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 51 章
今日傍晚时分, 秦陌同兰殊从平康坊回了来。
一个骑马,一个坐车,后来的大半截路上, 基本是相顾无言。
马车缓缓在朱漆大门前停下,兰殊掀开了车帘,提起衣摆, 于门前下车。
那车墩子却没太摆正, 猛地歪了一下, 兰殊一时间没有踩到实处,险些就摔了一跤。
幸而秦陌翻身下马,就在旁边,一揽就给她抱住了。
那一身巍峨曲奇的弧度,藏在了男子衣袍下,就这么猝不及防, 紧紧贴上了少年的胸膛。
秦陌蓦然睁大了眼,稳着她的双手, 几不可闻在她腰后颤抖了瞬。
他知道先前有过那样一场梦,他定然受不住她这副模样。
可秦陌还是诧异地发现, 他的身子触碰到她的反应, 要比以往还要强烈得多。
除了心动, 他甚至体肤燥热, 血脉一下就贲张起来
管家邹伯听闻主子回府,忙不迭从大门内迎了出来。
老人家上了年纪,眼神不好使, 只看见兰殊身上的男子长裾, 一开始还以为他家世子爷抱了个儿郎,吓得是面容失色。
待得走进一看, 才嘿嘿笑了开来。
秦陌连忙将她放了下去。
兰殊一落地便同秦陌敛衽道了谢:“多谢世子爷。”
秦陌低低嗯了一声,双眸彻底避过她的芙蓉面,干咳了咳,自此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眉宇间隐有郁郁,一直一言不发。
刚好到了晚膳时分,兰殊便想着吃完饭再换衣袍。
那一身绿衣郎的圆袍,一坐下来,更将兰殊不同于正常男子的身形,描别了出来。
那扣得严实的曲领下丰腴的胸前,以及空空荡荡的纤细腰间,还有翘丽的臀
致使秦陌埋头吃饭,从始至终,没抬头看她一眼。
饭毕,少年转身便出了门。
月钩一上枝头,平康坊里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在靡靡夜色的笼罩下,愈发泄露出层层叠叠的欲.念来。
琉璃王今夜有意宿在悦容楼,搂着温香入梦。
晚膳刚过,屋内烛火摇曳,清歌妙舞不停。
琉璃王还嫌厢房空旷,一下招来了更多的美人儿,陪着他饮酒作乐。
伴随着一阵丝竹管弦,几位身姿娉婷的花魁娘子,掀起幔帘,款款走了进来。
令琉璃王惊异地是,最后打帘而入的,竟是那早早归家的少年郎。
他身上多了一件细羽织就的白鹭缞,一入门,那宛若冠玉的容颜,一下便恍了屋里那些姑娘们的眼。
秦陌面无表情地折了回来,一落座,居然痛改前非,不但不介意琉璃王客气把一半美人分拨到了他身边,甚至,主动叫她们为他斟起了酒。
琉璃王眼睛蓦然睁大,万万没想到,这位素来矜贵自持的世子爷,原来是要到了深夜,才会开窍。
更没有想到,这位爷竟是个比他还会玩的,面对着这么多姑娘一道又一道的媚眼,耳根子都不见红一下,面不改色地将每一个都盯着看了会,目光清明坦荡,只问:“你们有谁平日穿过圆袍?”
少年的仪态清举,周身一派清贵,饶是这些见多了达官显贵的姑娘,也经不住他那样一双疏离又勾魂的眼睛瞧。
离他最近的姑娘堆起笑来,吐息如兰道:“公子是想要看奴家们作儿郎打扮吗?”
秦陌握着手中酒杯,睨了她一眼,提了提唇角,“扮来我看看?”
那一群绕在他身边的姑娘听了话,笑盈盈地起了身子离去。
不过两杯酒的时间,秦陌再抬起眸,眼前便出现了一道道女扮男装的美人身影。
她们摇摇晃晃着身子,一一从他眼前走过,竭力透过男子宽大的衣袍下若隐若现的女儿玲珑曲线,展现出那一份别致的禁欲感来。
可秦陌越看,眸色却越沉。
这么多千娇百媚,近在眼前。
他肋下的那颗心脏竟静如止水,一点涟漪都没翻起来。
秦陌的唇角趋渐抿直。
那些个姑娘见他眼底不起丝毫兴致,徒然生出了阵阵的挫败感,一个个默然回到了他身旁坐下。
最靠近他的花魁娘子,见他杯中见了底,自觉为他提起了酒壶。
一截女儿素手跃入了他的眼帘,秦陌没有拒绝她存着刻意的靠近,闻到了她身上特意薰的香,甚至主动向她挪了两分。
少年与她面对着面,凝着她眼底的羞赧,瞧了又瞧。
还是没有想法。
没有一丁点儿的想法。
即使靠这么近了,他身上的血脉都没有一点儿贲张。
和崔兰殊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少年骤然退避了身子,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花魁见他神色凝重,还以为是自己刚刚哪儿失了态,怔忡地将他望着,“公子不开心?”
秦陌微一摇头,侧眸朝着琉璃王那厢的瑶席上看了眼。
迎上琉璃王觑了又觑的视线,秦陌扯了下唇角,扭头同她们道:“你们去王爷那儿吧,我看他刚刚盯着你们的样子,都愣神了。”
琉璃王见到这么一群粉雕玉琢的“小郎君”个个摇曳着身子向他靠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只心道还是世子爷会玩。
他连忙转过头,却发现,另一侧的席面上,少年早已默然退出了厢房,不见了踪迹。
秦陌迈步从厢房出来,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不过朝着四周环望了一圈,那眼儿尖的老鸨见他目有迟疑,便连忙凑了过来,“爷可是还有别的吩咐?”
凭她多年识人辨事的经验,他这眼神,要么是屋里的不够满意,还想叫更好的人儿;要么就是不想让熟人看见,想单独再开一间房。
可这妈妈猜的全中,却万万没有料到,少年目光坦荡地看向了她,直接问道:“你这里,有小倌吗?”——
窗外,夜色渐浓。
秦陌交代元吉连夜上门赔礼,特意叮嘱了一句,要他一定同郑祎道,是他平日管教不严,多有娇纵,致使世子妃失了礼,还请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因此开罪别人。
“娇纵”和“开罪”二字一出口,郑祎一下就听出了秦陌的话头。
世子爷这是爱屋及乌,怕因为今日这场误会,导致他心有不顺,去兰姈那儿甩脸子。
原也是妹妹失手打了姐夫,自会害怕殃及姐姐,亲戚赔礼间正常的体面话,可郑祎收礼的双手不由颤了一下,心里猛地发沉。
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他平日会打兰姈出气?
郑祎刚入京那会,自诩是秦陌的连襟,也曾前往东宫拜访过数次,吃得都是闭门羹。
他原以为崔兰殊在秦陌那并不讨好,对兰姈肆无忌惮的态度也没有转变过。
郑祎一下心虚了起来,好声好气将元吉送出门,转头,他便往着正院的方向走了去。
兰姈此时此刻正与玉裳在铜镜前说说笑笑,屋门蓦然由外向内推了开来。
一股跌打伤药的气味扑面而来,兰姈望着郑祎现在的鼻青脸肿模样,不由有些美眸圆瞪。
“出去,我与夫人有话要说。”郑祎道。
玉裳顿了顿,见郑祎的神色暗沉,心口的警钟不由大作,一时间紧紧攥住了兰姈的手心,生怕自己一离开,他又会朝着姑娘动手。
郑祎见她一动不动,轻啧了声,耐心耗尽。
兰姈反握了握玉裳,安抚道:“你先出去。”
玉裳略一踌躇,兰姈的眼色不得不硬了起来,看她一眼,朝着门口扬了扬下巴。
玉裳只好咬紧了下唇,禀身告退。
屋门一关,郑祎沉着脸色,坐到了桌前。
兰姈看到玉裳安然出门,心里悄无声息舒了口气,回过头,敛色问道:“夫君的脸怎么了?”
郑祎冷冷睨了她一眼,进门这么久了,她现在才记起来关心他。
郑祎对待兰姈的态度一直很矛盾。一方面他觉得她是他的,他高兴就对她好,不高兴任他打骂,她也只能受着;一方面又希望她可以温柔体贴一些,对他忠贞不二,毕竟他最初,也不是不喜欢她。
郑祎没有直接回答,一开口,反而关切地问起了她的近况。
兰姈一时不知他想知道什么,便他问一句,她答一句,直到他仔细询问起她最近有没有去找过兰殊。
兰姈愣了下,郑祎勾起一边唇角冷笑:“我这满身的伤,就是你妹妹打的。”
兰姈的神色一下慌乱了起来,“殊儿她怎么会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是有误会。但你有没有和她说过什么?”郑祎双眸沉沉地看向了她。
兰姈一见到他这样狠戾的眼神就颤栗,杵在桌前的双腿隐隐发抖,即刻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她宁愿自己一辈子受苦,也不希望殊儿为了她伤心难过,她怎么可能说得出来呢?
可她看着郑祎脸上道道的淤痕,一时又忍不住怀疑,殊儿已经看出了她过得不好。
就像她也看得出兰殊与秦陌的感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一样。
从小一起长大,血脉相连,怎么可能瞒得过。
兰姈虽不知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误会,可她的妹妹,从来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儿,能把他打成这样,她心里定然是含了恨的。
兰姈眼眶不由发红起来。
郑祎见她若有所思,以为她察觉到了他的忌惮,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要是敢同他们多说一句,我就一纸休书给你,让你妹妹在秦家永远抬不起头来!”
明知道他对她的情谊已经寥寥无几,可“一纸休书”四个字一出,还是犹如一柄利刃飞来,扎在兰姈心口上,让她听到了心底血流一片的声音。
他越知道她怕什么,越抓着来拿捏她。
兰姈不由回想起当初刚嫁给他,他指着青天说这辈子永远不会令她受委屈的那些话,一瞬间心如死灰起来。
郑祎不是没有想过和兰姈和好如初,可他也知道之前那么多的怨怼打骂,不是一时的柔情蜜意,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崔兰姈的脾性倔强,一颗心也难捂热得很。
郑祎早已失了耐心。
但当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喜欢过的女人,看向他的目光里全是失望,郑祎心里一时也烦闷无比。
若换过往,兰姈一对他露出这种眼神,他早已恼羞成怒,通过打骂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今夜,终归是秦陌给他敲了个警钟,郑祎看着自己把她的手腕捏得发肿,投鼠忌器,将心底的怒火往内一憋,松开了她。
恰在这时,屋门由外被人轻轻叩响。
柳茵茵出现在了院前,微微努着嘴,像是因为郑祎来了正院,争风吃醋而来,有意无意地想将郑祎与兰姈分开。
郑祎自然是很受用这种被女人围绕在乎的感觉。
兰姈一见柳茵茵抱着孩子进了门,便默然让出了内屋,退到了屏风外,不打扰他们共享天伦之乐。
玉裳随在柳茵茵身后进门,一进来,先满目焦急地朝着兰姈身上不停翻看。
兰姈挽住她的手,摇了摇头,暗喻自己没有挨打。
她转首看了一眼柳茵茵,总觉得她来得有些过于及时,冲玉裳问道:“是你把柳姨娘请来的吗?”
玉裳默了默,颔首:“上回我出狱后,柳姨娘特意与我说,以后有事可以找她帮忙”
事实证明,柳茵茵的的确确是真心想要帮她家的姑娘。她本来都要带着孩子入寝了,玉裳一过去,她便从床上起了来。
可兰姈的神色却并不舒缓,反而更凝重起来,“以后别再找她了。”
玉裳一时不解:“为何啊,姑娘?”
在这孤立无援的大宅子里,难得有人愿意庇护她们,她怎么还不接受了。
她家姑娘,向来也不是如此不识相的人。
只见兰姈讷言了会,“你听我的便是。”
玉裳见她似有难言之隐,只好敛衽称是。
刚刚郑祎同她说话,兰姈一直都保持着站姿,这会儿也有了些疲累,兰姈矮身坐在了外厅的瑶席上,玉裳为她端来了一杯茶水。
兰姈接过茶水,回过头,隔着屏风,看着柳茵茵努力逗着襁褓里的婴儿,以此博郑祎一笑,心里不觉得苍凉和嫉妒,反而松了口气。
嫁给郑祎虽不是她当初所愿,但兰姈也曾妄想过夫妻和睦的平静生活。
在他对她尚有新鲜感的那段时间,兰姈也不是体会不到他对她的好,也想过就这么与他延嗣繁茂,白头偕老。
不曾想,有些人一旦卸下伪装,竟是那般面目可憎。
现在的兰姈,反而庆幸他们俩没有孩子。
可兰姈心如止水望着郑祎盯着襁褓痴迷的模样,心中不由生出了另一丝疑窦。
这些年,郑祎宠幸其他的小妾也不少,为何只有柳茵茵怀孕了呢?
真的是命吗?——
兰殊从来不问秦陌去哪,去做什么,她不管,也管不着。
直到月亮于空中高高挂起,屋内烛火摇曳,兰殊坐在了案几前,听得屋门一声轻响,知晓是少年回了家。
兰殊对于他的晚归,已是习以为常,秦陌一回来基本会先往耳房洗漱,也不需要她什么伺候。
是以兰殊听到了声响,只远远朝着门口问了句“你回来了”,手握着狼毫,并未起身。
可少年熟悉的身影,迟迟没有现身。
兰殊不由心里存了丝疑窦,又朝着打开的房门口望了眼,搁下笔,莲步轻移,款款走了过去。
月色沉沉,屋外晚风瑟瑟,拂过墙角的灌木丛,一阵沙沙作响,兰殊人未身至,却先嗅到了残风中和着的一丝酒气。
“你喝酒了?”兰殊走到门前,才发现少年倚在了门沿上,颀长的一道影子,脚尖有些站不太住,颇显得头重脚轻。
酒味渐浓,兰殊鼻尖紧了紧,伸手去掺扶他。
少年的眼睫一直半垂着,近乎有一种靠着门沿入定了的状态。
直到少女纤细的柔荑搭上了他的手肘,他涣散的瞳孔才有了聚拢,掀起眼皮,直勾勾盯着她看了起来。
“军营里的武将还真是能喝呢。”
兰殊以为他是回营里去陪那帮行伍的糙汉对酒当歌了。
秦陌对此未置一词,兰殊牵着他走了一步,感觉他醉沉沉的,蹙起眉梢,“难受吗?”
秦陌微一摇头,“吐过了。”
“啊?”兰殊美眸圆瞪,以他的酒量,不至于呀。
她还从来没见他喝吐过。
秦陌也的确不是喝吐的。
他是在那帮小倌,明明生得一副与他一样的男子皮囊,却以爱慕的眼神看向了他,搔首弄姿来到了他身旁,手指刚要触碰到他的脸颊那瞬间,转头就吐了。
他将他们一轰而散,独自一个人坐在了厢房里,心里烦躁无比,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了老久老久。
待回过神来,地上已经横列了三四个酒坛子。
而后,他趁着酒意壮胆,提着酒壶,纵马驶入了皇城驰道。
连夜,来到了卢尧辰的寝宫中。
四哥见他一身酒气,忙着便过来掺扶他,秦陌借机抱了他一下,却浑身打了个好大的激灵。
那股面对小倌的胃内不适感,一下又冒了出来
他只能推托自己心情不好,让四哥又陪他喝了两壶。
然后,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兰殊将他扶到了桌前,见他已有些不能自理,正准备让他坐下,她好出门去寻元吉他们,来服侍他沐浴洗漱。
秦陌很爱干净的。
虽然他现在可能不清醒,但若是明日让他发现,她就让他这么一身酒气睡下去了,指不定连掐死她的心都会有。
兰殊一将他放下,便想松手往外喊人,却不知少年哪儿又有了力气,反手将她在他手肘上的手一握,另一只手竟抬起了她的腿,迫使她坐到了他身上。
兰殊一盘在他腰上,猛地瞪大了眼。
少年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拼命盯着她的脸儿看,似醒似醉,似讥似悲地,笑了一声。
秦陌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自己只对她有的反应。
这算什么?
他不好女色,也不好男色,连四哥都不想要,只对她有兴致?
第052章 第 52 章
夜色如墨, 月光穿过云层,洒在了水榭边的池塘上,泛出了一层银色的清辉, 随着微澜上下浮动。
少年的目光有些灼人,瞳仁深处却翻滚着汹涌无尽的黑色,幽幽沉沉的。
兰殊想要推开他, 手一靠近他的胸膛, 却感觉到他在发烫。
少年的心砰砰在跳, 兰殊推不动他,只好偏过头,避开了他炽热的目光,“世子爷,你喝醉了。”
秦陌的眸光动了动,恍若一场大梦初醒, 倏尔松开了她。
少女娇软的身体骤然从他怀里离去,秦陌抬手摁了摁自己的眼眶, 唇角勾起了一抹讥讽,嗓音有些发沉:“是醉了, 我真的醉了。”
兰殊听着他呢喃自语, 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嘲自讽暗含其中, 身姿弥漫着醉意, 语气又似是清醒的。
兰殊搞不懂他,只好出门寻人帮忙。
秦陌却一把拉住她离去的手臂,道:“不用找人过来, 我自己可以。”
兰殊怔了片刻, 眼睁睁看着他自个摇摇晃晃地进了耳房,而后又撑着墙壁出来, 面上难得露出了一点窘意来,“忘了,得找他们备水。”
兰殊忍不住扑哧笑了声。
但好歹确认他还有那么一点清醒,至少没有直接脱下衣服,就往空着的浴桶里泡了去。
除了刚刚那一瞬间的逾矩,兰殊承认秦陌的酒品还是比她好的,喝成这样也不吵不闹,静静靠在了床头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小厮便将浴桶打满了热水。
兰殊上前轻轻摇了摇他,秦陌掀开眼皮,起身再度前往耳房的步伐,明显比方才又要稳当了不少。
兰殊都要怀疑他刚刚是不是在运气排酒了。
洗漱之前,元吉还给他喂了盅醒酒汤。
待秦陌从耳房出来,兰殊奇异地发现,少年的眼神几乎已经是完全清明了过来,视线一与她在半空中交汇,就干咳了声。
兰殊怀疑他心里在打回旋镖,后知后觉地为刚刚失手抱了她一事害臊。
兰殊很识相地没有去提那茬,完全只想当作一场意外,今日睡一晚,明天就过去了。
秦陌见她还在案几前坐着,客套般地问了句:“还不睡?”
兰殊头也未抬道:“我再整理一下今天学的知识点。”
这样的对答于他们十分寻常,就像素日秦陌熬夜办公,兰殊也会关切一句,自己该干嘛还是干嘛。
她原也没有想过要秦陌等她,直到他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旁边,长长的身影顺着墙角的灯笼,罩在她身上,兰殊抬起头,只见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屋内摇曳不熄的烛火,映在两个人身上。
兰殊顿似怔了片刻,将桌上的火光朝着边上挪了挪,“是光线闪到你了?”
她原以为是她点的灯,影响了他安寝。
秦陌摇了摇头,未置一言,拿起她桌上的笔记翻了翻,字迹一笔一划写得娟秀,恢复了她最初誊写的模样,与他的截然不同。
兰殊一壁继续摘录,一壁掠了眼他那双在火光下又清又亮的凤眸,严重怀疑他是过度酒醉后的过度清醒,导致他睡不着了。
秦陌则觉得自己可能只是身体醒了,思维还醉着。
他如今的脑袋空荡荡一片,只想在她身旁安静地坐一会儿。
时间一寸寸流逝。
兰殊终于摘录完毕,阖上了书本,将它们整整齐齐摆放回书桌上。她转过头,只见秦陌的目光不由停留在了桌上的一幅画上。
那画只有一红一黑两种颜色着墨,画的是一把立在地上的红缨枪,杆上系了把朱纹勾勒的胭脂伞,在瓢泼大雨下,庇护着石榴树枝桠上的一个鸟巢。
兰殊见他横竖也是睡不着,索性手指点着那画,同他解释道:“这是公孙先生书房里的画。”
秦陌颔首,“确实是师姐的画风。”
公孙霖的画风向来极简,用色很少,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
兰殊向他阐述着这幅画出现在这儿的缘由:“我之前在她书房里看到了很多幅这样的画,基本用色都不超过两种,画的也都是一些抽象的画面。但唯独这一幅,我总觉得有些特别,却又说不出。先生见我盯着看了好久,便把它摘下来,让我拿回来观摩,说是哪天看出差别了,再还给她。”
秦陌微微挑起了眉梢,“那你看出差别了吗?”
兰殊唔了一声,有些胡诌又有些认真地迟疑道:“我对比了挺久,越看越觉得,先生其他的画里面确实是没有人的,但这幅画里,好像是有人的。”
秦陌短促的沉默,看了她一眼,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浅浅的笑纹。
兰殊习惯了他的讥笑,以为他在笑话她看不出画中深意,就搁这天马行空,面色微窘道:“世子爷若有别的高见,不妨说出来探讨一下?”
“没有。”秦陌直接道。
兰殊忍不住咬了下牙,“那你笑什么?”
“笑你聪明。”秦陌道。
少年这话说的面不改色,以至于兰殊第一下都没反应出他这是一句好话,直吼吼就喷了他一句“有什么好笑的”。
而后,兰殊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我说对了?”
秦陌微一点头,告诉她,这的确是师姐年幼时见过的一幅真实画面,所以才与其他凭空所画的画卷,不尽相同。
而秦陌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这幅画面的主人翁,便是他的父母。
这杆枪,其实是当年战神秦葑的枪;朱纹伞,是章肃长公主的伞。
那时的章肃长公主如兰殊一般年岁,无忧无虑在皇宫长大,最喜欢在后花园里玩耍。
一日忽见天降大雨,她挂念着后花园里刚出生的小雏鸟,便独个偷偷撑了把伞,跑到矮石榴树旁去帮它们遮雨。
那日秦葑随父入宫面圣,少年初出茅庐,在先皇面前耍了套枪法,逗得先皇龙颜大悦,将国库里最好的虎头亮银枪赐给了他。
后来他路过后花园,第一回见到章肃公主,却一点儿没看出是位公主,只见她在雨里瑟瑟发抖,湿漉漉的裙角溅满了泥泞,仍是不愿从大雨中离去。
他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把枪往地上一戳,代替她作了伞的支撑,拉着她躲到了屋檐下。
兰殊蓦然睁大了双眼,从不知晓这两位家喻户晓,高坐神台的一代才子佳人,小时候竟是这般的天真烂漫。
“原来战神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兰殊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公公,听到秦葑名号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人人供奉而远在天际的尊神。
秦陌似是被她这句话勾起了回忆,眼底闪过了一丝难得的柔情,“父亲他平日,是和战场上不太一样。”
秦陌小时候也算个皮猴,公孙老学究脾性同公孙霖一样和善,能教他读书写字,却管不了他。
章肃长公主倒是个亲妈堪比后妈的,平日连杀鸡都不敢看,打起孩子从不手软。
是以素日秦陌一犯错,都是先往秦葑怀里窜,因为他的父亲总会护着他。
他最喜欢牵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又温暖又踏实,在秦陌小时候的记忆里,所有温柔的回忆,都是秦葑给他的。
兰殊抬起眼,视线与少年在半空中交汇,望着他眼底流淌而过的思念,以及人死不可复生的伤感,一时间也不想把氛围弄得太凝重,便薄露笑意地揶揄了句:“那你是长歪了吗,怎得一点儿都没遗传到温柔这种东西?”
秦陌唇角忍不住抽了抽。
兰殊笑了笑,又找补道:“不过你还挺像公主娘娘的,尤其是这一双眼睛,都说女肖父,儿肖母,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那你呢?你像你的父亲吗?”秦陌问道。
兰殊蓦然顿了下,沉吟良久,唇角微微勾起,目有怆然道:“我不记得了。”
秦陌凝着她唇角那一抹苦涩的笑纹,想起她幼年失怙,沉吟了片刻,“看你的样子,感觉他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他这应该算是句好话,就是语气给兰殊听笑了,“我什么样子?”
少年这会又给人一种脑子还醉着的感觉,因为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只蹦出一句:“眼睛大,老爱笑。”
“世子爷,你的文化呢?”
“螓首蛾眉,惠质兰心。”
兰殊的笑纹益深,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感觉你喝酒挺好的。”
“怎么?”
“说话要比平常好听多了。”
“”
可惜,可惜第二天,兰殊再度问起少年,昨晚夸了她什么。
秦陌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来,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
秦陌都在后悔。
他为什么,没有夸她第二遍——
郑祎后来被柳茵茵拉回了自己的院子,昨夜,兰姈安然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郑府的另一间院子,猛然出现了一声凌厉的女子惨叫声。
婉月遭郑祎一巴掌打在了地上,唇角一下磕破了皮,一道淋漓的血迹,从口内流出。
上一回玉裳入狱一事,婉月处心积虑,最终没捞着半分好处。
反而经过卢少卿的手,扯出了她偷偷拿着内院的款项,在外私放高利贷,甚至逼死了借贷人一事。
那枚被称作玉裳盗取的珠钗,正是借贷人妻子当时为了救人抵押的物品。
婉月一时大意,害人不成,反而引火上身。
官员私放高利贷款,在大周朝的刑法中可是重罪,何况还牵扯出了一条人命。
郑祎前不久才刚升了官,卢少卿上门找到郑祎时,宛若一道晴天霹雳,正正打在了他头顶上。
郑祎生怕此事毁了自己的名声,好在卢少卿只是上门前来知会,暗示他既已成了赵相公手下的人,赵大人自会在擎天护着,已经给他处理了。
郑祎毅然朝着中枢方向揖了揖,满口都是感谢赵相公的话。
卢少卿一走,郑祎便来到了婉月屋中,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婉月目光慌乱地看了他一眼,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脚下求饶:“主君,主君,我知道错了!”
可还不等她辩解一二,又遭到了郑祎一脚踹开。
郑祎看她的眼神几乎没有温度,也没有任何的怜惜,“这次算你运气好,再敢惹事生非,我让你出不了这个门!”
婉月捂着小腹,眼底已溢满了泪痕,艰难地抬起眼,越看,却越觉得胆颤心惊。
婉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郑祎,可她之前看见他这副狠戾的神情,都是在兰姈面前。
她曾因为兰姈受苦心里得意,但她那时也以为郑祎只是对兰姈因爱生恨,才失手打了她。
如今,她俨然成为了第二个兰姈。
郑祎似是还不够解气,临走前,又朝她身上踹了一脚。
那一脚正正踩在了她的胸口上,婉月口中生出了一股铁锈味,后知后觉地发现,会打女人的男人,其实是不分人的。
郑祎刚纳她入门时,觉得新鲜,也曾待她浓情蜜意,如今他有了柳茵茵,她便渐渐遭到了遗忘。
柳茵茵的肚子争气,母凭子贵,而她没有子嗣,逐渐失宠,注定会成为他以后肆意打骂的宣泄物。
婉月心里顿时一阵恶寒涌生。
她匍匐着爬起身来,满脑子都在想,不成,她不能再等了。
她一定要离开这儿。
婉月擦了擦唇角的淤血,猛地冲向了床褥,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个紫檀匣子,用锦布一遮。
她备上了一顶帏帽,打开屋门,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悄然从后门溜了出去——
另一厢,赵桓晋今日休沐,正坐在了戏楼的二层包厢里,为自己做茶。
他小时候性情浮躁,齐国公便爱叫他坐下来做茶。
曾经的齐小公爷从来没能将茶做出色,如今的赵相公在茶艺上的造诣,已是炉火纯青。
他正做完了最后一道工序,转眼,柳茵茵来到了他面前。
赵桓晋见她过来,直接将茶递到了她的面前,先是慰问了一下她的身子可安康,而后便问道:“都探查清楚了吗?”
柳茵茵道:“妾身都打听清楚了。那婉姨娘能上位,竟然只是因为兰姈姐姐的一句梦话。”
第053章 第 53 章
当年, 兰姈嫁给郑祎,原是郑祎梦寐以求的事。
他初入京城到崔府做客,对兰姈一见钟情, 而后魂牵梦绕,茶不思饭不想,求着姑母崔老太太把兰姈许给他。
甚至承诺, 只要能娶兰姈, 他日后必定收心, 再不流连烟花场所,从此刻苦读书,考取功名。
崔老太太打小疼爱郑祎,为了侄儿的前程,趁着齐国公府出事,以保住赵桓晋的性命为条件, 要兰姈嫁给郑祎。
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郑祎原就是喜新厌旧之人, 刚娶到兰姈那会,觉得她宛若天仙, 对她千恩万宠, 后来渐渐不知足, 就嫌她性情寡淡, 不会对他曲意逢迎。
而真正促使他心安理得厌弃兰姈的爆发点,是有一日兰姈受寒发烧,郑祎过来探望她, 正好听见了她在梦里不停地喊“快逃”。
兰姈只是做了受到狼群追赶的噩梦。
然当时婉月发现郑祎近日起了纳妾的意思, 一壁勾引郑祎,一壁借机向他透露出兰姈曾经心有所属, “大概是梦见了那被流放的心上人,才如此忧思关切吧。”
崔老太太封了消息,从未将兰姈与赵桓晋的事情告知郑祎。郑祎原在荥阳老家长大,并非京中人,也不识齐国公家的小公爷。
兰姈身边除了自小长大的心腹玉裳知晓内情,其他的陪嫁丫鬟都是崔老太太从庄子里调来的,原也不知此事。
可婉月有一次与玉裳吃酒,无意间听到她酒后吐了两句真言,道是姑娘可怜,为了救流放的心上人,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得主。
婉月不知玉裳说的心上人是谁,但却留下了这个心眼,在郑祎面前大作文章。
她还特意搜出兰姈压在了箱底的一条绢帕,道是上头绣着的“缄言”,正是那人的小字。
兰姈嫁给了郑祎,虽不是如意郎君,却一直恪守妇道,安稳此生。
可婉月的背叛,让她遭到了郑祎的质问,与第一次毒打。
那时郑祎与兰姈成婚数年,膝下无子,本就遭到了不少人的质疑。
婉月趁机诬陷兰姈曾偷偷命玉裳,在房中薰香添加避孕的成分。
郑祎一下听闻兰姈并不属意他,自尊心受挫,也从不愿怀疑自己的身体有问题,一心认为是兰姈擅用薰香,才致使这些年无孕,一时恼羞成怒,便对她动了手。
而后郑祎当夜就召了婉月侍寝,纳了婉月做妾,任由婉月欺凌兰姈,已谋得自身快慰。
“大人,‘缄言’真是兰姈姐姐心上人的字?”柳茵茵细声问道。
众所周知,赵大相公的字是“随玉”。
柳茵茵虽知赵桓晋喜欢兰姈,但他们当年的前程往事,她终归不知情,问的含蓄些,也是避免触雷。
赵桓晋沉吟了片刻,笑了笑,“兰姈如果说是,那就是。”
他们身边从来没有字是“缄言”的人,倒是她以前老嫌弃他一见她就说个不停,总希望他闭嘴。
赵桓晋眉头下压,同柳茵茵叮嘱道:“不许再让他碰她,也别让他院里的那个贱婢再作践她分毫。”
柳茵茵敛衽道:“妾身知晓。妾身原是一直护着兰姐姐的,只是前阵子分娩休养叫人有了可乘之机。”
赵桓晋目有体谅,温言劝她保重好自己的身子。
柳茵茵颔首称是,赵桓晋看了她一眼,沉吟道:“过两天是陆仁的祭日,我已经安排人在三清观里,给他做了一场大的法事,超度他的冤魂。”
柳茵茵眼眶瞬间通红,眼角坠下泪来:“多谢大人。”
她有意朝他行跪拜大礼,赵桓晋避而不受。
恰在这时,屋门被人轻轻叩响,柳茵茵的婢女一进门,欠身道:“娘子,婉姨娘又出门了。”——
上回入薛府做客,郑家的马车迟迟没有来接兰姈,赵桓晋觉得蹊跷,将这事挂在了心上。
后来着人一查,发现郑家的马车那日送了一位娘子去城郊的山寺上礼佛。这位娘子,便是婉月。
婉月在前堂拜完了三清真人,转而去了寺庙后院的一间禅房内,一直待到了天黑,才从里边儿出来。
赵桓晋的属下经过调查,回来禀报,那禅房里,原来藏了一名逃债的秀才,正是婉月的表哥。
这位表哥染了赌瘾,在赌坊欠下了巨款,经过婉月的掩护,才得已逃出城,躲到了寺庙之中。
戏楼的马车辘辘穿过了朱雀大道,停在了赌坊后门的墙柳边。
赵桓晋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婉月已经从赌坊后门出来,戴着帷帽,扶着她的表哥贴墙离开。
婉月今日着急忙慌溜出门,本是想着上寺庙里去找尤文表哥,恳求他带她离开长安。
她还把这些年攒的积蓄都带在了身上,一心一意只想劝说表哥带她私奔。
却不知赌坊的人从哪儿得到了消息,正好寻上了山来,一闯进禅房,就先把尤文打了一顿,而后便把他捆走了。
婉月一时没了办法,只能跟去了赌坊,交出了所有的积蓄,把尤文赎了出来。
赵桓晋睨着她的背影,轻轻笑了,“真是情深意重。”
这么不忠的人,却有一腔痴情。
可惜,对了错的人——
婉月把尤文扶进了一间小客栈,拿来跌打伤药,坐于桌前,给他处理伤口。
尤文双手握住了她的手,感激道:“苦了你了,我的好表妹。”
婉月泪痕盈眶,紧紧反抓住他,再度央求他带她走。
尤文轻抚过她脸上被郑祎打出的红痕,沉痛道:“我恨不得现在就带你走!”
婉月目有莹莹,满含期望地等着他说出离开的时间,尤文却又叹了声息:“可是我们现在已经身无分文,如果你现在就离开郑家,我们什么都没有,颠沛流离,我怕苦了你。”
婉月啜泣道:“可是郑祎他已经开始厌弃我了,我怕”
她实在是有些畏惧郑祎今天的样子。
尤文却打断了她,拍着她的手安抚道:“这样吧,我们再等几个月,总归你还是郑府的姨娘,等攒够了盘缠,我们再走?”
婉月张了张嘴,眼里透着一丝哀切。尤文朝她脸亲了一下,婉月只好含下了泪水,点了点头——
今日下堂,兰殊把画还给了公孙霖,道出自己已经听闻了画中的美好故事。
公孙霖握着画轴,叹笑道:“若说当年风雨如晦的大周就像这画上的将倾之巢,那大将军与长公主,便是这杆枪与这把伞。没有他们,大周也不会有一丝喘息之机。”
兰殊颔首敬重道:“我一直都很佩服他们,还有先生您。”
公孙霖微微笑了笑,短促的沉默,看向了她,“你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有很多道理,我觉得不用我们说,你也会明白。”
兰殊听着她语重心长,似是话里有话,不由抬起眼,视线与她在半空中交汇。
那一瞬间,兰殊彷佛从公孙先生的视线中,除去看出了她日后必有出息,还将她日后会离开长安的想法,了然于心。
兰殊心里登时虚浮了片刻,目光不由飘忽了会。
只听公孙霖道:“我不会改变你的想法,也不会干涉你任何决定。”她转过身,用银钩子将那幅画挂回了墙上,仰头,张望了番,“但我仍希望,以后,在面临一些抉择的时候,你偶尔仍可以回想起这幅画。”
少女乖觉点了点头。
这一刻的兰殊,凝着那画,曾以为公孙霖是希望她和秦陌可以同上一辈一样,携手相伴,风雨同舟。
直到后来,她不惜倾囊捐赠了大批粮草,毫无保留地支持前方将领,收复沦丧的国土,成为了那把罩住大周的胭脂伞。
兰殊才明白,她的老师,远比她想象中还要高瞻远瞩。
她希望她明白的,是大是大非上的不计前嫌;是一个国家的国泰民安,少不了那柄在沙场上抵住腥风血雨的男儿枪,也少不了风雨飘摇中罩下的女儿伞——
薛长昭与卢梓暮即将启程离京,再度前往海外。
兰殊今日下堂,难得没有停留下来寻先生讨教,一听见钟声,收拾完桌面,便朝着门外奔了去。
秦陌先她一步来到了城门外官道的长亭边,陪她一起送挚友出远门。
“她还要一会儿到。”秦陌望了眼城门方向,同他们道。
薛长昭颔首,先往马车走了一步,命人盘点一下随身的行囊,有没有什么缺漏。
卢梓暮站在长亭边,看了秦陌一眼,忽而冲他勾了勾手指,将他引到了长亭另一边的角落处。
秦陌眼含困惑地随在她身后,卢梓暮四顾环望了番,确认没有外人偷听,双手交叠,亭亭站在了他面前,扬起下巴道:“我知道世子爷不喜欢阿殊。”
秦陌神色一顿,只听她干咳了声,“虽然不是我看出来的,是朝朝告诉我的。但总之,我劝您最好不要在我们不在的时候欺负她。”
“要知道,她不是没了您不能过。我们仨就能过,您不要她,我转眼就能让朝朝把她娶进门,一样可以照顾她一辈子。”
秦陌眉头的青筋猛地跳了下,不自知地凛了眼色,沉着嗓音道:“她既是我的妻子,我自会保护好她,照顾她一辈子。”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卢梓暮总觉得他一板一眼的话语中,透着一点隐隐宣誓主权的意味。
似是并不期望,她嫁作他人。
卢梓暮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哼了声,“反正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不喜欢她没关系,有的是人喜欢她。有的是人想娶她,也有的是人比你对她好。”
有的是,有的是
少年的脸色一下就给她“有的是”黑了,微抿着唇角,下意识回了句:“我有说我不喜欢她吗?”
卢梓暮目露骇然,“那你是喜欢她?”
少年失声了片刻,好似才反应过来自己回怼了句什么,侧目避过了她探视的目光,反问道:“你们难道不喜欢她?”
还不待卢梓暮回声,秦陌的身后,一道温润的男子嗓音响起,唇角衔笑,“喜欢啊,我们当然也喜欢她。”
秦陌回过头,猝不及防与薛长昭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薛长昭直勾勾地看着他,“但你是和我们一样的喜欢吗?”
秦陌道:“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大了。事关于她只是你的妻子,还是你,唯一爱的人?”
秦陌无言受着他灼人的目光拷打了片刻,唇角勾起了一抹讥诮,道:“你的妻子方才还说要给你纳人进门,你在这儿同我说唯一?”
薛长昭眉宇微微蹙起,忍不住走上前,捏住了卢梓暮的脸:“你胡说什么?”
“啊,不是你说放狠话要硬气吗”
秦陌成功转移了矛盾点,鼻尖逸出一丝嗤笑,抱臂转身离去,回过头,只见一辆马车疾驰奔来,停在了长亭边。
少女提裙下车,双眸莹莹,朝着他身后两人跑了过去
秦陌默然站在旁侧,望着他们仨恋恋不舍的告别。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兰殊身上,凝着她眼眶通红的芙蕖小脸,耳畔再度回响起了薛长昭方才的那一问。
秦子彦啊秦子彦,你对她,到底是哪种喜欢呢?——
郑祎今日要去参加一场正宴,需要正夫人作陪。
兰姈收到了他特意遣人送来的一套新的华服,心里还纳罕是谁让他如此看重。
直到小厮递来了邀帖,兰姈坐在镜子前,望着帖上的落款,手上的耳铛,猛地掉落在了地上。
圣人将齐国公府还给了赵桓晋,除去清扫,赵桓晋未改一砖一瓦,就这么搬了进去。
郑祎携着笑意把礼物交给了门口迎客的家丁,带着兰姈绕过了假山石畔,来到了主殿门前。
兰姈瞥了眼旁边那排小青竹俨然已高过了墙檐,一瞬间心底划过了一丝物是人非的空落感。
当年齐国公府门庭若市,如今偌大个院子,只剩下赵桓晋一个人。
晚宴开席之前,管家先引他们去逛了逛后苑解闷。
齐国公府的水榭十分别致,落于水池边上,两面窗朝着后花园,两面窗朝着碧湖边,推开窗扉,这边儿可以喂鱼垂钓,那边可以赏花写生。
其中一名客人叹道:“倒是个歇脚的好地方。”
管家笑眯着眼,介绍道:“这是我们主子年少的时候亲自设计,监督泥瓦匠专门盖的。”
“原来赵相公少时竟是如此有闲情野趣的人。”
“哪儿是什么闲情野趣,随便建来哄人留步的而已。”
赵桓晋从回廊绕了过来,听人这么说,唇角衔笑。
有与赵桓晋素日交好的同僚闻言打趣道:“哄人,哄什么人,莫不是美人?”
赵桓晋对此笑而不语,目光朝着人群中有意无意掠了一眼。
兰姈站在了后排一簇女眷之间,无意间与他的视线交汇,心口猛地一跳。
第054章 第 54 章
赵桓晋刚刚临时有事回了趟书房, 眼下见他已经回来,管家连忙招呼着一壁将客人往席上引,一壁吩咐婢女们斟茶上菜。
因赵相公的邀帖上写明了是家宴, 不少同僚都携了家眷前来捧场,只见赵桓晋身边却是空空荡荡,男女分席, 侧厅女眷那厢, 都还是让乳母钱氏操持, 忍不住揶揄了主人两分。
兰姈随在郑祎身后,路过赵桓晋身边,特意埋了下头。
乳母钱氏在侧厅招待着入席的贵眷,一见兰姈,便面露微笑。
今日宴席上请的大多都是赵家的新友,兰姈所识甚少。不少女眷早先打听了赵相公尚未议亲, 特意赶着这趟吃席的机会,携了不少家中适龄的姑娘来。
此时此刻, 她们正一同绕在钱氏身边说话,就盼着她能帮忙相看一二, 若有合眼的, 也好同赵相公暗示个三言两语。
那些姑娘容貌都甚是年轻, 个个一听到赵桓晋的名字, 便低眸红润了脸。
钱氏全程慈眉善目地笑着,只道:“老身只是家里的下人,如何敢私自张罗我家晋哥儿的婚事。还得是他自个说了算的。”
她自是谦卑和善, 可那一声晋哥儿, 仍是无意间显出了她的地位。赵桓晋的父母已逝,要说他最亲的家人, 就是钱氏了。
其中一位官眷听了笑道:“也不是张罗,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是不知道,大相公喜欢什么样的。嬷嬷自小看着他长大,总能知晓他看不看得上不是?”
钱氏堆着笑,倒也仔仔细细将那些女孩儿们打量了一二,望了她们一眼,又越过她们,望了一眼兰姈。
便是已嫁作人妇多年,兰姈的容貌昳丽,气质绝然,实叫人望尘莫及。
钱氏嘴上与那些热情的官眷说着熨帖话,心里大抵觉得晋哥儿,怕是一个都看不上。
另一厢,正大厅处,随着筵席开始,丝竹管弦之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赵桓晋喜好声乐,近日新寻了一批乐班子,今日特意领出来,每行一盏酒,便给大伙儿助个兴头。
赵桓晋特意让郑祎坐在了他旁边最近的席上。
郑祎受宠若惊,一直露着谄媚的笑意。
一曲落幕,赵桓晋侧首问郑祎所感如何,郑祎下意识朝乐台子望去,伴随着一阵环佩铛响,其中一位乐娘恰在这时,打起竹帘,目光向着席内轻旋了瞬。
郑祎的眼神一下就看直了。
时间一寸寸过去,兰姈安安静静吃完了席面,见她们仍在聊得兴头上。
她不像她们别有用心,默然坐在旁边,也插不上什么话,心里生出了一丝归家的念头。
兰姈起身悄然退出了侧厅,想着先去找一下郑祎,同他招呼一声,若他不介意她先行离去,她便回来作别。
兰姈行至前席,发现男宾也早已散了席面,此时正三五成群散落在大厅各处,相互闲聊调侃。
兰姈于门口张望了片刻,不见郑祎的身影。
设席的主人也不在。
兰姈寻了奴仆一问,只道是郑官人喝得有些醉,可能同大相公一起往西厢房歇息醒神了。
兰姈绕过水榭,走向了西院方向。
西厢房所处的院子黑黢黢的,并未亮灯。
兰姈犹疑了会,转身打算朝别的地方寻去,身后的屋子里面,忽而传来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娇吟声,而后是男子的安抚声。
兰姈脚尖蓦然一顿。
她猝不及防回首,眼前却如幕般被人遮住,一道修长的男子身影挡在了她身前,一把将她拉入了旁边的假山石畔后。
四周的光影尽数被山石遮挡,漆黑的角落只会让人的感官无限放大。
兰姈清清楚楚听到屋子里,传来了她的夫君与另一个女子的声音,也清清楚楚感觉到了眼前的男人,凑近她鬓边的气息。
透着一些微醺的醉意,薄唇贴近,他弯下腰,肆无忌惮地吻了下去。
兰姈睁大了双眸。
只一片刻的僵滞,他撬开了她的齿间。
唇齿相磨。
黑暗中,男人钳得她不得动弹,难以自持的喘息萦绕在她耳畔。
兰姈的心颤栗不已,惊慌失措间,猛地朝他极不安分的舌尖咬了一口。
赵桓晋及时躲了开去,锋利的贝齿磕在他下唇的唇角,血腥味一下就在两人相贴的唇瓣间弥漫开来。
兰姈花容失色,他反而笑了起来。
趁着他一瞬间的离去,兰姈伸手抵在他胸前,推着他,不许他再靠近一步。
黑暗之中,她瞧不真切他的模样,只看到他回眸的轮廓,朝着那西厢房睨了眼。
“你嫁得都是什么人。我不过想过来歇一脚,竟险些进门看到一幅活春宫。”
今夜那如花似玉的乐娘,真不是他故意设的套。
既不是他故意,他到底不希望她进去看到了伤心。
只不过兰姈早已哀莫大于心死,比起屋里那个,他的所作所为,才真是气人至极。
兰姈伸手想给他一耳光。
他却半路截住她的手,兰姈挣不过他,也不敢大肆声张,只能一把推开了他,转身逃跑。
就会跑,就只会跑。
赵桓晋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抬手,用指腹擦了擦唇角的血迹
筵席尽散,门口拜别。
有同僚注意到赵桓晋唇角多出一口咬痕,不由关切地问了一句。
赵桓晋说是自己刚刚不小心磕的。
却也有同僚见多了风月,回想起那乐班子里数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忍不住揶揄道:“真是不小心磕的?莫不是,最难消受美人恩——”
伴随着门前一阵起哄的笑意,兰姈站在了郑祎旁边,迎上赵桓晋似有若无的目光,心里抑制不住的慌乱,连带着脸色都绯红起来。
马车辘辘驶离,兰姈靠在软垫上,凝望着车窗帘外,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转眼,郑祎忽而朝着她压了过来。
郑祎不知兰姈今夜喝了多少,但他甚少见到兰姈脸红,只见那帘外的月光打在她脸上,犹如一块泛着红晕的冷玉。
他一时心动,生出了几分亲近的念头。
可兰姈一闻到他身上残存的女人胭脂香,胸口便忍不住泛出了一缕恶心,她屏了屏鼻息,眉心紧皱。
郑祎见她一副不情不愿的厌欠神色,恼羞成怒,扬手给了她一耳光,“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别人!”
兰姈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而就在不久后,郑祎有一日乘车上朝,竟在皇城的驰道门口,听到了真的有人喊那个字。
“缄言。”
赵桓晋闻声回头,微不可察地先朝着郑祎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将他眼底的惊色,尽收眼底。
赵桓晋负手而立,同喊他的人不慌不忙地道:“不是说过,以后别再这么喊我了吗?”
郑祎的目光一滞。
赵桓晋假装才看见他,站在原地,有意等了他一会,郑祎连忙过去,躬身同他道早。
两人一同入宫,走在了前往金銮殿的路上。
“上回喝得过头,后来都没机会同郑兄好好说会话。”
后来他都去私会美人了,自然没机会。
郑祎眼神飘忽了会,只得奉承地笑了笑。
赵桓晋邀请他改日来府再会,临了,不忘一句:“要是尊夫人有空,一起过来也好。”
郑祎默然片刻,迟疑道:“大相公,以前认识内子?”
赵桓晋比他身姿颀长,居高临下看向了他的眼睛,不急不徐道:“自然认识。”
“若有空,你可以多带她过来,同我叙叙旧。”
郑祎这日一回府,坐到了主厅的太师椅上,沉默了许久。
直到柳茵茵抱着孩子进门,才逗得他展颜笑了一下。
柳茵茵央着他带她出门去一趟醉仙居,“听说他们最新研制了新菜式,我想去尝尝。”
待两人下车来到了醉仙居门前,郑祎抬眼朝醉仙居门口看去,却看到了兰姈的身影。
柳茵茵朝着兰姈招起了手,郑祎显然没有料到兰姈会在这,面容滞了一瞬,眉宇露出了一丝不满。
兰姈原只是想过来尝一尝新的点心。
眼下正值饭点,楼内厢房紧张,柳茵茵便拉着郑祎一同坐到了兰姈的雅间内。
兰姈见郑祎不待见她,也不想夹在他们之间,主动请辞,前往了楼下的大堂上。
柳茵茵见桌上还放着兰姈刚点好的一份糕点,招来小二给她送下去,“兰姐姐还真是极爱吃醉仙居的鹅梨饼子。”
郑祎原听着她这句话只是一句简单的感慨,直到她说出后面这一句,“赵大人也很喜欢鹅梨饼子。”
郑祎的眉心一皱,抬头看向了柳茵茵,柳茵茵却望向了露台外,指向了对面的雅间。
“那不是赵大人吗?”
郑祎回眸看去,只见赵桓晋站在了楼内雅间的危栏前,若有所思地盯向了楼下的大堂。
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兰姈坐着的地方。
兰姈并没有发现楼上人的存在,只见台上正好有杂耍班子登台表演,双眸一下被那高超的技艺吸引了去。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才艺,楼上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出神。
“那眼神,当真是痴情。”柳茵茵叹息道。
这样的暗示,任何一个男人听了,都是再明显不过的。
郑祎的双手紧紧攥住,看向柳茵茵的目光,多了一些晦暗不明,“是他叫你来跟我说的吗?”
柳茵茵是赵桓晋送他的人。
赵桓晋要想同他说些公事之外的,通过她的嘴,的确再适合不过。
郑祎此前还一直有些纳罕赵桓晋为何如此赏识他,他们原没有什么故交,如今,倒是有些回味过来。
原来,故交深远,只是不在他这。
柳茵茵道:“大人没有要强求的意思。”
柳茵茵见他脸色发黑,目光朝着旁边的奶娘一瞬,将孩子抱了过来,“夫君,你看我们的孩子多可爱。”
一见到孩子,郑祎的眉眼,顿是又柔和了不少。
“夫君,茵茵也是别人送你的,送你之前,大人本也想纳我进门。如今便当是为了孩子,你也需要考虑一下。”
“投桃报李。原是相处间的正正之道。”柳茵茵道。
要真说情分,郑祎也没有那么舍不得。
只是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被别的男人觊觎自己的女人。
郑祎沉吟了片刻,冷声道:“可是前不久,秦世子刚警示我要对他的妻姐好些。”
“夫君之前对姐姐做的事,你觉得世子妃一点儿都不知情吗?郑家如果出事,你觉得是秦世子会帮你,还是赵大人会帮你?”
“你忘了上回婉姨娘犯下大错,都是赵大人一力相护。”
柳茵茵:“这是一个机会。”
“迢迢青云道,近在眼前。”
郑祎沉思了好一会,只叫柳茵茵先吃饭。
柳茵茵也十分识相,把该带的话带到,便点到为止。
回府的路上,郑祎坐于车辇内闭目养神,柳茵茵掀帘看向了窗外的景色,忽而又起了一阵疑窦的嗓音,“那个是月姐姐吗?”
郑祎睁眼一看,只见一道类似婉月的柔弱身影,鬼鬼祟祟地入了一间别院。
她头上用锦帛裹着,回头四顾的那瞬,露出了半张熟悉的脸。
郑祎眉心一跳,当机立断道:“停车!”——
兰姈从醉仙居回来,明明看见了柳茵茵与郑祎比她先走了一步。
回府后,却并没有在马厩里看到他们的车。
兰姈心想他们可能又去了别处约会,一从马车下来,便缓缓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不料还未转过回廊,身后忽而传来了一阵女子的哭嚎之声。
兰姈猛然回过头,只见几个家仆抬着一个麻袋回了来。
袋子里,传来了婉月熟悉的求饶声。
“主君,主君我知错了!”
郑祎出现在家仆后头现身,眉宇凝重,满目的阴阴沉沉,对于婉月的一声又一声哀求,充耳不闻,“把她丢柴房去!”
柳茵茵随在郑祎的身后而来,路过兰姈身边,见她满脸疑惑,愁眉惨淡地告诉她,郑祎抓到了婉月在外头与人通奸。
“正正捉奸在床,夫君都快被气疯了”
兰姈目光滞然,玉裳站在她身旁,痛快地低骂了声,“恶有恶报!”
兰姈连忙朝她嘘了一下,她虽对婉月早没了主仆情谊,但终究是不光彩的事情,郑祎素来自尊心强,要叫郑祎听见玉裳这么高兴的语气,只怕会殃及无辜。
玉裳明白地捂了捂嘴,兰姈并不想管这些腌臜的事情,只想快快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安闲度日。
她刚走过二门,却又见到了另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大门,由着看门的家仆,鞠躬哈腰地引了进来。
赵桓晋的身后,亦随了几个好手,扛着一个麻袋。
郑祎当场抓到了婉月与尤文私通。
尤文一见事情败露,一把将婉月推向了他们,自己跳窗逃脱了去。
赵桓晋早早派人将那院子死死围住,他一跳窗,就落到了他的手上。
赵桓晋不事声张,悄然把人送到了郑祎手上,只道:
“没有经过郑兄的同意,就敢碰你院里的女人,真是不自量力。”
没有经过他的同意的不能碰,那他要是同意了呢?
郑祎望着赵桓晋那一副极其正经的骨头,心里不由冷笑了声。
赵桓晋只将人送了来,无意插手他的家世,转头便回去了。
尤文一从麻袋里出来,开口便道是婉月先勾引的他。
郑祎冷面听着他的指控,尤文则把一切推到了婉月身上,说是她一直觉得郑祎不举,才想在他这儿借种,怀上身孕,稳住在郑家的地位。
郑祎迈进柴房的时候,面容阴森恐怖。
婉月不知尤文已经出卖了她,上前抓住了郑祎的衣摆,“主君,主君,求求你看在我这么多年伺候你的份上,放过我们吧。”
郑祎冷道:“你们?”
婉月讷然了会,神色慌乱,尚未想到妥帖的托辞,只见郑祎瞪向了她,双眼戾得犹如两道鬼火,“你也觉得我生不出?”
婉月目光一滞,只见郑祎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那茵茵为什么能怀上我的孩子?”
“我怎么可能生不出!”郑祎就像是遭人触到了逆鳞,一把掐上了婉月的脖子,“你们这群水性杨花的女人,天天惦记着外面的男人,还在这污蔑我。”
郑祎一下猛然回想起当初是婉月跟他说,兰姈心有所属。他一下想起了兰姈的脸,又想起了婉月和刚刚那个男人在床上的样子,心口登时就像油烹了似的,越发怒火中烧。
“你们都看不起我是吧?”
“想着去攀高枝了!”
郑祎的状态就像疯魔了般,双眼犹如重影了一瞬间,婉月听不懂他到底在骂谁,攀了什么枝,她快要窒息了,拼命地用手抓开他的手,可郑祎的手劲越来越用力。
直接,掐断了她的脖颈。
郑祎见婉月已经没了动弹,怔了片刻,面上的狠厉散尽,露出了一丝惊恐之色。
他吓得连连退了两步,盯着那地上没了生息的女子躯体看了好一会,缓缓站起身来。
失神良久,郑祎用手绢包裹住自己被婉月抓破了皮的双手,再抬眼,在心里下了个决定——
暮色渐合,赵府的管家轻敲开书房的门,入目的一排高高长长的书架,堆满了书卷。
砚台上的墨迹未干,赵桓晋手上握了一叠案牍,从书架后边出来,双眸朝管家一瞬,便站在了桌案前,一壁执笔继续办公,一壁听他汇报着柳茵茵最新派人传递的消息。
郑祎活生生掐死了婉月。
赵桓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握笔的手顿了一顿。
他大抵猜得到婉月不会有好下场,却从没有想到一派书生模样的郑祎,竟然会如此狠心,亲自动手。
赵桓晋脑海里一时间闪过了兰姈柔弱的面庞。
他不能再等了——
这一日的傍晚,秦陌难得早些归了家。
兰殊今早在他出门前,特意同他交代章肃长公主今日会送一些巴蜀上贡的皮袄子与锦缎给他们做冬衣,希望他可以早点回来。
“早些量好尺寸,就可以让尚服局早点赶制,省得公主娘娘操心。”
冬日的夜晚来得早,东宫的门口已经亮起了灯笼。
秦陌刚从马车下来,才迈上两个石阶,大理寺的卢少卿忽而出现在他面前,抬手拦住了他的身影。
“卑职的属下今日在梁渠末尾,打捞上了两具尸首,一男一女。”
“女的是保宁坊郑府的一位姨娘。”
秦陌一听郑府二字,目光不由凛然起来,端望向了他,“少卿大人所为何意?”
“卑职目前掌握的蛛丝马迹,嫌疑人,怕是郑大人卑职觉得有必要先同世子爷汇报一下,要继续查,还是盖?世子爷怎么看?”
“赵桓晋叫你来找我的?”秦陌素日同大理寺的交情不深,卢少卿一向都是赵桓晋的人。
要说郑家出了事,除了兰殊,最关心的,还得是他赵桓晋。
“便是赵相公不说,卑职也要来汇报的,毕竟是您的连襟。”
秦陌冷笑了声,“这是来探我的态度吗?”
看看他会不会徇私?
还是,看看他会不会见机行事?
“世子妃,对此总是在乎的。”
秦陌目光一顿。
四目相对了会,秦陌沉声道:“密查,有了证据和结果再说。”
卢少卿躬身称是。
看样子,他是要看情况来处理了。
揭发还是徇私,这个变数,估计是取决于世子妃的态度。
秦陌回到了清珩院,一进门,只见卧室内侧,兰殊满心欢喜站在铜镜前,顺着银裳对照在她身上的手,比划那些新的绸缎。
十六七岁的姑娘,如何会不爱美呢。
脚步声渐渐靠近,兰殊回首见秦陌回了家,连忙招呼着尚服局过来的内侍,为他量体裁衣。
“这个人儿才是重点!”兰殊笑道。
秦陌见她今天的心情貌似不错,默然片刻,喉结一沉,没打算把郑府的糟心事说给她听。
长公主娘娘赏了好些锦缎,兰殊发现其中有一匹龙胆花的花纹样式,喜上眉梢,直言兰姈最喜欢龙胆花。
兰殊试探问道:“我可以送一匹给我姐姐吗?”
这些可都是宫里供给贵眷嫔妃的样式,送给家中无爵的妇人,可谓是一种莫大的恩赐了。
少年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兰殊唇角的笑纹益深,忍不住哥们般地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秦陌受了她一眼好兄弟的夸赞,蓦然觉得有些可笑。
可到了深夜,秦陌唇角的笑意趋渐散去,双眸紧闭,眉宇却深深蹙了起来。
他梦见了崔兰殊在哭。
第055章 第 55 章
一个簌簌的大雨之中, 昏暗的天空恍若压在了头顶上,时刻都要倾塌下来一般。
他看到崔兰殊扑在了荒郊野岭处,抱着她姐姐的尸首, 悲声饮泣。
雨滴与泪痕一并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抱着崔兰姈,就像抱了朵枯萎的龙胆花。
那满身的紫色淤青却像是一道道毒藤, 扎在了少女的身上, 疼得她浑身都在发抖, 却又不愿意把那了无生息的人儿放下。
那时的他好像不同于之前的梦境,他没有束冠,还只是像现在束发的少年模样,还不够爱她,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呆在了大雨之下。
直到她悲伤过度, 一时间晕厥了过去,他猛地过去抱起了她, 头一回,体会到了心软和心疼的感觉。
梦里的少年, 从所未有的后悔起来, 后悔之前自己太过冷淡, 没有对她好一些——
第二天一大清晨, 刚吃完早膳,兰殊就已迫不及待地前往了郑府,抱着那匹漂亮的龙胆花绸缎, 满心欢喜地送给兰姈做冬衣。
马车吁地一声停下, 兰殊掀开车帘,正从车厢内探身而出, 甫一抬头,却看见赵家的马车穿过清晨的浓雾,踩着嶙嶙之声而来。
一大清晨,竟是赵家的马车将兰姈送了回来,兰姈一下车,眼角犹有泪痕挂面,直奔着郑家大门进去。
兰殊骇然失色,连忙攀到了赵桓晋的车窗口,紧紧盯向了他。
赵桓晋迎上她质问的视线,“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逼了她一把。”
赵桓晋只是步步为营,暗示郑祎,让他为了前程,把她送到了他屋里。
昨晚,赵桓晋坐在床头,盯着兰姈熟睡的容颜,发了一晚上的呆。
你看看你嫁的是什么人?
不把你抢回来,叫我怎么安心?
兰殊转而奔进了郑府,远远碾着长廊而过,就看见兰姈一至郑祎面前,先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敢打我?”
“郑祎,我们和离!”
“和离?呵,怎么,我让你攀上了赵家的高枝,你转眼就想丢下我了。我告诉你,你做梦!”
兰姈简直难以置信,满目怆然地将他望着,“我原以为你只是性情暴虐,不曾想,你竟是个无耻之徒!”
“你骂谁无耻?”郑祎扬手就要劈将下来。
兰殊一把拉离了兰姈,直接用布匹猛地拍向他的额头:“我姐姐已经说了,要跟你和离!”
“你再敢打她一下,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赵桓晋可以逼兰姈做出和离的决定,却没有办法坐到两族耆老面前去帮她。
兰殊这两天的心里,七上八下,就跟荡秋千似的。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崔郑两家的耆老,肯定没一个会支持姐姐,她必须借用秦陌的地位,怎么也得拉他过去,镇镇场子。
最好让他同意和离的做法,这样他们怎么也得忌惮一二,顾及一下姐姐的想法。
兰殊昨儿个一晚上没睡着,准备了一夜的腹稿,就指着今天说动秦陌去参加族内的议事。
两步并一步挪到了书房门口,兰殊心里惴惴不安。
女子提出和离,总归不是什么本分的事,声誉也会有很大的影响,她生怕自己拿捏不好分寸,没能让他站在自己这边。
兰殊深吸了一口气,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秦陌正好忙完了公务,一看见她进来,将笔一搁,“走吧。”
兰殊愣怔,“去哪?”
“不是去郑府吗?”
“”
就这么答应了?
她想了一晚上的腹稿,竟没派上一点儿用处——
郑家的正厅之上,郑祎一说出“没有和离,只有休妻”,两方族老便慌了神,都对着兰姈一顿劈头盖脸地骂。
兰姈梗着脖子,任由他们斥骂,一直也不愿意妥协,直到崔老太太提及兰殊的名字,“你要是被休了,兰殊以后会被夫家怎么看,你想过吗?”
兰姈眼眶蓦然一红。
便在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道甚为年轻的男子嗓音。
“休妻,你是要毁我世子妃的名声?”
兰殊跟随在秦陌身后走来,不得不给他比了个小小的大拇指承认,少年有时候说起话来,还是有鼻子有眼儿,挺有那味儿的。
两厢的耆老相继起身,给秦陌行礼。
秦陌不同他们废话,扭头便朝着大理寺赶来的差吏道:“不是来抓杀人犯的吗?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冷冷漆漆的牢房里,郑祎趴在柱前,反复朝着外头嘶声叫喊,喊着求见赵大相公。
却等来了柳茵茵。
柳茵茵抱着孩子,梨花带雨地拿来了和离书,恳求郑祎把和离书签了。
“那秦世子宁愿兰姐姐当个寡妇,也要置你于死地。这案子落到了他手上盯着,赵大人也无力回天。郑府已经被他们封了。赵大人的意思是,只有你签了和离书,才有商量的余地。他可以保住你的命,还有我们的家不被抄,那我们的孩子,就还有个落脚处。我和孩子,还能等你回来。”
“夫君,你为孩子想一想,别让他露宿街头,好不好?”——
那签字画押的和离书一从牢狱里出来,赵桓晋打着伞站在门边,仔细看了看签字处,便让柳茵茵给兰姈送了去。
他抬头看了眼即将雨过天晴的天空,扫了扫身上的雨水,迈下了黑黢黢的地牢。
郑祎坐在了地牢的角落里,第一眼看见赵桓晋,先是目露殷切。
直到他开口谈及那尤文的死状,郑祎发现他看向他的眼底,闪过的全都是厌恶与凉薄。
那尤文被他切成了人彘,慢慢放干了血而死。
尸体被发现时,还遭到了阉割。
赵桓晋与他对视半晌,冷笑了声,“你其实也想这么对我吧。可惜我不是他。”
郑祎默然片刻,已沦为了阶下囚,索性撕去了伪装,道:“赵大人答应我的事,总归是算数的吧。茵茵和我的孩子是无辜的。”
赵桓晋道:“自然算数。说来我得谢谢你。”
郑祎道:“谢我把妻子让给了你吗?”
赵桓晋道:“不是,是替柳茵茵和陆仁的孩子谢你。”
郑祎脑海里轰隆了一声。
“你说什么?”
赵桓晋笑道:“郑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你进京前害死的那位举人陆仁了?他掌握了你行贿的证据,本是要来京告你的,可我才收到他的密信,他人就凭空消失了。这么年轻有才华,真是可惜了。”
“幸而,他有位红颜知己,刚好怀了他的子嗣,将他的血脉传承了下来。”
郑祎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双手猛地攥紧,后背一下倒立起了一片寒毛。
“如今,这孩子会在你留下的府邸和财产里,健康快乐地长大。”——
那从牢狱里拿出的和离书,奉上了东宫的前厅。
秦陌将崔郑两家的耆老特意请来了东宫,在满庭尊长的见证下,兰姈摁下了手印。
兰殊站在一旁,默然看着这一切,眼眶一时有些发烫。
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结果。
一切都将不一样了。
兰殊悬在心口多日的大石终于砰然落地,露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
以前,早闻崔氏第一美人,一笑倾城。
今时今日,秦陌才明白这句话,绝非空穴来风。
他从未见过她这么激动热切的神色,双眸盈盈着温柔的笑意,眼睛里几乎泛出泪花来。
前厅的人群一散,兰殊庄重地同秦陌道谢。
秦陌看了她一眼,“你我之间,无需言谢。”
兰殊愣了愣,神色僵硬了片刻,复而露了点笑意,笑纹的深处,夹杂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楚。
要的,需要的——
这一日,兰姈从郑家收拾东西离开。
柳茵茵前来相送,兰姈提裙走上马车,忍不住回头道:“你自己孤儿寡母的,以后万事要小心。”
柳茵茵道:“我知道的。”
兰姈点了点头,走进了车厢内,刚掀开车窗帘,准备同她摇手告别,柳茵茵靠近车窗,轻声与她道:“大人他从来没有想过娶我,他这么多年都只是一个人。”
“大人把我送进府来,是为了让姐姐你过上一些太平的日子。”
姐姐沉默了会,“你的孩子”
柳茵茵知道她想问什么,温柔地笑了笑,“我的孩子会成为这个世上最正直的人。像他的父亲一样。”
郑祎从来都不是一个正直的人。
在兰姈离去的最后一刻,柳茵茵询问了兰姈以后的打算。
兰姈道:“我想开一间店铺。”
如今大周的女子可以开店经商,兰姈也想试一试。
今年开春,东市的胡杨街巷尾,多了一间衣帽肆——
秦陌近日好一阵子都扎在了军营里,今日好不容易打马回城,几位一同回城的将士,邀他前往东市的茶楼吃席。
几匹高头骏马出现在东市时,街上有一处新开的店面,竟被围得水泄不通。
秦陌骑着马匹路过,发现门前好多男儿围在门口往屋里瞧,忍不住朝里看了一眼。
柜台前亭亭立着两个姑娘,一个如春花,一个如秋月。
两段颜色,都是一样的绝美。
秦陌发现崔兰殊跑到了她姐姐店里充当衣架子,生意不知有没有起色,倒是引来了无数纯纯观赏的客人。
秦陌心里一时间不知是什么滋味,见她和兰姈说的正开心,也不愿上前去打扰。
他发现她其实穿明丽的颜色,尤其好看。
就像今日在店里那一身绣着富丽牡丹的襦裙,远比她平日穿的白海棠纹路的裙子,要更加适合她。
秦陌原以为回家后还能再见到她穿那条裙子,黄昏时分,归至清珩院,却只见少女换了衣服,只剩下浅浅淡淡的青色。
明明是枝上最娇艳的花,却非要当绿叶。
秦陌略有不解,委婉问道:“今年没有做新的春衣吗?”
兰殊一五一十道:“有的,我又长高了一点呢。”
少女轻轻微笑,看了一眼他的个头,“不过还是你长得快。”
秦陌的衣服现在已经是半年一做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最长个头的时候。
只见他的五官趋渐舒展开冷硬的轮廓,比起最初青涩的样子,多了不少分明的棱角,眉宇更加深邃迷人。
兰殊凝着他熟悉的眉眼,发了一下呆。
沉默了一阵,心口徒留下一片苍凉的笑意。
真是个好看的男人,怪不得她上辈子栽在他手上——
这一日,赵桓晋又来到了衣帽肆里。
店里的小厮询问他想要什么样的衣服。
赵桓晋长身玉立于铜镜前,不出声,也不愿意走,一直等到了小厮将老板娘从楼上请下来,亲自来招待他。
兰姈一见他,便同小厮道:“你先下去忙。”
而后兰姈同他一一介绍,见他都不喜欢,便引他上楼去看更加昂贵的面料。
赵桓晋一上楼,将她抵在了楼梯口的墙边上。
“什么时候嫁给我?”
兰姈道:“自打我这店铺开门迎客以来,赵大人每天都来问一遍。”
赵桓晋唇角的笑意未减,“不可以吗?我有的是时间。”
兰姈知道他并非指自己闲,只是有的是时间跟她耗。
只要她在他眼前,他不介意这样的游戏玩一辈子。
兰姈仍是沉默不语。
赵桓晋咬了下牙,将她抵在了墙边,弯腰,再度吻了下去。
这会,她除了推拒,倒是没有再咬他
秦陌今天休沐,拉着兰殊去醉仙居吃了一顿全羊宴。
兰殊觉得那羊舌签子风味独特,即刻便打包了一份,一心想给兰姈送去。
她踩着轻盈的步伐上阁楼去找姐姐,不料在楼梯口,见到令人面红耳赤的一幕。
秦陌及时遮住了她的眼睛,少女长长的睫羽在他掌心扫过。
兰殊屏气凝神,悄然拉着秦陌逃跑。
两人溜到了后门外,兰殊微微喘了会气,干咳了声,警告他说不许告诉别人。
秦陌望着兰殊面红耳赤的样子,“我告诉谁去?”
少男少女都想着彼此没有经过人事,却又不谋而合地想起他们之间那些不能外说的亲密,可比这还要不堪入目的多。
兰姈好似听到了楼梯口的动静,挣扎着扭头看去,不见有人。
赵桓晋一把将她转了回来,不乐意她的分神,钳住了她,重新又吻了一遍。
“以后,这世上再无人敢欺你。”——
眼看着衣帽肆的生意越发红火,兰殊说不出的开心。
兰殊坐在二楼阁间的窗台上,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人潮,唇角浮出一抹浅淡的笑纹。
只需再过一年。
她也可以像姐姐一样,获得新生。
一切都在朝着她理想的方向发展。
兰殊每每思及此,心脏便砰砰跳动,仿若紧紧抽着她全身的血液。
上一世那致命的一箭,一瞬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兰殊愣了愣,不由捂上了当年被击中的胸口,再度回想起年幼时那些高僧对于她的预言。
她到底还是会怕,自己避不过那一场浩劫。
但眼下兰姈的命运已然转变,便代表她只要继续努力,一样可以扭转自己凄惨的结局。
兰殊晃了晃脑海里杂乱无章的神思,将一切不该有的杂念,重新拢回了原处,在心里重新给自己打了打气。
她正起身准备从窗台离开,忽而一颗小石子,从下往上抛来,正正打在了窗沿上。
兰殊下意识回头,只见窗户下面,少年骑着一匹骏马,手握着缰绳,抬眸正望向了她,“下来。”
兰殊疑窦地下了楼。
她今儿个出门还记得他窝在书房里看兵书来着,怎么突然出来了。
兰殊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寻她。
秦陌一把将她拉上了马,转而带着她来到了城郊外福灵山上的一处道观底下。
兰殊望着山门前写着的“弗尘观”,一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一下涌回了脑海。
这事还得说到年关前,兰姈刚和离那会儿。
兰殊心里高兴,便拉着她游船散心。
那夜秦陌与赵桓晋也在,他们在船上又是下棋,又是玩飞花令。
外头忽而放起了火树银花,兰殊见赵桓晋有话想同兰姈说,便以看烟花为由,拉着秦陌走出了船舱,来到了甲板上。
刚好在甲板上,遇到了个算命道士。
那道士说自己是福灵山上下来的。
福灵山上的道观是个闭观静修之地,观中弟子个个都是卜算的好手,却基本过着避尘的生活,从不轻易下山。
这道士难得下一趟山,也是一场机缘,前阵子大雪刮毁了观前一棵大树,砸坏了一角房檐。
他是特意为此下的山,诚求善款修葺。
兰殊见他静坐在甲板上摆地摊,瑟瑟冷风吹过,身上的观服都被夜露打湿,便散了金银,顺便让道士给他们算了一把命。
那道士丢出了十枚不知何物所作的小石子,往那地上一洒,道是给他们算算命的重量。
十为满足斤足两。
秦陌的命有九两重,兰殊是一两轻。
“贵人,极重的贵人。”
“薄命,红颜薄命啊。”
兰殊当时听他这么一说,只能气得抓起她给他的银锭子砸了他一下,转身便跑回了船舱。
少年却没有跟着她回去,默然片刻,蹲下身子,偷偷询问:“我虽然不信这些,但你既然算了。我便也问一问,在你们这儿,命数这种东西,可有解法?”
那道士盯着他看了半晌,眯缝着眼笑,“遇到贵人。”
后来,那道士筹集善款,下船时,特意翻出功德簿给他们留名。
秦陌随手写了两笔,递予兰殊时,发现她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下的愿景是,长命百岁。
“上回我们遇到的老道士,就是这座山上的。”
秦陌朝着山顶瞭望了眼,只见青烟袅袅,山岚拂过,树叶飒飒作响。
“这山上的道观不是不待客吗?”兰殊疑窦道。
“是不待客。”秦陌说着,却带着她上前,走到了通往山门的石阶前。
兰殊仰头竟一时看不见这楼梯的尽头,忍不住叹笑道:“怪不得这儿不待人,这不是给香客找罪受吗?”
秦陌却道:“不要小瞧这个阶梯。它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
秦陌看向了她,“它还有个别名。”
“什么?”
“长寿坡。”
兰殊呆了呆,颇为理解地心想,入观修仙之人,无不期望长寿,早日登仙,叫这么个名,也不是没有道理。
秦陌似乎想得与她不一样,他朝她伸出了手,仍是一副讥诮的语气道:“我感觉你好像对长寿有执念。”
“如果我有九两,你有一两,我们合一块就是十。这长寿坡听说还有点灵气,我拉着你走上去,应该能给你添点重量。”
兰殊顿似怔住,一抬眼,直接对上了少年的凤眸。
不过一瞬,各自偏了开来。兰殊的心尖猛地抽了一下,一时间怀里五味陈杂,令她难受无比。
秦陌见她蜷着手指,一动不动,微一倾身,拉过了她。
兰殊被他宽大的手掌牵上了那长寿坡,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少年的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好看,就连一个背影,都是可以入画的模样。
兰殊看着看着,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地笑,猛然觉得自己刚刚不敢伸手的态度,颇失了风范与度量。
他只是觉得你善解人意,是个可以相敬如宾的贤妻罢了。
这世间规定了女子的三从四德,却没有说过,丈夫一定要爱自己的妻子。
没有爱意,还能记得关怀妻子,已经是把她当作知己,难能可贵了。
她一壁在心里警醒自己,一壁跟着他走过了那道漫长的长寿坡。
九百九十九个台阶。
时过经年以后,兰殊蓦然回首,都觉得终身难忘。
他们渐渐走上了坡顶。
秦陌轻舒了口气,再转眼,兰殊的脸颊浮出了喘息的红晕,双眸却有了湿意。
兰殊俯首望向了身后寓意长寿的阶梯,回想到自己刚刚努力爬上来的样子,莫名勾出了一丝藏在心底的不易感,难得生出了一丝怆然来。
秦陌见她难过,一时间不由慌了心神,倾身探上前,刚想伸手,兰殊却抬臂捂了把脸,躲去了他的关切。
那种似有若无的距离感,再度在少年心里蔓延了开来。
“你哭什么?”
只见少女眼角坠下泪来,指着长寿坡,狠狠埋汰了句:“这坡,这坡太陡了!”
(卷一完)
第056章 第 56 章
元成三年, 又是一年春。
杨柳生絮,海棠初开。
三年一度,春闱将至, 各地举子长途跋涉,汇聚长安城。
这段时日,会馆各处遍地都是一派吟诗作对, 斗文比墨的盛景。
那一茬茬风华正茂的才子名士, 成群结伴地出游赏春, 成为了这一年春日曲江最醒目的风光。
除却新帝登基特设的恩科,这是李乾继位以来的第一场春闱大考。
科举选拔本就是历朝历代筛选人才的重要手段,李乾虽已登基,在朝堂的根基仍然薄弱,急需扶植新的势力,选拔更多的新人入朝堂。
是以这次科考, 李乾尤其看重,单是春闱的三道试题, 他就已召集中书省和翰林院一同研究了数日。
秦陌属于朝堂武臣一派的新生,却每次都被他喊来凑个热闹。
大抵在他这表哥心里, 他文武双全, 是个可堪只领一份俸禄而掰成两用的香饽饽, 需要早早栽培他打两份工的潜能。
秦陌对于他这种毫无人道的做法无声抗议, 端坐于诸大文臣中间,任由他们讨论的如何激烈,沉着眉宇, 不发一言。
白驹过隙, 恍如转瞬,少年郎如今年有十九, 即将及冠,俨然已有了一副成年美男子的尊容,风致尤甚年少,对于这世间女儿而言,完全成了一个更加迷人危险的存在。
而他早已将墨发束起,头别梁冠,未行及冠礼,就已将自己当作成人来看。问其缘由,便是为了显得年龄大些,在军中更好树威。
秦陌也的确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只见他骤然听到李乾点名,徐徐转首,犀角玉簪冠下呈现的是一副谪仙般的容颜,眉目疏朗开来,愈显得俊逸无双,光洁如玉的额角,露出一撇与生俱来的美人尖,乍一眼,真真像极了当年的摄政王秦葑。
别说军中的那帮秦葑旧属老将,中书省剩下的这帮子股肱之臣,却有哪个没在秦葑手下办过事?
这会子,霎那间望见一副几乎与当年上司如出一辙的眉宇,心口都忍不住打了个颤。
再加上秦陌身上还多了一股越来越像他母亲的清贵华然,冷冰冰搁在他们中间,便是不说话,竟也叫他们忽视不起来。
只见他们一轮交谈过去,听圣人提名,纷纷都朝他探去了视线,就等着看世子爷还有什么高谈阔论,秦陌一下被架到了火上,没想法,也得变得有想法起来。
“微臣以为,不若第三题,便让他们论一论当今国朝局面的战与和?”秦陌提议道。
话音甫落,御书房内,那帮以和为贵的老臣,静静围坐在李乾身边,眉宇间顿时有了忧愁之色。
考虑到历代科考试题的时事性,这个议题,确实值得一论。
今年开春,北境的边防探子呈报,突厥近日隐隐已有了一些卷土重来的异动。
虽然还没有确切的举兵,但大周与突厥积怨已久,便不是当下,迟早也会有一个了结。
好在这几年大周朝风调雨顺,国库尚且充足。
只是军队人马尚且涣散,精锐不足,若要现在打,恐怕得出奇制胜,方能有破局之势。
对此李乾心中一直不得纾解,有意重振玄策军,打造一支精兵强将。
可中枢大半的老臣都是守旧的主和派,认为富兵强戎只会给敌国传递嗜战的信号,增强他们的危机感,导致重兵压境,民不聊生。
在秦陌眼里,这些话当然是一派胡言,同睡在随时起火的柴堆上,还奢望高枕无忧,没什么区别。
而他提议在科举设置战和考题,无异是有助于李乾选拔出新一拨主战的朝堂新人,来给他们收复山河的愿景助势。
这一提议,当然遭到了在场大半老臣的竭力否决。
最后自然又是一场唇枪舌战,秦陌一张嘴便是铁齿铜牙,也说不过那么多的老酸儒。
争论到最后,秦陌怀疑李乾叫他过来,分明就是来试中枢态度的。
满朝之内,只有秦陌的身份地位,足以同中枢大辨一场,而不至遭满堂攻讦。
便是不看在章肃长公主的面子上,凭少年这张越来越像秦葑的脸,作为王爷唯一的后裔,他们也得手下留情。
秦陌为李乾当了一回出头鸟,临出御书房,趁着四下无人,悄无声息地轻踹了他一脚。
李乾温润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得,过两天送你一份大礼。”
秦陌半信不信,鼻尖冷嗤了声——
走出前省,天色渐晚,秦陌仰头看了眼天空,隐隐有乌云压城,策马从皇城驰道疾驰而过,直奔宫墙之外。
正好穿出东华门的门口,眼前忽而窜出一位未打烛笼的小黄门,险些与他撞上。
秦陌猛地一拉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跃起,那小黄门吓得软跌在了地上。
秦陌眉宇微蹙,连忙翻身下马,将人扶起,确认他毫发无伤,那小黄门看清了他马首前的官衔与鼎鼎大名,险些又是一跌,长揖不停,连连为自己的冒失致歉。
秦陌只提醒他以后在驰道行走记得提灯,并未有半句斥责。
待小黄门擦着额汗感恩离去,秦陌转身正要重新上马,忽而摸了下腰封,发现他腰间所持的玉笏不见了踪迹。
估计是刚刚临时勒马,甩落马下去了。
秦陌低头寻了片刻,刚朝前一步,眼前忽而出现了一双珍珠面的绣花鞋,晚风吹动着轻盈的裙摆,花状暗纹隐藏在昏暗的暮色中,散出了一点流光溢彩的端倪。
他猛地一抬头,只见十八岁的少女,比之以往更加美艳动人,亭亭玉立于清幽的夜风中,白的能发出光来。
兰殊唇角衔笑,将玉笏递向了他,嘴上却不忘揶揄,“吓人,真吓人,瞧把人吓得。”
秦陌听出了她意指那小黄门发现冲撞的是他之后的神情,一把接过了玉笏,佯作朝着她额间轻拍了下,“那怎么不见你怕?”
虽作教训状,秦陌并没有真的打到她,见少女抱头鼠窜,他鼻尖逸出了一丝嗤意,似笑非笑,问道:“来等我的?”
“嗯,我看天气似乎要下雨,怕你骑马淋着。而且我听说你有好几天没按时吃饭,我给你送来了晚膳。”兰殊和颜指着宫墙边套好的马车道。
秦陌出宫之前,已让元吉回府通报他有公务尚未处理,今夜不回家,直接骑马回军营。
兰殊特意驱车过来相送,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秦陌早已摸透了她的脾性,双眸凝起了她唇角那抹虚情假意的笑纹。
四目相对,兰殊迎上了他拷打的目光,只得如实相告:“今日弘儿来府里玩,我一时兴起,把你不常用的那把弓送他了”
“就为了这件事,特意过来接我?”
“怕你回去发现它不见了,先来讨好一下。”兰殊笑了笑道。
秦陌耸了下肩头,不以为意道:“那把弓对现在的我来说确实轻了,他喜欢,尽管拿去便是。”
少年一壁说着,一壁把马牵到了小厮手中,转身上了兰殊特意驱来的车辇,无言接受了她先斩后奏的赔罪。
兰殊逐步跟在了他身后,望了眼他在夜色中笔直的背影。
这一年,少年又长开了不少,整个身姿更为颀长挺拔,马上,就快及冠了。
兰殊于夜色中望了眼他头上的束冠,短促的沉默,随着他一同上了车,打下了窗边的桌板,点上了烛台,将食盒开了出来,温言笑道:“还有一件事要同你汇报。”
秦陌拿起了竹箸,只听她道:“王府已经清扫好了,明儿我会带着邹伯他们搬家,现儿通知你一声,省的你忙忘了,到时候又回东宫去了。”
随着年岁的长大,秦陌身上的担子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忙了。
秦陌闻言,颔首嗯了声,低头先尝了一口开胃菜。
秦王府的修葺,早在兰殊嫁过来的第二年中,就已尽数监督完工,只不过秦陌习惯了住他的小清珩院,一直懒得搬走。
眼下秦陌即将及冠,来年便会继承秦葑的王爵,即使李乾从来没有要他搬走的念头,秦陌自觉也不再适宜霸着东宫不放。
马车辘辘前行在朱雀大道上,秦陌望着窗外起了冷风,想了想,开口唤车夫先送兰殊回东宫,再把他捎去军营。
兰殊却摆了摆手,“说了是特意来送你一程的,我跟车回来便是。”
“这么好心?”秦陌眯缝着眼看了她一下。
这么多日子的相处下来,他们俨然已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说话也没了最初相识的见外。
果不其然,少女干干咳了声,笑眯眯的,伸手从袖口间,拿出了一份纸卷来。
“启儿也快去参加秀才的考试了,我想让你帮他看看他新写的文章可好,可有把握考的上,可你最近都比较忙,一直没时间回家”
这才是她来接他的目的吧?
秦陌微不可察地嗤笑了声,放下了竹箸,去接她手上的卷子。
兰殊看了眼桌上没吃几口的饭菜,手犹疑地缩了下,“你吃完饭再看?”
秦陌直接将卷子从她手上抽了过来,摊到了眼前。
这阵子军营里出了点事,秦陌一直都是皇宫营帐两边跑,已有几天连续只睡了两个时辰,但他并没有让兰殊察觉出他眉宇间的疲累,定了定神,便朝着那卷子看了去。
只见少年越看,却越发皱起了眉宇。
不过片刻,秦陌指上了卷面,沉着嗓音问道:“这是他写的?”
兰殊点了点头,略有迟疑道:“嗯,不好吗?”
秦陌眉宇蹙起,“这论题哪来的?”
兰殊探头看了眼卷子,眼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秦陌见她茫然不知,指着那题目,直接道:“这是这次春闱暂定的题目之一。”
翰林院一共拟定了数道考题供圣人考虑,他们今日敲定了十道,圣人会在春闱的前一日,从中选定三道,密封于册,第二日在考场上开封。
这题目,虽不一定是那日的考题,但确实是暂定的十道考题之一。
兰殊顿似怔住,呆坐了半晌,“春闱、春闱是举子入仕的考试,启儿考的是秀才啊,怎么会”
兰殊似是一下反应到什么,连忙合拢双指,指向了天,切切同他道:“启儿他绝对不知情!”
秦陌见她花容失色,略有安抚地嗤笑了声,“他若是知情,还敢直接朝我枪口上撞?”
何况他要考的并不是春闱,拿到了这份试题也没什么用,除非
秦陌连声问道:“他有和你说这是哪来的吗?”
兰殊垂眸沉思了会,恍若想起了什么,急忙道:“是崔家嫡系的两个子弟给他的,自他脱籍考上童生之后,他们便时常邀着他一起读书赋论。这卷子,便是他们邀他写的。”
话音一坠儿地,秦陌的神色晦暗下来,沉吟了片刻,呢喃道:“怕是有人泄露了考题。”
兰殊美眸圆瞪,“那怎么办?”
秦陌短促的沉默,抓起那张卷子,一把掀开了车帘,喊停了车辇。
“你先回去,我回趟皇城。”
兰殊跟着从车厢里探出身来,望着他已经翻身上马的身影,“你现在就回去?”
秦陌已经调转了马头,犹如一道旋风卷过,残风中,只留下他的简言简语,“后天就开考了,来不及。”
他再不回去告诉李乾,和他一起想想对策,这场筹备已久的考试,怕是就得废了。
天色已经黑沉,汇聚在天空的大片乌云,倒是迟迟未落下雨来。
兰殊站在车前,原地望了眼他疾驰而去的背影,转身再回到车厢内,面容上的惊慌失措,逐渐归拢成了平静如水。
她凝着那尚有余温的饭菜,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在他吃过饭后,再同他说这事。
就这么让他赶来赶去,好像是少了点儿人情味。
秦陌猜得不错,兰殊就是为了让他看卷子来的。
只是不是单纯的帮启儿看。
在兰殊的预想中,只要秦陌知晓了科举舞弊之事,他肯定会和陛下想出办法来应对,而她提前举报,也肯定能证明启儿的清白。
上一世,启儿就是因为这一次的科举舞弊,受到了极大的牵连。
他那俩混账表哥,在这场春闱里,买到了泄露的试题。
后来为了通过启儿连上她,得到秦陌的庇护,他们不惜拉启儿下水,叫他一并知晓了考题,还让他帮忙就考题去书中找出了对答的文章给他们。
启儿天资聪慧,却心无城府。
后来事情败露,那两崔氏嫡系却说是他给的文章答卷,启儿的笔墨字迹被他们捏着,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性子纯善高洁,不堪折辱,最后为了不拖累她,不愿她低声下气去求人,在家中自缢身亡。
那两嫡系子弟竟还说他是畏罪自杀,说是他为了钱贩卖的考题,把罪名全都推到了他身上,自己则落了个轻判。
兰殊后来知晓了真相,眼看崔家左右打点,就要将那两人从牢里接出,继续逍遥法外,一时悲愤过度,设法买通了同牢的囚犯,佯将他们失手打死在了牢房里。
那是她一个以前连鸡都不敢杀的姑娘,第一次在心里萌生出了杀意,第一回,想方设法地报仇。
第二回,则是知晓了兰姈死亡的真相后
兰殊坐在车厢内,搓了搓自己发颤的手。
这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057章 第 57 章
时隔三年, 占地八十亩的洛川王府,今年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回家。
直到科考当日,秦陌才从皇城归来。
兰殊一听到侍仆通传他回了府, 忙不迭从厨房里奔了出来,转过回廊,便朝着主屋的院子快步而去。
门廊下, 一道笔挺的身影径直迈进了屋。
兰殊张了张嘴, 没来得及喊住他。
她连忙跑了过去, 脚尖刚在门前刹住,只见那道颀长的身影杵在了门前,微瞠着双眸,盯向了里屋那一副精致绝伦的黄花梨拔步床。
秦陌此前从未关注过王府的装潢修葺,但也从未听兰殊提及她给主卧购置的是这么一副床。一般大额份些的开支,她多少都会同他提一嘴的。
秦陌并不是介意她擅作主张, 只是这样的床,这样的陈设, 与少年梦境里的那间屋子,影影幢幢, 几乎重叠在了一处, 如出一辙。
秦陌的脸色刷拉一下就变了。
他原忙活了好几日, 正想回来歇息来着。
本以为自个一见到床榻, 会恨不得一栽即倒,眼下,秦陌心口猛地打了个激灵, 倒是彻底清醒了起来。
“世子爷。”那梦境里纠缠过他无数个夜的柔美嗓音, 恰好在身后骤然响起。
秦陌浑身僵滞。
兰殊扶着门沿,微勾着唇角, 只见少年状似艰难地回过头,那表情格外不对劲,就像是掉进陷阱里,被夹住了尾巴的困兽,满目惶惑,逃也逃不出。
兰殊趴在门前,双眸疑窦地瞅了他一眼。
四目交汇,秦陌避过了她的视线,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之间,蹙起眉稍,“这怎么弄的?”
兰殊下意识低头,摊开手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袖角腕口,沾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红点,看着像是血渍一般。
“我刚刚在厨房做糕点,不小心沾到了一点调色料。”
秦陌神色稍霁,“怎么突然做起糕点了?”
“启儿这两天参加院试的秀才选拔,我想做点他爱吃的,等他从考场出来的时候,拿去接他。”
秦陌微一颔首。
兰殊继续站在门前,将他着意地望着。
秦陌眼睫轻颤了下,垂眸沉吟了半晌,才凝重着神色,压着嗓子道:“怎么把卧室布置得这么豪华?我一时间都没习惯过来。”
兰殊无辜地眨了眨眼,“不是我故意奢靡,这是陛下御赐的。刘公公前日亲自带人将这一套桌椅床架送了来,说是陛下祝贺你我乔迁,特意遣人寻最好的木匠打造的。我不好抗旨不遵”
秦陌蓦地回想起商议科举试题那夜,走出御书房,李乾曾夸口要送他一份大礼。
他当时还不信,目前看来,这的确是一份“大”礼。
就这一副堪比一间小屋的拔步床,躺下七八个大汉,绰绰有余,雕栏工艺之精巧,满大周估计也找不着第二副。
看得出来,李乾是花了心思的。
只是秦陌觉得他这表哥,多多少少和他有点八字不合。
秦陌抿了抿唇,挣扎了片刻,扭头决定先去书房凑合一个午觉,至少先定一定心神。
临行前,少年特意瞟了眼窗台前的高几,倒是没有那两盆异色的山茶花。
兰殊默默跟在了他身后。
秦陌回头瞥她一眼,望着她眼底闪过的忧思关切,才想起了什么,微朝她招了下手。
兰殊衔笑朝他凑近了两分,那独一无二的清甜女儿香扑鼻而来,掺着格格不入的法门檀香,秦陌鼻尖动了动,目光落了眼在她腰间多余的香囊上。
他当初送给她的香囊,他现儿只觉得越发碍眼起来。
兰殊的小耳廓自觉朝着他薄唇靠近,秦陌的眼前,一张莹润如玉的侧脸入目而来。
少年凝着她纤长浓密的睫羽看了片刻,低声与她报平安道:“陛下临时改了题目,从那十道以外的题目里选了考题。”
那日,秦陌连夜赶回了皇宫,同李乾禀报考题疑似泄露之事。两兄弟琢磨了一夜,决定将计就计。
他们并不知是谁泄露了考题,当下发作,只会打草惊蛇。不如假装全不知情,暗自修改考题,静待东窗事发。
今日是春闱的第一天,秦陌特意让静尘扮作了监考官,混入考场调查,凭他察言观色的能力,定能找出那些买过试题的考生。
他们花了大价钱,却买到了假试题,一定会恼羞成怒,回去找卖题的人。静尘届时只要顺藤摸瓜,自然就能抓住幕后操纵的罪魁祸首。
兰殊听到秦陌派静尘前去摸查,忍不住问道:“静尘师父不是秃头吗?也能扮监考官?”
“正是秃头,他什么都能扮。”秦陌道,“上回的任务,他还扮过女郎。”
至于他一个和尚何辜扮女郎,自是为了陪秦陌探查一些鱼龙混杂的场合。秦陌当时需要一位女伴,却不喜别的女人碰他,也不想带兰殊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
静尘生得眉清目秀,被迫揽下了这件差事,自此成为了他密探生涯中,最不堪回首的一段历史。
兰殊倒是一壁笑着,一壁目露欣赏,“可真是个人才,亏得姐夫当初愿意忍痛割爱。”
这回,这一声姐夫,可谓是名正言顺。
赵桓晋磨了兰姈整整一年,总算在今年的上元灯节,把美人娶回了家。
其间自然不知哭断了多少长安待嫁女儿的心肠,纷纷骂他放着她们这帮好好的黄花大闺女不要,竟去娶一个和离没多久的寡妇。
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可待赵崔两家的婚事一完,赵桓晋牵着兰姈上街,那一群咬着帕子的姑娘,梗着脖子将那新妇一瞧,不由都用纨扇避过了脸儿。
不愧是当年的崔氏第一美人,那一副经年不减的花容月貌,真是比不过。
也怪不得人赵大相公心心念念,惦记这么多年。
连最得力的属下,都拱手相让了他人。
对此,秦陌轻嗤了声,“早有预谋要做我的连襟,自然要讨好我。”
话音甫落,兰殊再想起自己少时无所畏惧的那些场景,后知后觉地窘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肘,警告道:“你不许再提那会的事,尤其是在外面,半个字都不能讲。不然阿姐知道了,非得宰了我不可。”
她这会儿倒是知道怕了,未免也有些太迟了吧。
秦陌几不可闻地勾了下唇角,转身离去前,低下头,伸手一探,扯下了她腰迹的檀香香囊。
“借我宁下神。”
兰殊记得他走前是这么说的。
后来,他再也没还给她——
春闱会试一共考三场,每场考三天,现下还有的熬。
院试只需连考两场,不过两日,崔启就从考场出了来。
当初那白梅树下投壶的十二三岁小少年,完全向着他俩姐姐的血统里不偏不倚地长,不过十五岁的年龄,已然有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刚提着笔箱从考场出来,就被人用一个裹着情诗的粉绢子砸了一下。
崔启摸了摸脑袋,捡起手绢,举目寻去,只见考场围栏旁簇了一群花红柳绿的姑娘,个个巧笑盼兮地朝着他张望。
他不知是谁的手绢,只好走过去,不失礼数地把它挂在了她们面前的栏杆上。
她们都不急着去拿,只笑吟吟地盯着他瞧。
崔启的性子温润腼腆,一下见这么多姑娘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不由躲闪了片刻,一时间红了脸庞。
直到栏杆另一头传来了几声熟悉的女子咳嗽声,崔启飘忽无措的视线有了落点,唇角呈出了一抹温情的笑容,“大姐姐,二姐姐!”
崔启提着笔箱朝前奔走了两步,兰殊盈盈一笑,兰姈却伸出食指,往他额间一敲,故作严肃状:“考到功名了吗,小小年纪就学会眉目传情了?”
长姐如母,这个词在兰姈身上,真是一点儿都不为过。
单从兰殊这般鬼精,犯事都最怕兰姈知晓,便能看出,她素日管起弟弟妹妹是有多严苛。
“姐,我没有”崔启捂着额间,求助地看了兰殊一眼。
兰殊当即会意,挽过兰姈的手肘,便努嘴道:“阿姐,你不该高兴吗?就他这闷葫芦的性格,这脸再不能看,眼神再不勾人,以后可怎么给你找弟媳妇?”
话音一圃,兰姈扑哧笑了一下,崔启的脸色愈发委屈起来,嘟囔道:“二姐,我是叫你帮我,不用让你损我的”
兰殊冲他耸了耸肩头,两撇眉梢俏皮地挑起。
兰姈笑了会,语重心长道:“我只是怕他分心,以后金榜题名了,谈婚论嫁是水到渠成的事。”
兰殊歪起头来,笑眯眯地反驳道:“哎,这话我可不同意,年少慕艾,怎么就一定会影响金榜题名了?姐夫年少的时候天天辍学来看你,现在不还是当朝大相公?”
兰姈脸颊顿时如胭脂扫过,一把捏住了兰殊的樱唇。她妹妹的这张小嘴儿呦,有时真是令人恨不得撕了它。
崔启见她俩依如幼时的打闹起来,站在一旁咯咯笑着,转眼,贡院外的另一条次干道上,传来了两道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两名男子同时策马,朝着考场门口而来。
只见他俩头戴官饰,身着朝服,一个绯红,一个绛紫,腰封间还都坠着可随时面圣的特敕鱼符,周身的气势,瞬时将水泄不通的考场外,镇得噤若寒蝉,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岔子。
直到他们不紧不慢地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径直朝着人群中同一位考生走了去。
众人哑然发现,这俩矜贵的官爷,竟同他们一样,只是百忙中抽身来接人的。
崔启一看见赵桓晋,便露齿微笑,还按儿时玩闹般地高声喊了他一句“老大”。
转眼迎上秦陌的目光,他神色微敛,虽目露倾慕,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唤了声“二姐夫”。
这称呼倒是没错,只是这截然相反的拘谨态度,令秦陌不由往赵桓晋看了眼,没觉得自己比他长得面目可憎。
两个兰倒是没料到他们能有空来,纷纷露出了诧异的目光。
她们本来各自准备了一个食盒,还想着接到了崔启,就直接回家吃饭——这个家不再是高门大院的崔府,而是两姐妹一同出钱在外头买的一个三进三出小院,专门给俩兄弟分府别住的。崔启崔弘不是崔氏嫡系,在崔府始终是寄人篱下,分到外头来,反而自在的多。
如今这俩官儿一来,多出两张饭量大的嘴,食盒肯定不够吃了,再看他们身着朝服的样子,下午还得回去上值,烧火做饭来不及,姐妹俩四目交汇了瞬,索性转程去了醉仙居,领着人下馆子去。
银裳奉命御车回家将张妈妈和崔弘及时接了过来。
崔弘自小喜欢舞刀弄枪,性子活泼,十二岁的年纪,已能一步跨四个楼梯。
兰殊与兰姈远远听到了他那蹭蹭袭来的熟悉脚步声,忍不住相视一笑。
崔弘如道小旋风般一把推开了房门,见过礼后,便迫不及待先打开了兰殊做的点心食盒。
望着那一笼笼色香味俱全的糕点,崔弘喜笑颜开,咽了咽口水,刚想伸出爪子来,又想起了张妈妈教过的礼仪,抬手,先请了两个姐夫尝。
崔弘拿起一块绿豆糕先递给了赵桓晋,赵桓晋噙笑接过,满口揶揄:“算殊妹妹还有点良心,记得我以前喜欢吃绿豆糕。”
兰殊轻呸了句,“您不是早就改吃鹅梨饼子了吗?这绿豆糕是弘儿喜欢的,他这是忍痛割爱,您还不快感激涕零一下。”
赵桓晋摇头笑了笑,转而小心递给兰姈先尝了口。
崔弘笑眯眯的,又拿起一枚绿豆糕,给秦陌递了一块。
小小少年个小身短,这么大个圆桌,秦陌坐在他正对面,他垫着脚尖,也没法彻底放到秦陌碗前。
秦陌正准备起身动作,兰殊却一瞬间比他先起了身,生怕他开口拒绝般,主动将绿豆糕从孩子的手上接过,免去孩子的尴尬,温言笑道:“世子爷不爱吃甜的。”
秦陌的确不爱吃甜食。
然而兰殊和兰姈的食盒,都是清一色的江南甜糯风味。
他们一家子,原本就是江南人。
虽然待在长安多年,早已习惯了北方饮食,私下相聚,还是喜欢追忆往昔。
兰殊确实没料到秦陌会来,开口便同他抱歉,温言续道:“我已经在柜台点了你爱吃的,马上就上来了。”
秦陌望着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双眸晦暗了瞬,短促的沉默,只道:“我没有那么挑食。”
他这话的意思只是,不必像对待客人那样对待他。
兰殊怔忡,环望了眼桌上的人儿,却以为他是不想别人觉得他骄纵,勾起唇角,连忙摆手笑道:“哪有说你挑食,点菜只是因为不够吃,毕竟这都下馆子了,总要叫你们吃饱来,再回去干活不是?”
秦陌颇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凝着她眼里的惴惴不安,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
她这样的防备,到底是怕招待他不周。
还是怕她的家人,在他这儿受到怠慢。
可这是她的家人,他又怎么会呢?——
饭毕,时辰尚早。
醉仙居后苑有不少亭台水榭,他们一同沿着回廊绕了一圈,当作消食。
张妈妈带着崔弘崔启走前最前面。赵桓晋与兰姈走在中间。秦陌与兰殊垫后。
面前小桥流水,杨柳依依。
秦陌抱臂走着,望了眼崔启回首同赵桓晋说说笑笑的背影,默然片刻,不由问向兰殊:“我看着很吓人吗?”
兰殊愣了下,“没有啊?”
秦陌看她一眼,短促的沉默,还是忍不住朝前扬了下下巴,意指崔弘,道:“他刚刚只是好意给我糕点,你为何非要拦他?”
“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我是不喜,但他已经递到了我面前,断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你这样,显得我很不好相处。”
兰殊拨了下鬓边的珠钗,迟疑地笑了笑,“有吗?”
明明是一声疑窦,少女眼底却划过了一丝腹诽。
他这话说的,就好像他之前有好相处似的。
秦陌将她眸眼闪过的所思所想尽收眼底,唇角不由抽了下,微不可察地咬了下牙,“有。”
“你看启儿平常喊赵桓晋,不是叫老大,就是直呼其名,对我永远都是恭敬的一句‘二姐夫’,明明老了他十来岁的是赵桓晋,却显得我更像是长辈似的。”
兰殊倒是笑了,“你还想和晋哥哥比?”
“不能比吗,都是姐夫。”
“那也不一样啊。晋哥哥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还不是姐夫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很熟了。我和你纯属于盲婚哑嫁,之前根本没有交集。你看你和陛下关系多好,可我也不敢直呼他的名讳啊。同理可得,你说是不是?”
盲、婚、哑、嫁四个字一出来,秦陌眉头的青筋一蹦,彻底噎了声。
他不可否认她说的有道理,只是,每一句,他都有些不想听。
何况,他也隐隐感觉得出,不单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他望了一眼赵桓晋搂着兰姈缓缓向前的背影,即便出门在外,赵桓晋也没有收敛,同兰姈举止亲密,是那种下意识间流露的情谊。
而他和兰殊,看似夫妻也很和睦,从始至终,一路走来,一直都是肩并着肩,从无僭越。
外人自然看不出什么,只当他们不习惯显摆恩爱。
但她的亲人,远比他想象中,明察秋毫。
秦陌的喉结微动,扭头再看向身旁的兰殊,默然聆听着心口因着她的砰然跳动,再一度,尝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第058章 第 58 章
夜色幽沉, 素缟色的月光,洒在了王府后苑的白鹭湖上。
这阵子,秦陌一直以公务繁忙作托, 远离那主卧舒适柔软的拔步床,睡在了书房硬邦邦的罗汉榻上。
月光透过窗台的罅隙斜斜照入,秦陌侧身背对着窗台入眠, 柔和的光泽沿着他的背影, 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边。
少年浑然不觉, 彻底沉浸在了梦乡之间。
这回的梦境,那个他,正是如今这个时段的他,却并不如少女所说的那般不爱吃甜食。
秦陌确实天生不喜齁甜的东西,糖心馅的糕点,什么绿豆糕桂花糕, 他基本是半星不沾的。
可梦里的他,正笔直坐在了圆桌前, 沉着脸色,吃完了一碟子热腾腾的甜点。
最后一口咀嚼完, 他掀起眼皮, 盯向了对面, 沉着嗓音道:“满意了吗?再生气, 可就过头了。”
少年循着他的目光瞬去,只见女儿家托腮坐在了他对面,眉眼弯弯, 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
他们之前似是起了争执, 而他正在拉下脸皮哄她。
可他惯是不擅长低声下气的,女儿家望着他眉宇间的隐忍几乎接近了极限, 识相软下了口气,轻轻唔了一声。
他紧揪着的心口可算松了下来,冷着脸,朝她伸出了手,“过来。”
她迟疑了一小会,乖乖听了话。
那娇俏的身影盈盈靠近,素白的柔荑刚伸出食指,探了他掌心一下,他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抬起她的腿,让她坐在了他腰间。
女儿家双眸微微睁大。
下一瞬,他便轻咬了她一口,深深吻住了她,学着她以前那般,把唇齿间的齁甜味,通过搅弄,尽数延到了她的樱唇里。
他以前是一点儿都不吃糖心的。现在能吃这么一碟,大部分都是女儿家恶作剧,给他喂出来的。
她素是知晓他脾性不柔,闹了别扭,也从不敢与他硬碰硬。
他基本不太说软话,哄她,都是通过抱在怀里,吻到她没脾气。
是以,每逢他惹了她不开心,她不哭不闹,就安安静静到厨房做一笼子豆沙馅的点心,含在嘴里,只要他想亲她,就得忍受这股子甜腻腻的味。
其实女儿家的唇齿也是香甜的,只是甘如清泉,从来没有齁甜气。
他不擅长哄人,只能蹙着眉心,接受她的戏弄。
这回,她亲也不肯让他亲了,直接端来了一盘子点心,让他自己意会。
男人低头紧紧含着她的樱唇,覆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越想越气,又气又无可奈何,忍不住朝她莹润的唇珠,又咬了一口。
他斥道:“不就几棵树的事,至于气这么久?”
兰殊努了下嘴,偏头不看他,鼻尖逸出了一丝娇嗔。
便是前两天,王府主厅门前的老樟树寿终正寝了。
平白多出一块空地出来,秦陌让元吉去寻几棵上好的白玉兰,兰殊却想种风铃木。
尤其想种黄花风铃木,一到春天,便是一派明媚的鹅黄色。
秦陌不喜那样花里胡哨的颜色,感觉种在正厅门前,颇失了端庄肃然,一下否了她的提议。
他话说得不太委婉,语气也失了妥当,不小心叫兰殊误以为他在暗讽她不端庄,便在心里,怄到了现在。
桌前,男人见她又不睬他了,只好将她抱在了怀里,用指腹摩挲了下她的脸颊,“我已经叫人把你要的树寻来了。”
他的声音总是冷硬的,目光却在她恢复的笑容间,逐渐柔成了一滩水。
女儿家眉眼彻底舒展开来,主动啄了他的下巴一下。
他的眸眼愈暗,将她揽腰抱起,摁在了榻上。
情至浓处,他紧紧抵住了她,终了半晌,也迟迟舍不得放。
男人从身后搂着她,不由心里划过了一丝认命。
若是这世间当真万物相生相克,那她是真的,天生有些克他——
一大清早,秦陌直接冲了个凉水澡,才整装束发,策马上朝。
春闱结束,考卷尽收。
今日的早朝,注定是十分精彩而灿烂的。
面对翰林院大学士韩崇主动上奏质疑春闱试题的变异,东窗事发,李乾索性在金銮殿上大发雷霆。
他将静尘搜寻到的一摞贩卖出去的考题,集合成三箩筐,尽数从玉阶上倒了下去,破口大骂:“你们缺钱,为何就不能同朕说!”
龙颜大怒,那刷拉拉泄露的试题尽数滚落在了诸臣脚下,清楚的不清楚的,纷纷心上一凛,持笏跪了一地。
李乾指尖颤抖,直指着翰林院所站之处,怒声狂斥:“丢人丢到外头那帮士子面前去,你们当初也是这么考进来的吗?”
“枉你们个个头衔国朝大学士,就这么做学坛上的典范?舞弊!抄袭!你们的礼义廉耻,都学狗肚子里去了?”
这话一坠儿地,甭管清楚不清楚的,也基本都听出个门道来了。
翰林院有人企图向举子泄露考题,从中牟利,可惜被陛下及时发现,来了招“偷梁换柱”,临时更改了考题。
那大学士韩崇没去监考,估计是不知有同僚如此不堪,阅卷时发现考卷题目不对劲,还搁这朝着陛下兴师问罪,正正撞到了枪口上。
陛下念及他们当中有不少年迈的老臣,个个关系盘根错节,沾亲带故,倒是没有在大殿之上指名道姓,留下了一些颜面。
可一下朝,卢少卿便在殿外的驰道上,奉旨拦住了数位翰林院的官员,婉言配合调查,请他们到大理寺喝茶。
此举一出,翰林院人人自危。
便是与科举舞弊无关,又有谁期盼遭到大理寺的调查呢。卢少卿何等人物,那是连你几月几日摸过哪个小姑娘的手,都能扒得一清二楚的人。
这一记巴掌打下来,翰林院除了老老实实奉命阅卷,再是不敢提别的。
正是预料到了这点,秦陌才敢怂恿李乾把黜落到候补位的“战与和”,列作了第三道考题。
这回,他们可以名正言顺选到主战派的人了。
李乾心情好,掂量着今时今日得已化被动为主动,反将一军,还得多亏了弟妹当日递卷子的误打误撞,他今日难得没留秦陌打两份工,让他按时下了值,美名其曰,好好回家陪陪内子。
秦陌一听,拎起桌上的官帽就走了。
马蹄声嘚嘚了一路,秦陌于王府门前翻身下马,刚走进院子,只见廊前一道俏影,款款端着一个竹筛走过,正朝着后厨走去。
兰殊以丝巾束发,鬓角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只有素淡的妆容,却难掩那一抹惊鸿影。
她一门心思往前,压根没有发觉到他的存在。
秦陌随着她身后过去,未进厨房的门,先闻到空气中蔓延了一丝熟悉的甜腻味道。
秦陌心脏猛地一颤,走前一看,发现她竟然又在做点心。
少年不由回想起梦境里那股子黏牙的折磨,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忍不住问她要干什么。
兰殊见他眉间紧蹙,不明所以,温言解释道:“朝朝回来了,我明天想去拜访一下薛府。”
所以这点心,是专门给薛长昭做的?
秦陌砰砰直跳的心口一抽,恍若遭到了一盆凉水泼袭,彻底沉寂了下来。
少年沉默了半晌,忍不住,打心底里冲自己嘲笑了声。
他真是做那些没头没尾的梦做惯了,竟还担心起梦境照入现实中来。
仔细一想,兰殊从来都没有主动给他做过什么吃食,给他送的饭,都是嘱咐厨房做的。
她从来没有为他下过厨,连他喜欢的她都没做过,又怎么会特意做他不爱吃的,戏弄于他呢。
他竟还一时间将梦与现实搅混,当真是可笑。
秦陌站在蒸笼前,不由捏了捏眉心,怀疑是自己最近劳累过度,以致精力不足,脑瓜子才有一刹那的浑噩。
这般一思忖,他转身想着回去补觉,回过首,只见少女端来的竹筛子上头,竟是一粒粒晒干的黄熟梅子。
秦陌平日还挺喜欢吃梅子的。
可他刚刚明明闻到的是甜味,她明显做的是甜点,如何用得着这么酸涩的东西。
难不成
秦陌不由好奇地多问了句,听了她的答复,转而,眼底被一片失望覆盖,勉强牵起了唇角,惨淡地笑了一声。
兰殊道:“暮暮上回给我写信说她想吃盐渍梅子了,这玩意比较难做,我用盐水浸泡了月余,这几天正好阳光好,就拿出去晒,现在正打算用糖料腌泡一趟,再拿出去晒。”
那给薛长昭的点心,至少他还能想着自己不爱吃,腌制梅子如此费心劳力
她还真是,对其他人都很上心。
而他,而他。
秦陌的心角宛若被人捏了一下,心头不由生出一股带着酸味的无名火,口中也多了一味散不去的涩然。
兰殊专心致志,除了必要的回话,几乎把他当成了空气般,正低头捯饬着糖料。
转眼,少年却偏偏来与她作对,上前将她的手腕一拽,沉沉的语气中,竟带着点有意引起她关注的执着,“我饿了。”
秦陌今天回来的甚早,眼看太阳都还没下山。
他平常也没那么早吃晚膳的习惯,兰殊愣怔了会,道:“那我弄好了就叫厨娘给你准备晚膳?”
“我现在就要吃。”秦陌执拗道。
自从交心做友之后,他还挺久没用这么耍性子的口气同她说话了。
兰殊不由轻啧了声,颇为不解地瞅了他片刻,怀疑他是下值太早反而犯起闲来,拍着他的肩膀敷衍了几句“好”之后,反手推着他的后背,把他摁出了厨房。
“你先回去,待会就叫人给你送,行吧?”
砰地一声,少女关上了厨房的门。
秦陌微睁大了眼眸,一壁纳罕她竟敢这么对他,一壁又寻不出她有什么具体的错处。
秦陌凝着那紧紧阖上的门,耳畔边不由回响起李乾今日放他走时的话。
好好陪陪内子。
他倒是想奉旨听命,奈何她压根就不指着他陪她。
少年呆站在了门口半晌,最后,也只能转身离去。
兰殊从厨房出来,夕阳已经挂到了树梢上。
金色的光辉穿过长廊,斜斜打在了她身上,兰殊望着暮色四合,顿了顿,好似才回想起秦陌回了家,还说要吃饭来着。
她忙不迭将厨房还给了厨子,叫他们连忙准备饭食。
兰殊快步朝着主厅方向前去,远远看到了少年熟悉的身影,长身玉立在院子前头的长廊前,望向了院前那一块空荡荡的土壤。
院子前的一棵樟树今儿个倒了,也是年纪到了。
邹伯连日便让人把树身挪离了去,眼下正在清扫残枝落叶。
兰殊缓缓走前,目光一错不错地探寻着秦陌的神色,迫切想知道他可有饿得发昏作晕,会不会一见她,便先上来收拾一顿。
只见秦陌沉吟了会,扭过头来。
兰殊顿时立正,秦陌的神色还算和缓,却透着一丝不明所以的困惑。
他目光落在那满地残叶上凝了片刻,再看她一眼,似犹疑似探寻般,开口询问她有没有想种的树。
兰殊望向了那块空地,默然片刻,笑道:“就种世子爷喜欢的白玉兰吧。”
秦陌短促的沉默,仍然看着她,“满庭都种白玉兰,是不是太单调了,不如换些更朝气的颜色来,你喜欢风铃木吗?黄花风铃木。”
只见少女的眼底划过了一丝短促的愕然,继而,却摇了摇头,凝向了那块空地,淡漠了嗓音:“不喜欢。”
不喜欢吗?
秦陌垂下眸眼,心底自嘲地笑了声。
果然,那些似真似假的梦境,终归只是梦境?
夕阳垂落,春日的晚风携来,拂过了少女的鬓角。
兰殊站在了院子里,顺着空地边上的白墙,不由望向了围墙外的天空,问道:“今夕,何年何月何日了?”
“元成三年农历三月初九。”秦陌答道。
兰殊不知想到什么,看了他一眼,垂眸蓦然一笑。
再仰起头,少女荡漾在唇角两边的笑纹,几分欢喜,几分怆然。
快了。
快了。
第059章 第 59 章
逢十休沐, 今儿个一大清早,秦陌原还打算陪兰殊一同去拜谒薛府。
两人并肩出门,秦陌帮她提着食盒, 都走到马车前了,偏偏宫里临时来了传召。
秦陌只好换回一身绯红的官袍,入宫觐见。
兰殊本没有要求他陪同, 与他作别, 便自个拎着糕点食盒, 弯腰走上马车,朝着薛府的方向前去。
早在年前,卢梓暮递回的拜年书信中,提过今年开春会回一趟京。
令兰殊意外的是,这趟回来的,竟只有薛长昭一个。
孙管家一见兰殊, 立马招呼人把门打了开来。
兰殊熟稔地走过前院,询问暮暮所在何处, 孙管家躬着身,眉开眼笑道:“我们也是昨儿少爷回来了才知道, 少夫人有喜了, 眼下已有七个月大!少爷不舍她舟车劳顿, 这趟便没有让她跟回来。”
兰殊蓦地停住了脚步, 面容呆滞了片刻,随之绽放出了灿烂的笑纹。
上一世,薛长昭这趟回京复命来去匆匆得很, 兰殊得到消息时, 他人已经离京了。
那会儿兰殊与秦陌虽已圆房,感情升温, 却还没有到她敢恃宠而骄的程度,她规矩待在闺阁,也不敢四处乱晃,并没有来过薛府拜谒。
是以兰殊只记得下一回暮暮归京,会抱一个满岁的大胖娃娃回来,却没有仔细计算到,卢梓暮正是这段时日怀上的。
怪不得那会薛长昭复完命就忙着赶回去,谁的旧也没续。
也怪不得暮暮会在信里同她说想吃盐渍梅子,这不是典型的酸儿辣女么。
兰殊都已经在脑海里想象出了暮暮那个小傻瓜,几个月前写信那会,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怀了孕,一边害喜,还一边下笔同她念叨着想吃梅子。
后来叫朝朝请了大夫一瞧,她才在满目骇然中回过味来,耷拉着脑袋,哭唧唧说自己这趟岂不是回不了长安。
兰殊足足叹笑了两声,打心里为他俩高兴。
只是兰殊以往进薛府的门,都是直接朝着后院去,这会儿卢梓暮不在,她要见薛长昭,按礼数,还是往前厅去的好。
这时,一个家仆弯腰跑过来找寻孙管家,似是有什么急事。
兰殊对薛府也算是熟悉,婉拒了孙管家的引路与招待,让他尽管去忙府内事务,她同银裳自主走向了前院的大厅。
“待会回家,我们到库房寻一些柔软的绸缎来,我要给我的小干儿子好好做几件小衣。”兰殊提着裙摆走下回廊的台阶,回过首,唇角衔笑道。
“薛夫人还没生呢,姑娘怎得就知道一定是个小公子了?”银裳随在她身后笑问。
“我就知道。不信你同我赌赌,就赌你到时候的月钱?”
“奴婢的月钱本来就没多少这赌注本太大,我不玩。除非您给我涨一倍月钱,我就拿出一半同您赌。”
“你这个小滑头,倒是会盘算。”兰殊唇角的笑意益深,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俩主仆说说笑笑着走进了前厅。
一入门,只见左列黄花梨太师椅旁的山水屏风后,长身玉立了一道修长的男子身影。
兰殊还以为是薛长昭比她先一步过了来,忙着衔笑朝前走了两步,绕过屏风,“朝朝,这下你可得意了吧”
话音还未坠儿地,那人回过首来,却是一张十分温润谦和的陌生脸庞。
兰殊蓦然一顿。
只见眼前的男子二十四五的光景,身形秀逸,仪度翩翩,一双温和的眼眸悠然闲赏着墙上字画,意态从容,只在触及到少女绝美的眉目片刻,有一瞬间的静止。
四目相对,兰殊眨了下眼。
对方明显比她呆滞了更久,好似才反应出这么直勾勾盯着一个女孩有失礼数,垂眸干咳了声,笑容温雅明净,“长昭他回书房取书去了,待会就来。”
兰殊轻轻嗯了一声,脸颊犹如胭脂扫过,后知后觉生出了一点认错人的窘迫来。
那男子又笑了笑,主动作揖道:“在下邵文祁,蜀中人士,是长昭在海外结识的朋友。”
话音甫落,兰殊并没有立即回礼自介,反而微睁大了双眸,唇角噙起惊喜的笑纹,激动道:“我听公孙先生说过您!您是她在海外时收的第一个徒弟,近年大周新晋的皇商,最近在商界风头可盛了!”
邵文祁唇角衔笑,朝着公孙府的方向又是一揖,“都是先生以前指点的好,姑娘也在思邈堂上课?”
兰殊才想起敛衽回礼,深深一揖道:“崔氏兰殊,给师兄见礼。”
这一声尊敬的师兄,一下便将两人的关系拉近了起来。
薛长昭拿着一摞书迈进门,只见他俩坐在太师椅上,各自端着茶水,已聊得很是投契。
薛长昭忍不住挑眉道:“不是来找我的吗?你俩倒是自来熟。”
兰殊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直到他进门后,才打开了她专门给他做的芙蓉莲子酥,邀请他们俩一同品尝。
薛长昭露出一丝愉悦的笑意,拍了拍邵文祁的肩膀,“你今天算是赶了趟,有口福了!”
邵文祁尝了下,对于兰殊的厨艺,赞不绝口。
兰殊见薛长昭给了他一摞洋文的书,不由好奇询问,邵文祁道是借来拿回去教他族内的后辈学习。
“有书有教材,他们学的就会容易许多。”邵文祁道。
兰殊一直听公孙霖说她最初能有缘结识年少的邵文祁,皆因他在第一批出海的商人中,洋文说的最溜,却从不知晓他是自学成才,期间吃了不少师从无门的苦。
这会儿听他提了三言两语,兰殊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邵文祁不止是来借书的,还带了数个大箱子,好给薛长昭进宫面圣时,作为贡品呈上去。
薛长昭一直放心不下卢梓暮,拖延了数日方归,走的是加急的路程,快马加鞭,自然没能带多少东西回来,只好跑到邵文祁这打秋风。
邵文祁正好从西域那边回来,慷慨解囊,什么珍稀玩意都给他送来了。
眼下偶遇到一个小师妹,邵文祁承了她一句师兄,当然也得给个见面礼,箱子一打开,他便叫兰殊走上前去挑选。
兰殊倒没有想过要收什么见面礼,但那一箱箱的珍宝,委实令人眼前一亮,她不由上前,指着这个,指着那个,询问是什么。
邵文祁和薛长昭都有耐心,见她好奇,一一给她讲解。
“要不要拿一个鸵鸟蛋回去?”邵文祁见她抱着那硕大的蛋,忍不住掂了掂它的重量,温言笑道。
兰殊只是猎奇,这么大个蛋,她拿回去又不能孵,又不舍得吃,实在是没必要同圣人抢这份惊喜。
兰殊摇了摇头,将它小心放回了原处,俯身之时,鼻尖袭来了一阵特殊的香味,令她不由循味看向了那一袋红艳的香料。
邵文祁道:“这是天方国的藏红花。”
兰殊目露惊色道:“我听公孙先生提过,这是世间最昂贵的香料。”
邵文祁颔首道:“十万朵花,只能产出这么一袋。”
薛长昭见兰殊作势要将它捧起来细看,伸手阻止她道:“哎,这东西你可不能乱动。”
兰殊面露疑惑,“为何?”
薛长昭眉头一压,故作深沉道:“你不知道天方国有个说法,就是女子千万别吃藏红花吗?”
兰殊继续狐疑地看向他,只听薛长昭幽幽解释道:“因为这玩意,女子越吃,皮肤会越发细腻光滑,所有人都看不出你的真实年龄,无端增加非常多的追求者,令你无比烦恼!”
兰殊怔了片刻,发现朝朝又在耍她,嗔怒地打了他一下。
邵文祁在旁边温言笑道:“要不小师妹拿这个也行,天方国本地还有一句名言,藏红花是上天赐予女子最好的礼物。”
兰殊趴在箱前,思忖了会,还是将那一袋昂贵的香料放了回去,“我虽也想要这上天赐予的礼物,但我觉得把它送给公主娘娘会更好。”
薛长昭一听,同邵文祁笑道:“她这是怕她拿走了,我就没拿得出手的东西给长公主了。”
兰殊瞥了他一眼,一副“你知道就好”的模样。
邵文祁见这小师妹脾性灵动可爱,也不贪图贵重,不由薄露笑意,于她身旁俯下身,朝着箱子里打量了片刻,拿起了藏红花旁的一个藕白色香囊。
“那送你这个好吗?”
兰殊接了过来,疑惑道:“这是什么?”
“也是香料,产自罗马南中端的百里香。”
“百里香?这个我倒是没听过,贵吗?”
邵文祁摇头笑了笑,“不贵,不过它的寓意好。当地人曾有一个传说,不论多么害羞的人儿,只要将百里香配在身上,就能鼓起勇气,追求心中所爱。所以,它一直是勇气的象征。”
这个寓意,似是让小姑娘听进了心里,只见兰殊捏了捏那香囊的穗子,眼底划过了一丝钟意。
邵文祁乘胜追击,温言笑道:“你既叫我一句师兄,总要给你点见面礼的。不然改日公孙先生知道了,发现我什么都没给,定然要笑话我小气。”
“那,我就要这个吧。”兰殊收下了那枚香囊,弯弯了眼眸,冲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明丽刺目,倒叫邵文祁不经意恍了好一会的神。
这时,孙管家恰好躬身走了进来,同时与薛长昭和兰殊禀告道:“世子爷过来接世子妃了。”
世子妃。
邵文祁心里蓦然沉了下,再度看向了眼前的小姑娘。
孙管家的话就像是一阵风,一下把此时此刻同他一起蹲在箱子前的她,吹向了九重天上。
“原来小师妹已经成婚了?”邵文祁道。
兰殊点了点头,薛长昭则拿腔拿调地揶揄起来:“是不是没见过已婚妇人还去读书的?”
大抵是兰殊入思邈堂上学,令邵文祁一开始,就没想过她是有夫之妇。
兰殊对着薛长昭嗤之以鼻,禁不住起身,虚踹了他一脚。
邵文祁沉吟了会,亦站起身来,和言见解道:“学海无涯,读书这种事,本不应受到身份的限制。”
兰殊目露欣慰,展颜笑道:“不愧是师兄,你这话同先生的观点一模一样!”
邵文祁发现她的笑容当真是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总叫人一望,便有些挪不开眼。
四目相对,他俩站在了大厅内,不由相视而笑起来。
恰恰这一幕,落到了行至门前的秦陌眼中。
邵文祁听到了趋近的脚步声,转首看去,只见随在孙管家身后而来的,是一位极其俊美的年轻男子。
院外的微风轻轻拂过,他一身绯红的官袍隐隐而动,眉目如画,丰神秀逸,身姿挺拔颀长,却蓦地在门前停下了脚步,目光从始至终,定格在了少女唇角的笑颜上。
直到薛长昭上前作揖,秦陌见兰殊的目光可算是注意到了他的到来,斜眼看向了那引她发笑的陌生男子。
四目交汇,邵文祁望着他眸眼里的寒意,就好似凝了一层冰。
即便是初次见面。
对上眼前男子目光那刻,秦陌的心里,莫名划过了一丝隐隐不安的强烈直觉。
犹如周边拂过少年耳畔的不是春风,而是远方响起来的,阵阵号角之声。
第060章 第 60 章
马车横穿了朱雀大街, 踩着辚辚之声,一路驶回洛川王府。
车厢内,兰殊一路上都在把玩那枚藕白色的香囊, 盯着上头别致的纹路看。
这香囊并非中原的纺织技艺,更像是公孙先生提过的波斯丝绸,其间以金丝银线, 描别了祥瑞彩云。
那祥瑞不是什么龙凤, 而是一种素未谋面, 体型巨大,脖子十分长的鸟儿。
邵师兄同她说,这便是鸵鸟。
兰殊内心不由唏嘘。
怪不得能生出那么大的蛋儿。
她一时觉得新奇不已,唇角衔笑,不停端详着那香囊上的鸵鸟图案,捋着柔软的穗子。
这一系列的动作, 落在秦陌眼中,便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与喜欢。
少年的眸色一沉, 心尖蓦然发酸,跟窝了一口血似的。
秦陌只是难以控制地去比较了下, 他当初送她香囊时, 她的样子。
很乖顺, 很识相, 他给什么,她就佩戴什么。
他曾是欣慰她这么识相的,如今, 只觉得往事不堪回首。
她那一副听话的模样里, 何曾有过一丝今日这样的欢愉呢。
说到底,都怪他自己送的心不诚。
秦陌不可抑制地揉了揉眉心, 摁了下头疼不已的太阳穴,轻咳两声,“刚刚那个邵”
兰殊抬起首,见他似是没记住人家的名字,好心提醒道:“文祁,邵文祁,公孙先生的头号弟子,论辈分,他还是你师侄呢。不过他比你大五岁,真喊你师叔,还挺奇怪的。”
兰殊浮想着那画面,不由低头吃吃笑了两声。
连人家多少岁她都知道。
秦陌听她一句话就把他俩关系拉的这么近,心里莫名生出两分排斥,睨了她一眼,“那照你这么说,你不是也得喊我师叔?”
少女竟还当真思忖了会,“嗯如果你想,也行。”
秦陌的心跳都好似滞了片刻,心尖这口血是彻底化不开了。
他不想再和她掰扯这等乱辈分的事,直截了当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邵师兄吗?”兰殊垂眸想了想,“朗朗君子,儒雅端方,公孙先生对他的评价一直不错,确实可以提拔作为陛下身边的可用之才。”
敢情她以为他是物色到了人才,在咨询邵文祁的人品能耐。
兰殊一力举荐道:“他不过十五岁就敢跟人出海做生意,还自学洋话,有胆量,有魄力,又吃苦耐劳,委实不错。”
秦陌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起,沉声道:“我也会说西洋话,我还会说吐蕃语,突厥语,高句丽语”
兰殊眨巴了下双眸,“我知道,但你们不一样嘛。”
“怎么不一样?”
兰殊有理有据分析道:“你出身高贵,之前在枢密院俸职,会说外邦话是任职所需,又有这么多大学士教,说得好是常理。他只是蜀中一家普通镖局的庶子,自小不受宠,身边也无引路人,却闯出了一番自己的传奇。”
秦陌凝望着她眼底流淌的钦佩。敢情他会说十多种语言是常理,他会几句西洋语就是传奇了。
“你连他自小不受宠也知道?”
兰殊顿了顿,“公孙先生同我说过他的故事。”
秦陌这下倒是真的要笑了,鼻尖一嗤,唇角边露出的笑痕,多多少少夹杂了几分彻底的怅然。
师姐这是专门给她授课,还是专门给他添堵的呢。
兰殊听着他骤然冷淡的笑意,心里多少有些不明,“世子爷有什么话直说?”
要是他没看上邵师兄,不打算提拔他,兰殊也没有丝毫强求的意思,不过是适时举荐罢了。
再则,不是他先问起来的吗。
秦陌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马车转了个弯,逐渐逼近了王府门口。
秦陌端坐在车厢内,定定望着她澄澈无辜的双眸,总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可奈何。
少年双眸一垂,视线落在她手中碍眼的藕白香囊上,忽而朝她伸出了手,“能不能把这个给我?”
原来绕这么大一圈,他是看上了这枚香囊?
兰殊望向他灼灼的漆黑眸子,握着香囊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可这是别人给我的。”
“不可以送我吗?”
兰殊讶然,不由将香囊往怀里拢了拢,“哪有把别人送自己的东西送人的”
“可我想要。”
秦陌定定将她看着,难得露出了一点状似渴求的语气,整个人却往前倾了半个身子,几近是威逼。
兰殊脖子缩了下,垂眸将头往后埋了一点,捏着香囊的手转而藏在了身后,指尖微微发白。
而她护的越紧一分,秦陌的眼眸就越沉一分。
他一步一步往前倾,兰殊一步步后退,最后,无处可逃,被他逼到了车厢的角落。
后背靠上了车壁的沿隙,两人离得很近。
兰殊兀自咬了下唇角。他再靠近,就要压上来了。
眼看他已然要伸手来抢,兰殊只好低着头,手握成拳,不轻不重地抵在他胸前,“你是想拿去送给卢四哥哥吗?他的确喜欢香料,但不喜欢外邦货的。”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看似求饶,落在尾调处的微笑,带着一点几不可闻的恻然。
秦陌欺负的心思一瞬间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内心某处宛若剖裂了一道口子,淌出了一股不知名的苦涩味。
她为什么会以为他想送给卢四郎。
他从头到尾都没这么想过。
秦陌张了张嘴,轻启齿缝,心里有什么话呼之欲出,喉咙里滚了一圈,却又没能说出口。
马车吁地一声停了下来,他们回到了王府门前。
兰殊趁着他这一瞬间的犹疑,低头绕过了他的手肘,一股脑掀开车帘逃了出去,溜之大吉,“改天,我寻更好的让你送他!”
“崔兰殊——”
他跃出车帘,朝着她兔子一般的背影叱道。
“啊,我新种的花忘浇了,有什么事下次说——”
秦陌跟在后头望着她一溜烟跑去了后花园的背影,咬牙切齿地笑了一声。
成天到晚,不是抱着算盘记账,就是拨花弄草。
心思都搁别处了——
这一夜,秦陌毅然搬回了主卧就寝。
下午,他伏在书房的案几前写着呈文,执笔呆呆悬在半空,默然了好一片刻,抬起头来,便叫元吉去通知主屋的人儿,他今晚回去睡。
兰殊自然奉命备好了他的枕席,那一张宽大的拔步床,便是分去一半给他,剩下的也足够她自个滚两个来回。
他在与不在,于她都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夜色渐深,秦陌从案牍前起身,窗外已是一片幽沉。
秦陌摁了摁疲累的眼眶,一路顺着回廊上昏黄的烛笼,回到主屋,院里黑黢黢一片,灯火已经灭了。
周围阒寂无声,秦陌缓步上前,注视着眼前这扇熟悉的门,蓦然回想起那些虚虚实实的梦境,他曾不止一次在微寒的夜色中,推开这一道门。
入目的,都是女儿家守在烛火前,撑着发沉的眼皮等他的身影,以及看到他回来那一刻,回过眸来的灿烂笑颜。
秦陌轻轻推开了内室的屋门。
屋内一片昏暗,借着门缝洒入的月光,他看到床幔后,她蜷着的纤小身影,已是独自睡去的模样。
秦陌扯了扯襟口,心里很清楚,只要他咳嗽几声,便能将她唤醒,她自然会起身点灯,让人给他打水,一直伺候到他洗漱完毕,甚至帮他绞干头发后,才会再把烛火吹灭。
但他退出了内室,自己脱了衣裳,自己悄然入了耳房。
有些感情一旦变化,对应他的一些事情,看似她份内的,可不是她主动的,到了他这,也就变得没了什么意思。
秦陌坐在浴桶之中,捏着太阳穴,游神了许久,直到水温变得冰冷,他猛地打了个冷颤,才勾回了神思。
秦陌蓦地想要起身,顿了顿,一时顾虑到水花迸溅的声响,唯恐惊到了内室榻上的人儿,他又缓下了站起的身子。
轻轻披上睡袍那瞬,秦陌心里不由自嘲地笑了声。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待她,竟变得如此小心翼翼起来。
连盏灯都没舍得亮一下。
秦陌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内室,掀开幔帘,中间隔着一条长枕,只见兰殊不知发了什么怪梦,双手并叠在了枕间,俯首埋在柔软的锦缎上,闭眸沉睡。
这显然不是个舒坦的睡姿,任由她这么趴一晚,第二天铁定腰酸背痛起来。
秦陌唇角抽了抽,俯身上榻,悄然拿开了中间碍事的长枕,上前给她把脸转了回来。
一翻身,他才嗅到了她身上溢出了一丝果酒的气息。
敢情今晚这丫头还闲情逸致地吃了两杯温酒来助眠,怪不得睡得七歪八倒的。
真是一点没被他回来睡的消息,影响到悠闲生活的分毫。
无一丝喜,无一丝忧,波澜不惊。
秦陌拉过柔软的被褥,往她身上一盖,拉着她的手,就往被子底下塞去。
少女却彷佛摸到了熟悉的触感,翻了个身,反握住了他的手肘,往他身上凑了过来。
秦陌低头看着她习惯性环住自己的手臂,喉结一寸寸下沉,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地笑了声。
这些天他都没同她睡一处,也不见她有哪儿不适应。
这会一回来,她倒是仍记得在睡梦里拉住他。
兰殊抓他的习惯,说来,还要从前年的那个冬天讲起。
他俩之前一直都是隔着一个长枕睡的,从无半丝逾矩。
直到有一日,屋外下着鹅毛大雪,秦陌就着雪景,又入了一个梦,睁开眼时,未过三更天。
少年近乎已经学会了同这些杂乱无章的梦境和平相处,不再每一回都闹得自己惊慌失措。
更多的时候,只当是做了一场子虚乌有的甜蜜梦。
他凝望着窗台的雪光,怔了会神,忍不住侧眸,看了眼长枕另一头的姑娘。
那一张同梦境如出一辙的美人面,却似是被什么噩梦魇住了,芙蕖小脸苍白无色,犹如关外的风雪,惨淡无光,身体无意识地蜷缩成了一团。
就像寒风里受冻的小动物。
她是真的很怕冷。
秦陌原先并不爱在屋中生火,破例为了她,点了银碳笼。
后来还特地让婢子在床上添了热水囊,由着她脚上踩了一个,手上握了一个。
那一头泼墨般的秀发,散了一整个床铺,热水囊只剩下一点余温,散发出的热量,半分都没吸入她的娇躯内。
少年帮她拢了拢被子,无意间触碰到她一点肢体,竟是和雪一般的冰凉。
秦陌几不可闻地打了个冷颤,她却好似搜寻到了久违的温暖,忽而拉住了他的手指,凑近了些许。
兰殊陷在梦境中,在漫无边际的大雪里中寻觅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块暖玉石,紧捂着,爱不释手。
迷迷瞪瞪间,彷佛感觉到有人悄然拿开了中间的长枕。
而后,她冰凉的手脚好似触到了什么极其暖和的物什,紧蹙的眉宇,渐渐在舒适的温度中,舒展开来。
如今是一年的阳春。
兰殊虽然不再像冬天那般冰冷,却也有些习惯了在睡梦中抓着他。
秦陌见她的手自觉环了过来,一时间真想叫她摇醒,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可他还是沉默着躺了下来,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肘,与她面对着面,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那双眸紧闭的少女似有所感,眼睫动了动,倏尔,睁出了一条缝,眯眼看向了他。
秦陌的神色僵滞了下。
她似醒非醒地问了句,语气却不甚友善,“你来了?”
“嗯”
秦陌含糊地回了声,凝着她半眯的状态,脸上还带着点微醺的红,有一种半醒未醒,似醉非醉的恍惚感。
兰殊由上而下睨了他一眼,嗔言骂了句,“你怎么这么烦?”
秦陌心口一紧,双眸不由微微睁大,“我怎么了?”
兰殊戳了戳他凑得极近的脸,“这么大的床,你哪不能睡,就非得挤我?”
“”
你有本事先把手放开啊。
兰殊唇齿间透着一丝酒气,厌欠道:“烦死了,你真的烦死人了。”
秦陌紧盯着她满面嫌弃的模样,忍不住咬了牙,“你再说一遍?”
兰殊的眼睛一直处于微醺的状态,想睁也睁不开,声音也带着困倦的鼻音,语气却很坚定,“最烦的就是你。”
秦陌不由失声了半晌,冷嗤了声,“行,我最烦,那你觉得谁不烦?”
秦陌一眼不错地看向了她,唇角趋渐抿直,脱口而出道:“邵文祁就不烦?”
话音甫落,秦陌自个先抽了一下心头。
少年不由对自己瞠目结舌了片刻,只见兰殊沉默了会,目不转睛看着他,丝丝缕缕地吐着微弱的酒气,良久,轻哼了声,“比你强。”
秦陌彻底被她噎了过去,双手紧紧攥起。
可不待把她拽起来好好掰扯掰扯,兰殊就醒了这么一会儿,骂爽了,便又彻底睡了回去。
秦陌是摇也摇不醒了。
少年瞪着她紧紧闭合的双眸,以及兀自骂完了他,又还没有松开他的柔荑小手,不由咬紧了牙根。
真好,极好。
简直气得他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兰殊迎着滤过床幔的晨光,睁开了双眸,身旁仍然只有一条长枕。
而她自己则匍匐在了长枕上,手和脚都搭在上面,呈现一个环抱的姿势。
兰殊犹记得冬日时分,她每每醒来,也都是这么抱着长枕的姿势。
那时她还纳罕了好一阵,原来这长枕晚上抱着,竟如此温暖。
兰殊轻眨了眨眼眸,一双眼眸惺忪又呆滞,明显是睡得迷糊,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悠悠抱着长枕,甚至都不确定昨晚秦陌到底有没有回来睡过。
可她起身梳洗过后,却发现她明明放在妆奁内的藕白香囊,莫名不见了踪迹。
“银裳,你有看到我的香囊吗?”
兰殊急声唤着,坐在梳妆台前,不由挠了挠后脑勺,一时间怀疑是自己记错了储放的地点。
两主仆一同在屋里翻翻找找了大半天。
可它,就是不翼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