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天灾来的猝不及防。
是的, 就是天灾。霜冻最后一个取景地的名字叫z市,z市地处偏僻, 因为有山脉阻挡,这么多年来都没经历过这么大风级的台风,不要说红色预警,连蓝色预警都没见过。
渔船紧急回航, 海水倒灌,电线杆高高地塌下来, 水电同时中断,风裹挟着断木碎石在灰蒙蒙的天幕上盘旋,一时间仿佛末日来临的景象。这种猝不及防的天灾之下,恰好在室内的人无疑是幸运的。
而除了在室外、在海边的人外, 最危险的是各种海边地下商场和车库的人们, 尤其是车库。
海水倒灌进车库, 猝不及防地积起来, 车漂浮起来重叠着拦住去路连入口甚至都被海水堵住了,而信号中断,更不可能向外部求援, 只能眼睁睁看着水一点点漫上来,没过口鼻。
那种感觉无疑是绝望的。
石斐然是开着车跟过来的, 他没方怀跑得快。方怀听说了笔记本被淹的消息,直接出门上了最后一班没停运的公交, 半路公交停运又换了自行车, 冒雨踩过来, 石斐然开车在后面反而被堵车卡住了。
他进了酒店,先是看见被水灌了大半的停车场入口,心里先松了口气。
他知道方怀是个固执的人,但他的固执很有分寸,不至于做出拿命去换个日记本的傻事。他最怕的反倒是停车场积水不多,方怀执意进去找,进去之后水涨起来把他给堵住了。
然而,他的视线从大堂里十几个人脸上一一划过,忽然心里一沉。
没有方怀。
那个林家来的小伙子局促地握着手、额头冒汗,焦急地踱步,其他几个人也是慌乱的,但勉强压抑着恐慌分发搜集物资。把所有矿泉水和食物都收集起来,分发出去,谁也不知道这场台风会持续多久。
“方怀呢”石斐然问了那个剧组过来交接的人,此时心里还没做最糟糕的打算,留着一线希望,“他太累了,上去休息了”
几个人看着他,一时脸色煞白着,没说话。
石斐然的心猛地凉了下去。
“我进去找他。”
林家那个小伙子抖着嘴唇道,一边说一边脱下外套一扔,脱了鞋要往外走。
“你冷静一点”他身边的人立刻拦下了他,“去送死一个还不够吗你们都疯了”
这一句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轻飘飘的稻草。
断电了开不了灯,窗外雷声轰鸣,闪电照亮了一张张恐慌的脸。众人安静了半晌,有人呜咽出声。
“方怀呢”石斐然看着停车场的方向,整个人都在发抖。
一个人把一个橡胶小玩具举起来给他看。上面挂着一张早就被打湿、破破烂烂的布条,字迹已经非常模糊了,依稀看得见救命两个字。那两个字的笔迹很稚嫩,像是小孩子写的,而救命下面还有一行更成熟些的字,是b13。
b13是停车场里的一个停车区,这是求救的讯号。不难猜出,此时被困在里面的那一大一小车是停在b13区。
就在半个小时前。
那时停车场入口的水刚淹没到腰部。众人对着小鸭子研究了半晌,最后其中一个人勉强笑了笑:
“是恶作剧吧。”
说这话的心思谁都能猜到,但此时此地,没有人笑话他。
“即使真的有人在里面,”另一个人急喘着气,说,“咱们也不可能没那个能力救,要专业潜水队来。我在打110了,没信号。”
谁都知道潜水队不可能来,即使来,也是一两天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整个城市都陷入了一团糟的状态,毫无秩序可言。这样的停车场和地下商场不知有多少,这里不是人最多的,也不是离警察局最近的,凭什么来救人
里面的人恐怕凶多吉少。
方怀在一边安静地听着。少年唇色是一种很淡的颜色,他衣角浸着水,挽起来的裤脚也在往下滴水,浅色的眸子干净极了,他已经没有最开始那种慌张难过的状态,在此时此地,显出了一种不符合年龄的镇定。
“方怀,你说是吧”
剧组那人认识他,这个小鸭子是方怀捡到的,他想要得到方怀的附和认可,才能心安理得的对那些人的求救信号视而不见。
毕竟法不责众。他们也不是不愧疚,也不是麻木不仁,只是灾难当前,还是自己的命重要,不是吗
方怀安静了片刻,点点头。
众人都松了口气,有种终于从愧疚感中逃脱的释然感。那个剧组的人走过来,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你也别觉得愧疚你在找什么”
少年俯身从柜台后面找出一支手电筒,换了新电池,又带上矿泉水和压缩饼干、一些柜台常放的应急药和绷带,简单又迅速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出来。
“我去外面上个厕所。”方怀笑了笑,浅琥珀色的眸子弯起来,“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先忙。”
刚刚还吵吵嚷嚷的现场忽然安静了,许多双眼睛看着他。
“一楼就有厕”那人刚说了半句,急急地咬紧下唇。
方怀没有说破,没有戳破他们最后那一片心安理得的遮羞布。他没有宣扬自己的道德与品格,甚至在最后还照顾着他们的感受,许多人却一瞬间只觉得自己扭曲自私如蛆虫。
众人眼睁睁看着少年高挑瘦削的背影一步步走到门外。
他没有撑伞,背影在灰蒙蒙的天幕里撑出了一片光亮,白衬衫的衣角被风掠起,像一只振翅的鸟儿,又像一个孤身奔赴沙场的英雄。
他们眼睁睁看着他像更深处淌去,直到背影完全被一片阴影吞没。
而那个剧组来的人,莫名就想到了昨天刚拍完的那个镜头。
着一身军服的青年站在废墟里,对着光亮的方向遥遥敬礼,慷慨赴死,模样英俊又洒脱。
方怀和林殊恒真像。
室内沉默了许久。
片刻后,有人红了眼眶。
只有在天灾来临时,人性才会被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一拷问。
许多人刚刚心里只想着自己要如何度过这次危机,此时此刻如醍醐灌顶,纷纷都醒了。
他们短暂地交流片刻,开始自发的寻找分发物资,给各层的房客送去。把破了洞的落地窗用东西挡住,把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好,尽力一齐度过难关。
地下车库潮湿又阴暗,水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上涨。
污水里有汽油的味道和许多玻璃碎片这里还比较靠近入口,显然有许多车主敲碎车窗逃生,碎玻璃混在泥水中,方怀一时不慎,被割伤了小腿。
此时水位已经到他的腰。
条件所限,方怀带不了太多的东西。他考虑到自己可能会被困在这里,带了必备的东西,但绷带是不能浪费的,万一被困在里面的人也受伤了呢
他没有去处理自己的伤口。
水位仍在上涨。方怀一直拿着手电筒四下查看,每隔十米就扬声喊一次:
“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他,少年清朗的声线一点点拉长、回荡,显得很孤单。
四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唯一的亮光是手电筒,空气是潮湿微腥的,只能听见汹涌的水声。越是往里面走,空气就越稀薄,呼吸非常困难。
方怀脑海里一瞬间也闪过退缩的念头。
他不是圣人,也是一个普通人,生病了会难受,被割伤了会疼,也会怕死。而此时回头,还来得及出去。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最后握着手电筒的手紧了紧,仍然是往前走。
那一瞬间,他大脑里想的是万一被困在里面的人,是方建国、甚至是叶于渊呢
当然这只是一个比方。他知道方建国已经去世了,叶于渊现在在南市安安全全。
他只是想,此时在里面挣扎着、绝望地等着别人来救的人,对某些人来说,一定是重要而无可替代的存在。
将心比心,他希望有朝一日如果叶于渊被困在里面,也会有人去救他。
“有人吗”方怀仍然每隔十米喊一次,拿着手电筒去照墙上的区域标记。a区在停车场最深处,其次是b区。
他现在已经走到了c区,退无可退,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下来,他心里却不再思考后悔与否的问题了。
水位已经没到胸口,再往前走,就是b区了。b区的平台略高,这里水位比别处要低些。
他继续分水往前跋涉,走了两步,照到墙上写着b13的标志。方怀用布带将防水手电筒缠在手腕上,深吸一口气,下潜。
有人
方怀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污水的能见度很低,水中那个人似乎在挣扎,方怀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托着她的头浮出水面。两秒后,他忽然觉得不对。
“女士小姐,”方怀用尽全力把她托着,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你还好吗你”
他的手探到她的颈动脉,一点搏动也无。他又去听她的心跳和鼻息,到这时才发现,怀里的女人早就死去多时,身体已经僵硬了,刚刚的挣扎只不过是水流推动的。
浑身的血液霎时凝固住。
方怀借着手电筒的灯光看向她,她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腹部隆起,嘴唇被咬的鲜血淋漓,仍然睁着眼,最后的姿势是蜷缩着、护着自己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
她用尽全力从车子里挣了出来,溺死在了水中。
方怀看着她,只觉得浑身的温度一点点褪去,他忽然觉得很冷。
不知多久后,少年红着眼眶,颤抖着抬起手,帮女人合上了双眼。
“一路走好,来世平安喜乐。”他哑声道。
他将她放在了地势平稳的某处,继续往前走。困在这里的绝不会只一个人。
黑暗潮湿的地下停车场,有泥泞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开,水仍然在继续上涨。方怀又往里走了二十多米,中途又发现了一对依偎着的夫妻的尸体,他们是被困在车里、水压挤着车窗出不来,活生生闷死在里面的,死去时仍然紧紧抱着彼此。
方怀对他们鞠躬。
他继续往前走,只觉得很疲惫,没有去想后悔与否的问题。
小腿上的伤口不断往外渗血,他拖着伤腿走到a区最高的平台边上靠墙站着,安静地等待。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现在已经不可能出得去了,即使在平台最高的地方,水位也已经到了胸口位置,很快就会没过头顶。
他一时觉得世事无常,昨天还安安稳稳地躺在房间里琢磨剧本,没有想到一场措手不及的台风。他是来救人的,不是来寻死的,但却谁也没救成,自己说不定也出不去了。
方怀低着头。空旷停车场是汹涌的水声,他能无比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死亡离自己那么近。
如果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
就像方建国说的,死了,没了,回不来了。
方建国选择的是再吃一次故乡的糖醋排骨、跟他说两句话;而刚刚的那个女人,选择的是保护自己腹中未出世的孩子;那一对夫妻则是互相依偎着迎接死亡。
如果是他,现在快要死去了,他想做什么
他对这个世界其实没什么牵挂。他涉世不深,没什么亲人朋友,至于那些喜欢他的粉丝他知道,自己去世,他们肯定会难过一阵子,但不会一直陷在情绪里走不出来,毕竟大家也只是网络上的萍水相逢。
他们喜爱方怀,他也尽可能地回报他们,仅此而已。
方怀垂下眼睑,水位上涌,没过了胸膛,他的脖子以下都浸在潮湿阴冷的水中。
他想
他拿了一个小背包装自己的所有东西。包括矿泉水,食物和用防水袋装着的手机。现在没有信号,但他想,万一到时候有信号了,还可以打电话救援。
此时手机只剩下一格电,无信号。
他打开了通讯录。
他的通讯录里只存了几个人,其中最频繁的联系人是叶于渊。
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和叶于渊当一辈子的朋友。
他没什么朋友,叶于渊似乎也是这样。方怀想过的,等以后叶于渊结婚了,他可以去参加他的婚礼,以后叶于渊的小孩还可以当他的干儿子。
他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对人情世故其实看得很通透,他知道叶于渊对他好,也想用尽全力对叶于渊好。
可惜没有机会了。
水持续上涨,没到了脖颈。方怀闭上眼睛,许多画面一一闪过。从第一次在便利店外面见面,到那次发烧,再到后来他从舞台上摔下来、叶于渊接住了他。
然后是雨中安静等着他的沉默身影,水乡小城夏夜的月色与桨声。
叶于渊是特别的。方怀想。
大多数时候,方怀是个歌手,是许多人的偶像,是演员,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要很认真努力,要保护许多人。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只有跟叶于渊呆在一起时,方怀才是方怀这个人。
少年闭着眼,深呼吸一下。
潮湿昏暗的地下停车场,水位持续上涨,呼吸都困难极了。方怀灭了手电筒,唯一的光是手机些微的光。
他睁开眼睛,看着手机。
就在这时,他呼吸一滞。
他看见右上角的信号栏,显示了微弱的一格。
那短暂的一秒,风声水声急促,潮湿的空气环绕上来,倒灌进来的海水忽然更加汹涌,水位上涨的速度加剧,马上就要没过方怀的口鼻。
那一秒,动作比思考更快。
他按下了拨号键,甚至没过多久,那边就被接通了。
这可能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通电话,方怀想着。但出乎意料的,他意识到自己除了掌心微微发凉,竟然没有太多类似恐惧、后悔的情绪在。
“喂”
那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夹在着些电流声,在灌满水的停车场内响起。
方怀垂下眼睑,吸了口气,唇角微扬起:
“叶于渊。”
他透过那漆黑的天穹向外看,好像又看见了许多天前那一片湛蓝开阔的天幕。
一阵水潮涌来,方怀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水。
但他的声音依然很干净平和,但从声音听去,根本想象不到他是处于怎么样的环境里:
“快中午了,你吃饭了吗”方怀把手机拿远一点,捂着手机咳出了一口血沫,稳了稳呼吸才继续说,“我们这边刮台风,剧组的进度可能延迟,短时间回不去了。”
昨天打电话时方怀承诺他,自己后天能回南市,叶于渊嘴上没说,也许是打算来接他的。
现在可能不行了。
他说的话很平常,甚至带着些笑意,像以往的任何一次通话。
而电话那头,叶于渊沉默了许久。
方怀信号不好,听不真切,只能依稀听见男人的嗓音发紧,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说:
“方怀,你在哪里”
“不要挂电话。”
地下停车场内,水位上涨,污水已经没过了鼻子,他不得不屏住呼吸,踩着水浮出水面,体力迅速流逝。方怀看着手机上最后3的电量,说:
“我”
电量又减少了,现在是2,手机提示他还剩二十秒将自动关机。
方怀闭上眼睛。
他耳边,汹涌的潮水声忽然消失殆尽。他鼻端嗅到了夏夜晚上夹杂着水汽的桂花香,那短暂的一秒被无限拉长,他甚至来不及去思考别的什么。
他弯了弯眼睛,对着手机说:
“叶于渊,祝你一生平安喜乐。”
“再见。”
他很喜欢平安喜乐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喜欢,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祝愿。
“方怀”
那头男人的声音几乎是失态的,因为手机关机,尾音骤然中断。
最后2的电量消耗殆尽,手机屏幕熄灭,水位上涨到几乎要触及天花板,所有的空气被一一掠夺走。
方怀在水下,眼睫一点点垂下来。他面上窥不见惊惶的神色,倒灌进停车场的海水从鼻腔与口腔里涌入,所有的意识都尽数远离。
也就是在意识彻底消失的前一秒,方怀忽然意识到
有人在水底,拥住了他。
方怀最后睁了睁眼睛,撞入一双漆黑的眼瞳。那人唇角抿紧,他面色严肃甚至苍白的,怀抱却温热无比。他拥着他,向水面上游去。
因为呛水,最后一丝空气也消耗殆尽,所有意识都模糊极了。
男人的动作忽然一滞。
他沉默地注视了方怀半晌,手指蜷紧。片刻后,他俯身,垂下眼眸
他动作不太熟练地吻上少年的唇畔,将氧气辗转渡给他。
“”
汹涌的水声一瞬间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