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斜。

    霍去病估摸着时辰,没再催促杜大,只约了三日后与卫青一道过来,试试这几样马具成效。

    回都城内的路上,许是少年郎心情好,竟破天荒的没有快马奔驰,而是单手护着只到他胸前的卫无忧,一手勒着缰绳,马蹄声哒哒,富有节奏的响在林间小道上。

    正是春末夏初,山间树畔,开满了秦岭一带随处可见的春兰;树与树的枝丫遮天蔽日,就连石壁上的苔藓,也自成一方微观小世界。

    卫大将军驭马坠在后头:“你们兄弟就该趁有空闲,好好亲近些嘛。听说董相已从胶西出发,下月便能到达京都,无忧接下来可就没有悠闲日子喽。”

    霍去病大约是从刘彻那儿听说过此事,倒是不意外,只随意敲了幼弟一个脑瓜崩,笑得幸灾乐祸:“那不还都是他自己求来的。君上可说了,得董相蒙学后,你若没长进,可得重罚。”

    卫小四一听这话,不可置信的看向他爹。

    刘彻这皇帝当的可真够闲的啊,管天管地还要管武将家的儿子拉屎放屁?

    他这种掌管重兵的外戚之子,不应该越不学无术越好吗。

    卫青见幼子吃瘪,也不禁畅怀大笑:“此事是你与陛下的约定,阿父可没法插手。”

    卫无忧:“……”

    行,没法插手是吧,那他可就随便发挥了。

    卫无忧摇晃着脑袋,脑后扎起来的小揪揪狠狠拍打在霍去病脸上,挠得小霍又扎又痒,连连打起喷嚏来。

    卫无忧小朋友顿时摇的更欢了:“我又不怕,董老头儿专研《春秋公羊传》吧?”

    卫青闻言,不禁“啧了一声:“无忧。”

    幼子向来知礼,怎么这回对陛下钦点的开蒙恩师如此称呼。

    卫无忧回头,遥遥望后方,像个被土匪头子偷走的可怜小孩儿,弱弱道:“那,老董头儿?”

    霍去病笑岔气:“有区别?”

    区别不大。但这也不怪他啊。

    董仲舒卸任胶西国相,再无官职称呼。人未到未行拜师礼,称呼“师傅”似乎也不合适。以他这点儿浅薄的学识,只能跟着汉代人,喊一声“老丈”之类的。

    瞧见儿子满脸委屈,卫青心软了,叮嘱道:“董相虽然卸了官职,可依然是先皇与当今陛下亲命的博士,便暂且先如此称呼吧。”

    西汉时期的博士继承了秦制,须得博古通今,以备朝廷顾问。刘彻尊儒之后,博士变成了专门传授儒家经典的学官,称作“五经博士”。

    所谓五经,自然是诗书礼易春秋。

    而董仲舒便是春秋公羊学派的博士。

    时隔多日,卫无忧终于在他爹的科普下,明白了刘彻能把董仲舒给他是多牛掰的事情了。

    这是教幼儿园直接用上了顶配大拿。

    像老董这样的人得干牛掰的事,可不能浪费了。

    卫家小四脑子一转,又开始憋馊主意了。

    他试探问:“阿父,不是说军饷吃紧才回来的吗,今秋就出发去朔方城,仓廪府库可还充足?”

    卫青忧心忡忡:“陛下说会想法子,再苦再难,匈奴都必须得趁早打。”

    至于仓廪中的贮谷贮米,府库中的金帛武器,卫青心中再门儿清不过——

    有,但这还不够。

    若能征得世家些许财帛相助,想来,这场仗便是大获全胜也无不可。

    卫青没再跟儿子讲这些朝中事,岔开话题,问起了马具三件套的用法,卫无忧对他爹跟他哥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起来。

    等到回了侯府,爷仨都嗓子冒烟,出了一身臭汗。

    大殿主位上,阳信公主埋怨地望了卫仲卿一眼,终究碍着小辈在场,给他留了面子:“快去好好洗洗,叫人特意给你们准备了蓬蒿牛羹,洗好了趁热用。”

    一听有牛羹可食,卫家的小子们都雀跃起来。

    卫伉刚从阳信请回来的私学师傅那儿出来,饿的前胸贴后背,只等阿父跟幼弟就位呢。闻言与卫不疑对个眼色,扛起卫无忧就去梳洗。

    毕竟,在大汉能够吃一次牛肉可不容易。

    无论在先秦还是西汉,耕牛都作为重要的劳动力受到保护。谁家若是偷偷宰杀了身体状态完好的壮牛,那可是要受到严厉的惩戒的。

    贵族若是想食用牛肉,还得遣人去打听哪个农户家有将要老死的牛,排着队进行购买,才算是守法的吃牛肉方式。

    除此之外,便是匈奴人养在草原上的牛羊了。那肥美的滋味,岂是将死的老牛可以比拟的。

    这回奇袭高阙,卫青得了牛羊上千,确实是好生给大军改善了伙食。

    父子几人落座,只见独榻的案几前,各有一碟拌好的鹿肉丝儿,一碟凉拌胡瓜,春日最后一茬酸竹笋,再配着大海碗盛着的蓬蒿牛羹,叫人不禁胃口大开。

    卫无忧人虽小,却用着比他三兄卫登还要大的碗,然后先卫登一步,吃了个干净。

    他满足的拍拍圆滚滚的肚子:“三兄,吃得完吗?”

    卫登闻言,连忙不舍的护住小碗:“我能。”

    卫无忧被这举动可爱死了,忙哄道:“行行行,你吃吧。”

    侯府虽然随了公主的习惯,分桌而食,但只有自家人的时候,规矩并不大。只要不是太过分,阳信对这几个小子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只是今日,小食才用到将末时,家丞匆匆来报:“公主,家主,李老将军带着孙子登门拜访,。”

    阳信和卫青对视一眼,嗔怪道:“瞧瞧,叫你们再自报家门,李广上门了吧。”

    卫不疑嘿嘿一乐:“诶嘿,飞将军没迷路诶……”

    话音未落,脑门上被卫青赏了一根食箸。

    阳信问家丞:“可说了,所为何事?”

    家丞满面复杂,眼神似有若无瞥向卫无忧:“老将军说是……来致歉的。顺带还有一桩事,请求卫小公子应下。”

    阳信:“……”

    卫青:“……”

    这小子,别是又干什么坏事儿了吧?

    阳信的眼神很严厉,而卫无忧小朋友的眼神更是无辜迷茫。

    他干什么了?

    这李广小老头儿,别是故意陷害他吧?

    众人面面相觑,索性一齐起身,去会客一探究竟。

    长平侯府,前厅。

    李广一身武将装扮,发间已见花白,只是目光威严,精气神尚佳,显得整个人都年轻不少。

    双方家长见面,谁也没提打架的事儿,先是一顿客套。

    等全员落座之后,李广郑重起身,跟孙儿招招手。

    李禹被他爷爷提溜着,蔫了吧唧到到卫无忧跟前,哭丧着脸道:“抱歉,那日不该对卫小公子出手的,是李禹不对。大父已经狠狠教训过我了。”

    卫无忧嘴角一抽,莫名想笑。

    确实是狠狠教训一顿啊,瞧给孩子打的,屁股都不敢放下正儿八经跪坐下。

    李禹见卫无忧不说话,只似笑非笑看他,有些羞恼,但回头一看爷爷,还是梗着脑袋道:“就是,卫小公子能不能原谅我,让我也跟着在侯府……蒙学啊。”

    卫家众人:“……”

    懂了,原来是为这事儿来的。

    相比卫青和阳信的为难,卫无忧则开心多了。

    他正想着怎么让董仲舒发光发热呢,机会不就送到眼皮子底下了?

    李广背后可是陇西李氏,这样的世家,不宰白不宰。

    正好,他爹打仗不是还缺钱嘛!

    老董这春秋博士的名号一打出去,不信这些世家不心动。

    卫无忧想到这里,露出自认为和善的笑容,拉住李禹道:“只要五万钱一学年,就能得到董仲舒现场教学。来吗?”

    李禹:“……”

    大父,这学还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