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酒楼。江湖中有不成文的规矩,以“春”为名,招徕江湖客的店铺,营业的范畴也都带了些春情。
将远道来的女人约在这种酒楼会面,本应是折辱之事,但季卷早已耳闻“下三滥”何家当代掌权人是一位放浪形骸的好色之徒,这种程度的轻视,对她的目标而言是可以忍耐的。
因此她与霍青桐登上雅座,向三十多岁、獐头鼠目的何未平微笑致意,对依偎在他身侧的两位千娇百媚的美人视若无睹。
何未平正左拥右抱,左侧美人替他剥枇杷,右侧美人给他敬酒,见她登楼,何未平也不坐直身体,风流一笑:“看季少帮主的表情,肯定嘀咕我老何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见面,莫急莫急,我给季少帮主也准备了上等品!”
说罢,他拍一拍手,从屏风后转出两个眉目俊朗、身量健硕、长相相同的美少年,与美人般低眉搭眼,转瞬腻到季卷两侧,一个剥枇杷、一个敬酒,声音柔柔:“少帮主,这是自楚江快马送至的枇杷,请尝一尝。”
“少帮主,这是惠山泉酒,我已替您温过,请润一润口。”
季卷:“……”
季卷跳了起来,唯恐避之不及。她双手齐出,锁住二人手腕,面无表情道:“多谢何家主厚爱,敬谢不敏。”
何未平原本斜躺在美人臂,此时坐直了身体,一双眯缝眼睁大,其中竟是无比清明,目视季卷半晌,一挥手道:“都下去吧!”
雅座内外,数名捧美酒、瓜果、珍馐的侍人齐齐应声,一眨眼功夫,无论是少年、美人都已撤了个干净,唯有那个给何未平剥枇杷的中年美妇离开前,用眼神狠狠剜了何未平一眼。
何未平呵呵地笑:“这位惜春酒楼老板娘是我红颜知己,二位,唐突了。”
季卷仍保持着站立姿势,闻言眨眨眼,冷笑:“何家主好试探。”
何未平歉然:“实在是两浙路内,对季少帮主的流言甚多,我总得多做准备。”
“若我不拒绝?”
“两浙物产颇丰,无论少帮主寻美人、美酒、珍宝绫罗,何家都会拱手送上。”
季卷为这人坦然的小心思弄得又气又笑,摇着头问:“那么现在?”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青田帮愿意为入主两浙开出的条件了。”
季卷一掀袖袍,重新落座:“你知道青田帮不欲多生事端,这很好。”
何未平向霍青桐一拱手:“若少帮主打着与取洪、信二州一般的主意,霍夫人此时就不会在此了。”
霍青桐刚刚皱着眉,似在想与大局无关的私事,此时被他提起,才道:“霹雳堂对下太刻薄寡恩,否则,我们本可以仍将他们留为两州之主。”
何未平问:“实权架空,名义上的两州之主又有何用?”
季卷讶然问:“难道何家过去也会管升斗小民如何生计?多是从底下帮派,收些供养,并不去管他们如何营生吧?”
她笑:“既如此,从手下帮派收钱,和从青田帮手中收钱又有什么不同?”
何未平淡淡道:“当然不同。我手下帮派,不会如青田帮架空贺青云一样架空我!”
季卷挑眉。贺青云是洪州通判,协理都管一地政事,为人两袖清风,不揉沙子。青田帮与当地刺史相互勾结,以金银哄得刺史大肆放权,贺青云却不收一文,不理不睬,更是多次上疏痛斥青田帮,幸好赵佶被进贡哄得开心,把那些奏折当成废纸扔了,否则不知得多生多少事端。
她笑:“何家主误会了。我对清流文人向来尊敬,须知洪州官场中,泥沙俱下,一再有人得了背后势力暗示,可以宽许我背地除去贺青云,甚至连替我出手的允诺都送出过。我是为保他安全,才不得已架空了他权利,令他不至于继续做同僚眼中钉,怎能怪罪到我?”
她顿一顿,又说:“青田帮入主洪、信二州,不过一季,州中百姓风貌,已然为之一新。贺通判对我成见颇深,将我的举措斥为无君无父、无仁无义,我倒不在意,只望何家主旁观者清,知晓我一颗拳拳效国之心,与贺通判无异。”
何未平双目炯炯,仔细打量季卷,见她面色坦然,显然坚信自己所说合乎天地公理,心中一突,暗思:像她这种分明在做大不韪之事,却能坚信自己一身正气的人,如果不是真的掌握了真相,就是彻底走火入魔。
他轻声问:“青田帮宁可受世人这般误解,也要向北扩张,究竟所求为何?”
季卷等他这个问题已经等了许久了。与霹雳堂不同,何家立足两浙,行事要有操守得多,因此与何家谈判,便更要以义动人,而非利。
恰好青田帮的确有一个听起来非常动人的目标:“何家始终可做两浙之主,青田帮只求来日,何家能应我响应,同谋万世之伟业:驱逐鞑虏,还我河山!”
自惜春酒楼走出前,季卷见何未平依然有些恍惚,他大概没想到一场暗藏兵刃的谈话到最后竟突兀被她提到收复失地的高度。霍青桐对此早有准备,毕竟季卷自牙牙学语以来,就在向她不断强调这些理念,比起旁人,她更知季卷此言发乎真心。
当然,在收复失地之外,把暗弱的皇帝赶下龙椅这种事……就不是能对所有仁人志士轻易开口的事,只他们一家人心底清楚就够了。
她想到家人,就禁不住想到季冷,想到他自京中归来后,成日长吁短叹,拉着她谈些女儿成家的奇谈怪论,于是禁不住就想起刚刚那两个美少年。
霍青桐疑虑自己是和季冷相处日久,被他一根筋传染了,才会忍不住开口:“刚刚那两个试探你的何家子弟,看身法轻功,武功造诣并不低。”
季卷没想到她忽然提起此事,点头:“的确。若我猜测不错,他们就是‘下三滥’何家这一代最为有名的何连英、何连华兄弟。刚刚我去捉他们手腕时,他们同时使出残花折柳手,抖成万千残影,意图压我一筹,幸好我内力比他们要深厚,才能胜过两人联手。若不是我胜得轻易,何未平恐怕并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说话。”
霍青桐听她说着说着就说到正事,眼中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但我看那两个小子神情,并非全然是为试探。”
季卷一听就忍不住狂笑:“那两人还以为自己装得多好呢!之前在贺青云府前,一对乞丐,灰头土脸,以为自己易容多好,大喇喇和我打过好多次照面,可不就是他俩?今日一见,我就知他们心里对我想法多得很。”
霍青桐没意料到她心里倒似明镜,“嗯”了一声。饶是她向来智计过人,提及感情私事的时候,难免吞吐:“过去我让你与我一道信教,你自是不愿,拿不愿与人分享丈夫来搪塞我。如今你逐渐天下扬名,像何家子弟般对你有心思的中原男儿,也是数不胜数,你大可在其中挑选,何必非要与人争抢?”
季卷呆了一呆,在大庭广众下失声大叫:“妈呀!——你也觉得我是喜欢苏梦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