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史掌柜看了看他, 心中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些不对劲,分明前面已经叫探子探查回了好多消息,可眼下对上周管家那张脸的时候, 却仍让他心中顿生忧虑。
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随后抬手捋了捋唇边翘起的小胡子笑道:“我哪里能有什么用意,不过是现下楚家的阵仗着实是折腾人, 这不今日忙里偷闲才请周兄出来歇一歇。”
他在江东活了半辈子了, 也从来都没同谁称兄道弟过,而今却是主动叫了一声“周兄”, 硬是将两人之间的关系陡然拉进了些。
周管家倒是也不算太过于意外,毕竟若是史掌柜就这样将自己计划和盘托出,也未免太愚蠢了些, 连带着史德俊的那只都要被担忧一会儿——如何能叫这种蠢物打理这么多年的生意。
有意无意的, 周管家端起面前的酒盏喝了一小口, 故作不经心地说道:“难为你还有些忙里偷闲的时候, 我这些时日几乎要脚不沾地了。”
他这些时日在做什么可以说没有谁比史掌柜心中更清楚了,毕竟那些探子每日跟着, 也算是事无巨细地汇报上来。
故而即便周管家现下这样说着,他也以为后者是故意同他拉近关系,竟没有半分怀疑地凑近了些道:“嗐,依我看那管湘君而今心中也不见得就当真有什么好主意, 不过就是拖着,要看我们之间先争斗出个结果罢了。”
周管家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史掌柜虽然现下的污糟心思不少, 但在管湘君一事上, 二人也算是想法不谋而合。
见他没有出言反驳,史掌柜心中一喜, 但却始终没有过分地掉以轻心,反倒是借着这由头小心道:“而今江家那小子已经去了中都,即便现下还没有使出什么用途来,但到底是京官,日后江家飞黄腾达也是可见的光景。”
他故意转过头,在空荡荡的房间中看了看,像是在地方什么人窃听般,随后将声音压得更低了:“那祖孙三个人哪有一个不是黑心的,若是挨到他们发迹的时刻,只怕我们便绝无出头之日了,难道我们今日费尽心思顺应着他的意思来牵制楚家,便是为着给他做嫁衣不成?”
周管家皱了皱眉,面色上也终于可以看得出些凝重的意思,毕竟此事也正是他近日担忧的。
从前江寻鹤掌管江家生意的时候,还能瞧见些透亮的光景,可而今大把的权力又重新回到了江骞的手中。非但如此,就连他身后那老夫人也绝不是什么善辈。
而今不过是江寻鹤意外成了太子太傅,没什么实权,他们才能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商讨,若是他日势起,将其他家吞吃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更何况眼下瞧着,江骞那脑子不清醒的,有要将生意家业交给庶子打理的迹象,即便是个蠢的吧,但也实实在在的是个睚眦必报的。
只怕整个江东的水都要被就此搅浑了。
周管家指腹摩挲了片刻,目光也更冷峻几分,他沉声道:“你的意思是?”
史掌柜见他心动嘿嘿一笑道:“而今只怕那江骞是等着我们两家龙虎斗,好叫他坐收渔翁之利,与其便宜他,倒不如我们先行联手,先将江家拉下来。”
说罢,他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眼中满是横生的野心。
周管家冷眼瞧着,就在史掌柜戏中生出无限臆想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泼冷水道:“可即便是两家要联手,也应道是家主之间的事情,哪里便由得我们两个做主。”
史掌柜仔细打量了他的神色,他心中敢笃定,周管家分明是已经猜想到了,不过是故意摆出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好把坏人的戏码都叫自己来唱。
但现成的利益在面前摆着,史掌柜忍耐这些时日早已神思难平,只怕夜半醒了,也要为着自己这绝佳的计划而笑出声响。
他故意凑近了些,挨着周管家,故意含糊不清道:“周兄此言差矣,你打理周家生意也已经这么多年了,我看着那铺子中的人早已经只知晓周兄而不记得啊什么家主了。”
周管家的目光顿时便冷了下来,总算是将这老狐狸的意图给套出来了,难怪会派探子成天见地盯着自己,竟然是打的这个主意。
史掌柜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一副势必要探查出他心迹的架势,周管家垂了垂眼,遮掩住了眼底的情绪,故意沉声道:“不要胡言,家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答家主的恩情。”
史掌柜在心中啐了一口,暗骂了句“假正经”,面上却立刻堆砌上笑脸解释道:“周兄莫恼,我也并未说些什么不是?”
见着周管家的面色缓和了许多,他又换着法子委婉道:“只是江东内谁人不知周家主实则并不适合经商,这些年倘若没有周兄,周家只怕也不会是而今这般鼎盛的局面。”
“便是由着周兄来做主,又能如何?”
周管家面上显出些意动,只是说话间还是有些迟疑,便是连对史掌柜说话时,也多带着些推辞:“这如何使得,由我来做定夺,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周兄此言差矣,便是而今名义上还不顺畅,我们也可使得他顺畅便是了。”
史掌柜伸出食指在两人面前虚空画了个圈,脸上显出些狡诈,唇边翘起的小胡子也随着他的动作上下颤动了下。
周管家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知晓已经快要诓骗出来了。
“史掌柜此话的意思是?”
绕了好半天的圈子,史掌柜也是疲倦了,眼瞧着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他心中也知晓过犹不及,于是坦言道:“如今沈靖云想要借着楚家的势在江东做生意,自然是落在谁家便是谁家的一番兴盛,若非这般,我们这些人也不至于忙活这么久。”
“可不知周兄想过没有,倘若这机会不是落在谁的家中,而是落在谁的手中呢?彼时江东之人会是何种态度,各家的宗族之内又是什么样的态度?”
周管家眯了眯眼:“你是想要借着楚老板的生意,谋夺史家家业?”
史掌柜见话已经说明白了,便也懒得隐藏,他哼笑一声道:“周兄也不必将话说得这般难听,我们为着家里的生意鞍前马后,结果还不是拿我们当孙子似的看待,这权势不在自己手中,便是要处处受人牵制,我想周兄也不是没有体会吧。”
他以为自己能够听到周管家与他一样的牢骚,却不想后者开口时竟然说道:“不可,家主对我恩重如山,便是平日里的态度也绝非凶恶,我此生便是要替家主卖命的。”
史掌柜碰了壁,顿时便也懒得继续伪装,他冷笑一声道:“要我说此处就我们二人,周兄也不必再装,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中周家主怀疑你的次数越发见长,是也不是?你以为他待到发作起来那日,还能留你一具全尸不成!”
他话方一落下,便看见周管家端着杯盏的手微微一晃,心中顿时便知晓方才不过是嘴硬罢了。
毕竟周秉均已经当众给了周管家好几次难堪,他若是个有能耐好心性的,便绝对按捺不住。
于是也缓和了语调道:“我自然是知晓周兄报恩心切,可是而今他不信任你,若是在生意上也处处同你对着做,岂不是周家要没落在你手中,彼时非但没有报恩,反倒是要落了埋怨。”
看着周管家有些动容,他也好似被鼓舞了般,紧接着开口:“周兄若是将周家的权势全都拢在自己手中,再好生供养着周家主,叫他一生富贵,也不必担忧生意上的事情,难道便不是报恩了吗?”
此刻史掌柜心中早已经认定周管家原本便有些鬼心思,只不过还没下定决心,所以才会一直听自己讲到现在,叫自己来做这个规劝的坏人。
不过也无妨,反正只要达到最终的目的,他也不在乎这点乱七八糟的名声。
周管家沉默良久,史掌柜也不催促他,悠然地等着他自己松。
毕竟周秉均这般行事,他敢笃定周管家心中是忍耐不得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一盏茶过后,周管家犹豫地附和了句:“的确如此。”
“只是不知晓史兄可是有什么好的主意?”
史掌柜笑眯眯道:“这个先不急,而今江寻鹤不在,你我联手,又何愁斗不过江骞那老匹夫,仔细谋算便是。”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劳烦周兄。”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折叠好的纸,推到了周管家面前:“还要先劳烦周兄将这契约给签了才好。”
周管家垂眼看了一会儿,随后看向了史掌柜:“史兄这是不信任我?”
史掌柜满脸笑意,语调却带着不容推拒的意味:“此事到底非同小可,你我之间还是有个凭证才好。”
周管家将那张纸展开看了看,他知晓今日倘若不签了这契约,只怕日后便很难再知晓史掌柜的动向了。
而今管湘君还在江东没走,绝不容许有什么闪失。
想明白后,他伸出手沾了朱砂,在那张纸上按下了一个手印。
史掌柜顿时便笑开了,连声道:“那边预祝你我大事成功。”
第122章 第 122 章
史掌柜方一从屋子里出来, 陈川便连忙迎了上去,关切地闻着情况。
他这几日在史掌柜手掌做事颇为灵活,接连料理了几件事都也还算是得当, 再加上他是新进来的,并没有什么根基,甚至于史德俊压根不知晓他这么个小人物, 是以史掌柜用得很是放心。
他现下想要跟史德俊在楚家生意上斗一斗, 也着实是缺少自己的人手,要不然也不会底下人一调查出陈川背景干净, 便收留在身边将用着了。
史掌柜见他问话还想要瞒上一瞒,可一开口便是止不住的的笑意,片刻后终于放弃了, 畅快地笑道:“成了。”
他的手指在陈川面上晃了晃, 小指宽的翡翠扳指惹眼得厉害, 他从前最是谨慎, 而今将自己代入了家主之位,也不免张扬了起来。
陈川眼中闪过一道微光, 随后连忙笑着恭贺道:“那可当真是太好了。”
“主子今日得了周管家的助益,想来日后行事也要有诸多便宜之处了。”
史掌柜也因着他的话展望了下日后的场景,他嘴角含带着满意的笑容,用手指捋了捋翘起的小胡子, 话中虽带着些责备,却显然并不怎么用心:“不要说这样的话, 不过是刚刚起步罢了。”
陈川哪里看不出他的小心思, 连声奉承道:“主子就不要谦虚了, 成为家主之事已经是指日可待,彼时小的跟在您身边, 不求吃肉,能喝口热乎汤便好。”
史掌柜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却只在他脸上瞧见了些小人物的讨好,又想到探子打探回来的那些消息,心中也就安定了几分。
只要乖巧听话,待到他成了大事,也就并不吝惜给他个肥差。
史掌柜伸手拢了拢衣袍,入手的触感却叫他下意识皱了皱眉,不过很快又松懈开了。
现在隐忍一些也是无妨,等到他成了家主之时,自然有无尽的好料子可以往身上披,便是平日里擦汗用的帕子他也要换上最最娇嫩的锦缎才好。
想起这件事,他又不免想到方才在屋子中,周管家的反应,不免冷哼一声。
装出那副正经的样子还以为他能撑多久呢,却不想也不过是三两句便原形毕露了,不过这样也好,左右签订了契约,想来也是由不得他不承认。
史掌柜抬手拍了拍胸膛前被衣料遮盖住的契约,只觉着要烫进皮肉中一般,心中好生畅快。
他抬头对陈川说道:“走吧,今日起才是场硬仗。”
——
管湘君这些时日也并不轻松,她一方面要给丁老三拖出足够的时间,另一方面也要想法子用最低的价格买到那些锦缎珠宝。
即便沈瑞原本的构想是回到中都后将价格抬高了,让那些想要巴结的去给运粮承担损失,但前提也是要将中都内大批的商户全都掌控在手中,让他们跟自己同一个价格才好继续运作。
但而今诸事都不过是将将起步,总不能费了好大的力气的出来一趟,最后亏本回去。
是以,分明应当早早就商议好的事情,却硬生生拖到现在都没个着落,只等着时机成熟的时候,便在商行之中些风浪,也好借机行事。
好在她而今心中顾忌却也并不算多,在来中都之前,便已经同东家商定了事宜,而今还不算脱离掌控。
“夫人,江家主来了。”
管湘君理了理鬓边的发丝,轻笑道:“瞧吧,总有人要先心急的。”
“请他进来吧。”
江骞此次来,心中也是有些筹谋的,最初听闻沈楚两家联手的时候,他也并不是没生起过借势而飞的想法,毕竟江东之内若说是生意,还是要江家来拨得头筹的。
却不想已经拖了这么些时日,管湘君却一动不动,任由谁开出什么好价,她都一直端着,不肯应答。
倒是显得他们先前商定的将人晾着的计划分外可笑起来。
非但没有将姿态抬高,现在还要主动来拜访管湘君,试图从中得出些什么消息来。
他在仆役的引领下绕过石壁看见了高坐于厅堂之上的管湘君,只觉着有些恍惚,毕竟从前两人之间的位置堪称颠倒。
江骞将情绪勉强压下去,端出些笑意道:“几日不见,楚老板在江东可还算住得习惯?”
管湘君轻笑道:“多谢江家主,江东美景甚多,最是要人欢喜,自然是习惯的。”
她使了个眼色,便有仆役奉了茶水上来。
待到江骞坐定,她便先行问道:“不知江家主今日来此是为了何事?”
江骞端起茶盏将盖子掀开了边角略瞧了一眼:“今年的新茶,楚老板现下到江东也是正合时候。”
管湘君倒是不计较他故意将话头扯开,反倒是顺着他的话说道:“的确如此,只是新茶到底是有些涩口。”
江骞眼底微动,却只装作听不出她话中深意般将茶盏放下:“我府中倒是还有些好茶,晚些时候叫人送过来吧。”
管湘君也不推拒,只是含着笑避重就轻道:“如此,便劳江家主了。”
江骞看着她这幅百毒不侵的模样,心中忽然生出些急躁,也不愿再继续周转下去:“楚老板到江东已经有些时日了,瞧着生意的事情却始终没有落定,不知道楚老板心中可有什么定论?”
管湘君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江骞而今这般等不及的模样倒是也不出所料。
她拢了拢手道:“江家主也知晓我这一趟来江东,哪里是做什么生意,不过是拿了沈公子的银钱,替他跑个腿罢了。”
“从中都走之前便已经赌咒发誓绝不好叫他亏钱,想着以后也想借着这势有个以后的生意,所以定然是要想办法多赚一些的。到现在还没有定下来,自然是在货比三家,江家主不必多想。”
江骞听着她话中的意思面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他知道管湘君心中想着的是什么了,无非是指望着这几家之间厮杀出个最低的价格,好叫她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换做从前,江骞定然是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甚至还要联合商会中的其他商家共同将价格守住,他们耗得起,管湘君可是多在江东拖一天,便要多付一天的银钱。
可而今他却觉着这些事情都已经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楚家此次带来的机缘虽然很大,但也太过于突然。大到任由哪家搭上之后都有个飞黄腾达的前景,突然到谁家都没有个准备。
江家在江东并非完全的的独大,底下自有周史两家紧盯着,若是叫他们阳奉阴违同楚家做了生意,江家的地位便是难保了。
于是,他犹豫片刻后谨慎道:“若是楚老板愿同江某做这笔生意,江某愿意在价格上做出些让利。”
管湘君面上却是半点惊讶的神情都没有,只是微笑着看向他,片刻后轻声道:“江家主不妨说来听听。”
江骞当然知晓这是因为近几日几家都已经先后找过管湘君的缘由,于是他咬咬牙道:“楚老板同江家做生意也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价格早都已经算是交过底的,江某也不同楚老板再费力分辨虚实。”
“若是楚老板愿意只同江家做生意,江某愿意在原本的价格上让出一成,且保证都是上好的时兴料子。”
“看来江家主胃口不小,不单是想要同我做生意,还想要将这事就此买断?”
管湘君眼中生出些轻嘲,果然他的心思最是好猜,便连这点退步都在东家的预料之中。
“江家主也知晓往来行商耗费甚巨,更何况我而今不过是给人跑腿的,自然是要处处稳妥些的,所以恕难从命。”
江骞脸色铁青,他在江东作威作福惯了,只有旁人瞧他脸色的份,哪有这般低声下气与旁人讨好的时候。
他的手掌紧紧捏着扶手,手背上爆出几条青筋,终于是妥协了般咬牙道:“既如此,只要楚老板同江某合作便可。”
只要搭上了这条顺风的船,管他是不是独这一家的,日后再做打算便是了。更何况而今江寻鹤也正在中都,即便现下还不能为江家提供助益,日后也总有新君登基的时候。
管湘君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摆出一副不愿再多同人交谈的样子:“我来江东做生意也不是一两日了,同商行中的诸位都也算有些交情,便是从前江大公子掌管的时候,也绝不是而今这般。”
“既然江家主坦诚相待,我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几日各家都有派人来打探消息,也多谈及此事,我也陆陆续续听到了不少的退让。”
她说道这的时候忽然顿了顿,在看到江骞难看的脸色时才借着说下去:“或多或少的,都算作是个诚意,其中周史两家最是坦诚,目前为止报价也是最叫我满意的。”
“但做生意也是要讲求个稳妥,我还是愿意同江家做生意的,但金银总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多的我也不好同江家主再说,江家主不弱回去同他们商议一番再来详谈,如何?”
江骞脸上的怒气已经难以遮掩,却也还是强撑着起身说了句回见,便拂袖而去,连院子中的花木勾住衣料都顾不上,只是强硬地扯开了。
只怕今日回去,商行内这几家少不得一阵血雨腥风的。
管湘君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随口吩咐身旁的仆役道:“将他用过的茶盏拿出去丢掉吧。”
还好是三文钱一个的便宜货。
第123章 第 123 章
江东的态势一时之间陷入了某种僵局, 管湘君宁愿掏钱同他们耗费着,也不愿意轻易便同他们把生意给做了。
是以商行中各家眼下也只能暗中揣摩着管湘君想要的价格和自己的底线,却又彼此提防着, 不肯互相联手。
在商船还没靠岸的时候,一个个将话说得天花乱坠的,承诺着会互为倚仗, 可而今这些话全都做了尘土。
毕竟江寻鹤的手段他们心中都是知晓的, 而今他在朝为官,根基尚浅, 还没到能够给江家提供助益的时候,若是他们不趁着这个时候将江家打压下去,只怕日后的江东汴朝当真是要属他们江家独大了。
没有人愿意一直屈居人下, 更何况着并非一个渐渐单杀的排名, 而是摆在眼前的实实在在的利益。
每一个来江东做生意的明面上好像是在他用梅花商行合作, 可实际上分明是紧着江家挑选, 即便有些好的分散到他们手中,那也是江大公子执掌家业的时候讲求的合作。
可而今江骞那老匹夫昏了头似的, 非要扶持他那庶子上位。
那么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即便一直伪装着,可说到底三岁看到老,这些人都是一直看着他长大的, 什么样的品行早就已经无从遮掩了。
待到日后接掌了家业,少不得要有众人难受的。
那江寻鹤是个聪明的, 倘若真到了那一步, 他们可不敢赌他会不会为了年年进贡的金银扶持着那么个蠢货。
对于商户而言, 这从前种种和现下能瞧见的以后的样子,皆是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流入别人的口袋, 任谁瞧见了能够不心疼?
他们现下宁愿彼此抱团,将这利益就此瓜分,也不想多给江家吃一口。
要他们说,江家也应当知足了,既然有了个争气的、能考上进士的儿子,就应当把这难得的机会让给大家。
否则那梅花商行还叫什么商行,干脆说是他江家的米桶得了。
这些年几家心中都存着怨气,而今自然也愿意使出些小手段,是以即便江骞怒气冲冲地来责问时,众人心中甚至没有生出半点愧疚。
毕竟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事情呢。
陈川叼着一棵草坐在长廊的栏杆上,他有些散漫地看着史掌柜同各大铺子里的其他掌柜商定价格,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个稍机灵些的打杂,更何况现下还是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
实则众人说的每一个数目都被他暗自重复了一遍,记在了心中。
听着听着,他倒是忽而觉出些乐趣,难怪楚老板敢将商船停靠在渡口,日日供养着那么些人,就这些人而今报出来的价格绝不是最低,但即便如此,也足以弥补亏损了。
现在史德俊便有些急了,他跟周秉均那个蠢货不一样,他显然要更知晓现在江东的局势究竟是什么样的。
或许对于周家来说,宁愿叫史家吃点也绝不可让江家独大,但对于史家来说,倘若此次让周家发迹了,只怕日后被吞吃的便要是自己了。
只是他大约想不到,手下还有着史掌柜这么个中山狼。
好不容易将价格商定好了,又将那些个掌柜都打发走了,史掌柜才满脸的荣光焕发,就连一转头瞧见陈川在打盹偷懒,也并没有生气,反倒是走到他身边轻咳了一声。
陈川装出一副被惊醒的模样,干笑着挠了挠头。
“我这两天四处忙活着,你倒是清闲。”
陈川倒是也机灵,连忙蹬着腿从栏杆上跳下来,略带着点谄媚道:“那不还是主子能耐大,我们这些底下的才能偷个懒嘛,实在是小的对于那些经商上的事情不太懂。”
史掌柜若换做从前,只怕对于陈川这种即刻便要打出去,但他现下心境不同,有没有本事都是后头可以培养的,忠心机灵才是当真需要的。
是以只是带着些嗔怒的意思提点了句:“不会的东西难不成还不会学吗?你这样日后要怎么放心把铺子交到你的手中。”
陈川听出了他话中的试探,在心中暗嘲了句“老匹夫”,面上却故作惊讶地瞪了瞪眼睛,摆着手连声道:“小的可没有那个能耐,等到主子坐上家主之位,只消别嫌弃小的笨手笨脚,能够留小的在身边伺候就行。”
史掌柜听着他的话只觉着心中一阵舒坦,却还是有些虚伪道:“旁人都指望着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你倒好,浑身上下捡不出丁点的志气!”
“谁说没有志气了?”
陈川一瞪眼,但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就自己破了功,他嘿嘿笑了一声道:“这不是指望着跟在主子身边也算是出人头地,攒些银子,也不指望旁的,只求日后若是有了个什么心仪的姑娘便要劳烦主子帮忙说个亲事。”
他满脸的红光,倒是先将自己说得不好意思了。
史掌柜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笑骂道:“整日里便想着那些个浑事。”
话虽是这么说,但心中的确是安定了几分,没有人会不喜欢对自己毫无威胁又能有着些恰当欲望的仆从,他也不例外。
“你今日下午就不要跟在我身边了,带着几个人去渡口瞧瞧,看看楚家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
陈川眼睛骨碌碌一转,连声应了下来,原本还担忧着要如何避开人将消息传出去,而今到正是瞌睡的时候有人上赶着送枕头。
便也不再磨蹭,去铺子中点了几个做事灵活的好手跟在身边。
方一出门去,便看见了拐角的接头人,他一边对着身边的人训话,一边快速地打了两个手势,接头人一瞧见顿时便明白了,遮了遮斗笠从小巷钻进去传信去了。
等到陈川带着人到渡口的时候,商船稳稳当当地停靠在岸边,周遭的守卫一个个精神抖擞地盯着往来的人。岸边支了个棚子,是专用来避热的,棚子前摆了几个长凳木桌,一些劳工正坐在桌子前吃饭。
瞧着那桌子上吃食倒是与江东这便讲求风雅的样式不同,都是实实在在的馒头和大块的肉,劳工们个个吃得畅快却并不急切,看样子是平日里也并没有少吃。
陈川与几个同来的人对视了下,面色都有些沉重,管湘君这般做派可见是当真不怕花费银子,也是当真要与他们耗到底。
他脸上堆砌上笑容,从同行人手中接过几壶酒走了上去:“几位老哥辛苦了,我家掌柜特地派我来给诸位送上我们江东特有的梅子酒。”
几个劳工打量了他们一眼,为首的略有些警惕地问道:“不知你们掌柜是哪个?”
陈川当然不能将史掌柜卖出来,于是只笑着道:“商行里的主子吩咐的,诸位放心,这酒一定没问题。”
他说着便拍开其中一个封泥,隔空朝嘴里灌了一口。
劳工见状面上和缓了些,但仍然说道:“多谢老哥好意,只是我们是有事情在身的,喝酒只怕误事。”
陈川立刻摆出一副熟络的模样道:“嗐,满汴朝的人都知晓江东的酒最是不醉人,便是一个人将这些都喝了,也不会耽误做事的。”
换做旁人,大约推拒到这种程度上却也就罢了,但劳工却分外坚决地拒绝了:“我等从中都来是拿了楚老板的钱做事的,楚老板待我们极好,从不曾有过亏待,我们自然是要将事情办好,才算对得起老板的恩情。”
几个劳工闻言纷纷点头,可见也是十分认同。
多说多错,陈川见事情已经打探得差不多了,便将手背在身后同伙计们挥了挥,随后脸上挂着笑道:“倒是我们考虑不周了,这样吧,下次来我给诸位带五酥斋的点心。”
劳工们也知晓这种话客套的成分居多,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便同他告别了。
等到陈川回去将消息告诉史掌柜时,后者沉着脸半天不说话,陈川只能无奈道:“实在是没法子打探出更多的消息了,楚老板手下的人跟个铁桶一般,只怕再问下去便要引起怀疑了。”
史掌柜点头道:“你做得很对,看来想要从中取巧只怕是难了,只能将价格再往下压一压了。”
陈川知道史德俊给出的价格并不是底价,毕竟做生意就是要有来有回才好,
史掌柜想要将这笔生意转到自己手中,便只能偷偷给管湘君透个更低的价格,才可能有继续谈下去的可能。
他手指轻轻磨蹭了下,心中却并不紧张,史掌柜能开出的那些价格都已经被他借着方才的送酒的时候,递给了那为首的劳工,只怕现下便已经到了管湘君手上了。
——
“夫人,史家送了请帖来。”
管湘君看着手上陈川递回来的消息轻笑道:“他倒是速度够快。”
身旁侍立的掌柜见状迟疑道:“我们若是当真要按着这价格去谈,只怕他会狗急跳墙。”
“放心。”管湘君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了,神色间不见半点担忧:“万事俱有东家的安排兜着呢,他可是亲口说了不会叫沈公子将老婆本亏了的。”
“你我瞧着光鲜,可实质上,全给他们两个做了跑腿罢了。”
第124章 第 124 章
小二拎着茶壶穿梭于各个桌子前为众人添茶水, 管湘君坐在二楼临着栏杆的地方端着茶盏姿态悠闲地听着对面的史掌柜将自己的底牌一张张抛舍出来。
他还算是个聪明人,率先拿出来的全是史德俊开出的价格,借此试探管湘君想要的他究竟能不能拿得出来, 即便此次谈崩了,自然也有史德俊在他身后给他兜着底的。
他这般那般地说了好一通,却不想管湘君竟是半点口风都不露, 便好似今日来此当真不过是为着喝茶般。
史掌柜心中生恨, 面上却不好显现出来,只能尴尬地止了声, 又从怀中掏出帕子将额上的汗水擦干净了,小心地试探道:“却是不知道楚老板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管湘君闻言施施然地将茶盏放下,抬手抚了抚鬓边的珠花才轻笑一声道:“我到这江东也已经有些时日了, 同商行里的各家多多少少都有谈过, 或没个底价的, 或是咬准了标线的都瞧见了不少, 史掌柜给出的这个条件可并不足与同江家媲美。”
史掌柜顿时脸色极其难看,尬笑道:“各家都有各自的优点, 中还是要区别着瞧瞧的,不好将这些都混为一谈,单是一个价格也远远不能够代替全部。”
“我呢见识浅薄,什么与我而言都比不上摆在眼前的真金白银。”
管湘君一句话将史掌柜还没说出口的全都憋了回去, 一楼的台子上,说书先生已经将醒木一拍, 承着满楼的目光将今日的故事讲开了。
管湘君托着腮垂眼向下瞧着, 一副好生感兴趣的样子, 史掌柜心中的气憋闷着发泄不出,只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却又在瞧见那说书先生的面目时皱了皱眉。
他挑的这家茶楼在江东颇有声名,其中的说书先生更是一绝,不少人来此都是为着听这一耳朵的,他选在此处也是有着些隐于世的心思。
但今日的说书先生却不是那位满身声名的。
虽不过是一件小事,却叫他心中生出些不安稳,他下意识看向管湘君,却只瞧见后者颇为入迷地听着,当真是半点心思都打量不出。
但即便如此,他心中的疑虑也并没有少去半分。史掌柜转过头朝着守在一旁的陈川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地绕过人群去寻茶楼掌柜询问去了。
好在路径上再没生出什么不对劲来,倒是叫他心中的不安定少了几分,也能分出些心神同管湘君一并去听那说书先生讲的到底是什么。
但若是不听还好些,现下听了却更是心头一震。
那说书先生坐在木椅上,说的正是个名叫《狼子野心》的故事,从那主人家捡了两只狼崽回去将养着,最后若不是家中有狗阻拦,只怕便要在睡梦中被其咬断喉咙的故事,一直延伸讲到某城城东一家富商带着个忠仆一并救了个青年,却不想最后两人联手,谋夺家财,可怜那富商命丧黄泉。
史掌柜越听越觉着这说书先生说得便是他和周管家,连背上都生出一层冷汗,他觉着这茶楼中的每一双眼的后边都坐着个史德俊在盯着他这副狼狈模样。
甚至就连今天派他同管湘君商定生意一事也好像充满了阴谋。
可明明不应当是这样的,他敢笃定倘若是他换到周管家那个位置,早就已经盘算着如何夺位了,根本忍耐不到现下,没道理他会背叛自己,更何况自己现下还什么都没有做呢,就算是揭发自己也远不够将自己判处个死罪的。
那便只有……史掌柜的目光顿时凌厉起来,知晓他全部事情的只有陈川一个人。
他急忙回头去寻,却正对上问完话快步回来的陈川,面上还是素日那般吊儿郎当的样子,压根瞧不出什么破绽。
就算真的是他,也总不能现下就发作起来,总是先将管湘君送走才好。
是以他强压下心神,但仍旧遮掩不住语调中的紧张:“那不知楚老板心中的价格是?”
管湘君被他的话拉回目光,上下打量了片刻,忽而轻笑起来道:“瞧着史掌柜真心,我也便不再兜圈子了。”
她伸出手掌在史掌柜面前比划了个数目,史掌柜顿时瞪大了眼睛,顾不得别的,只能连声说:“这价格实在是也太低了些……”
“可诸位原本想要的恐怕也不单是想要在这笔生意上赚取多少银钱吧。沈公子想要真金白银,诸位想要个机会,难不成还要用从前那一套来做生意吗?”
史掌柜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们在江东做龙头的时间久了,心中早不觉着自己还同那些普通的、身份低贱的商户有什么不同了,即便是想要搭上这条大船,也还是一副屈尊降贵的模样,只愿意让出一小部分利益,甚至是等着管湘君主动来求他们。
可是扪心自问,倘若当真硬是将这笔生意做成了,但却反倒被沈家厌恶呢?岂非得不偿失?
管湘君见他意动,便又添补了句:“更何况这些条件我也是一字不差地同江家说过的。”
史掌柜脱口而出问道:“江家已经同意了?”
管湘君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应答下来,而是双目含笑地看过去,史掌柜在对上他的目光的时候顿时便噤了声,面上显出些懊悔。
他知晓因着方才下意识的急躁,他在今日的谈话之中已经毫无优势了。
管湘君见目的已经达到,便也不再隐瞒,而是坦荡道:“他当然没有同意了,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倘若史家可以同意,那这便是你们的优势了。”
她这话说得无赖,同远在中都的沈瑞分明是同一番做派。
她起身理了理衣裙,轻笑道:“史掌柜不妨在回去同史家主再好好商量商量,我便先行回去,且候佳音了。”
说罢,便一合手先行出去了。
在她走了之后,陈川先行凑过来道:“主子,那掌柜说原本的说书先生因着老娘病逝,已经回老家操办丧事去了,眼下这个半年前便来了,始终跟在他身边学本事,正好便挨着这个时候顶替了。”
半年前?史掌柜眯了眯眼,也不知道到底信没信,反倒是开口问道:“那故事呢?”
陈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他道:“这上边俱是些禽兽妖鬼的小故事,他再编撰到人的身上,已经这样讲了近一个月了,茶楼中的客人倒是也爱听。”
史掌柜将那册子拿过来,将信将疑地翻看了会儿,倒是也的确在二十余页外瞧见了那篇《狼子野心》。
至此,虽心中疑虑还没有完全消散,但一时之间倒是也寻不到别的佐证,只能先行搁置下来。
“走吧,回去将消息禀报给家主。”
——
史德俊得了消息气极反笑接连摔了几个茶盏,史掌柜侍立在厅堂之内,对这般情景也算是早有预料,管湘君开出的价格只比他原本打算借此将生意骗到自己手中的那个底线高出了一点,史德俊还想正经做个生意,自然是不会同意的。
就连他自己也是顾虑颇多,管湘君的胃口实在是太大了,他原本定下的价格只怕未必会叫她满意,但若是让她就这样叫价,只怕他手中的那些压根不够亏损的。
若是亏损过多,只怕宗族之内也未必会支持他取代史德俊上位。
“她这样大的胃口,倒不如我们干脆将消息散播出去,我倒是要看看谁会做这个冤大头。”
史德俊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下了最后的决定,史德俊闻言也是眼中一亮,顿时便觉出了这法子的妙处。
连忙按着史德俊的法子去办了。
管湘君的本意是用这价格压他一压,却不想不过是第二天便听见了同史掌柜透的价格。
那些什么“同江家也是这样说的”自然不过是诓骗的鬼话,但现下休说是江家,只怕是满江东都知晓了。
“夫人,我们现下应当如何?”
管湘君脸色难看了几分,但仍然不见慌乱道:“先不要乱动,且看着他们还能搬腾出什么旁的把戏来。”
待到那些掌柜走了,她才难得显出些疲态,江东诸事原本便是兵行险招,处处都有可能绷断。
她在来之前便已经考量好了这些,但真的出现差错的时候,却仍旧有些难言的失望。
可眼下之事毕竟不是单在心中忧愁便可料理的,最重要的还是要及时找到破局之法。
“拿纸笔来。”
她须得先将此事传回中都才好。
——
待到沈瑞收到消息的时候便已经是两日后了,江东的局势只比着先前更严峻些。
那些个商户因着这个低价竟然也组成了个不太牢靠的同盟,无论如何,只要抗住了,利益总是大家的。
沈瑞看着手中的信纸,目光不免晦暗了几分,算尽了千般,倒是没能料想到一惯行事谨慎的史德俊竟然会行此冒进之事。
可见金银如肉,谁割下来都是心疼。
此刻原本的计划已经是行不通了,更是半步都不能退却,否则先前的谋算便全都成了顷刻间付之一炬的笑话。
无论是江东那边,还是中都之内,都只能硬扛着。
他心中想了十几种破局之法,但却都有缺漏,必经自古人心最是难揣测。
沈瑞忽而想起楚老夫人先前说得那句“沈公子也自诩谋算绝伦,可人心难料,只怕早晚会亏损在其中。”
他看了看那信纸上字句昭昭,似乎在宣告着他额谋算是怎样一步步落空的。
半晌,他轻嗤一声,从箱匣中取出厚厚一沓子银票递给回来传信的人:“先拖着吧。”
人心固然难测,但他从来不单靠着这玩意儿渡桥。
第125章 第 125 章
沈瑞的一笔银子算是暂时给管湘君解了围, 无形之间,好似渡口处的商船都停靠得分外有底气些。
江东的商贾个个拿乔,等着管湘君先行败下阵来, 谁知非但没能如他们所愿,反倒是一副完全不着急的模样。
商行里的人几次碰头,却也全然没有法子, 好不容易硬气起来, 若是现下再妥协,还不被尽数吞吃了?
故而折腾了这好一遭, 最后强撑着的却成了他们自己。
原本这盟约便不甚牢靠,不过权势依仗着那几个为首的赌咒发誓,说是这般便可以将楚家拿捏着, 好叫她不敢再这般狮子大开口, 他们才犹豫着同意的。
现在可倒好, 有没有威胁到管湘君不好说, 反倒是他们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这盟约便越发显出些岌岌可危的事态。
史德俊看在眼中,心中更是焦急, 旁人或许还不知晓此次结盟的缘由可他心中却是清楚。此次价格外泄再加上现下的局面,管湘君定是折损了不少银钱,而今只怕是争记恨自己,倘若此刻众人退缩, 那这些事情可就全都记在史家的名头上了。
他掩在桌子下的拳头捏紧了,手背上爆出分明的青筋, 面上却端出些胸有成竹的笑意:“诸位, 那商船停靠在渡口一日要花多少银钱可算过?就算楚家而今手中还有些余钱, 但不要忘记了真正出钱的可是沈靖云。”
“若是沈靖云知晓因着她的错处而亏损诸多,你们猜还会不会同楚家继续合作?没了楚家, 又想赚钱……”
史德俊故意拖长了语调,终于在吸引足了注意后才下定论道:“彼时,便只能同我们合作了。没了管湘君这个牵线搭桥的,我们只会赚的更多。”
他话音方一落下,身旁的账房已经扒拉着算盘,喊出了个数目。
众人顿时面色精彩,被这个数目震了一下,他们大约也有些盘算,却不想这个实际的数目远比他们预料的要多得多。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出口问道:“怎么会这么多。”
账房看了一眼史德俊的脸色,最终还是坦言道:“那商船上劳工吃得只怕比普通的人家还要好上许多,每日都不缺肉吃,更别提旁的什么用度了。”
众人一片哗然,顿时屋中兴起了一阵议论声。
史德俊还没等说话,江骞便先行敲了敲桌面,他沉声道:“怕什么,他楚家有多少钱够给沈靖云作陪的,现下不过是摆出这副样子来给我们看罢了,你们若是就此便乱了阵脚,照我说倒不如收拾收拾别做生意了。”
江家在江东盘踞多年,声名还是有些份量的,更何况而今那江大公子在中都做朝官,日后的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他一开口,众人虽还有些迟疑,但也应承了下来。
这商讨之事也就这样暂且搁置了下来。
楚家那么大的阵仗到了江东,却什么都没有买,反倒好似游玩一般,一时之间倒是也成了江东大街小巷之间足以津津乐道的谈资。
百姓们都好似成了商贾们的眼线,将管湘君一行人今日吃了什么,卖了什么珍奇的玩意全都传遍了整个江东。
可这样的消息越是多,商贾们心中便越是惊疑,却又始终觉着不过是在硬撑,。
一时之间倒也僵持起来了。
——
江东的风吹到中都之时,形成的可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局势,而是一张张如催命般的单据。
凭着这些个玩意从沈瑞手中掏走一张又一张银票。
沈瑞虽未明说,但瞧着库房中银两一日少过一日,春珂竟然也难得为钱发起了愁,将那些个珍奇的物件儿清点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视死如归般对沈瑞说:“不若公子将这些镶金镶玉的都变卖了,日后喝茶单用瓷杯子吧。”
沈瑞气极反笑道:“已经到了这么寒酸的地步了?”
春珂小声道:“那倒是也没有,只是依着这样花钱如流水的架势,只怕也撑不住多久的。”
沈瑞心中自然也知晓他这些时日掏出了多少银子,他垂了垂眼,淡淡道:“且等着吧,怎么吃进去的,便要他们怎么吐出来。”
春珂面上一声接一声地应下来,心中却盘算着如何在沈瑞没发觉的境地下,将马车脚凳上镶的金子扣下来熔了。
她一转眼,心中想着的是什么便尽数暴露无遗,沈瑞瞧着她心中添堵,便挥手道:“下去吧,没钱就去府中的账房上拿,生了儿子总是要养活的。”
春珂对于沈钏海心中始终都非常惧怕,今日算是头一遭,觉出他身上带着的那点可怜。
毕竟没听说中都内的哪家儿子把上万的银票叫“养活”的——那分明是在供祖宗。
但无论她在心中琢磨了些什么,面上却只是合手应了声便退了出去。
院子中没了人,沈瑞略有些疲惫地合上眼向后倚靠在藤椅上,而今这般境地其实已经陷入了两难之中。
现下两方的势力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就绝对不会退缩,这样僵持下去,总归是要陷入两败俱伤的境地。
再过些时日,只怕料子上的花样便不再时兴了,且也未必合称中都的时节,而沈瑞这般下去,府库中的银子也未必能支撑住。
毕竟这些世家可是自诩清高,那些真正赚钱的行单半点也不沾。
手指搭在膝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心中却全不似这般平静,这种脱离了掌控的感觉让他心中莫名烦躁起来。
耳中传来一点细碎的脚步声,沈瑞听着熟悉,连掀开眼皮都懒得做,只是语调有些散漫道:“送信回来的人带了些江东的吃食放在桌子上呢。”
他听见密闭的食盒被掀开的细微声响,随后便是江寻鹤的声音:“这些吃食易碎,只怕从江东运来并不容易。”
的确不容易,那送信的一路单手将食盒环抱在身前的,路上宁可自己摔了,都将东西好好护着。
方才进院瞧见沈瑞的时候,险些落下泪来,倒最后蹦着高似的跑了,生怕沈瑞要他下次来的时候再带上些旁的。
可江东还有什么值得沈瑞上心的好物件呢?
除了江寻鹤便是青梅酒了。
可而今会酿青梅酒的江寻鹤便站在他身前。
“还成,总归是比太傅自己回去一趟要方便许多。”
沈瑞睁开眼,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有些倦怠道:“今日学什么?”
江寻鹤已经将食盒盖上,拎起旁边的小茶壶给沈瑞手边的茶盏里重新添续上,闻言轻声道:“今日学下棋。”
沈瑞撇开眼笑起来:“五子棋?不同你下。”
他先前将五子棋教给这人后,便日日吃败仗,没由得磨人心性。
偏他又不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在心中憋闷着愤愤不平许久后归功于江寻鹤定然顶着什么男主的光环。
若是换做再玄幻些的世界观,便还要多说一句什么“天道之子”。
江寻鹤硬是从他的话中分辨出了那点别扭,轻笑一声道:“不下五子棋,换个消磨时间的。”
沈瑞现下最缺的是银子,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抬眼看向江寻鹤,正对上后者看过来的目光,分明比着平日也瞧不出太大的不同,但沈瑞却觉出些难名的意味。
片刻后,他弯了弯眼睛:“好啊。”
棋盘之上,黑白混迹难明,沈瑞撑着腮没瞧出又多认真,但落子时却显出许多筹谋来。
江寻鹤同他讲了几番招式后,他便懒散地泛着棋谱一一瞧过去,方还半晌不见翻到对应的页数上,这会儿就已经能应对几下了,只是始终不见有多规矩。
这局下到了无从落子的地步,便一一捡回去,重新来过。平日里难寻的耐性而今都耗费在这棋盘之上了。
就连晚膳也不过是匆匆应对,若非江寻鹤将棋谱收走,只怕他还要环抱着那棋谱睡一晚上。
次日春珂来寻他的时候,天中还蒙着一层薄雾,但他已然坐在窗子边翻看着棋谱落子了,不知晓的还当他是什么技艺精湛的棋痴,除了这个旁的都能应对。
可当春珂给他奉茶的时候,茶盏方一入手,动作便顿住了,春珂见状认命似的叹了口气道:“奴婢去给您换。”
说着,便将他手中的做工有些粗陋的杯子换成了个白玉的。
看来偷偷将库房中的好东西变卖添做银子一事是不成了,太挑剔。
“公子怎么忽然对下棋感兴趣了,从前老爷给您请了先生来,您非要说人家浑身三星盖透着一股子穷酸气,配不上您的玉石棋子。”
春珂问这话的时候,未必有什么试探的意思,但沈瑞却在听到的瞬间,便略转过头看向她,颇为诚恳道:“我从前难不成对什么感兴趣吗?”
春珂倒是当真绞尽脑汁地琢磨了一番,最后脑子中只剩下“闯祸”两个字,但是她不敢说。
于是便立刻将话题换过去道:“那公子可还要回去用膳?”
“等江寻鹤回来,送到这来吧。”
春珂露出了些“意料之中”的神情,略带着些打趣的语调道:“成衣铺子的老板今日一早便又送了衣服过来,这次是几件冬装,瞧着料子也是极好的。”
“嗯。”
沈瑞一边应了声,一边捻着白子落在棋盘上,漫不经心道:“库房中有些上好的狐裘,寻人做成大氅备着吧。”
“公子当真不将那狐裘留着?那可是将军府送来的,成色难寻,日后变卖了定然不少银两。”
沈瑞嗤笑一声,转头指了指她道:“若真到了变卖家财那一步,定然先将你发卖了。”
第126章 第 126 章
春珂估摸着自己再多说两句, 明日一睁眼便要瞧见这中都内将生意做得最大的人牙子,往后什么香甜的糕饼一应是吃不到口中去了。
心中一赌气,管他沈靖云会不会明日便彻底没钱, 顶天亏折她一个月的月钱罢了。
干脆转身叫小厨房的人将早膳再添补几样——先将这祖宗的肚子给填饱才是真的。
等到江寻鹤回来的时候,方一进院子便觉察出了些不对劲,他院子在沈府之中也不算小了, 但却还从未有而今这般拥堵过。
十几个仆役将黄花梨的桌椅摆在院子那棵杏子树下, 上面摆着好些琉璃盏子,而今都扣着盖子, 却大约也能猜出其中装着的饭菜。
那罪魁祸首正将身子窝在躺椅上,半搭着眼翻看着手中的棋谱,大约是怕他饿了, 侍女们端了糕饼茶水摆在他伸手便可拿到的地方, 将凡是能叫别人费力, 他自己省力的地方都用到了极致。
往来的仆役瞧见他了, 也只敢合手小声问安,生怕因着自己的声音惊扰了沈瑞。
但人实在是多了些, 这些细小的声音凑在一处,也足够将沈瑞从他手中的棋谱中拉扯出来。
江寻鹤看着他略眯了眼看过来,似是在躲避逐渐兴盛的日光,随后很小幅度地歪了歪头蛮不讲理道:“也不知道你们每日上朝都在讲些什么, 前两日太子还和我说,这几日跟在御书房, 十成的折子里有七八成是反反复复地问安。”
“还有非说自己管辖的地界种的萝卜好吃, 要给陛下送点的, 有那孝心,不妨送点银子, 或许还能解解渴。”
他这些时日因着江东的事情,瞧着什么东西都好似能搓一搓榨出点银子般。
沈瑞从前可也是这个时候才吃早膳,但奈何他从前醒得也实在晚一些,今日倒是从穿过来后实实在在地挨了一顿饿,语调中的怨气估摸着能止小儿夜啼了。
江寻鹤站在院门之下,瞧着院子中难得的热闹,这已经是他许久不曾瞧见过的烟火气了。
他轻笑一声,边走过去,边填补道:“嗯,陛下不肯要,他便接连上奏三次,势必要将萝卜送到中都来。”
直到站定在沈瑞面前,为他遮住了大半的日光,阴影直接投在书页上,沈瑞觉出些莫名的情绪充斥在两人身间夹着的空间,他眨了眨眼:“后来呢?”
像是那些上朝的同僚回家后同家里的夫人讲述朝堂上有趣的玩意般,江寻鹤将他手中的棋谱轻轻抽走:“陛下无法只能应答下来,最后送了十几筐,据殿下说整个皇宫都在吃。”
沈瑞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撇开眼轻笑了起来:“便倘若知晓你每日进宫讲学是去搜罗这些个谈资,便应当即刻将你发落了。”
江寻鹤看了眼棋谱,随后将其合上放在了桌案上,不怎么真心地讨饶道:“那便求阿瑞庇护着一二,好叫在下于中都之内,寻出个立足的地界。”
沈瑞端着姿态冷眼瞧着他,半晌反倒是自己先招架不住般笑起来。
春珰站在一旁才是当真冷眼瞧着两个人,只觉着今日也不应当来当值。
她板着依一张脸孔,硬邦邦道:“公子,太傅,该用早膳了。”
一个还窝在藤椅之中,江寻鹤朝着他伸出手掌:“劳烦阿瑞等着。”直到掌心之上被覆上另一只手掌,藤椅才发出一阵细微的吱呀声。
琉璃盏上的盖子被一一掀开,露出里面的吃食,大约是因着今日早膳江寻鹤也在的缘故,比着平日里非但份量更大些,也填了几道时兴的菜色。
不知晓的还当沈瑞是在宴请什么宾客。
仆役退去了大半,剩下的也都垂着头守在一旁,没有主子的吩咐,甚至不会轻易抬起头。
饭桌上顿时陷入一种莫名的安静,只有银箸不慎磕碰在琉璃上的细微响动。沈瑞犯懒,连吃饭也不过草草吃点,便要没胃口,比着他,反倒是江寻鹤更显出些慢条斯理的意思。
吃不到一半,沈瑞便已经用那筷子尖儿一粒米一粒米地挑起来往嘴里送,即便这样也不过对付了三五下,便彻底将筷子放了下来。
身旁守着的春珰见状,立刻便递上锦帕和茶盏,他擦了嘴后便慢悠悠地小口喝着茶消磨工夫。
自己不吃,却硬是摆出一副要盯着江寻鹤将东西都吃完的意思,反正他也不知道养金丝雀的正确方式,干脆照着从前喂养流浪猫的法子来,先拣好的喂饱再说。
江寻鹤在他灼灼目光下已经比着平日里多吃了不少,偏他好似还不满意般,也不说话,就认真地盯着瞧。
最后江寻鹤无奈道:“真的吃不下了。”
沈瑞这才略支起些身子,认真打量了他的饭碗连带着盘子里的菜,片刻后带着些不满勉强道:“凑合吧。”
全然不顾及自己方才是如何口口都吃得艰难的。
自有仆役送上锦帕和茶水给江寻鹤,借着沈瑞的光,他也算体验了下什么叫做世家之内的骄奢生活。
春珰招了招手,旁边的仆役立刻迅速又小声地将碗盘收拾走,就连先前出了院子候着的也都进来帮着打理。
江寻鹤瞧了一眼,眼底生出些别样的心思,他摆出副虚心求教的姿态问道:“这些桌椅也都要搬回去吗?”
“这些?”沈瑞略瞧了一眼:“库房中新搬出来的,且先放在这吧。”
他懒得两个院子来回跑。
仿佛心意被周全了般,江寻鹤眼中生出了些笑意。
春珰见仆役已经将东西都收拾好了,便点了熏香,又搬来了棋盘妨在桌案上,将糕饼茶水一并搬了过来,就连椅子上都新加了软垫,大有一副要在这里坐一整天的意思。
熏香烟雾袅袅升起之中,落子声不绝。
沈瑞别的事情上大都能省力便绝不多耗费一点心神,却唯独在下棋上起了兴致,对着棋谱也能琢磨出些旁的变式来。
中间便连陆思衡几次递了请帖,将陆府连带着中都内有趣的酒楼馆子都细数了个遍,他也始终窝在江寻鹤的院子中,等人一下朝,便将人擒住了差使。
这些时日江东的消息还是时时传回来,沈瑞将箱匣中八成的银票都送去了江东,倒也算图个干脆。
那些消息在看过之后,便被烛火舔舐了个干净,只留下些许灰烬被风稍一吹便彻底消失了痕迹。
他转头便继续瞧着那棋谱落子。
局势一天天地见紧,连楚家都派人来过问,叶家现下是叶梅芸暂代掌权,先前兴风作浪的楚泓再没了声响,反正是没听说沈瑞送去的壮汉从楚府离开过。
先前楚泓纳的小妾有几个颇不消停的,被雷厉风行地发作了之后,剩下的可也老实了,有些琢磨着往外走走的,或发还原家或送去掌管庄子,总之都是条出路。
倒是先前颇得楚泓喜欢的元香凝留在了楚府,跟在叶梅芸身边学着做些掌家、生意上的事情。
叶梅芸大约是担心沈瑞掏出这么多的银子,心中生出些什么龃龉,于是特地差人过来问问,却被春珰塞了两盒点心便送了出去,全程连沈瑞的面都没瞧见。
这两盒点心带回到楚家之后,一行人围着那打开的盒子仿佛老驴拉磨一般转了半天,也没琢磨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等到叶梅芸从铺子里回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众人恨不得将那糕饼一块块掰碎了仔细探查却又不太敢的模样,她略瞧了一眼,眼中生出些笑意道:“他是叫你们好好吃饭,少操心。”
时间度过的很快,沈瑞的棋技也有上涨,两人对弈之间,已经能瞧出彼此的风格了。
眼瞧着棋盘上的局势已经将要陷入死局之中,沈瑞却撑着腮,一副半点都不在意的样子,偏他对面的江寻鹤却知晓现下才是他要诓人的时候。
果然随着黑子落下,棋局显出些绝处逢生的势态来。
江寻鹤半点也不意外,持着白子步步紧逼,瞧着持子的郎君克制有礼,手下却招招狠辣。
沈瑞轻轻挑了下眉,忽而觉出些原书中那杀伐果决的寒门丞相的意思来。
两色棋子交锋,几番挣扎后黑子最终还是走向了无可挽救的地步,沈瑞也不恼,干脆地将手中黑子重新抛回到盒子里,甚至懒散地向后倚靠着:“累了,不下了。”
平日里瞧着多娇花似的,落子时却将他能走的路径封了个干净,他原本就是个半瓶晃荡的,那些棋谱里的能记住个大概就已经不错了。
他面无表情地想着:难怪萧明锦不喜欢他,这种只喜欢打压学生的先生合该罚他去睡硬石板。
江寻鹤瞧出了他那点小性子,轻笑一声道:“阿瑞下棋太想另辟蹊径,反倒是会将自己的路封死大半。”
他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捡起来:“有时候未必是诱敌深入,反而是引狼入室,倒不如一力降十会有用些。”
江寻鹤看向沈瑞,眼中意味不明,他忽而笑道:“既然确定了想要将猎物的喉管咬断,便不要再留一点喘息的余地。”
第127章 第 127 章
沈瑞拢着袖口的手指轻颤了一下, 他抬眼看向正在捡棋子的江寻鹤,轻笑一声,意味难辨道:“太傅虽然整日待在府中, 可消息却是足够灵敏。”
原书中江寻鹤如何一步步攀爬而上,将那些世家的权柄一一斩除,使其沦为昨日之废墟的手笔还历历在目, 叫他神经无时不警醒着。
沈瑞自己又不是个什么无惧于死生的圣人, 他若不是怕死,早就由着江寻鹤在明帝的青眼扶持下一步步分后百姓就是了, 又何必筹谋出这诸多的打算来。
他想要将这漂亮鬼拘束于后院的精巧笼子里,便是由不得他长出一点翼羽的。
江寻鹤却浑然不觉般,甚至还有闲情拎起小茶壶往沈瑞手边的杯盏里注入温热的茶水, 看着碧玉色的茶汤将白瓷覆盖而上, 才无奈道:“春珂已经快要将‘费钱’两字写出来贴在我的额上了, 只是阿瑞若是这般难以支应, 便实在不应当将银子耗费在那些衣袍上。”
他将茶盏的盖子盖上,又将朝着沈瑞的方向推了推, 好使得他即便向后靠着身子,也能一抬手便够到。
“左右这些衣袍我也是穿不惯,从前那些衣料也没什么不好,我都已经习惯了的。”
沈瑞瞧着他那一身青的锦袍, 略打量了下,懒散地收回目光道:“我倒是觉着漂亮。”
还远没到要山穷水尽的地步呢。
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故作无意地问道:“说起来, 你来中都也有好些时日了, 倒是不见你家中寄来什么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中的那点恶劣几乎遮掩不住, 似乎还在回味自己如何将那几件破烂衣服烧成灰烬的。
沈瑞余光瞧见江寻鹤垂下眼,没什么情绪地轻声道:“我同家中关系并不算好。”
“怎么会这般?”
沈瑞适时地显出一点惊讶的意思,却又仗着江寻鹤这会儿没有看着他儿轻轻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太傅而今贵为储君之师,日后殿下登基为君,朝中自然是要有太傅一席之地的。”
沈瑞说得情真意切,好似当真在替他考虑,对于自己暗中的那些盘算半点愧疚也是难生。
江寻鹤仿佛没注意到他的神色般,只是微微摇头道:“商贾总归是与旁的不一样,我虽为朝臣,却难以为家中提供助益,所以在家中我入朝为官或是死在外面都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这些情况其实沈瑞已经从探子的口中听过一遍了,不过比着那会儿的心境,倒是而今听着江寻鹤亲口说出来更为不同些。
他方穿过来的时候,知晓刀锋而今便抵在他脖颈处,稍有不慎便可将其划破,自然是想要先下手将其斩杀了,可原主的死状尚且历历在目,一个沈家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也一个方穿过来,连各方势力都还没有摸清的。
自然只能选了折中的法子,先将人从翰林院里扯出来,安放到一个短时间之内威胁不到他的地方。
虽后来也偶有些心意觉着幸好没将人杀了,否则连个金丝雀也是将养不得了。
但总归并不是他本愿,只可说是顺应时势,对于自己没有法子将威胁性命的人斩草除根心中总有芥蒂,此事是无关于这人究竟是谁的。
可而今却觉出了些巧合之间的妙处,倘若江寻鹤而今于朝中握着实权,只怕他那满门的水蛭即刻便要想法子来同他凑交情。
养金丝雀的乐趣便在于将其身上的牵连都扯断,豢养在只能瞧见主人的地方,可没听说过还要带出去社会化的。
想到自己同门房车夫交代的不许江东来的人近身一事,便觉着当真是再正确不过,一两个月或许还只是有些失望,时间稍一经久,这漂亮鬼身旁便只剩下自己了。
大约是瞧着他许久没有说话,江寻鹤抿了抿唇解释道:“我家中情况不同,若非宗族内……只怕而今百年已经握着点银钱出去自立门户了。”
沈瑞盯着他瞧了片刻,忽而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他支起身子略凑近了些,故意含糊着语调道:“可而今太傅不也即将要自立门户了?我听殿下说,可是四进的大宅子,便是于历朝历代的太傅之中,也是少有的,可见陛下荣宠。”
两人之间分明隔着张桌案,却又好似不过方寸之间,沈瑞促狭地眨了下眼:“便是不知晓太傅府中可还有处什么地界儿好叫我留着的。”
江寻鹤捏着茶盏的手指蓦然收紧,喉间不自觉地滚了滚,哑声道:“自然。”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沈瑞立刻便将身子收了回去,笑着道:“那我倒是要好好给太傅备上一份乔迁礼了。”
日头渐高,沈瑞站起身子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道:“这棋今日便下到这吧,我已经知晓答案了。”
江寻鹤方才推到他手边的茶盏还是满的,便连棋盒中的黑子上还裹着点余温。
“阿瑞要回去了?”
沈瑞漫不经心道:“去倚湖居,陆思衡已经递了几次请帖了,若再不去,只怕下次不好诓他为我做事。”
他近日越发觉着陆思衡实在是用着顺手,左右就算有什么心思,依着他那样谨慎的性子也不会妄动,干脆查查情报消息这样的事情便一并丢到他手里去做了。
更何况他一个陆家的掌权人手中握着的势力可要远远多于沈瑞,不用白不用,大不了后面诓他入股,平白得了个能干又脑子清醒的合伙人大抵也算不赖。
江寻鹤闻言略略颔首,轻声地重复了一遍“原来是要同陆公子一并出去。”
沈瑞现下一听见他口中出现“陆公子”三个字便觉着发慌,他分明是出去吃饭连带着搜罗免费劳动力的,却硬是生出了一股子什么富贵公子哥隐瞒家中发妻,出去同人厮混的心思来。
于是,赶在江寻鹤继续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便先行出声道:“不过是去听他查到的那些个消息。”
“陆公子也算是青年才俊,而今又握着陆家的权柄,自然可处处有帮衬,不像我只能陪阿瑞做些下棋读书这样消磨时间的事情罢了。”
江寻鹤面含失落地将棋盒的盖子扣上,仿佛先前一直在等着沈瑞同前几日一样,一起和他下棋般。
他又故作不经意地开口道:“不过,我还当探查情报这样的事情应当写了信递过来呢,想来可能是陆公子更喜欢同阿瑞面谈吧。”
沈瑞的步子僵持在半空中,落与不落而今瞧着都是一番考验,他得承认江寻鹤的话也的确叫他起了些疑心,陆思衡一次次同他见面究竟是为着些什么确实叫人难猜,他可不觉着陆思衡会是为了玩乐。
半晌他缓缓将步子收了回来道:“大约他喜欢这样拜帖请帖递来递去,他这人连带着陆家都一样古板守旧,专喜欢守着那些规矩。”
沈瑞说的时候瞎编的程度居多,可话说出口了,便又觉着的确是陆思衡能做出来的事情。
江寻鹤微微一怔,随后笑起来道:“原来是这样,看来是我从江东来,出身也苦寒些,不知晓中都城内的规矩了。”
沈瑞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着江寻鹤,只觉着叫他继续说下去,今日休说是府门,便是这院子都出不去了。
偏后者仿佛觉察出了些什么般,轻笑道:“大约是我说话不妥当,阿瑞莫要往心中去,天色已经不早了,早去早回。”
说罢,便先收了东西往屋子里去了,只留给了沈瑞一个背影。
沈瑞瞧着那身影,心中那种古怪的感觉重新冒了尖儿,好似自从下棋这今日他彻底搬过来后,便处处都生出些不对劲来。
他合了合眼,只能先将这些莫名的心绪按捺下去,转身出了院子,倒是没发觉窗口处的人影。
他没有立刻出府,反倒是先回了自己院子中,取了纸笔将应对的法子写下来,好寄给管湘君。
江寻鹤那些话他也并非没听进心中去,诸多谋划皆可见于棋局之上,眼前便有个朝斗的胜利组大佬将自己的法子传授给他,没道理不用用。
与其给了史家缓和的机会,叫他们觉着自己还要反抗的余地,倒不如干脆将脖子掐紧,死生之间自然百年学会了什么叫做信服。
他先前总想用着点什么谋算将其不知不觉地拆解掉,但此刻陷入僵局,便显着他那点阴谋诡计额外地没地儿使。
倒是江寻鹤那步步紧逼,招招狠辣的法子更好用些。
他将破局之计写在信纸上,又命人快马送去江东,法子已经有了,便势必要赶在中秋之前,将货物都运回中都,否则只怕不好诓骗那些有钱又脑子不好的来买账。
待到送信人出去了,他这些时日心中沉着的一口气才算是松懈下来,没了“吞金兽”般的商船日日等着他往外掏银子,便叫他想起来了些旁的。
比如江寻鹤说的“不要放在心上”,却根本就是在一直回想的话。
第128章 第 128 章
沈瑞到了倚湖居的时候, 掌柜已经接连来过问了几次,瞧着陆思衡一副什么都不需要的样子,又颇为忐忑地回去了。
一副生怕陆思衡是想要徐泽什么由头找不痛快的样子。
陆思衡倒是也不见急, 掌柜来了几次都好言好语地将人劝了回去,只是话中实在是不带着什么真心。
掌柜到底顾忌着,即便心中百般的不相信, 却也没有旁的什么法子, 只能一边用绢布擦着周遭的花瓶,一边自以为隐蔽地小心窥视着。
只是他大约实在是没什么经验, 即便已经尽力将自己隐藏在屏风之后,却又忘记了那屏风是丝绢的,日光一晃, 偌大的一个身影透过来, 形成了一个乌漆嘛黑的银子。
陆思衡抬眼瞧了瞧, 实在是懒得费口舌, 干脆转过身子去瞧门口处,这一转头的工夫便正同一脚踏进来的沈瑞对上了目光。
他略眯了眯眼, 后者却耸着肩一副浑然不愧疚的模样,晃荡着到了他的对面,隔着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我怎么记得,我们定下的时间是一个时辰之前?”
“是吗?”沈瑞随口问了一句, 随后便捏了颗桌案上的葡萄送入口中,有些含糊道:“这正是考验你的真心呢, 而今你既然通过了, 我自然便来了。”
陆思衡瞧着他, 追问道:“若说是考验,又是什么样的恒定标准, 难道靖云便知晓我在这一个时辰中都做了些什么吗?”
“当然了,我可是有眼线的。”
他抬起头四处瞧了一眼,随后目光在屏风上落定,指着那一道乌黑的身影道:“那就是我派来盯着你的,你的一举一动早已经被尽收眼底。”
瓷器落在地上碎裂的声响传入众人耳中,倚湖居内顿时安静了一瞬,似乎都在找声音的来源。
只要沈瑞仿佛早有预料一般道:“你瞧,他承认了。”
躲在屏风后的掌柜连沈家的族谱都快要数一遍了,却也只能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是一边和着手向四周被惊扰道的客人赔罪,一边叫伙计尽快来将那碎瓷片收拾干净了。
他实在是不想再被沈瑞瞧见,便连忙要从那屏风后直接绕到后院再不出来。
可沈瑞哪能这般轻易放过他,他一抬脚,声音便从身后传了过来:“哎,上两壶好酒。”
掌柜举在半空中的腿停滞了下来,眼看着那声音没有再冒出来的意思,掌柜对伙计使了个眼色,将这活计推了出去,便又要往外跑。
腿还没等落地,就又听到沈瑞不依不饶的声音:“说你呢胖掌柜。”
掌柜心中一惊泪流满面了,可还是迅速转身,声音脆甜谄媚地应答道:“诶,爷你且等着,马上便送来。”
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扯到腿,连跑路瞧着都一瘸一拐的身影,沈瑞笑了一声收回了目光。
不知道谁教的规矩,陆思衡的墙角也敢听,也不怕夜半梦境中被人抹了脖子。
坐在他对面的陆思衡却始终看着他,即便是听到他这些明显是诓人的话也只是轻笑着,等着他将这一套捉弄人的把戏都使完了。
“你倒是生出了些菩萨心肠。”
沈瑞将桌子上倒扣过去的杯盏都重新翻了过来,分明四只瞧着都是一样的,偏又从其中挑拣出了个瞧着更细致的,将杯口朝着陆思衡给他看了一眼,随后摆到了自己的面前。
“陆兄说笑了,我分明是专喜欢给人找不痛快。”
他想嫌弃的从剩下的三只里瞧了一眼,寻着个杯口有极细小的裂口的,将它摆到了陆思衡的手边,随后才好似满意了一般。
“那些小人物的不痛快瞧着都差不多,没意思,显得我欺负人也颇没品味似的,倒是陆兄的不痛快,我却十分感兴趣。”
他捉弄人的手段压根不瞧人,纯粹便是为了周全他那点恶劣。
掌柜已经端着酒壶快步走了过来,陆思衡听了脚步声便也没说话,掌柜顶着沈瑞的目光腿肚子都在打颤,他若是知晓陆思衡在这等了好半天等的是这祖宗,定然一步也不会踏过来的。
他将酒壶放在了桌子上,第一反应是想跑,但又觉着不大行,于是四下打量了一下,想要琢磨出点可以卖好的地方来。
终于在陆思衡手边的杯子上瞧见个极小的豁口——就将将碎了个小瓷渣子,他却像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般,大声“哎呦”了一声。
瞧着将两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才一惊一乍道:“真是这手底下的伙计办事不周到,毛手毛脚的,怎得这杯子竟是个坏的,这就去给您换了。”
随后转过头对着身后的伙计说道:“愣着干嘛啊,赶紧去换啊。”
等着换上了新杯子,才笑道:“实在是不应当,给两位公子添麻烦了。”
“我倒是没什么,毕竟坏的又不是我的杯子。倒是掌柜你,怎么这样巧合,偏坏的便是陆兄的,不知晓的还当你心中是对陆兄怀着什么怨气呢。”
掌柜脸色煞白,连手都在抖,颤声道:“绝……绝无此意啊。”
沈瑞的目光在他周身打量了一下,片刻后轻笑了一声道:“不过是句玩笑话,掌柜倒是当真了,得了,下去吧。”
掌柜闻言如临大赦,连忙退了下去,倒是陆思衡无奈道:“你何故为难他。”
沈瑞提起酒壶将杯子里注满酒水,漫不经心道:“这几日闲着实在是无聊,想着将中都内有名的商铺都查一查,倒是的确查出了些有意思的玩意儿。独这倚湖居,无论怎么探查都查不出什么破绽来。”
“就没想过是本就没有破绽?”
沈瑞端起酒盏,迎着日光瞧了瞧,似笑非笑道:“就算是没有破绽,也要有个来头不是?短短几年便能将这块最难啃的地皮买下来,建了这么个销金地儿,将王公贵族的钱都赚了个干净,若说是没有来头,谁信?”
他将酒水一饮而尽,扬起的脖颈皮肉莹润,仿佛能透过什么亮光般。
方喝了酒,声音有些微哑,他随口道:“不过是那背后之人实在太会隐藏,至今连半点风声都没有透出来,这么严实,我都要怀疑是那位了。”
沈瑞轻轻挑了挑眉,做足了暗示,毕竟上头那位心眼也是不少。
陆思衡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却只是微微一笑道:“不会是他。”
沈瑞也不纠缠,听着他说不是,那边应了句道:“既然你说不是,那我便再琢磨琢磨。”
他一边说着,心中却忽然想起来先前方穿过来不久的时候,也是这样和陆思衡在这里饮酒,那掌柜却忽然代江寻鹤来送了一坛子青梅酒。
他略皱了皱眉,随后又很快地松懈下来,凭着他那一身的寒酸,估摸着那会儿的身家也就够买一坛子青梅酒了。
陆思衡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开口问道:“靖云可是想起了什么?”
“没什么,倒是陆兄一连递了好些张请帖,不知可是查出了什么有意趣的玩意儿?”
陆思衡提起酒壶为他斟酒,闻言轻笑道:“查得消息先前便已经告诉你了,时间这么短,江东的消息惊动不起什么大的变动的。”
沈瑞一顿,颇有些诚恳地请教:“那陆兄叫我出来是为了?”
他是当真想要知晓自己顶着府中那娇花哀怨的目光出来一趟究竟是为着些什么。
“已经是这个时节了,再过些时日中都便要难看起来了,所以趁着还有些意思便邀靖云出来赏玩。”
眼瞧着沈瑞的神色变了些,陆思衡才忽然笑道:“不过是听了些江东来的风声,想着大约需要出来散散心才好。”
沈瑞没能白套倒陆思衡作为免费劳动力,顿时那点支撑着他出门的兴致便没了,他撑着腮懒散道:“不过是费了些银子,而今倒也有了应对的法子。”
在陆思衡开口之前,他便先将话头阻断了:“别问,不熟。”
他这话说得真情实感,好似全然想不起来先前是怎么奴役人的。
陆思衡颇为无奈,但又拿着他实在是没法子:“你心中有章法便好,原还想着等你将钱败光了,我便出手将沈府的宅子买过来。”
沈瑞挑着眉眼,嗤笑一声道:“那你且先等着吧,别到头来我阁楼高筑,陆兄守着残垣断壁的好不凄凉。”
陆思衡瞧着他,眼中生出些喜爱来:“那在下权且拭目以待。”
呛人目光对视之间,沈瑞轻笑了声,随后招手对着不远处的小二道:“取两坛上好的青梅酒来。”
陆思衡微微讶异:“靖云只是打算先在酒上一决胜负?”
小二很快将酒取来,沈瑞站起身子理了理衣袍,懒散道:“我为着来见你推拒了个人,现下要带着赔礼回去哄人去。”
陆思衡听着他那句“回去”,目光微动,面上却半点瞧不出来:“靖云当真好生冷情,这会儿瞧着我使不上力了,便连杯酒都不愿共饮了。”
话也是那股子的风情,但就是少了些意思,沈瑞瞧着他那张脸诚恳道:“陆兄不适合这般,我说真的。”
“不过,也不劳烦你白来一趟,给你提个醒儿,你猜陆昭这几日什么消息也没有是在做什么呢?”
第129章 第 129 章
沈瑞的消息是快马传到江东的, 等到信件到了管湘君手中的时候,那马和人都已经活得不太牢靠。
史掌柜前两天还派了人来打探消息,说着些含糊不清的话, 左不过是倘若管湘君愿意将生意同他合作,那他倒是也愿意在现有的价格上打个折扣,这样两方也都算是得利。
只不过话还没说完, 便瞧见管湘君身旁的账房先生已经举着算盘要打过来了, 顿时吓得连滚带爬地抛出去,临了, 还被啐了一口。
史掌柜听了回禀,一边大骂管湘君不识抬举,一边心中也是直犯嘀咕, 生怕管湘君是真的还有什么后手。
毕竟管湘君实则和任何一家合作于她而言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甚至史家在这其中也并不是最有优势的。
但倘若管湘君不同他合作, 那他先前的打算便都算是落空了。
不管面上到底有多硬气, 私底下却是整夜整夜地都睡不安稳,生怕一觉醒来, 听见的就是事情有了什么变动。
他这般的反应倒是也在管湘君的意料之中,毕竟这般僵持的局面,既然双方皆有所求,那便绝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寻着法子。
她看着手中的信纸面上显出了些笑意, 身旁的掌柜早就记得恨不得屁股冒火,这会儿好不容易得到了中都的信, 更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连声追问:“夫人, 沈公子可说了什么应对之策?”
管湘君偏过头瞧了他一眼轻笑道:“他的意思是‘不破不立’, 这僵局是谁做的,便叫他而今自己乖乖打破了便是。”
那掌柜多年行商, 心思最为通透,管湘君虽然还没有明说,但心中一惊明白一些了。
不过是转念的功夫,这几日都因为心中发愁而皱巴巴的一张脸也展开了。
“原来如此!”
掌柜抚掌大笑:“丁老三和乌州那边也已经有了些结果,若是照着这般行事,只怕是要不了多少,我们便可返程了。”
“正是。”管湘君欣然颔首,随后起身道:“既如此,便也不要再耗费银钱了,我们即刻便去史府。”
史德俊是当真没有想到管湘君会首先来见自己,毕竟正是因为那个价格传了出去,才造成而今的局面,他还以为后者会因此而心生怨怼呢。
只是管湘君既然没有主动提起,他也就装傻充愣,只顾着请人上座后试探道:“不知楚老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管湘君端起丫鬟奉上的茶水瞧了瞧,却并没有喝,而是重新放回到桌案上:“不过是忽然想起先前史家主想要和楚家合作,却因着这价格生了龃龉,不今日来便是想要问问史家主是否还想要这合作的机会?”
她说的虽是问句,可这答案却是二者之间都清楚的。
史德俊闻言心中顿时生出了许多想法,但却分辨不出管湘君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纠结了片刻后最终还是颇为诚恳道:“的确是想的。”
“所以我今日前来便是商定价格一事。”
管湘君故意顿了顿,在看到史德俊有些胸有成竹的神情后轻轻一笑道:“原本的价格的确是有些不合理,所以我们回去也商定了新的价格给史家主。”
她使了个眼色,跟在她身后的账房立刻昂首挺胸地将叠着的纸张递了上去,史德俊瞧着他的神情忽而决出些部队进来,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接了过去。
沉了一口气后,他将那张纸打开,看着上面写着的数目整个人都怔愣在原地,半晌才扯了扯唇角尴尬笑道:“楚老板该不会是拿错了吧。”
“怎么会,这正是我方才在马车上所写,绝无拿错的可能。”
史德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中生出些被戏弄的恼怒,他沉声道:“我以为这些时日楚老板应当已经明白了些现状,却不想还是这般异想天开,这价格便是拿出去给任何一家,都是决计会将你打出去的。”
威胁的话已经说完了,又想起来要怀柔些,于是将语调放得和缓了些道:“楚老板同在下见了几次,想来也是当真想要做这笔生意,既然如此倒不如抛开这些,好好谈一谈,总得叫我也有钱可以赚啊。”
管湘君闻言轻笑一声,反问道:“史家主当真觉着眼下最应当做的,是将这笔钱赚到吗?”
“倘若这生意到了那两家之手,这江东日后可还有史家的一席之地吗?”
史德俊面上抽动了两下,脸色越发难看,他当然之下现下史家的处境,可若是叫他这般亏本去换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他又是决计不肯的。
憋了半天,最后只是不痛不痒的威胁道:“楚老板这般行事,若是最后不成,便不怕惹得中都那位沈公子心中不畅快吗?”
“沈公子既然将这些银钱和生意都交由我来打理,那自然便是给足了应变的余地,此事便不劳烦史家主操心了。更何况这价格……”
管湘君略拖了拖语调,随后轻笑道:“史家主以为我说的商议是在同谁商议?”
史德俊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片惊愕,他见那价格离谱,便只觉着是管湘君自作主张,自然是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是沈靖云的主意。
管湘君在他怔愣的时候,目光扫过厅堂上的仆役,人多眼杂,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于是她施施然地起身,姿态优雅,倒是显得对面的史德俊气喘如牛,好生狼狈。
“价格便是这样,已经不会再动了,史家主大可以好好想想,但也不要太久,毕竟再晚些时候只怕货物便要砸在手中了。”
说罢,便带着身边的账房率先走出了厅堂,好似全然听不到身后砸杯子的声音。
好在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前脚刚离开史家,后脚这消息便传到了史掌柜耳中。
他心中自然慌乱,生怕管湘君是去揭发自己的,即便他心中知道自己并没有留下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可是他既然陷害过周管家,心中自然清楚,这世间万物最怕的就是一句“心生疑窦”,这四个字足以致人于死地。
好在仔细问过了在场的仆役,知晓不过是去谈价钱的,心中才松懈了几分,可随后又忧愁起来管湘君越过自己直接和史德俊谈究竟是什么意思。
百般思索无果,只能借着上报账目的由头回去打探情况,毕竟那准确的价格只在纸上显现,谁也没瞧见过。
好不容易顶着被怀疑的风险,从史德俊口中套出了价格,却比不知道还要更难受些。
因为管湘君给史德俊开出的价格便已经够让史家难受了,凭着他而今的本事根本没办法开出更诱人的条件来讲生意拢到自己身上。
现下的法子只有其余的几家都不接受,史家才有继续往下谈的条件,他也才有机会。
想了半天,最终咬了咬牙道:“去请周管家一叙。”
管湘君去史家的时候并不算隐蔽,因而还不等他出来,各家也就都知晓了些消息。
史德俊便是现在不想答应这些要求,却也不能任由这个消息传出去,因而其余几家也只能暗自揣测。
史掌柜这时候派人来送请帖,也算是瞌睡时有人送枕头,周管家不过犹豫了一瞬,便命人去备车。
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两个人便在上次见面的酒楼包间里碰头了。
“想来周兄也已经知晓,今天楚老板到了史家,我便也不再隐瞒了,她此次前来便是为了谈价格。”
周管家目光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都是多年行商的老狐狸,他自然看得出史掌柜此刻心中的焦急。
史掌柜瞧见了他这番做派,心中暗骂了一句,但面上却仍是得装出一副亲热的样子来:“原本僵持了这许久,我还以为他会将价格抬高一些,却不想她此次却将价格压得更低了。”
他伸出手指,沾了茶水后在桌板上写下了一个数目,一边写着,一边目光还紧盯着周管家的神情。
水迹很快就干透了,周管家心中的讶异也随之消散了,他倒的确是没有想到,管湘君竟然会这样破釜沉舟。
照着她的做法,江东这几家都别想捡到便宜。
他随口附和了一句“的确是没有想到”后,便看向了对面的史掌柜:“但却不知史掌柜今日请我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周家而今的生意都在你的手中把握着,只要你有点头,是万万不能成的。管湘君在史家没能商定,定然会转去周家。”
他想见探了探身子,目光紧盯着周管家的眼睛,生怕错过一点变动:“若是可以,我希望周家不要答应下这笔生意,这样我也就有了可以和她再谈的余地。”
说完了意图,他还不忘承诺道:“只要周兄愿意帮我,那么等我登上史家家主之位,你我既然已经签订了盟约,便绝不会违背诺言。”
周管家看了他良久,其实心中并没有太大的波动,直到史管家额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汗,他才忽而开口,淡淡道:“好。”
第130章 第 130 章
史掌柜还在喋喋不休地想要多说些什么, 却忽然反应过来他方才说的是应答的意思,怔愣了一瞬后顿时精细道:“周兄当真是同意了?”
周管家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史掌柜按理来说心中应当是欢喜的, 可不知为何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诡异,按照常理来说周管家这样的商人,见不到利益应该是绝不会撒口的, 可他应答地这样得快, 倒显得其中好似有什么阴谋一般。
“可是周兄为何会……”
周管家坐在临着窗子的地方——也算是史掌柜有意将主位留给他的缘由,这会儿日光照进来, 只将轮廓都一并模糊了,叫人瞧不清神色,只觉着威严。
他似乎是笑了一声, 随后道:“难道是不是史掌柜亲自派人将我请来, 又托我帮忙的吗?怎得这会儿倒是自己先起疑了。”
史掌柜总觉着他话中有种莫名的嘲讽, 况且这话听在耳朵中, 总觉着里边藏着些别的用意。
“史掌柜。”
周管家又喊了他一声,原本就有些愣神的史掌柜下意识应了一声, 却在出声后忽然惊起一身的冷汗,这种昏暗之中忽然叫了名字的样子实在是太像话本子中那些个阴曹地府问罪的模样。
而那周管家便有如判官一样,好似不过一句话的工夫便能判定他的生死一般。
他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吞咽了回去,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应当说些什么。
屋中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之中, 史掌柜虽然了却了心愿, 也达到了目的, 却半点高兴的意思都提不起来。
周管家忽而轻笑了一声,语调有些含糊暧昧:“不是史掌柜说, 你我而今是同盟吗?”
史掌柜闻言一怔,心中却也开阔了几分,的确如周管家所言,他们不正是同盟吗?
他是急需掌权,可周管家早已经将大笔的生意都拢在手中,所欠缺的不过是个正名的机会,这机缘并不在他身上,反倒是在自己身上。
毕竟商行中虽然商贾不少,可真正能排得上名号的不过几家,若是他做了史家的家主后支持他,自然便有了他的机会。
他自觉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连带着胸腔中憋闷着的那股子气都疏散了不少,他笑着说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周兄放心,等我做了史家的家主,定叫你取得周家家主之位有如探囊取物。”
周管家披着一身的光亮,史掌柜其实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心中自然也莫名生出些诡异,但由着方才的话,他强压下心中的不适,拍着胸脯保证。
周管家看着他,唇边露出点似有似无的笑意,欣然道:“好啊。”
——
“夫人,你说我们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周管家一直避而不见的,是不是压根不想见我们?”
账房先生俯下身子一边观察着厅堂外的伙计,一边小声地问着管湘君。
管湘君坐在椅子上,面上不见半点焦急,只是悠然地喝着茶,闻言也只是笑道:“既然说了不在,那边应当是出去了,你急什么?”
账房没法子不急,他就是管算账的,在江东这些时日的花销只怕除了沈瑞那个往外掏钱的,便属他最清楚了。
管湘君看了他一眼,倒是也没怪他沉不住气,只是提点道:“若是累了,便剪把椅子坐下喝喝茶,吃吃糕饼,我们总有能见着的时候。”
账房倒是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脑子里一时也搜罗不出来什么东西,最后只能瘪瘪嘴,坐回到椅子上苦等。
终于等了约么一个多时辰后,才终于听见门口的伙计喜声道:“管家回来了!”
马车是从后门进来的,不过绕了一道石壁,便同厅堂中的管湘君对上了目光,后者明显早就已经知道了,身旁的伙计还一路跟着他小声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却抬手制止了,最后快步走了过来。
“楚老板,好久不见。”
管湘君只是安稳地坐在椅子上,闻言笑道:“周管家手上的生意忙,想见面自然是要难一些。”
“不过说起来,我倒还真是头一次知晓这周家的铺子后竟然连着这么个院子,听闻周管家平日里便宿在此处,倒当真是鞠躬尽瘁。”
周管家听着她这一通话合手道:“楚老板谬赞,只是不知道楚老板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管湘君拂了拂鬓边细碎的发丝,轻笑道:“明日不说暗话,想来周管家也知晓我方才去了史家,原是想着同史家主谈笔生意的,却不想没谈拢,便只能再来同周管家谈谈了。”
只是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的笑意实在是愉悦,倒是越发显得这所谓的“没谈拢”压根便是她自导自演的戏码。
周管家垂了垂眼,在椅子上坐定:“那不知楚老板要如何同我谈这笔生意?”
“我带来的银子并不少,所以这生意自然也小不到哪去,江东内有力承办的并不算多,而在这些商户之中,我最属意的还数周家。”
“可楚老板却先同史家见了面。”
管湘君全然不在乎他话中的试探,有一说一道:“周史两家想比之下,其实差距并不大,只是史掌柜太不安定,我手中的银子可是经不起动荡。更何况依着沈公子的意思,这是个长久的买卖,今日同他做了生意,明日主家换了人,我找谁说理去?”
管湘君将茶盏放下,瓷杯磕在桌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她勾了勾唇角,意味不明道:“便是想要借东风,也断然没有这样借的道理。”
“周管家自己便是生意人,说起来,倒是应当知晓这其中的分寸的。”
周滚架抬眼看过来,两人目光对视之间,显出些心照不宣。
周管家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忽而开口道:“那楚老板是想要如何做这笔生意?你我互惠互利,楚老板也要拿出些诚意才好。”
管湘君伸出手比了个数目,周管家的目光在上面停了停,眼中倒是真切地生出些笑意:“想不到楚老板也是大方。”
“只是……”他略顿了顿,随后说道:“这个价格便是给到江家,想来也是行得通的,又为何回来寻我?”
他目光中审视的意味太重,管湘君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笑着道:“早已经说过了,这是一笔长久的生意,此次若是通顺,日后也自然少去了许多的麻烦。至于江家,我倒是觉着他在江东一家独大的日子实在是太久了。”
“太根深蒂固的,都没意趣。”
她向后伸了伸手,账房立刻将册子递到她手中,她不过是略翻开了其中一页,上面便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要采买的东西。
“这对周家也是个好机遇不是吗?”
周管家沉吟良久,最后才沉声问道:“那楚老板想要如何做这笔生意。”
管湘君抬手将那页纸撕了下来递给他:“便先按着这纸上的备第一批货物吧,等到了渡口我们先瞧瞧,若是双方满意,再说剩下的吧。”
“只有一点,还请周管家在万事落定之前,一定要保密,休要叫外面传出什么风声来。”
周管家看着她,沉声应下:“自然。”
——
上了马车,瘦高的账房先生蜷着腿窝在马车的侧座,瞧着有些委屈,但面上仍旧是满脸的激动:“夫人,你说那周管家会信吗?”
管湘君累了一天,这会儿显然是没有他这般的好兴致,有些疲乏地撑着头,懒声道:“他信与不信都并不重要,只要货物到了渡口,他便是有口也说不清了。”
账房先生是楚家的老人了,从前是跟在楚老夫人身边的,现下到了管湘君身边也有了几年,生意做了不少,倒还是头一次做这样的坏事。
毕竟从前楚老夫人更讲求的是世家的声名,即便已经从商,但只要这声名还在,便总要多出一条生路来。
但这次若是出了什么事,只要将主意都推到沈靖云的身上便是了,毕竟夫人的美名可是传遍了整个汴朝,但后者却是中都内最最出名的纨绔。
想来就算是再平添上个罪名也是无碍的。
“可若是他转头将消息告诉了史掌柜泽怎么办?”
管湘君想起陈川传回来的消息,面上露出些笑意来,偏过头看向账房:“你觉着他当真会想要和史掌柜结盟吗?”
还不等人回答,她便自顾自道:“且先不论他对周秉均的忠心如何,便是当真想要自己做家主,也绝不会选那样一个心急的伙伴,最终只会自寻死路。”
账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管湘君也就不再多言,她缓缓合上眼,又在心中添补了句:若不是他太过于自负,确信史掌柜难成大器,也不会给他们钻空子的机会。
只是,事情虽已经先至此处了,但这法子,却叫她觉出些熟悉的意味。
不像是沈靖云那样的泼皮招数,倒好似从前掌管着江东大半生意的那位。
第131章 第 131 章
史掌柜这些日也算是琢磨明白了, 虽然自己想要借势,可那生意到底不是管湘君自己的,想要稳妥点也是应当的。
山不来就我, 我去就山便是了。
他心一横,干脆日将铺子中的生意打理得差不多,回到史德俊身边跟着去了, 这样至少能第一时间知晓管湘君的意思, 自己也好挪腾出些应对之策。
毕竟管湘君当日离开的时候说得可是还会再来。
可一连等了几日,再没看见管湘君上门, 甚至连个什么只言片语的都不曾派人传来过。
史德俊面上逐渐露出些焦急之色,史掌柜跟在他身边,更是一颗心都要被这件事情给烤糊了, 全然不知晓应当如何招架。
总不能自己再巴巴地送上门, 更何况便是上次他主动去给管湘君泄露自己的用意, 后者也是反应平平, 转头便来和史德俊谈生意。
想了几种法子都觉着不成,最终也只能隐忍地跟在史德俊身边, 想着法子将人盯紧了,生怕自己再错过些什么。
但铺子里的生意却不容许他始终在史家待着,更何况底下人又传来消息说是又几拨人想要买大量的货物,只是个个都遮着脸, 不知晓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历。
史掌柜听了这消息顿时眼珠一转,自觉已经发现了管湘君的动向——分明就是被围困地没有法子了, 只能蒙着面来私下采买。
这时候他若是能够雪中送炭, 难道还怕谈不成生意吗?
他抬手捋了捋自己的小羊角胡子, 眼中生出些志在必得的意思,转头又装模作样地对着那传话的伙计说道:“这几个人只怕心思不纯, 我且先去看看,家主这几日正在为了楚家的事情忧心,你们不要随便将话传到家主的面前去。”
伙计顿时便觉着自己好像承担了什么重大的责任一般,拍了拍胸脯道:“掌柜放心,史家的兴旺也有我的一份责任!我已经会好好办事的。”
史掌柜被他突然高亢的声音下了一条,手上也抖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很想说一句“实在是没必要”,但犹豫了片刻后,最终还是放弃了。
“走吧,去铺子。”
——
他方一踏进铺子便瞧见了几个人带着斗笠,纱幔将脸完全遮掩住了,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是而今江东正时兴的,瞧不出什么破绽。
可越是瞧不出什么破绽,他便越是笃定。
于是连忙笑着迎了上去:“诸位订的货我们正在备着,只是不知是要给客人送到哪里去?”
几个人对视了两眼,史掌柜也认真瞧着,虽然隔着这种纱幔同他怀疑这几个人根本看不见彼此的眼色,但也在跟着揣摩。
最后还是为首的那个说道:“那便劳烦掌柜为我们送到渡口吧。”
史掌柜眼睛一亮,没想到这话这么容易就被套了出来,但面上还是装着不理解的样子说道:“渡口?倒是没听说最近渡口来了什么大型的商船。不是有意打探诸位客人的消息,实在是若是不及时送到船上,不管是被日头晒了还是被水浇了都是不要的。”
犹豫了片刻后了,其中一个解释道:“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前些时日从中都来的商船传消息出来说是可以帮忙将货物带到中都贩卖,只要缴纳些银钱即可。”
史掌柜闻言皱了皱眉,第一反应就是这些人在撒谎,因为这种捎带货物的事情是不赚钱的,向阿里这些人一定是在用这种话来诓他的。
他心中冷笑一声,这种拙劣的借口,也亏得他们想得出来。
可面上不显,只是笑道:“诸位客人当真是在说笑,这些捎货物的只怕连行船的本钱都赚不回来,花些银钱并不是什么大事,可若是货物也被诓骗了,只怕是损耗巨大。”
“掌柜不必担心。”为首的轻声道:“我们已经打听过了,那是楚家的,想来这样大的世家不至于会瞧上我们这些东西。”
“更何况……”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朝着史掌柜凑近了些,小声道:“听闻他们已经买好了货物,这几日就要返航了,只不过是船没有装满,才附加上了捎带这行当。”
“买好了!”史掌柜顿时惊叫出声,随后连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买客听见他这般辩驳,顿时便不高兴起来:“你这人好生有趣,我有什么可骗你的!此事原是个秘辛,既然你这般荒唐,我也就不怕告诉你,那楚家早就从周家盯了好大一批货,这几日正往渡口运呢!”
史掌柜听着他言辞笃定,更是心神俱震,连表面功夫都维持不得了,明明周管家已经答应了的,可是凭心而论,他真的相信后者会围着他放弃与楚家合作吗?
凭着周管家那般,他不信。
他这边沉默良久,倒是叫那为首的买客恼火,挥手道:“同你这般人说话太费心神,算了,货物好好送到渡口便是了。”
说罢,不待伙计挽留,便领着人出去了,嘴里还嘟嘟囔囔的,显然是十分不满。
伙计生怕给铺子里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但却又没有什么法子,只能有些无措地转头看向史掌柜嗫嚅道:“掌柜……”
史掌柜现下脑子中一片混乱,他根本什么都想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现下应当是才是那个在谋算中一败涂地的,就连他想要坐上家主之位一事,恐怕也是一梦黄粱了。
“去查。”
伙计没听清他说什么,还想探着头去问的时候,却见他有些崩溃地大喊:“去查,楚家到底是同谁做的生意!”
伙计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由,但却怕引火烧身,连忙便出门去行商者聚集的地方打探去了。
可史掌柜摔坐在椅子上,即便伙计还没回来,可他心中却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是他当时被利益迷了眼,才会这般容易被周管家一时蒙蔽,才会这样容易地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很快,伙计便回来了,他面带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说,史掌柜光是看着他这般的神情便全都明白了。
“罢了,不必多说了。”
他站起身子,背上却多了几分佝偻,缓步向后院走着,还能说些什么,一切都是他自己计谋不如人罢了。
忽然陈川从门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也顾不得满头大汗便大声喊道:“主子,不好了,周家和楚家订了生意!”
可他刚一喊完就觉出了不对,他看着屋子中的场景,有些不确定道:“主子已经知道了?”
伙计站在一边不敢太大动作,只能不断地对他使小动作,陈川见状便明白了,于是连忙跟了过去。
史掌柜也好似无力说话一般,直到进了后院,才有些疲惫地开口道:“陈川,你说是不是我太急于求成了,才叫旁人钻了空子?”
他问这话其实也不过是想要求一点心理安慰,谁知陈川却立刻沉声道:“主子,小的要说的正是此事。”
他语调实在是过于认真,即便史掌柜正在失意,却也不免认真了几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川想了想中都那位沈公子特地寄过来的信件,于是坚定地依着那纸上的内容道:“小的打探到周家的价格是要远远高于楚家给我们的价格的,可楚老板却不声不响地答应了。”
“以我猜测,只怕这两人早就是蛇鼠一窝,只是外面装作不熟识的样子,才将我们都诓骗了。”
他挥了挥拳,愤恨道:“什么结盟,根本就是早已经定下了生意,故意合伙来给主子挖坑的。”
史掌柜闻言顿时一阵猛烈的咳嗽,最后怒道:“老匹夫!当真是蛇蝎心肠!”
全然已经忘记了,自己会去同周管家谈合作之事,最初分明是陈川提的头。
他一口牙咬紧,眼中生出怨毒,脚下几乎站不稳当,还是陈川一把将其扶住,他握着陈川的手臂道:“我绝对不会放过他的,便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主子说的极是。”
陈川立刻出言附和道:“若是不想法子将他收拾了,只怕他而今知晓主子的大业,会在背后捅冷刀子。”
他一句话如刀子般戳在了史掌柜的痛处上,这正是他最害怕的,机会没有了可以再等,便是一辈子不成也是命数。
可若是这些事情被史德俊知晓,他便当真是要了无生路了。
“你脑子最聪明,快想想,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陈川刚要说话,便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正是伙计快跑过来急声道:“掌柜,家主传来消息说是楚老板在临水阁设宴,商行中的几家都去了,家主传你也一并过去。”
伙计不知晓怎么回事,陈川与史掌柜之间却忽然陷入了沉静。
陈川还想要说些什么,史掌柜却扶着他的手慢慢站直了身子,苦笑一声,长叹道:“罢了,时也命也,死在这种奸人的手下也终究是我的命数。”
说罢,便缓步走了出去,却没瞧见他最信任的陈川在两人身后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第132章 第 132 章
史掌柜站在院子门口的石阶前脚步便停了下来, 从他现在的位置便能听见院子中的杯盏声,听着倒好似不像多紧张的气氛,但他却最是清楚史德俊的行事风格。
别说只是可能有人将自己怀有二心的事情告诉了他, 便是现下刀架在脖子上,他也能神情自若地言语几句。
其实他今日是不应当来的,既然事情已经败露, 他便应当即刻收拾行囊离开, 而不是在这里白白等死。
但他心中总归是有着那么一个念头,倘若管湘君因着什么缘由并没有高肃史德俊, 那他这一跑,半辈子的经营可就全部付诸东流了。
门口守着的小厮见他这副奇怪的样子,心中生出些疑惑, 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 只是笑着委婉催促道:“掌柜快进去吧, 宴席已经开始许久了。”
史掌柜转头看了眼身后, 最后一咬牙,还是提步走了进去。
死生由天命吧。
院子中的宴席正是火热的时候, 这些家主们都默契地不提起生意上的事情,彼此周旋着,也互相拉扯着关系。
毕竟管湘君又不是什么傻的,绝不会平白无故地便邀请他们来, 想来等到尾声的时候,在江东折腾了这许久的生意便会有所着落。
但在这之前, 一切都还没有定数。
于是个个都摆出一副好面孔来诓人, 史掌柜进来的时候旁人没有瞧见, 倒是始终注意着门口的管湘君先瞧见了,轻笑道:“哟, 史家主的左膀右臂总算是来了,险些便要错过了这宴席了。”
众人原本热切的声音一时之间冷清了不少,史德俊坐在管湘君的下位,闻言也向着门口瞧了一眼,目光冷了几分。
史掌柜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顿时心中便直冒冷汗,他哪里听不出管湘君的话里话外都是在同史德俊说他过来的时候太过于拖沓。
但不管怎么样,还是快走了几步,上前合手道:“铺子中来了几个买客,买了不少货物,所以中间折腾了些。”
史德俊看了他一会儿,才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却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史掌柜原本那些盘算早就被这一天中的各种事项给尽数摧折了,这会儿能保证不出什么太大的差错便已经是不容易了,闻言也只能合手行礼后退到一边去了。
谁知还不等他坐定,便听见管湘君笑着说道:“史掌柜的确是操劳,瞧着这神情都憔悴不少,这些时日诸位家主都派了人来,但若是算起来,还是史掌柜最是上心。”
在座的这些人都是人精,原本便猜测管湘君是另有所图,这会儿再一听见便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史掌柜完全愣在了原地,方才他来的时候,瞧着史德俊的样子便知晓虽然对自己有些不满,但显然还并不知情。
可他万万没想到,还不等他将这口气松懈出去,便被当头打了一棒子。
史德俊的目光也幽深起来,他看了看管湘君,又看了看底下坐着的史掌柜,却忽而露出了一点笑意:“他跟在我身边多年了,做事倒也从来都是算是用心。”
管湘君闻言欣然颔首道:“做事也的确妥当,就前两天,还宁肯比着我的价格再低几分,也要将这中都的生意捏在自己手中。而今这般肯干的忠仆可是不少见了,史家主要好好善待才是。”
还不等史德俊说话,他身边的周秉均倒是先忍不住了,天知道他而今最是听不得的便是什么生了反叛之心的恶仆,原本就整日提心吊胆的,现下听见了更是免不得要多想。
史德俊瞧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你倒是比我还着急些。”
周秉均到底没算彻底糊涂,心中也知晓家里的生意俱是靠周管家打理的,是以倘若没有十足十的证据,是绝对不能乱动的。
当即便悻悻道:“谁着急了,不过是极少听见这样有趣的奴才,一并问问罢了。”
瞧着两人还要争执,管湘君率先开口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说史掌柜比着将生意留在史家吗,倒不如说是更想留在自己手中。”
“三番五次地派人来打探我的口风,希望我能助他再往上走一程。”
她面上含笑看着周遭人的脸色,却又好似全然不觉般道:“不过想来应当是史家主同他的什么计策,倒的确是有趣。若是换做从前也就算了,舍命陪君子也是使得的,只是现下这船上的银钱俱是沈公子的,我实在是不好冒这个险。”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他们当然知晓什么计策不过是管湘君给他留下的一块遮羞布,实质上就是史掌柜想要借着管湘君的东风,将自己多年的主子从位置上拉扯下来,好叫他自己上位。
结果没想到管湘君是个软硬不吃的,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件事情抖搂出来,闹了个难看。
这些人虽然平日里瞧起来是哥哥弟弟一家亲似的,但实质上确是一个赛一个的冷心冷情,都等着看笑话呢。
“史兄,到底还是你家这掌柜忠心,不像我家的,只会乖乖听话,做起事来死板得厉害!”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会心地大笑起来,史掌柜呆坐在原地,心中清楚自己已经完了,这时候什么圆滑都不过是嘲讽他还有二心罢了。
史德俊最是个爱面子的,即便自己没做什么,只怕过了今日也得不到什么重用了,更何况他还当真做了。
今日只怕是难以逃脱。
史德俊听着这些人的玩笑声,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极不痛快,他将手中的玉串子丢在桌案上,砸出了清脆的声响,转头看向史掌柜道:“我倒是不知晓你还有这样的能耐,看来还当真是辜负了你一身的好本事。”
“说说吧。”
横竖皆是一刀,史掌柜咬了咬牙起身道:“家主明鉴,我绝无二心,不可受小人谗言的蒙蔽啊。”
管湘君轻笑了一声,看着周遭的人道:“听听,方还说他圆滑呢,而今不久见着了,找我谈生意的时候百般允诺,而今便又要说我是小人谗言,没得要叫夸赞一句。”
史掌柜顿时便大喊道:“楚老板,我与你也算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要这样陷害于我?”
“史掌柜说笑了,如你所言,我们并无冤仇,我为何要陷害你?不过是看在同史家主过去做生意的情分上,想着不要枉顾了人才,因此才提醒两句。你若是不愿意听,我便不说了,免得倒好似我挑拨般。”
说罢,果然便转过身子去,不再多看史掌柜一眼,好似当真不要再说话了一般,可她这样的举动却无疑是让史掌柜陷入更艰难的境地。
他目眦欲裂,却又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只能恳切的朝着史德俊解释,可当他看见史德俊眼中的杀意时,便知晓无论此事是真是假,自己都已经穷途末路了。
于是他发癫般大笑起来,随后大声道:“可楚老板又是什么用意?说是什么我与你谈生意,可不还是偷偷与周家做了生意,还在这戏弄着我们大家玩?”
管湘君屈尊降贵地瞧了他一眼,意味不明道:“史掌柜何出此言,我可从不曾做此事。”
只可惜史掌柜现下根本没有心神来猜她话中的深意,只顾着攀扯道:“家主,我方才来时说铺子中来的买客便是知晓她同周家做了生意,想要将货物借着他们的船运到中都的。”
他神情激动,眼中生出几分癫狂,周管家看着他不禁皱起眉头,就连周秉均也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瞧见他并没有反驳,心中顿时开心了不少,知晓这生意是落在了自己家中。
可与此同时,又生出了诸多的不痛快,明明他才是周家的家主,可这么大的生意竟然都不知会他一声,可见心中也未必没有如史掌柜一般存着什么二心。
周管家始终注意着他,见状心中也有些猜测,便凑过去道:“只是先定下来了些瞧着,想着后面签订契约的时候再通知家主,免得中间生出什么变故,倒空欢喜一场了。”
周秉均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道:“你行事一想周全。”
周管家知道他心中不痛快,可也只能等着回去再说。
可没想到还没等到管湘君开口,倒是江骞率先道:“胡说!楚老板分明是同我们江家做生意,契约都已经签订好了。”
虽然价格实在叫他肉疼,但为了长久的发展,也只能隐忍下来。
自以为知晓内情的几个人顿时愣在了原地,反倒是史掌柜率先反应了过来,疯狂大笑道:“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你跟着管湘君想要摆我一道,没想到是自己先成了别人的猎物。”
笑完了,他又用一种可怖的目光紧盯着周秉均,语调阴冷:“周家主,你以为你身边的那个便是什么忠仆吗?背着你和管湘君做生意,最后还不是和我一样的下场?”
周秉均顿时心中一冷,但他也知晓不能在外面显现出来,于是怒斥道:“混账东西也敢攀咬?”
没想到史掌柜却并不恼怒,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举起来,高喊道:“周兄!你看这是什么!”
第133章 第 133 章
他这一声高喊, 吸引了庭院中所有人的目光,这些人也顿时不似先前那般装模作样了,个个觑着一双眼睛看过来, 恨不得隔着八丈远也要将热闹给瞧明白了。
周管家看见那纸微微皱起眉,他想起这是什么东西了,方要说话, 却不想正对上周秉均的目光, 后者不知道在他脸上瞧出了什么情绪,但已然是确信他也是个有二心的。
但眼下无论他究竟是不是已经想要谋得家主的位置, 都绝不能能叫这院子里的人看了笑话。
周秉均只是脾气暴躁、不擅长经商,但能在兄弟斗争中拿到掌家的权力,也绝非个什么草包。
他自然是明白这些年周家的生意绝大部分都是因着周管家经营的, 就算他真的有什么心思, 也是要回去之后关上门在自家解决的。
今日若是在这院子中生出了什么笑话, 只怕这些个虎狼回去便会想出法子将周家的生意给吞吃了。
因而周秉均只是脸色难看, 却并没有等他多说,便高喊道:“什么混账东西也敢在这里撒野, 还不拖出去,等着史家主自己带回去收拾!”
他这些年里和史德俊明争暗斗的,多生龃龉,是以这会儿一说话, 便不自觉地带上了史德俊,后者本就不快, 现下一听更是暗自恼怒。
他眼睛一转, 心中知晓即便史掌柜出了事, 对他而言影响也并不大,可若是周管家出了什么事情, 那周家可就要完蛋了。
于是立刻开口道:“周兄这说得是哪里的话,这事情虽然难堪,但越是这样,越是要当着大家的面来解决,我们都是一个商行的,情同手足,正好也借着这两个刁奴来杀鸡儆猴,敲打敲打各家下面的人。”
“我家的都已经料理了,周兄也不要小气嘛。”
他看似大义劝诫,实则大家都知道他揣着一副什么样的肠子,不过是怕自己家出了事情,周家大过了他罢了,压根半点真心都没有。
但他们也仍旧是乐见其成,行商之事便是如此,你自己出了差错,便不要怪旁人将你给分吃了。
说不定史家吃口肉,还能给他们留点汤喝。
所以也都一个个跟着劝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之间当真有什么情比天高般。
周秉均哪里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心思,那贪婪的眼睛几乎都要冒出绿光了,口中却还是满口的仁义假话。
他冷声道:“我与他也算是多年的兄弟,情谊自然不是史家主和那刁奴可比的,更何况我也绝不可能因为旁人的一句话便怀疑我多年的好兄弟。”
这话听得众人直撇嘴,他若是当真不信,就绝不会是现下这般的脸色了。
周秉均见状高喊道:“来人,把这刁奴拖出去”
谁知院子里的侍卫仆从压根不动,他顿时涨红了脸,最后也只有身边跟来的两个小厮硬着头皮上去了。
其余众人连声劝道:“若是周兄当真想要给周管家个清白,倒不如当着大家的面为他洗清了冤屈才好。”
但一个个这样说着,却也没真的派人去阻拦,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周家也未必就要瘦死。
史掌柜见着朝自己走来的仆从,心一横,立刻将手中的契约展开了,露出里面的字迹和红印高喊倒:“周兄,你和我签订的契约可还在这里呐!”
两个小厮到底不是专门做这个的,顿时有些无措地回过头去看,试图征求到周秉均的意思。
后者怒而大骂:“蠢货,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捂了嘴拖出去!”
“慢着!”
史德俊恶狠狠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史掌柜,随后开口道:“到底是我的人,周兄这样擅自主张地将人收拾了,只怕是不妥当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自然便有仆从将那两个小厮拦了下来,连带着将史掌柜也围在了里面。
周秉均咬牙道:“你想做什么?”
“周兄这话问得好没道理。”史德俊哼笑一声,将腿搭在眼前的桌案上,双手环胸道:“我收下的人行事出了差错,我自然是要审问。”
说罢,也不管周秉均还要做什么,沉声呵斥道:“蠢货,还不招来!”
史掌柜知道这是自己今日唯一的生机了,他只有帮着自家的主子将周家的人也一并料理了,才有可能留下一条命来,他最是知晓史德俊的脾性,最讨厌的就是没用的。
于是立刻大声将自己如何同周管家搭上线,又是如何签订了契约说得一清二楚,半点不提自己方才说他“和管湘君联手坑人”的事情。
只把这件事情说成是两个狼子野心的互相勾连。
他一边说一边高举着手中的契约,额上生了一大片的汗,也只能歪过头用胳膊上的衣料匆匆一擦,不敢耽搁。
他觉着自己这辈子哪怕是做最大的生意的时候,口条也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
很快便将那些暗中勾结的事情都展现在了庭院中众人的耳中,那些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顿时发出了些起哄的声音,让周秉均越发下不来台。
周秉均一口气哽在胸前,他强行吞咽了一下,最后才扶着桌子问道:“你怎么说?”
周管家从他身后绕到身前,直直跪下道:“自从被家主救下来的那一天便赌咒发誓要为家主卖一辈子的命,我对家主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二心,天地可鉴。”
周秉均猛地一拍桌子大怒道:“那你倒是说说那契约是怎么回事?”
“是史掌柜先行派人跟踪我,后又来同我展露野心,他笃定我与他一般,所以想要同我结盟。正值楚老板定下生意之时,我怕出了什么纰漏才假意答应,想着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好早些做准备。那契约不过是为了让他安心才不得已而为之。”
他刚说完,史掌柜便抚掌大笑:“当真是厉害,周兄颠倒黑白的本事还是一如既往地厉害,若是这副口舌用在正途之上,只怕周家的生意早不止于今日之境了。”
他这一笑,周秉均的脸色便再次难看了起来,周管家看着他,面露戚色:“家主不信我?”
周秉均对他心有戒备已经不是三两日了,可他却始终相信自己一片忠心自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却不想外人三两句便也中伤,倒显得他这些年在周家卖命如笑话一般。
周秉均对上他的目光也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冷声道:“证据在前,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周管家还要再说话,却不想从庭院外呼啦冲进来一大帮子人,全是周家铺子里的人。
一瞧见庭院中的场景与传到自己耳中的消息一样,便顿时跪倒了一地,为周管家求情。
周管家看着他们瞪大了眼睛:“你们怎么会来?”
为首的抹着眼泪道:“我们听闻管家被人冤枉,便特地来为管家求情,还请家主高抬贵手,周管家多年忠心耿耿,绝对没有二心啊!”
为首之人说得情真意切、涕泗纵横,可周管家却仰头看了看天,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今日定然是毁于此处了。
果然周秉均闻言顿时大怒,抚掌冷笑道:“好好好,我从前倒是当真不知道你们竟然这般忠心,是不是而今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家奴,满眼都只有你们一个周管家了?”
他越说越是生气,一脚将那为首的踢翻呵斥道:“我看也不必认为为家主,你们自跟着他出去自立门户吧。”
为首的猛然被踹,还没回过神来便听见了这样一句话,心中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便只顾着给周管家求情,却浑然不知他越是这般做派,周秉均便越是生气。
管湘君坐在主位上看着下面的一片热闹,悠然地捧着手中的茶盏小口啜饮,若是这会手边再有个葵花籽什么的,想来定然是更惬意的。
见着周秉均显然已经是心神大乱的样子,她微微摇了摇头,沈靖云这人瞧人心实在是太毒,四两拨千斤的法子却硬是将人压在重山之下,不可撼动、不可挣扎求生。
眼前的景象倒是叫她没由得生出几分庆幸,幸好但是没有因着他那显露在外的纨绔的假象便轻易将他拒绝了,而今才不至于沦为他往前走时一定要铲除的阻隔。
现下她已经可以坐在高台上,看着下面的人互相攀咬,坐收渔翁之利了。
周管家似有所感般抬头看了她一眼,管湘君含笑端起茶盏朝着他遥遥一敬,他双唇微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吞咽了回去。
哀莫大于心死,他为着周秉均多年卖命,不知遭受了多少明枪暗箭的,现下却只是略施小计,便叫他沦落到这种境地,可见从前种种都不过是些笑话。
庭院之中的事情很快就料理干净了,那两个“刁奴”也都被带了下去,连带着院子中也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但众人都知道江东的势力又要重新血洗了。
且先抛开江家和楚家联手,便是周家的没落也足够他们吃一口了,因而一个个也都要没了心思再彼此周旋,只想尽快回到家中商量对策。
所以就连着宴席也很快就散了,只有江骞走在最后,在同管湘君道别的时候,还带着一种胜利者的笑容:“此次生意还要辛苦楚老板,请楚老板回去后一定要多多同沈公子美言几句。”
管湘君略一合手:“江家主放心,只是有一件事,听闻江大公子已经到山上修养去了,令郎又行事多有毛躁。这笔生意非同小可,还请江家主不要将沈公子的银钱为自己令郎铺路,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怕是要难看。”
江骞面容几度变幻,最终还是强忍了下来,管湘君看在眼里笑意更甚,什么腌臜东西也妄想将手爪子伸出来拿现成的吃?
瞧见院落中已经空了,管湘君才施施然地理了理衣裙道:“准备准备吧,今日夜里才是要费心思。”
早些做完,也好早些回中都向东家复命去。
第134章 第 134 章
“求求你, 让我再同家主见上一面,我不过是被奸人陷害,只要让我再同家主见一面, 他一定会原谅我的……”
史掌柜跪伏在地上,因为手抱着眼前仆役的小腿,身子被拉扯得好长, 身上的料子还是没有换下的团纹锦袍, 但瞧着却半点从前那般尊贵的样子也没有了。
来料理他的仆役是从前便在府中伺候多年的,只不过那时候他眼高于顶, 对于这些“下等”的仆役从来都是眼高于顶,没个什么好脸色。
前些时日更是觉着自己马上便要成为新的家主,这些人人日后便只能作为他的奴仆, 连同他问好时都只是冷哼一声过去, 早就惹得人在背后好生不满, 现下落在手中, 自然是不能轻易周全了他的。
闻言顿时便冷笑道:“你也别白费气力了,家主既然已经说了不见你, 那就决计不会更改注意,该不会还以为自己是什么掌柜吧?留你一条命便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不要再继续纠缠了。”
史掌柜垂着头没个声响,正在那仆役等不及要抬脚踢过去的时候, 他却忽然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再抬起头的时候满脸都是阴毒之色。
他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 眼中的泪水还没有干净, 但却已经瞧不见方才那般可怜的样子了。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你算个什么东西, 也轮得到你来对我落井下石,早晚有一天我东山再起的时候, 头一个杀的就是你。”
那仆役明显被他吓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大约是因着被吓到了的原因,顿时面上便显出了几分难堪:“你也不必放这些狠话,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只怕是江东境内都不会有人敢再用你了。”
越是说下去,心中便越是有了几分底气,他叉着腰扬眉道:“想要东山再起,你且等着下辈子吧。”
史掌柜没再多跟他废话,他多年行商,早就已经知道在这些商户之中,利益可要比什么忠诚都有用多了。
只要利益足够多,自然会有人愿意收留他。
那仆役为着出一口恶气,还在他身后一声接着一声的嘲讽,但他却只作没听见,他早晚有做上史家家主的一天,彼时这些个狗东西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出了史家的宅子,他也没有多耽搁,立刻便沿着小巷钻进了一个破旧的院子,瞧着四下无人,便从墙角的树下挖出了一个坛子,从里面掏出一包金银来。
这些年他又何尝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只是可惜了,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捧着那包银子惆怅了片刻后,还是快速地将银子揣进怀中,他必须今天就要离开江东城内,依着他对史德俊的了解,后者是个睚眦必报的,即便因为他今天出力扳倒了周管家,等到回过神来之后也未必就愿意放过他。
所以他必须要在史德俊还没将史家中的事情料理好之前,便先行离开。
他换了破烂以上,又裹着脸,装作乞儿的样子混出了城门,稍一走远,他心中就安定了不少。
在路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将裹在外面的破布脱了,露出里面的粗布衣裳来,随手将脸一抹,便沿途先找个客栈落脚,预备着等到明天一早便寻个小船离开这里。
却没注意到楼下掌柜和伙计互相交换的眼神。
因着是逃命去的,他睡得并不安稳,夜半惊醒的时候却忽然瞧见床边站着一个人影,顿时什么困倦的意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净。
还不等他出身,那人影便先扯着弓弦勒住了他的脖子,恍惚之间听见那人狠声笑道:“史掌柜,你背叛家主之时便应当想到眼下的境地。”
片刻后,瞧着已经了无生息了,那来料理人的才收了弓弦,掀开窗子飞身跃了出去。
夜色浓重,了无痕迹。
——
“家主当真不愿信任我,这些年我打理生意从未有过二心。”
周管家看着眼前的鸩酒面露苦意,站在他身前的是周家新上任的管事,闻言无奈道:“周管家也不要为难我们了,我们也都不过是奉命做事,家主不愿意见您,我们也实在是没法子。”
“您从前对我也不薄,日后逢着清明定然会为您烧些纸钱香火。”
周管家垂着眼看着眼前的酒杯,微微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罢了。”
说罢,便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毒很快就发作起来,他唇边流出一道黑血,随后甚至砸进地上的枯草之中。
新晋的管事上前试探了下鼻息吩咐道:“照着家主的吩咐用竹席卷了丢出去吧。”
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立刻行动起来,他瞧了两眼便退了出去,手揣在袖子中掂了掂银子的份量,听着碰撞的声响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从前他最是难捱的时候,周管家给了他一口饭,而今也就算作是报恩吧。
——
一次宴会之后,周史两家便陷入了动荡之中,周秉均原本就被族中的长辈质疑能力,这些年全靠着周管家顶着,而今这半个顶梁柱却被当众揭穿是个叛徒,简直叫他丢尽了脸面。
碍于族中的压力,他只能将人给料理了,但等到他得知人真的死了之后,在无奈之余甚至生出了些微妙的欣喜。
这些年他并不是不知道外面的人都在说他于行商上不过是个草包,全都仰仗着早年救下来的周管家,最初他还庆幸于自己救了个能干的回来,可时间稍一久,心中总归是满腹的不痛快。
而今别管是因着什么,好在是先解决了。
他更是连夜命人将账册送入府中察看,势必要将生意全都重新拢在手中打理,只是他已经多年不管这些事情,休说是怎么打理,便连铺子的经营都已经不如那些伙计了。
底下的人瞧着他抓耳挠腮的样子窃笑,私底下又琢磨着要给自己找一条什么退路,别把自己跟着周家一起葬送了。
到底也不是出来卖命的不是?
周秉均倒是也听见了些风声,可是他现下压根分不出什么心神来收拾,虽然从底下提拔了几个新的掌柜、管事上来,但也远远不及之前安心。
忙中出错,等到掌柜将账册递给他的时候,他才知晓因着他一时慌乱究竟亏损了多少。
“家主,这些亏损若是还不上,只怕下批货我们便没钱购入了。”
生意便是这样,进进出出,一旦一方出了问题,便要牵一发而动全身。
周秉均看着账册上标红的数目,心中几乎已经可以猜测到族中的人若是知晓会如何料理他,毕竟家主若是损害了家族的利益,也照样是要受到处罚的。
他急切地抬眼看向掌柜追问道:“有没有什么……”
还没等他话说完,掌柜便将手揣进了袖子中,隔着料子摸着一块块金子斩钉截铁道:“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除非……”
周秉均在听到前半句的时候已经完全绝望了,偏这个时候又适时地抛出了一点可能,他急声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现在有人将我们手中的货全都买走,这样还能对付一段时间。”
周秉均眼睛亮了一瞬,随后又再次灰暗下去,他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可是而今江东哪里有能吃下这样大的一批货的人呢?”
房间内陷入了一片安静,片刻后,掌柜摸着金银铸就的良心试探道:“或许,楚家呢?”
还没等周秉均说话,他便先行开口道:“即便现下楚家已经同江家定下了生意,可我听说楚家在乌州还有好些商船,那沈靖云就更是不用提了,瞧着就是不缺钱的,而今若是急着出手也只有楚家能吃下了。”
周秉均明显被他说得有些意动,但还是心怀顾虑道:“可是价格上……”
掌柜抚掌无奈道:“家主这会儿便别想着赚钱了,先将亏空填补上,将族中的长辈们糊弄过去才是真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
周秉均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被彻底打消,毕竟若是他被族中从家主之位上拉扯下来,那才是真的没有退路了。
打定了注意,他甚至顾不上换一套体面的衣服便立刻扬声道:“备车!”
他一定要想法子说动管湘君。
那掌柜看着他快步冲出去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年头生意难做,他们这些在底下等着捡剩饭的便更艰难了些。
还是真金白银更实在些。
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屋子,他也摇头晃脑地出去,同还等在铺子中的陈川回话去了。
待到周秉均从管湘君的院子里出来时,面色已经是如丧考妣,那些他原本买回来打算大价钱卖出去的货物而今全都被贱卖了,唯一留下来的便只剩下一个家主的位置了。
他想不通为何短短几日,就已经到了这般境地,甚至叫他忍不住回想,已经死去的周管家当真起了二心了吗?
管湘君站在院门处看着驶离的马车眉眼含笑,账房先生挠着秃头站在她身边无不忧心道:“夫人,我们已经同江家那买了许多了,现下这些……只怕难带回中都。”
管湘君微微摇头道:“不带回去,这些都留在江东,自然有人料理,只希望不要让沈公子失望。”
账房一听见这个顿时便来了精神,连手底下毛发稀疏的地方也变得招人怜爱,他连忙追问道:“丁安咯三的粮食已经准备好了,就连江家的货物也运到了码头,那我们……”
管湘君看了他一眼,勾唇笑道:“回中都。”
第135章 第 135 章
江寻鹤来的时候只拎着个再可怜不过的小包袱, 里面不过是破布裹着几件打着补丁的破布,可等到他从沈府搬走的时候,去差了十几个仆从搬运东西。
清泽回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小厮, 凑到江寻鹤身边小声道:“东家,你说这沈靖云无事献殷勤,是不是要害我们?”
一边说着, 一边还将手中的包袱抱得更紧了些, 就差将“舍不得”三个大字写在脸上。
毕竟东家自从来了中都,为了隐藏身份可是处处节俭, 他也就罢了,打赤膊都无所谓,但东家这般的人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因而那些衣服用物送到屋子里的时候, 他明显比着江寻鹤这个当事人还要高兴些。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 清泽也不是真的觉着沈靖云就存着什么坏心思, 实在是揣度他的用意这件事已经成了一种莫名的习惯。
江寻鹤闻言转头看向他, 主仆两人目光对视之间,他颇为诚恳道:“倘若他想要害你, 只怕花费不了这么多银子。”
清泽:“……”
明帝赐下的府邸离着沈府也不算远,只是刚修缮完,瞧着处处都比不得沈府那般精细。
但在这批进士之中,便已经算得上的皇恩浩荡了。
太傅府早就被打理了一遍, 因而此刻将东西搬进来后便可直接住下,清泽前后逛了逛, 终于挑出了点纰漏之处, 像是为着显示自己的本事般, 他拍着胸脯道:“这府中还没有马车,属下出去租买一辆吧。”
江寻鹤闻言目光微动,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到底没有出言阻止。
清泽见状顿时便兴致盎然地出门去了,他觉着那沈靖云就是想要用这些个什么绫罗绸缎、金玉器皿来收买自家东家,只可惜东家又不是真的出身寒门,和那些个瞧见点值钱东西便跟失了魂似的可一点也不一样。
就算现在落魄些了吧,那也是一时之间的,他定然要给东家寻到好的车马,好叫东家面受那沈靖云的诡计。
中都内有名的车马租卖行就那么几家,开在什么地界,都是什么价位,他早就打听清楚了,现下过去不过是唾手可得。
可直到一连几家都碰了壁,他才扯出那掌柜的袖子问道:“我家主人而今也是朝官,又少不了你的银子,为何不做这生意?”
被他拦住的掌柜也是叫苦不迭,但凡有一点退路,谁愿意得罪当朝太傅啊。
可一想到那小霸王阴恻恻的脸来,他的目光顿时就坚定了几分,伸手回握住清泽的手满含热泪地恳切道:“江大人出身不同,自然是无法租买小店的车马的。”
清泽闻言一怔,有些惊疑地看着面前的掌柜,他眨了眨眼,现下中都内歧视得都这样明显吗?
可海口已经夸下,他不甘心地扯着掌柜的袖子不让他将手缩回去。
“可我昨日来分明还是可以的。”
掌柜都快哭出来了,他张大一双眼回看过去:“从今日起便不成了。”
原本自觉一炷香之内便能将事情办得漂亮的清泽最后空着两只手回到了太傅府,一见着江寻鹤便顿时便委屈上了。
“东家,中都的生活实在是太难了。”
他现下不觉着沈靖云是怀着什么坏心思了,毕竟原本在沈府的时候,买东西可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情。
“要不咱们收拾收拾包袱回江东继承家业吧。”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仿佛意料之中般:“没人肯卖给我们?”
清泽的哭喊声顿了顿,有些惊诧地问了句:“东家知道?”
江寻鹤垂下眼,勾了勾唇角道:“买不到便罢了吧。”
“那怎么行?”
清泽急声开口道:“若是没有车马,只怕东家日日上下朝都颇不便宜,更何况现下便这样瞧不起我们,若是瞧见我们府上连马车都没有,岂不更是要在背地里嘲笑我们?”
“左右又不能指到我面前来,管他做什么?”
清泽都快要急死了,他恨不得挡在江寻鹤的面前,将中都这些利弊都同他分辨明白。
“东家是没瞧见外面那些人的嘴脸,好歹您也是太子太傅,那些人却半点尊敬都没有,现下更是来拿车马都不肯卖给我们。”
清泽越说越是委屈,可始终等不到江寻鹤回应,再高的心火也照旧是烧不起来,他恳求似的:“东家你倒是说句话啊。”
“来中都之前便应当料想到的,更何况我们最初的境地远比现在困窘得多,清泽,是你自己先乱了阵脚。”
清泽顿时愣在了原地,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其实若不是他们主仆两个被沈靖云捡回去,只怕他们在中都内的境地早就已经不知道怎么样难堪。
“那……他们也太势利了吧。”
清泽小声嘟囔了一句,也顾不上江寻鹤究竟有没有听见,便问道:“那明日东家该怎么办,要不我们早点走吧。”
江寻鹤眼中生出些笑意,安抚道:“无事,明早自然会有法子的。”
——
“东家,我们已经在这等了小半个时辰了,便是您真的想要趁着朝中哪位大人上朝的时候,扒住人家的车,也得先将门打开啊。”
清泽站在一丛竹子边,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实在是担心江寻鹤赶不上早朝,若是可以,他恨不得自己跪伏在地上给他当坐骑。
江寻鹤却只是静立在门前,绯红的官袍衬得脖颈那处的皮肉更加莹润,他合着眼静等着,仿佛笃定了会有什么人驱车来他门前等他般。
清泽说了两句之后,猛然发现这院子中大约什么枝木都是平静的,只有他自己急得不行。
算了,早朝迟到而已,应该不至于判死刑。
又等了片刻后,他听见门外车轮轧过石砖的声响,甚至夹在在其中还有点铜铃碰撞的清脆声,他方要转过头去告诉东家,如果要扒车不如就这辆吧。
便瞧见江寻鹤睁开眼,唇边带着点笑意,仿佛早已经料定了般。
“走吧。”
他提起衣摆拾阶而上,在门扇被推开的瞬间同撩开帘子的沈瑞对上了目光,后者大约是没想到时间会这样的凑在一处,于是很轻地挑了下眉,勾起唇角笑道:“江太傅,好巧。”
他依着车窗,手指半挑开黛蓝的帘子,指根上还缀着个青玉圈,在江寻鹤看过来的时候,很促狭地眨了下眼。
“当真是料想不到,竟然会这样巧地同江太傅遇见。”
江寻鹤半点不戳破他,只是略垂下眼轻笑道:“的确很巧,看来也是有些缘分了。”
“唔”沈瑞顿了声,明知故问道:“不过太傅为何会站在此处,再不走,只怕是要赶不上早朝了。”
“实在是不巧,刚搬过来,还没来得及置办车马,眼下正是困窘。”
沈瑞的瞧了一眼他身旁的清泽,又看了看空荡荡的院落,意有所指道:“中都内置办车马并不算难,那看来是底下的人办事不利落了。”
清泽还在愣神呢,直到两个人的目光多落到他身上,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说的正是他。
正要解释,就听见自己一直最最信任的东家毫不留情地附和了沈靖云的话:“中都城太大,清泽人生地不熟,我们两个总是要适应些时日的。”
虽然很委婉吧。
“江太傅此言差矣。”沈瑞遥遥指了指清泽道:“若是他不熟悉,便应当买两个熟悉的仆役回来差使,太傅而今自己出来立府,中归是要有趁手的仆役才好更省心力。”
清泽顿时瞪大了眼睛,虽然从前东家院子中也有不少仆役,但都是不近身的,最得心的还是他。可而今到了中都才多久,就有人要撺掇着换人了!
江寻鹤适时地垂下眼,手指搓碾着衣襟,将那一处的衣料搓出些细小的褶皱,显得更为窘迫,最后只能无奈地应承道:“下个月开了俸禄……”
“说起来,我院子里最近倒是拥挤。”沈瑞忽然打断了他,“左右卖身契已经签了,府中月月都要开出好些银子去,叫他们白白赚了岂不是浪费,刚好调到太傅这里来先凑合着。”
清泽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圜着,他知晓沈靖云这句话一定是在诓人的,因为他那院子大得下人,若说是拥堵,那估计得把御林军都塞进去才好。
江寻鹤顺从道:“劳烦阿瑞费心替我周全。”
沈瑞满意地弯了弯眼睛,忽而又好似替他想了个什么周全般:“只是虽然例俸是由我这来开,可吃穿用度上难免要耗费银钱了,只怕车马是买不得了。”
俩人之间不过是知晓了谜底,互相周全着将戏唱完,沈瑞那点盘算也堪称司马昭之心了。
他说到一半,没人拆穿他,倒是他自己先禁不住笑起来。
“倒也不是没有两全的法子,近些时日陛下命我进宫跟着殿下一并练练武艺,怕我哪日不顺当再死了。也是天天这个时辰进宫,太傅若是不嫌弃,不若坐着我的车马进宫吧。”
驾车的马刨了刨前蹄,仿佛也觉出了他这话中的百般忽悠似的。
只有江寻鹤一个人甘愿掉进陷阱之中——“如此,便多谢阿瑞了。”
第136章 第 136 章
马车上的小铜炉里燃着熏香, 生出的烟雾将周遭都晕染出些虚色来。
沈瑞挑着面前的书页半搭着眼去瞧,显然是没用什么真的心思,直到话本子一连被他翻动了几页, 才好似忽然想起来般开口问道:“太傅昨日新搬回了府中,睡得可还安稳?”
若是换做旁人,大约真是含着点关切在的, 可偏偏这话是从沈瑞口中说出的, 便跟裹着锋刃似的药挨着人的脖颈唬人。
江寻鹤将桌子上他摆成残局的棋子一颗颗收进棋盒中,清脆的碰撞声让沈瑞勉强将心中那点难名的烦躁押解下去。
“不过是陛下因着我在中都实在没个依仗, 才赐予的门户罢了,自然是不如阿瑞的院子处处精致巧思。”
他这话算大不敬,若是叫那些言官听见了, 能一天一本折子, 参到他死。
但他仿佛笃定了这话在沈瑞面前说过了, 便再传不到第三个人耳朵里似的, 又或者说,他明知这是够将他贬进污泥之中的狂悖之言, 但因着沈瑞想听,便也说了。
沈瑞掀着书页的手指一顿,随后将那一页缠绵悱恻的肉麻话都翻了过去。
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却叫他忽而发觉, 其实手中握着的“罪证”已经不知凡几,倘若他想让这漂亮鬼身死中都大约已经是载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他与江寻鹤之间, 砧板与鱼肉之间的身份早就已经彻底调换, 只是谁都不曾刻意将这件事情提起来, 甚至就像是被子的一个边角,在越过纱幔垂出来的时候, 路过的两个人都往里掖了掖。
他握了握手指,指甲陷入掌心的皮肉中惊起一点细微的刺痛感,他开始没个由头地猜想派人夜半一把火将太傅府烧个精光的可能性。
可倘若真的做了,这中都之内大约也并不会有人比着他更有嫌疑,想装作不知情是没可能了,就是不知道先一步负荆请罪能不能活。
方才还嫌那话本子上写着的腻歪,这会儿却一个个想法比着那本子上编撰的不知要荒唐多少。
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多不在意似的。
太傅府离着宫中并不算远,马车停在那些朝官之中时还引起了点惊动,还当不过是半日的功夫,沈瑞这毒瘤便已经入侵到朝堂之中了。
个个都琢磨着自己日后上朝,若是说话不中听,没能顺着这小霸王的意思,会不会被他拿着笏板当众抽脸。
直到江寻鹤掀开帘子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才算是松懈下来一口气,但也叫他们暗中揣测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难不成先前中都内流传着的那些传言竟然是真的不成?
可下一刻,便瞧见窗子处的帘子被掀开一个边角,他们忌惮着的沈靖云略露出了半张脸,目光在他们之中打量了一圈后在江寻鹤身上顿了顿,轻嗤一声后便松开手指,由着帘子重新垂落下来。
众人顿时安定了下来,这哪里是来给人撑腰的,分明是瞧见昨日江太傅立府心中不畅快,一大早便将人逮住折腾。
这还只是他们瞧见的那一部分,那藏在马车中的、众人瞧不见的地方,指不定要有多残暴。
车厢之内,沈瑞将身子重新倚靠在车壁上,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那一方素帕之上,片刻后抬起手有些粗暴地揉了揉泛红的耳尖。
忧心他离了人夜里难以安眠,所以特意将自己贴身的帕子留下来的这种究竟是什么人才能想出来的把戏。
春珰在外面一直没听到声息便轻声问道:“公子,走吗?”
沈瑞看着那帕子,即便离着这样远,却好像也能闻到上面所藏着的那股子江寻鹤的味道。
片刻后有些自暴自弃地将帕子往怀中胡乱一揣,抬声道:“走。”
他同这些朝官们不同,他须得从另一侧宫门进到东宫去。
不知道萧明锦是哪次考校的时候落下了把柄,叫明帝盯着他的武学使劲,原本是等到文武大臣下了朝才起床准备读书,现下却要早早起来练武。
偏若是他一个也就罢了,没由得牵连上了“大病初愈”的沈瑞,明帝连“怕他了无生息地嘎了”这种借口都说得出口,硬生生将他重新拉回宫中一并苦学。
还真当他这几个月跟在江寻鹤身边是在学什么正经东西呢。
春和带着十几个侍卫守在宫门口,瞧见沈瑞的马车时,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笑眯眯地迎了上去道:“沈公子可算是来了。”
沈瑞看了看他身后整装待发的侍卫,嗤笑了一声道:“公公这是来逮我下狱的?”
“哟,沈公子说得是哪里的话,陛下这是担忧公子一时路上再遇见什么为难的事,若是迟迟不来,奴才也好有法子去寻一寻不是?”
嘴上说得倒是好听,实质上就是倘若沈瑞今天没来,这些人便要同先前一样堵在沈府外面。
亦或者因为领了皇命儿更加放肆地站在他床头等他起来。
沈瑞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道:“公公还真是忠心。”
春和面上仿佛受到了多大的恩赐般,笑得见牙不见眼了却很还要不断推辞着:“这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常在宫中的人最是知道什么叫做见好就收,春和在推辞了两句之后,立刻便将身子让开了,露出身后的步撵道:“陛下已经吩咐了,沈公子身子虚弱,日后攻宫中行走便乘坐此轿撵便是。”
沈瑞瞧了两眼合手道:“谢陛下恩典。”
外姓臣子家的混账儿子在宫中行走乘坐轿撵,一时倒是不知道是应当说沈家只手遮天,还是要说明帝当真是将忍辱负重四个字运用到了极致。
等侍卫抬着步撵将“弱不禁风”的沈瑞送到东宫的时候,萧明锦已经扎完马步开始练剑了。
明明他也是来学武的,却身子一歪倚在院门口的桃树上,看热闹似的。
瞧见了萧明锦哪下舞得好,还要拍拍手以示肯定。
萧明锦早就在瞧见他的时候心中就不安定了,再听见他的鼓掌声,恨不得把魂儿都飞出去扒在他身上。
教习武功的是今年的武状元,年纪小不经事,见状一张脸都憋红了,想要严厉又顾忌着面前两个都跟祖宗般招惹不得,可由着萧明锦下去,只怕先前半个月学会的招式三两下就走样了。
好在沈瑞也不是执意要与他为难,毕竟一道圣旨将他从此远离赖床的人现下正在龙椅上坐着,与这武状元总归是没什么太大干系。
剩下的时间他再没出声,萧明锦也终于将一套招式耍完,随后将手中的箭一抛便扑向了沈瑞,心中却又顾忌着先前他那副命不久矣的样子,于是在离着三两步的时候勉强停了下来,关切道:“表哥现下可是大好了?”
沈瑞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到瞪着一双铜铃眼的武状元身上又再次挪回来,随后意有所指道:“虽病症暂时是不大要紧了,可总归是身子虚弱些,郎中说是受不得累。”
萧明锦长长地“哦——”了一声,一边“哦”一边还不忘转头去看那武状元,帮着面前的大骗子诓人。
武状元臊着脸,闷声闷气道:“陛下已经吩咐了,君子六艺沈公子总得会点,所以公子来是特学学射术的。”
沈瑞倒是没料到明帝还能有这样的好良心,下意识微挑了挑眉,很快又轻笑道:“让状元见笑了,多有劳烦。”
武状元想到自己出门前自家老爹耳提面命的样子,心中暗道:谁敢见笑?只怕今日笑了,从明日起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沈瑞究竟做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但无论是谁提起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次数一多,他自己也害怕得不行。
单纯的脑子里只怕从来都没想过,那些人不肯说是因为其实也实在找不到什么能把人唬住的事情,沈瑞这人坏水做的并不算多,大的就更没有了,就是单纯的人比较混账。
沈瑞明确了自己的任务后偷懒思路就很明确了,他光是挑弓,便选了小半个时辰,就是连最重的那个,他也同哪吒似的手脚并用地扯了扯,最后在武状元充满希冀的目光中挑选了最轻的那个。
武状元瞧见自己六岁时便可拉动的弓时,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沈瑞倒多好学似的,晚了挽袖子兴致盎然道:“请吧。”
大约是为了能够找回些脸面,武状元不惜掏出了激将法:“这张弓着实是太轻了些,便是殿下这般年纪也早早就不用了,公子不若换一张?”
谁知萧明锦却瞪大了一双眼睛,认真道:“表哥这般病弱,而今不过是且练着身子,这重量已然足矣,先生还是莫要强人所难才好。”
武状元有些无措地看向沈瑞,后者觉察到了他的目光顿时便抬起手扶着额边,虚弱地合了合眼,便是连着身形也晃了晃。
可武状元却并没有应声,沈瑞方要睁开眼,袖子便被轻轻扯了下,萧明锦冒着生命危险用气声提醒道:“父皇来了。”
第137章 第 137 章
沈瑞半掀开眼睛, 最先瞧见的竟然是裹在江寻鹤身上的绯红官袍,同马车上没什么太大的分辨,甚至现下还能想起来上面沾染的熏香是什么味道。
直到明帝故意清了清嗓子, 他才将目光转向旁边的明黄色人影上。明帝也是有闲心,瞧见他并没有将眼睛完全睁开,便歪过头将目光压低了些, 一副硬要和他对上的模样。
眼瞧着已经是躲不掉了, 沈瑞无奈地睁开眼请安道:“陛下万安。”
“嗯,起来吧。”明帝这下算满意了, 他自顾自地解释道:“今日朝中无事,倒是想起你要来学武,所以朕便带着太傅一并来看看, 练得如何啊?”
他后半句话是看向那武状元问的, 挺魁梧的一个汉子看起来却是十分局促, 也不知是明帝的问话实在是难答, 还是难见圣驾,心中惶恐。
春和侍立在明帝身侧, 见状小声提醒了一句:“将军,陛下问话。”
沈瑞侧目瞧了一眼,略揣度了下后者的官职,但心中实在是没什么印象, 就连武状元也不过是萧明锦寄信过来的时候说得。
他瞧了两眼后,多大度似的道:“将军只管实话实说便是。”
武状元心中暗自叫苦, 着中都内谁人不知道沈靖云最是个会记仇又爱折腾人的, 若是叫他今日给下了面子, 少不得还要后面怎么使绊子呢。
但他今日倒的确是冤枉沈瑞了,沈瑞现下巴不得他说自己弱不禁风, 一搭弓身子骨就要散,好就此便将这学武的事情打发下去。
好在武状元短暂纠结过后得出的结论是,沈瑞不能现下就将他抹了脖子,但若是欺君,明帝能将他全家都抹了脖子。
于是瓮声瓮气道:“沈公子身子柔弱,眼下所能用的弓太轻,还需要好好练练,想来日后会更好些的。”
他话一出,明帝便看向了沈瑞手中的竹弓上,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沈瑞的手腕一转,便将弓往自己身后掖了掖。
这点细微的动作倒是叫明帝气笑了,食指指了指他道:“这便是你选的?”
沈瑞大约也只有诚恳勉强还能算作一个优点,即便手上又往身后藏了藏,但明帝问话的时候还是恳切地点了点头。
明帝哪里瞧不出那弓是给稚子所用,瞧见他这副脸面也不要了的样子心中便觉着来气,于是又将矛头转向了全场最无辜的武状元身上。
“你便这般由着他选?”
武状元:“……”
片刻后还是掬着一汪热泪答道:“陛下先前便吩咐说沈公子身子弱,动辄便要卧病在床,臣实在是不知应当如何为之挑选,便将此事交由了沈公子自己来选,却不想他选了这张……”
明帝诡异地顿了顿,那句“动辄便要卧病在床”其实是他生气时在阴阳,谁能料想到这朝中当真还有这般耿直的。
眼见丢了人的明帝立刻看向沈瑞:“瞧瞧你这不成器的样子,可听见你武师傅是怎么评价你的了?”
沈瑞弯了弯眼睛,面上显出些笑意道:“将军在夸赞臣有自知之明。”
萧明锦就站在他身边,原本看出明帝已经有些生气时怕得要死,陡然听了沈瑞一通歪理,“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心中对于他的敬佩之情顿时又上了一层楼。
不笑还好,一笑便要引火上身,在觉察到四周安静的时候,便已经没有法子逃脱了。
“你也已经学了半月有余,而今这般作态想来也是颇有底气,既然如此便来考校一番吧。”
在场众人心中都明白明帝这态度是不再同沈瑞计较的意思,只有萧明锦垮着一张脸,一步一步往前走得极为沉重。
走到半途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能把鬼诓过去的表哥,可等到他回头的时候却只瞧见他那心心念念的表哥正和一惯拎着戒尺的太傅正在卿卿我我。
可能也还不至于称之为轻轻我我,但依着萧明锦现下的心境,着实琢磨出不来,那扯袖子扣手腕的模样还能叫什么,大概实在是他学艺不精吧。
萧明锦一个人考核,场中五个人里三个人忧心,剩下的那两个一个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沈瑞,一个是被他扯住袖子的江寻鹤。
日头已经逐渐升起来,四下还并不算热,但沈瑞却扯了宽大的官袍袖子半遮着自己,好似他那张脸若是晒久了,能将外面那层玉皮晒破了般。
明帝刚瞧着萧明锦射出一箭正中靶心,正神色满意地转过头去预备着寻些认可,便瞧见了这糟心的一幕。
他颇为信任的爱卿在那恶霸旁边由着人欺负的样子着实天可怜见,这还只是他瞧见的呐,谁知道先前江寻鹤住在沈瑞院子里的时候过得又是什么样的日子?
明帝仔细瞧了一眼,随后晦气地合了合眼,朝那混账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沈瑞好不容易寻了点阴凉,不过盏茶的功夫便被逮走了,他轻轻“啧”了一声,不情愿地抬步走了过去。
明帝等到人走到身边了,才压低了声音道:“朕听说今晨江太傅早朝是坐着你的马车来的?”
“江太傅新换了住处,一时没准备妥当,这不也是赶巧?”
明帝哼笑一声,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动静有点大,心虚地看了眼江寻鹤,见后者并无反应才安下心来,低声斥责道:“若是没有你的授意,朕不相信这么大个中都城,他寻不到一驾车马。你便是心性顽劣也应当有些分寸,到底是朝官,是你的先生,你难不成还真要将那臭名声传满汴朝才算罢休?”
沈瑞略略抬眼瞧了下,随后唇边压出点笑意来,这些话听着掏心掏肺的,不知道还真当是什么舅舅关心外甥的戏码,实则一句话里挖了八百个坑,就等着看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将身子凑近了些,明帝倒是也迁就着他,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扯到只剩寸许的时候,他才轻笑了一声道:“可臣最是讨厌读书,既然皇命不可违,便少不得要有人来担着。”
明帝旁边的春和吓得一张脸煞白,这话换个旁人说,够诛九族的。
那是磋磨江太傅吗?那分明是对陛下不满,陛下的皇恩不想受着,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谋反?
谁知明帝闻言面色却轻松了几分,他不怕沈瑞莽撞顽劣,反倒是怕他真长出什么好使的脑子来,好在还是个令人放心的蠢笨混账。
于是心安理得地教导道:“朕难道不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叫你跟着太子一并听学那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恩典,不求你能跟江太傅一般科举中第,就好好学几个字,免得以后掌管沈家时连家财都被诓走。”
明帝一番话说完之后,自觉实在是有些水平,却奈何沈瑞是个油盐不进的。
“那陛下应当送我去同账房学学。”
“你!”明帝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真心觉着这般混账绝不是同他长姐相似,一定是沈钏海没有教导好。
“还有脸说,你那生意都快要将汴朝闹翻了。”
沈瑞嗤笑一声,摆着手道:“陛下可别往我脸上贴金了,若是真心想要责罚,也先问问我爹,何故克扣我银钱。”
“朕还用问?就你那奢靡的用度,满中都还有人不知?”
明帝看了看他腰间上好的玉佩,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张轻得不行的弓,着实是越瞧越觉着晦气,干脆闭了闭眼道:“滚一边歇着去。”
沈瑞计谋得逞,飞快地应了一声,便命宫人给自己搬椅子来。
明帝转头看了看江寻鹤道:“朕听闻你箭术也算不错,不如来试试?”
江寻鹤合手应了声,沈瑞倒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只知晓这漂亮鬼剑术不错,毕竟杀原主的时候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倒是没料想到竟然还会射箭。
宫人搬了椅子过来,瞧着还站在明帝身边的沈瑞面上显出些犹豫,沈瑞原是打算坐回去继续扯着人袖子的,可眼下能遮阴的袖子已经被抓了壮丁,他干脆对着那壮丁招了招手:“来,放这。”
宫人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但终究是不成的,只能硬着头皮搬过来。
沈瑞在一行人的注视下不怎么诚心道:“臣身子弱,便不同陛下推辞了。”
随后便挨着正站着的明帝坐下了,甚至还有余力塞了塞身后靠着的软垫。
春和已经麻木了,他从前只觉着沈瑞是倚靠着家世再外面放纵,现下看来分明全是靠着一颗不怕死的心。
江寻鹤已经挑了趁手的弓,不用很懂的都能打眼瞧出来,同沈瑞那个一比,简直是天上人间的区别。
弓身拉满,沈瑞几乎能瞧见隔着官袍料子的背是如何绷紧的,仿佛一根筋牵扯着,将劲瘦的腰身也裹覆上力量。
破空声响起,箭矢飞驰而去,正中靶心。
春和一众有眼色的气氛组顿时便大声鼓掌赞叹,就连明帝也露出了些满意之色。
只有沈瑞趁着众人高兴的时候,将身侧的手掌翻过来,摸了摸上面的那层薄茧。
从前,他只当是江寻鹤在家中做活留下的,而今才知晓这双手要取人性命简直有百种的法子。
可而今他和江寻鹤,都还活着。
第138章 第 138 章
明帝满意地看着江寻鹤射出的那支箭, 他也是听闻江寻鹤从前在宗族的学堂中一并学过这些,不想箭术也是称得上一句极佳。
虽不能横纵于朝堂之间,成为料理那些世家的一柄锋刃, 但若能将太子教导为一个合格的储君,也未尝不是百年兴盛之大计。
越是瞧着远处的箭靶心中便越是高兴,明帝边口中说道:“爱卿箭术极佳, 应当有赏。”边转过头去找他处处合心意的爱卿。
结果方一转头就瞧见了沈瑞正扯着人的手掌在那辨看,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色间有些怔愣。
明帝原本的兴致顿时便消减了大半, 他没什么好气道:“你还能瞧出什么东西不成?”
沈瑞闻言回过神来,瞧着明帝那般小气的样子眼睛一转,心中便起了些坏心思, 他耸了耸肩诚恳道:“干这么瞧着大约是瞧不出什么了, 只是觉着太傅这手似乎与臣不同, 臣的手射箭时便不如太傅这般好用。”
明帝一句“废话”到了唇边又被他重新咽了回去, 瞧着沈瑞那股子弱不禁风的模样,忍了忍劝慰道:“你不过方学, 自然是要差些的,勤于练习总是好的,便是不能在箭术上有什么精进,也好免些弊病。”
沈瑞眨了眨眼, 面上显出些笑意,单是明帝这点突如其来的恻隐之心便已经算是着实有趣, 毕竟他同萧瑜兰将原主将养成这样, 若说不是有意那也委实太巧合了些。
将原主养废了之后, 又摆出这副生怕他死了的模样来,沈瑞琢磨了片刻后也只能夸赞一句“猫哭耗子”。
说到底亲情不见得真就有多少, 只是他便是死,也得死在明帝的计谋之下,而非因着什么病症。
被他扯住的指尖轻轻回握了一下,略带着点安抚的意味般。
他看过去时却只看见了江寻鹤垂下的眼,指腹轻擦过方才抚摸过的薄茧,沈瑞转头看向明帝道:“多谢陛下关心,只是臣素来是个不大成气候的,只怕要让陛下失望了。”
明帝忽略掉他话中的那点阴阳怪气的意思,只瞧着他唇边眼角的笑意,心中不知忽然生出哪门子的酸涩来。
他身前的萧明锦还浑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射出一箭后便兴致勃地转头寻他的父皇去看。
即便两人平日里总在皇后面前吵闹,但彼此心中都清楚不过是玩闹,一个虽然顽劣却从不曾让父皇失望,一个看似严厉,却肯将手中最好的利刃拨给他做先生。
明帝的袖子被他扯动了,萧明锦扬着脖子一脸得意地看向他,等着后者的夸赞。
明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了远处被射中红心的箭靶,片刻后又将目光收拢回来看向了萧明锦。
这是他的孩子,而今身为汴朝的储君,学问武艺亦是一日比一日更精进。
可沈瑞也同样是他看着长大的,而今只得了个中都内第一纨绔的名声。
沈瑞神色散漫地欣赏着明帝略带有愧疚的目光,早着二十几年的算计而今竟然也能发酵出些心软,只是这些满腹筹谋之辈,只怕今日愧疚一过,便又会继续理所当然地将旁人作为筹码。
沈瑞不知道别人看了心境如何,可他勉强算半个当事人,瞧起来只觉着荒唐可笑。
站在明帝身旁的春和见状终于觉察出了些不对劲,于是不断地给沈瑞使眼色,直到眼睛都快抽筋了,沈瑞才合了合手不冷不淡道:“陛下也别这般惋惜地瞧着臣,不知晓的还以为对臣抱着什么武状元的期许呢。”
真正的武状元:“……”
他低头看了看沈瑞的那张弓,一脸忍受不了地转了过去。
明帝哽了哽,听着他三句不离自己那点莫须有的武艺,干脆招手道:“你来试试。”
沈瑞也不怯场,顶着一众宫人的目光便拎着那张幼童所用的弓上场了,萧明锦连忙将身侧的位置让给他,还小声鼓励道:“表哥一定可以的。”
也不知晓他对于沈瑞的信任究竟是从哪添补上的。
沈瑞搭弓射箭,轻盈的箭矢在众人眼前一闪而过,歪歪斜斜地落在了离着箭靶还有好远的地上,甚至只是将将斜插进去一个尖。
萧明锦噎了噎,片刻后才勉强琢磨出些能周全过去的词,硬着头皮奉承道:“表哥定然是因着还未彻底痊愈,才会这般,不若再射一箭?”
只打算射一箭之后就彻底摆烂的沈瑞:“……”
两人四目相对之间,萧明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将自己表哥推入火坑的。
于是迟疑着试探道:“要不……算了?”
目睹了一切的明帝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算什么算,再射一箭,你眼下这点功力还不及你幼时。”
沈瑞闻言轻轻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原身还不算是从小便腐坏到大的。
“人的本事总归是要此消彼长的,箭术弱了些,胡闹的本事便高了些。”
他一本正经地胡诌,全然忘了身边便是江寻鹤这般全能的好学生。
明帝懒得听他那些歪理,伸手指了指箭靶示意,沈瑞见躲避不过,只能再次搭起弓。
还不等将箭射出去,小臂便覆上一只熟悉的手掌,甚至就连那掌心的薄茧都是他盏茶的工夫前才细细抚摸过的。
江寻鹤在他耳边轻声道:“要绷紧些。”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尖,沈瑞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忽略了两人现下的距离委实太近,毫末的动静也会被对方敏锐地捕捉到。
他听见江寻鹤很短促地轻笑了一声,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掌缓缓收拢紧。
明帝就站在离着两人的不远处,见状却并没有出言阻止,想来也是默许的,又或者说他今日的目的早已经在先前的愧疚中转化成了要看到沈瑞射出能看得过眼的一支箭。
哪怕是用他手中现下这张专给稚童初学用的弓。
在江寻鹤的帮助下,第二支箭总算勉强扎到了箭靶之上,甚至不是那么边缘的位置。
明帝面上终于显出了些笑意,好似心中的愧疚解去了几分般。
沈瑞转过头看向身后的江寻鹤,意味不明地轻笑道:“太傅这双手果真是好用的,不知晓若是换到旁人的臂膊上,是否也这般灵光?”
周遭的众人闻言顿时面色大变,这同当着陛下的面威胁朝官性命有什么分别?
春和也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瞧着沈瑞的做派,尊重也是直犯嘀咕,从前的沈公子虽然纨绔,但在陛下面前倒也还算有礼,好从不曾如现下这般放肆。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缘由,难不成沈家当真要反?
明帝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两人的神色,于他而言自然是沈瑞越是无用,同江寻鹤的关系越是差,才越是帝王之术。
片刻后他开口斥责道:“胡闹!朕看你当真是病了一场越发没规矩,既然不愿在江太傅手下受教,那朕还偏要叫你来拿箭术也一并跟着太傅学。”
沈瑞面上显出了几分古怪的神色,说不清究竟是料到了还是没料到,只是在明帝斜着眼看向他追问:“怎么,对朕的命令有什么不满意的?”的时候合手道:“并无不满,只是臣有一事实在是好奇。”
“问。”
“陛下究竟是在安抚太傅还是在惩罚太傅?”
明帝话头一顿,连着对上江寻鹤的目光时都有些莫名的心虚,只能强撑着道:“你以为这边是朕对你的纵容?太傅教导你,自然便有责罚你的权力。”
沈瑞眼中顿时生出些笑意,江寻鹤如何责罚他,不肯与他同床,好叫他夜里难眠?
明帝看着他一脸的怀疑,立刻便招了江寻鹤上前来。
“江爱卿,朕许你行责罚之权,只要留他一条命就行。”
江寻鹤垂下的长睫轻颤,却合手应了下来。
明帝总算是将自己岌岌可危的面子拯救了回来,连面上都带了几分轻松。
“从今日起,你便跟在江太傅身边学习箭术。”
萧明锦没想到好不容易来同他一并习武的表哥只是打了个晃,便又要消失了,顿时便有些急了:“父皇,原本不是说要表哥同孤一并习武吗?”
明帝走近了两步,从沈瑞手中将他那张弓拎了出来:“你瞧瞧他而今的样子,你们两个如何能一起习武?”
铁打的证据摆在萧明锦面前,叫他狡辩不得。
半晌小声嘟囔道:“可也不过我们二人,将军想来也是可以兼顾的。”
沈瑞看了看那个一瞧见自己那张弓便一脸嫌弃的武状元,即便对他那点武器歧视很是不耻,也还是勉强生出了点善心道:“殿下,且给武状元留条活路吧。”
明帝看着眼前这一片乱七八糟的动静,只觉着自己平白浪费了一早上,甚至还不如早些狐裘批折子。
左右他心中那点愧疚也已经添补上了,干脆甩袖子走人。
等到仪仗出了东宫,剩下的两个老师两个学生面面相觑。
片刻后,沈瑞先举起一只手掌讨饶似的偷懒:“诸位先瞧着,我躺会儿。”
第139章 第 139 章
沈瑞实在是不耐烦陪着他们大眼瞪小眼, 干脆提了衣袍翘着腿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身旁的宫人倒还算是个机灵的,见他坐下了连忙奉上了茶水。
因而便更没人惦记方才离开的明帝了, 毕竟他在的时候,这东宫的院子中,加上他和春和满打满算也就六个活人, 剩下的都恨不得将自己锻造成什么塑身。
最好是不必喘气儿, 免得受到牵连的时候这也算是错处。
武状元瞪着眼看了看他,实在是看不惯他一副骨头都要被泡酥了的模样, 但又勉强从犄角旮旯里翻腾出来一个结果——沈瑞现下是不归他管的。
豆大的鼻孔里不断滚着粗气,最后好不容易勉强忍住,才转过身去对着萧明锦说道:“殿下方才射箭时姿态仍有差错, 还请继续练习。”
萧明锦就此逼迫丧失了大眼瞪小眼的资格。
甚至因为沈瑞不与他一起学, 连个攀扯的人都彻底没了。
沈瑞晃了晃小腿, 看着武状元满脸嫌弃地跟在萧明锦身后去练习射箭, 轻嗤一声道::“这位武状元倒是好为人师,让他来教习殿下也算是周全了他。”
江寻鹤早已经在萧明锦被逮走之前便先行站到了沈瑞身侧, 替他将恼人的日光遮住了大半。
闻言轻笑了一声道:“他家中从前是做武馆的,大约是见不得周遭有不精求于武艺之人。”
沈瑞素来没什么好脾性,先前周全了两次,倒是叫其越发地变本加厉, 他略挑了挑眉,意味难明道:“他最好是提着剑到朝堂上去, 逮着哪个文官不擅武艺, 便将人劈了。”
江寻鹤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有提醒他六艺均在考核之内,虽不要求精进, 但大约如同沈瑞这般羸弱的着实是不多。
若不是陛下临时起意,只怕往后的日子两人之间少不得生出诸多龃龉来。
沈瑞慢悠悠地喝了半盏茶才忽然想起什么般伸出手,将手掌在江寻鹤眼前摊开,直到后者略有些犹豫地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他才借力稍稍支起些身子,凑近了仔细去看那掌心的薄茧。
他从前也并非从来没注意过这些薄茧的存在,只是这漂亮鬼的身世让他下意识以为是在家中时做活留下的,从没往什么箭术上涉及。
他将江寻鹤的手掌对着日光细细瞧了片刻后忽然开口道:“倒是还从来都不知晓太傅竟然还会箭术,当真是奇妙。”
江寻鹤垂下眼看着沈瑞将脸凑近自己的手掌,强烈的日光将轮廓微微模糊了些,看起来便像是他主动将脸置于自己的掌心。
他的喉咙上下滚了滚,略有些哑声道:“从前在宗族内听学时,族老们安排的,凡是族内的子弟无论嫡系与旁支,皆可以学。”
沈瑞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意味难明道:“看来无论是哪里的家族,培养族内子弟大约都是同一种法子,也算是肯下血本了。”
江寻鹤抿了抿唇道?:“大抵也不是,虽说族内子弟都可以去学,但其实真正会去的并不算多。只是江家颇有些需要个能入朝为官的,我才算于经商之外多了条旁的出路。”
沈瑞凝眉看着他,猜不透这漂亮鬼究竟知不知道他家那小破布庄大约也是要归他那弟弟的,他若不是考中了,估摸着日后只能沿街乞讨了。
思及此处,沈瑞唇边生出些笑意来,若当真是如此,大约也算不得金丝雀,只能唤作什么小脏鸟。
细想起来,将养着也未必便没有意趣,将一个埋汰的小破鸟养成浑身的羽毛油光水滑,挂着什么金玉饰品的金丝雀,又矜贵又亲人。
单是想想,沈瑞的指尖便不可抑制地轻轻颤动。
只是他现下正握着江寻鹤的手掌,那点难名的心思都化作打在江寻鹤掌心的轻敲,没由来地暴露了个透彻。
他半抬着眼,目光从江寻鹤的眉眼间滑落至手掌,带着点隐晦的意味笑着道:“那也是要太傅有些天赋才好,如我这般,大抵是只能靠着苦练来熬了。”
江寻鹤敛着眉煞有介事地应道:“嗯。”
“今日之前已经许久不曾练过了。”
在沈瑞轻“啧”了声后挑着眼看过来的时候,才轻笑了一声解释道:“于科举而言总归是不甚重要的,是以早在科举前便已经荒废许久了,至于到了中都……”
江寻鹤略顿了顿,眉眼间显出几分无奈道:“我用的弓还留在宗学内。”
沈瑞闻言微微一怔,大约也能想到无非便是什么中了探花,从前用过的那些物件儿都成了督促后生用的利器。
便是这还算不夸张的,若是按着原书中的路径,让江寻鹤封侯拜相了,只怕还要逢年过节上三炷香好好拜拜。
可便是将东西留下了,也总得换上些旁的添补上,但沈瑞还没忘记江寻鹤从那小破院子中拎出来的破包袱,连带着他那小随从都一副蠢笨的模样,怎么瞧着也不像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
所以那些所谓的期许,不过是等他自己挣扎着爬上去后再来吸他的血,委实没什么真心所在。
他忽而手上用力将江寻鹤扯得近了些,在不远处宫人的目光之下,他伸出手掌比了个圆:“我库房中有一块这么大的宝石,明日寻张良弓,给你镶嵌上。”
这不过是他最先想起来的那个,在说话的空档中,他便已经将库房中那些个最漂亮的珠玉都做了安排。
最后的成品只怕不是要江寻鹤拉动弓弦射箭的,而是要他拨动几下好释放魔法。
但他现下心中没法顾忌这个,只有种莫名的念头,非要将江寻鹤这空缺给他添补上才好。
江寻鹤垂下的长睫轻颤,却遮住了大半的情绪,正在他有些迟疑地反思是不是自己装柔弱有些过了头的时候,萧明锦不知得了什么好成绩急慌慌地转头找沈瑞夸赞他。
偏一转头就瞧见了这般场景,喊出去的“表哥”两个字硬是拐了弯后,哀哀地沉了下去。
沈瑞听见动静,从江寻鹤的身侧探出头去看,萧明锦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道:“我射中了更远的靶子。”
沈瑞略一挑眉,带着点莫名的语重心长:“殿下虽得了好成绩,却也不要这般喜怒形色。”
站在萧明锦身边的武状元闻声顿时点了点头,这句话说得倒还算是附和武者的心境,看来这沈公子也并非如父亲所言那般纨绔。
从小到大,类似的话萧明锦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到底他是储君,喜怒不形于色甚至可以算作是最先要学会的。只是他兄弟并不多,父皇母后又恩爱非常,是以皇位之争并不激烈,明帝也多少便纵着他去了。
可他现下听着这话从沈瑞口中说出,总觉着带着些旁的意思,犹豫片刻后愣愣地问道:“什么意思?”
沈瑞弯了弯眼睛,诚恳道:“我会嫉妒。”
萧明锦还没回过神来,倒是江寻鹤的轻笑声在他头顶响起,沈瑞抬手揉了揉有些发痒的耳尖,下一刻却只觉着眼前的人略俯下身子凑在他耳边:“阿瑞不必这般麻烦,能和阿瑞一并练箭,已是所愿。”
沈瑞偏过头去看武状元黑如锅底的脸色,心中却没个边际地想着:从前从没人告诉过他,将金丝雀驯化后会是这般乖顺的样子。
不行,那宝石配不上他,他要换个更大的。
片刻后,他才屈尊降贵似的施舍给江寻鹤一个目光,挑着眉笑道:“恐怕是不大成,我眼中瞧不得不漂亮的物件。”
周遭的宫人早在二人说话的工夫中越走越远,生怕自己听见些什么不应当听的。
江寻鹤的手掌很短促地在桌案上略撑了一下,颔首应道:“在下的荣幸。”
沈瑞弯了弯眼睛,瞧不出这般的应答是否在他的料想之中,只是在萧明锦催促的声音中起身走了过去,同江寻鹤擦身而过的时候,很轻地“嗯”了一声。
武状元看着偷懒的两个人,一对眉毛皱得好似能夹起什么斧钺钩叉,又不敢同沈瑞说话,只能局促地催促着萧明锦练功。
萧明锦被他打断了几次,面上明显见出几分不高兴来,他从来不是什么乖顺的,只不过前面有个沈瑞撑着,才没把那点混世的脾性暴露出来。
毕竟不管他在惹祸一事上闹出什么成就,都总有一句“比着当年的沈靖云已经算好的了”在等着他。
若非如此,也不会这般独树一帜地钦佩沈瑞。
可惜武状元是个没眼色的,大约因着自己脸黑,所以总觉着旁人也是一样的,愣是由着萧明锦瞪了半天也没反应。
沈瑞倒是瞧出来了,但他惯来是个爱瞧热闹的,武状元几次犯了大忌,便是今日不吃苦头,明日夜未必好受。
正在气氛僵直不下的时候,突然有个小太监跑过来轻声劝和,几句话倒是也有理有据地说服了武状元。
沈瑞看了看小太监陌生的脸,又看了萧明锦满意的神情,意味不明道:“殿下身边的人倒也机灵。”
第140章 第 140 章
萧明锦闻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随即了然地“哦——”了一声。
即便他在旁人眼前还端着一副储君的模样,但一到了沈瑞面前,顿时便显出几分孩子气。
“他叫安平。”
他凑近了, 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小声道:“孤在御花园里救下来的,那些个狗奴才见他年纪小便起伏他,孤见着他的时候, 身上连块好肉都没有。”
萧明锦摸着自己的手臂打了个寒噤:“可可怜了。”
沈瑞的目光落在了安平身上, 面上生出些笑意,微微颔首仿佛赞同道:“虽不知殿下是几时捡回来的, 但眼下瞧着将养得可是不错。”
萧明锦听着他的话,面上浮现出些迷茫之色,便也顺应着看过去, 果然瞧见安平已经强壮起来的身形。
顿时面上便生出几分得意, 他用手肘轻轻撞了下沈瑞:“证明孤这东宫风水极佳。”
沈瑞略眯了眯眼睛, 既然说是风水的功劳, 那便证明并不是请了太医来调养。
他不来东宫的时间也不算长,这么短的时间里便能将身子养成这样, 可见从前并不是什什么被欺负到瘦弱不堪的,甚至于身上可能还带着些功夫。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目的,想尽了法子将自己送到萧明锦身边来。
沈瑞的目光着实是太过于放肆,安平虽然觉察到了, 却不敢抬头,只是微垂着头等着萧明锦的吩咐。
沈瑞看了一会儿后懒散地收回了目光, 只是意味不明地道了句:“确是不错。”
即便从血缘上, 他还能同萧明锦攀上个表兄弟的关系, 但君臣有别,他们同平常人家的兄弟之间, 不知隔着几道鸿沟。
即便真的有什么闪失,在发觉出来前,都容不得他来置喙,明帝就第一个容不下他来。
贸然插手东宫的事情,他是嫌自己活得太长。
安平闻言,拢在袖子中的手轻颤,面上却故作无碍。
萧明锦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圜了一圈,没什么所谓地摆了摆手道:“安平你先下去吧,这里没什么事。”
安平合手行了一礼后,应声而去。
待到人走远了,萧明锦才凑近了沈瑞小声问道:“表哥觉着安平有问题?”
沈瑞瞧了他一眼,心中微叹了一口气,年少的储君头一遭发力,若是救回来得到是个狼子野心的,少不得要被耻笑。
此事虽不算多严重,却怕传到前朝受有心人指摘,也怕挫伤了少年储君的锐气。
他收拢了心神意有所指道:“无论究竟有没有问题,但出现在殿下面前便已经是不简单,无论巧合与否,重要着人细细探查了才算应当。”
萧明锦听见他不过是寻常的教导,顿时松懈了几分,连声应下了。
沈瑞却只是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丢到一般的脸被捡回来,萧明锦心中自然是欢喜,连武状元开口催他射箭都将忍了下来。
没了玩伴的沈瑞从一旁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捏着箭羽瞧了瞧,却看见了杆子上刻着的一行署着萧明锦的小字。
这种箭日日都要宫人们数清了收起来的,一旦丢失了,便是大事。
少不得要扯上什么冤假错案的。
沈瑞轻“啧”一声,不太明白为什么皇室中的人专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等着旁人来陷害。
全然已经忘了他自己的物件儿也是处处镶着金边,就算是用脚凳将人砸死,也是物证凿凿,满中都内再寻不到第二个。
武状元一双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却是半句话都不敢再多说,只能怄着气去指导萧明锦的姿势和发力。
好在明帝考校一番后剩下的时间也并不算长,在他气绝之前,安平便先走近了小声提点一句:“殿下,到时间了。”
萧明锦弓都已经拉开了,一听见时间到了,着急忙慌地就将箭射了出去,也不管中没中靶,就转身扑向了沈瑞。
硬生生从沈瑞同江寻鹤之间挤进去,用屁股将人顶开了些,全然忘记了武状元走了后,剩下的江寻鹤是能用戒尺打他手板的。
“说起来再过些时日便是中秋了,彼时宫中定然是要有夜宴的,表哥也会一起来吗?”
他将身子半拖在沈瑞身上,试图用这种方式叫沈瑞妥协,毕竟从前沈瑞一逢着这些个年节便要寻了各种由头推辞。
送进来的消息是快要病死了,实质上定是在元楼或是倚湖居里同人喝酒,若是他肯寻个房间消消停停地河网便回府也就罢了,偏排场不知道要怎样铺陈。
难为那些个言官在宫宴上消磨时间到半夜后,还要回去挑灯写弹劾的折子,如此才能在明日一早便递进宫中。
左右这些年过来,言官们都已经熟练了,也不用十分言之有物,就找照着往年的那些个论调编上去便是了,沈瑞自己会配合的。
沈瑞垂眼看了片刻后忽然开口道:“听闻此次宫宴景王也会回中都来?”
萧明锦虽有些疑惑他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件事,却仍旧是认真道:“是啊,王叔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了,前些时日递了折子说是想要回来祭拜舒太妃,他一走多年,父皇自然是要应允的。”
一走多年却忽然要赶在这时候回来祭拜死去的舒太妃,若说是没什么心思,沈瑞是不肯信的。
更何况依着管湘君传回来的消息中,乌州可是个颇有意趣的地界。
素来封闭的乌州再加上个先帝宠爱的幼子,叠加在一处,叫沈瑞几乎能脑补出个什么逼宫大计,只不过明帝居然应允人回来,那便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来。”
萧明锦闻言先是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会来参加宫宴,顿时喜上眉梢,恨不得将沈瑞从头到脚都夸赞一遍。
直至看到了他面上有些微妙的笑容,才顿了顿,只觉着脊骨发凉,小声问道:“孤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沈瑞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和善地提醒道:“殿下忘记太傅还在身后了。”
萧明锦肩膀一抖,有些迟疑地转过头去,只看见江寻鹤拢着手站在他身后,一眼瞧不出袖子中有没有藏着戒尺。
“殿下若是已经准备好了,便入殿听学吧。”
萧明锦点了点头,飞快地贴着沈瑞的身侧溜进了院子中,戒尺倒也罢了,只是若是下次父皇考核的时候,太傅不肯给他押题便惨了。
沈瑞眼中横生出些笑意,他眨了眨眼略带着促狭问道:“太傅这般小气?连盏茶的功夫也不肯。”
江寻鹤看了他一眼却没应声,只是拢了袖口从他身侧走过去,在两人衣摆擦过的片刻功夫中,沈瑞听见他很轻地“嗯”了一声。
——
“主子,楚家的商船已经全都离开了,属下已经命人去查有没有遗漏的人还留在乌州了。”
隔着一层珠帘,能瞧见轮廓有些模糊的人影掩在袅袅升起的熏香之后。
片刻后听到低沉的男声:“做得不错,在中秋之前不要出什么差错。”
侍女立刻颔首应声。
屋子中用屏风遮着几个乐师,即便是在侍女进来的时候手上也没有停止。
她略看了一眼:“主子,新的乐师已经割了舌修养好了,今日便可过来伺候了。”
屋子中除了丝竹声外,便只剩下珠帘后玉坠碰撞的细微声响,侍女下意识屏气敛息,生怕因着自己身上的什么声响,惊扰了珠帘后的人。
片刻后,才听见男人没什么情绪起伏道:“传进来吧。”
侍女立刻应声,又转到屏风后,几个乐师虽还在弹奏这乐器,但面上已经先出惊恐之色。
此间多心狠手辣之辈,若是换了新的乐师,便代表着他们这些先前的定是要被杀了以绝后患的。
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乐师们被拖出来的时候惊恐地长大了嘴想要求饶,但却因着被割了舌,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音节。
下一刻便被捂住了嘴,彻底从屋子中拖了出去。
侍女背上已经兴起了一层冷汗,即便那些个乐师已经无法说话,但到底出了声响便会惊扰到主子。
她小心地往珠帘里瞧了一眼,没能分辨出什么,便急忙回过头命手下的人送乐师进来。
就在丝竹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她才松了一口气道:“乐师已经安排好了,属下告退。”
可还没来得及走出屋子,便听到身后的声音:“自己去领罚吧。”
侍女身子一颤,但随后面上又显出了几分劫后余生,只要……只要没有赐死,便已经算是好的结果了。
却不知等着她的未必便是什么生着光亮的路径。
珠帘之后,萧泽豫的指尖在榻上轻轻敲了敲,顺着他的动作,腕子上的玉串子也撞在了木榻之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方才侍女听到的便是这般的声响。
他侧目瞧着桌案边茶盏中漂浮着的茶叶,心中倒是生出了些旁的意趣。
楚家既然已经回去,想来中秋之时,便可见一见那位混在行商中赚了一笔的沈靖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