。
嬴寒山定睛一看,竟然是个咬了一口的肉包子,还袅袅娜娜冒着热气儿!
见友人挨砸,她脸色立时沉了下去,背后玄铁剑嗡嗡翕动,似是要随灵力震剑出鞘了。
“别,寒山别冲动,我来!”周景生嬉皮笑脸的将那包子塞给了嬴寒山,冲天上冷笑了一声。
他瞬间在指尖捏了个变声诀,掐着喉咙,气沉丹田,然后……
“上面那俩!谁让你们御剑飞行的时候还啃包子的?!罚你们打扫山门,整理藏经阁,戒律鞭八十一下,滚下来!!!”
这正是秦鄂长老的最标准口头禅,声如洪钟,地动山摇,秉寒仙山就没有不怕他的弟子。
嬴寒山倒是没有见过他还有这一手,天上几道人影顿时吓得脚步错乱,剑光乱闪,险些倒栽葱摔下来,下意识就嗷嗷哀叫:“完了完了完了!!”
周景生其实并没有学到最为精髓的部分,不过那几人在惊慌之下,也不得那么多。
“我的妈呀是戒律长老,别要那俩包子了,跑就完事儿了!”
“趁他没追过来,御剑御剑!快点儿!”
嬴寒山复杂的看了人一眼:“……你用这招吓跑了多少人?”
周景生满不在乎的耸耸肩:“也没多少呀。”
白露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揶揄道:“是没有多少,光是我见到的,就十七八个吧!”
“这包子拿去喂野猫好了。”嬴寒山刚低头瞅了一眼,就被周景生劈手夺了过去。
“喂野猫?本少爷不差钱不差肉,这被咬了一口的破烂东西可去他妈的——”
“周景生,别扔!”
然而这句提醒还是来不及了。
嬴寒山眼睁睁看着那包子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犹如流星飞镞一般,直直的砸向了不远处的草丛之中。
“哎哟……”
“谁啊?出来!”
是一道娇滴滴的呼痛声,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恐恼怒。
嬴寒山眉目微敛,横了眼周景生:“说了多少次不要乱扔,砸到人了吧?”
她快步过去,绕过了阴翳花丛,却正对上了嬴鸦鸦一双怒火沉炽的美目。
那人也是一愣,旋即阴沉笑道:“好啊……又是你这小扫把星?怎么,在红菱出尽了风头,回到山门还追着我打?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平日里娇纵跋扈的嬴鸦鸦此刻袖角高挽,手上拎着扫帚,额角微起薄汗,看样子是在这边洒扫许久了。
提到“不要命”,嬴寒山似是让人戳中了什么沉疴痼疾,心下一顿,俏脸微沉:“我早已说过,我为除祟,不为争功。”
她视线微挪,拱手道:“这包子砸了你,的确是我之过,在此赔礼。”
“赔礼?”嬴鸦鸦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用这油腻腻的东西砸了本小姐,一句赔礼就完了?”
周景生大摇大摆走过来:“喂,你少在这里颐指气使的,你咋那么牛?此事与寒山无关,是我砸的,本少爷就不小心砸了你了,能怎么着吧!陈大小姐,让你爹娘来踏平我长安周家吧!去啊!”
“你……”嬴鸦鸦面色一凛,她天资卓著,压根儿看不上这凭运气入门的阔少爷,“饭桶一个。”
周景生浑不在意她的评价,而是上上下下的将人打量了一圈儿,抱臂笑道:“你不是拢尘堂千金,满冰心长老弟子吗?还以为你很厉害,如今不也是在这里乖乖扫地……”
嬴鸦鸦倒真和他较劲了:“那也比不过掌门首徒破了门规,炸毁村中桥梁来得责任大。”想了想,她嗤笑道,“她不就是个捡来的扫把星吗?”
“门规?”
“四年前你残害同门,本就不应该继续在秉寒修行,而是被逐出师门,可你为了跻身仙门弟子的名号,忍辱负重的承受了一辈子的洒扫任务,这扫把星的名号,还是给你最为合适!哈哈,你把本少爷逗笑啦!”
“收声,走。”嬴寒山似是也不愿提及四年前的旧事,眉心微攒,正打算带着二人去膳房用早饭。
然而下一秒,她余光忽地瞥见了一道迅捷如电的剑光刺来,周景生正张着嘴哈哈大笑,声儿还没来得及收,便险些让人给刺中了咽喉,直接驾鹤西游!
“锵!”
短兵相接,立时火花四溅!
藏经阁前的鸟语花香好似镜花水月,如今唯有剑拔弩张,硝烟四起。
嬴寒山横剑在前,一把便将周景生和白露两个护在了长剑之后,她烟眉沉沉,终于动怒:“嬴鸦鸦,我今日能称你一声,全然是看在同为秉寒弟子的份儿上,你咄咄逼人,竟然要下这般狠手。”
她忍无可忍的从齿间吐出两个字:“……恶心。”
“妈呀,这……我……”白露面无血色看着眼前这一幕,扯了扯同样僵硬的周景生,哆嗦道,“嬴鸦鸦刚才出手那么快,她想要你的命吗?她怎么能……”
“对啊,本小姐就是想要他的命,怎么了?你是想说,我怎么能这么狠心是吗?”嬴鸦鸦粉紫烟霞萦回的长剑凛然一指,直指嬴寒山背后的周景生,“那我告诉你,就因为他一张臭嘴不干不净——”
“净”字刚落,她便起势而去,直接打算让那臭小子见血,气势汹汹。
嬴寒山和嬴鸦鸦两个人剑光凛凛,皆是直指对方,半分不退。
而嬴鸦鸦剑尖微旋,丝毫无收敛之意,她原本一大清早在这里辛苦洒扫,被往来弟子看见,便十分气恼,此一时所有火气都爆发了出来。
她出手又快又狠,哪里是“切磋”,分明是在用斩妖时的力量来对嬴寒山他们。
嬴鸦鸦和嬴寒山难分高下,有几招落了下风,心底的火更是熊熊燃烧了起来,视线蓦地瞥见了呆如木鸡的白露,她冷笑了一声。
“小心!”嬴寒山预感不对,横剑一挡。
然而这一挡与那人的剑正好擦开了,嬴鸦鸦露出了得逞的笑容来。
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嬴寒山吃痛闷哼,那剑尖便不多不少的扎进了她的肩头。不是很深的伤口,却是挑破了皮肉,鲜血登时洇湿了白衣。
疼痛之下,嬴寒山微弱的颤抖了起来,肩头还骇人的扎着嬴鸦鸦的剑尖,她却不愿退让分毫,执拗得有些可笑。
嬴鸦鸦嘲讽似的笑了一声:“哦……我好感动,嬴寒山,你还替人挡剑呢,真是好生厉害啊。”
周景生可算从深深的震惊之中回过味来,看着那明晃晃的伤口,一股热血轰然冲上了头脑:“寒山!”
就在他刚吼完这么一嗓子,身旁的白露已然哭腔骂道:“嬴鸦鸦你就是个仗势欺人的疯子!”
她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出手揍人,本想迎面上去给嬴鸦鸦一个无影拳,未料手脚太慢,嬴鸦鸦一个收剑,嬴寒山肩头的伤口鲜血翻飞,这嚣张的还能腾出手来利落的甩给她一耳光:“滚!哪凉快哪待着去!”
啪的一声脆响!
“啊!”白露浑浑噩噩的就被抽了巴掌,那人下手又狠又快,只一下,她脸颊就高高肿起,懵懵的向后踉跄了两步。
“多管闲事的死胖子,你也想和我动手?就凭你也配!”嬴鸦鸦手掌震麻了半边,仍不解恨,正欲扬手再落下一掌的时候,手腕却蓦地让人攥住。
一回头,对上了一双风霜肆虐的眼眸。
腕间的疼痛也渐渐加大,让嬴鸦鸦不由自主的瑟缩颤抖了起来,疼得钻心,也不知这人哪来这样大的力气。
嬴寒山脸色从未那样差过,纵然她平日就孤傲清冷,不近人情,可从未如今日这般阴沉骇人,犹如要将嬴鸦鸦挖心剔骨一般可怖!
嬴鸦鸦狠狠一激灵:“你……你想干什么?”
在这广袤世间,嬴寒山在乎的人少之又少,师尊是纵横天下的剑仙,风光霁月,无人可及,亦是无人能伤他分毫,而周景生,是长安城衣食纪堂的小少爷,养尊处优,闹着玩一般在秉寒混日子。
唯有白露,唯有白露……
是个天不管地不收的。她和嬴寒山在出身经历方面太过相似,在戏班子时,甚至比嬴寒山吃过更多的辛酸苦楚,她天资平平,只会在练剑修习之余,吭哧吭哧的鼓捣些吃食,每次都将那剥好的糖炒栗子和核寒仁放到嬴寒山书案上,傻乎乎的同她念叨着师兄真好看。
其实这两个朋友,都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可却是她真真切切想要护住的人。
“不必多言,你不是要打吗?”
“那就与我……”嬴寒山皓腕一震,剑气嗡然,“一战!”
“我得想办法去趟臧州。”嬴寒山站起身。
淳于顾满不在乎地又开始吃剩下的豆:“她未必活着,活着也未必还在那里……纵使在,他们家人的脾气那么怪,你用刀子抵着她脖子她也不一定听你的。”
嬴寒山摇摇头,推门想出去,身后传来淳于顾幽幽的声音。
“侠客啊,”他轻笑着说,“你也想要王剑吗?”
嬴寒山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神经病,我要那个干什么。”
第 27 章 打他丫的!
有人想到从淡河去臧州,有人想从臧州来淡河。
前者还在想怎么来,后者已经准备动身了。
金炉中焚烧着名贵的香料,郁金带着浅浅辛辣的气味随牛乳一样的烟气散开。
第五特坐在案前,端详着案上的一只琉璃杯。在嬴寒山的脑内,一个贪财好色的人应该有一张非常典型的蛤蟆脸,有肥厚而粗糙的后颈皮,被挤得很小而露出精光的眼睛。
但第五特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第五家的基因非常强悍,至少在外貌上如此。已经被雷劈了的第五浱虽然被长年的忧思算计,搞得面目比实际年纪还要衰老,但那张脸仍有美人的骨相。
他的兄弟第五特也是如此。
他是个端正的,甚至是漂亮的中年人,当他现在坐在这里,凝神注目地看着手中杯子时,甚至可以被称赞一声威武庄严。
流光在这精美的杯盏上转动,第五特出神地瞩目它很久之后,像是留意到什么一样,轻轻用指甲在它外缘刮了一下。
“鹤泪……”
这名字独一无二,按理来说,嬴寒山不会记错,可她依然不敢轻易下定论,一侧的眉饶有兴致的挑了起来,再三端详那华美无伦的古琴,心中似是有了琢磨。
然而想了好半晌,红唇翕动间,却只喃喃:“鹤泪……只是不知,是不是师尊提起过的那张鹤泪古琴。”
苌濯也是纳罕,他自幼时起,便怀抱此琴在拂梅门修行和演奏,然而从未听门中人提过鹤泪的背景来历,怎的这出尘避世的秉寒弟子,便知道了?
“公子,有关一张名唤‘鹤泪’的古琴,我虽略有耳闻,却不敢轻易断言,你可知它曾经的主人是谁?”
他发了个怔,道:“这……恕我孤陋寡闻了,倒还未尝听说过鹤泪曾有其他主人。”
骨肉匀称的修长手指慢慢拂过了鹤泪的琴弦,细微的震颤琴音从指间流淌而出。
可嬴寒山的视线却不是落在那溢彩流光的鹤泪上,而是借此机会,悄悄的看向了那人肤色冷白匀称、青色脉络微微凸出的手。
直到苌濯碎寒般的声音再度响起,才猛地将她从那小心思里一把薅了出来。
“十岁那年,兄长许我进焦尾阁挑选一样属于自己的灵器,而拂梅门灵器,大抵都是乐器,既能防身又能演奏,我不屑于与妹们争抢那些花枝招展的物件儿,又存心不想乖乖练琴,便看向了小室内最不起眼的鹤泪……”
嬴寒山似是早知苌濯曾经叛逆骄矜,面上未尝有分毫的讶然。
“此琴蒙尘已久,又不肯轻易认主,是焦尾阁所有乐器中,性情最为倔强的一把琴了,同门皆是对此不屑一。然而我甫一看向它,甚至还没能看清此琴究竟是何模样,便闻遏云绕梁之琴音悠悠传来。”
“我未尝料到鹤泪会认我为主,之后询问兄长,他竟也摇头说,不知此琴曾是哪位前辈的灵器。”苌濯轻轻一掀眼睫,眼底兴致盎然,“嬴姑娘竟知拂梅门旧事?”
嬴寒山点了点头,泰然道:“鹤泪,曾是我师娘的武器。”
苌濯腕间一顿,险些将鹤泪从怀中摔出去:“师、师娘?可秉寒仙山的掌门不是……?”
不是位禁欲冷漠又性情古怪的男子么?
二人在幽幽小路上并肩而行,惠风和畅,嬴寒山还是第一次对别人讲有关师尊的事情,很是郑重:“两百年前,我师尊初任秉寒掌门之位,便向拂梅门提了亲,说是要迎娶一位名唤曲暗香的弟子。”
苌濯记忆力优越,然而绞尽脑汁好半晌,也未能将姓名对上人脸。
她看得出那人心中做何感想,便简短的解释道:“师尊曾告诉我,师娘在门中仅仅是一无名小卒,又……”
按照师尊的原话来说,就是:“笨手笨脚,弹琴听得人呲牙咧嘴,跳舞能硬生生将腰扭伤。”但师尊说这些话的时候,眼角眉梢似乎都被冰雪消融了,带着宠溺和思念。
嬴寒山临了话锋一转:“又天资平平,公子未尝在拂梅门古籍上见过师娘的名字,也不足为奇。”
苌濯今日才知鹤泪曾经的主人,竟是如此这般的人物。
秉寒仙山的掌门夫人。
电光火石之间,他却忽然想通了什么,曲暗香是鹤泪古琴的旧主,而慕渊真人是云曦双剑的旧主,也无怪乎这两样灵器会在危险的时候相互感应,他们本就是属于夫妻二人的灵器!
无论如何,这其中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和依恋。
意味着风雨同舟,至死不弃。
苌濯余光看见了嬴寒山那笔挺如松的腰身,心念微动,一时只觉自己脑子里尽是粘稠的浆糊,晃一晃还能有水声的那种。
这是属于夫妻之间的灵器……
夫妻。
苌濯没来由的心慌了一下。
然而嬴寒山侧首望过来时,眼底却是瞧不出半分杂念,端得是光明磊落:“公子,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手掌间光芒微起,转瞬将古琴收入袖中乾坤囊,道,“原以为慕渊真人远离红尘俗世,未料竟也曾有过妻室。”
至于如今那位孤高的秉寒掌门为何独来独往、傲雪凌霜,苌濯很识趣的没有问下去——两百年时光已去,如今他形单影只,定是妻儿在种种霍乱中离他而去。
斯人已矣,何需追问?
“太上忘情,我看也不尽然。”嬴寒山那冷淡眉目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柔和,“师尊是一位好掌门,即便我如今阅历浅显,却深以为然,待往后有幸踏遍河山、历尽千帆之后,我想,我仍觉得师尊是这世上最好的师尊,无人能及。”
嬴寒山笑了,他也就跟着笑。
眼角眉梢的笑意都那样真诚和善,连唇畔勾起的弧度都那样恰到好处,此时,林间斑驳的碎光撒下,那温柔的声音也很合时宜的响起:“看来,慕渊真人对你来说,当真很重要了。”
苌濯也曾有过让他深深感到安心和依赖的长辈,倦鸟归巢,终是有枝可栖。
只不过一切都被打破了。
他看向嬴寒山的眼神依旧温文尔雅,然而暗流涌动之下,却是深藏杀机,那是一种捕猎者的尖锐阴戾,一旦锁定猎物,便要不眠不休将其折磨致死才肯罢休,这样的阴沉,同拂梅门二公子这个温柔代表完全不沾边。
可就是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苌濯的眼中。
只不过转瞬即逝罢了。
有人表面柔肠百转,内里却是满腔阴鸷。
而有的人看似刚烈又冰冷,实则将一个人视若珍宝、小心翼翼的捧在心尖儿上,暗戳戳的呵护着那份仰慕,或许到了这情愫萌动的年纪,当初的感激钦佩已然变了味儿,而自己却是无所察觉——
这般人,如山泉,似美寒。
满腹的赤诚灼灼燃烧着,又避开了那娇嫩艳丽的红梅,唯恐炽烈波及得花叶蜷曲,不知何物,撩拨得嬴寒山全然忘了下山之时的愤懑,忘了踏出山门时振袖而去的决绝。
对上苌濯视线的一时片刻,不过短短须臾,嬴寒山眼神中却是掠过了别样的含混,有躲避,有羞赧。
甚至还有,窃喜。
她掩盖似的扯了个话头:“说起来,上次在小镇遇到公子,昨日又在……又在霁华的修士窟相遇,看样子,公子是一直在外游历?”
苌濯忽然笑了笑,压低了声线:“其实,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偷跑出来?”
“不错,其实前些年我便时常找机会出门游历,倒也乐得清闲。”他笑得有些得意,还有一星半点的酸楚,解释道,“想必你也知道,拂梅门弟子无分男女,皆身着梅纹粉衫,而且但凡修行,必须舞、乐双修。”
“我啊……”他对人眨眨眼,“实在是不想穿那粉嫩嫩的衣服了,也不想整日和妹们跳舞了。”
这个情况嬴寒山还是有所了解的。
据说拂梅门门中多为女子,粉衣翩跹如初荷,男子亦着粉衣却无女气之感,弟子衣纹为梅,招式华丽,香风萦回,擅音律乐器。
弟子们经常被请入簪缨世族或是皇亲国戚之家表演,既是江湖门派也是人才辈出的舞乐坊,双重身份之下,成了财力最为雄厚的门派,与世无争,几乎比辽东满窝道士的毋庸门还清心寡欲。
掌门人是苌濯的哥哥,出了名的风雅癫狂,酷爱与女子研究舞步和乐谱。
这莺歌燕舞的,想必这位拂梅门二公子受不了也是理所应当。
“那你呢?”苌濯忽然发问,“若是云曦双剑没有半途搭救,恐怕你连趁手的兵器都没带,便孤零零一人下了山吧?”
嬴寒山提起这个,便觉得肩头伤口隐隐作痛,脸色稍稍一沉:“我犯下了错,很严重。”
“犯错?”
她言简意赅:“切磋时打晕了,撞坏了白芸锦禁制,需得亲自寻八苦,用以修复。”
“……”
秉寒仙山的禁制比其他门派更加坚不可摧,非但因为这是剑仙慕渊亲手立下,更是因为所用的材料独特——是人世间的八苦。
无边无形,不知从何而起,这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却又确确实实存在。
这样的东西,难道不是只有剑仙才能寻到吗?
“……”
苌濯错愕不已,未料根正苗红的掌门首徒能做出这档子事来,讷讷道:“惊世骇俗。”他贴心补充道,“但,寒山一定是事出有因,我相信你。”
嬴寒山的头低低的,一声不吭,耳根却是红了起来。
苌濯表情微微一变,眯了眯眼。
但凡瞥见了女子背着的灵剑,他便心火灼烧、恨不能伸手过去咔嚓一下拧断这小姑娘的脖子,可一旦瞧不见云曦双剑上洁白的龙骨,他心情便能稍稍缓和一些。
小姑娘蓦地抬首,道:“多谢你了。”
不愧是在秉寒仙山滋养润育的姑娘,相比四年之前,简直是天壤之别,非但细嫩皮肤白若初雪,连同那薄厚相宜的唇,都分外勾人视线——
那唇瓣上细细涂开了红嫩的口脂,手法得当的在唇周晕染开来,像是挂着一汪冷冽寒露的草莓,色彩浓烈,艳而不妖,又似朦朦胧胧披上了一层晨雾的干燥玫瑰,卷携着避世少女的万种风情。
与那澄然的眉目相得益彰,是一种不同于世俗女子的美。
“啧,”苌濯强行皱了皱眉,将嘴角不由自主扬起的三分笑意压下,心中无不讥嘲的想,“小小的一个姑娘,看样子还挺甜的。”
以往虽有秉寒的同门师兄弟暗中交谈过,说这嬴寒山人虽冷淡,生得却是愈发出尘脱俗,标致水灵了,但对她的评价大抵都是高岭之花一般的小冰山美人,从未像苌濯心中所想这般肉麻又细致。
……当然,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蒙蔽了他的双眼。
二人步伐缓慢,正走到了一处小桥上,桥下流水潺潺,红尾跳跃,桥上四目相对,各怀心事。
嬴寒山定定望他,素手搭在年久失修又简陋非常的木制护栏上,好像这般抬眼看他有些紧张,掌心慢慢起了层薄汗。
那眼神湿漉漉的,像林中小鹿。
然而就在此时,不知从何而来剧烈的力量,忽地一阵地动山摇,天地剧震,苌濯骤然向前一踉跄,猝不及防,满面惊愕的扑向了呆住的嬴寒山。
这位骑青花马的将领大概三十多岁,眉心有些细细的川字纹,那是时时蹙眉留下的痕迹。
从踏入这片林地开始,他就一直留意着身边的声音。士兵们含糊的抱怨,丛草中虫豸爬动的声响,远处潺湲的水声,一切都化作丝线在他脑内被织成经纬。
项延礼听说了柯伏虎在这里折戟的事情,那并不是个蠢货,只是死在太轻视这个地方,他甚至兵临淡河城下才搞明白对方并没有倒在大疫里。
他们说柯伏虎是遇到了仙人才丧命的,这不对,项延礼想。
即使没有那个夜中杀人的所谓“仙人”,他也肯定会折戟沉沙。
斥候兵跑来了,短暂地打断了他的思考。“将军,”他说,“前面就要进凿石口了。”
凿石口是河谷入口,从这里进去穿过河谷就直插淡河县城。马上的将军伸出手,比量着前路,扭过头对身边的亲兵开口。
“那是个伏击的好地方啊。”他说。
第 28 章 彼其为兄弟
杜泽往天上看了三回了,看得他身边的兵直犯嘀咕。
“哎,差头,你看什么呢?”
这位曾有勇有智地捉拿假僧人,法办冯家的差头已经不是差头了。淡河反,当地富户逃了一批,官府挂印走了一些,没走的那些里面想走又怕被嬴寒山追上来杀了一家老小的还有一些。
淡河经历了一次小型的换血,在这次换血里,差头杜泽成为了县尉杜泽。
他身边的人还是没习惯他身份的改变,仍旧喊他差头。
“看鸟。”他说。
“呃啊啊啊啊——!!”
猝不及防的被斩断一条手臂,短暂的错愕飞快而过,紧接着便是生不如死的剧烈疼痛,霁华目眦欲裂,放声尖叫了起来,满窟的花叶树藤狂舞:“我的、我的手……我的手!我的手断了!?我的手去哪里了!?”
“噗咳!”
骤然气息通畅,嬴寒山不受控制的剧烈呛咳了起来,震得气管都跟着胀痛不已:“咳——咳咳咳……!”
苌濯惊愕不已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只觉那摔落在一侧的古琴竟是和飞驰而来的双剑有某种天生的默契,彼此相互感应,微微震颤着。
短短须臾,双剑横扫妖窟,所到之处,四下逃窜的精怪嚎叫打滚,逃之不及。
湛蓝得有些刺目的光影在苌濯面前迟疑了片晌,猛地绕着他转了一圈,他再一微微挣动的时候,发觉身上紧缚的藤蔓已然断裂为数截,簌簌掉落在地。
“云……”
嬴寒山近乎骇异的望着那两把寒气渗骨的轻剑,猛然没了束缚,跌跪在地,喉咙近乎沙哑,嘶声道:“云曦双剑!?”
只见妖王霁华的断臂孤零零的躺在地上,时不时挣扎着跳起来几下,像是濒死的鱼,绿色的鲜血冒着丝丝蒸汽,腥臊异常。
断口切得整整齐齐,可见森森白骨,一看下手之时便是毫不迟疑。
云曦双剑削铁如泥,且是镇妖名剑,没过多久,那断臂便妖气散尽,一动也不会动了。
“此剑怎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师尊亲自出山了?”嬴寒山两股战战,心猿意马,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不,绝无可能,云曦双剑与白芸锦相互依存,定是寻到了我的踪迹跟过来的。”
“啊啊啊啊疼!我好疼!”
“你们竟……竟然敢!竟然敢砍断我的手!”
“我修行数年,从未有人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是谁……你到底是谁!?”
断骨裂肉的阵痛之下,霁华痉挛扭曲了起来,尖锐可怖的声线撕破耳膜。
她好不容易修成的人形,此刻因为肉身受损,妖气凝滞,形态歪扭颓唐,眼歪嘴斜,渐渐显出了妖孽的凶骇之态来,无数嫩芽绿叶,刺破了血肉争先恐后挤了出来,密密匝匝,越长越长。
嬴寒山背脊上蹿起一阵凉意,暗道:“果然已经受那力量侵蚀了。”
她连连后退,脚步微挪,蓦地抵上了一人的背。
“嬴姑娘,是我!”苌濯有些狼狈的躲开了她的一击,却是绽开一个纯良的笑容。
她撤手,微怔:“……你没事就好,不然我还真没办法向拂梅门交代。”
不等嬴寒山多说几句,云曦双剑已是一前一后的飞到了她面前,在寒气凝结的半空上下漂浮,不遑多想,伸手过去便将剑握住,顿觉一阵清冽气韵直冲心肺,双腕震颤,好似这双剑天生就应当是她的武器一般。
她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神魂俱清明。
寒气刺目,映得苌濯英挺面容近乎透明,他垂眸瞧见那双剑上蜿蜒的龙骨时,眸中更是涌起惊涛骇浪,万般感情于那双眼中沉沉浮浮。
这就是……
这就是两百年前慕渊真人镇压鬼王的云曦双剑,这就是十八年前秉寒首徒嬴烽斩杀妖龙的云曦双剑!?
他脚步微微一个踉跄,几乎呕出血来。
嬴寒山手握双剑,发觉他异样,忙道:“你受伤了?”
“……无碍。”
贪生怕死的美男面首们花容失色,已然找了生路,疯狂逃窜了出去。
“妈的!今天绝对不能让大王因为这两个小毛孩而死!”
“今日就喝了他们的血来长修为!”
“一个黄毛丫头,一个小白脸,咱们还能杀不了他们!?”
那杂七杂八的花王拥趸们义愤填膺,俱是决定背水一战,也是此时,苌濯惊喜的发现古琴可用了,灵气较之先前已是异常充沛,然而一靠近那发疯的霁华,力量便蓦地渐弱。
嬴寒山就知此琴在霁华面前难以支持,且苌濯眼下似是有伤,她目光灼灼的凝睇面前妖化的霁华,侧首冷声道:“那些杂鱼,暂且交给你。”
“嬴姑娘好贴心。”他似是笑了一声。
“别叫了,都不要鬼叫了!”霁华气得浑身乱颤,骨肉里的枝叶似是有人声在哀哀嚎叫,她吸食灵气太多,那些怨灵早就上了身了。
幽幽怨气汇聚成悲鸣,从霁华身体里发出来。
她尚未击杀嬴寒山,自己便从骨髓里阵痛了起来,疯狂撕扯着身上的叶片,连带着周遭的血肉一同扯下。
近乎是一个血人了,她一双眼睛瞪得异常明亮,咯咯道:“吃……吃了这两个仙门弟子,我就能……我一定就能……”
“一定就能恢复如常了!!!”
修士搭建而成的水月洞中,顿时剑光与琴音四起,霜雪共寒梅齐飞,云曦双剑霸道凛冽,古琴鹤泪暗香从生——
天下群妖,安敢不跪?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这修士窟今日便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霁华断臂骨缝中飞出三四道枝条来,猛地向嬴寒山刺了去,流星飞镞似的旋转而上!
她足尖点地,身如浮云,轻轻掠起,而侧身闪避的动作又迅捷无伦,兔起鹘落之间,便让霁华花了眼。
待到这气血浮躁的花王回过神来,但见云曦双剑的寒光闪烁一下,簌簌几声,她断臂中的枝条便被切成了片!
“啊啊啊咳啊啊啊啊——”
青枝连心,霁华痛得仰天长嚎起来:“嬴寒山——!!”
苌濯的古琴虽不能与妖王抗衡,但对付起那一众小妖小怪,还是易如反掌,几乎没过多久,便将那些雷声大雨点小的精怪给收拾得七七八八。
“呼……”
许是打斗得太过激烈,他冷眼睥睨着满地的残肢断臂,胸口气息略有凝滞,一上一下不住起伏着。
倘若嬴寒山此时离他很近,就能发现他目光很是复杂,好像是处于一种惊怒之中,难以回神。
“嬴寒山,你们这些仙门弟子,来到我的水月洞饶我清修,现在若是乖乖束手就擒,本王饶你们不死!”霁华嘴硬道。
“你残杀无数修士,迷惑人心智,用邪魔外道的路子修行,现今遭到了反噬……”她抖了抖剑上沾染的绿色血液,剑光澄然,“今日你若是不死,我都能算你命大。”
“是么?”霁华虚弱的笑了笑,显得弱气了几分,丑陋而恶心的面容上尽是迸发出来的抽条嫩芽,粘皮带肉。
她呛咳出了一口血:“你这剑,是云曦双剑?在十八年前他可是名震天下。”
“算你识货。”
一条纤细修长、毒刺密布的藤萝无声无息的来到了苌濯身后,而他此刻丝毫不知背后危机四起,依然是心绪激荡,死咬牙关,双颊紧绷。
嬴寒山此时身上沾粘着汗水,气喘吁吁的提防着霁华。
然而余光骤然一瞥,便心惊胆战的瞧见了苌濯那边的景象!
“当心——”
铮然一声剑鸣,嬴寒山径直将一把轻剑飞旋而去,她唯恐不及救人,也提剑冲了过去。
须臾间,机警的霁华找准了一处洞穴,嗖的一声便钻了进去。
苌濯回过神来,回首只见藤萝被齐齐斩断,他骇异得微微后退半步:“……对不住,是我大意了。”
嬴寒山眼中紧张隐隐浮动:“你安然无恙便好。”
“霁华逃了。”苌濯有些泄气的垮下了肩膀,“狡兔三窟,真不知她是顺着哪个洞窟逃走的?”
她眉心一跳:“有可能是……”
二人心有灵犀,一齐看向了周遭那尸骨垒成的墙壁,苌濯接上了后半句:“有可能是藏在了尸体之中。”
气氛猝然紧张了起来,嬴寒山心脏紧绷,掌心的热汗都渗到了寒凉的剑柄上。
方才是苌濯有些碍了事,若是嬴寒山没有出手相救,霁华死活都找不到逃窜的机会……
他过意不去,道:“嬴姑娘,我来试试能否找到她。”
嬴寒山知拂梅门有听音辨位的秘技,便颔首退后。
她偷偷觑了两眼,见苌濯未尝有多么狼狈,好像也无外伤,便也悄悄的放下了心来。
还好,他没大碍。
那人冷白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拨,宫弦霎时震颤不已,过了许久,角、徵二弦彼此呼应了起来,他蓦地昂首看去:“就在那里!”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
嬴寒山目光一凛,登时掠地而起,好似飞燕点水,在藤萝高悬的洞窟中身如幻影,飞檐走壁,剑剑不留情面!
苌濯听音辨位格外精准,接二连三说出了霁华逃窜的方位,逼得那人节节败退。
再也藏匿不住妖身了。
“嗤——”
嬴寒山一剑刺穿了那人的肺腑,水月洞霎时嚎叫声凄厉无比。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告诉你们,这里是我的洞窟!没人比我更加了解这里!”霁华在尸骨中,露出一张近乎碎裂的鬼脸来,一招显然难以致命,“只要我费尽心机建造的修士窟尚在,我就不会死!我就不会死哈哈哈哈哈哈!”
苌濯和嬴寒山却很是默契,都没有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
“是么?”她抽出长剑,带着那绿血喷溅而出,“那我毁了这里便是。”
“你怎么可能……”
霁华的癫笑戛然而止。
轰,轰,轰……
她脸色一变,蓦地发现洞窟嗡嗡震颤了起来,脚下竟是碎石滚滚,不少堆得牢固的尸体竟是噼里啪啦的掉了下去。
“……毁了这里?”她彻底呆住。
霁华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苌濯方才给嬴寒山指得那几个方位,都是修士窟的根基所在,一旦灌入灵气强行摧毁,整个水月洞便要毁于一旦了。
而云曦双剑气势不收,直接用灵力贯穿了修士窟的根基命脉。
此刻那六个方位的俱是爆裂出了缺口,湛蓝色的剑气在那里缠绕萦回,愈发壮大——
“不要……不……”
霁华面上或是疯癫,或是狰狞的表情此一时尽数崩塌,化作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万念俱灰:“不可以!这是我的心血,这是我的命脉!!呃啊啊,不可以毁掉啊啊啊!”
她不上贯穿肺腑的虚弱与疼痛,竟是想用妖躯挡住那光亮,这自然是蚍蜉撼树,然而又别无他法。
“此地已经震颤得愈发厉害了,再不走怕是会死在这里了,公子,你身后有一处逃生的暗道,我方才见到面首们从那里逃走的,你快走!”
“那你呢!?”
嬴寒山声线微微发颤,抬头看了眼光芒虚弱的穹顶,似是有点点光亮从上落下:“我御剑冲破窟顶,我们在外面汇合,快走!”
见苌濯依旧犹豫的望着她,她指尖骤然凝结一道灵气,逼得人退到那暗道口处:“走啊!”
方才歌舞升平的水月洞内,此刻残肢断臂,尸横遍野,疯的疯,伤的伤。
短短一时片刻,这万千尸骨垒砌的水月洞,轰然倒塌。
那些注视着他,呼喊着他的士兵们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他们半藏在林间的身躯僵直,伸出的手似乎要接住他。
杜泽在马上回过头去,他看见那骑青花马的将领仍旧注视着他,手中是刚刚弛下去的弓箭。
锐痛比视觉来得更晚,一支白羽箭穿过他的肩膀,把他推下马去。
在摔落下马,滚向崖边的一瞬间,他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寒山先生,幸不辱命。
但您的栽培确实是白费了。
天色阴沉下来,有雷将在云层中炸响。
第 29 章 姨妈!
它说,既然宿主你只是想去烧一下辎重,为什么要在怀里带着那颗水龙珠呢?
那几个小伙子跑过来的时候,嬴寒山正坐在城墙下发呆。
她没戴斗笠,身上的衣服有些灰尘,整个人不甚显眼
被抓包的三四个人一起愣住,然后规规矩矩排成一排走了过来。
他们最年长的赶不上裴纪堂的年纪,最年轻的放在现代只是个初中生。
他们推推搡搡,挨挨挤挤,终于用胳膊肘把最年长的那一个怼了出来。
“该死!”眼前的“苌濯”眉目一凝,顿时推开了浑身僵硬的嬴寒山,慌不择路的就地一滚,狼狈避开了那犹如利刃一般的琴音!
声声如刀,几乎要劈山裂石!
“哎呀呀!?”
满脸邪气的妖孽原本还在装模作样,让这架势吓得顿时化作原形,面目尽是阴柔戾气,呲牙咧嘴地捂着脸道:“杀妖了……杀妖了!以多欺少了!你们两个臭东西!欺负妖啦!”
浓如白绸的迷雾骤然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金光乍破——
其中露出了一道修长的人影来,那人宽袖无风自舞,怀中古琴泛着沉木暗香,横斜而出的琴首,好似傲然而生的梅树,颤颤枝叶上尽是如星点缀的红宝石,恰似满堂红梅开,风雅无双。
“……”
嬴寒山还是第一次瞧见苌濯动用自己的武器,虽在红菱小镇便料到是古琴,却未料那武器有如此轻灵俊逸之姿。
同他一样。
显然苌濯知道此妖方才所为,此刻温柔面目压得极沉,看上去愤怒不堪,修长匀称的手指摁住了嗡鸣的琴弦,冷嗤:“不知死活。”
“你……你们给我躲远点儿,我不……不是故意要吸她精气的!走远点儿!啊啊啊!”
那花妖少年一瞧见苌濯的架势,便自知不是对手,屁滚尿流的向后逃窜,嘶声嚎叫了起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不能杀我,你若是杀了我,就等着被霁华姐姐吸干吧?!你这古琴,在我们这里,根本发挥不出一半儿的效力!但凡是有七情六欲的生灵,就逃不过‘媚骨’——你们这年轻男女,更是如此!!”
嬴寒山眼前的一幕幕都在沉沉浮浮,视线周遭满是白雾。
她脚步踉跄:“霁华是……?”
然而不等嬴寒山问出来,眼前的花妖少年便像是凭空被人束缚住了一般,身形微微一凝,脸色渐渐由青转白,算是俊俏的一张小脸显出无比痛苦的神色来。
苌濯轻轻将她拽到了身后,宽阔肩头正好遮住了人视线,嗓音好听而暗透冷意:“霁华,是此地的妖王。”
“嘭”的一声!
茫茫白烟之间,方才那放肆的花妖转瞬便成了血雾,腥味弥漫,带着花朵甜腻浓稠的味道。
那厮竟是连尖叫都破碎在了半空之中,转眼炸成了一朵烟花!
嬴寒山悚然一惊。
苌濯直接将那孽障杀了?这人看上去温润如寒,然而下起手来,比旁人决断凌厉,属实出乎意料。
媚骨花粉蚀骨挖心的滋味儿委实恐怖,事到如今,嬴寒山都左摇右摆的站不稳,她未尝体验过云雨滋味,那感觉令她感到陌生而又奇异,嬴寒山觉得自己有些狼狈,而苌濯也不知实力较她高上多少。
——分明是一般受了花妖之毒,却仍能催使古琴鹤泪绞杀妖孽。
然而就在下一秒,这个虑全然打消了。
因为她发现宽袖之下,苌濯紧紧攥着她手腕的手,正在轻轻发颤,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他低声道:“小心,花王霁华性情淫-虐,不知接下来还会做出何等丧心病狂之事……方才出来的,不过是送命鼠辈,用来试探我们的罢了。”
嬴寒山强行挪开了视线,逼迫自己不去看苌濯,免得更加心猿意马:“对不住,拖累你了。”
这声音细弱蚊蝇,苌濯却是一字不漏的听了去,回首道:“你身上并无武器,花王又实力强劲,拥趸众多,怨不得你。”
“哎呀——”
不知何处再度传来了那诡异的女声,正桀桀狂笑:“世人都说秉寒弟子仙术卓绝,可姐姐我,却最喜欢对付你们这群白衣服的小孩子!”
“你们愈是清心寡欲,来到了我的地盘儿……”她的嗓音一会儿如婴孩,一会儿如百岁老妪,空灵悚然,“就越是生不如死!”
“你们会觉得羞耻,觉得痛苦难消,觉得□□灼心,觉得自己肮脏不堪!因为你们不懂这些滋味,也不知自己还会有如此放浪下作的一面……嘻嘻……嘻……”
“看着你们这些断情除欲之人破戒,当真是这世上绝顶的享受哈哈哈——!”
这话自四面八方传来,魔音穿心,嬴寒山心肺骤缩,异样感觉溯流而上,额角冷汗阵阵,在地上痉挛成了一团:“唔……!”一时之间,只觉得死了更为痛快。
这是什么滋味?这究竟是什么?
嬴寒山燥郁到了极点,往常她心性坚韧,能忍常人无法忍受之痛楚,然而如今这种感觉不痒不痛……却是令她难以消化。
越是心性纯正之人,在这个糜乱风月之地,便越是受不住半分。
嬴寒山精神世界已然地动山摇,耳边窸窸窣窣,她时而听清时而听不清,口中也发出了喃喃呓语:“我好想……想……”越看苌濯就越想。
眼睁睁看她鬓角濡湿,他心下慌乱:“想什么?”
那姑娘猝然抬头,一双漆黑柔亮的眸子此刻泛着微微的水雾,面颊泛着不自然的胭脂薄红,她这副样子好生可怜,死死咬着下唇,喘-息凌乱,发出了近乎于呜咽的声音:“……我想杀妖,想杀了霁华那孽畜!”她似乎硬生生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给咽了回去,转而化作了凶狠的怒骂。
苌濯也中了花妖之毒,但他的心法并非清心寡欲那一挂,抵抗能力也较她更强一些。骤然见到禁欲冷淡的嬴寒山咬牙隐忍的模样,强烈反差冲得苌濯头脑一热。
不行,嬴寒山身份特殊,他绝不可以动别的心思。
“嬴姑娘,忍一忍,我带你离开这里。”他单膝跪地,探手而去正欲将人扶起来。
谁知尚未碰到她半分,啪的一声,便被人恶狠狠拍开了去,手背都细细的泛了红,可见她力道之大。
“……滚!”
他怔然一下。
“我说,让你滚……别碰我……”
苌濯额前碎发微乱,双目圆睁,难以置信这是嬴寒山对他说的话,但当看到她面红耳赤,呼吸紊乱的时候,才醍醐灌顶,后知后觉。不能碰,不能碰,越碰越难捱。
“……对不起,嬴姑娘。”
嬴寒山快要发疯,咬牙低骂了句:“你长那么好看做什么?”
苌濯委屈:“……”
“桀桀……你们二人可真有趣……”
也不知霁华究竟躲在哪里,但一定无时无刻都在暗中窥伺他们。
她的声音带着出奇的蛊惑力,幽幽道:“小姑娘,我瞧你忍得比谁都难受,老姐姐我都可怜你了……心上人就在眼前,好歹你也要上去亲亲他吧?他不会拒绝的,只要亲了,难受的感觉就会慢慢缓解了。你脸皮怎么这样薄,还是说,你不喜欢这……”
“孽畜当死!”嬴寒山从未受过这等侮辱,羞愤至极。
“——噫!你这死木头疙瘩!我本就是个孽畜,既然你这般说了,我就把你们抓了去,逼你们二人天天在我眼前合欢,为我取乐!”
“你……”
她理智渐渐崩塌,气得冒烟:“你当谁都同你一般不知羞耻?!亏你高居花王之位,竟是个如此轻佻放荡的货色!”
嬴寒山哆哆嗦嗦,双眸赤红,怒极了,恨不能立时杀了她,素手在地上胡乱摸索了一阵,却绝望发现……她的玄铁剑早就断在了秉寒仙山。
忽然,指尖无意触碰到了苌濯的手,她被烙铁烫了似的,猛地撤手!
“咦,你们原来不是道侣?”
霁华好似吃软不吃硬,又好像是看惯了情-欲高涨的修士信仰崩塌,让嬴寒山骂了,却是没有半分恼火,反倒是疑惑道:“那这位小公子一瞧见你要被亲,就疯了似的奔过来,那么怕你吃亏的样子……”
雾气又缓缓蒸腾了起来,速度弥漫太快,令人反应都来不及。
苌濯在慌乱之中,正欲再弹奏乐曲,却发觉灵力受阻,不由扬声道:“你赶快闭嘴!”
“说中心事就恼羞成怒,性情不同,在这方面,却是出了奇的一致……”霁华咯咯淫-笑,“两个小娃娃生得好看,又这般有趣,不把你们关起来,简直对不起老娘——”
媚骨花粉在光晕之下,流光溢彩,魅惑诡异,如一阵风似的扑面而来——
嬴寒山刹那间瞳孔缩成一点!
在那花粉如星辉般落下的瞬间,她猛地让人摁在了怀里,严严实实的没有受到半分的妖气侵蚀。
“苌濯!!”
她的意识,犹如茫茫海面的浮木,惊涛拍岸,海浪如雪,便将那蓬草般脆弱的神经拍得粉身碎骨。
“喂,醒醒……”
“天啊你看她,怎么唇瓣这般嫣红,定然是涂上去的口脂!”
“脸颊也白皙非常,要不我们用水将她泼醒算了,看看她究竟是不是刷了三四层的粉!”
“还真就不信,新来的小丫头如此天生丽质……”
窃窃私语汇集成流,牵扯撕拉着人的耳膜。
好像是七八百只鸭子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聒噪个不停。
这是哪儿?
他们……又是谁?
嬴寒山再一睁眼的时候,已经不知身处何地了。
一个身着碧绿长衫的男子叫嚷道:“哎姐妹……咳咳不是,哥哥们,她醒了!这小道姑醒了!”
身上的松纹弟子服依旧规规整整,嬴寒山满心戒备的站了起来,踉跄一下便稳住了身形。
她惊喜的发现,那蚀骨灼心般的感觉荡然无存了。
然而面对这满屋子乌鬓轻衫,唇红齿白的男子时,她还是怔了一下:“请问这里是……”
电光火石之间,便晓得这是霁华的地盘了,她烟眉倒竖,一把抓起来了一个粉面男子:“赶快告诉我,苌濯在哪?!”
男子尖叫一声,矫揉造作道:“哎呀什么叔啊婶啊的,放开我,你这臭女人,凶死了!”
嬴寒山:“……”
这里是一个极大的洞窟,被大大小小的分成了数间,花藤纠缠满壁,无论是何陈设,皆点缀无数花朵,洞顶绿萝软软垂落……一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妖精的老巢。
她视线在周遭快速绕了一圈,又不善地打量着那群阴柔男子:“霁华身在何处?让她出来见我,或是……”目光微凝,“我亲自去找她。”
“哼。”
一位红衣男子风情万种的一笑,却是冷峻开口:“你不说,我们也会带你去。”
此人看上去颇有震慑力,在一众莺歌燕舞的男子里,他一开口,无人继续询问嬴寒山究竟用的哪家胭脂。
“主子的宴会就要开始了,你赶紧跟上来,别想耍……”
话音未落,只听咔得一声,嬴寒山瞬间拧断了一人的手腕,那人方才还想摸她一把,此刻只能在地上滚作一团,嗷嗷乱叫了起来。
嬴寒山面沉似水,对红衣人道:“乖乖领路。”
红衣男子:“……”
这下,那群男子才算是晓得,即便如今她身无武器,想要杀了他们,依旧易如反掌。
故而无一人敢如最初那般,高声嚷嚷,指手画脚了。
路上,她头脑仍浑噩:“你们也是花妖?”
“不。”不知哪位俊男回答道,“我们从前都是穷乡僻壤的普通人,如今是主人的面首。”
瞧他神情洋洋自得,竟像是对身为女子的嬴寒山,流露出了些许怜悯。
“面首为何?”
有人心直口快:“面首就是供富婆玩乐的俊美男子!”
红衣男子回头瞪了人一眼,那厮立刻收声。
嬴寒山脸色煞白!
以霁华那不要脸的性子,苌濯岂不是也要同这群妖艳贱-货一般,扭扭捏捏,摇头晃腚?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她随人走过了长长的洞窟,穿越无数花朵,心中愈发担心了起来。
“主子可是鲜少将女子带回来的,她估计……是要被赏赐给守卫们,或是做成人干儿了。”面首们悄悄讨论着,“瞧她细皮嫩肉的,主子肯定爱吃!”
行至一窟的门口,只见门口守卫森严,□□锐利。窟内却是笙歌燕舞,一片觥筹交错之声,尽是靡靡之音。
女子们七嘴八舌的谈论,更是犹如洪钟,震耳欲聋。
不知在讨论何等的人间美事。
“姐妹们!”霁华那油腻而造作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今天可是我六十大寿!这个小伙子就让给我如何?”
嬴寒山呼吸一窒,顿时面上褪得全无血色。
“我方才瞧他对那姑娘彬彬有礼,忍得发疯也不肯失态。”
“哎哟喂,我可舍不得错过这个好男孩儿!”
“对嘛!不打渔了!杜阿兄在这里扎根了我们就来跟着杜阿兄了!”
嬴寒山看着这个铜肤的青年人,她突然明白了。
他的眼睛明亮澄澈,有些动物的神色,那里面没有一点狡诈作伪。
他的肩膀宽阔,手臂结实,一看就是个干力气活的人。
但在他身上,在他的眉宇和嘴角处有一种率直的残忍。
林孖很像是一头年轻的狼或者豹子,眼神澄澈地蹲在那里,眼下有已经结干的疤痕,耳朵被撕得像是碎布,吻边粘满了血。
他一点不觉得自己嘴上满是鲜血有什么不对,这个年轻人就是这样一头动物。
第 30 章 请予我衣
嬴寒山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下山了。
她不知师尊为她做了多少,亦不知自己命格有损,而慕渊真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顽固,一句话也不会多说,只耗尽心血默默付出。
师徒二人竟是在无声无息之间,四年的光阴之后,渐渐生出了嫌隙。
她想:“无所谓了,秉寒既然不留我,天大地大,自有我容身之处。”
光彩熠熠的仙鹤流云锦带上,坠着玲珑剔透的八瓣莲花白芸锦,昭昭显示着她并非是个无债一身轻的人。
嬴寒山不知白芸锦中暗藏玄机,故而好几天走走停停,也未能发现那仙器里其实有指引道路的四相卷拓。
于是走得漫无目的,十分闲散,竟像是将先前的懒全都偷了回来似的。
十八年,她几乎从未离开过秉寒,此番下山虽是两手空空,但好在尚有一身仙术,路过周遭村落乡镇,见邪祟作乱,便也仗义出手。
“仙姑!仙姑仙姑仙姑——!”
一道明朗的惶急男声遥遥传来,带着惴惴惶急之意,呜嗷乱叫、火急火燎便向嬴寒山扑了过来。
“什么鲜菇?”她回首定睛一看,是个劲装抹额、高大英俊的青年,不知为何浑身冷汗,面如金纸,且赤着一只脚,看样子快要吓哭了似的,急急冲到她面前,就要抓嬴寒山的手。
她轻轻一避,瞧这八尺男儿泫然欲泣,心下复杂:“发生何事?”
那青年也不知嬴寒山究竟是哪门哪派,但老远见她一身白衣风流,气度非凡,便知不是寻常人,如今躲避到了修士身边,好歹算是能喘一口气儿,他平息许久,才哽咽道:“我……”
“我是最近来这边儿游山玩水的,刚才就想去蹲坑,可也不知怎么回事,脚下突然震颤得厉害!低头一瞅!你猜怎么着?好端端的粪坑儿竟然爬出来了一个面目凶煞的厉鬼来,我的妈呀,比寻常男子高上许多,也不知怎么躲在茅坑儿里的!我差点以为他是个老色鬼!”
“……老色鬼?”
嬴寒山想到那家伙是什么东西了,但听人描述,还是觉得鼻尖萦回着难以描述的气味,不由得烟眉微蹙。
“对啊,之后的事情才叫匪夷所思!”青年唾沫横飞,急得要命,“这厉鬼竟然抢了我的一只鞋子,狼吞虎咽就吃下去了!吓死我了,您快去帮帮忙,收了那孽畜!不然以后怎么如厕啊!?”
嬴寒山与那青年赶到的时候,那龇嘴獠牙的恶鬼正蹲在茅厕门口,津津有味的嗦着手指,嘴里吧唧吧唧嚼着露出一般的靴子,一脸尚未吃饱的痴呆样儿,忙得不亦乐乎……看得人很没胃口。
“大大大仙儿就是这畜生!”
青年比嬴寒山高一个头,此刻抖如筛糠的在人身后哆嗦成了一团,看也不敢多看一眼:“他抢了我的靴子,这什么怪癖,当真有病!有病!呸呸呸……”
她眸中闪烁着三分探究,似是对这怪物有些许兴趣:“秉寒仙山《妖界怪谭》记载,此精怪乃是厕鬼,专食人鞋,但本性善良,不会伤人。”
青年怒发冲冠嚷嚷道:“那也不能让他在这儿耍流氓啊!他在茅厕偷看我这黄花大闺男,就相当于那些老色鬼偷看美人沐浴,都罪无可恕,荒谬无耻!?”
“你快,你赶紧,将这东西撵走,快点快点!”他一个劲儿催促,“你们仙门弟子不都会什么御剑捉妖的吗?你的宝剑在哪里?拿出来溜溜!”
青年问话铿锵有力,好似连珠炮一般击打在人太阳穴上,嬴寒山此时手中无剑,听人起哄着实尴尬,但那人似乎已经全然认定了她是个匡扶正义的小神仙,一股子前所未有的凛然横生心头,便装腔作势的稍稍抬起下颚,对那鬼道:“你。”
厕鬼茫然而无辜抬头看向了她:“……”
她气场冰冷,颇有气势的酝酿了一会儿,线条好看的脸微微一侧,甩下一字:“滚。”
“……?”厕鬼在众多精怪之中,算是最憨厚老实的了,本就胆小怕事,颤巍巍起身要走,又瞧见嬴寒山腰间锦带,顿时便知她是个打哪来的了,直接浑身一哆嗦,啊的一声,拔足狂奔。
转眼就没了影儿。
青年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诡异一幕,下巴险些掉地上:“神仙,你、你……好本事啊!这可真是兵不血刃啊!”
“咳。”嬴寒山以手抵唇,“……惭愧。”
“小妹子,你哪门哪派的?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可真是古道热肠,我必须得好好谢谢你!”青年瞧她小小年纪,甚至还有一丢丢婴儿肥,顿觉她可爱非常,称呼也就自然而然的转变了。他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很是自来熟的拍着胸脯道,“你告诉我,我亲自去登门拜谢!”
“不必客气。”浑不在意此事的嬴寒山只觉身上闷热,转头问道,“不知此处可有河水?”
嬴寒山在“可”与“不可”之间掂量了一二,毅然决然选择了前者。
“哎,妹子,你们修仙的是不是得辟谷?那三两天不就饿晕了?”
“还有,我看你们总受伤,一个个还跟没事人似的,你们莫非不会疼?”
“那你们能娶妻生子吗?”
青年叽叽喳喳的提出第三个问题的时候,她已然不见了身影。青年无奈地挠着头四下张望,“奇怪,人怎么走得这样快?我还没说完呢……唉,好容易逮住个活神仙!”
即便没有佩剑在手,嬴寒山仍然可靠轻功赶路,不过多时,胜雪似云的白影翩然而落。
她足尖轻点,刚好落到了一处巨石之后,头顶葱葱郁郁的枝叶间,缀着红得发紫的樱寒,看上去极为鲜美可口。
嬴寒山面上一喜。
此地的确如那青年所言,飞湍瀑流,喧喧嚷嚷,溪水清澈能见红鲤踊跃,果树葱茏,鲜花为绕……
尤其是那层层如浪的花朵,争奇斗艳,在这片幽深静谧的林间,铺成了一张天然的厚重花毯,一路蜿蜒,甫一落地,她便闻见了那沁人心脾的花香,夹杂着山泉甘爽,顿觉心旷神怡。
她瞧着,这是个人迹罕至的地界,寻常人惧怕精怪,一般是不敢来的,但她嬴寒山何许人也?秉寒掌门的关门弟子,哪里会怕小小精怪?她非但要来这危险之地,还要在此……开开心心的洗个澡澡。
燥热天气里进了这么个清爽山谷,顿时令人心情愉悦了不少。洁癖严重的嬴寒山正打算宽衣解带之时,忽见不远处的飞瀑下,影影绰绰,似是有人。
放在仙鹤流云上的手微微一顿。
嬴寒山心中纳罕,微有不快:“不说此地人迹罕至么?怎的还会有人在此……沐浴?难道同我一样是个不怕死的?”
离得有些远,乍然一看也看不出男女,但闻水声阵阵,感觉好生凉爽。
好奇就像是这地上胡乱生长的藤蔓,毫无章法的缓缓纠缠在她的内心之上,无形的手推搡着她的头似的,让嬴寒山鬼使神差的往那人的方向瞥过去一眼。
就是这一眼,登时让她瞳孔骤缩,热血轰然一声冲上了灵台,将她的清明击打得七零八落,灰飞烟灭!
“哗——”
大半个身子浸在水中的男子蓦地跃出水面,水珠霎时随人翻飞,好似点点碎钻,男子宛若初涉水中的白龙,乌发如墨,眉眼如画,是天生而来的贵气。在光影流动之下,那人锁骨的线条流畅漂亮,逶迤而下,连同紧实的腰腹之间都有滚滚水珠顺着棱角滑落……
那是一种与女子温软身段全然不同的力量感。
英俊出尘本就是天然而成了,未料浑身上下竟是无一处不好看的。
嬴寒山头脑彻底空白。
——苌濯!
为何会在这里遇到他?该死,她竟忘了,这苌濯是个闲散的仙门少爷,平日便四下游历,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倒是嬴寒山出现在人家沐浴的地方,有些说不过去了……尴尬,太尴尬了。
分明山谷间很是凉快,然而她却是愈发燥热了起来,好似困在了雾气蒸腾的困境,困兽似的转悠不到出口,郁塞难解。
嬴寒山不由自主的向后一踉跄,毫无防备的踩到了坑坑洼洼的土坑,脚下一歪,咔嚓一声踩断了一段枯枝,再慌乱稳住身形之时,脆响已然发出。
她面上一僵:“完了。”
果然,不等嬴寒山提步开跑,一个转身的功夫,那位翩翩俏公子便批上了衣衫,剑眉厉竖、漆目含怒的拦住了她去路——
“躲在林子里瞧人沐浴有什么好,倒是当着本公子的面再来看看!”
那一刻,嬴寒山脑海中飞快掠过了无数词汇——
不知羞耻,龌龊下流,颜面尽失,天崩地裂!
然而逃都来不及了。
“嬴寒山?”待到看清来人,苌濯微微一惊,忽觉眼下这衣衫不整的情形有些难为情,竟也局促了起来,一拢衣衫,磕磕巴巴又略带好奇地问了句,“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惊惧羞耻交加,嬴寒山好一阵头晕目眩,竟是脚下虚浮,有些站不稳了似的:“对不、对不住,我也不知为何……”
不知什么?
不知为何忍不住偷看那一眼吗!
自衿清贵的仙门弟子急红了脸,她又要给人道歉,又要解释,一时恼得舌头直打结儿:“我……我来这,是想和你一起沐浴……”
苌濯:“……”
嬴寒山:“……我不是这个意思。”
嬴寒山蓦地就想起今日青年说的那句话——“那些老色鬼偷看美人沐浴,都罪无可恕,荒谬无耻”。
秉寒掌门首徒,清高自持,素来端正,修得又是断情除欲的心法,活脱脱是“禁欲”两个字的化身,然而,今日脑中一晃都能有响儿,全都是浆糊!
兵荒马乱之中,她心下暗骂了自己无数次“无耻之辈”。
“公子!”嬴寒山百年难得一见的,白皙俏脸缓缓涨得更红,颇有与枝头樱寒媲美的架势,连耳尖都重重染上几层绯红,再也无法清醒的组织语言了,“我真不是老色鬼,只是碰巧撞见了你。”
苌濯眼看她羞得快要钻进地缝儿,失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也怪我,一时贪凉,直接在此沐浴,冲撞了姑娘。”这声音温润文雅,轻缓如云,很是好听。
那人似乎并未因此误会自己,嬴寒山心头稍稍一松,浑身紧绷着喘出了一口打颤的气儿,她不知为何,身子突然虚得厉害,有种难以言说的躁动,犹如一头小鹿,横冲直撞,险些破开她这清寡的心脏跳出来。
……好奇怪。
熟虾一般的她勉强抬了抬头,悄悄窥人一眼。
谁知这一看就更要命了。
男子发梢还滴滴答答的落着水珠,玲珑剔透,梅香浅淡。尤其是他被溪水洇湿的眉睫,更加显得犹似墨染,分外清晰,一双揉碎星光似的眼眸,正一眨不眨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俯首看她。
薄厚相宜的唇,正半张着,像是色彩尚未浓稠的梅花花瓣,惑人难当,只听他低低沉沉唤了一声:“嬴姑娘……?”
她双腿顿时一软。
滴答,滴答。
嬴寒山僵硬在半空的手,似是让什么温热的东西砸中,她垂首一看,洁白细腻的腕间竟是落着两滴酡红,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她讷讷抬手探到了鼻下,果不其然的摸到了一把温热鲜血。
苌濯:“……”
嬴寒山:“???”
我……
我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