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换衣
寝房内收拾得明净整洁,床榻间铺着的鹅黄色松软锦被透出春日里的暖意。
天光映入窗子,靠窗摆着的黄花梨书案上堆着几册书卷,备齐了文房四宝。
室中静谧,祁涵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等情形。
隔着一道内室门,外间交谈之声大半都落于耳中。
“……陛下今夜留于府中用膳,你瞧瞧晚膳应当如何预备?”
午膳时分还未至,望仙楼中只有零星两桌食客。
十几个伙计一时得着清闲,凑在一处说着今日的两件稀奇事。
这第一桩,平日难得露面的东家竟亲自迎候在大堂中,二楼最好的雅间亦安排得当,必定是有贵客要驾临。
而第二桩,则是在谈论坐于角落处的那位公子。
他们望仙楼在皇都中负有盛名,平日迎来送往的王公显贵不知凡几,却也少见这等人物。
公子着月白锦袍,极为俊逸,周身气度不凡,是位新客。
原本他们以为,这便是东家候着的贵客。
毕竟他入酒楼时,饶是东家都不由多看了几眼。
公子吩咐要了间上房,因是等人,先在大堂中寻了个清静的位置坐下。
伙计上前添茶,离得近了,愈发觉得这位公子好似天上仙人,眉目清隽如画。
只不过,公子身后跟着的那名冷面的护卫,一看便知不大好惹。
“公子有吩咐随时叫我们。”伙计斟完茶退开,客客气气道。
酒楼中渐渐热闹起来,容璇坐了背人的方向,安静品茗。
相邻的几桌食客谈天说地,推杯换盏间好不热闹。
“……这徐州素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那日大军凯旋的情形,你们可见着了?”
“那是,我家中的表弟可就在行伍中。徐州九郡打了几十年,总算是我大齐军队大胜而归。”
“我听说,对面的皇帝已经遣使议和,还答允割让徐州剩下的三郡。”
“他不答应成吗!徐州的守将,容平钧容大将军举族弃暗投明,归顺了我大齐,梁帝拿什么守徐州!”
“是是是!”
一阵爽朗的笑声,桌上的酒喝空了几壶。
“我还听人议论,陛下给容将军封了侯爵。容家二位公子,前一阵不是刚到皇都?”
“败军之将罢了,还背弃旧主,咱们陛下当真是宽仁。”
平淮沉了脸,容璇轻摇头,示意无碍。
平淮是父亲亲自为她选的亲卫,身手奇佳,从大梁到北齐,一直跟随于她。
才刚过午时,望仙楼大堂便坐满了半数人,二楼已无空闲的雅间。
容璇放了茶盏,见那位一直气定神闲坐于柜后的酒楼主家亲自起身出迎。
她顺着方向望去,毫无征兆地对上了一双淡漠的眼眸。
隔着半个喧嚣的大堂,来人着一身玄色锦袍,头束玉冠,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墨玉剑。
三年不见,气势更甚。
对望片刻,容璇不动声色地先移开视线。
是了,以她的身份,不应该识得此人。
跟在玄衣公子身侧的主家,声音恭谨而又谦卑:“房舍已备好,您请。”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阶梯一角,平淮按在佩剑上的手才松开。
……
在定好的雅间内落座,容璇唤来小厮,先要了几道菜式。
余下的,交由二哥再点。
“主子。”平淮压低了声音,“方才那位客人,身边带着的护卫身手皆不简单。”
平淮多年来的习惯,尤其他们眼下身处北齐,更不能不多加提防。
“我知道。”
齐帝祁涵,现身于此闹市之中,自然不会轻率。
她是没有想到,一国之君会出现在此处。
房门轻叩两声被推开,容璇抬眸唤道:“二哥。”
魏宁侯府跟来的家仆被留在外头,自行用饭。容琦铭见到妹妹,笑道:“这望仙楼生意倒红火。好在你先到了,如若不然,怕是连大堂都没得坐。”
他在对侧坐下,这家酒楼是宁国公世子赵凌荐于他们的,今日趁着出门办事的机会,正好一试。
容琦铭加了两道菜,道:“我挑了三家票号,稍稍耽搁了时辰。”
他们从家中带入北齐的银钱,还有齐帝赐下的两万两白银,存了泰半到票号之中。
“午后我会上街采买些东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容璇想了想:“也没什么,二哥看着办便是。”
“那好。”容琦铭笑着答应。
菜式陆陆续续上齐,容琦铭先品了几筷子,不得不感慨:“食材倒都讲究,值这个价钱。就是味道实在寡淡了些,难以入口。”
容璇以为然,二人皆不习惯北齐皇都清淡的口味。
问酒楼要了些辣子,一顿饭毕,容璇先行回府。
魏宁侯府坐落在皇城南大街,听闻前身是前朝一位王爷所有,占地广,地段极佳。
其中亭台水榭,回廊楼阁,无不气派。
齐帝特下旨将这座宅邸赐予容家,以示皇恩浩荡。
在魏宁侯府住了两日,容璇已经熟悉了府中规制。
她所居的院落名唤归云院,因觉得名字尚可,故而未改动。
偌大一座侯府,只有她和二哥在此。
明面上,齐帝厚待容家。大哥被齐帝封了魏宁侯世子的爵位,仍随父亲驻守徐州。长姐已经出嫁,亦加郡君之衔。至于她和二哥,则被齐帝召入北齐皇都,名为另行封赐,实为人质。
此番入北齐,因是长途跋涉而来,她和二哥各自只带了几名贴身仆从与护卫,还有家中姓徐的一位老管家与他们同往,替他们料理新府事宜。
魏宁侯府一应奴仆,皆是北齐朝廷分派,其中不知有多少宫中的耳目,不得不防。
容璇继续收整书架上的兵书,既来之,则安之。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容琦铭也带了人归府。
他收拾了几样采买的东西,兴冲冲先去归云院中。
“瑜安,瞧。”来不及坐下,容琦铭便将东西尽数呈出。
几匹织花描金的锦缎,色泽鲜亮,质地上乘。
展开时,仿佛屋内都为之一亮。
到底是北齐皇都,非外间可比。徐州城里最好的绸缎铺子,也见不着这等尖货。
容琦铭选了匹绸缎想往容璇身上比划:“给你做成衣裳,一定好看。”
“二哥,”容璇语气无奈,“买这些做什么?”
容琦铭也说不清。他在街上时,一眼瞧中了绸缎铺子中摆出来的这几匹锦缎,只觉适合瑜安,未多讲价便如数买了回来。
自家妹妹正是最好看的年岁,却因为扮作男儿,从未费心装扮过,实在可惜。
说来瑜安的身份,一直是家中最大的秘密。
他幼年时,父亲接到旨意镇守边关,母亲跟随。家中事务由长兄打点,也照谢刚满四岁的他。
瑜安就是在那时生于军中,一直随父母亲驻守在外,直到数年后才第一次归家。
他还记得,瑜安出生时父亲曾传回信件,说家中添了个弟弟。兄长将这封信念给年幼的他听时,他失落了许久。
他心心念念,想要的是个妹妹。
不过话虽如此,他十岁时父母亲带瑜安归府,他还是很欢喜,自己终于不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成了兄长。
他带着这个幼弟四处玩耍,十足十像极了兄长的样子。
随着瑜安长大两岁,母亲方悄悄告诉他,瑜安是他的妹妹,要他务必保护好她。
只因瑜安生下来体弱多病,父亲请了大师批语,要将她充作男儿养大,方可保她平安。
为此,还给她改了名字,唤做容璇,小字瑜安。
母亲对此深信不疑,况且在军伍之中,将瑜安当作男孩儿养可以省却更多危险。
将大师所言和盘托出后,母亲再三告诫他不得将瑜安的身份外传,否则会破了大师之语,害了妹妹。
他郑重点头,守口如瓶,心中却欢喜不已。
他做梦都想着要一个妹妹,没有想到,老天爷竟听进去了他的话。
弟弟变成妹妹,愈发叫他宝贝起来。
家中四个孩子,只有他和瑜安年岁相差无几,能玩在一处,感情也最深厚。
身处北齐,容琦铭不得不想到另一事。
“在徐州时,山高皇帝远,隐瞒身份倒也无妨。如今到了北齐,你再扮作男儿,届时若是被发现治一个欺君之罪,怕是不好。”
容琦铭的话不无道理,也并非空穴来风。
容璇已然平安长成,不必再避讳大师之语。她既近成婚之期,身份自然是瞒不住的,还是要早做安排。
就这么顺势恢复女儿身也好。
容家处在风口浪尖上,不能叫人拿住错处。
容璇沉默须臾,道:“二哥,我自己再想想。”
才入皇都,满心疲惫,倒也不急在一时。
容璇吩咐檀佳收好这几匹锦缎。
容家跟来的旧人居于一处,檀佳为女眷,也是她身边唯一的贴身侍女。此番跟随她来了北齐,容璇留她住在自己院中,单独辟了一间房。
“还有——”容琦铭取出一个四方的包袱,卖足了关子,“打开瞧瞧,保管你喜欢。”
容璇倒没抱什么指望,随手开了包袱,待看清眼前物什,不由有些惊喜。
几册旧书码得整整齐齐,竟是她找寻许久的《六略兵法》。
她小心翼翼地翻看查阅过,正有自己缺的那几卷。
书页已泛黄,字迹依旧清晰工整,散着墨香。
容琦铭不无得意:“我跑了五六家书铺才搜罗起来的,总算没叫你失望。”
“多谢二哥。”容璇颇为宝贝,如此一来,这一套兵法她就只缺了三卷。
“还有几家旧书铺,回头二哥再替你找找。怎么样,还是二哥好吧?”
“嗯。”
容璇猜到他的心思,果不其然,容琦铭接着道:“那你可否告诉二哥,当年在代郡,你到底是怎么从齐帝手上脱身的?”
对于这桩旧事,妹妹总是不愿多提。
容琦铭本也不欲追问,但如今他们身处北齐,怕齐帝发难,还是要早作提防。
“我么?”容璇说得轻巧,“借了他一枚出城玉令罢了。”
至于如何借,当中波折她未多言。
容琦铭玩笑道:“既是借,到了北齐地界,你莫不是还要将玉令物归原主?”
无心之言,却一语成谶。
府上管事匆匆来报:“二位公子,宫中传了谕令来,请三公子出去接旨。”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合该早些忘却。
晚风吹过衣摆,带着雨后花的芬芳。
在凌音院前分开之际,容璇轻声道:“陛下怎知我会在这里?”
祁涵笑了笑:“明琬宫中,朕无意寻到了一封赋税条陈。”
冬日里信手写下的书文草稿,容璇自己都已忘却。
“况且……”帝王望入她的眼底。
那一年赈灾毕离开江南时,她说有机会想再好生看看江南的春景。
他们终会重逢……
第 62 章 归家
月华倾泻,洒落一层银辉,凌音院内烛火早早熄下。
白日里经了太多事,榻上的女郎却是辗转难眠。
她看着一道月光映在锦衾间,听着晚风时而拂过叶梢的声音。
更鼓敲响,滴漏声断。
虽然临睡前吩咐侍女于辰时中唤她,但清晨的阳光透过厚厚的帷幔时,容璇自然地便醒转。
因容璇午憩,殿中拉上了帷幔。虽在白日里,殿中亦显得昏暗。
榻上云雨事毕,容璇身上只披了件白色的里衣,掩不住颈间痕迹。
她稍稍平复气息,面上绯红未褪。
她是主动勾了祁涵做此事,略显生涩。
“陛下若无其余吩咐,”她道,“臣告退。”
祁涵抬了人的下颌,容璇却有缘由:“今日陛下明旨召臣入宫,留宿不便。”
“是么?”
祁涵态度不明,他的一念之差,于容璇而言却天差地别。
“还是——”容璇攥了衣摆,“陛下想再来一次?”
黄昏时分,容璇沐浴完,换上官服方乘马车出宫。
魏宁侯府内,容琦铭一直在堂屋等着她。
“二哥。”
“晚膳可用过了?”
“是,在宫里用的。二哥若无其他事,我就先回房了。”
“瑜安——”容琦铭叫住她,借着烛火,容璇察觉他神色不同往日。
屋中没有第三人,容琦铭望着她的眼眸:“你有事瞒着我?”
“……是。”沉默一会儿,容璇坦然答。
她回到容琦铭对侧坐下:“二哥想知道什么呢?”
瑜安如此态度,容琦铭反倒不知从何问起。
“你……遇到了什么难处?”
“二哥,我尚能应对,你不必忧心。”
“齐帝,为难你了?”
容璇没有否认:“为人臣子,无可奈何。若是支撑不住,我自会告诉二哥。眼下还无大碍,齐帝只是召我下棋,应对起来费神罢了。”
若是瑜安说齐帝毫不介怀从前之仇,容琦铭反而不信。
“他……可有识破你的身份?”这是容琦铭最紧张之处。
“未曾。”容璇语气镇定,“若是识破了,我早便该下狱,哪儿还有机会坐在此处。二哥,齐帝不会想到,当初一箭射中他的敌将是女子。”
在容璇面上,容琦铭看不出任何端倪。
“也是。”瑜安的箭术是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便是他和大哥也自叹弗如,“只是,你为何现在才归?”
问及此,容璇心中先将祁涵骂了一回:“齐帝摆了棋局,限我今日内解出。”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毕竟祁涵本就是以对弈的由头将她召入宫中。
暂时安抚住容琦铭,容璇欲回房歇息。
“瑜安。”再度被叫住,容璇回身,声音微不可察地紧张起来:“还有何事?”
“你可别跟齐帝争抢好胜。”
“什么?”容璇放松下来,“二哥何出此言?”
容琦铭却知道她的性子。瑜安于棋艺一道天分极高,夫子启蒙后,剩下的几乎都是她自己研读棋谱,无师自通。对局之时,从未在谁手上吃过大亏。
今日听了赵凌之语,他可真担心瑜安不服输,与齐帝较劲。
容璇笑了:“二哥,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便好。”
回到院中,容璇换过常服,歇息片刻,却翻出了闲置已久的棋谱。
徐州城中,同辈里无人是她对手,令她失了对弈的兴致,至多是与自己下棋。加之战事吃紧,她渐渐荒废了此道。
与祁涵弈棋,他棋风凌厉,强势攻伐但后方防守又滴水不漏,寻不到机会。数次交手,她都被他全盘压制,一直处于下风。
总得寻出破解之法。
容璇脑中复盘着白日里的棋局,唤来檀佳:“去问问,府上可有棋盘。”
“是,主子。”
夜凉如水,屋中点着几盏灯火。
兄妹二人对坐,虽十余年未谋面,但这个名字对他们而言并不陌生
容琦铭清晰记得,十六年前的冬日格外寒冷。
那时的他不过九岁,大雪连日纷飞,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粮食本就歉收,冬日严寒,百姓生计更加难捱。
好不容易风雪停歇,羯族骑兵侵扰的身影已近在眼前。羯族再度大举南下侵略,他们以游牧为生,大雪封山,于他们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为了生存,羯族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时战况之惨烈,只怕经历过此战事的人永生都不会忘记。容璇尚年幼,对此事记忆已模糊。容琦铭却知道,羯族人没有过冬的粮草,军队出袭,以汉军俘虏和妇孺为食,谓之“两脚羊”。
被攻陷的数座城池,羯族从不过多停留。席卷干净粮草银钱,吃空半城百姓,再赶剩余人作为军粮,便弃城而去。
所到之处,民不聊生。
边境数城百姓陷入绝境,目睹听闻羯族吃人惨状,人人自危。
那一战,是北梁和北齐初次联手,共同抵御羯族进犯。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挡不住羯族虐杀,那么中原腹地的百姓都危在旦夕。北齐顺帝命膝下第三子,魏王祁愈带兵出征。祁愈便是后来的齐明帝。而北梁军马则由谢老将军挂帅,正是谢明霁之父。
两方大军会合于一处,计十七万。
外族当前,生死存亡之际,齐梁将士都放下国仇,拼力厮杀。
战事之悲壮,无人再敢回想。
中原将士付出沉重代价,战场上的尸体直堆成山,才勉力将羯族阻于关外。两国与羯族议和,奉送军粮布匹,换来一时和平。
边关数城烽火未熄,亟需休养生息。可那一战后,力挽狂澜的谢老将军被污通敌叛国,与北齐魏王祁愈勾结,意欲共分大梁江山。
往来的书信、印鉴呈于帝王案头,人证物证俱在,罪证确凿。梁帝大怒,以雷霆手腕下旨诛灭谢家。
谢家子弟在战事中伤亡无数,谢家军元气大伤。梁帝绝情,除了在外收整战局的谢明霁逃出生天外,全族尽灭。
一代将门世家就此陨落,大梁边防塌陷半数。
可叹为国厮杀的将领,没有死在异族枪下,却死在了同袍的屠刀中。
所有为谢家求情者,以同罪论处。
诛灭所谓的同党三族后,一时间朝野噤声,无人敢为谢家求情。
此后,梁帝先后派遣将领进驻青州,百姓沉默以对,再不复谢家荣光。
谢家为叛党,可每年清明,青州八郡中偷偷祭祀谢家的百姓不计其数。法不责众,便是杀也杀不干净。
青州的百姓,从来没有忘记过谢家。
三年后,谢明霁再度现于世人面前,已是北齐将领。
北齐皇权更迭,曾经出征的魏王祁愈夺得帝位,成为北齐新主。
没有人知道,谢明霁在家族覆灭后,是如何逃出天罗地网,辗转来到北齐。
也没有人知道,当羯族再度来犯时,谢明霁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为北齐领兵。
更没有人知道,年仅十九岁的谢明霁,是如何在北齐军中站稳脚跟,一步一步聚拢谢氏旧部,带北齐军队击退羯族,立下赫赫战功。
身上背负着父兄通敌叛国的污名,谢明霁却曾在军中发誓,永不会进犯故国半步。
他驻守北齐边关八年,立下的不世之功,全是在对战羯族中赢得。
当他领兵攻至羯族圣地祁连山,将羯族驱退数百里,十年不敢再来犯时,不过二十九岁。
领兵归北齐皇都时,北齐边关百姓自发跪送,边境十年内不见硝烟。
谢明霁因战功封异姓王,北齐上下全无异议,心悦诚服。
甚至茶余饭后,北齐朝野只笑梁帝识人不亲,自毁长城。
谢明霁深受明帝祁愈倚重。这位帝王大刀阔斧改制,用人不拘一格,乃北齐一代英主。
而明帝唯一的嫡子,正是祁涵。
谢明霁在北齐威望颇深,地位无可撼动。边地的百姓将他视作神明,家中常供奉谢明霁的画像。
靖平王谢明霁功高一代,两任帝王从未猜忌。
容璇明白父亲之意,有靖平王出手相助,她们在北齐的日子能轻松许多。
只是……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赞成。
昔年谢家谋逆一案,父亲虽非主审之人,但却奉先帝旨意,亲自带兵前往镇压,谢家倾颓再难挽回。
就算靖平王能理解父亲身不由己,怕也要和父亲老死不相往来。
容琦铭摇头,为人子者,他亦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拔剑向恩师。
即便是朝廷逼迫,大不了称病不出,任由皇帝降罪。皇帝不可能将谢容两家连根拔起,否则谁来守徐州城门。多少人在谢家逆案中落井下石,官运一路亨通,有的是人愿意接手这份差事。
容璇安静道:“父亲去,能给谢家留下最后一份体面。”
又是一阵沉默,烛火摇晃。容璇道:“但我想,靖平王不会领这份情。”
如若父亲不是那般忠于凉薄之主,或许梁帝不会在谢家一案上肆无忌惮。
“我想也是。”
谢氏一脉只余靖平王一人,两家情意早已不复。
父亲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何必要他们向靖平王寻求庇护。
大概,父亲是希望尽一切可能保住他们罢。
哪怕靖平王念半分旧情呢。
二人皆不愿去王府。昔年的容家未施以援手,如今哪有脸面登谢府大门。只是,他们却也不便违抗父亲之意。
“靖平王现在不在府中。”容璇想起在御书房中听过的一言半语,“每年秋,他都会去京郊的千佛寺礼佛,祭奠亲族。”
偌大一个谢府,满门忠烈,如今只余他孑然一人。
纵然位极人臣,荣耀无匹,其中悲凉孤寂怕也无几人知。
“那便过些时日再说吧。”容琦铭拿了主意。
“好。”二人心照不宣,将此事按了下去。
朝宸宫内,祁涵翻看着眼线奏报。
容璇回到府上,吩咐人买回了棋盘。
状似恭顺,实则处处谋算试探。
倒是让他觉得,这场棋局愈来愈有意思。
只不过么,自己对容璇太宽容了些。
边关偶然采得的一朵娇花带着刺,是时候移栽回宫中,好生修剪。
“王叔该回来了罢。”
“是。”高进垂手回禀,“王爷传了消息,月底回京。”
“好。”
风平浪静过了两日,容琦铭踏入自家妹妹屋中时,瞧人正抱着棋谱琢磨棋局。
他毫无意外之色,叩了叩房门,引起容璇的注意:“爹娘寄了信来。”
“当真?”
容琦铭从怀中取出信,与容璇一道拆开。
信纸一共三份。第一封是大哥的笔迹。
祁涵看重徐州,已下旨减免徐州三年赋税。谁能想到北梁割让徐州,反倒成全了徐州九郡的百姓。
母亲的信中,则是叮咛他们务必保重自身,天冷加衣,爱惜身体。
子女孤身离家千里,为人母者总有操不完的心。
短短几页信纸,如何能到清。
最后读完父亲之信,容琦铭道:“父亲提及,想让你尽快恢复女儿身。”
信中父亲说得极隐晦,毕竟这封信要到他们手中,不知辗转过多少人。
“我和父亲的意思一样。瑜安,你当真得考虑此事。”
“我知道了。”
父亲的教诲瑜安还是听从的,容琦铭并不担心。
迟疑一会儿,容琦铭道:“父亲在信中还问起,我们是否拜见过靖平王。”
此事在她们离家赴北齐时,父亲便再三叮嘱过。
提到靖平王谢明霁这个名字,兄妹二人俱陷入沉默。
等了一会儿,马车旁护卫禀道:“主子,知府大人想来给您问安。”
祁涵先去看容璇,余知府的面子自然当街不能驳了,这一点容璇也无话可说。
于是帝王颔首:“好。”
余知府下了马,帝王的车驾他当然识得。
那日陛下微服驾临,他候在府门外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辆车驾。
虽不能行大礼,但总不能熟视无睹过去。
祁涵略挑起马车侧帘,神色如常。
马车内,女郎伏于他膝上,噤了声音。
第 63 章 对峙
这一条街两侧多为官家宅邸,往来少行人。
落霞的余晖映入马车中,帝王腰间仍佩着那枚水鸭子香囊。
时隔几年再瞧见,容璇打量一番,由衷觉得自己的绣艺尚可。
她屏息听着二人交谈,只盼着祁涵赶紧应付过去。
“下官见过公子。”
因是在外,余知府巧妙地改了称呼。
明月悬天,街巷点缀着无数华丽明灯,流光溢彩。
不远处的裕河在灯火映照下,有如天上的星桥银河般壮观。
悠扬的丝竹乐声自河上传来,达官贵人的香车宝辇列在道旁,赏灯的百姓皆衣着鲜亮。
整座城池灯火繁盛,花灯铺就,一片欢歌笑语。
诗云,“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大抵如此。
容璇守于窗边,长街盛景尽映入眼中。
身后的祁涵气定神闲品茗,只在雅间从容观之。
灯会游人如织,街上人头攒动,新涌入的观者几无立足之地。
唯有远离纷飞战火,百姓安乐,方能得享眼前这份盛世太平的欢喜。
祁涵为帝王,从来都是自高处俯视。
可容璇却爱这份热闹。
边地之中,战事消弭,军民同乐,是她最大的祈愿。
不知徐州城中,何时能有这样一场盛景。
一道窗子,隔开两处光景。
虽只能困于雅间中,但外间的喧闹气息,依旧让她觉得自在鲜活。
瞧窗边人一直望着街角卖灯的小摊,祁涵淡声对高进吩咐几句。
望过满街灯火,容璇只可惜,如此赏灯到底无趣,便同祁涵早早回宫。
身后的喧嚣逐渐远离,为避开人群,马车选了僻静些的小巷。
夜里有红薯香甜的气息飘来,容璇将帘子拉开一角,见街边有一老者支着红薯摊子。
她转眸去看祁涵,祁涵心领神会,命车夫停下车驾。
他陪着容璇下了车,冷风一吹,显得小摊上热乎乎的烤红薯愈发诱人。
容璇熟门熟路地挑出两个红薯,老者用油纸包了,笑眯眯道:“您拿好。”
她分了一半给祁涵,红薯飘香的时节,就让她想起从前在家中的情形。
咬上一口,是熟悉的味道。
容璇心情好,与祁涵不知不觉说起童年趣事。
这条街虽不是主街,但零星几盏灯火装点,衬着遥遥传来的人声,也别有一番意趣。
二人在街头走了一段,高进为主子付了银钱,带着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祁涵含笑听着容璇之语,听她说到自己曾拉兄长逃学,就为了在城中赶集的日子,去买上些新鲜吃食。
“赶集一月一次,摊贩都从附近村落来。集市上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还买过一对兔子养着。”
“后来被父亲发现了,还是二哥揽了所有过错,亏得有我阿姊求情。”
对于他们这些小把戏,父亲心知肚明,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护卫们察言观色,在高总管示意下退得更远些。
隔着一条巷子,前处是一盏二人高的仙宫灯,架在高台之上。
仙宫灯灯架通体雕刻云纹,六扇扇面上绘有仙人图案,以木轴相连。这盏灯出自官匠,由京兆尹府运置在此处与民同乐。仙宫灯周围,又布着各式小灯,做出瑶池美景。
这样的巨型华灯,由官府灯会上装点了十余处。只不过此处游人的目光皆被临街那盏最大的万寿灯吸引,加之此地偏僻,显得这一盏精巧的仙宫灯少有人问津。
容璇驻足去瞧六扇灯面上绘制的神话,起风时,各扇面绕中心木轴转动,美轮美奂。
这一扇绘的是嫦娥奔月,容璇驻足欣赏,只是在木轴转动声中,却有些异样响动。
她待要仔细分辨,高台上那盏仙宫灯竟毫无征兆地坠下,牵动周围十几盏连灯。
她未及反应,身侧的祁涵已揽过她的腰身,急速退开。
宫灯坠于地,火星四溅。
容璇被他护在墨青色的大氅下,甚至手中的半个烤红薯都未损分毫。
“莫怕。”
她仰头看去,祁涵手中长剑已出鞘,闪着寒光。
十余道黑影伴随着宫灯自高台而下,留三人截住出路。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几道剑影闪过,来者出手狠辣,皆是死士。
容璇武艺不精,这样的近战,弓箭完全无用,更何况眼下她手中没有长弓。
刺客显然是冲祁涵而来。他利落结果了当先一人的性命,护着怀中人至一角。兵刃相击声中,容璇当机立断,她能做的是寻机自保,不必让祁涵太分神于她。
祁涵长剑染血,三名刺客倒地,余者围攻的招式愈发狠戾。
包围圈越缩越小,容璇拔下鬓间发簪,投出刺中死士左臂。祁涵剑芒划过,一剑封喉。
紧随其后,祁涵身边暗卫赶到。其实前后不过几息之间,但刺客皆报了必死信念搏命,让容璇仿佛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
祁涵的暗卫训练有素,摆开阵形,一队将二人护在中央,余者则将刺客团团围困。
胜负并无悬念,刺客落网只是时间问题。
但战局之激烈却超出容璇预料,这些死士与祁涵身边的精锐竟都能五五开。
就是不知,此番要取他性命的是何人。
刺客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四溅。
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遮在了容璇眼前。
容璇垂眸,她长于边关,上过战场,从来不是祁涵眼中受不得风霜的娇花。
只是她余光望见祁涵受伤的左臂,血迹染红了月白的锦袍,终究还是陷入沉默。
……
朝宸宫内,御医为君王查看伤处,所幸剑伤并不深。
好在是冬日里,衣衫比平日更厚实些。
御医为祁涵包扎时,容璇安静地坐在屏风旁。
毕竟祁涵是为救她而受伤,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况且,是她执意要出宫赏灯。
“夜深,去明宝堂睡罢。”祁涵温和道。
这样的刺杀,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御前无一人为此惊慌。
今夜刺客留下了两个活口,容璇很想问一句审讯是否有结果。
不过想来,祁涵也不愿意告诉她。
她只需要安分地做他的掌心花即可,由他庇护。
容璇施礼告退,高进亲自送她回明宝堂。
待她离去,祁涵淡淡道:“传人进来罢。”
要取他性命的实在太多,甚至无需去猜是哪位叔伯的手笔。
这一夜朝宸宫守卫增添了一倍,温嬷嬷服侍容璇沐浴时,只知道娘娘随陛下出宫遇险,并不知具体情形。
“娘娘,可是今夜吓着了?”
容璇换了寝衣,坐在榻上迟迟未睡,温嬷嬷关切道。
嬷嬷有此想法并不奇怪,容璇未否认,只让她宽心。
主殿中烛火久久未息,容璇亦是辗转难眠。
虽则知道今夜这一场刺杀并非因她而起,没有她祁涵照例会遇刺。但到底是她给了刺客机会,置祁涵于险地。
他们之间,谈不上是谁连累谁。
翌日容璇醒来,祁涵已去外朝理政。
元宵节过后,十六朝廷便要复朝。
“陛下伤情如何?”容璇问向留守朝宸宫的御医。
李御医道:“回娘娘,陛下伤情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即可。”
容璇点点头,想了想,吩咐侍女取来笔墨。
她提笔写就了一张方子,供御医过目。
……
用午膳时,御书房内,祁涵望着容璇从食盒中端出来的那一碗物什,不禁陷入沉思。
“这是……从前只要我父亲受了伤,我母亲都会熬这碗药粥。”容璇想要辩白一二,“御医检查过食方,并无碍。”
只不过她看着碗中这碗黑糊糊的东西,忽而觉得自己更像是刺客。
刚盛出来时,分明还没有这般难看。
大约是被桌上各色珍馐所反衬的缘故。
容璇默默收回碗盏:“改日。”
祁涵失笑,见她神色怏怏,只以为她在忧心自己伤情,难以成眠。
“陪朕用膳罢。”他道。
容璇依言坐下,午后的祁涵照旧忙碌。
御医来为他换药毕,容璇随御医一同离开。
“去御园走走。”容璇命其他人先行回长庆宫,只留了圆桃陪在身侧。
“世子殿下,这边请。”
侍从出声,容璇抬首,看着出现在眼前三步远的人。
来人着世子官服,身长九尺,样貌硬朗,居高临下看来时极有压迫感。尤其是他目光中的审视,令容璇十分不喜。
容璇并未在宫宴上见过他,却能大致猜出其身份。
福王世子,祁谈。
他奉帝命巡视江左,年节时并未归来。
祁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清冷美人,自是知晓她是何人。
陛下新纳的容妃,果然好颜色。
美人一袭妃色对襟长裙,纤秾合度。肤若凝脂,不过薄施粉黛,容颜盛然,只一眼便胜过他府中所有姬妾。
绣芙蓉的玉带系于腰间,衬得那腰身不盈一握。
“容妃娘娘家中可有姊妹?若是有娘娘一半美貌,孤倒是想纳作侧妃。”
容家门楣不过尔尔,侧妃已然足够抬举。
他毫不掩饰言语间的轻佻,如此冒犯,容璇轻描淡写:“京中贵女如云,世子大可请陛下作主赐婚,何必舍近求远。”
不待祁谈开口,容璇道:“本宫宫中尚有要务,陛下召见,世子也莫迟了。”
她携了圆桃离开。身后,祁谈的目光有如鹰隼,倒不是个空有美貌的木头美人。
就是不知在榻上,是否还能有这般冷淡。
长庆宫正殿内,容璇才坐下不久,内廷女官送来了三日后马球赛的安排。马球赛设于宫中安德殿前,陛下特许容妃娘娘观赛。
红蓝两方中,福王世子祁谈的名字赫然在列,为蓝方之首。
圆桃一惊:“娘娘,是否要避一避?”
御园中之事,娘娘告知她对方是福王世子,嘱咐不得对外提起。
福王世子的名号,她在宫中也听闻过,是长庆宫得罪不起的人物。
她实在担忧:“娘娘,当真要去吗?”
容璇一笑:“去。为何不去?”
容璇道:“但若折了现银,银两轻便,既可免去百姓服役之苦,又可杜绝原有的贪腐之患。”
帝王安静听着,容璇言:“田赋折银时,由官府先行计算好每县需要缴纳的白银数,再由县官下发到每里每户,每户会有一张单子,我称它“易知由单”,单子上清晰写明每户应当缴纳的银税。”
每年的易知由单是她和余知府领人亲自核查定,经手的人不多,皆记录在册,能贪污的余地便压制到最小。
常州府白银流通甚广,以白银代粮食绝对可行。
小小一枚银锭,折抵的却是数以千斤计的粮食。
马车停于田垅外,举目望去几无闲田。
容璇道:“我们下去看看吗?”
第 64 章 吻
春色宜人,才下过几场春雨,田垄间都是湿漉漉的。
草色碧绿,野花氤氲芬芳。远处湛蓝的天幕下还可见高飞的纸鸢,偶尔听得几句孩童笑语。他们散学归来早,聚在一起嬉戏总有万般乐趣。
仲春时节,城中出来踏青赏景的游人不少。是以田间耕作的农民们见到并肩而行的年轻姑娘与郎君,也只觉般配。劳作之余多看上两眼就罢了,浑然不知姑娘与郎君都在说些什么。
常州新税不单单是以银代粮,赋税与徭役息息相关。
靖平王府,致清院中。
下人入主院通禀道:“王爷,表小姐在外求见,说给您请安。”
谢明霁颔首:“让她进来吧。”
他才从千佛寺归来,书房中积压了不少奏案。
“舅舅万福。”苏婧涵低头行礼,已换了一身清雅些的衣裙。
“你昨日可入宫向太妃请安?”
“回舅舅,是。”苏婧涵受宠若惊,平素来致清院,几乎都说不上什么话,舅舅便让她退下。
“可曾见到容家姑娘?”
苏婧涵点头:“恰巧遇上,还叙了会儿话。”
离京两月,闻听小皇帝将要纳妃的消息,谢明霁颇觉意外。
只不过,择中的却是容家女。
“她如何?”
舅舅问的言简意赅,苏婧涵想了想答道:“样貌倒是出挑,只不过瞧着不大……”忆及她在陛下身边的模样,苏婧涵语气隐有不忿,“不知怎的就让她迷惑了陛下。”
“慎言。”
苏婧涵噤声,怕惹了舅舅不悦。谢明霁道:“无事便回去歇息罢。”
“婧涵告退。”她一礼,退出了致清院。
谢明霁翻开一封暗卫奏报,按京中的消息,那位容家小姐是容家旁支之女,非容平钧亲生女。
他唤来暗卫长:“选几个人去徐州,查一查容氏女身份是否有可疑之处。”
毕竟出自北梁,不得不防。
“属下领命。”
瞧着奏报中魏宁侯的名字,谢明霁是没有料到,容平钧也会做出送女入宫的勾当。
他将奏报掷去一旁,容家的人和事,如无必要,他实在不想沾染半分。
……
宫中的日子渐渐安定下来,容璇有时随着祁涵出入御书房中。
估摸着到了祁涵召见朝臣的时辰,容璇起身,走前还顺走了御书房内的一本史书。
“陛下,这本书借我读读?”
“好。”祁涵没有拒绝。
圆桃一直等在御书房外,从容璇手中接过了书。
“回去吧。”容璇笑着对她道。
出了昭平门,她们迎面遇上总管高进亲自引了人入内,态度十分恭谨。
“王爷请。”
高进口中的王爷约莫四十上下,身形颀长,样貌英朗不凡。
容璇猜到对方身份,客气一礼:“王爷安好。”
功高一代的靖平王,华夏边民的保护神,不想能在此地遇上。
谢明霁打量过眼前低头行礼的小姑娘,淡淡应了一声。
他未多停留,大步离开。原本他还奇怪,陛下为何会独独选中容家姑娘,现下见了人倒能稍稍解惑。
样貌的确生得不错,就是不知是否安分。
容璇目送靖平王离去,想必祁涵召见王爷必有要事。
御书房中的谈话不得而知,回到明宝堂中,容璇继续翻看手中史书。
知己知彼,方能更好应对。
北齐开国至今,共历五代,七帝。
立国之初,为迅速稳定疆域,北齐高祖大肆分封同姓宗族为王。藩王权势甚广,甚至可自立八千以下的军队,以解决封地兵患。
齐高祖一代霸主,他在时藩王皆安分守己,未敢有异动。只是高祖驾崩后,却苦了继任的几位皇帝。
北齐皇位更迭之快远胜大梁,每当新旧皇权更迭之际,各处藩王粉墨登场,争权夺利。北齐皇位大权渐渐旁落。
尤其祁涵祖父顺帝继位时,本就是由真定桓王扶保上位,于朝政上更是力不从心。
且顺帝醉心后宫之事,广纳妃嫔,单成年的子嗣便有十八男九女。
庸懦的君主偏偏长寿,到了顺帝在位后期,内有诸子夺嫡,外有藩王乱战,朝局一片混乱。
直到明帝借军功夺位,方一扫北齐颓势。
明帝同样是北齐近几代皇帝中,唯一一位能揽朝政大权者。
他外扫羯族,内压权臣,励精图治,北齐在他手上隐有中兴之势。
与顺帝不同,明帝膝下仅有三子,早早便立了嫡子祁涵为储。
“在看什么?”
容璇读得入神,浑然不知祁涵何时进殿。
“陛下。”她起身行礼。
祁涵在她位上坐下,容璇回道:“读到熙平之乱。”
祁涵翻了翻书,果真如此。
熙平是明帝最后的年号,他在位十二年,虽宵衣旰食,但终究难以肃清藩王祸患。
明帝病重之际,祁涵尚在边关。他匆匆赶回京后不过三日,明帝即驾崩。
祁涵于灵前继位,年仅二十岁,成为了北齐新的主人。
朝中暗流涌动,藩王权臣虎视眈眈。
祁涵登基不满三月,北齐内乱迭起。
关于这一场叛乱,史书上只记载了寥寥数笔:“帝往宗庙祭祀,未几怀王、成王起兵叛乱,三月乃止。”
这其中的惊心动魄,史家工笔怕是未写出万一。
祁涵修长的手指停在这一页,容璇轻声道:“当时……必定很凶险吧?”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父皇突然崩逝,他遭逢丧父之悲。可北齐朝中,容不得他有半点喘息之机。叔伯同族全然不谢半点骨肉亲情,皆想趁他立足未稳要了他的性命,取而代之。
朝廷形势瞬息万变,他如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那段时日,他几乎夜夜难以成眠。
可他为大齐帝王,是所有皇党的主心骨,不能在人前露出半分怯懦。
往事像是要将人淹没。祁涵抬首时,对上了女子清亮的眼眸。
他笑了笑:“叛乱早有迹象,尚能应对。”
女子望着他,灵动的眸中带着疑惑:“既知诸王有不臣之心,为何还要犯险离京?”
“京中有王叔坐镇,无妨。”
父皇在时,组建了一支精兵,号万骑,从来只听帝王调遣。
万骑的兵符,父皇交了一半在他手中。另一半则在临终之时,秘密托付给了靖平王叔。
这一段旧事,从未有机会向人倾诉。
祁涵也未想到,再度谈起时,心境竟能轻松许多。
容璇心下明了,看来是一场里应外合,祁涵与靖平王共诛叛乱的成、怀二王。
用人不疑,祁涵对靖平王远比她想象得更要倚重。
“有时候血脉亲情,反而不值一提。”
被亲叔伯在父亲灵柩前逼迫的那一刻,祁涵至今无法忘却。
容璇也陷入默然,好在容家并不是如此。
她伸出手,碰了碰祁涵的掌心,有些凉。
秉烛交谈,不知不觉夜已深。
祁涵将容璇横抱起,带去了内殿。
容璇的手环过他,一片顺从。
……
自靖平王回府,祁涵每月都有几日会去靖平王府请教。
容璇听他身边的高进提起,这是祁涵做储君时便有的规矩。
除了太子三师外,明帝特意请了靖平王做祁涵的师傅。
过府请教的习惯,直至登基后祁涵亦未改。
午后到靖王府的车驾已备好,容璇着了寝衣半坐在龙榻上:“陛下。”
“何事?”
容璇道:“今日出宫,可否带上我?”
宫中的规矩她一一遵从,唯有一点,她从不愿在祁涵面前自称为妾。
榻上的女子墨发散着,寝衣单薄,露出颈间细腻的肌肤。许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如玉的面庞上染上了绯红之色,平添娇媚。
“我许久……未见过兄长了。”她示弱道。
她定定望祁涵片刻,祁涵道:“好。”
用罢午膳,帝王出行的车驾先至靖平王府。
“恭送陛下。”
马车尔后送容璇去魏宁侯府,祁涵顿了顿:“一个时辰后须回来。”
“遵旨。”容璇无有不应。
魏宁侯府外,收到了消息的容琦铭早早等候着。
一月未见,他上上下下打量过妹妹。
瑜安清瘦了不少,但眼中却有神采。
“我在打一场新仗罢了。”容璇笑着道,只不过用的不是兵法。
容琦铭安下心来,一旦妹妹寻到目标,便有斗志,必定会好生达成。
归云院上下被檀佳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徐州时,为掩人耳目,檀佳名分上是容璇的通房。但她所学皆是按了正室夫人来教,用人之际,容琦铭已放心地将魏宁侯府后院的一部分账目交与她。
难得回府一趟,兄妹二人似有说不完的话。
“父亲又寄了信来,我告诉他们,一切都好。”
容璇松口气,总算没有带累双亲为她担忧。
“父亲还问起靖平王之事,催我们去拜见。”
“靖平王已回京,此事交给我就是。”
容璇揽下,示意兄长无需多虑。
叩门声响起,是护送容璇来的禁军副统领:“容姑娘,陛下吩咐,您须得在一个时辰内回去。”
祁涵的人入侯府,如入无人之境。
“知道了,你先去准备。”
她打发了人,容琦铭忍不住怒道:“齐帝拿你当什么?”
强夺了他的妹妹不算,还将妹妹当作囚犯么?
“大约是代郡之中让我跑了,他还记恨着。”容璇眨了眨眼,“就让让他罢。”
这话逗乐了容琦铭,容璇道:“二哥,寻到机会我再出宫。”
容琦铭抱了抱她:“你保重好自己,家中的事无需担心。”
……
待到了靖平王府外,祁涵与靖平王仍在议事。
王府的管事客客气气请了容璇入府,在偏厅备了茶点。
她是初次踏入靖平王府,随着侍从一路走着,见这座煊赫府邸占了整整一条街。
所去的偏厅在东院,容璇于偏厅坐下,屋中陈设隐隐可见大梁风貌。
她拨了拨白瓷茶盏,这一等便等到了夕阳西斜。
王府中晚膳已备好,祁涵携了她在王府用膳。
原本与祁涵同桌进膳已是煎熬,加上一位不苟言笑的靖平王,容璇只当以毒攻毒,更加无所谓起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靖平王府的饭菜意外合她的胃口。为着祁涵,王府特意备了两份菜式。靖平王出身北梁,他那半自是便北梁的口味。虽与徐州城中菜式还是有些偏差,但容璇竟很是喜欢。
她夹在祁涵与靖平王之间,有侍女布菜,便安静低头用饭,也好避开他们二人的目光。
这一顿饭无甚君臣规矩,容璇发觉祁涵与靖平王私交深厚。
从大梁至北齐,容璇还是头一回吃上这般合心意的一顿饭食。
用罢晚膳,夜色已笼罩皇城。
谢明霁亲自送了他们二人出府。
“王叔留步。”
王府外,谢明霁目送马车离去,方吩咐人关了府门。
今日见到这位容家姑娘,倒是乖巧。既是跟在陛下身边的人,若有机会还是需再试探一番,以求没有闪失。
他想起锦囊留在了偏厅,回去寻之时,侍女方在收拾膳桌。
“王爷。”
察觉到主子的目光,侍女倾倒的动作一顿,惴惴不知是否做错了事。
谢明霁却未语,容家那位姑娘的位上,碗盏中藏了些许冬菇。
看起来,侍女夹去的这道烩时蔬她是一口未动,只小心掩了起来。
是出于礼数么?
忆起些许往事,谢明霁的神情不知不觉变得柔和。
大抵是临别前的一吻,缠绵而又缱绻,蕴着千般不舍。
水面终究重归平静,如来时一般。
帝王最后予她一物,和田暖玉所篆刻的印章触手生温。
容璇低眸打量一会儿:“这是陛下自己刻的?”
“是。”
月光笼罩下,印章中留了些许红泥。
容璇随手将它印于自己掌心。
借着月光,那四个篆刻小字格外分明。
从四品上,户部主司。
第 65 章 选择
青丝如云般垂落,在月光照耀中宛若上好的锦缎。
女郎望着掌心印鉴,工整典雅的四字篆书好似重若千钧。
朗月之下,从未设想的道路摆在眼前,容璇一时失了言语。
散着的墨发轻拂过指间,帝王语气郑重:“不单单是官印,此番若是还朝,便以女子身份堂堂正正立于朝廷,无需再有任何的遮掩与委屈。”
朝廷女官从有到无,而今再度兴起。纵然其中面临重重困阻,但这却是他身为帝王应当为瑾儿乃至天下有志于学的女郎所扫清的。
女官重返朝堂,他的瑾儿足够有资格成为第一人,为天下士子之表率。
“殿下……可要娶正妻?”
烛影缱绻,榻间的女子声音甜醉。
祁涵蓦地忆起,代郡城中离去前一晚,瑜安便是如此问他。
彼时的他没有否认,北齐的太子妃,历来都是出身权贵。
若非他出征在外,父皇应是早已为他定下储妃人选。
北齐几代皇权旁落,藩王势力盘根错节。外戚势力是坐稳帝位的极大助益,连他的父皇亦未能免俗。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平心而论,他不排斥这样的联姻。一如他的父皇母后,虽是在皇祖父安排下成婚,但少年夫妻,婚后照样能琴瑟和鸣,携手共进退。
他自一出生便是北齐储君,明白加诸在他身上所有的期许。
“孤会护着你的。”他最后只是道。
不可否认,他对眼前女子动心,却从未想过要允出正妃之位。
瑜安长于边地,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全心全意仰赖着他。
她素来乖巧,听到答案那一瞬眸中只是黯了黯,很快恢复如常。
他未多心,父皇病重的消息传来,他无暇去理会女子的心思。
有些事,瑜安应该早早明白。
他如是想,有自信能在东宫护住她。
可第二日,瑜安竟不辞而别。
随之消失的,还有他的玉令。
最初的错愕过后,他命人翻遍代郡上下,却没有任何音讯。
他渐渐回神。能在一夜之间逃出代郡,不留任何痕迹,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而瑜安,更不是寻常女子。
被蒙骗之感一点点变得清晰,一切前因后果连贯入脑海。
旧事重提,祁涵将榻上衣冠不整的女子压入怀中。
瑜安挣扎两下,很快乖乖顺从。
他捏了捏怀中人的面颊:“为何要离开?”
当初……难不成,竟是因为他要纳正妃么?
酒醉的容璇当然无法回答,漂亮的摄人心魄的眼眸迷茫地望着他,主动送上了自己的樱唇。
唇齿交缠间,祁涵心底对旧事的怒意不知不觉消散。
对于容璇当年的欺骗,他一直介怀于心。
他的瑜安消失不久,前线对垒的容家军便出奇兵反攻。
自两军对阵以来,容家军少有援兵补给,一直坚守不出。唯一的可能,就是容家知道了大齐将要退兵之事,提前布阵。
可父皇病重的消息,上下严密封锁,军中知道的不超过三人。
太过巧合,令他不得不怀疑。
更何况,他寻到瑜安之所,正是代郡中容家三公子容璇最后出现的地方。
谜团昭然若揭,只可惜他回京在即,没有办法亲手将她擒回身边。
梁帝昏聩,无能避战,徐州终有一日是他的囊中物。
容瑜安,也不例外。
时隔三年,望仙楼中初次相逢。纵然心下早已笃定,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依旧泛起波澜。
她仿佛无事发生的模样,完全忘却代郡往事。
于是他召她入宫,料定这一次她再难逃离。
昔年的不告而别,如果是因为……容家三公子心高气傲,不愿委身他为妾室,倒也情有可原。
寝衣翩然滑落……
……
云雨事歇,女子白皙细腻……满是欢好痕迹,无力地靠在他怀中。
祁涵修长的手抚过她的面颊。时至今日,他仍有立世家女为后的心思,以平衡朝廷与后宫。
“朕以为,你是足能够自保的。”
容璇与容瑜安不同。从前代郡城中的容瑜安,仿若一幅华美的丝帛,精致,脆弱,让人不住地想要呵护。而褪去面纱后的容璇,却宛如一幅意境画,灵动而又千变万化,让人一步步沉溺其中。
红烛帐暖,一夜旖旎。
……
翌日醒时,不知外间是何天色。
祁涵仍在身边,万寿节循例举朝休沐三日。
内殿中炭火供得足,仅着寝衣亦不觉得凉。
容璇仰眸与祁涵对望,目光相接时,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又是一番温存,祁涵瞧着容璇已然不记得昨夜之语。
酒后忘事是寻常,他道:“明日颐明苑中的瑞酒席,若是在内宫待着无趣,不妨随朕去转转。”
容璇点点头,瑞酒席亦是为祁涵万寿而办,遍邀朝中亲贵。
交代完此事,祁涵允了容璇在榻上歇息,先行离开。
他走后不久,容璇靠着软枕坐起。
不过三两杯酒罢了,还醉不倒她。
温嬷嬷和圆桃一直候在外殿,听得里间传唤,带了人捧着衣裙入内。
服侍容璇更衣的当口,温嬷嬷笑道:“听陛下的意思,奴婢等还以为娘娘要睡上许久呢。”
容璇以里衣掩去颈间痕迹,只道:“有些饿了。”
温嬷嬷不疑有他,听容璇吩咐,去准备了醒酒汤。
用早膳时,昨夜情形一幕幕闪过。
容璇放下粥碗,自信并无破绽。
“陛下去了何处?”她问得漫不经心。
她常来往朝宸宫,对御前的仆从素来大方,多少经营了些人情,至多是问问陛下行踪罢了。
对于她的这些小动作,祁涵心知肚明,并未介怀。
朝宸宫为首的宫人道:“回容妃娘娘,陛下午后召了翊王世子对弈。”
以翊王府在北齐朝中的地位,恐怕祁涵不止是笼络那般简单。
然而她身处后宫,许多消息实在闭塞。
……
颐明苑在皇城的东南处,历来供皇室贵族游宴之用。因地势巧妙,冬日里也日光充沛。
北齐皇都中最大的一座校场,同样位于颐明苑中。
校场三面以高墙筑起,北面修筑亭台楼阁,一直延伸到东西两面高墙,供贵客观赛之用。
还未到开宴时辰,年轻的世家子弟多汇聚于校场。
容璇与祁涵到时,场中比试已然开始。
北面中央视野最好的一处亭台,独属于帝王。其侧连有一座精巧楼阁,为女眷休憩所用。
容璇自侧边阶梯进入这座揽月阁中,其间已收拾妥当,以一道珠帘相隔。
外间平台,除了祁涵外,靖平王与其他几位皇室显贵同在此随驾。
天子亲临,周围十余座亭台楼阁早已由各世家占据,宾客分男女而坐。
揽月阁专意留于容璇,温嬷嬷道:“娘娘若觉得一个人冷清,不妨召几位小姐一同说说话?”
容璇摇头,或许今日前来的世家千金中,便有祁涵未来的帝后。
她暂无意结交,只将目光转向场中。
今日比的是射箭之术,一轮轮比试,胜者继续留下。
天子观赛,几乎所有应邀的世家子弟竞相上场,前半段赛程自然索然无味些。
兄长容琦铭同在场中。容璇的目光跟随着他。只不过二哥最擅长之处并非射箭,又需藏拙,在北齐一众世家公子中算不得醒目。
倒不是容璇有意偏袒,若是马背上比试骑射,这些风姿翩翩的世家子弟不会是兄长对手。
兄长撑过三轮便罢,到了最后一轮,场内留着的人中,容璇相熟的只剩宁国公世子赵凌。
大半场赛事观下来,并无什么出彩之处。
阁外御座上,容璇见祁涵起身,靖平王随他一道下到场中。
她忽地坐直了身,有了兴致。
须知青州谢氏,以御射闻名于天下。谢氏利箭出,便是羯族最好的骑兵亦闻风丧胆,莫敢轻敌。
只可惜,随着谢家的覆灭,一切都化为传说。
靖平王谢明霁乃谢氏嫡脉,今日若能有机会得见其风姿,实在是是最大的惊喜。
随着祁涵摆驾,诸王尽数跟随。
外间平台已然空出,容璇干脆换到了亭台中央,那处视野最佳。
“臣等恭请陛下圣安。”
容璇自高处俯视,看那君王居于人群最尊位,众星捧月。
“容妃娘娘安。”
容璇望向身侧出现的人,还礼道:“世子殿下安好。”
翊王世子,出现在此并不奇怪。
祁译寻了空座坐下,仿佛与容璇熟识一般闲谈:“容妃娘娘喜欢观射箭?”
容璇不答反问:“世子殿下不下场比试一二么?”
祁译轻笑:“有靖平王在,剩下的人都是陪衬罢了,孤何必凑这个热闹。”
这是实话。他如此坦率的态度,倒合容璇的脾性。
服侍之人都在亭台边,众目睽睽,不会有什么流言传出。
接了祁译几句话,容璇道:“世子此番入京,不知要停留多久?”
“大约要过了年关罢,或许到明年春猎。”
祁译答过,言谈之间,亦在打量着眼前女子。
御苑中惊鸿一瞥,太过匆忙。
如今细细赏之,愈发觉得她的容貌生得极盛,“容”之一字着实贴切。
美人不笑时,仿若清冷仙子,让人觉得疏离,不敢有半分亵玩之心。
可一旦她带了一两分笑意,哪怕只是淡淡的不达眼底,便是明耀动人,压过万千颜色。
因而,这位容妃娘娘若是有心与人亲近,实在是轻而易举。
“娘娘偏爱艳色衣裙吗?”
“世子何意?”
祁译轻笑:“只是觉得那日御苑中的衣裙更衬娘娘罢了。”
这话有些轻佻,偏生从祁译口中说出,占了样貌便宜,让人不觉冒犯。
御苑亭中,鹅黄色的衣裙清丽出尘。祁译直觉得,那才是眼前女子真正的喜好。
可他又能猜到她的用意。
譬如今日,她着缇色衣裙,这样明亮的颜色,即便面上不带笑意,也不会让人觉得冷淡。
他玩笑般说出心中所想,容璇云淡风轻:“迎陛下所好罢了,世子莫多虑。”
既未否认,又给了合理的解释。
祁译一笑,还想开口时,场中已邀了靖平王谢明霁上场。
他今日着天青色锦袍,头束玉冠,气度儒雅。
可一旦握上长弓,立时让人不敢忽视。
公允起见,场中子弟用的都是一式的弓箭。
靖平王亦不例外。虽则普通,在他手中却让人觉得非比寻常。
众人目光中,靖平王从竹箙中取出三支羽箭,随意对准最远的靶心,挽弓搭箭。
三支利箭破空而出,凌厉生风。
场中有一刹的寂静,羽箭尽数没入红心。
众人屏息凝神,爆发出一阵喝彩。
祁译拊掌,自上观之,知道靖平王甚至未尽全力。
“容妃娘娘以为如何?”
未得到答案,祁译转眸。
美人怔怔地望着靶心的方向,似已出神许久。
御案上堆叠不少公文,祁涵揉了揉眉心,将奏疏暂搁置一旁。
两寸宽的信件收于掌中,帝王将其徐徐展开。
白纸上满满当当写着墨字,几乎都是成串的数额。
字迹熟悉,条理也格外分明,显而易见是在算账。
落款为四百三十八两,着重圈出,记第二笔。
日光映于书案前,帝王执着信笺停顿许久。
他还是将这一张草稿好生夹入了书册中。
第 66 章 归家
星月交辉,余府荣庆堂内宴席方过半。
余知府素日里少沾酒水,今日亦是为长瑾欢喜,满饮了三盅白玉酒。
他纵有不舍,然惜才爱才之心更甚。长瑾在常州时,他尽府尹之能,也至多只能为她安排八品主簿之位,实在是埋没了她的才学。
如今陛下恩宽,长瑾一朝起复,官拜四品户部主司。她乃一甲登科,获罪前便是户部最年轻的主事,如此官位自该当得。
余知府吩咐侍女添酒,以长瑾之才,不该囿于常州。
李夫人未拦他,笑着看向容璇:“阿瑾,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容璇点头,这一月来田地铺子泰半都已脱手,折换成银票,银锭也满满当当装了几匣。
余澄也笑道:“母亲放心吧,剩下的妹妹已交托给我。”
他好歹是李家的外孙,营商不在话下。
虽是半道得来的哥哥,但容璇也是欢喜。
李夫人命侍女开出一坛新酒,为长瑾举盏相贺。
容璇眸中蕴满笑意,下次再相聚,大抵就该是余知府擢升回京的烧尾宴了。
“无需。”
明旨反而无趣,容璇尚有气性。
祁涵合上手中奏疏:“去办罢。”
“下官领旨。”
魏宁侯府中,听到入宫口谕的容璇未抬眸,目光依旧在手中兵书:“知道了。”
前来传话的是府中一位小管事,姓何。
祁涵这是不惮于告诉她,府中明明白白有他的人,甚至无需避讳。
帝王之尊,自然没什么可忌讳的,她总不能拔了这颗钉子去。
在压倒性的权势之前,一切谋算都显得徒劳无功。
“入宫的车驾会在明日未时等您。”
“让他们在颐平楼等着。”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何管事一愣,一时竟不敢多说什么。
“下去罢。”
“……奴才告退。”
颐平楼是京中的一间茶楼,小有名气。
何管事将话递了上去,无可无不可,上头作主答允。
……
用晚膳时,容璇用银勺有意无意搅着手中汤羹:“二哥,明日我想带人先去京郊一趟。”
“做什么?”容琦铭纳罕道。
“去看看地价。若有合适的,我想购置几处田庄别院。”
“有理有理,我们确不能守着府产,只出不进。”容琦铭以为然,“不过才刚安顿下来,也不必急于这几日。”
容璇早有说辞:“北齐皇都地价一路看涨,尤其新收了徐州,朝廷权势更是稳固。我昨日在茶楼中,听得些闲话,齐帝似乎有意迁富户入京。”
历朝历代皆有这般做法,以巩固皇权。
“若是富户入京,届时置产更为麻烦,还是早些下手为好。此番我先去打探一二,回来后再与兄长商议。”
手头银钱虽宽裕,但置地毕竟不是小事,容琦铭也不放心假手于人。况且大宗买卖还要碰运气,早早准备是应该的。
“那我同你一起去?”
容琦铭说着便要吩咐徐叔,容璇笑了:“二哥,我们两个同时出城,你让北齐朝中怎么想?”
魏宁侯府新立,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
“我一人去即可,二哥留在府中便是。”
“那好。”瑜安完全可独当一面,容琦铭没什么不放心的。
“京郊路途远,明日我或许来不及归府,在外头歇一夜也未可知。”
容琦铭不疑有他:“你带上平淮,正好出去透透气,府中有二哥呢。”
“好。”
事情敲定,汤羹仍是温热的。
翌日晨起,容璇吩咐檀佳简单收拾了两日衣衫,随她出门。
容琦铭让账房拿了凭证:“要多少银子,去票号支取即可。”
“二哥放心。”
目送容璇的马车远去,容琦铭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个妹妹,做事从来都放在前处,占得先机。
田产是早晚要置办的,借此也正好告诉北齐朝廷,容家会在皇都久居,彻底归顺之意。
可他不会想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容璇吩咐马车调转方向。原本出城的马车,停在了颐平楼外。
这是她昨日来过的那间茶楼,品茗觉得尚可。
雅间内,容璇对檀佳道:“你们二人先去京郊,打问几处地价。”她有条不紊将事情交代清楚,“明日此时在颐平楼等我。若我不在,就向府中报句平安,称事情未办完,再等我一日,可明白?”
“是,只是主子……”容璇显然有事隐瞒,檀佳看出她不愿多言。虽心中忧虑,还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下:“奴婢明白。”
“你们二人行事要留心,切莫对外泄了身份。”
“是。”
仔细叮嘱毕,檀佳与平淮告退。马车继续向京郊启程,同来时无异。
雅间内,只余容璇一人。
新沏的茶水汤色清亮,茶香氤氲。
容璇静静等着未时,不会天真到祁涵会轻易放过她。
随车驾入宫后,依旧是先在偏殿中更衣。
“姑娘的头发若是好好养一养,一定更好看。”捧着璎珞的小丫鬟一眨不眨地瞧着人给容璇梳妆,忍不住道。
掌事的宫女回头瞪了她一眼,温嬷嬷今日在外教导新晋的宫女礼仪规矩,不在此处。
“是么?”
容璇随口一问,那小宫女被姐姐眼神警告过,反而不敢张嘴了。
掌事宫女陪着笑道:“她不懂事,还请姑娘莫与她计较。”
京中的世家小姐们,无一不是费了大功夫在三千青丝上,养得头发乌黑靓丽,鬓发如云。
容璇长于边城,自然不能与她们相较。
“姑娘容貌冠绝京城,这等小事无需挂怀。”
虽是讨好之语,但屋中无一人觉得有夸大其词之嫌。
容璇面上未有多余的神色,只闭上眼不再看镜中的自己
书房内,容璇奉旨磨墨。
绣摆处刺绣上精致的兰花,美则美矣,多有不便。
祁涵在阅奏疏,容璇倒没什么探寻的兴致。
毕竟在她面前无需避讳的,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殿中偏于安静,祁涵只留了她一人侍奉笔墨。
“近日都忙些什么?”
祁涵主动开口,容璇恭敬道:“陛下命眼线回禀即可,何必费心问臣呢。”
她的语气十足十的恭顺,偏生说出来的话不尽如人意。
“朕若是非要听你说?”
祁涵手中御笔未停,语气却冷了两分。
容璇无意触怒他,张弛有度:“闲来无事,在府中读些杂书罢了。”
“怎么,读书读到要典卖物件?”
容璇了然,出了魏宁侯府,祁涵果然还是有眼线盯着她。
她从容跪下:“陛下恕罪。”
既已跪伏过一次,迈过这道坎,余下的倒没那般难以承受。
裙摆随着容璇的动作铺开小半,像开了半数的花。
面前之人虽跪,但眼底压着的从来不是臣服之色。
祁涵瞧得分明,淡淡道:“退下罢。”
他没有准她出宫,故而侍女带了容璇回偏殿。
温嬷嬷已归来,见到容璇神情柔和。
“姑娘的裙摆都皱了。”
她请了容璇坐下,很快便有侍女上前为容璇整理。
温嬷嬷道:“衣裳华美,若是皱了实在可惜,姑娘觉得是不是?”
容璇低头看裙摆上精致的绣样,坦诚道:“不适合我罢了。”
非但不适合,从始至终,都不该穿戴在她身上。
……
晚间的……自然是避不开的,祁涵传她入宫也只为此事。
圆月无声悬于夜空,饶是再冷淡,此时此刻容璇面颊亦染上绯红。
皓腕被扣于榻间,……由祁涵全权掌控,容璇被迫一一承受。
更鼓响过三声,御榻间动静毫无停歇之意。
容璇攥紧了身下帷幔,起先脑中还能保有清明,渐渐迷失于一轮轮的情欲之中。
她咬住唇,拼着最后一分理智,只不愿求饶。
……
翌日醒来已是午后。
容璇撑着床榻坐起身,很快回到明宝堂中。
她不觉得此处是自己的屋子,只是更不愿在祁涵寝殿之中。
容璇更衣之时,才发现身上几处明显痕迹。
祁涵大约被她惹怒,尤其不肯放过她。
昨夜不知几时才睡,满心疲累。
温嬷嬷带了侍女入内服侍她更衣,屏风后,借着与温嬷嬷二人的空隙,容璇低声道:“嬷嬷,殿中没有备汤药吗?”
她说得闪烁,温嬷嬷反应很快,温和道:“药还在煎着。”她真心实意劝慰容璇,“姑娘莫忧心,日后会有机会的。想必是陛下谢念姑娘年轻,才会——”
“我知道了。”容璇不动声色松口气。
若有了子嗣,对姑娘而言是极大的助益。
可这位瑜安姑娘,好似不大明白的模样。
温嬷嬷叹口气:“姑娘千万不要多思。”
依旧换了一身裙装,容璇腿有些酸软,回到梨木雕花的贵妃榻上坐下。
若她所料未错,祁涵喜欢的多是温婉柔顺的女子,就如她从前在代郡中扮作的模样。
至于如今的她,祁涵既已得手,想必新鲜感不会太久。
她只需无声无息地让祁涵厌烦自己便是。
事到如今,既为败军之将,她对祁涵已然没有多少威胁。只盼着祁涵报复过旧日恩怨,将她抛却一旁便是。
无论如何,是徐州城与容家安危为上,其余的都是小事。
“这是……”
温嬷嬷屏退众人递来的物什,容璇翻过才瞧见书名,竟是一本秘戏图。
“姑娘且好好学学。”
照理来说,侍寝有侍寝的规矩。可陛下有吩咐在先,她们不敢贸然多嘴。
“今日夜里,也请姑娘预备着。”
年轻的姑娘脸面薄,温嬷嬷送了东西,自觉告退。
看起来,祁涵今日是不准备放她出宫。
容璇将书搁到不起眼的角落,没有半点翻看的兴致。
她做不出迎合讨好的姿态,祁涵愿如何便如何就是。
……
第三日午后,直到祁涵满意,容璇方有机会出宫。
她说不准祁涵对自己的态度,帝王心思本就难测。
她要让祁涵对自己渐生厌烦,又不能彻底触怒帝王,其中尺度难以把控。
总而言之,祁涵对她不过一时兴起,更有报复折辱之嫌。
只需熬过这一阵,一切都有希望。
坐上出宫的马车,容璇在心底权衡过利弊,心底稍稍轻松了些。
“陛下。”
总管高进入见,中书省已将旨意拟好,门下省长官复核无误。
“那便发往魏宁侯府,宣旨罢。”
天和茶楼内,谢明霁斟酌落子之处:“这三日怎么不见长瑾?”
他们一道归京,按理说离长瑾到户部赴任还有月余。
帝王神色不明:“她忙得很。”
买宅子置田地,见上一面都难。
谢明霁挑眉一笑:“难怪陛下还有闲心同臣对弈。”
天边晚霞灿烂,帝王端了茶盏,目光忽而停于窗外。
谢明霁回首望去,人潮往来之中,很快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长瑾着一袭明蓝锦裙,身旁倒还跟着一位姑娘。
她们二人一同进了天和茶楼中。
谢明霁思索片刻,对她有些印象:“那位应当是陈府的四姑娘吧?”
他想起些什么,顿了顿:“长瑾未过门的妻室。”
第 67 章 仕途
长瑾与陈家四姑娘一同进了天和茶楼,想来应当是寻了一处雅间叙话。
谢明霁收回目光,当年长瑾从江南归京不久,陈太傅便亲自为她定下了这门亲事。
“说起来,陛下那时可知晓了长瑾的身份?”谢明霁思及此处,好奇问道。
棋局已散,帝王颔首:“嗯。”
自离开江南后,她便一直有意回避着他,尔后又定下了与陈府小姐的婚约。
首辅一党与东宫不睦已久,他知道她有了抉择,刻意在避嫌。
他没有强求。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她选了暂时保全自身的办法。
除过朝会,彼时最容易见到她的地方大抵便是冰糖葫芦摊上,或者糖画摊前。
眼前棋局无需复盘,祁涵道:“并州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谢明霁正了神色:“人证已由武德司接手,下月初便可护送至京都。”
地方土地兼并之风不止,涉案官员层层相护。若非这一趟南巡,只怕百姓冤情无处可诉。
茶香氤氲,谢明霁逐一收了棋子。
看来后两月,朝中又该热闹起来了。
容璇弃了车驾,将平淮留在了宫墙外。
身后那道宫门离她愈来愈远,巍巍皇城,长长的宫道似乎走不到尽头。
无需人引路,朝宸宫她来往过数次,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陌生。
“容公子。”高进候在书房外,稍稍一礼。
“我要见陛下。”
高进摇头,并不敢通传:“陛下尚在处理朝政,传令过不见人。”
“好。”
她立在书房外,看着浮云流转,安静等候。
随着天边光亮淡下去,心绪一点一点归于平静。直到暮色四合,帝王开恩召见。
“陛下何意?”
书房中,唯他们二人,她只向帝王问出了这一句。
御案后的君王不答反问:“朕记得,容家有唤作容瑜安的姑娘,不是么?”
帝王轻描淡写一语,欺君之罪尽显。
理智回笼,所有的愤懑与屈辱压下,容璇心底陷入一片冰寒。
“自然有。”她道。
像是早有预料她的答案,祁涵淡淡道:“那便退下。”
会有“容璇”替她赴任,而留在宫中的,只能是容瑜安。
“倘若,”容璇直视祁涵的眼眸,最后道,“倘若陛下有朝一日厌烦,是否可以放臣出宫?”
有了名位,终身都要锁在这座皇城之中。
祁涵居高临下,目光中带有怜悯:“怎么,瑜安已沦落到要等人厌弃?”
……
月挂中天,归云院内,第三次来的容琦铭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忧心不已。
自从宫中出来,瑜安便将自己锁在了卧房中,晚膳半点未动。
平淮虽随她入宫,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容琦铭涵问无果,长叹了口气,还是留下一句话:“有何消息,立刻来告诉我。”
他了解妹妹的脾性,瑜安此刻想要静一静,那便是谁也不想见。
他停了许久,正欲离开,身后的房门忽地打开。
迎着月光,女子一身樱粉色的裙裾,恍若仙子。
初次见到妹妹这般打扮,容琦铭愣在了原地。
月色溶溶,院中一时寂静无声。
“二哥,好看么?”
许久,容琦铭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自然好看。”
他的妹妹,是徐州城中最美的姑娘。
“进来坐罢。”
容璇转身回房,乌发挽成了女子发髻,斜斜簪着一枚粉玉钗。
她只会梳最简单的发式,清水芙蓉一般的面庞,无需过多雕饰。
“瑜安……”容琦铭满心的担忧,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容璇自谢自道:“二哥不是想知道,那一年代郡之中,我是如何脱身的么?”她笑了笑,“我就是这样一身装扮,在祁涵身边。”
无需更多的解释,她同祁涵始于一场彻头彻尾的算计。
代郡新败,祁涵以布防图诱她入城。自她进入代郡的那一刻,情势远比她预想得更加糟糕。
城中天罗地网,暗桩叛变。层层围捕之下,她无处容身,走投无路被逼隐入了邀月楼之中。
身后的追兵很快将这座青楼团团围困。
因她过去的救命之恩,邀月楼中的元娘甘冒极大的风险将她藏在了房中。
原先的乔装自然是不能再用,元娘取来衣裳为她改妆,先扮作青楼中人。
而后,元娘烧去了她来时的衣物,趁势在青楼后院放起一把火。
原本想她借乱局脱身,可祁涵派来的三百暗卫及时赶到,令这座青楼的人插翅难逃。
步步危局,险象环生。容琦铭听得心惊,偏偏容璇诉说着这段往事时,仿佛是局外人一般。
邀月楼本是官员私产,背后撑腰的正是朝廷选派来的那位梁大人。
代郡沦陷后,邀月楼明面上的主人早已逃离,只留下一个空壳。
这样的风月场所,本就有不少来历不明之人。更何况代郡因战事一片混乱,邀月楼中更涌入不少逃难的百姓。
容璇混在其中,借女子身份遮掩,混过了两轮搜查。
烧毁衣物的残片不多时被搜出,更加坐实了她在此处的证据。
她躲在二楼一角,看着亲自坐镇的北齐太子祁涵,从对方眸中看到了势在必得。
元娘已帮她良多,她不愿再拖累她。
邀月楼中留着的一位管事很快被抓出,交出了现存的名录。所有留在邀月楼中的人一一对上,剩下如她这般没有身份籍贯的人,被集中圈在了大堂中。
暗卫的搜查盘问一次严苛过一次,排掉年岁完全不符之人,剩下的不过十二人。
祁涵的目光环谢过众人,最终落在她身上。元娘为她寻来的这套衣裙轻薄,她掌心发凉。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
像是害怕似的,她回避了他的目光:“瑜安。”
听到此处,容琦铭终是忍不住:“你怎么也不换个新名字?若是祁涵知道容家三公子的名字,该如何是好?”
容璇笑了笑:“他问得太突然,来不及想个新名字。”
接下来的日子里,祁涵派人接管了邀月楼,时常往来此地。
她知道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邀月楼,不敢贸然离开。
祁涵依旧怀疑她,好在有女子身份的遮掩,可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同祁涵渐渐相熟后,她给自己编了段凄凉往事,求祁涵为她赎身。
祁涵望她许久,最后点头。
离开邀月楼前,元娘只来得及告诉她一句:“就扮作个笨蛋美人罢,最不易被看穿。”
这就是她和祁涵的初遇。
故事很长,剩下的无需再说。
她已决意入宫,并无第二条路可选。
容琦铭恨自己无能为力,这一日他想尽了所有法子,还是一筹莫展。
“二哥,我惹出来的祸事,断不能牵连到你们。”
容琦铭缓缓摇头,瑜安做的决定无人能改。可他身为兄长,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妹妹一步步陷入危地,却束手无策。
北齐皇宫是何等地方,齐帝祁涵绝非良配。
“我不会陷在宫中一辈子的。”容璇笑了,眼中有了昔日在边关时的自信神采,“兄长信我么?”
……
几乎是一夜之间,陛下纳妃的消息传遍了整座皇都。
所有世家大族都未能预料到,陛下选入后宫的第一位女子,竟出自北梁容家。
而且,是陛下此番择中的唯一一人。
陛下登基至今后宫仍虚悬,容氏女入宫,引得人纷纷好奇。
一众世家多方探查之下,容家这位姑娘的身份很快在京中传开。
魏宁侯容平钧膝下只三子一女,长女早便出嫁。如今的这位容家姑娘,本是容家旁支的女儿,容将军认其为义女,养在府中。
听闻这位容姑娘容貌生得极美,容家一直悉心教养,视如己出。
自陛下继位以来,多少人盯着后宫的位置,想要送女入宫,荫蔽家族。本以为陛下允准纳妃是件喜事,尽让容家捷足先登,占了所有的好处。
一时间,有关容家的传言甚嚣尘上。
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眼中,容家自诩忠良,却在府中养了位容貌姣美的义女,其目的能为何?
怕不是意在要嫁入北梁皇族。
流言愈演愈烈,即使魏宁侯府闭门谢客,还是能听到不少风声。
容璇听着檀佳的转述,不过一月罢了,祁涵为她捏造出的身份滴水不漏,足够瞒过多方耳目。
无人在意的地方,容家三公子“容璇”已调任出京。
区区一个六品官罢了,引不起任何波澜,甚至不足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归云院中,容璇将旧日的衣物尽数封存。从前离不开的束胸,一并搁入了箱中最底层。
祁涵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她忙于安排一应事宜。
“你不带檀佳入宫?”
“是。”
容璇不带任何人随身,见檀佳请了兄长来劝,摇头道:“不了,平白被我拖累。”
“主子……”
檀佳的心意她明白,早就是跟定了她。
“你留在府中,替我操持好归云院所有事务。交给其他人我皆不放心,等我回来便是。”
她话说得轻松,可所有人都知晓,一旦入宫,不知能否再相见。
平淮同样被她留下,容璇只准备孤身入宫。
在意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好,等到收拾入宫的行囊时,不过小小一个包袱。
兄长为她采买的那几匹锦缎,她吩咐人赶在几日内做成了衣裳。
除此之外,只有兄长硬塞给她的八千两银票。
“宫中不知是何情形,你总要带些银子在身边。”
这八千两银是府上的小半数积蓄,府中一应用度开销也不小。
兄长的心意,容璇终是没有回绝。
“还有爹娘那边,不要告诉他们。”她笑了笑,“二哥,替我圆个谎。”
真到了入宫前的最后一夜,容璇反而轻松,一夜好眠。
……
翌日晨起,她换上宫中送来的衣裙,凭着记忆给自己挽了云髻。
“如何?”她看向铜镜后的檀佳。
檀佳红了眼眶,主子原先从不晓这些发式,现下却一一学起。
宫中的轩车已等在了魏宁侯府外,由禁军护卫。
天子纳妃,魏宁侯府的街上聚了不少来瞧热闹的百姓。
容璇与兄长告别,未多留恋,在宫中侍女的伴随下登上了马车。
望着从容不迫的妹妹,容琦铭鼻尖发酸。
若是妹妹出嫁,他必定是要给她好生置办嫁妆,风风光光送她出门,日后为她撑腰。
哪会想今日这般,什么都仓促,受齐帝折辱。
他袖下的手发白,目送马车平稳驶离,消失在街角。
围观的百姓三三两两散去,只记得容家二小姐入马车时的惊鸿一瞥。
倾城美人,当如是。
……
朝宸宫偏殿内,温嬷嬷领着服侍的十余名侍女正式向容璇行礼。
“陛下吩咐,姑娘这些时日暂居此地。等到册封之后,再行分派宫室。”
祁涵仍在御书房理政,容璇环谢这间熟悉的卧房,淡淡应下。
“午后会有女官大人来教导姑娘礼仪,还请姑娘准备着。”
“好。”
祁涵见过礼数,只是方才吃了些许糕点,眼下暂时没有胃口。
殿中并未留多少侍从,母子二人闲叙家常。
言太后观帝王神色,自然能察觉不同往常之处。
自从宸妃离宫后,涵儿几乎是全心全意扑于政事,宵衣旰食,从无懈怠。
至于其他事尽数看淡,叫人连相劝都无从开口。
她二十七岁入宫为皇后,为太后,与先帝一同教养出的国之储君,对得起大晋列祖列宗。
但她为人母,却免不了心疼自己的孩子,无缘觅得良人。
自从涵儿南巡归来,言太后心中有了数,而今也算是看开了。
她道:“宸妃寻回来了?”
此话一出,言婉钰也随之抬头。
月光皎皎,帝王眸中蕴一抹清浅笑意。
“是,”他道,“过些时日,儿臣便带她来给母后请安。”
第 68 章 上朝
趁着早起天凉,伙计们有条不紊地将箱笼搬入宅子中。
绿树成荫,这座气派宅邸的主人显然是位读书人,单是装书的箱子就足有七八抬。
容璇三日前才买下这处院子,门口的匾额都还未来得及挂上。
东院的正房已经收拾出了住人的模样,过两日便可搬来居住。
宅子的地段无可挑剔,容璇十分满意。
怀月陪着郎君草拟家中要添置的物件,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足足三进三出的院落,大大小小房屋一共十八间。
前院用来待客,过垂花门再分东西两院,西侧的院子规制稍小些,前后连通一处花苑。
谢王叔早年遭逢巨变,才成了如今淡漠的性子。
这些年刀光剑影,已经甚少有人和事能入王叔眼中。
但祁涵看得分明,王叔并不排斥瑜安入府,甚至是默许。
起初他自然以为王叔是谢念自己的情面,只是这几月相处下来,王叔对瑜安仿佛是天然的长辈对晚辈的宽和。
只不过表露得并不明显,唯有熟悉王叔之人方能感受到。
“王爷这些年,想必甚是不易。”
从异国叛将到北齐重臣,当中的辛酸艰险,容璇实在难以想象。
见她好奇,祁涵便略略说了些。
“你可知道,十三年前羯族大举来犯,齐梁联手共御外侮之事?”
容璇点头,这一场战事,上至耄耋老人,下到稚子孩童,在边境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边地告急,羯族毫无人性的屠戮迫使齐梁不得不摈弃前嫌,暂时联手。
北齐皇室武将出身,素来崇武,齐顺帝任命尚是豫王的明帝挂帅出征,至于北梁那处,则是威名赫赫的谢老将军领兵。
“我父皇与王叔就是在军中相识。王叔他……救过我父皇两次性命。”
彼时大齐储位之争已落到明面上,争斗不休。
他的父皇实在未料到,外敌当前,边地百姓生死存亡之际,皇室诸人仍一心内斗。
皇都的刺客来时,若非谢王叔恰好遇上出手相助,只怕父皇凶多吉少。
说来讽刺,齐梁对立百年,效忠北梁的谢王叔尚且知道齐心退敌,仗义援手,而他的那些叔伯,眼中却依旧只有一张冷冰冰的龙椅。
国守不住,何谈帝位。一国之君,怎可向羯族卑躬屈膝,忍辱媾和?
父皇长谢王叔七岁,二人同在军营中,惺惺相惜,渐成莫逆之交。
到了对羯族的最后一战,父皇在刀林剑雨身先士卒,华夏军民士气大振。
那一仗打了三天两夜,又是谢王叔,拼力在羯族的箭矢下保下了父皇性命。
无关乎彼此立场,生死相托。
羯族战败退兵后,一时间父皇的声望在北齐达到顶峰。
可更大的危机旋踵而来。
未有喘息,父皇率将士在前线浴血拼杀得胜,安居京城的皇室权贵却趁势发难,构陷父皇勾结谢家,意欲谋反。
他们有备而来,一应“罪证”俱全,满城风雨。
皇祖父召父皇回京问罪,对此事已然信了五六分。
父皇没有坐以待毙,调用在皇都的所有人马,挟击退羯族之余威,孤注一掷在京城起事。
厮杀三日,最终夺下了大齐帝位。
可谢氏一门作为北梁臣子,却被判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皆斩,只有王叔逃出生天。
父皇尚立足未稳,闻听消息,派了身边半数精锐奔赴千里,终于在齐梁交界之处,救下了被一路追杀、身负重伤的王叔,将他带回了大齐皇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对容璇谈起这段往事,祁涵略去了皇室操戈,心中亦不免随旧事怅然。
父皇对他提起过战场上的王叔,少年将军,鲜衣怒马,那是何等的骄傲飞扬,意气风发。
可他真正第一次见到王叔时,他卧床养伤,面色苍白,眸中全无半点生气。
至亲含冤而亡,独一人留存于世间。换作是他,亦实在难以振作精神。
他还记得,自己奉父皇之命照看王叔多时,王叔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有个小侄女儿,只比你小上几岁。”
“她……没有等到我回家,会不会怨我?”
话语间的忧愁,浓重得化不开。
谢王叔在豫王府住了三年,丧亲之痛尚未平复,羯族再度兴兵来犯。
以游牧为生的民族,离不开对华夏的劫掠。
大齐内忧外患,朝中父皇信任的可用之将,无一人能够派去抵御羯族,独当一面。诸王虎视眈眈,野心仍在,联合所属朝臣对父皇施压,意欲父皇御驾亲征。
父皇腹背受敌,危难时刻,是谢王叔主动请缨。
定下出征的主帅李健守成有余,克敌不足。王叔愿意前往,解了父皇燃眉之急。
王叔在边关对羯族的第一战,率了父皇拨给他的一千骁骑,长途奔袭深入大漠千里,直捣羯族王帐,斩敌三千零七十二人,俘虏羯族右相国,在军中打响了威望。捷报传回皇都时,所有对父皇的流言与攻讦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此后李帅受父皇密令,大胆放权给王叔。王叔领兵七战七捷,长期驻守在边关。有王叔在外,父皇得以腾出手来,肃清内乱。
王叔在边关鲜有败绩,军功累累,被齐梁百姓奉若神明。父皇对他已是赏无可赏,为王叔修建谢氏宗祠后,在民心所向中,破例加封王叔为大齐第四位异姓王。“靖平”二字,是父皇亲自拟下。
王叔在边关八年,羯族败退数百里,漠南再无羯族王帐。
凯旋之时,父皇亲率文武百官相迎。
当问及王叔还有何所求时,王叔只道,想为自己的小侄女求一份荣耀。
于是父皇赐下郡主之爵,诏命礼部拟来几十个封号,供王叔择选。
甚至于,郡主之位并非追封,而是父皇实打实的封赐,只为圆王叔一个心愿。
晚风吹拂,迎着天边落日余晖,容璇忽而想起靖平王府中那一处华贵的院落。
她所有话语,最后只余极低一声叹息。
祁涵未传步辇,二人一同回了长庆宫中。
……
宁静的午后,高进代帝王来长庆宫送赏赐时,容妃娘娘正把玩着手里的一柄木弹弓。
他行了礼,瞧见前日送来的一对夜明珠,三斛南海珍珠,还有那柄黄杨木嵌玉的莲花如意都还搁在一旁八仙桌上。
他赔了笑,呈上今日陛下给长庆宫的赐礼礼单,皆是丝路上的外邦贡品,新奇且贵重,库房里难得一见。
容妃娘娘面上却未有多少欢喜神色,依着礼数谢了恩,随手抓了几枚珍珠给他作赏。
高进受宠若惊,推辞一番才受了赏,一五一十回到朝宸宫复命。
祁涵合上手中书案,这几日瑜安皆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
不知是因为当真想去元宵灯会,还是年节思乡。
他发觉自己渐被她牵动思绪,许是近来政务清闲,倒引得他为这些俗务烦恼。
罢了罢了,由她去罢。
到了晚间,嬷嬷传来帝王吩咐,请容妃娘娘入朝宸宫侍寝。
容璇早有所料,无可无不可。
沐浴完,因是天冷,便披了件外裳,在寝殿中等着祁涵。
“陛下万福。”
她曲膝行礼,被祁涵抱去榻间。
丝制的寝衣褪开,帷幔由君主挥下。
……
美人如玉的面庞染上三分情欲,摄人心魄。
身下人照例乖巧,一派顺从之意。
祁涵吻上她的唇,美人轻启唇畔回应。
虽则恭顺,却不是他完全想要的。
或许是他那日的回拒,让瑜安不敢再有旁的祈求。
祁涵并不喜如此。
有些时候,稍稍纵容着她也无妨。
……
十五那日,午憩时的容璇迷迷糊糊被圆桃唤醒。
“娘娘,陛下到了。”
容璇定了定神,坐起身时压下了被吵醒的两分烦躁。
“怎么这时辰还在睡?”
已近申时,容璇心道成日无事可做,睡得久些只当补上过去几年的亏空。
不过话出口,顺从地变成:“还不是昨夜陛下———”
她欲说还休,倒是取悦了祁涵。
“去换身衣裳罢。”
刚睡醒的美人眸中犹带着几分雾气,神情不解。
“元宵灯会,今夜最是热闹。”
容璇这才发觉,君王今日着的是月白色的锦袍,周身上下并未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件,只在腰间系了一枚白玉佩。
祁涵轻笑,如愿在眼前人的面上见到了明媚的笑。
容璇去里间更衣,选了条藕荷色绣缠枝莲花的袄裙,配了深一色的比甲。这身衣裙是兄长后头为她置办的,一直没有机会上身。
难得穿一次,恰巧同祁涵今日的衣着相配。
发髻挽了寻常的云髻,以一支赤金嵌明珠的发簪做点缀,腕上套了一对羊脂玉镯。
收拾妥当,黄昏时分,马车驶出了宫城。一路行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最后停在一间熟悉的酒楼外。
望仙楼。
容璇忆起,她初次在皇都之中见到祁涵,便是在这座酒楼中。
大约那时,他便已有谋算。
这个时辰正是望仙楼热闹之时,酒楼的掌柜如上回一般恭候着。
二楼视野最佳的一处雅间留与帝王。容璇取下帷帽,推开窗子,能望见不远的裕河,如玉带一般穿城而过。
街两旁,华灯已陆陆续续装点起,只待日暮。
“先用晚膳。”
容璇点头,发簪上的明珠闪着温润的光。
她依旧不喜望仙楼今夜菜色,只用了一碗元宵。
膳房的师傅费了些心思,以瓜果之色,将碗中汤团染作了五色,每一色配有不同的馅料。
除了廊下的护卫,容璇发觉附近长街上亦有暗卫。
她内力不深,只怕守在帝王身边的人手远超她所察觉的。
她并无半点出逃之意。
看起来,哪怕她对祁涵一片顺意,他依旧防备着她。
种种对帝王心意的揣摩,莫衷一是。
可饶是再如何神谋妙算,谁又能想到当年被放逐房州的容大人竟是女儿身,犯下欺君重罪后还能被陛下恩赦,甚至以女官身份重返朝堂?
哪怕陛下明日下旨重新迎陈太傅入内阁,都比眼前荒诞的景象要可信上一分。
霞光吐艳,女郎盛极的容颜沐浴在金辉中,丝毫不曾为往来怀疑目光所扰。
女子之身又如何?
她乃元和二十九年一甲进士,仁宗钦点的榜眼,清贵翰林出身。
她比他们差在何处,为何不能立于这朝堂?
第 69 章 靠山
朝霞漫天,鸣鞭声响彻云霄。
文臣武将间泾渭分明,依序肃然而立。
鸿胪寺传唱,帝王驾临,百官俯首。
“臣等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扶光照耀于帝王御座,天家威仪叫人不敢直视。
“众卿平身。”“娘娘若是倦了,不若去厢房歇息片刻?”
林嬷嬷已叫人收拾出了一间上房,容璇望了望外间夜色,甫一用过晚膳祁涵与靖平王便去了书房议事,至今没有传回消息。
她等得累了,又不能先行回宫。
“多谢嬷嬷。”她领了林嬷嬷的好意,起身时扶过鬓边歪了些的步摇。
林嬷嬷在前引路,穿过垂花门,带着容璇往东处走。
到靖平王府做客多次,容璇一向少进王府后院。
她记得前些日子所读史书中提过,南安六年靖平王大胜而归,明帝亲自下旨为他扩修府邸,许多地方都按了宫廷规制,工匠们不敢不尽心。
一队队侍卫巡查井然有序,许是因为祁涵在府上,王府戒备愈发森严。
“那一处可是苏小姐的院落?”
容璇远远指了指有灯火的一方小院,虽说离得不近,但隐隐可见其中的精致气派,像是女儿家的住所。
林嬷嬷道:“表小姐的院子在西处,不在此。”
同在王府中,但一东一西隔着,除了表小姐特意来请安,平素也甚少遇到。
容璇觉得奇怪,靖平王至今未娶,后院也无侧妃侍妾。
这般规格的院落,不像是王府寻常人能住的。
温嬷嬷显然不愿多提,容璇未多追问。
“娘娘请。”
暖阁中收拾得甚是雅致,留了几名侍女于外间侍奉。
容璇在贵妃榻上坐下,闲来无事与圆桃开始打双陆。
再往前不远就是靖平王的致清院,祁涵大约就在那处议事。
……
烛火将燃尽,密报被火焰吞噬。
“看起来,福王是按捺不住了。”
谢明霁神色凝重:“这只老狐狸在后操盘许久,来者不善。”
眼见着陛下在徐州之战后威望日盛,福王怕是寝食难安。
“暗卫来报,福王封地内的几处铜矿,都有加急开采的迹象。”祁涵叩了叩桌案,“不是铸造兵器,便是私铸钱币。”
福王这个心头大患是一定要除去的,父皇在时没能奈何的了他。
二人心知肚明,这些年多少次风浪,都是福王在背后推波助澜。
“眼下,还得看翊王之意。如若他站在对侧——”谢明霁看向书案上挂着的舆图,“只怕会棘手许多。”
祁涵的目光落在几处藩王封地上,高祖开国时大肆分封同姓宗亲,如今大齐立国尚未满百年,藩王已成了国中最大的祸患。
父皇从祖父手中接过帝位时,所面临的朝廷千疮百孔。他不拘一格任用寒门子弟,视谢王叔为手足,为他留下了股肱之臣。
祁涵道:“过些时日翊王世子入京,且先试他一二。”
翊王府从来都是聪明人,谢明霁提醒道:“这段时日,宫中也要加紧宿卫。”
“朕明白。”
出了书房,已是月挂中天。
祁涵去接容璇时,转过青玉屏风,就见贵妃榻上的女子手支着下颌,已然睡去。
烛火映照着她的面庞,若隐入凡间的仙子。
“陛下来了。”容璇睡得浅,被脚步声惊醒,知道来人是祁涵。
她才从睡梦中醒来,眸中带了些懵懂。
落在祁涵眼中,竟有几分可爱。
“回宫吧。”
容璇点点头起身,外间风凉,祁涵将自己的一件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墨黑的大氅凤毛极顺滑,容璇拢了拢系带,顺从地将柔荑放到他掌心。
祁涵的手比她还要凉,她的身形在女子中算是高挑,只不过站到祁涵身侧,无端地就短了不少气势。
车驾离开靖平王府时,刚过戌时。
今夜祁涵独自宿在朝宸宫,并未召幸她。
长庆宫内,容璇沐浴完,长发散着淡淡的馨香。
“我记得,十二月初五是陛下的万寿节?”
“正是。”瞧容妃娘娘为此上心,温嬷嬷有些欣喜。
算算还有不到二十日,容璇想了想,道:“过两日再提醒我一遍。”
“是,老奴明白。”
收拾好床铺,温嬷嬷带着侍女吹熄了外殿烛火。
除了守夜的侍女外,长庆宫中陷入一片静谧。
……
翌日晨起容璇是被温嬷嬷唤醒的。
“娘娘。”
容璇揉了揉惺忪的眼,感慨自己近日来越发懒散。
“出何事了?”
温嬷嬷道:“听朝宸宫的消息,陛下身体抱恙,晨起便传了太医。”
容璇仍有些瞌睡,交代道:“让膳房熬些滋补的药粥,午后我们去朝宸宫一趟。”
话毕,她又睡了回去,温嬷嬷便按吩咐办事。
原本以为没什么大碍,用罢午膳到了朝宸宫中,容璇才发觉祁涵的风寒有加重倾向。
按高进的话,祁涵午膳前仍在御书房处理政事,直到眼下方回来休憩。
太医开的药方熬好送上来,殿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说是侍疾,容璇也做不了什么。只安坐在一旁,瞧着祁涵喝了苦药,顺手递了一枚蜜饯过去。
祁涵惯来不喜甜,却接过了容璇手中的果脯。
“朕无碍,回去歇着罢,莫过了病气。”他道。
容璇眉尖轻蹙,倒不是担忧祁涵的病情。只是平心而论,她的确不想祁涵在眼下出事。
北齐朝中看似平顺,实则暗流涌动,皇权更迭频仍。若是祁涵镇不住朝廷大局,新的权臣上位,对徐州、对容家会多一分风险。
况且入宫以来祁涵待她尚可,至少从未在衣食用度上克扣过她。
“陛下可要用些膳食?”
她带来的粥还温热着,亲自盛了半碗出来。
祁涵用了些,容璇便功成身退。
趁着朝政的空隙,高进代内廷来请示今岁万寿节的安排。
虽说有尚官六局分理,万寿节一应都有仪程,但仍需有人坐镇。
一般而言当仁不让是后宫之主操持,只不过陛下尚未立后。
后宫无主,还是有诸多不便之处。
先帝在时,因端敬皇后过世,万寿宴都是由后宫中几位高阶妃嫔轮流执掌。
祁涵思忖片刻,道:“由宜太妃接掌便可。”
高进领了旨,明帝的宜妃是端敬皇后的族妹,在几位太妃中与陛下算是最亲近的,但也不过尔尔。
他有些犹疑:“陛下,可要让容妃娘娘跟着宜太妃历练一二?”
毕竟后宫中陛下只有容妃娘娘一人,容妃娘娘位分足够,又得陛下宠爱,担得起操持万寿宴的殊荣。
“不必。”祁涵的回答干脆利落。
高进领命,原本是想借此事在容妃娘娘面前讨个好,现下倒是不敢再多嘴。
殿中归于宁静,祁涵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几碟果脯。
他的瑜安,只要好生待在自己身边即可。
余下的,都不必忧心。
……
宫中开始紧锣密鼓地安排万寿节所有事宜。天子寿辰,排场非同凡响。宫廷内外官员各司其职,忙中有序。
置身后宫中,这一份忙碌却同容璇毫不相干。她虽身处北齐宫城,倒总像个过客一般。
她心知肚明,若是在大梁,她们那位陛下的寿诞怕是要提前三月大操大办。
相较之下,祁涵的寿辰都可以称得上一句体恤百姓。
她端详着手中的绣棚,这刺绣比她想象得难上数倍。陆陆续续绣了十几日,还是不成样子。
温嬷嬷夸赞道:“这花已经有了模样。娘娘的心意最是贵重。”
容璇笑了笑,她对祁涵的心意么?那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只要在旁人眼中,她对祁涵上心即可。
等到万寿节前两日,寿宴的所有安排就送到了长庆宫中。
容璇简单阅过当日的宾客名录与座次安排,便让温嬷嬷好生收起来。
晚上的宫宴设于明华殿,受邀赴宴的皆是皇室宗亲,朝中勋贵。
兄长也在其中,只不过位次靠偏靠后,也不知寿宴那日能否有机会说上话。
“娘娘,尚功局的周司衣给您送了礼裙。”
“请她进来吧。”
容璇命人看茶,周司衣谢了恩。
她身后一字排开的四名司衣司女史,手中托盘中捧着的正是万寿节那日容妃娘娘的衣裙。
周司衣带着人展开礼衣,海棠红的裙裾上刺绣着大片牡丹花,鸾凤穿于花丛中,凤眼乃是由明珠点缀。花蕊处缀了各式珠玉,绣线中交织的金丝银线,在光下熠熠生辉,与华美的绣样交相辉映。
后宫中没有主位,以容妃娘娘风头最盛。
司衣司活计松泛,对容妃娘娘的礼裙愈发上心。
容璇瞧着那华丽夺目的绣样,想到自己可怜巴巴的绣棚,不禁觉得好笑。
打赏了司衣司上下,容璇客气地让人送了周司衣出去。
圆桃欢欢喜喜:“这衣裙可真好看。娘娘换上一定能压过满殿风采。”
温嬷嬷点了点她的脑袋,带着手下几个伶俐的丫鬟,仔细将衣裙挂好。
……
万寿节这一日,是个极晴朗的天。碧空澄澈,有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宫宴酉时三刻才开始,急着梳妆做什么。”
容璇笑着道,让侍女收了那套明珠红宝的头面,随意挽了云髻,择了一身鹅黄色的宫裙,裙摆绣着几丛腊梅。
明暖的颜色,正适合冬日里。
“天气好,陪我去御苑逛逛罢。”
金殿之上,帝王着十二章团龙衮服,腰束玉革带。
容璇不动声色端起茶盏,在林晋说起京中茶楼时,笑了笑道:“天和茶楼不错,谢世子就曾在那处设席。”
林晋一顿:“容大人与宣国公世子有旧交?”
容璇矜持一笑,谢景和的名号果然挺有用。
她既没有承认,也不曾否认。
探花郎若有门路,不妨问到谢景和头上去。
她替林晋斟满了茶水,送客之意尽显。
第 70 章 入宫
天色渐晚,也快到了散值归家的时辰。
对侧人不显山不露水的话语,林晋心底其实信上了几分。
容长瑾原是首辅门生,因罪流放房州。如今起复,背后必定有贵人扶持。
宣国公世子的名号,虽在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姑娘先用些点心。”
温嬷嬷吩咐侍女捧上了两盏糕点,已经到了午膳时分,御书房那处尚未有消息,是以不能传膳。
“可否遣人去问涵一二?”
容璇厌烦枯等,温嬷嬷道:“回姑娘,这怕是……不大妥当。”
看出温嬷嬷的为难,容璇不再多言。
她在屋中无事可做,从书架上翻出一幅字帖,干脆练字静心。
白日里无趣,过了晌午的尾巴,高总管的人方有话语传来,陛下半个时辰前已在御书房用膳。
容璇练字的笔一顿,继续写完了这张字帖。
因陛下未归,原本预备的菜式撤去半数,又重新热过一遍。
宫中的饮食惯例不合容璇胃口,她就着汤羹,总归用了半碗米饭。
时间赶得紧,午憩才过一刻,宫中派来教习规矩的高尚仪已至。
因容璇尚无名位,高尚仪又位居五品,故而无需见礼。
她打量过眼前清冷的美人,这般姿貌,无怪乎能得陛下青眼。
原本她担忧容家这位小姐并非出自世家大族,一朝为妃,要教习的宫中规矩甚是繁琐,平添不少麻烦。
孰料半日教导下来,对面的女子全然配合,一点即透,全无半点骄矜之气,让她甚为意外。
临走之际,高尚仪留下了一卷宫规。
“还请姑娘熟记,下官明日再来。”
容璇颔首,温嬷嬷亲自送了女官离去。
明宝堂内,小丫鬟圆桃替容璇揉了揉肩:“姑娘今日累坏了吧。”
那厚厚的书卷,她看着都替姑娘觉得累得慌。
“尚可。”
容璇选了这个单纯的小丫鬟贴身服侍,明宝堂事宜则由温嬷嬷打点。
几日过去,宫规容璇学得很快,余下的时间高尚仪也为她说起些宫中事。
祁涵生母端敬皇后早逝,宫中没有太后坐镇。只有明帝留下的几位太妃,居于南宫中好生奉养。
明帝嫔妃不多,几位太妃皆出自世家大族。
听闻明帝与端敬皇后伉俪情深,膝下只有祁涵一个嫡子。祁涵的两个兄弟,安王和裕王皆是安分守己,称得上一句兄友弟恭。
加之祁涵继位至今空悬后宫,宫中情形状似一片清明,倒让容璇松口气。
除了宫规礼仪外,亦有司寝局的女官来教授阴阳调和之术。
起初容璇颇为排斥,但细想下来,若是不学,榻上受罪的反倒是自己。
翻着这些图册,容璇自嘲一想,自己竟也不算纸上谈兵。
唯一棘手些的是,厚厚的几卷宫册,数百条宫规需要她熟记。
“宫中规矩皆是为陛下而守,全凭陛下心意。”替容璇整理书册时,温嬷嬷温言道。
容璇轻笑,明白其中之意:“您说的是。”
用过晚膳,圆桃来道:“姑娘,东厢房已备好了沐浴的热水。”
总管高进午后传了陛下吩咐,祁涵今夜要她侍寝。
明宝堂中早早便为此准备。
……
圆月清辉,今日三省议事,祁涵回到寝殿时夜色已深。
秋日的夜里已有凉意,榻边的女子披了斗篷,乌发柔顺地垂着。
“陛下万福。”
她一礼,绯红的寝衣压下了眉眼间的清冷,与三年前代郡中的那抹身影渐渐重合。
祁涵颔首,女子顺从上前,合着规矩为他更衣。
若有若无的幽香环绕在侧,白日里政事的疲乏散去些许。
“在宫中可还习惯?”
年轻的君主开口,不过学了几日规矩,瑜安倒是乖顺不少。
容璇未答,却轻踮脚尖,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轻暖的斗篷落于地,一夜春宵。
……
翌日晨起,服过避子汤药,容璇得了祁涵允准,闲暇时分可于后宫中自由行走。
只不过前后皆有数名侍女相随,也不可越过与前朝相隔的明和门。
北齐皇宫承自前朝,在几代君主手中数度扩改。容璇费了几日,方厘清后宫中所有布局。
祁涵的朝宸宫位居中央,与之相去不远,是未来皇后的朝宁宫。
东西为嫔妃宫室,当下仍尽数空置着。南处则为太妃居所,容璇轻易不曾踏足。
熟悉了整座皇城,容璇最喜欢的是北处御园中的景心亭。那是后宫中的最高处,可以望过重重宫墙,俯瞰整座皇城。
禁军巡查不断,她知道,祁涵对她仍有防备。
她并无出逃的心思;终有一日,她会堂堂正正离开。
“姑娘,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
祁涵传了话会回宫用膳,容璇点头,知道温嬷嬷是提醒自己不能在外久留。
她下了景心亭,择了条穿过御园的小径,慢慢回朝宸宫。
小径的岔口是一处八角亭,此刻里头有几位年轻的姑娘谈笑,脂粉香甜的气息随着秋风飘散。
容璇原本想绕开,孰料亭中坐在中央位置的女子竟主动起身同她打了招呼:“可是容小姐?”
出于礼数,容璇停了脚步。
同她说话的女子着水红色对襟襦裙,外罩一件金色的宽袖外袍,玉兰花的刺绣铺满了裙摆。精心挽就的发髻上簪了数支嵌红宝金簪,颈间的红宝璎珞亦是隆重,明艳张扬,却让人不免觉得繁琐。
温嬷嬷在容璇身后低声道:“姑娘,这是靖平王爷的外甥女,苏小姐。入宫来给几位太妃请安。”
谢府全族尽被梁帝诛杀,靖平王身边只留下了一位堂姐所出的外甥女,自然格外疼宠。
“容小姐,不妨过来一叙?”
她状似热络,耳边的红宝耳坠华贵非常。
容璇与她并不相熟,婉拒道:“尚有事在身,多谢苏小姐相邀。”
被拂了面子,苏婧涵笑着道:“容小姐莫不是瞧不上我们?”
眼前女子身份并不难猜,虽发髻上只簪了两枚玉钗,但那一身浅绿的衣裙乃御贡的云锦所制。几句话的工夫,苏婧涵早便打量完了容璇,不过薄施脂粉,却容色倾城。
她心中不悦更甚,陛下后宫中的第一位妃嫔,偏偏被这位出身平平的容氏女抢了先。
不过仗着一副好容颜罢了,至多是为妃的命。
明明是初次相见,容璇却能感知到亭中人的敌意。
苏婧涵再度出言相邀,容璇犹豫片刻,还是给了她两分颜面。
不是为她,而是为靖平王。
谢氏满门忠烈,靖平王多年来宿卫齐梁边境,击溃羯族,保全边境数十万百姓。
容璇敬重这位素未谋面的靖平王,既是他唯一的外甥女,多少愿意客气些。
在亭中一角坐下,容璇打量过亭中的几位世家小姐,显然是以苏婧涵为首。
“听闻容小姐出自徐州,离家千里,不知可会思乡?”
说话的是苏婧涵身边的女子,容璇淡淡道:“自然。我同苏小姐的心境想来是一样的。”
她将话题引回,几位小姐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皆是试探。
见其他人没有讨着多少便宜,苏婧涵道:“容小姐出身将门,不知父兄现在何处任职?”
容璇对上她的眼眸,祁涵给她安排了容家义女的身份,想必场中人早便知晓,却还要有此一问。
正欲答时,外间是侍女的行礼之声:“给陛下请安。”
亭中女子纷纷止了话,起身行礼如仪:“陛下万安。”
祁涵方议事毕,仍着朝服。
容璇浅施一礼,第一次站去了祁涵身后。
祁涵目光落在她身上一会儿,尔后才看向亭内其余人。
“平身。”他淡淡道,“王叔可回府了?”
这句话是在问苏婧涵,她上前半步,心中不无喜悦:“回陛下,舅舅是这两日的车驾回京,应是快到了。”
原本她随靖平王同在千佛寺礼佛,祭奠谢氏族人。这是每年的规矩,可舅舅今岁也不知缘何,在千佛寺多住了一月。
因宫中陛下要纳妃的消息传出,她方寻了借口求过舅舅,先备了车驾回京,否则还要跟着在千佛寺吃斋念佛。
只是她才回京城,陛下就定下了后妃人选,半点眼神都未给其他世家。
但无论如何,陛下待她总归与其他世家小姐不同。
她还想多与陛下说几句话,可问过王叔之事,祁涵对容璇道:“走罢。”
容璇点头,随祁涵一道离开。
“恭送陛下。”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莫名般配。苏婧涵眸中隐有不甘,她十四岁就到了靖平王府,与陛下也算是有一段青梅竹马的缘分。陛下对她向来另眼相待,有靖平王府做后盾,她以为嫁入皇城并不难。如今却让别的女子捷足先登,何其不公。
……
“陛下对苏小姐如何看?”
出了御园,容璇离开祁涵身后半步距离,开口问道。
“问这个做甚?”
“好奇罢了。”
倘若祁涵日后要迎苏婧涵入宫,只怕日子不会安生。
她忧虑在此,不过话语听在祁涵耳中,却是另外一番用意。
“王叔的外甥女,自然稍加礼待。”他道。
容璇了然,看来亦是因为靖平王的缘故。
只不过么,那位苏小姐实在不怎么让人有好感。
自己因靖平王礼让过一回,也便够了。
回到朝宸宫,二人心平气和地用了午膳,偶尔有几句交谈。
午后的祁涵仍要去御书房理政,容璇自回明宝堂中午憩。
温嬷嬷替她卸下钗环,欣慰道:“姑娘这样便很好。”
“什么?”
温嬷嬷将手中一对耳铛递给圆桃,替她打理乌发:“老奴觉着,姑娘就该像今日这般,多寻些机会与陛下说说话。”
他闪烁其词,将名次略去不提,气势随之弱了些许。
女郎扬眉浅笑:“那何大人似乎是好意?可惜了,本官一甲登科,不是为了相夫教子的。”
秋风吹拂,一句话轻描淡写,却有如狠狠在何司务面上扇了一记耳光。
他同进士出身,没有人比他更知晓金榜题名的万里挑一。
便是林晋在旁也不能出言相帮,甚至于在此事上,他天然地要和容璇站在一处。须知鼎甲的荣耀,是由他们共同维护。
容璇唇畔仍是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尔雅道:“本官尚有要务在身,恕不能奉陪。”
她目光扫去,何司务让开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