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微与撑坐起身,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
凌晨三点半。
他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大脑和身体都处在无比清醒的状态中。继续睡肯定是睡不着了。徐微与坐了会,拿起枕边的衬衫,穿鞋下床。
丛林里才下过雨,又是深夜,微风携着凉爽的水汽吹进来,极为舒服。月光皎洁,芭蕉和蕨类植物的叶子就在这样的光华中映下影子,投在一楼的木板地上,摇摇晃晃的。
徐微与拿了瓶矿泉水推开门,却见外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是杨朵。
她穿着无袖背心、长牛仔裤,踩着双沾了泥的拖鞋,侧靠在木梯扶手边抽烟玩手机。
听到动静,她仰起头愣了下,下意识在扶手上按灭了烟头,“徐老板,你怎么醒了?”
徐微与反手带上木门走下台阶,“做了个噩梦。你怎么不睡觉?”
杨朵抬手给他看,“疼得睡不着,起来吃两片止疼药,打算等药效起来了再去睡。”
那种黑色粘稠液体腐蚀出的伤口虽然不深,带来灼烧感却极为强烈。徐微与手上的伤也在疼,伤口周边的皮肤像是多长了一颗心脏般突突地跳。
徐微与垂眸扫了眼杨朵的手。雨林里虫子多,开了灯没一会人就得被飞虫大军包围,因此他们没有挂光源,全靠月光照明。很多细节隐在暗处看不清,但即使这样,杨朵右手手掌中的那一大片漆黑还是很狰狞。
徐微与走到杨朵身边,“你明天回去治疗吧,这趟路费算我送你的。”
杨朵没有立刻说话,静静地凝视着徐微与,片刻后低头扯扯唇角露出一个苦笑,“你又不喜欢我,还对我这么好,徐老板,你这是在折磨人啊。”
“别把要对别人说的话放我身上。”徐微与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
杨朵一挑眉,晃了晃手机,“你说他?”
她刚才在和另外一个人聊天。徐微与走下来时不小心瞥见了对话框中的只言片语,两人似乎是在为感情的事吵架。
杨朵怒极反笑,“我会喜欢他?狗娘养的从我妈那儿拿了二十多万,又不愿意跟我结婚,说什么我一个接脏活的配不上他那样的工程师。不就是另找了个家里开店的小姑娘嘛,当我傻,我什么消息打听不到!回去就他妈的找人打断他的狗腿,玩我?”
本来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杨朵心底的戾气压都压不住。
她咬牙拿出烟盒,打算再给自己点一根,手才触到纸盒又是一顿。她看了眼徐微与,想到对方不抽烟的习惯烦躁地换了个姿势,到底松了力道。
“抽吧,我不介意。”徐微与轻轻舒了口气,看向丛林深处。
杨朵斜着眼睛打量他。
人家都说,顶级的好看分两种。一种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一种是细水长流的耐看。可徐微与哪种都不是。他的皮相和骨像都只属于中上,真正让他不可替代的,是他身上那种很难形容的气质。
跟什么药一样,让人不受控地心悸,蛊得人喜欢上以后就非他不可。
杨朵想了想,点上烟,走到徐微与身边用肩膀撞了一下他,“聊聊呗,徐老板。”
徐微与撤开半步,后腰靠着木梯扶手,“聊什么?”
杨朵坐在他脚边,“聊聊——李忌怎么样?”
被雨水浸烂的泥地上,某种庞大的漆黑生物无声地动了动。
徐微与挪开目光,显见是不想聊。
他这人的情绪波动总是很浅,得相处时间长了才能摸到一点门道。像是现在,杨朵就知道徐微与是不耐烦了。
她嘿嘿笑,“别不说话啊。您托我和郭爷找了这人五年,却从来没告诉过我们你俩之间的故事。我是真好奇,好奇得抓心挠肝的。我就想知道知道,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您这样的一往情深啊。说说呗,我看看能不能学。”
原本只有植物清香的风中此时染上了烟草的气息。杨朵抽的是他们这儿的农民自己种自己卷来卖的散烟,特别呛,和记忆里另一个人身上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徐微与垂眼看向杨朵。二十八九岁的姑娘虽然装出了一副玩笑样,但眼底藏着的分明是紧张和固执。
她其实也没有多喜欢自己,只是生活环境中遇到的人太差了,所以迫切地想知道像自己这样,在她眼里适合结婚的男性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对象而已。徐微与想道。
“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一往情深,只是普通的工作关系而已”徐微与轻轻说道。杨朵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福利院里见过的那些女孩子,心底微微软了些。
“你没必要把自己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作比较,真论起来,李忌没什么地方能比得上你的。他要不是会投胎,早被人打死了。”
这话当中的感情色彩很明显,杨朵微微睁大眼睛,完全没想到徐微与会这样说。
“……可是,他们都说,你们是情人关系。”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徐微与轻轻笑了下,像是一声嘲笑,“谣言而已,”
“但是有人问过李忌,他亲口承认了……”杨朵越说声音越小。
“那个时候他刚刚接手家族集团的主要业务,能调动的资源一下子变得极为庞大,不少人都想从他手上分项目。为了讨好他,很多人往他那儿送钱送人送东西。他估计是觉得烦了,就拿我挡了一下。”
见杨朵满眼诧异,徐微与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
李忌又不是那种只会跟人上床的废物富二代。
他自幼父母离异,一个人在李家那样复杂的环境中长大混得如鱼得水不算,还在同一辈中最早接手集团事务。这样的人,说话做事从来七分假三分真,不算计别人就算他大发慈悲了,还指着他交出一颗真心?
杨朵一时有些无言。
“那,外界传的,李少爷把遗产都留给你了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杨朵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如果说李忌和徐微与之间只是玩玩的关系,那李忌必然不会将身家留给徐微与。
但出乎她预料的,徐微与点了点头。
“给我了。”
“啊?”
徐微与似是有些无奈,“他父母离婚的时候,李家和李忌父亲那边的长辈强逼着他们交出了集团股份和一小部分财产,给李忌设立了一个信托。信托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李忌个人的,即使他死亡也轮不到别人受益,只会在二十年后自动转为社会公益基金。”
“所以他的‘遗产’只有几套房子和一笔钱而已。好像还有两家公司吧,跟互联网教育有点关系,我没仔细看。”
“他就给你留了这么点东西?!”杨朵陡然提高了声音。
徐微与哑然失笑,“这么激动做什么?”
杨朵:“不是,就几套房子他设什么遗嘱啊,活着的时候直接送你不就完了。搞个遗嘱显得他多深情似的。”
她虽然没多少钱,但见识过的有钱人多,知道他们的财产是什么情况。几套房子对于普通人来说是泼天的富贵,但对于李忌来说,总价也就是他手上股份一年的分红。
想了想,嘴毒的姑娘又没忍住加了两句,“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送你,本来只是想写张纸哄哄人的,结果不小心死了。男人都这样,没一个好东西。”
被牵连到的徐微与无声地注视着杨朵,杨朵这才反应过来,尴尬讪笑。
她跟徐微与一起吹了会晚风,止痛药的药效逐渐上来,杨朵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打到第五个的时候,她扯了下徐微与的裤脚。
“我回去睡觉了。您也早点上去,林子里蚊虫多。”
“嗯。”
杨朵站起身,揉了揉肚子。
木梯也就几步,她一跨就上去了。见她消失在门后,徐微与重新转向前方——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这边。
那视线很专注,几乎带着能凝成实质的力道。让人非常不舒服。
徐微与一直听着杨朵的脚步,直到那嘎吱嘎吱的声响停下,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夜视功能,对向远处浓黑的夜色。
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了黑白配色的丛林。树影幢幢,铺成一片一片浓淡不同的阴影。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徐微与轻蹙眉头,收起手机。
是我最近精神太紧绷了吗?怎么总是产生幻觉?
微风吹过树丛,树叶飒飒作响,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但如果此时有人趴在木楼一层的地板上细听,就会听见一阵轻微的摩擦声。
蛇一样的漆黑生物顺着木制墙板攀上窗框,它的头部圆钝,没有眼睛,身体表面螺旋盘绕着像血管一样的触肢,触肢的末端翘在空气中轻晃,像是在探知环境中微小的气味分子。
杨朵蹬开两只拖鞋翻身上床,拍了拍枕头,掀起薄毯钻了进去。她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因此更为浓烈了些。
漆黑的东西愉悦地竖了起来,攀过窗框,朝里游来。它不是一个人,很快,窗棱边探出了第二个头。它没有探查,径直蜿蜒进室内。
小木楼外,徐微与正在看白天下属发来的消息,突然间,他听到了一声撞击导致的闷响。
徐微与莫名回头。
……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
?
身体先大脑一步给出了反馈,徐微与两步跳上木梯,奔过前堂,毫不犹豫撞开房间木门,在看清房间里的景象时,一股恶寒霎时顺着他的脊背爬满全身。
——杨朵正被两条格外粗壮的漆黑巨蟒死死绞住肩颈和腰肢,如果不是她竭力用还能活动的双腿架住窗框,整个人就要被这东西拖出楼去。
徐微与脸色一片冰白,他眸光快速扫过墙边行李,只见杨朵背包开口处伸着半根金属把手。徐微与想都没想直接提了起来,唰一把撕开拉链。
是一把做工精良的工兵铲。
“呃……”杨朵满脸涨红,腿上的力气越来越弱。
就在她的关节脱力发出轻微响声的那一刻,徐微与冲到了她面前,一手揽住她的身体,一手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咚!”
被开剁皮肉的生物猛地仰起头,看似无害的头部陡然咧开一张圆形口器,密密麻麻像显微镜下蜗牛口腔般的内里一下子暴露在空气中,中心深而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