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万渔村后山坡上的一处土坯院里蹲着一道瘦弱的身影,细看才发现他面前有一小片菜地,时不时就要用手摸摸那些菜长得如何,视线却涣散的没有落在菜地上。
江以宁微微翘起唇角,这些春菜他打理的好,没生几只虫,也够他吃很久,短时日内都不用下山去,自然就能免受那些闲言碎语。
他抬手缓慢的摸到了旁边的瓜瓢,仔细都给春菜洒了水,这才盖好木桶,嘴里轻哼着母亲在世时曾教过他的小曲。
做完这些,他这才拿起旁边的木棍,一步一戳的准备朝屋内走去。
突然,他隐约听到疾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一道声音响起。
“宁哥儿你在家啊!”
因为眼睛不好,江以宁的耳朵很好用,凡是听过的声音都不会忘记,但这道声音有些陌生,他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木棍,心里猜测着对方的来意。
“婶子您有什么事?”他轻声问,面朝院门方向。
杨婶子视线落在他脸上,很少见面,这会才发现这哥儿长得确实清秀好看,就是脸色不太好,连眉心的孕痣看着都黯淡无光,还是个瞎子没人管,否则也不会这岁数都嫁不出了。
她不由得叹气,好好的眼睛……
“婶子?”
“哎!我是村东的杨婶子,今儿过来是想给你说门亲事,你都十六了,村里和你一般年纪的娃都有俩了,这次是——”
“婶子!”江以宁局促不安的打断她说话,旋即小声道,“婶子,我这样不能嫁人的,我是瞎子……”
去不熟悉的家里,他会给别人添麻烦。
杨婶子听到他的话愣了一瞬,语气也和缓了很多:“可你一个哥儿,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往后生了孩子,也好有个依靠,想想你去世的父母,他们肯定也希望你早点成家啊!”
去世的父母。
江以宁垂下脑袋,他当然知道,在他还不是瞎子时,母亲有多期望他能有不错的汉子。
可是他现在就是个会拖累人的瞎子,连这土坯房,都是他适应了很久,才不用跌倒摸索而熟悉起来的。
他不敢想去陌生的家里会是什么样子。
“婶子,我明白您的好意,但是我真的不行,我不敢。”江以宁轻声说着。
如果说没有期待,那才是说谎。
杨婶子有些怒其不争:“宁哥儿,不是婶子说你,你还年轻,难道一辈子就指着院子里这小片菜地过活?无儿无女孤零零的,你娘要是知道,得多心疼你,而且这次也不是别人家,是村南的萧家,那可是秀才郎!”
萧家的秀才?
这个江以宁倒是知道,喜子来报时鞭炮声震天,他在山上都听到了。
只是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娶他这个瞎子?
这样想着,他也就直接问了。
杨婶子说话声都小了,她哎呀一声:“还不是他自己闹的,家里没银子给他娶镇上小姐,就天天闹着吃花酒,昨夜里烧起来,大夫说快不行了……”
原来是要他冲喜啊。
“你就嫁过去,要是他好了,你们就好好过日子,他不敢对你不好。”
江以宁一脸惨淡的“看向”杨婶子:“那他要是没好……”
杨婶子尴尬的笑笑:“那什么,消息我就带到了,我家里还有活,得先走了,对了聘礼也说好了,米面菜这些都不会少你的,还会让人来接你,你先考虑,我明儿再来!”
这有什么可考虑的?
十岁之前,江以宁也是生活在山下的村子里,但阿爹因为给村里人看病,导致村民误食草药去世,瞬间就从人人敬仰爱戴的大夫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他们不得已把门关上不再行医。
卖了所有的草药,赔了银子,父亲依旧活在自责和愧疚中,终于在受不住内心的谴责病逝了。
像是为了惩罚他们,阿爹去世后,阿娘一直精神恍惚,连他高热都没有发现,江以宁到现在都记得那段滚烫,烧的他眼睛都迷蒙不清。
大概是报应不爽,他成了眼睛不适的瞎子,虽然不是一片漆黑,但到底视物艰难,大雾蒙蒙。
阿娘本就精神不济,再加上还要照顾他,心力交瘁之下,随阿爹去了,他成了孤儿。
可命运就是爱同人玩笑,一次游医途径村子义诊,百姓们纷纷上前问诊,借此知晓了当年的事,死去的村民根本不是因为他父亲的药方而死,而是吃了相克的食物。
一年失去两位至亲,看清了村民的丑恶嘴脸,在村长亲自来道歉时,他提出搬到后山上去,土坯房就是他们合力帮盖的,还送了食物和钱财给他。
如果眼睛没瞎,这些东西他都要扔出去的,但他那时候不懂这些。
至于杨婶子让他考虑的事,他就更不想答应了,家里没有出事时,村南的萧家经常会有人去拿药问诊,偶尔也会看到他们家的两个汉子。
可要他和萧秀才成婚,他是不敢的。
先不说人家有心仪的姑娘,如果为着冲喜的名义嫁过去,萧秀才再没好,那他岂不是连克夫的名声都要背上,那才是真的要他命。
他已经想好了,等杨婶子再来时,就拒绝这婚事,是不好过了点,但以后总会好过。
可他没想到,再来时,连萧秀才的阿娘李氏都来了。
“婶子喝水。”江以宁小心两碗清水放到桌面上,声音又低又小,整个人都恨不得缩进地里。
李氏自打过招呼后就再没说其他话,江以宁自然也没得说,但他知道,这是来相看他了,也不知道那萧秀才知不知道。
杨婶子见气氛不好,忙说道:“宁哥儿,昨儿和你说的考虑的怎么样了?你自己在这住着,我们也都不放心,何况那可是秀才郎,日后是能做举人老爷的,等他好了,你的日子不也就好过起来了?”
江以宁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多年,他的院子从没来过这么多人,虽然只有两个,也够他紧张的。
而且,他依稀记得萧寒锦已经三年没考中举人了。
“婶子…我知道您好意,但我……”
“宁哥儿,你还能一辈子不嫁人啊?现在嫁给秀才郎,以后可就没有条件这么好的人家的,以后秀才郎成了举人老爷,还有人伺候你,哪还用你过得这么辛苦!”
江以宁知道她说的对。
他只是个瞎子,米面菜就能把他娶走,萧家现在境况不好,只能娶个他这样的,而且万渔村几年才出了这一个秀才,让他赶上,真是泼天富贵了。
但他就是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相处,也不熟悉萧家的人和环境,他去了就是添堵。
“宁哥儿,你俩的八字合,你只管嫁来,哪怕他和他爹不能好,我也不说怨你的话,到时候要是真不行,守寡三年,你再回来也成!”久不吭声的李氏突然说道。
“婶子……”
话说到这份上,江以宁也大概知道萧家的情况有多不好了,否则李氏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分明也是做了打算的。
听他轻声叫自己,李氏是真的存了期待的,她已经找人算过了,宁哥儿和她儿的八字合,这是她的指望。
江以宁幼时是见过萧秀才的,虽说对方现在混不吝,可确实是他能遇到的最好的依靠了,只希望来日萧秀才能不要太嫌弃他。
“我这里的东西……?”他轻声询问。
“要是有想带的就带着,不想带就留在这,我会常帮你看着,等二寒病好了,你们想来就来!”李氏激动说完,突然想到什么,“你觉得可好?”
江以宁微微点头,算是应了对方的安排,也应了萧家的求娶。
杨婶子和李氏欢天喜地的离开了。
这事自然瞒不过万渔村其他人,有女儿小哥儿的人家都没明白这是怎么个意思,好好的人家不娶,怎么还上赶着要娶个瞎子?
虽说就算萧家求娶,村里人也要考虑考虑,毕竟萧家现在可真不行,萧寒锦虽然是秀才,可成日里就知道往镇上的花楼吃酒,哪日说不定要领个大肚子的妓子回来!
再加上他爹萧大山现在也是病重,一家子就靠着他家老大扛大包养着,村里人都是为了一口吃喝,谁敢嫁到这样的人家去,去了就是吃苦受罪。
却也没想到,竟是要沦落到娶个瞎子。
而要娶瞎子的这位当事人,还在昏睡着。
事实上,萧寒锦夜里已经醒过一回了,可睁眼就瞧见这陌生的环境,清贫的摆件装潢,再加上不断胡乱冲击大脑的记忆,当即就又昏了过去,这才把李氏吓的亲自来找江以宁了。
眼下萧家这样,吹打是请不起的,连买红绸子的钱都没有,只能找人家借了块红布。
当天下午,李氏亲自搀扶着头上盖着红布的江以宁下山了。
下山的路他是走过的,但这次是截然不同的经历,因此他这一路上都忐忑不安,连萧寒锦死了之后自己怎么过都想过了,可想了一路,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好,忙打乱那些思绪了。
因为看不见,时辰就显得格外漫长,他算着到萧家时,大概过了两刻钟,然后他被带进了一间屋子里。
“这是二寒的屋子,你先歇歇脚,桌面上有水,夜里你就自己掀了盖头躺下,如果有事你就叫我。”李氏说着往他手里塞了个馒头,“吃吧。”
“谢谢婶子。”江以宁声音又细又小。
李氏松快一笑:“都进家门了,也该改口了。”
江以宁再次紧张起来,总觉得喉咙都黏在一起了,尽力小声叫了一声:“娘。”
这半月来,李桂兰真是心力交瘁,眼下听着他这一声“娘”,瞬间就红了眼,希望老天有眼,能保佑他儿赶紧好起来,也不枉费她费这些心思。
李桂兰带着他在屋内走了一圈就出去了,家里现在这样,也没有多余的钱能办酒席,只能说好话把那些看热闹的村民先安抚走了。
江以宁安静坐在桌前,小口吃着馒头,还是白面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香甜的白面漫游了。
入夜,江以宁按照李桂兰说的掀开盖头,然后摸索着上了床,磕碰了几下,又疲惫紧张,倒头就瑟缩在床边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