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跑
是埋伏?是帮手?季卷不及细思,剑锋倒垂,要借在房梁上的一踏之力洞穿来人头顶,那四人中抬手向她发来数十根幽蓝银针,前后冲向她左手,力图夺过被她拎在手中的顾惜朝,同时厉声喝道:“放开公子!”
季卷侧身让过他们攻势,笑道:“唷,看来你还能有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不过凭他们想从我手上救下你,顾公子,虽到了晚上,还是不要平白做梦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长剑凌厉,不做任何花招,仅以剑势速度直刺向其中一人,便要在一招间割断他的咽喉。
那人抬起左手。
左手中有暗器?
季卷剑势不减,凝神防备。
左手上没有暗器。只提着个人!
一个已被击出内伤,浑身瘫软,但犹有意识的女童!
季卷的剑快如急电,白光掣往那女孩双目中间,令她发出一声惊叫,手上紧握的木剑当啷坠地。
季卷同样发出一声惊叫!她认出了这柄木剑。分明是她当日送出去的剑!
那女童也是当日抱着她大腿笑叫要做连云寨第十寨主的孩子。
额间碎发飘落。剑尖险之又险地停在女童的眉心。
惊电未落地,被生生遏住剑势,逼在剑锋的内力倒灌入体,震伤季卷心脉。她吐出一口血,左手一空,其余三人已趁此良机将顾惜朝从她手中夺走。
而此时季卷已无心关注他们,等一口血呕出,便立即擦拭嘴角,抬头去看那孩子。
那女童脸色苍白,在此之前定已在这几人手上受了不轻的伤。她的眼神显然还记得季卷,仓惶双瞳中带了不解与祈求,恐怕根本猜不到自己的无妄之灾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季卷手臂发抖,深深呼吸,强按住胸中翻涌的怒意,寒声道:“放开她!”
顾惜朝笑。他一脱离她掌控,立即又恢复翩翩佳公子姿态,整一整脏污了的衣衫,笑得极为和煦:“当然可以。你先给我解药。”
季卷冷冷盯着他,自袖中掏出个瓷瓶,踏前要递,顾惜朝立即拔出腰间小斧头抵在女童手臂,笑道:“在下已有些害怕季姑娘的剑招了。你最好还是扔过来。”
季卷咬住牙根,果然将瓷瓶扔过去,顾惜朝接过,立即灌下,不多时便止住了咯血,顺一顺气,夸赞一样地道:“季姑娘果然诚信。”
季卷低沉道:“放人。”
顾惜朝笑着摇头。他仍要做那副令人作呕的深情态,方才拖在地上留下的两道灰挂在脸上,令笑容也显鬼蜮。他笑着叹:“我这边一放人,季姑娘就要冲杀上来,可怎么办?我是不愿与季姑娘刀剑相向的。”
他阴森地道:“还请季姑娘把剑交给我们,我才敢放人。”
季卷冷笑:“把剑给你们,我和她一道任你们宰割?”
顾惜朝想了想,叹:“好像是这样。”
季卷硬声:“你做梦。”
顾惜朝挑眉。他转向吓得神魂不属的孩童,极为怜惜地捏一捏她的脸蛋,道:“唉,季姑娘还是狠心。我也不想的。”
话音未落,斧光一闪,便要将女童的右手整个砍下!
季卷惊声尖叫:“住手!我给你就是!”
顾惜朝一笑,小斧仍落,一截未长成的瘦弱小指带着蓬血飞起。他一面收斧,一面温和地道:“都怪季姑娘,说得太晚了。”
季卷从未像现在这样想杀一个人,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看到他的脸就要作呕。她双目锁紧顾惜朝的画皮,同时归剑入鞘,作势抛给顾惜朝。
顾惜朝一扬下颌,张乱法主动上前,要接过丢来的剑鞘。
就在此时,季卷丢来的剑与剑鞘轰然炸开,迷人视线的深紫色毒雾兜头拢住他们,同时锐器破体声连响,季卷如梭般钻入紫烟,手执一块残剑,锋锐剑刃割伤指节,同时割断张乱法的咽喉!
季卷心中可惜,这一剑她原本想割的是顾惜朝的咽喉。
但还不至来不及!她内力倒卷,将数片剑刃拢入手掌,瞬息又以发暗器的手法接连掷向几人,诸人乍逢毒烟兜头,反应迟滞,被她一把碎剑搅乱了阵势,仓惶中将那女童丢在一边。
顾惜朝在拔斧抵挡同时惊怒大吼:“这一招——栽赃义父的人是你?!”
季卷神色凛然。劫天牢当日为求脱身,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爆开武器。她本不打算以季卷的身份再次动用此招,可顾惜朝逼她至此!
她从未将救下女童的希望寄托在顾惜朝突发善心之上。先是解毒,再是弃剑——再之后呢?她要委曲求全到什么地步才能保住她?恐怕到什么地步都不行。
所以季卷没有哪怕一瞬的软弱。她很清楚救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她自己出手。为了救人,暴露再多底牌也值得。
她向顾惜朝爆冲!顾惜朝猝然吸入毒烟,内息停滞,见她杀意凛然,连忙向后急退,试图躲在自己下属身后——而季卷冲向他的身形诡异偏折,往暴露在毒烟中的女童身边掠去,一手将她揽入怀中,另一手立即给她喂下解毒药丸,柔声道:“没事了,你没事了。”
女童伏在她胸口,低低应了一声。
就在这一声应答之后,一种古怪的,透凉的感觉没入季卷小腹,在她体内搅动两圈,而剧痛在铺天盖地的诧异之中姗姗来迟,季卷双腿一软,疼得聚不起内力,与女童齐齐摔倒在地,溢出血沫的口唇犹问:“……为什么?”
女童咬着牙,不敢与她对视,将蓝盈盈短匕继续往她腹中推。
季卷手掌一抖,下意识要反击,可——可她真的只是个受了重伤的,并无半点武功的孩子!
瘦瘦小小的,恐怕没吃过一顿饱饭的孩子。在她看来,应当去接受义务教育的孩子。
她咬住牙,慢慢将女童从自己怀里推开。那柄被死死攥着的淬毒匕首从腹中抽出,季卷感觉得到浑身气力都在随出血逸散,而头顶已再次传来顾惜朝那同样伤重的,呼哧呼哧的,带着得胜笑意的声音。
季卷捋开女童鬓发,努力聚起声音,在她耳边轻轻道:“跑。”
“有我在呢,他们不会追你。”
“别再被他们抓到。”
第62章 绣花的人
女童震惊地看她,似乎决没料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她一双因瘦弱更显凸大的眼珠蒙上一层水汽,在被捉住时,在被斩去手指时都干涸的眼睛眨动,终于掉下一滴泪,旋即匕首倒握,在季卷惊愕阻止以前,反插入她自己的胸口。
她眨一眨眼,干枯唇瓣急切地,愧疚地开合,竭力想从季卷处得到谅解。
“妈妈……他们……妈妈。”
她眼中流过许多情绪,是带着木剑踏入连云寨时的渴盼,是讲述与季卷偶遇故事后被大当家看重的激切,逐渐汇集成空洞的死灰。
她似乎不明白:抱着救济天下之心踏入江湖的人,何以被愚弄至此般境地?
她竭力说:“对不……”
轻微的破裂声响动跌入顾惜朝的畅快大笑中,鱼入深渊,转瞬不见。
孩童的尸体被一脚踹开。那只溅了血的缎面锦靴接着将伏倒的季卷翻了个面,令顾惜朝能弯下身,对着季卷涣散的视线轻声:“瞧。季姑娘非要挣扎,反落得眼前田地,令我实在心痛。”
季卷不语。
她的脸上已没有了笑容,目视顾惜朝,就像在看一个上下跳跃的死人。
这样的表情反倒更令顾惜朝微笑。他甚至蹲下了身,伸出中了毒后更加惨白的手指,拂开季卷脸上乱发,怜惜道:“季姑娘骗得我好苦。你若早些摆出这刚烈一面,我说不定会……”
他的手指在季卷脸上打着圈,揩去她唇边血丝,眼底忽而燃起一捧深且邪的欲念。
彼时日光暗沉,星月显影,就在这明暗光影间,顾惜朝竟俯身倾来,眼中有暗火汹涌。
季卷仍是不语。
她沉默,忍耐顾惜朝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同时心中默数:一丝……一厘……
在他一张沾满血污的薄唇要印下来时,季卷猛地张口!
有锐器尖光自季卷口中迸发!
顾惜朝惨叫!
冯乱虎等人急忙上前,见季卷牙间竟不知何时暗衔一块剑刃碎片,已将口腔割得千疮百孔,却不妨碍她用力摆头,从顾惜朝颧骨到鼻梁,横着割断他的面皮。淋漓鲜血滴在她口中,混成一眼不竭的血泉。
顾惜朝碰一碰自己脸面,旋即再次发出暴怒的嘶鸣,抽手给了季卷一巴掌!
季卷被抽得扭过头去,脸颊立即浮肿,她却吐出口中血,嗬声冷笑。她这一击本要往他喉咙去,只可惜仅毁去他容貌,未能得手。
她笑着,哑声道:“顾公子。你猜我还有什么后手?”
顾惜朝掐住她脖子,怨毒道:“敬酒不吃!”
季卷好奇问:“你的罚酒好像还没能把我弄死?”
顾惜朝目视着她,忽而恶毒道:“现在嘴硬,等会只会加倍痛苦。”
季卷已经逐渐喘不上气,仍好心道:“那你得小心我从哪又给你一下。”
顾惜朝冷笑:“你倒是不害怕。”
“我从不为狗叫害怕。”
顾惜朝掐得更用力。季卷眼前已开始泛起金星,还听他凑近耳廓,轻慢问:“是还在等谁救你?戚少商?他自己恐怕也难保!——还是苏梦枕?一口一个苏公子叫得倒亲热!栽赃傅宗书,是你和苏梦枕的手笔?你以为这么做他就能高看你一眼?哈!你恐怕还不知道,他那未婚妻已从杭州动身上京,怕是要谈择日成婚了!——你这不值钱的东西,还装什么贞洁烈女?”
“看来,”季卷竭力在窒息中搓动手指,尝试将袖口的薄刃夹在指间,同时道:“狗确实无法理解人的感情。”
顾惜朝冷冷瞧她,扬臂又抽了她一巴掌。“我看你嘴硬到几时。”他阴毒道。
她痛苦咳嗽,手指蜷曲,将薄刃完全藏起,只待他靠近就再发作。她此时庆幸自己是足够贪生怕死的人,因此总提前做好数道后手,以至于到了此刻她依旧存有希望,依旧没有放弃。
即使眼下的后手不成,她袖中还有三枚霹雳弹,做最后同归于尽的选择。但她仍是想活的。死在革新路上她倒无悔,但要死在阴险小人手下,尸骨还得和人一起拌匀,她是万万不愿。
因此季卷捏紧刀刃,希望这一回的反击不至于再次失算。
她正默数时刻,却听从房门开裂的屋子内,幽幽传出一声似男似女、尖锐却粗粝的叹息。
“我早已说啦,男人实在是些粗鄙污臭的东西,对一个千娇百媚,青春年少的女子,也是这么的不知轻重。”
顾惜朝竖眉厉喝:“谁?!”
那明明粗犷,却非要掐着嗓子说话的声音又道:“唉。你们阴曹地府人做事,原和阳间一个样。我本是不想管的,还不如趁着天黑,多练一练我的绣工,等来日见了莲弟,替他把那件破衣服补上。但是这女娃给了我一瓶药,我东方不败却是不爱欠人旧情,否则来日要是得杀她了,还得当场算一算账,所以只好委屈你们送一送死,让我平了这人情债。”
冯乱虎听这诡异声音说的尽是难懂疯话,心下不耐,剑挑向发声的屋内床榻,剑未近身,却似戳到浑厚护体真气,那内力旋即爆开,木屑四溅,一座木屋顷刻夷为平地,靠近的冯乱虎竟活活被内力震死。
眼下乌云遮月,暗夜笼罩之下,一道男人身影坐于纷飞木屑正中,手中绣线迅捷,竟当真在缝补自己身上的破衣服。此情此景,当真诡异至极,令霍乱步不禁倒退一步,喝问:“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红衣身影停了动作,苦恼道:“嗯,你问了一个好问题。我当下究竟算人算鬼?要以此般情状见了莲弟,到底还能再续前缘否?”
他说到最后一字,忽而兴起,身子在暗影中动了一动,那已在慢慢远离的霍乱步竟瞬间出现到他身边,直视着张涂脂抹粉,并无半点胡髭的诡异面孔,听他笑意盈盈问:“小哥,你见我此时是死是活?”
顾惜朝在季卷身边明晃晃抽一口冷气。季卷知道他在惊怕什么:这人的身法已快到超出他们视觉,在眼球尚未反应以前,已瞬息完成了前冲、抓住霍乱步、回退原地三重动作!
这该是怎样的身法?又该是怎样的武功?
顾惜朝不懂。
于是他果断撤身逃走!
在逃命一道上,他居然相当有天赋。他甚至连还活着的霍乱步、宋乱水都已不管不顾,或许在他心里,已把他们当成了死人。
季卷却笑。顾惜朝此时全部心神已放在防备红衣男人身上,对血流成了一滩的她只留下少少注意,这岂非是她始终在等的绝佳时机?始终在体内运转的神照功此时猝然爆发,本已脱力的手臂立时运起十二分的速度,挥出时带着残影,携无边怒火,无尽坚毅,将指中薄刃狠狠扎入顾惜朝后心!
顾惜朝大叫!他立即抬手,要以玉碎掌反击偷袭后彻底脱力的季卷,抬手却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使他的反击未出,手臂已软软跌落。
手臂——手指——指尖发黑!
又是何时中的毒?或季卷给他的根本不是解药,而是另一种毒?
——难道季卷始终等待的,并非谁的救援,而是他毒发惊惧的这一瞬?
他不知道,他也再无机会知道。在他弥留之际,是否为看轻季卷后悔?
但后悔是活着的人才有的特权。
后悔、反思、总结,因而下定决心未来绝不再犯……
这都是活着的季卷才可以享受的体验。
沁凉锋刃又往心脏推进一寸。只推一寸,也已耗尽季卷积攒出的全部力气,但她终究是胜者。胜利者从不在乎姿态是否狼狈。
她将死得不能再死的顾惜朝推到地上,自己在力尽栽倒前转过半个身,厌恶至极,甚至到不愿意和尸体有任何碰触。
红衣男人动了动视线,轻“咦”一声,似对季卷的举动产生些意外,不由大为欣赏地笑一笑,又转对着霍乱步追问:“你看我是人是鬼?”
霍乱步战战兢兢,颤抖大叫道:“鬼啊!!”
东方不败“嗯”声,道:“我想也是。”他此时声音复又低沉下来,道:“我分明是被任我行当胸一剑,捅穿了心脏的。怎么此时除了衣上破洞,身上却是完好无损?任教主深沉老辣,必不可能杀我又救我。我死之后,莲弟虽想要救我,他武功低微,自也不能从黑木崖全身而退。这么想来,我现在定是只厉鬼了。嘻嘻!”
他说着说着,又诡异凄笑起来,片刻森然道:“多谢你向我答疑解惑,眼下该去死啦。”
红衣微动。霍乱步喉中一格,忽然身子向前直扑下去,俯伏在地,一动不动。东方不败徐徐收针,又看向僵立的宋乱水,好奇道:“你有没有别的回答?”
他口中疑问,出手却不迟疑,身形微晃间,宋乱水也已扑倒在地,眨眼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东方不败此时才起身看一眼同样倒在血泊里,须臾就要变作一具尸体的季卷,立即露出几分嫌弃,笑道:“你浑身是血,又脏又臭,我可不爱碰。”他故作苦恼:“但我要不碰你,你可就得死啦,嗯,实在可惜得很。这样吧,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的?”
季卷口唇嗫嚅。
东方不败踮着脚尖走过来,生怕沾上脏污一样,提起衣摆,凑近问:“你说什么?”
季卷气若游丝道:“多谢前辈,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前辈把我的伤药还我就够了。”
第63章 自作多情
东方不败惊讶目视她,抬手果然将她塞来的药瓶掷回。
季卷为麻痹顾惜朝,刻意延缓体内神照经运转,做重伤垂死状,如今大敌已除,不必示弱,便将内功催至极致,虽不至于如丁典般立即使人起死回生,也得以攒出些气力起身接住药瓶,拔开瓶塞,把整瓶伤药撒到腹间伤口上。
一面止血,她一面细思件令她相当在意的事。那孩子既然是被胁迫杀她,那么顾惜朝必然还有个隐藏的帮手,用来控制那孩子的母亲——是谁?是傅宗书的人?几乎不可能。顾惜朝明面上并未与傅宗书联络,他所掌握的帮手必然潜伏在他身边。——是连云寨的人?会是谁?普通帮众,或是某位正带兵赶路的寨主?
思索间,小腹伤口在神照经作用下已止住了血,只是那匕上淬的毒遍布五脏六腑,非得潜心以神照经细细拔除不可,她现在却没有这么大段的时间,见伤口血凝,割下一截袖子,缠在腹间草草包扎了,便立即撑着地起身,对东方不败抱拳:“多谢前辈出手。前辈现在并非鬼魂,而是从前世死后,受我天赋影响,落入此世。本当与前辈细谈此番机遇,但如今我的朋友仍陷于危机,还请前辈在此稍后,待我去解救了他,再与前辈详谈。”
东方不败目视着她,忽而问道:“你这朋友,可是你的情郎?”
季卷一愣,说:“只是朋友而已。”
东方不败旋即掩唇笑:“只是朋友,何至做到此?要我为了莲弟,那当然无论多重的伤,都是要出手的,但若只是别的朋友,莫说像你肚子开了个大洞,就算只是被绣花针刺了一下,他们是生是死,与我又有何干?你不如好好歇着,免得我还没从你这问出话来,你就横死何处了,这可会叫我大大的不满。”
季卷一噎,觉得东方不败说话非正非邪,浑视道德礼法于无物,倒有些邪气透体,脸上仍在笑着,心里已暗生出些警惕。
她道:“不喜欢看别人送命而我不去救,是我一点微不足道的坚持罢了。”
说完这句,她低头将那女童尸身抱来,将没入女童胸口的匕首温柔拔出,又对东方不败道:“前辈若不嫌麻烦,还望替我看顾她一会。”
说罢,也不管东方不败有没有应,已望着天星,辨明方向后,疾步往戚少商处赶去。
她小腹伤口极重,幸而神照功于养气培元一途上有奇效,片刻不断的运转间,令她能忍住痛苦,勉强施展轻功。赶路之中她仍在思索,如今她实力十不存一,幸而还有几颗霹雳弹,只要戚少商没败得太快,这几枚霹雳弹定能助他破局……
她皱起眉,怀疑那匕首刺穿了她哪处内脏,令她眼前开始发黑,不得不缓下脚步,撑住膝盖大口喘息。
季卷暗暗为自己脆弱身体恼恨,担忧因这耽搁,令戚少商又少几分存活希望,就在此时,忽听见要奔去的方向由远及近地显出沉重脚步,渐渐往她这处来。那脚步的主人似也注意到她,微微一愣后迅速跨近,三两步落在季卷身边,大手扶住她肩膀,震惊道:“季姑娘,你怎么伤成这幅样子?带伤又何必远奔?——你是担心我,是不是?”
这声音沉痛不掩豪迈,不正是戚少商?光听到这声音,季卷就已心下一松,用发黑的视线仔细确认,见他身上虽然狼狈挂彩,终无性命之忧,这才放下担忧来,展颜笑道:“戚大哥,你没有事就好了!”
她一笑,立即牵动腹部伤势,痛得往地上直跌,却被戚少商一把抱起,仰倒在他臂弯里,不由轻呼了声,道:“我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不必如此。”
戚少商神色却复杂至极,片刻低声道:“……是顾惜朝做的,是么?”
季卷笑道:“看来你受了暗算,也明白了大半。”她本就不爱依靠人,见得戚少商那颇为感动的神情更觉勉强,手上施力,想从戚少商怀里跳下来,却被戚少商双手抱得更紧。
“临行前暗给我两枚霹雳弹,是早已料到那顾惜朝心怀不轨,为何不向我说?”戚少商犹道。
季卷心里叹气,暗想要不是的确惜才,她才不想管这种不做背调也不做考察就轻信于人导致的一摊破事,此时腹痛之下却没力气多言,只任由他将自己抱回空村。
东方不败竟仍坐在原处,那孩子冰凉尸身被他横放在膝上,竟在莹莹夜色下动作温柔替她编着头发,更显说不出的诡异。戚少商一停步,脸上已显戒备神色,季卷连忙止住他动作,低声道:“别紧张,是友非敌。”
他们与东方不败相距仍甚远,季卷也刻意压低了声音,等她语毕,那道夜中红影却抬头遥望她一眼,霎时如团红云般闪至两人眼前,尖声道:“你可算回来啦。”
他生就一副男子样貌,偏把话说得千娇百媚,令戚少商吓了一跳。好在季卷见多识广,对东方不败这种做派的人见怪不怪,闻言跳回地面,笑道:“有劳前辈等我了。”
戚少商本对这怪里怪气的人颇为提防,见季卷与他认识,又有私事要谈的模样,迟疑片刻,在季卷坚定视线中识趣避开。季卷拿起死人的剑,缓慢掘着坟墓,时停时续地向东方不败交代了些关于天赋、关于所处时代的信息。她依然痛得很,非要亲手替女孩掘坟,等话说完,额前已是冷汗津津。
东方不败始终提着衣角,生怕被土弄脏地立在一边,对她显然亏虚的身体全无所觉般,等她说完,才啧啧奇道:“原还有这般志怪事。你能把快要死的人拉到身边来,那你何时能将莲弟找来?我一旦离了他身边,他定是在黑木崖活不下去的。”
季卷苦笑:“前辈,我并不能主动控制何时何地将何人找来,发作频率也纯然随机。你并非第一个想将身边人带来的,但大多数愿望最终都会落空,前辈还是别抱太大期望的好。”
东方不败“嗯”了声,仍是一派渴盼,娇声道:“无妨的,我总有办法令你将他找来。”他一双狭长眼睛在季卷身上扫过,分明在笑,眼神却极为淡漠,似把她全然当个死物。他顿了顿,又掩唇道:“听说你是东南第一大帮的少帮主?”
“听说?”季卷脱口而出。他刚来不到一个时辰,在死人堆里,何来的机会听说?她视线一扫,见宋乱水的尸体位置移了数米,身上血点更多,心下凛然,暗想:东方不败这是假装杀他,实则留了他一命,好在她离开时从宋乱水口中拷问出关于她的消息?
对东方不败的古怪举止,季卷并不在乎。但他说话间隐约透出的对人命的漠视却令她极为不适,此时又见他心机如此深沉,更是吃惊,只是自忖自己伤重至此,生死全在他掌控中,破罐破摔,反倒放松下来。
东方不败格格笑道:“你的反应速度不错,人也实诚,没有编些假话想诓骗我。且放轻松,我暂时没有取你这样乖觉女子性命的打算,反倒要拼命保护你。不过,等你替我把莲弟拉来了,他这人最喜权势,为了他不要孤寂,我就得把你和你爹一并杀了,令莲弟有些无聊的俗务做做。”他颇有些遗憾地叹道:“谁叫你是青田帮的少帮主呢?”
他浑不觉自己的话有多骇人,或是明知骇人,也全不在意季卷的反应,说完这句,便震身掠走,只余了最后一句给她:“我可不愿待在你这个血糊糊的伤号身边。小心着点,要是我见到你快把自己折腾死了,可是会非常生气的。”
季卷痴痴目视一片红衣隐入层云的方向,竟不知此番境遇,对她是好处更多,还是危机更多,一时思量得呆了。她多立了片刻,听身边足音沉重,戚少商从别处摘了白色野花,放在她垒起的坟堆前,与她沉默共立片刻,又有些憋不住,急迫地想开口。
季卷在心里叹一口气,发现想让这些武林人意识到她此刻是个不想动弹的重伤号,最好把谈话留到第二天,实在是件很艰难的事。
但如果戚少商是来向她检讨自己的轻信,或者大受感动,表态要坚决拥护她的决策,她也不是不能再撑着听一听。
她转身问:“戚大哥有什么想说?”
戚少商踌躇道:“季姑娘,我并非良配,你对我一片心意,我实在愧疚。”
季卷:“?”
戚少商又道:“当初见你暗中出手,擒住黄金鳞时,我便知道你隐藏实力留在我身边,必然另有所图。顾惜朝三番两次讨好,你对他不假辞色,唉,我本该早有觉悟的。像你这样聪颖的女子,还能为什么逗留?”
季卷:“啊?”
戚少商动情道:“季姑娘,今日见你浑身伤口,仍要勉强对我微笑,我的心一霎时竟是痛苦至极,只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季卷:“不是……”
戚少商一时情衷,握住季卷双手,一双潇洒风流眼中全部映着季卷面目,认真道:“季卷,我这一颗心里,已是绝不可能洗去你今日身影了。”
季卷惊奇看着他,像看到一匹种马突然口吐人言。她脑中霎时间飞过许多片段不成文的念头,零零散散,总集成一句话:无怪息红泪分明对戚少商未能忘情,却如此决绝,不愿给他任何机会了!
她努力从戚少商掌中抽回手:“戚大寨主,你想多了。我隐藏实力,是因为对顾惜朝抱有怀疑;几次拒绝,也不是为给别人留机会。我对顾惜朝所言,每字每句,皆发自真心。”
她麻木道:“江湖皆知我对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情根深种,此情无悔,遭拒不怨,生死不易。我要告诉你,江湖所言非虚,我对苏梦枕,的确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绝不可能在他之外,喜欢上别的男人。”
第64章 喜酒
京城。杨柳春风。
迎着自窗沿拂入的杨柳春风,苏梦枕微微笑。
他很少笑,在极少的笑里多数时候也是冷笑,对着敌人的微笑更为罕见。
但他此刻当真在微笑,对着雷损。
他正与雷损在三合楼上品茗。
官家月前受过一次刺杀,已是惊弓之鸟,再不能忍半点惊吓。因此,京中所有斗争风波乍停,三教九流,皆知此时闹事,便是要与官家彻底作对。而作为京中如今最大的两股势力头目,雷损与苏梦枕更是把握京中风向最迅捷的人精中的人精,因此,刺杀大案后月余时间里,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称兄道弟,遇事有商有量,竟亲近似一家。
有人在这令人不安的亲近中才忽然又想起,其实苏梦枕与雷损还是未结成的亲家,彼此之间,或许本就不必走到你死我活——这说辞是谁又在暗中散播的?
无论这谣言是谁挑起,在如今氛围下,他们两人甚至敢不带足兵马,仅带一二亲信,便在三合楼会晤。
他们当然有正事要谈。这正事还与结亲流言中时常被提及的第三方有关。他们要谈的正是青田帮!
自季冷搭上官家恩宠,飞速崛起后,这一年间,从偏僻东南往中原各地辐射输送的货物不知凡几。六分半堂占了先机,青田帮送往京城的生意里,原能分润到两成利益,可等江南易主,官家再度给季家父女封赏,而金风细雨楼又入了官家眼,季冷便向他摆明了提出,要在如今利益上减去半成,添到给金风细雨楼的摊子里。
雷损并不知道金风细雨楼与青田帮如今有哪些生意勾连。季卷那小狐狸把江南水路盯得极紧,少有给他安插眼目的机会,货物记账也用了全新的方法,令他直至如今,都得不到青田帮生意规模的具体数额。因此,这原本的两成利,已经很虚假,如今还要减去半成,他哪里忍受得了?
但如今时间,官家敏感,却又经不起任何刀兵。
唯有谈话。唯有与苏梦枕详谈。
在苏梦枕微笑以前,他们已结束了一轮言语交锋:雷损要苏梦枕把多占的半成利吐回来,苏梦枕讥笑他老得牙掉,不敢找天子眼前红人季冷的茬,只敢灰溜溜回来求他。
一轮语毕,雷损饮茶,苏梦枕微笑。
这一个月的安宁,对局势的影响颇为微妙,但落在苏梦枕身上,却是难得养病的好时机。纳兰初见与树大夫悉心照料,而他又始终未动刀兵,经由将养,身体状态已达到入京后几年间的巅峰,在此春归季节里,甚至迎风多养出些血肉,填充他过分瘦削足可见骨的脸颊,令他笑起来时,居然不太像鬼,又恢复了年少时候病色中仍能见到的几分俊逸。
雷损目视气势越发凌厉逼人的苏梦枕,忽而叹息道:“其实苏公子不必咄咄逼人。若要把这半成利润,算作纯儿的嫁妆,尚显不足,六分半堂愿额外再让半成利,作为纯儿带入金风细雨楼的陪嫁。”
“陪嫁?”
“当然是陪嫁。纯儿将至及笄,正是待嫁之身,我已命她从杭州动身,不日便要抵京,恰好趁早与苏公子完婚。季冷既然这么慷慨折送陪嫁,届时你与纯儿,定要敬他一杯酒。”
苏梦枕脸上的笑意淡了。他放下茶盏,寒目再抬时,已是随时会出手的凛冽。他冷然道:“雷总堂主这般打算,苏某必不会令你如愿。”
雷损笑。这笑容在他们脸上似乎互斥,非得有一方不笑了,另一方才能拾起,此时占住微笑所有权的变成了雷损,他的笑容比起苏梦枕要难看得多,因此也就刺眼得多。他笑着说:“苏公子忽然这般大气,连唾手可得的一成利都不要,倒与方才斤斤计较判若两人了。也是,青田帮如今势大,已隐隐有了几分当年‘大连帮’的雏形,苏公子动了心思,想做季冷的上门女婿,也在情理之中。”
苏梦枕不言。他在思考雷损此时提起雷纯的目的何在。找他要利?以婚约为要挟,也该是逼他吐出利益,不必说这种话激他。徒逞口舌之快?雷损还没昏头到这种地步。
那便只能是试探了。
雷损要试探他与青田帮的关系,或说试探他与季卷的关系。
他有些算计,需要确定了这种关系的亲疏程度,才能继续做局。
——继续令他猜测,如何?
这些分析只在电转间结束,苏梦枕也立即拿定了主意,偏一偏头,再正过来时,脸上已漾起极为幸福的,憧憬的神情。那种神情对苏楼主来说极不相称,但对于双十出头年纪的青年人来说,却又寻常可见,时时会有年轻人冒着傻气,带着天真,用这样的神情,发表一些徒惹人笑的爱情宣言。
苏梦枕宣言道:“雷总堂主说得是。若非雷总堂主相助,我也无缘与季姑娘情好日密。待我与季姑娘成婚之日,我自会敬你一杯酒。”
他说罢,立即起身离席,遮挡住脸上神情,不让雷损有机会揣测。等他快走出门外,雷损才又在他身后慢悠悠道:“苏公子对季少帮主,原也如此深情。不过,这般深情的苏公子,不该在毁诺城的消息前如此平静啊。”
苏梦枕顿步。他知道此时多言一句反而会令雷损看出虚实,却仍半侧过身,平静问:“什么消息。”
雷损坐在椅子上,沉声道:“六分半堂有探子亲眼目睹,季少帮主与息大娘所处的毁诺城,刚刚被傅宗书与九幽神君攻破,如今几人,恐怕都是生死不知。”
苏梦枕眼中寒火升腾。在此天光云影具熏然的阳春时节,他霎时又将此间茶室带回天寒地冻的严冬,深深冷眼藏于寒窟,凌厉剜在雷损皮肤上,须臾收回。
雷损反而微笑。他摆出长辈那和蔼的、关切的、毫无邪念的微笑,慢慢收紧了他那只残缺的手。
而苏梦枕已移开视线。他推开屋门,大踏步走下楼梯,走到候在楼下的茶花身边。
雷损起身走到窗台边,看着苏梦枕流星般的步伐,嘴角露出满意微笑。
“他心浮气躁。”雷损说。
一间空茶室,他在对谁说话?
隔壁传来应答:“近来不止一个兄弟说过,苏梦枕行事比以往更急躁。”
“急躁对我们有利。眼下谁更沉不住气,谁就落进劣势里。”雷损笑道。他唤来坐在隔壁的狄飞惊,又问:“你猜急躁的苏梦枕会不会为了季卷派人驰援沧州?”
没等狄飞惊答话,他已经十分高兴地续了下去:“他会的。他还以为他的伪装能令我惊疑不定,却不知自己十成演戏中已有两分真心。他不是在骗我,是在骗他自己。”
狄飞惊也在笑。他笑得似乎在为雷损的阳谋得逞而高兴:“无论苏梦枕派出身边高手,或是亲自动身,金风细雨楼在京中的势力,必然会出现短暂空虚。”
雷损叹息:“可惜六分半堂不能妄动刀兵。”
他明明叹息,神情却已拿定了主意,手指叩在窗台,忽说:“让纯儿加快速度。这种好时机,六分半堂不能动,便该让‘迷天七圣’动上一动了。”
“六分半堂不可能在此时得罪官家,雷损要推替死鬼,定首选‘迷天七圣’。”苏梦枕也在说。
他的脸色极冷,令经由一月修生养息得来的血色又霎时退去,唯余寒焰。茶花不懂苏公子在谋算什么,只一板一眼答:“既然如此,那金风细雨楼一定要全员随时备战了。”
苏梦枕看他一眼。不语。
雷损的挑唆完全是无耻的阳谋,他断没有想不明白的道理。他自然知道傅宗书北上,也知道傅宗书与毁诺城众人必有一战。一切都在他意料中,又怎会被雷损几句话挑动,贸贸然行事?
更何况,难道他的盟友真有这么脆弱,连傅宗书的凶狠报复都准备不好?
但他在想一个理由。他在给自己寻找一个理由,也是给金风细雨楼寻找一个冒险的理由。
其实帮助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未必需要名正言顺,未必需要理由。
苏梦枕拢住双手,轻抚红袖那凉而薄的刀脊,对茶花道:“去赫连将军府。”
第65章 装样
自毁诺城破后,息红泪已携秦晚晴几人奔逃五日。
不得不逃。那支打着出使旗号的使节团早被傅宗书掌控,一应都更换为了傅宗书与九幽神君的人手。他们已恨透了引出那一日剧变的毁诺城众人,非要在投奔辽国以前,将息红泪等人手刃才能甘心。
无论傅宗书、九幽神君,或是追随他们的一众徒弟,论武功都远在息红泪等人之上,按理她们早该如蝼蚁般轻易死在他们怒火之中,可每一回将被追上以前,总有提前安排过的阻碍出现,或是陷阱,或是义士助拳,或是天威震震,令息红泪几人至今仍能吊在傅宗书等人之前,若即若离,像极了吊在驴子眼前诱人的萝卜。
她们难道仍未放弃逃脱的希望?
她们难道仍有把握从他们的追杀中逃脱?
哪来的自信?哪来的准备?
傅宗书已逐渐觉得自己落入张罗织密布的大网,自一日剧变开始,将他兜头笼罩住,至今所做的应对,并未逃脱幕后人的算计。
那么,放弃近在咫尺的仇敌,立即转道瀛州,放弃大宋内一切恩仇,投入辽国领土?
傅宗书不甘心。他不仅不甘心,还不认输。他认为凭自己与九幽神君足可以突破阴谋的罗网,击杀息红泪后,扬长离去。
息红泪道:“已经快接近当城寨了。”
当城寨是乾宁军置军之处,也是辽宋接壤之地,年年秋后总有辽人骑兵自此入境,与宋军产生摩擦。追在她们身后的傅宗书等人不知道,但息红泪清楚自始至终她们的目标都在这里。
这是早就与季卷商定过的终点,因此当她见到季卷与戚少商在前往当城寨的路上候着时,也全无一点意外。
息红泪的眼神首先落在戚少商身上。经年不见,他仍是那样潇洒俊朗,傲立世间,一如她梦中不肯停留的英雄。但她旋即便注意到他旁边的季卷,两人间似有尴尬,距离拉得稍远,戚少商的视线中除却久别的动容,更有些许无法言明的心虚。
她的目光落在季卷腹间缠了几层,仍渗出深色血的绷带上。再望向戚少商的眼神中少了痴迷,更多几分质疑。
还是季卷先跨了一步,握住她手,脸上笑容单纯,却有意无意阻住她投往戚少商的视线:“你们没事就好。”
息红泪抿唇,盯着季卷的伤,问:“这是怎么了?”
季卷耸肩笑:“一些意外。”她轻描淡写地带过,立即将谈话转入正事,肃容道:“戚大寨主已令连云寨中人去接应毁诺城姐妹,你不必担心她们了。”
息红泪点头,拧紧的秀眉终于舒展一些:“你安排,我放心的。”她个子比季卷高出不少,因此沿着季卷头顶,依然将目光投向在后踟蹰的戚少商,轻轻道:“……也多谢你。”
戚少商眼中有千思万绪流转,踏前时却喉头堵塞,不知从何说起,只凝视着息红泪略染风霜的面庞,说:“红泪,你我之间,何必这样生疏?只要能帮得上你,就是立时死了,我又有何惧?”
息红泪心中大柔,正要说话,却见季卷挑起一根眉,没忍住露出副牙疼姿态,于是再多温柔情思都打乱了。昨日追上前来替她们摆脱狐震碑、英绿荷的另外两位朋友重新浮到她眼前,息红泪垂头,错开戚少商的目光,道:“我不要你替我死。你与赫连小侯爷一样,一见面,一张口,就动辄要为我献上性命。生命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就不能好好留存有用之身,以图来日大计?”
戚少商浑身一震,后面那些话全没听见,只问:“赫连小侯爷?赫连春水?——他也来了?”
息红泪笑了笑。她似乎不是为了赫连春水而笑,另有一件足令她高兴的事,而她又不知该如何分享。她维持着笑意,低下头对季卷说:“是的。是傅宗书显踪后,消息传回京城,官家责令赫连将军府牵头,千里来此缉凶。他带的队正在我们后面布阵,打算围杀九幽神君的弟子英绿荷。”
季卷眨眨眼,心里立即活泛思考起是谁在京城中运作把这位息红泪的追求者名正言顺地送来助拳。
这答案实在毫无难度,一张病中求存的脸仅在瞬息已跳到她脑中。她正要为苏梦枕坐镇京中的调度抚掌,却听息红泪用带了点笑的微妙语气继续说:“另外向官家请缨,参与此次缉凶的江湖势力,还有一个金风细雨楼。季卷,你猜谁代表金风细雨楼来了?”
季卷“啊?”了一声。她搓动手指,带了点侥幸地,心虚地问:“呃——杨无邪?”
她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季卷闭了闭眼。她排空脑袋,尤其重点排除了前几日受刺激后对戚少商说的话,这才压住心虚,回头看向与赫连春水联袂归队,正将染血的刀收回袖间的苏梦枕。
息红泪悄悄往旁边挪,同时眼神示意戚少商。戚少商在此时居然与她有相当默契,以奇妙眼神目视着季卷与苏梦枕,主动为他们让开一些谈话的空隙。
季卷假笑:“苏公子气色见好。”
苏梦枕嗯声。他一双眼自上而下打量季卷,停在腹间伤口,季卷错觉有些眼中寒焰隔着空气蔓延到她伤口之上:“你的气色比我这个病号要差!”
季卷笑了。她笑着揉一揉眉峰,觉得苏梦枕这冷冰冰的话反倒令她安心,不至于多想,于是重新挺直脊背,理直气壮问:“你来做什么?”
“雷损想算计我离京,于是我遂了他愿。”苏梦枕淡淡道。他的视线已从季卷伤口上撤回,并不问何人何时伤她,只回答季卷问题:“他想借机挑动迷天七圣对金风细雨楼动手——我恰好也觉得迷天七圣在京中的势力还是太大。”
季卷挑眉:“迷天七圣沉寂得彻底,你找不到他们乌龟壳的缝隙,所以故意卖雷损一个破绽,让他有机会挑拨迷天七圣主动出击?”
苏梦枕似乎他们的默契微微放柔了眼神,旋即继续冷冰冰道:“还有一个理由。”
季卷心中一跳,迟疑问:“还有什么?”
“我要亲眼确认傅宗书死在眼前,绝不会对任何人乱说话,也绝无机会为自己伸冤。”
苏梦枕抱着手臂,用迅疾的语速一口气说。
第66章 我会救你
季卷闻言撇嘴,故意露出些不满意的笑眼模样:“你对我这点信心都没有?”
她没明说,显然对他用接连两个理由掩饰的另一个原因心知肚明:他会出现在这里唯一的原因是担忧她们安危。
苏梦枕没接话,只是又用冷峻视线剜一眼她小腹伤口。
季卷假咳一声,颇有些尴尬,正要狡辩当真是意外,却见苏梦枕神色一凛,右手没于袖中,足下迈前半寸,沉声道:“有人跟踪。”
“跟踪?”季卷茫然,忽而意识到他所说的是谁,立即紧张,下意识拉住他袖口,生怕他万般戒备之下当真出手:“不是跟踪,是……”
在她话未说完,一团红云已自天际飘忽落地,脚步无声,身法之鬼魅令苏梦枕的脊背都微微弓起。这几日间多数都闲闲跟在她身后的东方不败瞧了苏梦枕一眼,口中赞道:“好气势。”甚至为此生出几分兴致,短小的绣花针在他指尖闪现。
“东方前辈。”季卷急急出声打断,实在担忧这武功恐怖的男人随性动手,牢牢握住苏梦枕手腕,同时掩到他身前,吸引住东方不败注意后才问:“有什么事要找我么?”
东方不败瞧了她二人一眼,娇娇笑了。他掩唇笑着,扭捏道:“要杀你同你朋友的就是后面扎营那些人?我替你去把他们杀光了,你就安心待在这,想办法把莲弟找来,可好?”
听语气是询问,却全没给季卷选择余地,说罢就已转身去杀人,季卷还没来得及为他不打算动手松一口气,立即又紧张打断道:“前辈万万不必!”
她担心东方不败自行其是,打乱她的计划,连忙急道:“留着不动他们,是为了引诱契丹人动手,并非是我打不过,前辈大可不必出手。”
东方不败“咦”了声,居然反应迅速地眯眼道:“你要向契丹寻衅?”
不必季卷回答,他已自己做出判断,接着颇为惋惜地瞧季卷一眼,道:“你在胆大包天上,倒天生是我们圣教下任教主的好苗子。要么留你一命,给莲弟当个辅佐也不错。唉,可惜我手上没了三尸脑神丹,恐怕莲弟制你不住。还是直接取了你性命最好。”
季卷自己都已习惯东方不败这旁若无人的做派,却觉身后有杀意勃发,惊得季卷又用力攥紧了苏梦枕手腕,前后轻摇示意他不必当真,口头上对东方不败的疯言疯语努力敷衍,尽力将这位不受控的大杀神哄好送走。
从东方不败的神色上看,他当然看穿了季卷的敷衍和苏梦枕的杀机,但又不知何故,见他二人表情反倒取悦了他。他微微一笑,眼神在他俩间打了个转,对季卷拍的马屁视若无睹,只又关照她多努力把莲弟拉来,便如团红云盈盈掠走。
季卷目送他离开,立即松开苏梦枕,合掌搓一搓沁出冷汗的手心,呼气道:“终于走了。”
苏梦枕低头瞧着被她揪出褶子的袖口,忽道:“中原武林,数得上号的高手,并无此人名录。”
季卷心里一虚,笑道:“哈哈,是吗?可能总有什么前辈高人,隐居不出,所以不为武林人所知吧。”
苏梦枕盯她,又慢悠悠道:“宁中则剑法规整,想是出身传承有序,轻易不得更改剑招的名门正派。”他扬起眉毛,带着点讥诮问:“她也出自避世门派?”
季卷挠挠头。她没有要刻意隐瞒的意图,却觉得此事一时半会不好解释,踌躇半刻,后者却已偏开视线,冷淡道:“我无意刺探。只是此人绝非正派,与他相交无异与虎谋皮,你自己该有数。”
“没关系,他就算真的要杀我,难道——”季卷随口答,说到一半才踩了急刹。她平时对朋友信口开河惯了,下意识就要对苏梦枕说“就算真的要杀我,难道你不会为我出手?”
这种话对朋友说是撒娇,对未婚妻快到身边的苏梦枕说显然不妥。
于是她强行把话扭了个方向:“——难道息大娘她们不会来救我?”
苏梦枕冷冷道:“我也会。”
即使在说这种承诺时,苏梦枕浑身依然冷傲,听着不像说他也会为季卷出手,而是也会出手教训季卷似的。但这种与平常无异的承诺反倒更令季卷心虚,她匆匆错开视线,假笑着答:“请苏楼主出手的酬劳,我可不一定付得起。”
她竭力转移开话题,不令他们的交谈里有一丝一毫可疑的气氛,也为她不至于陷入良心不安的两难境地:“马上要抵达当城寨,还是优先关心傅宗书的事吧。”
息红泪见到季卷与苏梦枕对上时,已带着神秘微笑,将戚少商与赫连春水几人引开。赫连春水自无不应,她倒意外戚少商竟也做出副了然态度,和她说话时,眼神还不住向那两个表情肃穆得像在参加武林大会的人身上瞟。
息红泪本有一肚子的离愁别绪想对戚少商讲;她与他已有经年未见。但戚少商这幅古怪神色搅乱了她的情绪,令她忍不住冷嘲道:“戚少商居然还对别人的风流韵事感兴趣?”
戚少商惊得险些跳起,他匆忙地、带了点心虚地把视线移回她身上,下意识答:“我只是觉得好奇,瞧他们俩的生疏样,却不像江湖传闻里那样情衷?”
如果不是息红泪问,他绝不会这样说话。他很会说漂亮话,也很会控制着叫身边人为他的言语露出笑意。但他本就对息红泪愧疚,因那日与季卷纠葛更加愧疚,生怕被息红泪窥出什么端倪,为此口不择言,将心里正在思量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
这一大声立即引来那边两人愠怒的视线。苏梦枕脸上没什么表情,唯双目冷冷,似对他结论不满,季卷的反应要更生动,双眉拧起,正用力瞪他。戚少商直直撞在两人视线下,忽露出释然神情,感慨一笑。
息红泪默默打量着他,将满腹寒暄打散,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你愿意代表连云寨驰援,毁诺城定会领情。”
戚少商道:“连云寨来帮忙的可不止我一人,寨中兵力,几乎全部出动了。”
息红泪一喜,问:“他们人呢?”
戚少商不免又露出几分微妙神色,移目看向季卷。
他至今还记得听季卷当面阐述对另一个男人的至死不渝时,那种几乎点住他穴道的困窘情绪,而季卷却能说完大段表白后马不停蹄地切入正事:“戚大寨主,你知道你的寨主中已有人被顾惜朝收买了么?”
他那会儿有些没法直面季卷,几乎是逃避地听从了季卷的安排,飞鸽向各位寨主发信试探。他从来觉得自己和连云寨诸位同气连枝,生死相交,从未怀疑过他们,一旦真的提起提防心,叛徒的异动一试便知。戚少商惊且惧,不愿将叛徒引到息红泪身边,季卷却思索着说:“已知的敌人比未知的要好对付。让他们提前赶赴当城寨吧,我们把问题放到一起解决。”
戚少商不太好意思与季卷多说话,此时面对息红泪,总算可以自然地向她提问:“你们在当城寨有什么安排?”
息红泪从容道:“杀傅宗书的安排。”
戚少商问:“就只杀傅宗书?”
息红泪狡黠一笑。她与季卷处得久了,能把这个笑容学得十成十,模仿季卷的语气道:“傅宗书带着大宋无数机密投辽,你觉得辽国会不会出一支人马前来接应?”
戚少商立即道:“你们要杀辽人!”他说完又摇头:“不对。只是杀几个辽人,不值得你们这么大费周章,以身犯险。你们还想做什么?”
息红泪正要回答,立在她身侧,始终提防戚少商与她距离的赫连春水突兀出声道:“看来你并没有那么懂她!——或者,你已经懂了,却觉得息大娘并不该有那么高的气节,因而不愿相信!”
息红泪听出赫连春水话中挑拨,却没有打断,任他继续替她说道:“是傅宗书走投无路之下投辽?还是辽人有意教唆傅宗书刺杀官家,意欲撕毁合约、重燃战火?他们甚至为了傅宗书派精兵长驱直入宋土!”
赫连小将军一抹枪头,毅然道:“窥破辽国险恶用心,我辈怒而反击,此为千秋义战。”
边关。夷离毕查剌带百人精锐伏在丘陵之上。他抓的当地人已将周围地形尽数告知,这由两处丘陵夹出的狭长深谷将是那一追一逃、两方势力的必经之路。
天空雄鹰盘旋,替他们指明那两支队伍的距离,查剌掩藏在山石之后,眼望天空,默默打磨手中长刀。
他对这份职责极为不屑。几个从宋国逃出来的丧家犬,也值得天祚皇帝这么关注,让他不去与阿骨打交战,反来宋国边境接应?他实在看不上宋国,更看不上这几个投奔他们的宋人。
在他的领地内,尚且还有以宋人自居,拒不入朝为官的书生,虽然那书生最后被他割了脑袋,吊在村子前面,但他内心里是有点佩服这种不怕死的人的。
至于傅宗书……他从鼻子里发出轻哼。他在天祚帝治下也几经沉浮,被罢免赋闲时,从未想过要叛逃去女真或是汉人的国家。这种软骨头就算当真有几分用处,他也依然看不起。
因此虽然领了命,但傅宗书只要没有生死之虞,他和他的骑兵绝不会出面。
这样计较着,他冷冷见那两队汉人一追一逃,逐渐踏入山谷。
紧接着,自山腰岩崖遮掩处,竟忽杀出支数百江湖人组成的队伍,惊浪扑下,与逃命的数人汇合,又将傅宗书一行团团围困!这群人杀意之盛,令那句乱哄哄的“杀狗官、杀叛徒”逐渐连成穿云之声,直冲碧霄!
查剌一愣。
傅宗书还真会有生死危机?
第67章 杀人
那支自半山腰冲杀下来的队伍自然是由劳穴光与阮明正带领的连云寨精锐。八位寨主各自领队,分不同方向合围冲杀,霎时将前后退路团团围堵。亮晃晃刀兵在前,傅宗书勒马止住队伍,视线冷冷扫向已回身拔刃的几人。
他低哼:“看来连云寨也这么不知死活。”
戚少商正伸手招呼几位寨主靠到近前,闻言笑道:“卖国通敌之人,我辈虽为草莽,也是看他不起的。”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季卷拨马向前,同样向几位寨主迎去,同时对傅宗书、九幽神君、以及仍追随他们其后的几人笑道:“傅大人说错了。蚂蚁一多,莫说撼树,甚至是能咬死象的。
“你也不对,”苏梦枕冷冷道:“今日死在这里的,才是真正的蚂蚁!”
息红泪左右看看这几个接连放话的家伙,失笑问:“我是不是也该说句什么狠话,为毁诺城涨涨声势?”
她并没有说。因为在她发出疑问的下一刻,手中绳镖已直指傅宗书。
死斗!
自然是要斗。季卷原本的计划中并不打算他们正面对抗,但如今情势两异,她的队伍中多了几个高手。“神枪小霸王”赫连春水,他所带来的家臣“花间三杰”,以及苏梦枕。那便可以一斗。
几人直冲往傅宗书身边,却见傅宗书反应迅速,足下倒飞往后,将九幽神君几名弟子让到他们的蓄势一击下。
一击就有鲜血飞溅!
铁蒺藜瞪大了眼睛。他手上三枚铁蒺藜已成品字型脱手,淬了剧毒的尖刺只消略一刺破皮肤就足以致人死地,但同时与三枚铁蒺藜撞上的是三道由几乎无形的银丝索系着的花刀,将这三枚暗器击入泥土。
铁蒺藜不该出手的。他如果不抛这三枚暗器,还来得及提气纵身,像傅宗书一样退走,可现在他已慢了一拍,晚了一步,因此当赫连春水的长枪抵到他咽喉时,他就再无腾挪的余地。
枪尖钉穿咽喉。带出时两蓬鲜血飞溅。
两蓬?
另一蓬来自艳红短刀。
苏梦枕与赫连春水不同。赫连将军府领兵布阵,手下人越多,配合越默契。而苏梦枕太独傲,他与几人同时冲出,真动手时却只一人一刀。
一人一刀,撞上将“金钟罩”练到绝处的龙涉虚。龙涉虚将全身死穴练到刀枪不入的境界,以至苏梦枕攻向他胸口、咽喉、额头的三刀都无功而返,但立即就有个女人的声音从苏梦枕身后响起:“令他闭气!”
苏梦枕阴下脸,手上刀势更缠,将龙涉虚密不透风地缠紧,真让他喘不上气,于是下一刀已毫不留情破开他的金钟罩,穿透他心脏。
季卷笑一笑,佯装没看见苏梦枕恼火的表情,将手中剑从泡泡胸前拔出。她虽伤重,有息红泪几人与戚少商齐攻,也能在数招之后格杀敌人,随机倒转长剑,便要继续追向傅宗书!
傅宗书身形遥遥。他与九幽神君两人竟似放弃了正替他们赴死的几个高手,往后退得彻底,顷刻要退出战团,退到连云寨几位寨主的围堵之中。
向北!已是宋辽边界,只要冲出包围,踏入辽国境内,他们绝不敢再追!
向北,只要突破连云寨包围!
“来得好!”劳穴光不避不闪,手中灵蛇剑正要迎前,却听身后异动,七寨主孟有威与九寨主游天龙的部下竟齐齐拔剑,而这两人手上武器也正往他后心递来!
金蛇枪向前。兵刃本就是一寸长,一寸强,更何况这一击来得如此出乎意料,霎时便要洞穿他的心脏。
乱也要乱得恰到好处。杀连云寨小卒只是举手之劳,可如果小卒太多,也会拖累他们脚步。只有让连云寨内乱,把这密不透风的合围搅出一条血路,傅宗书两人才可轻易逃出!
内乱的前提是杀人!孟有威与游天龙正待杀人!
一粒铁弹击在金蛇枪尖,将这记偷袭弹得偏出几寸。
正是这偏出几寸的时机,使戚少商得以游至两个反叛的寨主身前,手掌急出,将两人击落在地,迅速点住他们穴道。他来不及向掷出铁弹的季卷表示谢意,已回身抽剑,再度将傅宗书二人拦在阵中!
劳穴光神色惨痛,没有想到戚少商秘密传信所言竟然是真,而自己其余寨主看住两人,指挥队伍冲散两位寨主手下精兵,继续把傅宗书逃脱之路围如铁桶。
傅宗书急怒,停步,出掌,长啸!
季卷停在他们身后,闻声笑道:“傅大人此时怎么不把我们当做蚂蚁了?”
傅宗书啸罢,语气中终于带了愤恨,他怨毒盯着季卷,同时怒叫道:“再不来,我要如何去见天祚皇帝!”
他口中含着浑厚内力,在整个狭谷隆隆作声,一时未平,便听丘陵顶有马蹄震响,上百契丹人装扮的骑兵列阵有序,自山坡冲杀而下!
骑兵精通兵法,首先冲向的便是连云寨队伍腰部,是要一击将江湖人阵势冲散、直冲到傅宗书身边。连云寨众人哗然,阵势虽未乱,但血肉之躯哪里可能抵得过骑兵铁蹄?
傅宗书哈哈大笑。
戚少商色变急道:“二哥三哥,速退!”
九幽神君冷冷道:“现在退已经太晚了。”
他的几个弟子已尽数喋血,虽是他有意为之,此时依旧怨恨。他对这些蚂蚁恼恨之极,见辽人精锐出动,已恨不得立马见辽人将这些臭虫一个个捏死,此时言语施压,正是要看他们惊骇欲绝的神情。
却只见笑。从他身后迎上来的,息红泪不屑的笑。苏梦枕阴冷的笑。在这些人之外,季卷笃定的笑。
山腰忽有轰鸣阵阵,有陨石自远方坠地,直击正待下山的辽国精兵,触地爆燃,更有古怪毒气随之逸散。
是晴空天雷,抑或神罚降世?
是人力所为。
何人所为?
驻守此地,人数不过千余的乾宁军!
旌旗烈烈,打头穿盔带甲的将领引兵直入峡谷,全不在乎兵法中低势者劣的教导,脸色肃穆,示意旗兵挥旗,于是遥遥处又有雷震发作,而他手下士兵也端起火器,成阵火器连响,岂是皮革包裹的血肉之躯能够抵挡的?只第一轮齐射,那些侥幸未被炮火击中的骑兵便纷纷中枪倒地,唯余哀哀嚎叫的力气,而他不为所动,挥手令部下立即第二轮齐射,这一轮不止射向辽人,更将傅宗书囊入火力线!
戚少商趁势退开,大惑不解地望向乾宁军,不明白这支打过许久交道的军队何时有了这样精密的阵势,又何时有了如此恐怖的武器。
正迷惑间,他听到那位将军迈着沉重步伐走到季卷身边,沉声问:“少帮主,要留活口不?”
少帮主?!远在大宋东南的季卷怎么能让乾宁军口称少帮主?
被戚少商以惊疑视线望着的季卷坚定摇头,化掌为刃狠狠下劈,道:“杀!”
一言既出,乾宁军手中火铳便发出腾腾白烟,向着阵中傅宗书铺天盖地而去。
傅宗书不甘,愤怒,仇恨,迎着枪林弹雨,他嘶声大吼!
他无法不吼。他武功够高,城府够深,出手够绝,在此一生之中,除去诸葛正我,已提前斩草除根了所有可能威胁他的仇敌。
他该高枕无忧!
他甚至对自己都够狠,放弃向金风细雨楼和青田帮寻仇,只求速逃,只求在辽国重新位极人臣。
到底从何而来的仇怨,到底因何而起的决心,令季卷层层布局,追到此处也要杀他?!
他怒声狂吼,铁袖一展,将绝大多数直逼面门的枪弹拦住,可依然有另一些冲破了他的阻拦,洞穿了他的身体。
傅宗书眼中终于出现了恐惧。他居于上位太久,久到都快忘了疼痛,久到以为自己已与随意拿捏的普通人划清了界限,久到忘了自己流血,也同样会受伤,同样会死。
——死在无名小辈手中!
他何其不甘?
冷绿焰火一闪。九幽神君面对枪弹时身形一散,化作幽幽绿焰,竟从这轮齐射中保存下来,此时阴森森燃在傅宗书背后,阴冷道:“傅宗书,你已是必死啦。我却还能活。”
“绝不可能!”
又一轮齐射。九幽神君托身的冷焰燃得更薄,薄纱般焰中传来他幽幽叹息:“我带不了你离开,不过,在我走之前,尚能帮你杀一个人。”
“场中任意人都可。这样,你走黄泉路时,也不至于太无趣。”
傅宗书须发染血,一双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正与重甲将军交谈的季卷,在这一轮铁弹临身以前,终于发出怨毒的暴喝:“——杀季卷!”
第68章 追求
杀季卷!
九幽神君微微冷笑,几缕烟气逸散,绿意更盛,连着整片踏足的土地都染上深浅碧色。
而九幽神君就在这片残绿中化去身形,再次出现已闪在季卷身后,手上焰火如绿纱,霎时要往季卷后心印下!
季卷神色不动。非但不动,反露出些“果真如此”的神情,身体飘起,尝试拉远与九幽神君的距离。
拉远了又能有什么用?她本就伤重,难道能从九幽神君手中逃脱?
一支绳镖电射向九幽神君后背,要抢在被拉出的须臾空隙间阻住他的追击,但九幽神君身影又虚,令绳镖自绿影间透体而过,再回收之时,整个镖头都被融做铁块。
季卷仍退,九幽神君急追!
追上一片惊红刀幕。刀如寒风冬雨,直斩九幽神君周身烈焰,要将他扑灭、吹熄。
绿火中传出非男非女似老似少一声古怪厉笑。他从绿火中探出两只枯瘦手掌,竟以肉掌夹住红袖刀薄锐刀脊,红光绿芒尽纳于手掌刀锋,万涛千雷于暗处争斗,转瞬便见荧荧绿火如遭冷雨般瞬息黯淡下去,但同时苏梦枕也闷咳一声,唇角立时溢出深黑鲜血。
“好小子,”九幽神君粗噶叹息,叹后大笑:“幸好我要杀的不是你!”
被截在苏梦枕眼前的绿火乍熄,又瞬间在另一处重燃!
另一处。自然是季卷身前。
苏梦枕脸色惊变,要再回身相救已是来不及,而季卷一人一剑,不知何时已跑到周身无人的空旷处,此时独身面对九幽神君,又是重伤初愈,怎么可能敌得过九幽神君那诡异招数?
季卷脸色不变。她手心攥着三枚霹雳弹,原本想找九幽神君化虚为实的瞬间击出,可九幽神君似也在提防火器之威,始终未曾暴露真身,此刻已袭杀到她眼前,都未暴露破绽,只有一双铁袖自火中探出,往她天灵盖直印下来!
她脸色仍不变。她甚至把霹雳弹又收回了袖子,面对势在必得的一击,只是张嘴。
张嘴?江湖中多有以音波做攻击的秘籍,常年修闭口禅,一旦开口便是致人死地。但季卷平时话已够多,怎么可能有如此修为?
所以九幽神君不退。他毫不迟疑,同时仔细捕捉季卷口中吐出的四个字。
口齿清楚,字正腔圆的四个字。
她大喊:“前辈救命!”
红樱衣衫如怪鸟自天而降,细细银光一闪,化解九幽神君的必杀一击。自红衫之下,低沉男声掐出尖声尖气的抱怨:“死丫头,叫你不要找死,不是叫你随意找死,再喊我来救命!”
季卷退后几步,嘿嘿笑道:“前辈明鉴,我可没有主动寻死,是他非要动手。”
东方不败横她一眼,眼波妩媚,没见多少恼火,只是啐道:“终是给你这死丫头拿捏住了。”
他说着话,毫不影响手中细针刺往幽幽荧火正中,九幽神君尖啸一声,鬼火暴涨,苍老的黑色人影从火焰之下奋身急退,拔出阴阳三才夺应敌。东方不败见他后手,不惊反喜,道:“你的武功挺有趣!”
说毕,他真当娱乐一般,霎时收了前攻的针法,只信手破解九幽神君的抢攻,见白芒黄雾等等五行暗器自三才夺中喷涌,试图阴击他周身死穴,好整以暇道:“你的花招相当不错,若是莲弟在此,我非得留你一命,叫你日日变给我们看才好。”
这样说着,东方不败身如魅影轻荡,轻松将九幽神君的暗算避开,那电射的白芒擦身而过,直冲向息红泪。东方不败在战中尚有余力回头看看,却是一片冷漠,全没有替息红泪拦住这一击的打算,反倒惊得季卷立即回援,好在赫连春水与戚少商也在她左右,几人同时出手,化解掉这惊人的暗器。
东方不败看毕掩唇一笑,道:“季卷,你是真的很希望找死,也很希望我见你死了,杀几个你的情郎、朋友泄泄火?”
他说罢,终于失去了与九幽神君周旋的兴致,一身红衣被内力鼓胀起来,如火烧云燎原,直扑往九幽神君身侧,手中细针瞬时刺出四五十招,令他那伶仃鬼火飘飘摇摇,随时要被挑灭。
此时场中,傅宗书受不住三轮连射,终于扑倒在地,未知生死,诸位江湖豪杰却无心关注傅宗书死活,瞪大了眼看东方不败那骇人的招数。赫连春水与他手下“花间三杰”脸色苍白,被东方不败这可怖的速度吓得浑身冷汗。息红泪惊魂未定,靠近了季卷,低声问:“他也是你计划中的帮手?”
季卷苦笑。东方不败几次出手,她心里承情,却又因他言语始终意存提防。此时是东方不败对她尚有所求,因此可以短暂借力,做一做临时的队友,但她心里清楚这种短暂平衡随时可能被打破。此时东方不败的针向着她的敌人,可何时他的针就会刺向自己眉心?
这一针刺入九幽神君的眼眶,立即又拔出,没入他的太阳穴。东方不败将扑向他的尸体一脚踹开,四周望望,忽一指倒伏在地的傅宗书,咯咯笑道:“这龟息功练得可不够到家!”
他一言既出,傅宗书的尸体立即从地上弹起,蒙头往远离他们的方向而去,竟是仍痴心妄想着遁往辽国。乾宁军正将火器抬起,傅宗书离弦箭般的身体忽而狂震,一柄艳红短刀自他背后透出,苏梦枕眼中燃着荧荧冷火,像此时才稍微宣泄几分怒气。
季卷笑。即使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心情依旧颇为高兴,在苏梦枕缓缓拔刀时,好心对着仍一时未气绝的傅宗书道:“傅大人放心去吧。你那些沆瀣一气的靠山们,下去陪你的时间也不会太久的。”
剑光一闪,她将傅宗书头颅割下,草草包了包便扔给赫连春水,笑道:“‘傅宗书勾结辽国,大军压境,图谋我大宋沧州。幸有赫连小将军洞悉奸计,及时通知乾宁军,与在野江湖势力连云寨一同大破辽军,枭傅宗书首。残余辽军不敌败退,乾宁军将军向孔率兵追击,连下辽国三寨。此战以弱胜强,非但击破辽人阴谋,更大振我大宋军威,实乃奇功’。赫连小将军,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赫连春水拎着傅宗书的头,仔细瞧坦坦荡荡的季卷一眼,正要说什么,又见息红泪站在季卷身边,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摇头:“这故事不好。”
息红泪瞪眼。
他立即笑道:“这故事里怎么没有息大娘、季姑娘与苏公子的份?要我说,若无息大娘的坚韧不屈、季姑娘的奇计百出、苏公子的高瞻远瞩,乾宁军也不可能仅凭老式刀剑,就赢过辽国如许骑兵。”
他摇头晃脑,一张对着息红泪时唯有深情的脸上如今满是深沉狡猾,在“老式刀剑”上加重了语气,反倒令息红泪破功,笑着推他肩膀:“你也不嫌臊得慌!”
他们相视一笑,已达成默契,将乾宁军的真实情况隐下。季卷心里盘算,似乎有机会拉拢这位赫连将军的独子,正要再说几句,见乾宁军向孔将军已收拾了残局,疾步前来,对她抱拳:“少帮主。”
季卷笑道:“将军何必多礼?”
向孔人过而立,胡茬满面,闻言摇一摇头,道:“殊恩厚渥,少帮主当得的。”
戚少商本想与息红泪说几句话,却见息红泪对他态度淡淡,反与赫连春水喁喁私语,正是伤心间,听了季卷与向孔对话,才强打精神道:“向将军既然称呼季姑娘为少帮主,莫非早已暗投青田帮麾下?”
季卷假咳一声,笑嘻嘻道:“怎么叫投靠呢?青田帮单纯资助戍边的军队,向将军因此与我结下私交,君子之交,别说得像什么站队一样。”
息红泪不知为何,在她背后冷笑了一声。
“哎呀,别说这些琐事了。开会,开会!”季卷立即转移话题,又看向东方不败:“前辈要不要也一起旁听?”
东方不败正百无聊赖地立起手掌打量指甲,闻言横她:“我早有十几年不爱做你这些无趣事业了,可别想做这些事也诓骗我来出手。”
季卷说这话本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听他拒绝也毫不意外,耸一耸肩,对其余诸位首领笑道:“前辈境界太高。这种家国大义的俗事,还是由我们这些俗人来筹谋好了。”
傅宗书想逃去辽国境内,她也想获得名正言顺踏足宋辽边境的理由。要等京中主战势力苦言劝告赵佶,她没这耐心也没这时间,那不如找个借口,让辽国挑起冲突,令她的军队可以打着受击后被迫反击的旗号,点燃边境战火。
至于赵佶的想法——大宋苦辽兵已久,盼燕云亦久。只要乾宁军能获得胜利,哪怕只一寨一乡,消息传入宋境,浩浩声势席卷,赵佶的想法根本无关紧要。
因此她立即拉着连云寨几位寨主与向孔将军开了个会,拿出舆图,建议他们既然已至此地,便不要犹豫,打着追杀辽国残兵的旗号,立即往咫尺之隔的三会海口开进。
她指着舆图道:“此处是辽国设立的‘榷盐院’,论及战略地位高,但周围驻防,不过寻常。辽国大军如今正北上抵挡女真,此地兵力,至多也只有千余,在诸位一射之地。此处为南北运河交界口,若能将此处作为桥头堡,南境物资源源送抵,向西出兵便计日可待!”
连云寨众杰目睹一场几无损伤的难得大胜,胸口傲气丛生,自认为作为沧州草莽英雄之首,也绝不可在家国大义之上落后。虽对大宋朝廷有许多微词,面对近在眼前的反攻时机,个个群情激奋,被季卷寥寥几语,便已鼓噪起来,恨不得立即轻车简从,往那失落了太久的燕云十六州开去。
这种时候,反倒是戚少商冷静,问了她一句:“深入敌境,后勤该如何保障?”
季卷一挑眉:“毁诺城不是正在你们身后么?”于是息红泪起身,看也不看戚少商,豪情万丈地挥手:“如今青田帮有水路直抵毁诺城,众位放心,只要毁诺城立城一日,便绝不会断了粮草后军!”
季卷笑着起身,对群雄拱手:“而我将在当城寨居中策应,静候各位捷报!”
向孔将军交握双手,目视眼前群豪在座,而仅仅十年以前,他尚要快马加鞭向京中汇报“黄河水清”的吉兆,以换来朝廷几厘层层克扣后赏赐的粮饷,不由双目含泪,等季卷与武林群豪商定,向众人大拜,恳切道:“多谢各位。”
戚少商扶起向将军,大笑道:“你我同心共赴家国大业,何必言谢?”
两人平时同处边关,官匪有别,仅以神交,如今一见如故,扶携而出,正待提剑上马,季卷心中挂着事,却出来拦了戚少商一拦。
她问:“那两个被顾惜朝诱惑叛变的寨主呢?”
戚少商骑在马上,正是意气风发,迫不及待要开建大好功业,听她问题,豪迈一笑:“自是放了。”
季卷惊叫:“放了?!”
戚少商莫名其妙道:“自然。毕竟是这么多年兄弟,劳兄已不计较,难道还真能取了他们的命吗?”
季卷痛苦抚额,片刻道:“好,怪我,我没想到你们居然能直接把人放了——他们去哪了?”
戚少商向她指了方向,她也不想再多说,有气无力地挥一挥手,勉强道:“戚大寨主早日凯旋。”
戚少商又一拨马头,神色犹豫,似有什么要说,眼中现出多情又怅惘的模样,最后低声道:“那日之事……是我误会,反令你难以自处。自见了苏公子,方知你所言非虚,心中悔恨,越发难以言表。只愿你们早日绸缪束薪,结百年之好。”
季卷:“……谢谢你啊。”
她忽然很庆幸苏梦枕此刻正在和向孔交谈,顾及不到她这边。她迅速往他那边瞟去一眼,见他神色平静,心中大定,立即转对戚少商假笑,错过他随后投来的淡淡一瞥。
季卷有气无力道:“戚大寨主还是赶快出发吧。”
向孔那边正也结束了与苏梦枕的叙旧,两位首领并辔齐驱,旌旗高举,踏过宋辽向来只往内回缩的边境,马蹄振振,扬起连天黄沙。
息红泪要退回毁诺城协助调运粮草,便只立在原处目送游侠儿与军队混在一起离去,美目中神光流转,最终又停在为首的戚少商背影上。季卷咳了一声,挪了挪身体,阻断了她的视线。
息红泪于是看向她,狐疑问:“我总觉你很抗拒我看戚少商。”
季卷噎住,犹豫不知该不该讲戚少商那离谱的多情,又觉背后嘴碎实在不像对盟友的行径,最终假笑:“哪里有?你想多了。”
息红泪眼睛含笑:“你很不愿意见我与戚少商再续前缘?”
季卷叹一口气,道:“毕竟我情路不顺,最讨厌看别人浓情蜜意了。”
息红泪侧着脑袋瞧她,忽问:“你不愿我瞧他,是不是因为戚少商追求你了?”
季卷接下去的满肚子俏皮话立刻噎在了喉咙口。她神情微妙,诚恳答:“是的。我在考虑……”
考虑戚少商怎么能做出这样既多情又无情的事。
她顿一顿,犹豫是否要将对戚少商的评价公开说出来,却听身边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难得养出几分好气色的青年突然又在她身边咳成一团,伛偻如枯藤。
第69章 呕吐与咳嗽
那咳嗽之烈,令季卷把什么戚少商都抛到了脑后,惊视苏梦枕,见他竭力压住声音重新直起身,胸口仍短促起伏,不欲与她视线相对,抬袖掩着唇看向别处。
季卷缓声问:“你还好吧?”
“死不了。”
“那就好。”季卷笑笑。
被他这样一打岔,她已彻底忘了本打算与息红泪说什么,遥望天际,思索道:“我现在应该去追那两个跑掉的寨主了。”
息红泪显然已从她反应中得到了确认,带着几分意料之中的失望,也不愿再提及戚少商,顺着她点头道:“正要与你道别。我们和赫连公子打算一道回毁诺城,重建是一,接应你们的商船物资是二。”
季卷道:“负责运送粮草辎重的民兵力夫就在沧州一带征招,此时正是青黄不接,给他们开银钱之外,最好再拨一部分口粮,以资家用。”
息红泪闻言便笑:“你和赫连公子倒说了一样的话。”她说着,手指已搭在赫连春水臂肘,对季卷点一点头:“放心吧。我虽未接触过行伍,有赫连公子相助,绝不会出什么差错。”
季卷瞧一眼赫连春水霎时涨红的面孔,猜想赫连将军府这下是绝无从她们贼船上跳下来的可能了,忍不住向息红泪悄悄竖起拇指。她对自己盟友们行事向来有信心,便不再多言,自寨中牵出匹劣马,正要上马急追,却见苏梦枕骑在马上缓缓前来,竟一副要与她同行的模样。
季卷笑问:“你不会觉得我连孟有威那种水平的家伙也应付不来吧?”
苏梦枕懒得回答。他又咳嗽几声,拨转马头,视线淡淡往季卷身后一扫。
身后是不紧不慢给指甲上添补丹蔻的东方不败。季卷一愣,知道他仍提防东方不败随时发疯出手,手上下意识捻搓起缰绳,笑道:“你方才还咳得厉害,马上入夜转凉,我可会担忧你受风生病。”
她把认真的关心掩在玩笑一样的语气里,果然惹来苏梦枕不满的冷眼。这下她总算哈哈大笑起来,一振缰绳,道:“那我们就速去速回!”
要寻两个受了伤的江湖人一路逃跑时留下的踪迹,对观察入微的高手并不算难。劣马虽驽,也依旧比脚力要快,季卷循着踪迹一路前追,见那两个寨主半道分开,各自往一边走,她本也不是为了抓人,只是想从他们处得知些消息,便挑了一边,再追不久,果见到孟有威仓惶疾掠的身形,一剑将他拦住。
孟有威见到是她,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惨白,吞吞吐吐道:“季,季姑娘,戚大哥已饶了我……”
季卷笑问:“他饶了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孟有威眼神乱飞,估量着她与自己的距离,看神情依旧随时试图逃窜,口中哀求道:“季姑娘,我从未想要对你不敬,那,那顾惜朝自己下作,该死,我,我也是极度唾弃的!你,你放了我,我一定替你把他绑来!”
季卷脸色一沉。听到顾惜朝的名字就足以令她隐隐反胃,她拄剑在地,似笑非笑问:“看来顾惜朝与你们交心很深。可惜他已经死啦,希望你能替他答上我的第一个问题。前些日加入连云寨,又被顾惜朝几人挟持的十几岁小姑娘,她母亲现在还活没活着?”
孟有威茫然道:“这是谁?很了不得的人物吗?”他见季冷脸上因他答话已一点表情都无,忙不迭道:“小的是当真不知道!不过顾惜朝那王八心狠手辣,落到他手上的人就没能活的,唉,我是极不赞同的,但小的武功不济,实在……”
“够了。”季卷截断他。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依然情绪不高,道:“问你第二个问题。顾惜朝花了什么价格买通你们?”
孟有威一愣,小心翼翼道:“他,他许诺我,等他杀了戚少商,我便是连云寨的二当家。”
季卷不耐地一挥手:“不够。你当我不了解你,这点代价能叫你给傅宗书卖命?”
孟有威哭丧着脸道:“那,那我说了实话,季姑娘可千万不要动怒杀我。”
“你再不说实话,我真会动怒杀你。”
孟有威一咬牙,道:“顾惜朝许诺我们若能杀了戚大寨主,契丹人愿意给我们银器、彩帛、毛皮合万两,还承诺等我们带着连云寨弟兄入了契丹,至少给我们一个枢密使当当。”
季卷这时脸上才出现几分笑意。她仔细盘问:“是顾惜朝主动给你们开的价?你有没有讨价还价?他给你承诺时神情如何?你可曾问过这枢密使究竟是北面官还是南面官?”
孟有威被她一连串盘问,不得不将顾惜朝当日拉拢的细节和盘托出。季卷仔细听着,这些拉拢的价码不仅能从旁佐证辽国内部财政状况,更能使她窥出辽国如今国策倾向,她的探子伸不到辽上京那么远,能有孟有威这第一手的情报已是弥足珍贵。
苏梦枕抱臂在旁听着,等孟有威话音一落,便笃定道:“辽国缺人。”
季卷笑:“你也发现了?他们对大宋叛徒开的价码,用求人若渴来形容都不算过分。看来北边女真的侵袭,真让他们慌张到恨不得请宋人助拳了。”
她说着,面露期待,还真向往了一瞬把大宋那些东倒西歪的蛀虫们送到辽国吃空饷的场景,旋即肃容,问孟有威:“向你们开了这么丰厚条件,你可知道他自己又能从中获得多少好处?”
孟有威脸色惨淡,往她手上武器瞄了一眼又一眼,才期期艾艾道:“顾惜朝对我们提防得很,没有说契丹人给他和傅宗书开了什么条件。他只是和我们说……说……”他的眼神瞟向季卷缠着绷带的小腹,实在不敢说下去,又硬着头皮要说,试图把季卷的怒火引向顾惜朝,好让自己得以保命:“唉,季姑娘,你也知道他这王八要对你做什么!他当时那副嘴脸,得意洋洋的,简直叫人作呕!我当时是拍案而起,绝不接受的,但是我人微言轻,我实在——”
季卷的脸上已失去了表情。胃部的不适感越发强烈,她被孟有威的话引得去想,顾惜朝分明心计深沉,却要把龌龊想法故意说给别人听,其中恶意,即使顾惜朝已是死人也依旧喷薄而出,击中她胸口。
她正要说话。自然要说话,面对恶意唯有表露出不在意才是最强有力的抵抗,她竭力压住反胃感要开口说话,一柄绯红薄刃已点在孟有威咽喉,抽出时血液溅在季卷衣袖。她脱力般放松绷直的脊背,意识到自己不用再强撑出坚不可摧的姿态。
但她依然开口说话。沙哑地,带着点笑地,想要假装轻描淡写地:“他还罪不至死吧?”
“的确。”苏梦枕承认。但他只是硬声续道:“我今日杀性重。”
季卷试图笑一笑,忽然转过身去,捂住胃部,极为剧烈地呕吐起来。
必须要呕吐。只能是呕吐。痛苦如果不能够惩罚别人,那就唯有惩罚自己。
苏梦枕身形微动,正要往她处移去,却听季卷在接连的反呕中拼命挤出一句“别过来”,于是足下又像生了根,牢牢钉在原处。
别过去碰她?别过去看她?别走近她的狼狈,让她痛痛快快宣泄完,继续做自信且张扬的季卷?但不该听的已听完,不该看的已看到。苏梦枕不是蠢人,也不是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天真公子,几句话已足够他得知季卷作呕的因由。
而季卷就在他眼前佝成瘦小一团。
她实在没有这么脆弱,没有这么惹人怜惜过。
他也实在没有这么惶惑,这么迫切地想做些什么过。
该做什么?杀人,杀一个死人?
苏梦枕信奉以一丈还一丈,从不滥杀,更不屑做侮辱手下败将的事。取了人性命已是最高惩罚,死后万事成空,生前仇怨,一笔勾销。
这是他头一回觉得杀人竟仍不足以消解胸中起伏情绪。
那情绪里并不止杀意,还有另一种,另一种因她带着哭腔的“别过来”硬生生止住的冲动,苏梦枕手指不断成拳又松开,在弥漫至指尖的麻意里意识到——
意识到——
他咳嗽。
情绪堆积太多,唯有咳嗽。
旷野有风起。正黄昏,浓云堆积,眼见夜间有一场暴雨,天地东南风紧,他挡在风前,挡在仍弓身的季卷以前,迎着呼啸飓风,从胸口呛出一连串无法遏制的咳嗽。
第70章 更衣
季卷把这些日来连续积攒的烦躁吐了个干净,撑住膝盖,正深深呼吸,对着地面的视线前出现了一张干净手帕,帕上药味浓重。
她默默无语地接过手帕,拭净一塌糊涂的面孔。
一个盛满水的水囊再次出现到她眼前。
季卷依然接过水囊,漱干净泛苦的口腔。
一件干净外套递到她手边。
她怔了怔,这次没有再接,而是顺着递来的手转身回看。
苏梦枕背身对她,视线向天,身上那件保暖用的厚披被解下,剩下里面一件深色束口劲装。她不接,他也不催,一个向来心急的人,侧脸上难得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只坚持等着,打定主意不收回。
季卷道:“我不用换衣服。”
“衣服沾了脏,换一件就干净。”苏梦枕淡淡道:“洗一洗,和之前没有区别。”
季卷笑了。她笑着退开半步,将沾了血的外披脱下扔掉,摇手道:“你说得对,但我并不缺新衣服,随时可以自己买来十套,不需要你的赠衣。你的衣服该留给别的人。”
苏梦枕的眼神追着她动向而来,静立片刻,竟从未有过地收回手,重新披衣上身,同时道:“我并不给别人披衣。”
季卷心里终于对这哑谜有点逆反了。她这趟北上,接连遇到两个感情观有病的男人,一个要杀她污她,一个在救前女友的路上不忘对她深情告白。这两个连着蹦出来的人当然不至于令她对感情失望,可也足以令她不想再和一个有未婚妻的人有任何纠葛。
更何况这个人的未婚妻已在上京途中,最迟不过半月就要抵京。季卷心里无比期望使苏梦枕出现在这里的是另外一些东西:利益,布局,兄弟义气。什么都行,千万别是她心里存着的这一种。
有些心思既然动了,她至少希望对方是个值得她错付的人。
她看看昏黑下来的乌云,转移话题道:“看起来马上要下大雨了。你肺疾不宜淋雨,不如就在前面破庙借宿一晚吧。”
苏梦枕冷冷道:“直接回去。”
季卷一愣,旋即微笑,竟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她点点头,爽利道:“好!那便赶回去。”
她翻身上马,正要一甩马鞭,忽见暗沉沉旷野上,多出一具横倒在地的枣红色身躯,不由心下咯噔,正扬起的马鞭又慢慢放下了。
苏梦枕正要皱眉,见季卷灰溜溜从马上下来,挠着头,不知该怎么解释这突兀出现的人影,手指比划,“呃”了几声,含糊道:“我去看看。”
他跟了上去,在见到季卷附到那满面虬髯的魁梧壮汉身边,探了探鼻息,企图把人负到背上后,终于有所了悟,抱臂讥讽问:“这也是出自隐世门派的高人?”
季卷一噎。她在看到这昏迷不醒的人突兀出现时就猜到发生了什么。这天赋还是第一回在有外人在场时发作,而她不久前还企图敷衍过苏梦枕的追问,面对他这讥讽,季卷干笑两声,装傻道:“看此人呼吸,应该不是什么高人。可能是隐世门派的杂役门迎吧?”
苏梦枕瞪她。
她又嘿嘿一笑:“别瞪着我了,也是,看他这衣服也不像杂役。可能是什么二世祖呢?”
她嘴里胡说八道,见这人额头上一块大疤,像是头骨碎裂,料想他这样伤口经不起跋涉,正要说话,苏梦枕已提前开口道:“去破庙避雨。”
季卷点一点头,无言将红衣人扶到庙中坐下,仰天见轰隆隆几声雷响,便有雨如帘遮。
苏梦枕扫了扫离她甚远的角落,将堆积的沙尘扫净,掀衣坐下。他今日被季卷敷衍了两回,自然也有脾气,此时盘腿打坐,一副不愿再理会她的模样,季卷反而觉得轻松。
要坦诚她与季冷的天赋倒不难,难在以苏梦枕的心思,知道了这种天赋,便很容易猜到她的来路。季卷在外从来不掩饰说些属于她那个时代的话,刻意在提醒自己不该被北宋同化,这种与众不同在平时会被理解为离经叛道,但一旦坦白,足以让聪明人猜出:她定然也来自与当今迥异的世界。
季卷叹一口气。她自然向父母坦白了自己的过往,但苏梦枕……她并不觉得和他的关系已亲近至此。他们是默契的同谋,同道的战友,再往深她不愿意前进一步,更不愿苏梦枕追前一步。她当真有一些情感和道德的洁癖,这洁癖令她不能接受在福建当土大王避世隐居,同样令她不能接受与无辜女子分润男人感情。
这些心思只在她脑中转了一转,便俯下身去探那昏迷男人的额温。这虬髯客正发烧,季卷心下担忧,同时觉得他身上衣物花纹装饰有几分眼熟。她推窗接一点雨水,给他搭上湿毛巾,这才起身缓退到苏梦枕身边。
苏梦枕问:“怎么?”
季卷说:“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苏梦枕敛眉。他站起身,三寸水晶般剔透的刀刃自袖中推出,道:“说你的预感。”
季卷苦笑道:“他身上衣服的纹饰,与东方不败衣服上的非常近似。”
“看来隐世门派有自己的统一装束。”苏梦枕怪声怪气地道。季卷分辨不出他这句话是认真在讲还是故意讥讽,难得被他噎住,苏梦枕斜睨她如鲠在喉的神情,似乎竟笑了一笑,旋即闭目细听雨声,倏尔收敛笑意道:“来了。”
东方不败穿透雨幕直扑破庙,沿途雨水被外放气力倒逼,子弹般往四处激射,穿入湿土三寸之深。他扑向破庙,口中尖叫:“是不是我的莲弟来了?我遥遥便觉得是他!是我的莲弟来了,对不对?”
他连停步推门的时间都不愿浪费,穿墙撞入庙内,眼中全然没有站立的二人,而是扑向仰躺在季卷收拾出的干草上的红衣男人,脸上霎时充满柔情,掏出绿绸手帕仔仔细细替他拭起汗来。
季卷见他一副贤良柔婉样,反倒一颗心沉沉往下直坠。
果然如她意料般,等东方不败温柔替他的莲弟擦干净汗水,又脱下外袍披在莲弟身上后,便叹着气转向她,目露不忍道:“你能依言将莲弟带给我……”
季卷在手中沁汗时仍不忘打断:“不是我的功劳,我并没法选择将谁带来,只能说前辈的运气非常不错。”
东方不败柔柔一笑:“这不居功的性格也是我喜欢你的一处。”他大大地叹一口气道:“可别说我没良心,只是我决计不能令莲弟醒后无事可做。你能不能自己从青田帮少帮主的位子上退下来,把青田帮送给我?”
季卷笑着摇头。她一边笑一边也问:“我倒也不讨厌前辈,实在不想与你非要分个生死。你就不能再多等一等,等你的莲弟醒了,先问一问他,再考虑究竟要不要动手?”
东方不败轻抚眼角细纹,惆怅道:“那可不成。我若事事都等莲弟定夺,岂不成了攀附于他的没主见小妇人?莲弟却不喜欢我这副模样。”他此时说话,浑身杀意已浓,重拾初回见面时阴森森的妖氛鬼气。
季卷便不再说话,只是微笑。她笑着抽出剑,转脸向苏梦枕投去视线。他也正向她看来,目中寒火渐盛,口唇翳动。她仔细看去,见他说的只有两个字:
“动手!”
第71章 要杀她,先杀我
他们同时向东方不败出手!
小腹伤口作痛,却并不影响季卷出剑。
剑锋锐不可当,在阴沉暗雨夜划出煌煌声势,绚烂至极,而在绚烂光辉之外,另一柄柔婉、悱恻、轻薄的红如影随形,如阴阳互生,相并相依,不需言语沟通,齐齐跨过病重的伤患,直指东方不败!
这一刀一剑从未预演,已如经年练习般默契,刺得快极,东方不败若不退后化解,必会被其中之一刺伤。但就这样配合完美的刀剑竟被东方不败晃一晃身,便轻易至极地化解,手中现出不过寸余的细长绣花针,拈花般点向季卷咽喉。苏梦枕脸色微沉,刀锋翻转,以刀身格住长针,一柄短刀一根细针相触,竟发出毁天灭地般的撞击声。
苏梦枕的脸色更加难看。他迅速收刀,分出眼神扫视刀身,似乎极为心疼自己的刀,翻手再劈时更带了怒气。
季卷递剑,却已慢了半拍。她握剑的手上出现一点血红,出剑时尚在为东方不败避无可避的一刺发颤。她咬住牙,绝不愿因自己拖累战局,断然将用以维系小腹伤口不致崩裂的内功收回,全情投入长剑,伤口撕裂的疼痛反令她清醒,剑势越发不可直撄其锋。
东方不败轻咦了声,左拨右挡,三人争斗间逐渐移出破庙,移入沉沉暴雨,他的动作却完全不被拖累,依然轻松化解二人攻势,眼中显出些见到高明武功时的兴致,赞道:“好剑法,好刀法。”
他嘴上这样称赞,却并无一丝难以抵挡的困扰,信手一指,那绣花针又点向季卷左眼,季卷反应及时,荡剑急救,没让细针刺实,依然有血珠从眼皮上渗出,沿着眼角流下。
战至此时,季卷身上已出现多出针刺伤痕,苏梦枕竟一次也未受东方不败针对。东方不败挟雨在他们二人间飘转,笑道:“我只取季卷一人性命。你别把我当成什么嗜杀的魔头,要是季卷不是势力遍布大宋的青田帮掌权人,我可不舍得杀这样个玉容花貌的女子。”
季卷扯出微笑,正要出言讽刺,却听苏梦枕斩钉截铁道:“要杀她,先杀我!”
说罢,他手中红袖气势一转,自缠绵中生出截不允许质疑的霸道,一把短刀,一把艳刀,头一次在他手中回归刀的本质。
刀如猛虎,刀意豪迈,刀如红电,刀断雨帘,劈头向东方不败斩下!
这是苏梦枕将战意杀意刀意凝至巅峰的一击。全然放弃了守势的,将自己都化为刀芒的一刀,他在这一刀劈出后若有所悟,眼中更现冷亮寒光,令东方不败也需要往后退开五步,以脱出刀势笼罩。
他退开五步,足跟点在暴雨泥泞土地上,甫一落地便觉异样,再度飘起让开。
已让得晚了。解除了保险的霹雳弹只需些许外力触发就足够爆燃,像一颗地雷在东方不败足下掀起澎湃伟力。这一枚特制霹雳弹的威力,甚至可以打乱百人军阵,是季卷手里最终的底牌,爆炸时燃出轻微药草香,力道甚至将周边落雨如暗器般弹开,可纵使如此——
东方不败身如鬼魅,借爆燃的气焰向后倒飞,红袖猎猎,竟是全然没被暗算伤到一样。
他甚至能在倒飞出去的时候为季卷鼓掌:“你们配合很好,才能精准让我踩中这火弹。不过可惜……”他幽幽叹一口气,当真十分惋惜般道:“可惜天时不在你这边。如果没有这场雨,爆炸再剧烈几分,我说不定真的会因此受伤。”
一剑一刀撞破正待被雨水浇熄的火焰,两个湿透的身影带着霹雳弹燃烧后的药草香,再次杀向未站稳的东方不败!
他们的手很稳。心也很稳。季卷总共只有三枚霹雳弹,第一枚完全没有给东方不败造成伤害,但这并未动摇他们的决意。
一旦做出决意,便不犹豫,不后悔。只是出剑,莫论成败。
况且……难道真的没有任何伤害?
东方不败懒懒抬手,要像方才一样应对二人联手,抬袖间脸色微变,察觉出体内气息滞涩,似有藤蔓攀附于经脉,截断体内河道。
他不得不再度后退,拧眉道:“你用毒?”
“‘洛阳王’温晚的毒。”季卷剑势不停,大方地向他分享:“他可不够大方!在我身上下的注,就只是几瓶自己做的毒药,让我全部倒进霹雳弹夹层里了。”
东方不败在这一撤间,“葵花宝典”已自发运转祛毒。此等内功以心为室,本有扫除尘垢妙用,要祛“洛阳王”温晚的毒谈不上太难,却终归需要些时间。他一咬牙,思索季卷的剑倒不算威胁,只那他还挺欣赏的深情小子不知怎么,居然好死不死临阵突破,刀势再积蓄下去,自己要想再杀季卷,就不会如现在这么容易。这般转念,他搁置祛毒不管,身形倒折向两人背后,手中绣花针灌满内力,直刺向季卷后心,同时抱怨道:“小丫头非要给我添麻烦,只能让我速战速决了!”
他出手,又见季卷脸上闪过抹诡计得逞的奸笑,立即警铃大作,收足打算倒退。
正这一倒退,足下踩中第二枚爆燃的霹雳弹,火焰几乎吞没他身躯。此时火药里飘起股幽谧兰花香,似置身晚春山谷,被暴雨洗得清澈怡人,如果不是毒物,该是极其静美的气息。
但喜爱花草的东方不败此时绝无欣赏的心情。他倒翻出爆燃范围,这下终于显出点狼狈,衣角不再奋飞,被火舌舐去一截。
他已乱。内息乱,步法乱,招式乱。乱得并不算多,只一错位,给他片刻便能调息归匀,但他的对手显然也很清楚要抓住瞬息而过的时机。
所以爆炸火光未熄,苏梦枕已从火中扑出,沾湿的发尾万幸没有烧起,但也被高温燎得蜷曲干枯,眉梢发尾微亮,使本就瘦削的人更像森森恶鬼。恶鬼举刀,刀锋直落,刀势东方不败红袍一角,旋即又割断东方不败披散的长发!
拢在刀势中的东方不败如临大敌,伸手急点,被刀锋所挟,已顾不得毒雾,正张口吸气,要发力阻拦斩向脖颈的一刀,那柄不容置疑的刀却轻飘飘自他身边滑去,如红粉梦境摇曳。苏梦枕刀锋偏转,卸去大半要往东方不败咽喉削的力,口中道:“你救人一次,我还你一刀!”
东方不败递向前的手不需抵挡刀势,便转而刺透他胸口,凝于针尖的内力乍放,得以击退苏梦枕,同时忍不住轻笑:“你们俩在不合时宜的迂拙上的确是天生一对!”
季卷刚一冲到近前就听他在这疯言疯语,脸色一黑,挺剑就要堵住东方不败的嘴。苏梦枕倒退几步,那根针差一点点就要穿透他的心脏,也已将他本就破烂的肺击出一个大空洞,却不见他迟疑半分,立即合身追上季卷,刀剑齐鸣。
东方不败眼下身中两种毒,动作终于缓下来,攻势减少,守势增多,在他二人间化作红影,滚来滚去,却依旧奈何他不得。季卷见他此时腾挪,足下只在他们踩过之处落,再不往未知处踏去,心中一时焦急,才觉眼前发黑,知道小腹再度撕裂的伤口被雨水带走许多血液。
不能多等。她心里有数。“洛阳王”温晚到处下注,在青田帮这里下的是他最轻飘飘的一注。他甚至没有送她那些无药可解的剧毒,以东方不败的内功造诣,随时可能摆脱两种毒的影响,到时此消彼长,不占优势的就是他们了。
既然他不再往未知处踩……
那就只有她主动去踩。
她想到此处,竟不知为何,略侧过脸,要往苏梦枕看上一眼。她也不知这一眼是为了什么?为他焦糊的发尾,还是为他那句理所当然的话?
“要杀她,先杀我。”
巧就巧在她也是有同样坚持的人。
于是她出剑迟了一分。这一分实在正常,毕竟冷雨浇透,她又始终在失血,任何时候因病痛慢上一分都是合理的。剑势减慢,而刀势愈快,原本配合无间的刀剑中裂出细微破绽,接下去季卷又奋力振臂,想要弥补这道破绽,可东方不败并不给她弥补的机会。
他已揉身扑了上来,带着瓢泼大雨,带着细长银针,带着狭长眼睛中的冰冷杀意扑到季卷身前,针尖直指季卷眉心,已逼出眉心血珠,须臾融入雨帘。
已是最近的距离。季卷笑意尽收,做出竭力抽身后退的模样,而绣花针仍稳稳挑破眉心肌肤,再之后是苏梦枕收刀来追——以他的距离,应当能轻易避开爆炸的冲击。
她笑。笑时脚下再退一步,稳稳踩中埋下的最后一枚霹雳弹。她甚至倒转了剑柄,伸手抓握东方不败,要让他跟自己一起把这枚霹雳弹吃个十成十。
她抓住东方不败的衣袖。然后——爆炸!
苦意弥漫。
“洛阳王”温晚的确是个妙人。他制毒非要“有色有味”,更要以人生境况,分别冠以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他信手抓给季卷的毒也各自寄托了个人情调。药草是怀慈悲济世心杀人即渡人,花香是自比兰草馥郁幽贞无人自香,至于苦味,苦味是说不尽的墙头马上别时柳,苦味是少年壮志白首未成,苦味是他把人生一万种错失的憾恨融于一滴毒,点一滴毒,如一滴泪要落。
他并不像季卷以为的那样轻视青田帮。他已将自己中年最得意的制品送到了季卷手上。苦毒。
而此时被苦意包裹最浓的,是离中心最远的一个人。
苏梦枕。
爆炸骤起时季卷与东方不败同时被气浪掀飞。他处在最外缘,却是唯一一个往爆燃中心冲的人,见到季卷往那处踩的一瞬就已前冲,从未这样迫切地要抓住一个人。分明提前服过解药,却像被苦毒浸透五脏六腑,他伸手,无尽地伸手,差点连刀都握不紧地伸手,终于在高热白炽的光亮闪出一瞬抓住季卷肩膀,将她拽至怀中,同时被爆炸掀飞,撞碎墙壁齐齐跌在破庙的干燥地上。
地上很快就不再干燥,血水里带着稀薄的雨水冲刷而下。季卷在他怀里尖叫:“你疯了!”
苏梦枕被爆燃一冲,肺腑那针刺的伤口破成巨大空洞,呛出源源不断的血,依然有力气冷硬反驳:“是你疯了。”
“我不需要你为我送命!”
“送出去的东西,”苏梦枕说。他的声音低下去,本就偏低的体温跟着下降,眼睛却依然烧着火光,快要烧干季卷的理性。在陷入昏迷以前,他低低把话补完:“我从不收回。”
季卷想尖叫,连尖叫的力气都攒不出来。这一生中即使身处任何险境季卷都不曾丢掉过信心,此时身上的沉重身体却使她少有地失去了对局面的掌控,简直像少年时代噩梦重温,童年的玩伴冲出来替青田帮少帮主挡住刺客一击,然后死去。她从那一刻起就发誓绝不再让任何朋友死在她眼前——她愿意为此冒死亡的风险。
可苏梦枕蛮不讲理地打乱她的决意。——他为何非要来?难道在他心中,也有与她一样的信念?还是别的,另一些理由,不被理性控制,身体已挡到了她前面?
她不敢想,她现在只想杀人。
颤抖。失温的抖。失血的抖。失控的颤抖。滚热内息自脊椎骨往任督二脉急攀,因脏腑郁热,饱胀于四肢百骸,顷刻要撑裂经脉,又被冰冷的雨凉透的心强自按压,一阴一阳在她体内纠缠撕扯,将困住她数年之久,需得水磨工夫慢慢化去的内功窒碍猛地冲破。足以击溃神志的疼痛席卷,季卷却像无知无觉,只张嘴吐一口血,血溅于地逸出滚烫的热烟。
感受不到疼痛,因为她正暴怒,因无能为力导致暴怒。她推开苏梦枕踉跄站起,提着剑,见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头骨碎裂的红衣人仍无知无觉地、幸福地盖着东方不败的衣服,昏昏然倒在草垫里,风雨不动安如山。
屋外雨中,被爆炸击倒的男人摇摇晃晃爬起身。
东方不败从未有如此狼狈的时刻。季卷与苏梦枕在爆燃发生的一瞬后撤,他却实打实受了最正面的冲击,吸入最多最烈的苦毒。温晚也没想过竟有人能在内外皆伤的情况下生生承受住三种毒而不死,东方不败做到了,虽然要吐出好些黑褐色的血,分不清凝固在指甲上的是丹蔻还是血块。
但他依然艰难爬了起来,因为季卷与苏梦枕正好掉落在杨莲亭身边。杨莲亭还在昏迷,小指断了一根,正是被任盈盈挟做人质时留的残疾。东方不败还记得任盈盈对杨莲亭做了什么,而现在季卷就站在杨莲亭身边,提着剑,她的情郎正生死不知,岂不比当日的令狐冲要更危险万分?
季卷如果要对莲弟动手,他可来得及阻她一分?
他惶急冲向杨莲亭,口中痛呼:“不要伤他!”
第72章 罢手
季卷提着剑。
她提剑跨过杨莲亭,抬头疑惑看向惶恐失色的东方不败,忽而了悟,讥嘲一笑:“我不杀手无寸铁的人。否则霹雳弹埋在他身下,你真觉得自己能躲过三弹齐发?”
即使此刻痛与恨无比炽热,与源源不绝的内力一齐在体内涌动,季卷依旧固守身为现代人的底线。她仰起脸,同样因失血失温苍白的面孔上唯余冷傲,慢慢从三面漏风,至少还有一面墙足够避雨的破庙踏出,与东方不败一道立在雨中。
“动手吧,”她挥动手中剑,鲜血混在雨中,淌过清凌凌剑脊,将一柄朴素长剑染成红袖刀般艳绝:“无论谁生谁死,都速战速决。”
东方不败青黑泛白的脸上浮出几分笑容。他脸上妆花被雨打湿,中毒后脸色缤纷,此时一笑,几乎像戏台上的丑角,偏不再提着嗓子,恢复低沉声音道:“你对莲弟留情,等我杀了你,未必会对你的情郎留情。”
季卷冷冷道:“我乐意。”
她说这句话的傲慢情态,与苏梦枕最常摆出的姿态一般无二。
大敌当前,季卷没有往后看,但她清晰知道苏梦枕在她身后。即使大雨也没有冲刷掉鼻尖的血腥气,那是她的血,或是他的?
她绝不可让那血流干。
她微微弓起背,如野生动物捕猎前的预兆,眼睫一瞬不瞬,拢住东方不败全身,更着意在他手间绣花针,等待他须臾露出破绽,便要立即挺剑上前。
她见东方不败——
东方不败收了绣花针。他拢住被炸得破破烂烂的衣襟,低沉惨笑道:“任盈盈那死丫头虽心狠,我却不觉得她拿莲弟制我有何不对,若要我来,只会做得比她更绝。过往我在神教中时,自以为操持的是中兴圣教大业,为此行事狠辣些,背信弃义,斩草除根,并无不可。帮众只知表面,一味怕我惧我,自做不得数。”
他叹道:“错了,都错了。做人做到你这种地步,虽不能感化几个敌人,但认你为首的下属,恐怕纵是死也不愿背叛你了。恐怕我就算杀你十遍,你的帮众也只会认死的你,不会是活的我。”
他双手垂于身侧,一霎竟似心灰意懒,连口口声声的莲弟都忘了提,只叹道:“就此罢手吧,我不杀你了。”
季卷迷惑地偏一偏头,好奇道:“你从来这么自信,都不问一问我想不想杀你?”
她说完此句,长剑轻摇,人已霎时间冲破雨帘,挟天地之势抹向东方不败咽喉。习武十八年有余,她时时遵从丁典指点,运转神照功注重循序渐进,今日激怒之下,原本修身养性的内功激放于外,踏足时竟使周身雨珠都携了小剑般锐利金铁气,齐齐激射向东方不败。
东方不败退。三味毒在他体内纠葛,又当面历经爆炸,他如今实力已去五成,面对季卷堂皇剑势,最好的选择就是退!
他后退的同时重新执针,却也不手软,要与季卷硬碰硬到底。一者急攻一者急退,二人如两只鹰隼于昏沉雨幕中振飞,每回武器相交必带出一蓬血雨。
这般激战,又同时存有不至波及破庙中人的觉悟,两人越战越远,逐渐翻过平原土丘,要往丘陵之下继续死斗。待翻过土丘,两人忽脸色微变,竟见一道白虹自视觉盲区闪出,插入两人阵中,剑芒所指,赫然是季卷!
季卷这往东方不败阳陵泉穴的一剑立即上扬,格住借风声雨声掩盖突来的袭击,往来人方向急看。东方不败也是移目,这一望之下,登时变色,竟连季卷也不顾了,红衣阵起,一团红云猛向来人扑去,同时惊怒叫道:“——任我行!”
高大长脸的陌生男子口中发出尖啸,如临大敌,与东方不败眼花缭乱过了几招,未想到自己竟连伤重至此的东方不败也都不能速胜,不免怒道:“东方不败,你我已死过一次,恩怨两消,我只杀这小娘皮,不想和你死斗!”
季卷心下一跳,正待说话,东方不败已啐道:“任教主,你杀我我杀你,都是江湖上的道理,但我已那般求你,你为何要杀我莲弟!”
他越说越恼,虽已重伤,一片红衣带雨,被内力蒸腾成仙境般雾蒙蒙奇景,杀机自雨雾隐现,更有季卷迅疾剑尖从他袖中抽冷递出,竟将任我行逼得节节败退。任我行没想到这疯子刚刚还在和季卷生死搏杀,此时却默契罢手,跑来攀咬自己,勉力抵挡几招后,被迫抽身急退,顶着磅礴大雨往辽国边关遁逃而去。
东方不败一顿足,目视季卷道:“替我照看好莲弟!”说罢竟对她极为放心地转身直扑向任我行遁逃的方向。
季卷提着剑,一身战意未消,却被这兔起鹘落的几轮惊变弄得滞在了原地。这个突如其来的刺客是东方不败那边的人——她却从未见过!从未见过,却惹这任我行来伏杀她?他从何而来,抱有什么目的?
有无数个怀疑上涌,成为她必须要追上去、亲手擒住任我行审问的理由,她也几乎做出了这个决定,但另一个想法阻住了她的脚步,叫她不要再多浪费时间。
一个至关重要的想法。
一个昏迷在冷雨檐下的人。
一个为她落于此地的人。
想到此处,莫说疑问,就连对东方不败的恼恨都不再首要,她匆忙转头,冒雨冲回破庙,无暇蒸干浑身衣物,草草一眼,确定杨莲亭正逐渐退烧转好,便立即扑到苏梦枕身边,替他包扎止血。他嘴唇冻得发紫,那件没递出去的厚袍被炸成条状,绞在他血肉模糊的背后,季卷臼齿用力咬紧,小心挑出衣物碎片,破境后汹涌如浪的内力未得大用便首先灌入苏梦枕体内,替他医治也维持他生的体温。
生的体温——难道苏梦枕真的会死?季卷从没想过这种可能。诚然他病气缠身,时时一副活不过几年的样子,她却从不怀疑他会活到生命的极限去。一捧绚烂的柴薪或许总会让人错觉能够永燃于极夜。
而此时。东方不败的那一针已扎破他的肺腑,被爆炸一撞,胸口破漏更甚。原本气色处在她认识以来最健康状态的人惨败到似乎随时要步入他既定的命运,季卷不住用神照经替他吊住一口不绝的心脉,被理智强行压下的疼痛一点一点钻破冰封,以致季卷甚至无力去想另外那些更重要的问题。任我行的来历、杀她的理由、背后藏着的阴谋。那些都是可以延后的,也许关乎她的生死,但她——她连用来治疗浑身伤口的内力都灌进了苏梦枕体内,她在乎的究竟是谁的生死?
有一面铁铸的东西沉沉坠在袖袋里,贴着她冰冷手腕,抵在苏梦枕比她更冷的胸口。是他的免死铁券,他送她一条活路,以强势的态度,一经送出不允退回,浑不管代价是什么。
——为什么?
季卷不愿想,她不敢想。她只敢反反复复地,从未这般无力地低声对昏迷中的苏梦枕乞求:“醒一醒。醒过来。”
夜里雨势总算小了下去,苏梦枕却发起高热。对于一个始终体温过低的人来说,发热或许也算是生命力不绝的好现象,季卷那维持了太久,以至于僵硬发冷的手掌按在他破漏的胸口,听他心音虽微弱却坚韧,知道他并未接受现状,仍在从生死河边一点一点泅渡回生的岸上,混乱神思才稍微回笼,被掏干内力的身体发痛、发虚,眼前发黑。
季卷没管这些。她顶着时暗时明的视线,沾了些水点在苏梦枕干裂唇角,等水珠慢慢渗进唇缝,又沾水去点。
这次水珠被甩落地上。因为她伸出的手被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攥住了。
“……季卷?”
苏梦枕握住她,嘶哑地道。
第73章 “待在这。”
季卷急问:“你醒了?你还好吗?”
苏梦枕眼神失焦。他似乎只是被脸上的触碰唤醒,牢牢抓住她的手,像两块冷玉撞击,偏要把她揉进掌心。他口唇开合,只又问了一遍:“季卷?”
“是我,”季卷低低道:“是我。”
苏梦枕哑声道:“待在这。”
他实在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就连留人的话都说得这么不容拒绝。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样子看上去有多残破,以至于季卷都不忍出言反驳,而是向他靠得更近,应声道:“我没有走开过。”
她又问:“你感觉怎样?冷吗?渴吗?你在发烧,我再喂你喝些水吧。”
苏梦枕没有说要,也没有说不要。他的手渐渐失了力,往他胸口直坠,偏还记得握住她,指尖相抵,脸上慢慢浮现出模糊的微笑。
那实在是很惊人的笑。
一个伤重垂死的人,再怎么笑都不会好看,更何况他久病缠身,早就失去了皮囊上的好颜色。
但他笑起来像死境里绽出的玫瑰,炽烈情绪攀附其中,明明已近冢中枯骨,一把零落骨也依然未能断绝情爱,依然充满眷恋。
他对着低头凑近了的季卷笑,见飞鸟还巢般温存:“不躲了?”
季卷心脏狂跳。
任何人在重伤时都无法自我掩饰——再会演戏的人都不可能。没有人能在直面死亡时仍对自己内心撒谎,苏梦枕也是凡人,他不可能免俗。
所以他喊她名字。他命令她留下。他被一再推远后也会为她亲近的态度高兴,笑着说:你终于不躲着我了。
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每一点气息语调与肌肤接触的暧昧距离,意味着什么,已不存在第二种解释,季卷不得不正视。
她正视苏梦枕。同时心脏鼓动。她发觉现在她才是两个人中最焦渴的一个,这焦渴不来自身体,来自灵魂的炙烤。她下意识舔一舔嘴唇,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不出颤抖,一字一句地答:“我从未躲过我的盟友。是苏楼主所求太多,错以为我要闪躲。”
她说着,同时从苏梦枕掌中抽出手指。他并不放,她用另一只手把苏梦枕的手指掰开,极为不舍又极为坚决地抽出手指,道:“我会一直待在这,绝不让苏楼主出事。心中坦荡,何须闪躲?”
她并不确定苏梦枕有没有听见她的拒绝,她甚至不知道苏梦枕是何时又陷入了昏迷。她——更为令她心中不安的是,她不清楚苏梦枕是否因她话中的拒绝而昏睡过去。在刚刚那一瞬间她想要甩开苏梦枕的手质问:一个人怎么可以在已有深爱的未婚妻子的同时对别的人分出感情?但她还是忍住了,就像她忍住了拎着戚少商领子质问你分明在乎息红泪为何要对她自作多情。
她仍希望他们能做青田帮的盟友,也只希望他们做青田帮的盟友。盟友不该对别人的私生活横加干涉,因而不该把话说到这么刺伤的地步。
她低头凝视苏梦枕,一瞬间百念丛生。想要靠上去分润他的体温,想冲去雨里浇掉荒唐想法,想大喊大叫发泄情绪,可最终只是蹲坐在他身边,几乎僵成石像。
苏梦枕再次醒来的时候雨还未停。天色沉,风雨冷。他先抬头环顾,见到季卷和仍昏迷着的杨莲亭位于离他最远的破庙另一角,有风雨从开裂的墙缝钻进,季卷替杨莲亭挡住,濡湿肩头暗红衣物。
他起身。伤口的状况超出他预料的好,因此动作时的疼痛也变得可以接受。季卷从另一边投来视线,令他动作在沉默中加快几分,转眼已走到风雨门前。
季卷终于冷冷开口:“你要去哪?”
苏梦枕在门口停住,也同样以与陌生人的冷淡语气说:“回去。”
季卷简直气笑:“外面还在下雨!”
苏梦枕反问:“原来你知道在下雨?”
他视线又从她濡湿的左肩一扫而过。
季卷沉默。她坚定地坐在这个离他最远的角落,什么都不想说。
苏梦枕也不打算听她再说什么,只是对着如晦风雨道:“我走了。”
他一整衣襟,依然保持着贵公子般高自尊,矜持往雨帘中踏,像有无形油伞遮在头上。在他真要被雨水兜头淋湿的前一刻,季卷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叫起来:“苏——”
苏后面的称呼被她吞在喉咙里,似乎一时不知该怎样划清和他的距离。但一个单字已足够留人,苏梦枕抬起的步子又放回原地,向她微偏下颌,等她接下来的话。
季卷腹中有许多话翻滚而过,最终颓然道:“——等雨停了再走吧。”
苏梦枕点一点头,被冷雨冻住的眼中焰火又开始跳动,说:“可以。你过来避雨。”
季卷瞪视着他,忽问:“是不是我不坐过来,你就非要淋雨回去?”
苏梦枕好整以暇道:“当然。”
“你就非要把所有的谈话变成零和博弈?”
苏梦枕只听懂一半,不妨碍他矜持道:“我只在乎我的目的能不能够达成。”
季卷起身拖着杨莲亭蹬蹬蹬走到他身边,恼火劲一上来,连尴尬都忘了大半,抬头怒道:“现在你最好赶紧躺回去!”
苏梦枕笑。他这回笑得极其轻微,但已冲淡自醒来后的浑身冷冽。他没有如她所说躺回去,慢慢、慢慢在她身边盘膝坐下,合眼摆出副专心运功的模样。
风雨声。呼吸声。野草破土声。季卷背立远眺,心音嘈杂,不妨碍声声入耳。
等这下了一日一夜的雨停,东方不败竟还未归,季卷想此处三个伤患多等无益,便带着仍未醒觉的杨莲亭回归当城寨。息红泪几人已赶在雨前往毁诺城赶,赫连春水自然也跟着去了,当城寨里只剩下乾宁军中一个都头,带着百人小队驻守此处,眼见季卷和苏梦枕狼狈模样,大惊失色:“少帮主!苏公子!你们受了何处敌袭吗?”
季卷在此时还能笑出来,摆手道:“你就当我们一时兴起打了一架——”她忽然狐疑盯着都头,重复:“‘苏公子’?”
这年轻的都头没什么城府,更没什么眼力,瞧不出两个面色苍白的人之间有什么不对,反倒为自家军队一前一后两个资助者关系良好而高兴,闻言兴致勃勃道:“是啊!少帮主,在你们打通商路以前,乾宁军每年都是靠苏公子祭祖时带的银钱资助,才不至于要变卖兵器活下来。”他见季卷脸上露出些微意外,又立即觉得自己身负重任,迫不及待道:“少帮主,你第一回来时向我们念的苏公词,后来等苏公子来时——”
季卷忽道:“这位‘莲弟’似乎醒了。”
她已决心不再听任何与苏梦枕有关的事,避开年轻人与苏梦枕两道灼灼目光,蹲下去仔细替杨莲亭把脉。见这络腮客皱起眉头,逐渐要醒转的模样,心里为逃避开话题松了口气,转瞬又思考起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第74章 巧言引导
心中转着想法,杨莲亭已慢慢睁眼坐起身,视线迷茫。季卷发现不同人醒转的时间似乎与他们自身武功造诣有关,如东方不败与叶孤城只需短暂时间就已恢复正常,而武功粗疏到远不如她的杨莲亭,花了足足一日夜的时间才苏醒,如今状态也不算很好。
她在他眼前招了招手,和颜悦色道:“这位莲侠士……”
杨莲亭一皱眉:“什么莲侠士?你从何来的乡野小民,竟连我杨莲亭也不识得?”他脸色微变,又不屑哼笑:“又是任我行想出来折磨我的法子?我劝你尽早死了这条心!”
季卷不由大大地叹气,视线先往苏梦枕处瞟,见他领着那都头脸色冷冷地避开,一副不参与他们密谈的模样,不由一笑,转过来向杨莲亭解释起他如今所在。
这番话她本就讲得很熟,近来接连接待新人,更是流畅,一番解释下来,杨莲亭那副宁死不屈的高傲神情已换做了将信将疑。他哦了声,沉吟道:“照你所说,如今竟是大宋年间了。此番乱世,疾风方知劲草,更显我辈豪杰。哈哈!莫非天意叫我复生于此,再一展雄图?”
他大笑抚须,笑到半截又因伤势转为闷咳,一时间自信与狼狈齐齐显形,季卷在旁冷眼瞧着,心中大致摸清他的性格,转瞬已有了对策,笑眯眯道:“杨大侠雄图壮志,在下佩服得紧。现在可不比杨大侠来处,四方安定,不起战事,我大宋已至风雨飘摇,比起小小宋域,那西夏、契丹、女真,各距沃土,藏匿无数武林高手。”
杨莲亭冷哼道:“哼。奴颜屈膝,也能算汉家天下?什么西夏、契丹、女真,蛮夷之处,又能有什么高手?要掌控这些蛮人,不过反掌!”
季卷更加满意,故意示弱道:“唉。杨大侠武功盖世,自是能做我青田帮这种小小帮派做不得的大事。只是我们也不愿站着去死,故才孤注一掷,要引帮众往辽国一试,哪怕此战不成,也算努力过。若要我如宋廷般偏安一隅,只着眼于半壁江山内的小小争斗,我是宁死不愿的。”
她这样说,见杨莲亭连连点头,脸上尽是赞赏之色,完全没把什么青田帮当回事,而是道:“不错!想不到你这女人,竟也有这般丈夫气节。莫说什么小小辽国,便是金人、蒙古,也该在我辈一射之地。”
季卷笑眯眯,佯装没听见他言语中的无礼,反倒热情来扶他:“杨大侠所言甚是。你我先行养伤,再徐徐图北征大业。”
杨莲亭轻哼一声,甩开季卷殷勤的手,傲然道:“我自己能走!”
他双腿腿骨骨折,看骨骼走势,像是骨茬深深错入肌肉,此时站起身,脸上神色相当自若,顺着季卷指引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子中,伸直双腿,只听“格”地一声,竟徒手将腿骨接回原位,脸上霎时虚汗频出,却一声都不出。
此人能力粗疏,口气又大,还带着明晃晃的性别偏见,除却一张脸外,季卷本不知东方不败看上了他哪点,如今见他这般硬气,却又对杨莲亭稍作改观,再笑的时候就更真心实意:“我叫军医来替你看看。对啦,忘了问你,东方不败是你什么人?他提前几日也到了此处,现在不知去了何方,等他来了,我让他来见你如何?”
杨莲亭啊了声,一个须眉男子难得带了几分柔情,张口道:“他也来了?很好,很好……”
季卷暗暗扬眉,见他反应中带着真情,心里便更加笃定,笑着拱手:“我去喊军医过来,杨大侠稍后。”
她说着出门,果先找了两位留守的军医,让他俩去看看杨莲亭强行接上的腿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紧接着绕当城寨走了两圈,细细思索,不知这番与杨莲亭的对话,足不足以影响东方不败。
正思索间,忽听高处哨岗呼啸,她神色微肃,立即冲往城门,见苏梦枕也已如临大敌立在此处,手入袖中,眼神牢牢锁住电掣而来的红衣身影。
她笑笑,把浮到嘴边的“你伤成这样就不必再动干戈”咽回去,快步迎上前去,手按剑柄,不忘对着东方不败甜甜道:“东方前辈!你可算回来了。”
东方不败刹住脚步,闻言亦是一笑,道:“你这是又怕我动手伤你情郎?”
季卷脸上笑容一僵,假装没听见,盯着东方不败提在手里的人头问:“这是那任我行?”
东方不败目光在她与其后的苏梦枕之间逡巡片刻,抬手把血淋淋人头提起,抱怨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也来了?我要早知道,在杀他以前,定是不会来找你麻烦的。”
季卷对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仔细打量,连东方不败的抱怨也来不及回应,在脑中仔仔细细回忆之后,凝神摇头:“我从未见过他。”
东方不败大讶:“从未见过?任我行不是你拉来的人?难道还有别人与你一样稀奇古怪?”
季卷皱起眉。要说拥有这天赋的“别的人”……她自然知道季冷曾也有这能力,不过自她出生以后就不再发动。就算季冷当真拉了任我行来,难道他会不提前告知?季冷又怎么可能让任我行来杀她?
季卷脸上带笑,心里已逐渐冷下去。她忽而对自己这与生俱来的天赋产生了一丝怀疑——她原本从不怀疑,毕竟这个世界已足够不科学,人体甚至有经脉能运内力,那么从别的平行宇宙拉点人来也只给“不科学”设定添砖加瓦,不算超出想象。
但如果这天赋并不只季家父女独有,有别的人也拥有同样能力,甚至早已知道她与之共有,因此对她暗生杀机,派遣这些其他世界的高手前来袭杀……
她暗自凛然,凛然后更觉时间紧。于是她不再把话题局限在自己,笑问:“前辈带着这人头,是要送给杨莲亭么?”
她向杨莲亭所在遥遥一指,笑道:“还没来得及告诉前辈,你的莲弟已醒了,此刻正在受医师治疗呢。”
东方不败神色立变。他眉眼舒展,笑啐:“死丫头,故意瞒我好苦!”话未说完,人已振翅扑向矮屋,周身气力勃发,将围在杨莲亭身边的两个军医打出房门,自己挤到近前,伸手轻轻抚杨莲亭的头发,柔声道:“莲弟,想不到你我黄泉之后,还能再见!”
杨莲亭怒道:“你就知道婆婆妈妈!这是任我行的人头?好,好!有这人头,我哪怕再断十次腿,也不觉得痛了!”
东方不败温柔贤淑应道:“你说的是。我正是想着你醒来定会想见到他,才特意去砍了他的脑袋为你带来,却没见到你苏醒,你要是生气,就骂我两句吧。”
杨莲亭真要再骂,却见到东方不败被毒得五花八门的面色,胸口亦有被炸出的溃烂,立即有了几分关切,骂道:“你又给那老家伙伤到了?实在无能的很!”
东方不败瞥一眼屋外,柔柔笑:“算啦。能见到你,我比什么都高兴。”
这两人真如一对经历死生的夫妻般,脑袋偎依,喁喁细语起来。
屋外季卷与苏梦枕一人接住一位倒飞出来的军医,见他俩脸色青白,竟是被东方不败一震之力击出内伤,不由皱眉对视。对视上的瞬间季卷又反应过来,匆匆要把目光挪走。
“我不知道青田帮何时不愿与我再做盟友。”苏梦枕冷冷道。
第75章 中彩票?
一生要强的季卷立即把视线转回来了。她瞪着苏梦枕,嘴上道:“不要把个人情绪上升到帮派层面!”
“我一直是我,”苏梦枕尖锐道:“带情绪的是你。”
季卷被他的理直气壮噎住。
“我帮人一向如此,并不因亲疏远近,分出付出的高下。你以为我是因为爱情而做送死的事,觉得愧疚,继而无颜面对。我要告诉你:你错了。”苏梦枕说。
哪有人在提到爱情时依然保持这高傲的姿态?唯有苏梦枕。
“我使用生命的态度从来向死求活,死期不远,来日不长,若我怕死,一早就该滚回小寒山派。无关任何人,即使是你也不可能动摇。”他继续说,双手合拢在胸前,左手四指在右手掌中不断蜷曲:“你大可不必觉得负担。”
他一顿,见季卷半天不回话,又冷冰冰接道:“至于我爱谁,想爱谁,想怎么爱,一概是我的事,我付出,从不计较回报。你怎么想,要怎么应对,我不在乎。”
季卷张一张嘴。
她想问如果当真不在乎,何必对她长篇大论这许多?但她听出苏梦枕那藏在自尊下的宽解,他在用他的方式服软——很难说那是真正的服软,至少他也在担忧此番越界会搅乱他们原先关系。她张嘴滞了片刻,而后道:“我无心于此,也不想让帮派间关系沾染任何私情。此事以后莫提,你我之间,谈正事足够。”
苏梦枕颔首,坚声答:“本该如此。”
他们二人达成共识,竟似齐齐松了口气,再不说话,只立在破门屋外,等屋内两人没有温存几句,就听东方不败又问道:“我已打探过了,此间当真没有我们日月神教的影子,不能叫你继续统领教务。莲弟,我知道你喜欢忙碌,可现在你我都是孤家寡人啦。你要愿意陪我躲起来绣花描眉,我心里是高兴的,如果你要还想继续做番事业……”
杨莲亭昂然打断:“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是要做出一番事业,你那点小家子气的娘们功夫,莫要来污我耳朵!”
东方不败道:“嗯。我就知你会这样说。我去杀几个江湖帮主,叫你继续做日月神教的话事人如何?”
杨莲亭冷笑。他冷冷道:“如今离靖康只五六年,你竟只着眼江湖?胡虏作祟,才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你不要比外面那个女人的见识更低!”
苏梦枕移目,见季卷半侧过身,悄悄翻了个白眼。
东方不败一怔,敏锐问:“季卷那丫头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杨莲亭截断他的话,心中已有定计,问:“你不是一向跟我胡吹武功盖世?那跟我一道北上,刺杀那辽国皇帝,坐一坐辽国龙椅如何?”
此话一出,非但东方不败,就连屋外的季卷、苏梦枕都惊愣原地。季卷这下也来不及顾着避嫌,对苏梦枕,也是对屋内东方不败苦笑道:“这……可真不是我提的。”
她这么澄清,东方不败似笑非笑,向她睨来一眼,叹道:“我就知不该放你和莲弟私下说话!”
他只这样一叹,却丝毫没有担忧神色,道:“莲弟,你有这般志向,我是高兴的。你知道我可从不会叫你失望。”他擦一擦杨莲亭额上虚汗,扶他起身,乜着季卷道:“还不快给我说说要去哪找那皇帝老儿?”
季卷此时正飞速思索他们这举动可能会导致的后果,听东方不败差使却毫不犹豫,上前摊开袖中舆图,指道:“听说去年耶律延禧领兵北上抗金,如今大约屯兵中京。你们若当真要去,可沿滦河往东北,去寻老哈河北岸的宋制都城,他大概率就在那儿。”
她一犹豫,向他递去解药,心怀好意劝阻道:“辽国军队在女真面前虽一触即溃,毕竟也是强旅。你们两个伤员如何突围?若真想杀天祚皇帝,不如随我的队伍一道……”
东方不败掩唇笑:“若此事唾手可得,又如何向莲弟显出我的本领来?”他一叹:“叫你这滑头捡了现成便宜啦。”
说罢,他从季卷手中接过舆图,又轻柔将杨莲亭负在身后,向他们微一点头,身如红云,竟片刻不愿等,当真往咫尺的辽国境内而去了。
季卷痴痴望着这两人背影消失的方向,想到他们若真出手杀了耶律延禧,辽国加速内乱,将预计要花上一两年才能有的大好局面拱手送上门,有种天降彩票的不真实感。
她陷入做梦一样的情绪中,忽而跳起来,急匆匆道:“本来想只打下三会海口暂停,这下要更多占些地盘了!我得立即给帮中送信,叫我娘带人、带粮草过来!”
她飞速修改着心中计划,又将目光投向眼睛亮得惊人的苏梦枕,这时已无暇想些有的没的,口中迅疾道:“等乾宁军捷报一到,你必得立即回京!要人,要钱,要粮,现在要准备速攻,单凭青田帮供给决计不足,得靠你找赵佶大出血!”
说到这里,她又忽而叹息说:“这实在超出我计划之外。刺杀耶律延禧带给我们的不一定都是好事,也会有坏事。辽国皇帝一死,金国南下的步伐也会加快,眼下成了我们与阿骨打抢时间,也得和赵佶这家伙抢时间。”
虽然这样说,她依然很高兴,脸上露出狐狸偷腥般狡黠笑容。苏梦枕目视她笑脸,忽道:“你运气很好。”
不等季卷疑问,他就已接了下去说:“我向来擅长与人抢时间。”他眼中现出病气、傲气、彻骨的战意,一个重伤病人,缭绕周身的唯独没有死气,意气风发道:“有金风细雨楼在一天,你绝不必担忧京中应对会慢于任何人。”
季卷笑。她有段时间没露出过这般意气的笑容,此时杂念俱断,她终于能心无旁骛地笑起来:“我刚想要说京中。你此次回京,要面对的争斗可相当复杂。”
苏梦枕道:“燕云十六州在望,我很心急。”他语气平淡,平淡间溢出不容置疑的杀机:“我心急时,不会给他们留太多余地。”
季卷点点头,又忍不住微笑:“轻易别逞强。”
“我从不逞强。”苏梦枕说。他的视线在季卷笑容上停留片刻,又转往北方,深深呼吸:“至于伤,我相当清楚我的身体,还不必你操心。只要我醒着,就绝不会死。”
他们等待的时间并不久。自边关往三会海口奔袭本就不到半日路程,即使被大雨拖慢行军,等到第三日正午,也已有传信兵策马而至,距当城寨尚远,就已遥遥大声高呼:“大捷——大捷!”
除去夜间始终在城墙上强撑的季卷终于松一口气,身体摇晃。她正了正神,正要翻身下去询问详细战况,见苏梦枕已牵马出城,向城头她处投来一眼,旋即转回视线,驾马与入城的传信兵错身而过,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他常穿的黑色劲装早就残破,在当城寨中也没有他那公子习气能接受的锦袍,季卷勉强给他找出一身没人穿过的将军服,披大红披风,眼下劲风吹拂,那身艳红披风因之猎猎招展,竟是夺目的颜色。
季卷对着他背影怔了几秒,才又收回视线,将那传信兵点到城墙上,细细询问起战事情况。这传信的黥面涅臂青年此时荣光满面,语气激昂地向她描述乾宁军与连云寨如何冒雨行军,如何在雨势未收急行至武清附近,又如何在辽兵反应未及突入城寨,收拢大批官员。
“这场雨下得实在太妙了!”他兴奋地道,“向将军说,大雨掩盖了我们行动痕迹,盐场本就封闭,此时辽国内部恐怕根本不知三会海口一带已落入我们掌握!”
季卷笑着拍一拍他的肩膀,心中却没他那么乐观。纵使整片盐场都能被控制得密不透风,他们一旦在原地修葺起防御工事,如此异状,辽国也不至于迟钝到猜不出三会海口易主——他们毕竟不是大宋的那群官僚!
“你们速拟好战报,派人往沧州各处报信,”季卷嘉勉了这青年几句,转头道:“尤其附近大小江湖势力,如青天寨、舞阳城之流,需认真对待,来日民兵,我还想从他们处优先征讨。”
跟在她身边的都头认真应了,又摩拳擦掌问:“少帮主,那队伍里剩下的人,是不是现在就追去盐场一带?”
季卷回身目视涌在墙垛边的每张面孔,大笑道:“自然!我可与你们一样迫不及待!”
第76章 番外·有风卷袖(一)
苏梦枕第一次把洛阳城外野蛮且冒失的少女与“青田帮少帮主季卷”对上号,是时隔几年后的沧州边关。
他低下身去摸新制兵刃的棱。向孔张口想阻拦,苏梦枕已在心中对这批崭新兵器做出了评判,收回手立在原处,一双冷眼默默凝着穿了季卷送的棉衣的向孔。
向孔有些心虚,他受苏家父子资助良多,在大宋那混乱军队制度下能至今保有一支忠诚队伍,全靠了这些年由这个青年带来的资助,在未告知他的情况下私自收了季卷这么些重礼,忽令他有了几分红杏出墙后被抓包的错觉。
好在苏梦枕并不在意。他与父亲资助向孔,只是敬他苦守边关的气节,对他明晃晃向青田帮少帮主的偏心并不置言,只是忽而好奇:那个行事大胆,对时局判断却简直不像宋人的少女竟有这样本事,只一面就足以令城府深沉的向将军决定站队?
向孔但笑不答。他转而提及季卷临别前向他们唱的一首歌。“左牵黄,右擎苍,千骑卷平岗……”
其时赵佶对苏轼诗文的禁止令刚刚被废止,民间虽多有传颂,在大宋官员面前公然吟诵苏公词依然是不成文的禁令。季卷此举实在像公开与赵佶威信叫板,苏梦枕却并不觉意外,要一个连宋辽血仇都没有实感的离经叛道者对皇帝威权有什么顾忌,显然难以令人取信。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他听向将军慢慢诵完,两人一齐负手,往百年失落之地远望。苏梦枕忽有些遗憾。向孔的吟诵当然豪迈慷慨,诉尽彼此心中所愿,但若能亲身一听季卷击节而歌,知在闽越之地亦有人与他们同望,所能给他的振奋,显然与向孔转述有着天壤之别。
因而后来在京城见到季卷时,在久别试探间,他居然分出一股心思去想她歌唱时该是何等模样。
季卷长得相当秀气,身量也比不上京畿一带女子,乍眼一看只是仍未长成的童稚少女,满脸堆着天真微笑,眼睛里却半点笑意也无,随时冷冽打量着他与杨无邪。对他念出“塔露原身天下反”时,浑身如出鞘宝剑,压不住的锋锐气四溢,眼睛里是根本不可掩饰的野心。
那野心之盛,甚至足以击溃他咳嗽的欲望。好像把楼子立在天泉山上,时刻打磨着“君不君则犯”那句原则的人并不是苏梦枕,而是季卷本人。
畅想这样的人唱歌时模样是冒犯的。苏梦枕收敛心神,与季卷三两言已谈定两帮合作的生意。生意内容并不出他意料,季卷能给边关送出一批质量远超市面的武器,手上自然会有更多存量,只是她一口报出来半年上万的体量还是把他惊了一惊。
他猜她手上还藏了部分产量没告诉他,但那无关紧要。凭她愿意给他的份额,已经足以令他填补上金风细雨楼底蕴不足的缺漏,青田帮此举,与雪中送炭何异?
送走客人,他转身去见苏遮幕。父亲病重,已将楼中事务全权交付给了他,他做决定时也不必顾虑老楼主想法,只是他仍守孝道,一桩大事谈定,他总要与父亲知会。
苏遮幕与他一般咳嗽着,问他:如果青田帮当真有着野心勃勃的掌权人,这位掌权人必不会满足于只与其余势力做生意。金风细雨楼给得起季卷的真正所图吗?
苏梦枕倚栏细思。他从曾经短暂一面回忆起,想到向孔口中踏足高歌的青年,杨无邪情报中狡黠藏拙的人,直到刚刚与他短暂交锋的少帮主。
季卷比他要更会伪装一点,这毋庸置疑。她话中或有八分真心,用谎言填充的两分反才是真正想隐瞒的东西。但苏梦枕比京城其余势力要有一个优势,在彼此不知身份时,他曾见过没有那么多伪装的季卷。
一个为了百姓冬季御寒而喜形于色的季卷。
四年前他为此特意给父亲写过信,而就连当时孱弱的金风细雨楼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从神针门门人处得到棉花种子和纺织的工具。其时青田帮韬光养晦,隐于幕后,推广棉花的所有动作都由神针门出面,苏遮幕曾与他细谈过此事来由,最终只结论神针门那位织女掌门实在是个万家生佛的圣人,能坐视其中巨大利益于不顾,一心为造福万民。
金风细雨楼给得起青田帮的真正所求吗?
苏梦枕唯有对父亲才会诚恳回答:“义之所在,身虽死,无憾悔也。”
他是这样想的,自然也愿意这样做。只是季卷每每给他的回报,都远超他的意料。她似乎不爱欠他人情,受了他一点帮助,就要加倍地还回来,偏他也不爱做被人帮扶的弱者,占了便宜就再绞尽脑汁思考怎样补偿。
一来二去,等江湖上流言四起,有鼻子有眼地传起他与季卷的荒唐事,苏梦枕第一反应竟是心虚占多。
此时女子行走江湖,终归与男子不同。男子只要胸有丘壑,就算再放浪形骸,也总有人替他找到开脱的理由。就像他懒得多说话又实在没耐心,因着红袖刀赫赫战绩与金风细雨楼的名望,甚至被江湖人私底下说,“如苏公子这般显赫家世,清贵一些也是正常。”杨无邪把江湖琐言收集了讲给他的时候苏梦枕冷笑,破家之人,何来清贵一说?
可女子与男子毕竟不同。女子出来抛头露面,首要被品评的就是头脸。及至因样貌在江湖上有了些名头,就要开始被揣度何时择婿,与哪些江湖名流有过纠葛。
苏梦枕提前没有想到这点。他看季卷没意识她是个女子,诚然她样貌出众,娇蛮可爱,他看她与看金风细雨楼一班子志同道合的弟兄也没什么差异。
对弟兄掏心掏肺是多理所应当的事?须知自古常叹知音难,他有幸遇见个能与他有相同野望的同道,便是为她死了又有何不舍?
但为兄弟死是千古清名,为女人死,说出去就似乎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当季冷震怒攻向他的时候,苏梦枕才恍然意识到季卷并不只是一个知己、知音、知他心者,她还是一个女人,即使以他挑剔眼光来看,也是极为明媚动人的,已过二八年华,正常来说,已该要开始议亲的女人。
于是他心虚。他当然不该对一个可以议亲的女人太过亲近,即使对他名义上的未婚妻,除却入京时匆匆一面,这几年他都刻意保持了距离,从未打探,更未与她再见过面。他实在很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未完成的壮志令他夜不成眠,沾染男女情爱除却令他身心更糟,实在没有别的用处。
他心虚且彷徨了短暂的时间,就已从沸沸扬扬的江湖传闻中听说季卷正顶着大雪,从江南直奔京城而来。
江湖人皆知,就他不知。苏梦枕疑心季卷气坏了,以至于都没有给他传个消息,让他能秘密出京向她赔罪。像她这般气昏了头,从江南到京城一路,又得为她增添多少不利的流言?
直到她当着他面,大胆说“能不能真对你一见钟情”,苏梦枕才觉脑中一阵眩晕,像是肺中病灶突然转移到脑袋里。
这的确是个很大胆的女子。年纪尚轻就夺了父亲大权,把朝廷视作无物,谈笑间,不仅宋土,甚至把燕京更北都当做自己囊中之物。苏梦枕欣赏她的自信,除了在这种时候。
于感情一事上,苏梦枕自然也做过思考。他拟想中的妻子要聪明,要好看,要善良,要武功不俗。但那是种对虚幻的巫山神女的畅想,神女无脸,他从未想过自己左不过三十余载的人生里真的会拥有一位妻子——那位温婉脆弱的未婚妻,他总有朝一日是要提出退婚的。也不是没有人向他自荐过枕席,但那种贪图他权利或武功的示好太功利,与眼下季卷诚恳的面、闪亮的眼截然不同。
——这种话实不该由女子说出来,可季卷说出来,他又觉得合情合理,完全是她会做出的出格事。他甚至理解了她这一路直奔,知道非得是深深衷情之人,才能这样置外物于不顾。
只是,何以倾心?
他内心自矜自傲,却也知对季卷而言,他的所有长处并不足令她生情。要说外貌,年少时尚可,如今再提实在妄谈。
苏梦枕心中一动。若要说他身上真有什么值得季卷一见之下便倾心的优点……或许是她也知道他是再难寻觅的志同道合者。
因为他知道这有多寂寞。在边关以前,他也与她一般寂寞。
他心中胡思乱想,就听她开始长篇大论些绯闻论调。
……苏梦枕实在不想再追忆那一天了。
他恨不得那天他吐血到昏厥过去,好不用忍耐着从足底蔓延到头顶的麻意,佯装无事地送走季卷,回来还要应付楼中老人的旁敲侧击。
与他同龄的青年人不太敢当面与他谈这些话题,但总有一些从先父掌权时代留下来的老人,待他是楼主亦是子侄,对子侄私事自然有过问的权利,譬如他向来敬之重之的“一言为定”。
他面无表情,咬定与季卷绝无私情,而他一副残身要尽数送予楼里,断不可能与谁——他看一眼“一言为定”的神情,又额外强调这其中也包括雷纯——喜结连理。
“一言为定”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尖锐道:“金风细雨楼是苏家父子的金风细雨楼。等公子病死后,楼子总要有少主接管。”
苏梦枕笑了。即使因短暂误会,在念及季卷总有些许古怪存乎于心,他依然会为想到这个人而高兴。他对“一言为定”笃定道:“有季卷,继承人一事何须担心?”
一言为定的舌头从嘴巴里掉了出来。橘皮鹤发的老人可能误解了他的意思,用一种疑心是不是跟不上时代的表情瞪视他,重复了一遍:“‘绝无私情’?”
苏梦枕懒得解释,苏梦枕依旧坦荡。他自认对季卷是人与人之间的欣赏,而非男人对女人的打量。因着这份欣赏,他在年后写信时居然愿意多添闲笔,向季卷坦诚他与雷纯那少时婚约的真相。季卷对流言牵涉的雷家小姐意存相当怜惜,他却对六分半堂并不有任何温存,作为他的盟友,季卷不必因这随时会断绝的脆弱关联对六分半堂手软。那一封信寄往江南,他方觉松一口气,知道她若读过信,便绝不会在雷家手上栽跟头。
他时时关注着青田帮与江南,已经相当了解季卷的为人,甚至于,他怀疑,他甚至比青田帮那些常与她接触的帮众要更了解她,知道她在笑容之下存着的与他一样的对时间的焦虑。
如果时局令她焦虑至此,那实在不必再为了些无意义的道德再给她加负。
但等易容的季卷陡然护到他身前,连继续伪装他们不认识都忘了,苏梦枕才又在震悚中意识到——他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了解她。
他甚至不像笃信的那样了解自己。
季卷被枪弹的力量击退倒飞。他应该冷眼旁观。此处人多眼杂,也许会有别家眼线,他最好继续装并不认识这个易容的劫狱者。
他的理性已研判出此刻最合适的应对。
然后他伸手把季卷拦到怀中。
血渗到他的黑衣上,深色衣服看不出污渍,只有他自己知道被洇透的衣料紧贴着皮肤,唯有自己闻得出血腥味。
唯有自己知道舌根苦得像药物反涌。
被一个比自己弱小的人护在身后。被一个女人护在身后。无论哪个都是苏梦枕从未有过的经历。自记事后他再没有被护在身后的记忆。红袖刀什么阻碍斩不得?京城纷争都没把他杀了,区区几杆火器怎么可能做到?
最终是她带着伤远走,即使伤成那副模样,还不忘找他要一柄新剑。
……他若能早对季卷的倔强坚持有准备就好了。
一件事情,早有预料,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猝然,他尽可以大方地在账上多记一笔留待下回再还,而不是独自夜凭栏,远眺灭了灯的河上画舫,直到被登楼的树大夫暴跳关紧窗户。
一关窗他就开始剧烈咳嗽,在向树大夫澄清只是喉痒后,他又补充:“还是把窗户打开。”
树大夫没能忤逆他。或说金风细雨楼都无法忤逆他的决定。往大扩到京城,他虽时时被压着,需仔细考量,千面对人,但细究起他的方略,却也从未真的被弹压,有志不得疏。
行事另辟蹊径,总打乱他全盘筹谋的,二十年来,也只一人而已。
他饮尽黑苦又烫的药汁,开口留正收拾药箱的树大夫:“树大夫。”
树大夫问:“公子还有何事?”
他瞧一眼河上应已灭灯就寝的画舫,转念又说:“罢了。”
树大夫对他反复的姿态表达了关怀。苏梦枕咳嗽又烈,这回主动关了窗,慢慢道:“本想请你替一个人看看伤。”
“能让公子主动提及,想来伤得很重。”
“不轻,不过,应当死不了。”说到这里,苏梦枕强忍痛苦的脸上居然显得愉悦:“只要死不了,我还是该把精力放在正事上。”
树大夫不理解除却养伤,病人们还有什么当务之急的“正事”。苏梦枕却觉得季卷想必会懂。次日一早,他在身上加倍熏了香,压住满身苦药味,以生来最像勋贵公子的打扮入宫面圣。
赵佶吓坏了。他那闪烁眼神与眼下青黑无一不证明这点,宣他入宫比起赏赐功臣,更像是要找多一些护卫在侧叫他安心。苏梦枕已与杨无邪将赵佶行事为人反复研判过,因而对怎样讨好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皇帝心有成竹。
他对自己心有成竹。在舞刀弄剑以外,苏梦枕同样是舞文弄墨的一把好手,同样会说漂亮话,能陪潜心道学的道君皇帝寻章摘句,深研经义。他轻易获得了赵佶青眼,令这位皇帝大生相见恨晚之感,甚至要因任授官,将他自江湖引入朝堂。
“臣心野江湖,志不在魏阙。”他推辞,揣度着官家神色,又俯身下拜道:“臣另有所求。”
赵佶如他们揣测一般,对他不掩饰的直白很是受用。他点点头:“平乱讨逆当是不世大功。”
苏梦枕道:“臣替人向官家求一道赦令。”
赵佶在心情好的时候总显得慷慨,送给他的不止一道赦令,而是一面价值更重的免死令牌。那更好。赵佶或以为他的说法是一种谦辞,以为他是想替金风细雨楼未来的冲撞提前求情,苏梦枕知道这一道赦令——如今换做一枚令牌是为谁而留。
她救他一次。他还她一次。岂不公平?
其中绝无他心。
京城自那诡谲一日后陷入长久平静。风雨楼因官家赏赐一枚免死铁券,在江湖中名望越发扶摇直上,借这段噤声时期大肆发展,作为京中第二势力,体量已直逼六分半堂。
苏梦枕该要志得意满。他也的确志得意满。他不掩饰自己的志得意满。他坐到与六分半堂的谈判桌前,志得意满,咄咄逼人,不仅要吞下六分半堂的份额,还想逼得雷损按捺不住,主动挑起京中事端。
楼中有内鬼,早早将他引入纳兰初见做第二位主治大夫的事透给了雷损。他也心知肚明,故意表现得心浮气躁,像被近来服药影响,要令雷损觉得有机可乘,卖给他一个出手的破绽。
坐上谈判桌前,苏梦枕是这样计划的。他静候雷损出招,不断猜测雷损会拿什么激他情绪:他崛起日短,雷损手上的牌并不多。
雷损拿季卷安危激他。
苏梦枕第一时间是迷惑:在雷损眼中,他与季卷当真绑得有这么紧密,以至于觉得可以拿季卷轻易动摇他的情绪?
他第二反应是想,以季卷性格,要他相信她会死于阴谋实在困难。但她会不会伤在要保护的人手上?
他没再想下去。还对着雷损,他不该当着这个老狐狸面前动任何不该动的念头。
也没有什么不该动的念头。雷损希望差他离京,而他自可以轻易满足雷损。至于眼前闪过季卷气息奄奄的可怖想象,他归咎于那一回被她舍身救后受激的创伤,创伤可以靠时间疗愈,而他更为心急,他选择主动解决。
与杨无邪安排离京后楼中事宜时他还在想,他出手救季卷一次,心结自会不药而愈。
杨无邪默默听完他安排,露出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有话可以直说。”他对自己强留在楼中受累的杨无邪总是和颜悦色。
杨无邪似乎竭力组织了语言,得以用最委婉的方式道:“赫连小将军与息大娘的纠葛,江湖皆知,他为此驰援毁诺城,无论情理法理,都有说得上的理由。”
他又顿,额头黑痣都发着暗,生怕戳破梦游中人般,小心翼翼地续完:“公子与季少帮主在江湖上闲言已众,如今慨然相帮,纠葛愈深,恐怕不利来日澄清。”
苏梦枕斩钉截铁道:“我问心无愧。”
于是杨无邪的话也噎了回去。他噎了回去,目视着他,忽而一拍脑门,抚着额上黑痣,下定决心地说:“我明白了。公子放心离京,我定要替公子守住楼子。”
苏梦枕觉得他没有明白,但他生性不爱对自己的行为做注释。清者自清,听其言不如观其行。他自信楼中兄弟有朝一日会洞明谣言。
他甚至自信比楼中兄弟更明了季卷真心,因见到季卷的那一刻他听她畅想般地天真问:“来的是杨无邪?”
苏梦枕顿步,转瞬又往季卷身边走。他在这瞬息里仔细回想她与杨无邪的短暂会面,又莫名在考虑,杨无邪虽年长稍许,为人正直又聪敏沉稳,懂得让步,与她也算般配。
这已不是第一次听季卷提及杨无邪,若一次算玩笑,再多一次未尝没有真心。
他的朋友,与他的盟友。苏梦枕想:若能事成,金风细雨楼与青田帮联系更紧,他来日托孤,有无邪帮持,季卷更不会慢待风雨楼。
他咳嗽,同时想:这是好事。
自沧州再见季卷,苏梦枕情绪始终不高。他难以追溯情绪起源,便归咎于离京前由树大夫与纳兰初见联手炮制的药汤,使他内火上浮,心绪不定。
这不稳心绪在杀傅宗书后达到巅峰。自入京城后,他与向孔将军已数年未见,难得寻到机会叙旧,向孔问他身体近况,他随便答一答,正心思浮动,忽觉季卷向他投来一眼。
他五感敏锐,立即回望过去,见戚少商不知对季卷说些什么,得她颇心虚颇羞赧的笑。
从未见过的微笑。
苏梦枕说到一半的话忽收住了。向孔疑惑对他投来视线,他只偏开视线,作势咳嗽,竭力要压下心中突发的觉悟。
难道他竟蠢到假戏真做?
向孔关切问:“不是说有名医调理,公子怎么还是这般要咳?”
向孔久居边关,不知晓中原武林流言,是如今唯一不会以好奇眼神打量他与季卷的人。正因如此,此时说的无心之言反更令苏梦枕闭目,他闭一闭目,为近来心浮气躁找到更合适的理由,嘴上也不掩饰道:“或有心疾。”
向孔神色更为关切,他却已不想多言,结束了话题,主动往季卷身边走。
他只走了几步,便听息红泪面色古怪,向季卷询问:“戚少商是不是追求你了?”
而她竟答:“我在考虑。”
苏梦枕由此便失语了。
他大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将自己直落的心脏解释做替杨无邪可惜——他却不是掩住耳朵装作世界失声的人。
或者他已掩耳盗铃太久。那并不是他迟钝,早在年前会面时他深刻误会过一次,话说开后他已决心不再以男女情爱解释他与季卷的关系,每一回生出异样,他都以盟友之情概莫如是搪塞自己,搪塞久了,唯余自己坚信不疑。
但天底下不会有盟友为她表现出意动而焦躁。也不会有盟友为她羞涩笑容心脏停摆。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此皆常情,落在他身上时却依旧值得心神皆乱。他读遍经史子集,常以古鉴今,世情波折早已过眼,亲身体味其中酸苦,又与从纸上读时情绪不同。
他试图用理性驯服情绪。季卷聪明,心善,长相漂亮,与她接触一多,为之心神摇晃,也是合理。一点遐思,遇不逢时,错生在她心有所属之时,及时掐灭便罢。
他尚来不及总结,也来不及为自己新添的情愫规划去处,已随她追上孟有威,从孟有威口中拼凑出季卷身上伤口的由来。
那瞬间无从安放的情愫扩大,填满思绪每个角落,将任何理性挤出,化成满腔愤怒,满腔怜惜,以及幸亏咳嗽才阻止揽住她肩头的冲动。
他过去觉得季卷可敬,后来觉得她相当可爱,在她躬下身的这一刻,居然又觉得她可怜。她楚楚可怜,惹他想拥住,想安慰,想把她护在怀中,想替她承受所有痛苦。这一刻他彻底忘了她是野心勃勃的青田帮少帮主,也忘记以她心志之坚,即使发泄时也不需要任何人怜悯。她展现一丁点脆弱,他已想捧出心脏。
这根本不是知慕少艾,也不是随时可抹煞的心动。或许上溯至他误解那日就已埋下伏因,深究她或会心悦于他的缘由最终却使他轻易说服自己,在此之上,才会为避免误会写信澄清婚约,才会为没护住她暗生恼恨。
他震怵地想:原来如此。
原来我爱她。
为爱的人送死,又有什么值得犹豫?
苏梦枕将她护到怀里时甚至连思考都没有。季卷在他臂弯中惊声尖叫,他居然有些高兴,认清内心后越发不平息的情绪竟像得到慰安一样,稍稍平复。
她在看着他。
她甚至寸步没有离开过他。从高热中朦胧转醒时苏梦枕第一眼就已看到季卷,一只手贴在他心脏位置,面色仓惶,为他的伤受了整晚内心折磨。他下意识地,重伤后不受控制地去想:若是戚少商或杨无邪受伤,她也会惶急成这样吗?
惶急到指尖甚至比他更冰凉。
她待他与待那两位的态度截然不同,对戚少商表情百变,不像对着他时总隐忍着什么地微笑。他知道她展示的是最常见的一副面具,却控制不住连虚假的微笑都觉得明媚生辉。
但即使这么公事公办,她也会整个人扑在他身上,被握住了手也不会抗拒,眼中似乎含着泪,低声告诉他“我没有走开过”。
也许……?
苏梦枕命不长久,他总是心急。急着发展风雨楼,急着完成父亲遗志,急着实现恢复河山的梦。遇见爱情他一样心急,只刚刚确定就已迫不及待要告知季卷,要从她处得一个回应。他——或许是梦里的一厢情愿,他想赌一个不知把握几成的概率。
心浮气躁。还是太过心浮气躁。他通常只会在胜率六成以上时上桌,此时却想赌一次看不穿胜率的赌局。他明明可以什么都不说,继续沉于她前所未有的顺服,却还是开口赌她的回应。
参与不公开胜率赌局的结果注定血本无归。墙里秋千墙外道,他只是墙外行人,徒被无情恼。或他早有预感,仍是不死心。
也无妨。要对等、无垢、不增烦忧的爱本就是痴儿幻梦,世上但有所求,皆是自苦。好在他擅于自苦,并能竭力从诸百种痛苦里品出滋味来。正如他百病缠身,有一日少咳便已觉得幸福,如今掂量心中一点求而不得的爱欲,竟也能得出几分甜蜜。
他余日不多,拿出全部与她磋磨,也不会显得多深刻。
那便放任自流。
第77章 燕京
连云寨与乾宁军刚紧密合作,打了一场几乎无伤亡的漂亮仗,正该气氛和睦,此时却因如何处置战俘,闹得颇为僵硬。
留守盐场的并非辽国精兵,也只是些从附近募集的民兵,数量千余,在人数上已占了劣势,被他们趁疾风苦雨摸到近前,更是肝胆俱裂,连火器都没用上就已被他们大破,除去死在战中,陆续收拢的残兵还剩一半左右。这一半残兵,要收编入伍,连云寨与乾宁军都看不太上,要养在城中,粮草就显捉襟见肘,而事关机密,自然不可能选择放归。
连云寨众豪俱是些刀尖舔血的江湖人,对生死本就轻忽,从不曾向敌人手软,如今面对的更是异族战士,纷纷扬言要杀他们祭旗,或当大胜后的庆祝——总之,绝不可留异族人性命。
向孔摇头道:“少帮主绝不允许杀降。”
连云寨六寨主勾青峰闻言嗤笑,不在意道:“妇人之仁!向将军,你领兵在外,还要听她瞎指挥……”
他话未说完,却被戚少商抬手拦住。向孔人至中年,性格稳重,对他并不懂怒,只是道:“做仁君的部将,远比做其他人的部将要幸福,勾寨主还不懂,是勾寨主前半生之幸。”
向孔就没有这种幸运。此时边境厢军待遇,远不如拱卫京城的禁军,身份地位更是悬殊,募集来的役兵,非但黥面涅臂,遭逢旱涝天灾,饿死也是常事。他是文官出身,来边境领军本该是镀金,过不几年便要调归京城,这些边境的厢军本就习惯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他随意糊弄几年,融入升迁规则,也没什么不好。
但文人总归有些自纸页上得来的风骨。他亲自踏足了边关,见到澶渊之盟下依旧不停的辽军骚扰:契丹的确守约,没有做万人大军压境的进攻,可百人成队的骑兵,兴之所至地侵袭,杀一村宋人,截一队商贾回去,在两国之间,当然算不得战事。
于是他想留下。他非但想留下,甚至想收拢了破家的青年们,期待有朝一日彻底禁绝这任人宰割的局面。他大声疾呼:要叫人了解以如今兵制,一旦战事席卷,厢军绝无力抵抗辽人,该要给他们下放更多支援,至少要叫他们吃得饱饭。他拜见每一任指挥使,向他们陈述绝不可熄了主战之心,因和平从不会来自于忍让,和平只会来自于刀兵。无人聆听。他们都有更关键的事要钻营,没人在乎自污于此的小小将领的献言。
因此,能得遇季卷,第一个向他承诺五年内必要出兵,而他的队伍将会成为所有战事的先锋——他已是感激涕零,愿一死报之;而季卷竟不让他死。
他们只见过那一面,秉烛长谈过彼此胸襟抱负,等她离开后陆续跟着青田帮商队送来的是银钱、火器、战甲,还有用钱都买不来的军队教习。这些帮持绝非对待帐前驱策的死士,不仅期待他们能打出去,也还希望他们能活着回来。
向孔看向戚少商,没有商量余地地道:“乾宁军负责监督,令战俘修缮城墙,建立瓮城,凭劳动得食。”
勾青峰被戚少商止住了一会,仍是不甘心,低声道:“小心这些契丹人生出内乱,反咬我们一口。”
对投降的契丹民兵,季卷自然也有打算。她在路上耽搁了几日,要等毁诺城的辎重运抵,等待间竟等来青田帮“离”字部数百队伍,带着足量火器,由霍青桐领兵而至。她既惊且喜,意外道:“怎么来得这么快?”
霍青桐笑道:“你爹又在忙着从江南运什么石头入京,我把人分在船队里,早早在京畿等着,一收到你消息,就立即沿水路北上。”她征战无数,自然知道先计后战的道理,此时支援之迅速,远超季卷预料。她问道:“信中语焉不详,你急着要人,是吃了败仗,还是又突发奇想,有了新战略?”
至今想起她引诱杨莲亭一事还很难压住嘴角的季卷闻言大笑,得意洋洋,向霍青桐说起此事始末。等霍青桐听到东方不败两人已北上刺杀辽国皇帝,纵是素来心有定计也不禁吃惊道:“你确信他们能做到?”
为省时间,这些交谈都发生在赶路之中,如今已近盐场,季卷抬眼望望自加高的墙垛上冒头的乾宁军,笑道:“无论他们能不能,有他们吸引注意,对我们都是绝妙的机会。”
霍青桐看她片刻,对季卷的野心已有揣度,追问:“打下何处的机会?”
季卷挑眉道:“打下燕京的机会!”
青田帮、乾宁军、连云寨,合计总共三千兵力,即使有先进火器,想要一举攻占有萧太后长居的析津府,并能不被立即赶下台去,难道是件容易的事?
季卷觉得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三千兵力只是暂时,且不论青田帮北上援军,息红泪与赫连小将军也会在沧州内征辟有志之士,因此只要能占据燕京,来日守城,绝非难事。我拟派三百人潜入燕京,等他遇刺消息传至,无论生死,趁军心动摇,便悍起占据开阳门,纳大军入城。”
在众人齐聚的会议上,霍青桐侃侃而谈。戚少商听罢拱手问:“要如何使三百人潜入燕京城中?”
“当然是借盐场运盐之机。”季卷掀帘而入,坐到霍青桐身边,笑道。
作为离燕京最近的盐场,三会海口一带每月都要将新制的海盐押运至燕京城内,交付盐铁司。这些驻守的民兵闲时劳作,等运盐日近,便要结队押送海盐。若只是想打下此处河道交汇处,季卷自然不可能履行这职责,但如果目指燕京城,运盐的机会,岂不是正好利于她送人入城埋伏?
她刚结束了与那些辽国降卒的谈判。并不能算谈判,生死在她一手,那些民兵本只能唯唯诺诺,用深重的契丹口音应承,但当她拿出青田帮的上好精盐——
民兵多从周边百姓中募集,也只是些要吃饭、要养家、要糊口的普通人。与他们谈家国大义,谈辽宋之别,实在是远到天边的事情,他们并不如贵族般在乎到底在谁手下谋生。
但他们管理盐场已久,了解,且在乎如此成色的精盐可以卖上什么价钱。盐场这一批的海盐因前些日的战斗毁了,而现在,这个远道而来的女人说,除去补足盐场应收,剩下的那些,白花花的,不带苦味的精盐,可以全部分给他们,要怎么处置,任他们自己。
季卷循循善诱道:“你们受俘多日,不曾受过苛待,这便是我们的信誉所在。等以后在我手下办事,这类精盐,岂不是源源不竭?”
能活命,能挣钱,能带回家够吃一年的盐。而他们唯一要做的事只有:接纳三百个沉默寡言的江湖人,穿上他们的衣服,伪装成他们那些未死的同袍,一起运送这季收成,沿无定河而上,驶往燕京。
木船飘飘荡荡。论及造船技艺,辽国不如宋朝远矣,即使在内陆河上,也让季卷时刻担心倾覆。戚少商倒不担心小船倾覆,靠在船舱里,低声道:“你受的伤还没好全,本来不必跟连云寨来的。”
“其实我是个生性很爱偷懒的人。”季卷笑了一下,手掌收回袖笼,抚摸起了霍青桐给她带来的新的霹雳弹。霹雳弹里装的不再是温晚的毒,但依旧好用:“以前休息日,我能在床上躺一天,能不动弹,绝不多动。现在怎么办呢?能者多劳嘛。”
她叹一口气,眼望着燕京城越来越近,繁华鲜活,却全无半点她记忆中这座城市应有的样子,忽而问:“你觉得辽南京里的高手会是什么水平?”
第78章 破门
燕京宫城。四军太师萧干自元和殿步出,见天际霭霭,直垂原野,心中不期生出几分不安。
萧干自幼以骁勇善战闻名,及至统军,辽国内高手纷至沓来,他博采百家所长,潜心打磨,如今已亦是一流高手境界。像他这般武林高手,心血来潮,灵感暗示,必有缘由。
他闭目回顾自己近期行径,企图找到这不安的源头。此正是风雨飘摇之际,北有女真对上京虎视眈眈,内有怨军叛乱频频,但他几年间破蕃平乱,从未失手,纵有烽烟四起,总应不在析津府内,应不到他身上。
真要说近来令他忧心的,倒确有一事。大宋少宰傅宗书与他眉来眼去已久,如今决意入辽,他特意请示天祚帝,拨出精兵往辽宋边境迎接,至今却未收到消息。莫非变故生在此处?可以他对宋廷了解,那些吟诗作画的文人不可能做出如此铁血决断。宋廷比宋人更害怕与他们发生冲突。
莫非又是那些据守边关的江湖人?
萧干生出些对那些打不死赶不走的江湖人的厌烦。他又看一眼天色,招来属下,叱问往边关遣去的斥候何时才能送回情报,见属下战战兢兢,又觉得无趣,一甩袖子,怒道:“退下吧!”
属下如蒙大赦,正要躬身退走,又被他一言留住。这位高眉深目,样貌上保留了草原奚部特征的中年人半阖着目,又问:“析津府内有无异动?”
“最近有传闻怨军有支残兵在析津府附近游荡,城中富商不太安定,敢进城的商队少了,即使进城,也带着些江湖人护卫。城里现在到处乱跑的江湖人越来越多,城中秩序不太好管。”属下一板一眼答。
萧干从鼻腔中哼出轻蔑之音。他不屑道:“江湖人,没有建制,没有统领,也就到处逞血勇,能做什么大事?”
他说到此处,眉心微跳,忽有古怪预感上涌,令他滞了一滞,细思自己说法有何疏漏之处。
不应当有。不可能有。江湖人是最桀骜最不定性的群体,逞匹夫之勇一流,但对统领四军的他而言,只是癣疥之疾。真能威胁到他的,岂会是——
通天门外忽有钟鼓大作,打乱他思索。一支惶急骑兵不等通关已闯入析津府内,沿奉先坊一路奔,一路惶急大喝:“上崩于中京——上崩,崩于中京!”
萧干大惊色变,知自己今日预感竟是应在此处!他一甩袖,此时已无暇想什么江湖人,而是惊喝道:“将这支队伍拿下!城中禁军速往各城门处升桥落门,管束言论,绝不可使城内生乱!”
他一回头,见下属皆是张口结舌,不敢置信般情态,恼怒拂袖道:“岂能允许一群身份不明者在城中妖言惑众!速去将他们拿下了!”
天祚帝在北,秦晋国王在西,析津府之中留守重臣,以萧干军权为甚,他急将城内近万宿卫军以副官分作几支,拨百人控制那支报信骑兵,拨一千人往时和坊、铜马坊、仙露坊控制城中百姓,各城门处守卫五百,调其余精兵围于宫城,要在谣言四起以前稳住城中契丹权贵,自己与亲兵拥立于宣和门前,心中计量,若天祚帝崩为实,朝中必乱,而萧太后在他掌控之下,来日拥护谁为新帝,皆由他二人定夺。前进一步的机会由乱中生,他必须抓住时机!
因此他携百多亲卫堵住宣和门,将全部注意放在宫城之内,万要宫城不可生变。正在他沾沾自喜,觉得情势已被他控制,该带兵谒见萧太后,商讨如何应变,却听不被他放在心上的坊市中发生内乱,许多城中居民拖家带口,包袱款款,竟神色惊慌,欲要冲关!
发生了何事?
被他派往坊市去的宿卫军匆匆回报:坊内百姓流言四起,竟说是女真人杀了皇帝,正直奔析津府,见萧干封城锁门,是要与城池共死生,便纷纷要趁城门未闭以前逃出析津府!
萧干冷然道:“何人传谣?将谣者尽数抓了,当街斩首!”
副官狼狈道:“下官已做出应对,可……可那些传谣的,尽是些武艺高强的江湖人,非建制小队,根本留他们不住!”
在萧干诧异间,以季卷与戚少商为首的江湖人正四处流窜,仗着武功攀岩走壁,往每个水井,每条街巷,每处人家奔走,互相呼喝,惊慌询问:“你们可听说了?天祚皇帝死了!”
“是被谁杀死的?莫非是女真人要打下来了?”
“皇帝身边有几十万军队都会死!女真要是打下来我们该怎么活?”
“逃跑?是不是现在就该往南方跑?”
“可是要关城门了!”
“这些军队要留我们跟他们殉葬?”
“快跑——”“快跑!”“快冲出去,往别的地方跑!”
一个江湖人是癣疥,如果是上百个江湖人呢?上百个滑溜如泥鳅的江湖人,大肆在城中散布天祚皇帝死讯,叫民议哄哄,叫群情不稳,叫萧干在抓捕这些江湖人的同时,不得不又分出两千兵力,把这些被煽动的愚民们抓回来,以铁血镇压城中可能的内讧!
乱、乱、乱!城内乱,宫城更乱,萧太后闻讯已昏厥过去,陪都众臣亟需他安抚定计,萧干一面听到城中按压不住的流言乱象,一面还要佯装镇定与各路契丹、汉臣会面,正是分身乏术,却又见开阳门火光冲天,喧哗、喊杀之声震天,他霍然而起,见自己亲卫浑身浴血,冲入宫城中向他急报:“报!城中江湖人齐聚开阳门,杀尽城门守卫,强行开了门,要迎城外大军入城!”
萧干只觉脑中一阵晕眩。他怒问:“不是已叫你们守住城门?何来的大军?怨军?藩军?女真军?”
亲卫口中发苦道:“回报太师,是……是宋军!我们已竭力抵挡,可根本挡他们不住!”
宋军?普天之下,焉有可堪一战的宋人成军?萧干不信,此时却不是深究这支军队来历的时候。他再急调两千兵力围堵开阳门,要他们务必冲散那群江湖人,在大军入城以前重新闭紧城门!
压在宫城的兵力越发少,而开阳门边燃起狼烟,已入宫城权贵眼,他尽力在哭叫声里澄清绝无女真压境,带着些狼狈。
失败总是狼狈。
他已经意识到,如果今日种种之乱都为最终大军压城而铺垫,他已错失了一个又一个先机,成为比拼草蛇灰线的失败者。但他还有翻盘的机会。机会就在正面对垒。
如果那城外的真是宋人——宋人狡诈,他可以心服。但辽人善战远胜宋人,只要他能正面击溃敌军,阴谋诡计就毫无作用!
宣阳门外已成临时军帐,各坊市、各城门处信号兵来往奔波,将城中乱、城门乱、宫城乱不住汇集至此,他再四处填补,时时提点。他已察觉出这伙宋人兵力绝对远逊于他,才至于在处处先机时与他拉扯至今,那么只要拖得越久,等宋人死伤累加,他便能等到胜机。
只要析津府内讯息保持联通,他的消息能传达下去……
想到此处,他微微一怔,继而听亲卫纷纷拔剑,直指街道高墙之上飘飘而立的身形。
这一瞬萧干居然拍掌大叫道:“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有他坐镇,将城内万名宿卫军挪移,随时以局部人数镇压危机,若宋人想要扩大战果,必然会选择直捣黄龙,截断他这道主脉!
那么,这个有胆气至此,敢孤身来挑他百人精锐者谁?
第79章 接管燕京
季卷。
自然是季卷。城中戚少商正领连云寨英豪,与不断调来的宿卫军争夺城门控制权,他们相处日久,配合默契,季卷放他们守门并无不放心,便有底气抽身做独自斩首之事,确保城外军队能顺利入城。
戚少商皱眉问:“萧干在辽国已是排的上号的高手,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不亚于他的亲卫,你一人一剑,应付得过来吗?”
“我并不需要杀光他们。只要使他们无暇传讯,等军队入城,危难可解。”季卷一抹长剑,笑道:“况且,焉知我应付不来?”
因此,在宣阳门外,亲卫拔剑,喧哗叫嚷震天声中,她运足内力,只平静问了一个问题:
“萧干?”
萧干于亲卫中反问:“你是何人?有何打算?”
季卷笑而不答。她压低眉眼,视线从那些正待要沿四条主街往城中各处传讯的令兵身上掠过,左手握鞘,将长剑自鞘中抽出。
萧干瞳孔紧缩,果断以契丹语喝到:“出手!”
但季卷的身形比语言更快!
她自高墙一跃而下,剑光直落,半空又借墙壁重上高处,再度直落。契丹亲卫中眼力稍差的只能见一道白虹如鸟雀在阵外翻飞几次,瞬息已围着中军绕了一圈,才堪堪落地。亲卫尚未反应过来,萧干已觉不妙,粗声道:“收紧阵势,保护传令兵!”
这命令再次慢了一步。正急急要往四处传令的几人已喉间喷血扑倒在地,白虹隐匿,季卷挽出血色剑花,脸颊上已沾了血迹,带笑冷冷瞥他一眼,揉身再度杀入人群,剑光含而未绽,首先以臂肘、剑鞘急攻,不求杀伤,将围至身边的契丹武士撞开,霎时冲散阵型。
自她内功小成,还未淋漓尽致地出过手,此时两相对垒,是注定非此即彼的生死争端,她也不再留手,将阵势冲乱、使萧干自人群中暴露后,便立即一剑化万点,剑意同时轻取围在身边的四五人性命,同时沿着击出的缝隙直奔萧干!
萧干立即拔出双锏,两只锏中铸有倒刺,要死死咬住季卷的剑脊,叫她一时拔不出武器,喋血于围上来的亲卫剑下。季卷果然伸剑,果然被双锏咬住,他正狂喜间,见她抬眉瞧他一眼,黑而亮的眸中全无错愕,下一瞬她竟松手弃剑,回身一掌轰出,将靠近她的两名亲卫震开数丈,才又施施然握住剑柄,身形如舞蹈般飞速转圈,带着长剑从双锏制约下抽出。
萧干立即后撤,试图吸引她注意,同时令亲卫围堵住她去路,季卷却全然不受引诱,又一轻笑,踩着涌到近前的武士肩膀高高跃起,从紧凑包围中轻易脱身。她武功高出契丹武士不止一点,若不能合围,仅单打独斗无人是她对手,只能放任她重归安全的方位,再次挺剑冲上。
萧干察觉出这个人的棘手。她目的明确,并不一定非要取他性命,只要牵制住他们注意,让城中消息传不到他这、他也无暇顾及城外战事,宿卫军本就各有后台,没有他居中指挥,只会越发成盘散沙。他被耗在这里,余光见开阳门狼烟更盛,百姓哭闹更响,背后宫城内百官奔走更急——
宫城中留守的兵卒越发薄弱。没了他的四处调动,各支队伍将领只觉得自己处境艰难,艰难便要借人,要借便要借仍驻守宫城战力完整的队伍,而他也说不出否决的命令,明知这只是往对手期望的局势下落,仍不得不饮鸩止渴,期望撑下去还能等到些许变数。
撑下去!因他身边契丹武士已减员三成,即使精锐,士气也发生动摇,那些壮硕汉子若能侥幸从季卷剑下逃脱,再望向他的眼神就满是乞求,用神情询问他:
还要再打下去吗?
还要再送命下去吗?
可萧干找不到罢手的理由。他在辽国是四军太师,与秦晋王交好,如今天祚皇帝一死,他有的是机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怎么能允许栽在宋人手上?
他咬牙,被季卷的剑削去一块的双锏再击,正要冷声下令亲卫再攻,声音却溶于一阵天崩地裂的轰鸣,而轰鸣响处,却是——
——宫城之中!
萧干骇然回头!
这一回头,便见宫城元和殿节节倒塌,哭喊与火光冲霄而起,还未等他弄明白情势,第二轮轰响使宫城城墙化作齑粉,另一支身着轻甲的骑兵自丹凤门长驱直入宫城,击穿稀稀落落、不足千人的宫城内守军,几乎未受任何抵挡便将那些使析津府尚能做陪都的契丹权贵尽数俘虏。
“幸好戚少商和向将军的队伍在开阳门吸引了绝大多数火力啊,”在极度灰暗中,萧干听已杀至他身边的季卷笑着感叹,“也得感谢我把唯一懂兵法的人留在这里,才让宫城里守卫变得这么薄弱。”
她收了剑,对着仍沉浸在如浩浩天威的炮弹声里,未能回神的萧干笑道:“还不投降吗?我可随时能下令杀掉贵族俘虏,叫你成为辽国罪人。”
萧干抛了手上双锏。兵器跌落在地的声音对于此时城中喧嚣而言微不可闻,但已足够季卷挑眉轻笑,他苦涩瞧着季卷,问:“我已是辽国罪人,投不投降,有什么区别?”
季卷归剑入鞘。她上前两步来扶他,竟全不担心他突施偷袭,自信笑道:“当然有。未来治理燕京,还得仰仗太师。”
萧干见她说话拿足了腔调,与他见过的宋人一般无二,点头应是,颇不以为然。他对宋人宋军了解很深,除去极少部分真有大情操者,见过的绝大多数宋军都只嘴上冠冕堂皇,在大肆掳掠、满足私欲之时,与北边女真人的嘴脸也没什么区别。
这女人的队伍居然能打入析津府,仅战力上的确超出普通宋军太多。但一朝入城,必要放纵军士,几千人的队伍,便是上万百姓也不一定能满足。杀一些、逃一些,等放纵过后,这析津府里还能有多少活人?
剩的恐怕都是未来要拿来换钱的契丹贵族!
萧干心服于强者,也自信宋人不会杀他们,此时说投降倒是畅快。他本也不太在乎平民性命,因此对季卷的装样不置一词,到底做不出大拍马屁的事,只沉默着跟在她身后,带着冷笑地要看她怎么下令屠戮城池。
但季卷与几位将领会面,只谈了如何修缮城墙、如何管理贵族、如何安排中低层官员继续履任原职,手下数千兵卒拱卫宫城,提防契丹士兵哗变,根本不踏足城中坊市。萧干听他们开完短会,不信地问:“你们真是宋人?”
得到季卷肯定的答复,他又连连摇头:“若你们是宋军,辽国不可能安逸这么久!若你们是宋人,怎会放心继续让契丹人掌管析津府?”
季卷笑了。她似乎微妙地被恭维到,以至于心情大好,哼着歌示意他跟上:“不仅析津府。萧太师未必不能继续做兵力更盛的四军大王。”她意味深长地瞧他一眼:“要看萧太师愿不愿意。”
第80章 燕云台遇袭
萧干仍在品味季卷话中真意,青田帮对燕京已开始全方位的接管。起初他们炸开宫城长驱直入,彻底吓破了城中百姓的胆子,接下来闭锁城门的举动更令他们惶恐不安,但宋人军队始终盘踞于宫城内,平素见到的城中守备仍是熟悉的那些面孔——甚至那些面孔也不敢强横,有谁习惯了对平民作威作福,强占了觊觎许久的女子,当天下午就被宋人军队拉到街上斩首示众。
那些宿卫军脸色绝不好看,但在青田帮黑洞洞火器指下,再不好看的脸色也不得不阴转晴。同样脸色不好看的是消失了几日,又重回原岗的坊使、都监等一系列小官,纵使他们腹中有再多怨言,见到这些日常熟悉的管理者回归原位,逐渐平复下的倒是城中百姓的心。
从粮价起落上就能看出城中局势已逐渐落入青田帮控制。季卷入城开始三日粮价飚高不下,几乎要发生哄抢饿死人的惨事,在铁腕镇压囤货居奇的粮商,并以抛售宫城内资产稳住商贾后,这些生活必需品的价格至今已平缓跌落,仅比战前高上些许。
将城内局势稳定住后,被她羁押的契丹贵族里,逐渐有了愿意投效的高一级官员。其中萧干的游说起了重要作用,他看得倒开,如今析津府陷落,他受制于人,就算要抓住国内政变的机会已是晚了一步,既然如此,不如争取从季卷手里保下更多契丹贵族,一是向季卷献忠,二是向这些仍有复起可能的人卖个人情。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适时服软还能如何?被他劝动的贵族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季卷开给他们的条件当然远不如自己当家的时候,但是看一看那些想趁夜逃出城、现在被挂在角楼上的倒霉蛋……
那一日从天而降的煌煌焰弹还历历在目啊!
燕京城内的班子重新以契丹人为主体搭建起来,季卷果如她承诺的一般,对此乐见其成,只在推行新法和改编宿卫军两事上抓牢,其余一律由萧干斟酌自治。见季卷倚重萧干,那些不得已出仕的贵族们也总算卸下几分提防,做一天和尚,好歹要在季卷眼皮底下撞好一天的钟。
如此不过十日,城内基本不可能掀起成规模的叛乱,季卷重开城门,恢复商贾,自己倒独身骑马往西漫行,像要出门郊游,在如今还有些建筑残余的幽州台遗迹停步。
昔年燕昭王千金买骨,在此地筑高台、摆黄金以招四方贤士,如今丘陵乔木,荒草漫漶,一打眼便有了厚重历史的凄凉。而在满目颓圮里,有具僵尸样枯槁人影慢慢起身,凄凉之中,就更添诡异。
这诡异僵尸从荒草中坐起,手执一根哭丧棒,阴恻恻问:“季卷?”
季卷勒马,露出单纯且好奇的微笑,问:“你认识我,那你又是谁?”
“来取你命的人!”那枯瘦如僵尸的人影说罢,已自地上弹起,手中精钢哭丧棒阴险狠辣,直往马腹击去,打的是惊马的主意,季卷立即俯身以剑鞘相迎,正要拦他一棒,却见棒尾处机括轻响,往她脸上喷出一片毒雾,猝不及防,“啊呦”一声。
来人听季卷中招,登时发出嘲哳难听的嘶笑,长臂伸出,便要轻取脱力下坠的季卷性命。
哭丧棒穿透毒雾急点坠马的季卷左心,来人料定季卷受了暗算,绝无脱逃可能,连着神志已松了一松,开始畅想将季卷头颅带回后能享有怎样厚待,却见毒雾之后白刃闪动,那本该不受控坠落的女人身上闪出剑光,挑飞哭丧棒后余势刺穿他右肩,同时倍感失望道:“就这?”
四处乔木簌簌,数十人身着深浅绿相间的短打,端着火器潜行至近处起身,领头的霍青桐见季卷一剑就已制服来人,不免也失望道:“我还以为能试试围攻阵。”
季卷摇头道:“发现燕京里有人探查我的时候,还以为来的也是任我行那个水平的刺杀者呢。”她拔出剑,剑尖移动,刺在来人咽喉上,笑道:“不想死的话,需要交代什么,你应该相当清楚。”
来人瞧瞧她白皙如初,一点未见受蟾毒影响的脸,又用余光打量眼围住四周的青田帮帮众,毫不迟疑,竹筒倒豆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我乃湘西潇湘子,受完颜阿骨打之托来刺杀青田帮少主,另有一个同伙是尹克西,假扮波斯商人混进燕京城,伺机行刺。”他说到此处,一双豆眼忽迸出精光,枉顾喉上剑尖,立即卖队友道:“别杀我!我可以帮大人引出这尹克西,替大人扫除后患!”
“嗯,你还挺积极。”季卷笑着表扬道。潇湘子眼中闪现出求生的光彩,却听她含着笑,慢悠悠地问:“你猜我是受谁的引导才寻到你的?”
潇湘子一愣,旋即破口大骂尹克西背信弃义,猪狗不如,像他那种见风转舵的人随时可能再次背叛,不像老实如他更可靠好用。季卷含笑听着,忽剑尖一转,问道:“你与尹克西,都非此间世的人吧?”
潇湘子的脖子忽被掐了一样,目现惊疑,不断打量着她,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你们还真是好朋友,表现都像在复刻。”季卷诚恳道:“所以接下来的瞎编的胡话也不用再说啦,我都在尹克西那里听过一遍了。哦,顺带一说,因为他胡言乱语,又想扯平民挡剑,现在人正挂在城墙上等你呢。”
潇湘子沉默下来,片刻一咬牙,道:“是!”
季卷点一点头,收回长剑,正在潇湘子狂喜之时,接连点住他周身大穴,又掰开他下颌,往他嘴里倒了粒药丸。
“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或许没听过老字号温家在制毒上的名气,”季卷笑得很淳朴,很替他着想:“他们的万用解药能让我压根不受你的毒影响,那他们的毒该有多强,你如果好奇,可以试着逃跑,勇于体验一下。”
她差青田帮帮众将惊恐万状的潇湘子送回,嘱托好生看管,等身边只余霍青桐时,才又若有所思开口:“娘,你记不记得我爹说过,教他武功的觉远大师曾告诉他,有两个小贼曾当着他面盗走过少林寺经书,至他坐化仍未归?”
霍青桐仔细回忆,片刻悚然道:“就是潇湘子、尹克西这两人?”
“你觉不觉得有趣?同样是我从未见过的异世来客,任我行、潇湘子、尹克西,全是与你们前世有过瓜葛怨结之人。先给我爹送个信,把潇湘子在这的消息告诉觉远大师,要怎么处置,听他意见吧。”季卷随口安排着,脸上笑意褪去,目视着黄金台,忽道:“娘,你要小心。”
霍青桐反倒微笑:“我心里有数。”她转而道:“他们都说受完颜阿骨打所遣,虽不知他为何针对于你,但你才最要小心。”
季卷瞧着她,忽然相当得意,哼笑起来:“且不说他俩说的是不是实话……我还没和金国对上,就已经被完颜阿骨打点名,这说明了什么?”
霍青桐正陷入深思,季卷已经得意洋洋地续道:“这说明我以后的格调保守也是金太祖起步啦!”
霍青桐沉重情绪被她搅散,没忍住横她一眼。她沉默片刻,见季卷一副尽在掌握,不欲她担忧的模样,便也逼着自己转移注意力,与她一道从黄金台废墟远望,谈起正事:“若粮草充足,最好趁乱西进,直取西京。西京入袋,燕京方固,也不虞有西夏之犯。”
“这前五个字就把我难倒了。”季卷无奈笑道:“况且燕京还得要人驻守,可别被人偷家。眼下辽国可乱的很呢。”
这几日来,耶律延禧被刺后的消息也不断传入,拜他生前多疑,杀子杀信臣所赐,被东方不败刺杀后几日,中京群臣一时竟推不出合适的继位者。最有继承法理的次子秦王人在西京,另一位被大臣信服的耶律淳刚吃了败仗,不知道奔逃到哪,此时辽国五京,除却东方不败盘踞的中京以外,各个心思浮动,欲要拥立偏向自己的新帝,竟隐隐有了割据之意。
辽国分崩离析,对燕京稳固是个好事,但此时两人讨论起来,也未免有见到大蛋糕在前,却已吃了个肚胀的遗憾。
霍青桐提及粮草也很无奈:“本以为能以战养战,在辽国境内取得补给,没想到他们能穷成……”
“这几年天灾可不止发生在宋境,听萧干说,仅辽东那边因为吃不上饭而反叛的‘怨军’人数就超过五万。”季卷附和,说到一半,忽思考道:“数量如此庞大的叛军,未尝不能收归我用。”
霍青桐肯定道:“只要能供足基本所需,这些活不下去的苦命人会做我们最好的帮手。”
“所以问题又绕回来了:后勤什么时候才能来?”季卷叹息:“屯兵屯田需要至少一季时间,总不能全指望我们从南方搬稻子过来吧?”
霍青桐笑。她平时指挥军队,威仪凛然,常是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此时听季卷抱怨,脸上忽生出些促狭且探究的暗笑,侧目道:“这个问题,你不是可以去问苏楼主?”
“——啊,娘你多看看这燕云台!这可是上千年的文化古迹,放到以后,不买票可看不到!”
季卷用咏唱调一样的语气大声打断霍青桐。
霍青桐无奈注目打定主意要当上一段时间鸵鸟的季卷。她亦是受过情苦之人,年轻时多方情绪冲击,甚至为此大病过一场,此时便不忍戳穿,由着她转移话题:“好,好。那我们在这看会儿风景。”
季卷笑了笑。一处早掩入历史烟云的废墟,有什么可看?她又不是文人墨客,对着片荒土也能出口成章,想到的尽是些如何垦荒、引渠、种地的俗事,绞尽脑汁憋了半天,也只能背一背义务教育的诗:“可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啊。”
霍青桐接道:“对于我来说,你就是后来者。”
季卷一怔,继而大笑。她笑道:“在这里徒劳感慨可不是合格的后来者所为。——你说得对,我该要给苏梦枕发一封信,问问他打算何时把允诺的后勤补给我。”
“说到信,”霍青桐想起什么,道:“温趣在走之前跟我说,好像苏楼主在开春以前给你送过一封信,她给你收在洪州,你一直没时间拆看。过去这么久了,时局大变,恐怕当时要商议的事已经有了不小变动,你可以顺带问一问他。”
季卷不置可否。开春前已经是多久远的事了?在那之后她和苏梦枕见了许多面,有什么事情肯定已在交谈中解决,写在信里简直像刻意没话找话。她决定让青田帮下次派人北上的时候顺道把那封信捎上来,就此搁置这件小事,在整理燕京周边城寨期间,主要翘首盼望的,还是汴京处何时能传来赵佶下决心开仓放粮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