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脏实犯
听见这话, 林尽只觉一道闷雷击在头顶,他头脑涨得发痛,坐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
他试图理解花南枝这句话, 试图找出她话中另一种可能性,试图从她脸上表情里找见她开玩笑的痕迹与证据。
可是, 什么都没有。
怔坐半天, 他用力蜷起手指, 捏紧了腿上薄被,小声重复道:
“齐小狼……死了?”
“是!”花南枝眸里泪珠瞬间滚落,她抬手抹了把眼泪,哭得一抽一抽:
“今,今早在蓬莱主山山脚发现的……被发现的时候已经……他昨天不是说直接回房了吗?这还在缥缈阁内呢,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林尽张张口, 想问花南枝一些具体细节,可瞧她那模样, 又觉得现在从她这不可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直接掀开被子,下床时, 他腿脚有些发麻, 险些跌跪在地上:
“走, 带我过去。”
花南枝点点头,赶紧擦干净眼泪, 带林尽出了屋子。
一路上, 林尽人都是懵的。
齐小狼死了?昨天还坐在饭桌上腼腆笑着的小男孩死了?
他跟在花南枝身后, 机械地动着腿, 大脑一片空白, 装不进任何想法。
他一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直到他随花南枝赶到蓬莱主山山脚, 看见山脚下围的一群人,心里一颗悬着的大石才终于重重砸落而下,痛得他头晕目眩。
他差点没站稳,他拨开围观人群,艰难地走到最前,便见沉默的师门众人,还有横在地上的那具瘦瘦小小的尸体。
向来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将楼难得板起了脸,他单膝跪在齐小狼的尸体边,沉默着抬手合上了他未闭起的眼。
将楼座下其他三位弟子也都围在边上,最疼爱齐小狼的罗妙妙哭得最伤心,她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看向上前劝解的缥缈阁弟子时,眸底浮过一抹恨意。
流巽他们站在旁边,面色都不怎么好,三宗钰正同牧山交涉,周围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十分聒噪。
林尽被吵得有些头疼,他皱皱眉,上前几步,看清了齐小狼的模样。
昨日还鲜活地绽放生命力、在炼器室大放异彩、在大家身边内敛羞赧的男孩此时正孤零零躺在地上,他七窍流血,身下一大滩血迹早已凝固发黑。他身形瘦小,此时四肢正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骨头估计断了好几处,看起来,是死于高空坠落。
“牧山,你是不是得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们缥缈阁内会发生这种事?我们小孩昨天还好好的,现在就躺在这了,你当这是谁?这是我们烟雨山北坤门主的亲传弟子!你给不出说法就算了,连态度都给不出吗?你算什么东西,这责任,你担得起吗?!把你们阁主叫来!出这么大的事,她好意思不露面吗?!”
可能是觉得三宗钰交涉效率太低,流巽直接上前一把推开他,自己对着牧山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
“怎么?昨日指着老娘的徒弟说是无法修炼的废物,还腆着张老脸想把人要回去,结果不仅没得逞,还出了丑,所以憋着坏心蓄意报复是吧?你说你个混蛋玩意,有什么不能光明正大解决,不服气我们烟雨山大可以跟我们上武场,你对个孩子下手是几个意思?!怎么,他于炼器道的天赋碍着你们的眼了?得不到就要毁掉?!好啊,来,今日就让天下人看看,你们缥缈阁是个什么德行!”
“流巽,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是我们阁主不想来吗?她老人家闭关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牧山被她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气得吹胡子瞪眼,但他们于这事又确实理亏,气势上始终矮人一头:
“天下仙门都是和和气气一家人,什么叫蓄意报复,什么叫得不到就毁掉?你休要血口喷人!出了这种事,我们确实抱歉惋惜,也会负该负的责任,但不代表你可以随便给我们缥缈阁安罪名!你看这孩子的伤,你随便找个医修来看看,怎么看他都是高空坠落,说不定就是他半夜走路时不小心从长桥上跌下去了呢?他尚未结丹,还不会御灵飞行,这说不定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呢?!”
“不可能!”
听到这,一旁的罗妙妙突然尖声打断了他的话。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将楼侧目瞥了她一眼:
“妙妙,不得无礼。”
罗妙妙抹了把眼泪,虽然不服气,但听师尊如此说,她还是低下了头,没再多言。
将楼劝住她,自己抿抿唇,从齐小狼尸身边站起身,接过罗妙妙的话道:
“不可能是意外。”
牧山后退半步,他皱起眉:
“你为何如此笃定?”
“很难理解吗?因为我们是炼器师。”
将楼再无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他此时的气场冷得叫人害怕:
“小狼入门的第一日,我便送了他一个高阶飞行法器做礼。我们炼器师战斗能力不强,所以逃生和保命最重要,小狼身上别的可能没有,但多的是我和他师姐师兄送给他的法器,他随便拿出来一样,都不至于跌落山崖惨死。你在这站了半天,难道没发现问题吗?我徒弟手上的黄阶储物戒去哪了?总不至于是摔掉了吧?”
“你……”牧山脸上赘肉一抽:
“你的意思是,有人觊觎他身上的宝物,杀人夺宝,再伪装成意外死亡?”
“显然。”
将楼冷哼一声:
“昨天我徒弟和我们分别时还好好的,我们是不是得问问,最后与他同行离开的人?”
昨夜齐小狼是与姚放以及其他几位缥缈阁弟子一道离开,这事并不是秘密,烟雨山众人都可以作证。
晓云空很快带来了姚放与其他几人,姚放估计早就听说了这事,因为他来时脸色苍白,曾那样嚣张跋扈的家伙此时弯起腰驼起背,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浓郁的心虚与局促不安。
走近后,他瞥了眼地上的齐小狼,又似触电般收回了视线。
“姚放。”
将楼将他所有反应收入眼底:
“昨夜你当着我们的面带走小狼,说要带他去跟缥缈阁前辈报备。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得给我们个解释?”
听见这话,还没等姚放回答,牧山先睁大了一双小眼睛:
“什么?报备什么?”
姚放肩膀一抖:
“就是……昨日,烟雨山这几位用炼器炉点火煮菜,我想着这是不是算私开炼器炉,是不是需要报备……”
“胡说!昨日是我值夜,根本无人同我报备!你这臭小子,又背着我闯了什么祸出来?!”
牧山吓得整个人都一激灵,二话不说先赶紧撇清自己。
他瞪着姚放,气得胡子都在颤。
姚放是他的徒弟,他最是了解他的性子。这小子还算有点悟性和天赋,但心性实在太差,且蠢笨,说什么话都不过脑子,还根本不懂“忍”之一字。前日这小子同林尽打了照面,没占到便宜不说,还被江枕风捉住勒令去领罚,这已经够丢人了,谁知昨日又被林尽三两句话激了起来,无意中就给别人当了刀子。
牧山昨日已经教训过他了,可这小子居然还不长记性,竟还敢背着他用这么拙劣的手段去招惹烟雨山的人!
牧山知道姚放没脑子,但也知道他没胆子,断不可能做出杀人夺宝之事,他只是怕这厮自作聪明留下这种把柄,又稀里糊涂给人当了刀子。
关键,这刀子捅他自己就算了,可千万别牵连到他身上。
“我……”
姚放表情一抽,像是突然崩溃了,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真什么都没干啊!我昨天……我昨天就是被那丫头骂了,气不顺,所以想故意整整你们烟雨山的人。我……我只是把那男孩带出去,故意带了条错路,想让他迷路慌上一慌,我没想杀人夺宝,我也没想到他会死!这真的不关我事啊!求师尊明鉴,求各位前辈明鉴!”
姚放估计真是怕急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见牧山拉着脸不理他,便又将恳求的目光投向将楼。
将楼看着他,微微蜷起了手指。
片刻,他抿抿唇,刚想说什么,便听人群中传来另一个声音:
“师,师兄,你别说谎了……”
人群中走出来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他怯生生地望着姚放,又抬眸看看将楼。
他眨眨眼,突然抬手指着姚放,同将楼告状道:
“前辈,我昨晚瞧见了,长桥上,姚放师兄捉住了那位小师兄,抢走了他的储物戒后,一把就将他推下了山崖!我当时好怕,所以没敢告诉任何人!可我知道撒谎不好,若我不说,这小师兄怕是永远得不到真相了,所以,所以……”
“你胡扯!”
姚放瞪大了眼睛,他反应很大地膝行几步上前捏住男孩的肩膀:
“你哪只眼睛看到了?我问你哪只眼睛看到了?!你实话实说,你不要诬陷我!!”
“我……”看见姚放这疯狂模样,男孩似是被吓到了。
他眼睛迅速红了一圈,眼泪说掉就掉:
“师兄你别这样,我害怕!我说的是实话,我没有害你!”
小男孩哭得伤心,旁边,牧山冷眼瞧着这一切,眼底肌肉轻动,似乎是在犹豫什么。
片刻,他叹了口气:
“来人。”
一旁立马有缥缈阁弟子应声上前,牧山瞥了他们一眼,再次望向姚放时,他眸里多了些怜悯:
“去搜姚放房间,看看能不能找出点什么。”
“是!”
弟子领命离开了,姚放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望向牧山:
“师尊,连您也不信我?”
牧山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望着姚放,重重叹了口气:
“姚放啊,说来,也是师尊对不起你。是我平日里太过纵容你,才养成你这般恶毒善妒的性子。你说你,平日里在师门里胡闹也就罢了,怎么对着外人也这般不知轻重?你这次算是闯了大祸,就算师尊想护你,也护不住了!”
姚放不知牧山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他十分崩溃:
“师尊!我真没做啊!我是您看着长大的,我哪敢干杀人这种事呢?!”
牧山捋捋胡须,先安慰道:
“你别着急,现在尚无证据,还没人能定你的罪,若你有冤屈,为师也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听见这话的姚放稍微放松了些,可没过多久,方才被吩咐去搜查的弟子回来了,回来时,还带了一枚黄阶储物戒。
“前辈,在姚放房间地板下寻到的。”
将楼抬手接过了那枚储物戒,他用灵力探查一番,发现其内法器一样没少,确认是齐小狼的东西。
他缓缓攥紧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
姚放像是瞬间失了所有力气,他怔怔地跪坐在地,望着那枚储物戒久久回不过神。
他看看戒指,又看看牧山,似乎完全不懂事情的走向。
他张张口,语气十分无力:
“我……我不知道,我没见过这东西,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我……我是冤枉的,师尊,前辈,我是被冤枉的!!”
“唉!执迷不悟!我怎么将你教成了这副模样?”
牧山重重叹了口气,他点点姚放,随后不忍直视地一挥衣袖,背过身去:
“先把姚放押去刑堂等候发落!此事须得上报阁主,等阁主出关,再亲自定他的罪。烟雨山的各位道友,请放心,我们缥缈阁,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闻言,两名弟子一左一右架起姚放的胳膊,拖着人就往刑堂的方向去了。
姚放竟也没有挣扎,可能是知道挣扎也没什么用,他只呆呆看着齐小狼的尸体,任自己的双腿在地面上拖出两道明显的痕迹。
“等等!”
就在他即将被拖出人群视线之时,林尽皱着眉开口叫了停。
一瞬间,所有目光聚到了他这里,林尽盯着数十道视线,深深望了眼姚放。
片刻,他眸色复杂,笃定道:
“我相信他。这事,不是他做的。”
暗箭难防
“啊?”
林尽这话说完, 他身旁的花南枝第一个表示疑惑。
花南枝刚哭过,眼里那圈红还没散,就又瞪大眼睛, 不可置信地望向林尽:
“林尽,你脑袋没坏吧?你替姚放说话?如今人证物证俱在, 这事怎么可能不是他做的?这个混蛋, 他杀了小狼!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那边, 险些被拉走的姚放也迟疑着看了他一眼。
他暗淡的眸子多出一丝光,他看着林尽,可眼底那些希望又很快被疑惑替代。
林尽相信自己?
他为什么相信自己?
很多人都和姚放有着同样的疑问。
流巽双手抱臂,严肃地望着林尽:
“小没,话要想清楚了再说。”
“回师尊,我想得很清楚。”
林尽冲她一礼, 语气坚定:
“大家都知我与姚放素有龃龉,所以, 如今我说我信他,没带任何私心与偏袒。我并不是为了帮他, 而是为了小狼。”
林尽扫了一眼孤零零躺在血泊里的小少年, 不忍地挪开了眼:
“若今日, 姚放背了这个黑锅,那么真正的凶手便可逃过一劫, 这对谁都不公平。如今, 我们需要的是真相, 而不是随便拉一个人受罚给死者偿命。”
闻言, 流巽轻轻抿起唇角, 没再说什么。
而将楼将攥着齐小狼储物戒的手背去身后,他深深吸了口气, 点点头:
“你说的有道理,你可以说说你的看法。”
“很简单。因为这事解决得实在是太顺利了。”
林尽指指姚放:
“人证、物证,看似一切都出现得顺理成章,却根本经不起细究,因为这一切都不合理。假如我是姚放,我要是想杀人夺宝,会大摇大摆地让那么多人看着我叫走齐小狼吗?这不是明摆着将‘凶手’二字写在脸上?退一步讲,如果真是他杀了人,他为什么不处理尸体?是他不想处理吗?他难道不知道,只要有人发现这具尸体,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嫌疑最大的他?他甚至还拿走了齐小狼的储物戒,他真就这么着急给别人准备证据?
“当然,如果他当真这么蠢,那我无话可说。”
“……”
将楼方才是被怒火冲了头,此时静下心来被林尽这么一点,他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他点点头:
“你说的有理。”
顿了顿,他又看向方才站出来指认姚放的小男孩:
“小友,你昨夜,当真看见了姚放推我小徒弟下长桥?”
“嗯!”
男孩大大方方直视将楼双眼,笃定地点点头:
“看见了!”
“确定没看错?”
“没看错。”
小男孩的目光十分真诚:
“是天天见日日见的师兄,我怎么会看错呢?”
小男孩的神色和语气完全没有说谎痕迹,但林尽瞧着他,却微微眯起了眼。
他心里有个猜测,可他暂时还不敢确定。
思索片刻,他抬眸望向将楼:
“长老,可否准许我查看小狼的尸身?”
将楼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林尽这便顶着众人目光上前,单膝跪在了齐小狼身边,装模作样地用灵力探查一番。
是,只是装模作样。
他毕竟不是法医,看不出尸身异状,他要的,只是一个由头,好诈出背后真相。
方才,林尽一直冷眼瞧着牧山与姚放之间的闹剧,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便一直在心里推演着事情的走向。
他在想,齐小狼为什么会死?
齐小狼年纪那么小,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炼器新秀,在昨日比试之前,根本没人听过他这号人物。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试剑会,也是他第一次离开烟雨山,他谁都不认识,他的天赋和修为也不至于被人眼红到要索他命的程度,这便可以排除“仇杀”的可能性森*晚*整*理。
要说意外,也不可能,若真是意外,那他的储物戒为什么会出现在姚放的房间?
所以,有人杀了齐小狼,还要为此寻一只替罪羊。
可话又说回来,凶手为什么偏偏盯上了齐小狼?
原著里面根本没有这段剧情,林尽也完全不记得有齐小狼这个角色,他没有此案的上帝视角,却可以借已知信息推测个大概。
比如,缥缈阁内部高层与魔族勾结已久,在试剑会期间,他们正里应外合密谋一些大事。
那会不会是被姚放故意使坏的齐小狼迷了路,他在蓬莱山脉内这些长得差不多的楼阁与长桥间迷失了方向,无意间撞破了某些人某些事,然后被其杀人灭口。
这是林尽觉得最合理也最接近真相的可能性,毕竟没几个人敢在缥缈阁内如此明目张胆地杀人。
但他还有一件事不太明白——幕后人为什么要留下齐小狼的尸身,又为什么要嫁祸给姚放?
那人完全可以销毁尸体和作案痕迹,这样齐小狼便会从死亡变成失踪,从而使案件变得扑朔迷离无法追查。
这对于一个修士或者魔修来说并不难,可他为什么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来把此事铺开,然后用这样拙劣的手法,把黑锅推到无足轻重的姚放头上?
林尽始终没能为此事找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但比起其他,这事似乎不算太重要。
所以他没在这点上钻牛角尖,他只跪在齐小狼尸体边,严肃地“检查”一番后,便皱着眉抬起眼,用着比方才那小男孩指认姚放时还要更真诚更笃定的姿态道:
“各位前辈,杀害小狼的凶手,是魔族。”
林尽一直以余光瞧着牧山的反应,果然,听见这话后,牧山的姿态有一瞬的不自然。
他开口问道:
“你,你如何知晓?”
林尽的唇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扬扬眉,道:
“我有道神通,名叫探魔,能探出任何人身上残留的魔气。小狼身上的魔气还很新鲜,最多过去一夜,这说明,他昨晚和我们分开不久后,一定遇到过魔。”
听见这话,烟雨山众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同时从众人眼中瞧见了疑惑二字。
林尽有道神通名叫“探魔”?什么时候的事?
但此时此刻,就算心有疑惑,他们也不会把这话问出口。
他们都知道,既然林尽这样说了,那就一定有自己的意图。
“而且……”
林尽直勾勾望着牧山的眼睛,表情携着些高深莫测的姿态:
“牧山前辈,缥缈阁有没有魔,您应该最清楚吧?究竟是谁与魔族勾结,又是谁私放魔族入山,您,难道不知道吗?”
牧山当然知道。
毕竟,养炉鼎的是牧山,缥缈阁数次被犯、带头主张求和的是牧山,提议将炉鼎送去明烛天示好求和的还是牧山。
林尽记得很清楚,原著里明确说过缥缈阁与魔族里应外合,主犯就是以牧山为首的党派。他们自知缥缈阁如今势弱,便听信萧澜承的鬼话,试图与明烛天合作,让资源让炉鼎让情报,还专门为明烛天做了试剑会这样一个天大的死局,谁知最终却被萧澜承反咬一口,不仅没捞到一点好,还全成了魔修爪下亡魂。
与虎谋皮,不过如此。
所以,此时此刻,林尽有没有探魔神通根本不重要,因为他已用几句反问将牧山钉死在了这里,毕竟牧山与魔族勾结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姚放是他的徒弟,他若想嫁祸姚放,自然最是方便。
林尽有九成的把握能确定此事与牧山有关,因此才能这么自信地站在这里诈他。
他微微眯起眼,就等着对面的牧山如何回应。
而牧山此刻明显乱了阵脚,他后退半步,语无伦次道:
“你,我……怎么……我怎么知道……”
“真的吗?”
在牧山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时,突然有一道稚嫩的童声扬着声调盖过了他的声音。
林尽挑眉望去,便见方才指认姚放的小男孩轻轻歪了歪头。
他睁着一双大眼睛,不闪不避地望着林尽。
“什么?”
林尽对上他的视线,心里突然多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下一秒,他看见小男孩冲他笑了笑:
“哥哥有道神通,名唤探魔?好巧,我也有道神通,名唤‘嗅魔’,那个死去的小哥哥身上有没有魔气,我不知道,但我却闻见,哥哥你身上属于魔的味道,重得很呢。”
男孩的眼神清澈又无辜,可林尽瞧着他,整个人瞬间从脚底麻到了头顶。
……糟了。
他心中思路瞬间清明。
原来是这样。
凶手留下尸身、嫁祸姚放,并不是为了找个替罪羊。
他是冲萧澜启……不,他是冲自己来的。
他故意留下这种破绽引自己上钩,他算好了自己每一步,就为了在此时此刻打出致命一击。
这个小男孩不简单,从他面不改色指认姚放的那一刻起,林尽就该意识到这点,可他只以为是凶手使了化形之类的法术,他从头到尾没想过男孩会说谎。
他被男孩的年龄迷惑了。
就像他方才说的,自己有没有探魔神通并不重要。
此时此刻,小男孩有没有嗅魔,也不重要。
因为林尽说小狼身上有魔气是信口胡诌,可自己身边却真有只实打实的魔。
他无法证明缥缈阁真跟魔族有勾结,可若对方有心,轻而易举便能从他屋内寻见魔族存在的痕迹,到时候,他勾结魔族就是铁板钉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解释再多推测再多都会变成诬陷。
林尽自以为画了个陷阱能将牧山困住,顺便扯出缥缈阁内埋藏许久的刺、说不定还能规避此次试剑会的灾祸,可却没想到他走的每一步都变成了困住自己的丝,对方只用一句话就推翻了他所有的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他送进完全被动的境地。
真是……
林尽同小男孩对视片刻,眸色微动。
……好毒,好心计。
黄雀在后
“哥哥, 你身上为什么会有魔气呢?在缥缈阁内,这可不应该啊,你藏了什么人吗?还是说, 你有什么秘密呢?”
小男孩的语气十分无害,林尽听在耳里, 心脏却随着他说出口的话一字字变凉。
“我……”
林尽一时竟乱了阵脚, 他不知道现下该说些什么来反驳小男孩的话, 好将自己从进退两难的地步中解救出来。
这男孩到底是什么人,他都知道些什么?
局势一瞬间被逆转,林尽这短暂的迟疑被牧山看在眼里,一颗心也算落了地。
牧山方才的慌乱荡然无存,他看了小男孩一眼,又望向林尽, 稍稍挺直了脊背。
臭小子,以前那么好糊弄的一颗蠢蛋, 几年不见,竟和烟雨山那群老狗学得那样狡猾, 方才那架势竟还真让他震了一震, 险些就被他唬了去。
现在看来, 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是啊,林尽, 你身上怎么会有魔气?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说缥缈阁内有魔、有人与魔族勾结, 如今怎么说不出话来了?难不成, 你口中那个与魔族勾结、将魔族带进烟雨山的人, 是你不成?你这孩子, 真是好重的心思,竟还敢站在这构陷长辈?难不成烟雨山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你个奸诈老毛驴, 你在说什么瞎话?人家说实话戳到你痛处了是吗?我告诉你,谁与魔族勾结,我们小没都不可能与魔族勾结!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像只疯狗,逮着谁都要咬两口!”
流巽上前几步将林尽护在身后,实在被气得不轻。
牧山这两天已经忍她很多次了,他又看了一眼身边的缥缈阁小男孩,随即嗤笑一声,十分有底气地用丝毫不输她的声调叫板道:
“你不信?那便寻几人去你好徒弟的房中瞧瞧,或者去借个寻魔铃测上一测。林尽的话是不是信口胡诌我不晓得,可我们缥缈阁阁主座下这小弟子,是当真有嗅魔的本事,且从未出过错。你若不服,我们便来较这个真,看看最后是谁在泼脏水,又是谁心怀鬼胎!”
“你……”
流巽自然是信任林尽的,可此时见牧山这样从容,她心里也有些没底。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林尽,也是那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不必寻了。”
众人都被这声音吸引了目光,回眸望去,只见此处空地边缘的桃树上不知何时倚了个一身黑衣的年轻男人。
他个头很高,黑发松松编在一起垂在身后,一双眸子是不似常人的青粲色,发丝间和左耳的饰品在阳光下映着星空般璀璨的光。
这种金属叫做天星银,只有魔族会佩戴。
意识到这点,众人心下一凛,下意识做出了防备姿态。
见状,萧澜启不屑地冷笑一声。
他从树上跃下,以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跃至林尽身后,用手扣住他的脖颈,将人捞到自己身边。
林尽心里一惊,下意识想反抗,可很快他便意识到,大黑哥的动作虽然看起来凶狠,但实际完全没用力,更没有要伤他的意思。
发现这点后,林尽微一挑眉,乖乖配合着他的动作,打算信他一次,顺便给身边正欲出手的流巽递了个眼神。
见自己徒弟莫名其妙被掳了去,流巽哪能忍得了?她正打算跟眼前这天魔拼命,可还没等动手就发现林尽正在给自己使眼色。
这是什么意思?
林尽当真与这天魔相识?
虽然心里疑问颇多,但出于对林尽的信任,流巽还是不动声色地散去了指间即将打出的符文,顺便给烟雨山其他人传了意思,要他们不必出手,先同自己一起瞧瞧林尽又有什么鬼点子。
缥缈阁内大摇大摆地出来一只天魔,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你……你是魔族!你为何会出现在此?我们缥缈阁,也是你说进就能进的?!”
牧山似乎也没料到眼下情况,他颤着嘴唇,指着萧澜启质问道。
“你们缥缈阁算个屁?”
萧澜启听笑了,他笑得张扬:
“真当自己是个角色?就这破地方,本尊想进就进,就算不高兴放一把火把它扬了,谁又能拦得住?”
他口中那句“本尊”令众人心下一惊。
魔族等阶分明,当今天下有资格自称一句“尊”的天魔,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你是……?”
一旁的流巽微微眯起眼,问。
“本尊?”
听她发问,萧澜启没有理她,他只扬扬眉,一双青粲色的眼睛紧盯对面的小男孩,姿态嚣张地报出一个名号:
“明烛天尊主,萧澜承!”
说罢,萧澜启松开扣住林尽脖颈的手,转而寻见他的手腕紧紧握住。
他举起林尽的手晃晃,望向牧山的眼神多出丝戏谑:
“怎么了,当初不是你说要把这炉鼎献于本尊吗?你们没用,将人弄丢了,本尊便自己来找。他本来就是本尊的东西,如今他身上有本尊的味道,有什么好奇怪?你方才还说要用什么寻魔铃将本尊找出来,现在本尊就站在你面前,你可接待得起?”
听着这话,有几人的面色变得有些微妙,流巽更是表情复杂地将视线在萧澜启和林尽之间转了好几遍,倒把林尽瞧得莫名其妙。
怎么了?看他作甚?大家不会真以为自己能认识萧澜承吧?
这不明显是大黑哥在虚张声势吗?
虚张声势的大黑哥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段听起来略显奇怪的部分,他只等着牧山接他的话。
牧山原本就不是多聪明的人,此时事态超出预料,他急火攻心,想说的话也没过脑子,下意识便脱口道:
“胡扯!哪里来的猖狂小辈,竟也敢冒充明烛天尊主?!”
“哦?”萧澜启饶有兴趣地瞧着他:
“你怎敢确定本尊不是?难不成,你还当真见过明烛天萧澜承?”
“那……!”牧山蹦出一个字,又赶紧将没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临时改口道:
“那怎么可能?萧澜承那样神秘,多年不曾露面,谁也不知他真实相貌,我又怎么可能知晓?同理,萧澜承谁都能冒充,你说你是萧澜承,我们就得信?没这个道理!”
“哦,这样啊。”
萧澜启没多在意,他只抬眸望向某处,突然扬声道:
“江枕风!”
萧澜启莫名其妙唤出这个名字,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更惊的是,在他话音落下之后,一袭皦玉的人影当真自浅粉桃林深处而来。
江枕风顶着周遭数十道目光轻飘飘落地,随即面不改色地冲萧澜启行了一礼:
“在。尊主有何吩咐?”
“???”
见江枕风做出此等恭顺姿态,在场所有人都懵了。
世人皆知,缥缈阁大师姐江枕风最是清冷高傲,似一朵生于苦寒峭壁、极难采摘的雪莲花。除了对自己师尊,她对谁都不屑一顾,其他人的颜面,她最多只给三分。
谁见过她这般毕恭毕敬的模样?还是对着一只天魔!
“你……”
牧山朝后退了两步,显然,此时的发展已大大超出了他的认知。
“如何?”
江枕风冷眼瞥向他:
“不是要找与魔族勾结之人吗?是我。尊主是我带进来的,也是我胁迫林尽,要他将尊主藏在身边,师叔还有什么疑问,一并问了吧,都是我做的。我已受够了缥缈阁自私无情,我要助尊主成事,复明烛天无上荣光。”
“?”
别说其他人了,看这走向,连林尽都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江枕风为什么要突然跳出来主动背锅?大黑哥真是萧澜承?他差点就要信了!
牧山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他大脑宕机,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
见此,江枕风唇角微微扬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她戏谑道:
“怎么?师叔很意外?想说什么?师叔觉得不可能?为什么?”
牧山被她一连串问题砸蒙了,他下意识看看身边的小男孩,又看看江枕风,只结结巴巴问:
“江枕风,你,你想做什么?”
“不是说了吗?我要毁了这个地方,复明烛天无上荣光。”
江枕风似笑非笑地望着牧山。
“不可能!”
如今的事情发展到了一个颇为滑稽的画面,一心为正道的大师姐信誓旦旦说要毁了缥缈阁,而真正的内奸老鬼却硬着头皮道:
“我等与缥缈阁共生死,今日定不会叫你得逞!”
“师叔先别说狠话,你不如先瞧瞧缥缈阁外?我明烛天势力早已赶至蓬莱山脉百里之内,如今只要尊主一声令下便可攻入护山结界。试剑会期间,缥缈阁内聚着修仙界各大仙门的领导者与精英弟子,若明烛天在今日将你们一网打尽,那修仙界内,还有谁能敌尊主半分?到时,整个天下,都将是尊主囊中之物。”
“……”
林尽听着这话,一时竟听不出江枕风话中真假几分。
他也想瞧瞧护山结界之外,可他如今还不会以神识探物,他只能看看别人的反应。
他望向离自己最近的流巽,片刻后,只见流巽眸底散出些浅淡光芒,待到光芒消散,她的面色差到了极点。
林尽心底微寒。
看来,江枕风所言不虚,蓬莱山脉外,当真藏有不少明烛天妖魔。
加上江枕风方才所说的计划……事情的发展,已经和原著剧情部分重叠。
这次试剑会,缥缈阁与明烛天共谋之事,与江枕风所述八.九不离十。
萧澜承想趁试剑会将修仙界主力与新秀一网打尽,从而打破人与妖魔间的平衡,好使明烛天光明正大跨过鬼哭崖,将整个天下据为己有。
如今江枕风大大方方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那般自信从容的模样,竟令林尽有些动摇。
难不成,他最开始的猜测是对的,难不成江枕风才是整件事情的幕后主使?
难不成大黑哥当真是萧澜启,他当真信错了人?
林尽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直到江枕风说出下一句话。
那句话,瞬间打消了林尽所有疑虑。
江枕风冷调的声音无甚波澜,她只道:
“若还想事情有转圜余地,那我劝师叔最好识趣些。”
说着,她冲牧山一礼:
“我要入登闻剑阁,还请师叔成全。”
登闻剑阁
“登闻剑阁”四字一出, 别人没什么反应,可牧山和缥缈阁其他人皆是一震。
原因无他,登闻剑阁是缥缈阁创始人蓬莱老祖留下的试炼阁, 其内藏着他的神阶本命剑——“登闻”。
自缥缈阁成立至今,历代阁主都需经过登闻剑阁试炼, 得到登闻的认可, 方可承阁主大任。
因为登闻不只是一件神器、也不只代表着阁主的荣誉, 它还是蓬莱山脉护山大阵蓬莱万花阵的阵眼。
此阵是蓬莱老祖所创,可以说,此阵乃当世仙门护山阵之最强,只要万花阵起,再加登闻坐镇,可保万敌不侵。
按理来说, 有蓬莱万花阵在,缥缈阁不至于落到隔三差五就被魔修侵扰、叫苦不迭沦为仙门笑柄的境地, 可问题出在,如今, 登闻并未出世, 因为这代缥缈阁阁主访云子接任时, 根本没入过登闻剑阁。
这些往事,原文并未细讲, 所以林尽并不知道其中具体原因。他只知道, 在原著书写的这段剧情中, 男主打败了晓云空, 和第一女主江娴柔站在了试剑会最后一战的武场, 但那场比试并没能分出胜负,因为在蓬莱外藏匿许久的明烛天妖魔突然发难, 缥缈阁内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危机间,缥缈阁主访云子出关,开启登闻剑阁,要江娴柔入内请登闻出世。
男主同江娴柔一起入了剑阁试炼,最终,登闻并未认可江娴柔,而是向男主抛出了橄榄枝。
事情的最后,男主带着登闻从天而降,开启蓬莱万花阵,杀尽阵内妖魔,在这场死局中以一己之力将损失降到了最低。
他也因此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可,各大仙门的长老与新秀纷纷对他表示感谢,尤其访云子,她守着得登闻者得缥缈阁的规矩,非要让位于男主。可男主不想离开烟雨山,更不想当什么阁主,便婉言谢绝了访云子的好意,将登闻交还给了江娴柔,自己只挂了个荣誉阁主的称号,继续四处潇洒。
这是男主与女主感情线的开始,这之后,男主占据了江娴柔心中一个特别的角落,为日后的感情埋下了伏笔。
在此战大放异彩后,他得到了战力天花板之一的江娴柔,也得到了两大仙门之一的缥缈阁乃至整个正道的认可与人情,彻底打响名声,开始了飞一般的赢家人生。
提前知道这些,再听江枕风此时提出的要求,林尽心下了然。
现在的局面颇为混乱,有人、有魔,还有内鬼,门外妖魔虎视眈眈,江枕风在此时插了一脚,她果断跳了内鬼身份,为的就是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真正的内鬼现在被她架了起来,他不能指认江枕风的谎言,也不能拒绝她的要求,毕竟江枕风已经说得明明白白,若他不开登闻剑阁,她就要“血洗缥缈阁”。有这个前提在,就算牧山不从,缥缈阁内其他人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也会逼着他从。
这样以来,江枕风便能名正言顺入剑阁请登闻,到时有登闻在手,就算明烛天再来多一倍的人,他们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真是一步惊险刺激的好棋,棋者胆识实在过人。
不愧是江枕风。
此时,事情也如江枕风所希望的节奏在进行,在她说出那话后,众人目光便从“叛徒”转向了牧山。
发现牧山迟迟没有动作之后,有人开始表达不满:
“牧山道人,你在犹豫什么?”
“是啊,如今我们受制于人,不过一个剑阁,若能免此一战,开了又何妨?”
“就是……”
牧山如今也回过了味来,他抬手擦去额角冷汗,强撑道:
“你们懂什么!登闻剑阁只有我们进行阁主传承时才能打开,她江枕风算个什么东西?她师尊都没进得,她哪有资格进?!”
更重要的是,若真被她进了剑阁请出登闻,明烛天的大计,可就不大好办了。
听他这样说,江枕风眸色一冷,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
她淡淡道:
“我算什么东西?我要持登闻,做阁主,将整个缥缈阁握在手里!如今我想要的只是缥缈阁大权,除非你愿意搭上如今蓬莱山内所有人的性命,来死守你的登闻剑阁。”
江枕风这话说完,牧山还没急,其他人就先急了。
“牧山!你究竟在犹豫什么?你们自己守不住缥缈阁、三天两头遭魔修侵扰就罢了,如今轮到你们办试剑会,你们大张旗鼓地把我们聚在这里,难不成还要我们为你们缥缈阁那可笑的坚持一起送死吗?”
“就是!难不成你们搭台子唱出戏,就是为了拖我们一起下水?!”
“当真恶毒!如今明烛天魔徒在外虎视眈眈,以我等性命要挟,你居然还在这犹豫不决?”
“……”
牧山身边是一群咄咄逼人的外来修士,对面还站着一个不知深浅的江枕风,他一时不知到底该如何做,只站在原地,不回应不表态,心虚地咽着口水。
直到他旁边的小男孩抬头看了他一眼:
“师叔,如果开登闻剑阁就能救下所有人,为什么不开呢?想来,老祖当年留下登闻剑,也是希望此剑能代替他,守护蓬莱山脉内每一寸土地、每一位生灵吧?如果师姐当真很想入剑阁,那,为什么不让她试试呢?”
听见这话,牧山似是有些意外。
他对上小男孩的视线,片刻,才僵硬地挪开。
而后,他轻咳两声,不情不愿地从储物戒中拿出一块令牌:
“在你师尊访云子闭关期间,阁主令由我代掌,我原本该替她担负起阁主责任,守护缥缈阁到最后一秒,可如今你竟以缥缈阁上下乃至所有外宗道友的性命做威胁,那我也只能依你所愿。但你要记住,你对不起你师尊,我也对不起她!只愿……”
“师叔,请你少废话。”
江枕风似乎很不耐烦听牧山说话,她打断了牧山的表演,自己将阁主令从他手中抢了过来。
离开前,她还要多加一句:
“你确实对不起她,希望你的忏悔并非嘴上说说。”
说罢,江枕风再未多留,立马飞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林尽思索着她的用意,顺便期待着大黑哥能赶紧放开自己。
可萧澜启似乎完全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他还紧紧拉着他的手腕,可能是觉得不方便,索性一把圈住他的腰,将人捞了起来。
“啊?”
啊???
林尽被大黑哥当麻袋拎着,突然双脚离地远离了人群。
别啊!
你们搞你们的,搞我做什么?!
林尽向流巽投去求救的眼神,但流巽正以团扇挡着口鼻,微微垂眼,像是在思索些什么。抬眸对上林尽视线后,她也没领会他的意思,她只以为目前一切都在林尽的计划之中,包括此时被江枕风和魔族掳走这事。
所以,流巽什么都没做,只冲他眨了眨眼,表示你去你的,这里一切有她。
林尽很崩溃。
他就那样被萧澜启带离了人群,飞至半空时,他迎着微凉的风,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偶然间抬眸瞥向天边。
而后他便发现,蓬莱山脉护山大阵边聚着不少人,他们不断用灵力加固着护山阵,使整个结界都浮动着清澈的灵气光芒。
当着所有人的面、提前说出魔族计划,让他们丧失攻人不备的机会。
架起内鬼,令他就算是装样子,也不得不开始做防御准备。
甚至还提前通知了其他弟子,要他们在计划开始前就加固护山结界,以防事情没有按计划发展、魔族提前发动进攻。
她似乎从拜托林尽助萧澜启藏身的那一日,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她御灵飞在前面,一身皦玉同空中浅淡的云雾混在一起。
她径直去了蓬莱山脉尽头处一座陡峭断崖,那山崖像是一座高耸刺破天空的尖塔,顶端没入云中,时不时有碎石自天空滚落,瞧着就令人生畏。
这便是传说中的登闻剑阁。
它并非一座楼阁,而是一座自然形成的峭壁,山壁上被人用剑气刻下“登闻剑阁”四个大字,由于年代过久,那些痕迹的边缘已生了许多缺口裂缝,如今已看不大清晰。
江枕风带他们落到山崖半山腰连接出的一条长桥之上,这长桥不像缥缈阁其他桥那样坚固,林尽站上去时,这玩意晃晃悠悠,脚下老旧的木板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他望望底下深不见底的浓雾,心里发怵,立马抓住了旁边充当扶手的冰凉铁链,以防自己失足跌落。
但这铁链也晃来晃去没什么安全感,林尽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那之后,他看了江枕风一眼,干巴巴笑了两声,道:
“师姐,你入剑阁就入剑阁……把我捞过来作甚?”
“我连你一片衣角都没碰,为什么说是我带你来的?自然是谁抓你你问谁。”
江枕风背着手,仰头望着山壁上“登闻剑阁”四个大字,眸底情绪翻涌。
片刻后,她才道:
“但你同我们一起,确实要比留在那里安全得多。”
“嗯?”林尽愣了一下:
“为什么?”
江枕风没有回答他的话,她只意有所指般,另问:
“你可知,为什么明明所有人都没见过萧澜承本人,牧山却能那么肯定地反驳眼前魔族不是萧澜承?”
“因为正是他同萧澜承勾结?”林尽猜测道。
“不,萧澜承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他能那么肯定,只能是因为,当时,萧澜承就在他身边。”
江枕风回眸望着林尽:
“你可知萧澜承是何传承?”
“什么?”林尽还当真不知。
“百面牵心煞。”
萧澜启在旁边接过话头,漫不经心答道:
“你知道画心煞和傀儡师吗?百面牵心煞就是画心煞和傀儡师的老祖宗,也属上古魔物,能力跟画心煞类似,却比它要强上许多。画心煞只能以身魂吞噬宿主血肉取而代之,但百面牵心煞可用神识凝成的牵心丝腐蚀宿主,将他们全都变成自己的‘影子’,就像他的分.身一般替他行于世间,若他想,可以随时占用躯壳,再随时脱离,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有人发现。但牵心丝很耗神识,所以,萧澜承战力不强,身体甚至有些羸弱,可他精神力强到吓人,还很聪明,最擅玩弄人心,虽然不能战斗,但搅混水是一等一。他此行目标不只是缥缈阁,还有你,你方才,不就差点被他推入死局吗?”
“你是说,方才那个小男孩便是……?”
得知此事,林尽居然有种“果真如此”的释然。
萧澜启点点头,有些嫌恶地皱着眉:
“嗯,那家伙有个怪癖,很喜欢以幼相示人,再听听他方才主导全局的那几句话,他的身份就很好猜了。你这混球,若我不带你走,你留在那还会继续被萧澜承针对,你鬼点子是挺多,但在人心这块,还玩不过萧澜承。”
“我……”
林尽想反驳他的话,一时却又不知从哪下手。
所以他还是默默闭上嘴,只问:
“那把他留在缥缈阁内也没关系吗?我是走了,可那里不是还有别人吗?”
“他的计划没有变更的余地,今日突然露面,仅是为针对你。现在你走了,他可还有继续留下的必要?”
江枕风替萧澜启回答了他的问题,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便抬步走向登闻剑阁。
林尽见状,下意识挪着步子跟在她身后。
靠近几步后,江枕风抬手举起了阁主令,同时迅速结印,将阁主令打入山壁之中。
下一瞬,无形气浪散开,推得长桥摇晃幅度愈发剧烈,吱呀作响。
林尽一手抱着锁链,一手抬到脸前挡住风沙,边眯起眼瞧着传说中的登闻剑阁。
只见阁主令打入后,山壁上“登闻剑阁”四字突然光芒大盛,下一瞬,山壁上突然凭空开裂一道缝隙,有道空灵声音似从天边而来,落于在场每人耳中:
“何人唤登闻?”
江枕风抬手冲山壁一礼:
“缥缈阁弟子,江枕风。”
“登闻认可你的到访,赐你试炼三重,你可受得?”
“自然!”
“好!”
声音落下的同时,山壁缝隙内陡然打出三道光芒!
那三道白光分别没入江枕风萧澜启与林尽的眉心,除了江枕风神色自然,其他两人皆是一惊。
林尽只觉得自己眉心酸酸胀胀,他茫然地抬手摸摸,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回头看森*晚*整*理了眼萧澜启,发现大黑哥的表情也十分莫名其妙。
不是吧?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男女分不清就算了,人魔你分不清吗?
该不是所有站在这里的人都要试炼吧?
林尽不愿相信,但很快,他只觉山壁缝隙内传来一股巨大吸力,试图将他吸入剑阁之内!
不!!!
林尽抱紧了冰凉的锁链。
他好崩溃。
我不是你们缥缈阁人,我不想请什么登闻!
不是我答应的!不是我答应的!!谁接你话你找谁去啊!!!
你拉江枕风啊,你拉我干嘛!!!
但蓬莱老祖怎能听见他心底的呐喊?
山壁内传来的力道已不容拒绝之势将林尽从锁链上扒下去,刚刚焐热的锁链就这样离开了林尽的怀抱。
在被迫进入断崖接受折磨的前一秒,林尽对着这天地发出最后一声呐喊:
“救命啊!!——”
观尔前尘
明烛天。
巨大王座上正闭目小憩的男子猛然惊醒, 他下意识抚住心口,深吸一口气,随即, 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内,隐隐带了些许回声。
殿外的寒鸮闻声入内, 她冲男子一礼:
“尊主。”
她抬眸望着他, 一双眼睛在银质面具下微微映着光:
“缥缈阁那边……?”
“……”
萧澜承唇边笑意未散。
他倚在以黑曜石与天星银雕琢拼合而成的宽阔王座上, 显得整个人十分清瘦。他穿着一身墨色衣袍,斗篷厚重的毛领显得他的脸颊苍白又瘦削。
他面容清俊,眼尾的颜色红到发暗,配上他苍白的肤色,莫名有种病态的俊美。
“遇到了有趣的人和事。”
说着,他敛去唇角弧度, 只道:
“林尽……的确如你所说,他有点意思, 但更让我意外的,还是我那弟弟。他不是最看不起人类吗?我只知道他曾经与烟雨山那个楚听雪有点交情, 何时又扯上了缥缈阁那位江枕风?寒鸮啊, 你是没瞧见, 他们一唱一和,好生精彩, 竟将计就计, 将我设的局翻了个干净。我可有些年没玩得这样尽兴过了。”
听到这, 寒鸮眉目一凛:
“那要如何?尊主, 我们可要提前动手?”
“不急。”
萧澜承抬手支着太阳穴, 微微合着眼,似乎有些困倦:
“如今, 江枕风入了登闻剑阁,有什么事,都等她拿到登闻再说吧。你看看,多好的姑娘啊,为了信仰义无反顾,那我们便等一等,给她一个挣扎的机会,等她拿到自己的执念与信仰后,再击碎它吧。”
萧澜承轻轻叹了口气:
“登闻。多好的名字?寒鸮啊,你知道吗?凡世会在皇城朝堂外设置登闻鼓,好让那些势弱力薄之人有机会将冤屈呈于‘天’,也就是他们的‘皇上’,好搏一个公正,搏一个昭雪的可能。所谓‘击鼓鸣冤’,就是由此而来。
“你说,等这位江姑娘拿到登闻剑后,她的执念,她的坚持,她的‘道’,可能被‘天’听闻?”
寒鸮垂下眸,声音似寒泉冷石,不带丝毫情绪:
“属下不知。”
“寒鸮啊,别那样无趣,偶尔,也笑一笑吧。来,同我一起,祝江姑娘好运。”
萧澜承懒洋洋抬眸瞧着她,寒鸮对上他的视线,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也没能开口。
她抿抿唇,只依萧澜承所愿,道:
“祝江姑娘好运。”
“好,这才对。”
萧澜承笑着,稍稍坐正了身子,顿了顿,他又问:
“母尊今日的药,可备好了?”
“回尊主,已备好。”
“嗯。”
萧澜承应了一声,起身慢悠悠挪着步子走向内殿,边同寒鸮嘱咐道:
“等我伺候母尊用完今日的药膳,便启程去缥缈阁吧。这场好戏,我真是一分一秒都不想错过。”
寒鸮没有跟着他,她只目送萧澜承越走越远,最后,她听见萧澜承似是轻轻笑了一声,而后自言自语地道:
“寒鸮啊,你说,那个叫做齐小狼的小男孩,究竟,是谁杀的呢?”-
登闻剑阁不打一声招呼说拉人就拉人,林尽被他生生从桥上扒了下去,一时只觉得那股力量快要把自己的灵魂从天灵盖里吸走。
他一阵头晕目眩,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卷入黑漆漆的山缝,又眼睁睁看着那道缝隙在自己眼前闭合。
他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深黑,他在其中失去了方位感,直到不知多久之后,他被一股柔和灵气又轻又缓地托到了地上,整个人才有了落地的实感。
林尽抬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还未从晕眩感中缓过劲来,忽觉眼前映进了一丝光。
他脚下的石板地面突然亮起一圈阵法图腾,图腾笔画散发出的微弱光芒照亮了这方小小空间。
没想到看起来陡峭危险的悬崖,内部竟别有洞天,怪不得此地名唤登闻剑阁而不是登闻剑山,因为山与阁是一体,山现于世间,而阁藏在山内。
林尽打量一番当下所处环境。
他脚下是亮起的阵法图腾,周遭环境也不大清晰,林尽不敢轻举妄动。
“……师姐?”
他只能试着唤唤和自己一起被抓进来的同伴。
但他唤出的名字就像是石子沉进了大海,半天也未得到回应,林尽微一挑眉,又道:
“大黑哥?”
还是无人回答。
林尽心里一时有些没底。
他并不知道登闻剑阁内具体的试炼过程,方才他在阁外如此抗拒登闻剑阁的召唤,也是因为他对未来一无所知。
因为,说来惭愧,登闻剑阁这段剧情他压根没看,试炼部分也是完全被他跳着略过的。
他跳过这段的理由很简单——他不喜欢看男主和女主江娴柔之间的感情戏。
那种感觉很怪,毕竟在原书里,遇见男主前,传闻中的第一女主江娴柔一直是朵自立自强傲视群雄的高岭之花,作者用相当一部分笔墨来写她的独立、她的坚持、她的个性和她的能力。可是在遇见男主之后,她这些闪闪发光的部分全都没有了,她变成了依赖仰慕男主的鸟雀,还错失了她从小一直渴望着的、登闻的认可,甚至最后她得到登闻剑、坐上缥缈阁主之位,还是因为男主的馈赠。
这导致江娴柔这个人设变得十分虚浮,林尽看她和男主谈情说爱心里总有些膈应,所以他俩的感情戏,他统统略过,包括他们二人共同经历的这场剑阁试炼。
所以,林尽根本不知道登闻剑阁内有什么,这对他来说,是一段完全未知的试炼。
林尽低头看着脚下的阵法符文,见它没有攻击的意思,便试着往旁侧挪了两步。
他走到阵法边缘,试图跨出此阵,可脚尖和伸出去试探的指尖却被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道拦了下来,像是结界。
怪不得他的呼唤无人应答,原来是因为自己正在一个全封闭的小空间里关着。
难不成,进入登闻剑阁的所有人都会被分开来,单独面对属于自己的试炼?
抱有疑惑的不止他一人。
“砰——”
另一边,萧澜启被莫名其妙拉进这鬼试炼里,气得要死。
他一拳砸在阵法边缘的结界上,使其震颤发出巨大一声响,可结界墙却牢固依旧。
萧澜启不信邪,又往上踹了几脚。
“死缥缈阁,死破剑阁,真是开了眼了,这不是你们阁主传承才能开启的试炼吗?就这么不分人,谁都往里拉?!你睁大眼睛瞧瞧本尊是谁!你们缥缈阁算什么东西,白送到本尊手里本尊都不屑要,怎么敢要本尊纡尊降贵参与你们的破试炼?!本尊不信你们人类的什么神什么破老祖,谁信你去找谁!”
萧澜启又是放火又是拳打脚踢,胡闹一通后,结界墙还当真裂了一道缝隙。
不过很快,那缝隙便自我愈合了。
“这是什么玩意?!蓬莱老祖!别搞这些鬼鬼祟祟的东西,可敢站出来与本尊一战?!林尽呢?!你把他搞到哪里去了?!那混球也不是你们缥缈阁人,把他吐出来!”
萧澜启站在这里跟“蓬莱老祖”隔空对打对骂许久,但那些声音一个字都没有传出去。
江枕风跪坐在阵法中心,她肩背挺直,双眸微合,不为任何事所动。
她静静地等待着试炼开始,片刻后,她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道空灵悠远的年轻男子声线。
那男子声音温润,语速轻缓,听在耳里,只觉像是被一只温和大手抚慰心灵般舒适:
“缥缈阁第五十九代弟子,江枕风?”
江枕风依旧闭着眼,只答:
“是。”
“你带来的人好吵。”男子像是微微叹了口气:
“你开剑阁时为何要下三道印记?他们一人非缥缈阁弟子,一个是天魔,不应参与登闻试炼。”
“在外面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他们找点事做。想来,老祖也不在意这些事吧?”
江枕风微微勾起唇,道。
“哦?”男子有些意外:
“可他们资质都很不错,一个怀玉圣体,一个梼杌传承,你难道不怕他们顺利通过试炼、越过你得到登闻认可吗?”
“为什么要怕?”
“为什么不怕?”
江枕风轻扬眉梢,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这个问题也是试炼的一部分?”
“……不是。”
“那我是否可以选择不回答?”
“当然。”
至此,江枕风睁开眼,从地上站起身来。
男子也在那时进入正题,缓缓开口道:
“登闻剑阁试炼,第一重,观前尘。
“来时路或平坦或坎坷,无论何人,皆有阴私。若吾将尔前尘剖尽,尔,可愿接受?”
“接受。”
江枕风面不改色,抬手理理自己重叠的衣摆和袍袖。
而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她足底阵法图腾光芒大盛,她周身的黑暗也死突然破开了一束光。
那光点自虚空中慢慢扩散开来,驱散了所有黑暗。
在第一重试炼即将正式开始,但在那之前,江枕风微一挑眉,开口答了男子方才那个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
“我能进登闻剑阁,就有自信能拿到登闻剑,单纯比较心性与实力的东西,有什么好怕的?若真输了,也是我技不如人,但我知道我不会输。”
“……”闻言,男子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问:
“为何?”
“因为我知道我不会比不上任何人,而且我有老祖和登闻最欣赏的东西——”
江枕风抬步迈入身前光芒,在她身影彻底被白光包裹消失之前,她冷声给男子留下二字:
“野心。”
一塌糊涂
缥缈阁, 护山结界内。
晓云空抬手结印,往结界内打入数道灵力光纹,再次加固结界后, 才抬手收势。
有缥缈阁弟子上前冲他一礼:
“师兄,结界已按照您的吩咐加固完全, 您看看, 接下来还需我们怎样做?”
“……”晓云空缓慢地眨了下眼, 他看看手里江枕风给他的玉令,略微有些茫然。
今日一早,他得到齐小狼出事的消息,正准备赶过去,可刚出房门就迎面遇上了江枕风。
江枕风直接塞给他一枚玉令,要他用此物帮忙调阁内弟子去加固缥缈阁的护山结界。
晓云空很莫名其妙, 这事又不难,他不知道江枕风为什么不自己去做, 反而把代表她大师姐身份的玉令交给他这个外人。
可江枕风看起来像是赶时间没空解释,也可能是她压根懒得同晓云空解释, 总之, 她把玉令塞给晓云空, 嘱咐好他要做的事,撂下一句“算我欠你个人情”, 便转身离开了。
既然江枕风都说要欠他人情了, 那她交代的事, 晓云空定是得替她做好的, 再说, 关乎护山结界,多半不是小事, 晓云空也不好敷衍了事。
因此他按照江枕风所说,去调了阁内弟子,带着他们一点点将结界加固好。
这事看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十分繁琐,晓云空花了不少心思和时间,到此时才算是结束。
他将玉令收回储物戒内,对面前弟子道:
“在你们师姐回来之前,你们先不要离开,请受累在此多守一会儿,待她回来再做下一步指示。”
晓云空交代完毕,冲弟子点点头,转身正想离开,却突然感受到一股无形气浪奔涌着袭来。
那气浪自远处扩散开来,源头离他应当有段不短的距离,可气势丝毫未被距离削减,反而还携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令人心生震颤敬畏之意。
晓云空不知这力量从何而来,只知此物绝非凡俗。
他心觉此事可能与江枕风有关,便没再耽搁,直接赶去了缥缈阁的议事堂。
他到议事堂的时候,此次参与试剑会的所有外宗前辈济济一堂,他们挤在一起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方才发生的事。
晓云空很快找见了烟雨山众人,他看见了被置于冰棺内的齐小狼的尸体,还从三宗钰的口中得知了今早发生的那些曲里拐弯的事情全过程。
他们说,江枕风亲口承认自己与魔族勾结,说要血洗缥缈阁,还和一个疑似萧澜承的人一起带走了林尽,去了登闻剑阁。
但流巽说,林尽肯定有自己的安排,他和江大姑娘多半是在唱大戏,但具体在想什么鬼点子,他们还不得而知。
堂内众人无外乎在讨论此事,相当一部分人围着以牧山为首的几位缥缈阁长老,非要对方给他们一个说法。
牧山擦着汗,和身边人一起应付着外宗人的质问,正当他们焦头烂额不知如何应对之时,议事堂内的聒噪人声突然静了一静。随后,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一处,片刻后,竟自觉让出了一条路。
晓云空瞧见人群异样,也跟着抬眸望去,便见议事堂的大门内不知何时走进了一位女子。
那女子着一身天青色道袍,衣料上绣着低调的卷云纹,她瞧起来三四十岁的模样,样貌端正,气质沉稳,立在那里,不怒自威。
众人看见她,都是一愣,牧山瞧着她更是瞪大了眼睛,他嘴角微抽:
“阁,阁主,你出关了?”
“嗯。”访云子没有理会集议堂内其他人,她径直走去主位,推开牧山,自己坐了下去:
“有人开了登闻剑阁。解释。”
“要我解释?!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那好徒弟?!”
牧山被她推得踉跄几步才站稳,再提到这事,他像是终于找见了发泄口,对着访云子吹胡子瞪眼将今早发生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彻底将江枕风描述成了一个作恶多端丧尽天良的小人:
“她做的那些事,罄竹难书!访云子,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
可听到牧山这番控诉之后,访云子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她只轻轻用指尖点着主位的扶手,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待到牧山说完一通车轱辘话站在那里气得直喘气时,她才抬眸瞥了他一眼,轻飘飘问:
“那又如何?”
“……啊?”
听见这个回应,牧山人傻了。
“我问你,我缥缈阁第五十八代阁主访云子的嫡传大弟子,进个登闻剑阁,有何不可?我当初没进得,难道她还进不得吗?”
“可……”牧山没想到访云子会是这个态度,他磕磕巴巴道:
“可她与魔族勾结!”
“她有没有与魔族勾结,我很清楚,想必你也很清楚。既然如此,你如今站在这里冠冕堂皇地说这话,有什么意思?”
访云子似是懒得理他,她微微皱起眉:
“缥缈阁在你手上,三天两头就乱成如今这副模样,我看,这阁主令,我不必掌,你也不必掌。所有人都给我在这等着,有什么事情,都等枕风从登闻剑阁内出来再说。
“规矩不可改,既然登闻剑阁已开,她出来后,便是缥缈阁名正言顺的第五十九代阁主。我看看,到时,谁还敢有异议?”-
“登闻剑阁试炼,第一重,观前尘。来时路或平坦或坎坷,无论何人,皆有阴私。若吾将尔前尘剖尽,尔,可愿接受?”
当男子声音出现的时候,林尽正站在结界边缘研究脚下这奇妙的阵法与繁复图腾。
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如今他被困在这小结界里,与其站这干等着,倒不如好好研究一下前辈的精妙阵法,看看有没有哪个部分能够被自己吸收理解化为已用。
听见试炼通报之时,林尽还摸着下巴观察阵法最中心的图腾绘制,他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回过神,等到听见通报的最后一句,他心下一喜——
什么?这试炼这么人性化?虽说它开启时不由分说地把在场所有人都拉了进来,可进来后,它竟愿意给试炼者自由选择的机会?我还能自主选择接受或不接受?
林尽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他脱口就是一句:
“不愿!”
“……”
暗处的男声似乎沉默了一下。
片刻,他又将方才的话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
“登闻剑阁试炼……尔,可愿接受?”
这次,沉默的人换成了林尽。
他明显听出男子给最后一句话加了重音,暗示意味很是明显——只有“接受”这一个答案,还不识相些速速进行下一环节?
林尽很无语。
既然不能拒绝,那你问什么嘛!
林尽叹了口气,心情大起大落,只好认命。
他稍稍拖长声音,有些沮丧地答:
“愿意。”
在他话音落下之后,他身前那片漆黑突然从中间破开了一束光,同时,林尽感觉到他身周的结界之力似乎溃散了。
他不知道现在该如何做,看了半天,待到身前那束光扩至门洞大小时,他猜这是邀请自己进入的意思,便试探着抬步迈了进去。
被白光包裹住身体的感觉十分奇妙,林尽只觉得一股浓郁又纯粹的天地灵气穿透自己,洗涤了自己浑身上下乃至灵魂的每个角落。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灵气的同时不忘担忧一下自己即将要面对的试炼。
什么叫做“观前尘”?将他前尘剖尽又是什么意思?
林尽没听太懂,待到周身灵气消失,他试探着睁开眼接受现实,结果却发现……
他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他还站在原地?
林尽有些茫然,他将四周完完整整打量了个遍,很确信自己还在原来的地方。
“咦?”
正在林尽疑惑之时,先前给出试炼通报的男声也发出一道疑问的声音,显然他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等情况。
很快,林尽身前又破开一道白色光门,那男声催促道:
“你再走一次!”
“?”林尽觉得这事槽点有些多,但他还是依言重新走了一次,可等白光散去,他还站在一片黑暗里。
“诶?”男声再次表示迷惑。
林尽也不知道自己是走路姿势不对还是如何,他只乖乖站在那里,等待对方的下一步指示。
但男子再未出声,片刻后,林尽只觉眼前光芒一闪,他身前竟凭空多出个人影来。
那是个二三十岁的年轻男子,他穿着一身简单的道袍,身体没有实感,只是一层薄薄的虚影。
林尽被他吓了一跳,他朝后退了两步,见状,男子赶紧摆摆手:
“小辈,别害怕!我就是见你身上有异,不得已现身出来瞧瞧罢了。”
男子姿态有些散漫,没个正形,他站在那里,搓搓手,看着林尽,用目光朝他示意着,边说:
“你把你右臂衣袖往上卷卷,让我瞧瞧里边究竟是什么东西?”
男子这话让林尽摸不着头脑。
衣袖下边是什么东西?
是……手啊,还能有什么?
但他还是依男子所言,将宽大衣袖往上挽了挽,露出一截白皙细瘦的手臂。
“嘶……”
男子对着他的小臂看来看去,也不知到底看没看出名堂。
他又抬手结了个简单的法印,印成后,一道灵光没入林尽小臂,引出他小臂内侧一道莹白色的繁复符文。
林尽见状,微一挑眉,心底略微有些惊讶。
几年过去,右臂一直不痛不痒,他都快忘了这东西的存在。
这不是他刚到这个世界时,在烟雨山外遇见的那位神仙前辈留给他的东西吗?
“难怪,难怪!”
男子研究了半天,最终一拍手,问:
“此符是谁留给你的?”
“是……”林尽不知道要怎样说,他稍作犹豫,才答:
“是早前遇见的一位神仙般的前辈。”
闻言,男子了然地摆摆手,道:
“把‘般’去掉吧,此符乃神阶,能留下神阶符文的,就算不是神,也是已半只脚踏入那境界的人物了。”
林尽没应声,只迟疑着点点头,在小臂符文光芒淡去后,若有所思地放下了衣袖。
思索片刻,他抬眸问:
“它在我身上停留许久了,除了刚烙下时,我一直没什么感觉。前辈,请问,这符文的作用到底是……?”
“不知。”男子干脆利索地答了两个字。
“啊?”
“但我在试图观你前尘时遭到了它的拒绝,如今我只是留于此地的一缕神魂,神识层次没有它的主人高,所以无法跨过它。想来它存于你身,正是为了保你灵魂本源不被伤害或窥探吧。你小子有点福气,能得到这种程度的保护,未来仙途也会比其他人容易得多。”
男子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道:
“但你这登闻试炼是无法进行了,进了剑阁又拒绝试炼,这不是砸我场子吗?”
听见这话,林尽很努力才压住了自己疯狂上扬的唇角。
但在前辈面前,他还是故作沉痛道:
“老祖,实在抱歉,我不知自己身体情况,如今无法参与试炼,我也觉得十分遗憾惋惜。”
“得了吧,你在我第一次询问时拒绝我的话我可还记着呢。”
说着,男子又摸了摸下巴:
“诶,不过,你怎么唤我‘老祖’,你这小辈,好眼力,竟能看穿我的掩饰和伪装。”
“?”
林尽心说,您似乎也没有认真在装吧?
又是通报又是现身又是神魂又是怪他砸场子,这不就差把“蓬莱老祖”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但这话林尽当然不能当着蓬莱老祖的面说,而蓬莱老祖也是个随性的人,他没有纠结太多,只是情绪转变稍稍有些快,明明前一秒还笑着,后一秒,又突然重重叹了口气。
他本人只是一缕神魂残影,并无实体,按理说是碰不到林尽本人的,可此时此刻,为了表现他的情绪,他还是装模作样地抬起手,做了个虚拍林尽肩膀的动作:
“真的,小子,我在这地方待了几千年了,第一次在登闻剑阁里见你们这种刺头,这次进试炼的一共三人,没一个好鸟!我们本家那个姑娘,是个带刺的,又冷又狂,堵得我都说不出话,实在难应付,还有这个,你看这个天魔,啧啧啧……”
蓬莱老祖一脸不忍直视,他“搂”住林尽的肩膀,抬手一挥,林尽只觉眼前画面一转,他本人也从一个结界到了另一个地方。
那处跟他先前所在的小结界并无不同,只不过,此地,大黑哥正枕着手臂翘着腿仰躺在地上,他正和蓬莱老祖进行一场漫长的对峙。
“登闻剑阁试炼,第一重,观前尘,尔可愿接受?”
“不愿!”
“……尔可愿接受?”
“不愿!!”
“尔可愿接受?”
“……”
几次问答之后,萧澜启烦了,索性闭上眼睛装死。
蓬莱老祖的声音似乎有那么一瞬的无语,半晌后,他继续重复着那一句问题。
等到重复到第九次时,萧澜启终于绷不住了。
“不愿,不接受,本尊说了,不!”
他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哐哐哐”又往结界上砸了好几拳:
“狗人类,狗老祖,狗试炼,听不懂魔话是吧,给本尊,滚啊!!!”
“看见了吧?他总待在这里搞破坏也不是个事,照这个打法,我这结界迟早被他打坏!这怎么可以?后人还要用呢!”
蓬莱老祖朝林尽摊摊手:
“既然你无法参与试炼,那便帮我个忙把他搞进去吧?不然我真的……”
说着,蓬莱老祖抬手扶住太阳穴,用十分矫揉造作的语气道出一句:
“头痛痛啊。”
鉴往知来
虽说大黑哥一言不合砸人场子的行为是有些不太好, 可林尽心里也有疑惑。
他看着身边的蓬莱老祖,有些无奈:
“容我多问一句……老祖,您又何必非要让他进登闻试炼呢?登闻剑阁应当是缥缈阁进行阁主传承时才会开启的地方, 也应当只有缥缈阁本家弟子有资格进入吧?可他甚至连人族都不是,他是一只天魔啊。”
“他是不是天魔, 我还看不出来吗?”
蓬莱老祖双手抱臂, 也不知是不是林尽的错觉, 他总觉得老祖唇角的笑意带了丝恶劣:
“但我这地方实在是太无聊了,隔个几百年才有小辈来那么一次,我还不能现身同他们唠嗑,只能假装剑阁规则同他们交流那么一两句话,如今好不容易来个乐子,我哪有不寻的道理?不过, 实话告诉你……”
蓬莱老祖神秘兮兮地凑到林尽身边,毫无意义地抬手挡住唇, 用气声悄悄同他道:
“其实,我原本是准备放他一马的, 可这小天魔实在是太犟了!你瞧瞧, 还骂我!嘿那我非要跟他较较劲……”
说着, 蓬莱老祖气呼呼地做了个撸袖子的动作:
“怎么样?帮我个忙?如果你不想帮,我就求求你。”
“?”
林尽心情很是微妙。
这是什么情况?缥缈阁创始人初代阁主蓬莱上仙站在这求着自己帮他忙给他找乐子?
这个世界是不是有点过于魔幻了?
林尽看看蓬莱老祖, 又看看大黑哥, 内心挣扎片刻后, 脸上挂上了同蓬莱老祖一样的坏笑:
“怎么帮?”
“简单!”
蓬莱老祖大手一挥, 把林尽从萧澜启的小结界带了出去, 将他送回了原来的地方。
他指指结界地面上的阵法图腾:
“来,躺这就行了。”
“哦……”
林尽照蓬莱老祖所言, 乖乖躺到了冰凉的石板地上。
但躺展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眼巴巴地望着蓬莱老祖:
“老祖,有件事我可能得跟您说明一下。如果您是想用我威胁他的话,可能行不通,因为我跟他其实也不太熟,而且他好像不太喜欢人类,应该不会管我死活。”
蓬莱老祖听见这话却是扬了扬眉:
“不熟?怎么可能?!他不是你……”
可话说到一半,蓬莱老祖回头看了他一眼,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默默将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摆摆手:
“哎呀,熟不熟的,试试嘛,试试又不会掉块肉。你躺好,闭上眼睛,别乱动哦!”
“……”
林尽在心里叹了口气,见蓬莱老祖坚持,便也没再劝了。
他只默默把自己想象成睡美人,安逸地闭上了双眼。
那边,萧澜启还在冲着可怜的结界墙拳打脚踢,像是下定了决心不把这地方砸碎不罢休。
结界墙很快又被他砸开一道裂缝,他嗤笑一声,正准备沿着这条碎裂痕迹继续下拳,可才刚抬手,他就听身后传来同方才那复读精声音一模一样的一句:
“住手!”
只不过这次,这人声音不再有方才那种空灵的包裹感,而是像真实人声一般出现在了萧澜启的身后。
呵,畏首畏尾的老乌龟,终于肯现身了?
萧澜启眼尾一跳,他愤怒地回过头,正想冲身后人出手,可等看清身后情形,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连带着整个人的动作也顿住了。
只见他身后深黑色的结界墙不知何时消失了,令他看见了隔壁另一间小结界内部的模样。
那里,碧山色衣袍的少年合眼躺在地上,身形单薄得像一张纸片。
萧澜启以前一直觉得这人肤色活像是死了三天那么白,此时乍一看他这样闭眼躺在地上,他心里竟有一瞬的恍惚。
而眼前,一个穿着简朴道袍的年轻男人负手立着,他的身形只是一道虚影,可身上携的气息和压迫感却同萧澜启以往见过的任何人类都不同。
他虽然只是一道神魂,可他的神识层次却比他见过的所有人类都要更强。
但萧澜启可不会简简单单被他这样唬住,再怎么强,他也只是一缕残魂而已。
“你对他做了什么?”
“不重要。”
蓬莱老祖收起了方才在林尽身边时嬉皮笑脸的模样,他盯着萧澜启,眸色微冷。
在萧澜启暴走发难之前,他悠哉地抬起手,冲他亮出自己掌心一个小小光团:
“你看这是什么?”
闻言,萧澜启森*晚*整*理定睛望去,见在蓬莱老祖掌心漂浮着的竟是一小团金色光点,这是……
“魂血?”
“还算你有几分眼力。”
蓬莱老祖嗤笑一声:
“几千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敢在我登闻剑阁闹事的小辈。”
“谁是你的小辈?!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本尊是天魔!你个人类还不够格当本尊的祖宗!”
“天魔又如何?进了我登闻剑阁,你便算是落在了我的手里。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得做什么,你若不愿,我也有的是办法拿捏你。”
“你……”
萧澜启心里鬼火蹭蹭往外冒,他真想上去直接撕碎这厮的神魂,却又忌惮他手上那滴脆弱的魂血:
“所以你就拿着林尽的魂血威胁本尊?有什么事你冲本尊来,你心里不舒坦也大可以痛痛快快同本尊打一场,牵扯别人做什么?你们人类不是最主张什么公道清正光明磊落吗?你如今却拿你同类的魂血来威胁别人,你就是这般行事的?!”
“别人有别人的主张,我自然也有自己的主张。每个个体都是不同的,而我,就喜欢用魂血威胁人。”
蓬莱老祖勾起一边唇角,笑得恶劣又玩味:
“你不是不想入试炼吗?那我便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捏了这小子的魂血然后放你走,要么,你就乖乖给我进试炼,不要再耍你那些臭脾气,也不要再砸我的场子。”
听见这话,萧澜启抱臂,不屑地嗤笑一声:
“可笑,你当这混球人类是谁?你捏不捏他魂血,与本尊何干?爱捏就捏,捏完,赶紧让本尊从这鬼地方出去!”
说着,萧澜启偏过头,当真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可蓬莱老祖注意到,这天魔明明撂着狠话偏了脸,却还要微微眯起眼睛瞅着自己的动作。
喂,小天魔,你的绿眼睛会发光,露馅了,这也太明显了。
蓬莱老祖就快要绷不住了,他很努力才压下上扬的唇角。
为了给小天魔纠结的时间,他还特意做了个极其浮夸的动作,打算当着萧澜启的面直接销毁手中的“魂血”。
他蓄了半天力,就在“魂血”即将碎裂的前一瞬,小天魔终于沉不下气了:
“等等!”
蓬莱老祖立马如他所愿收了动作,冷笑一声:
“不是说想捏就捏吗,现在又是作甚?”
“……”萧澜启一双眉头紧皱,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他语气差到了极点:
“给他放回去!不就一个破试炼,本尊去还不行吗?!”
“正确的选择。”
蓬莱老祖点点头表示赞许,而后,他抬手结印,在萧澜启的小结界内开启一道光门。
“真是开了眼,上赶着让魔族过阁主试炼给你们当头儿,直接跟明烛天投诚俯首不就完了?混蛋玩意,人类真是讨厌,什么时候能全部消失啊?等本尊出去……立马烧了你这破山!”
萧澜启骂骂咧咧地盯着蓬莱老祖,一直等到看他把林尽的“魂血归位”才停止了对他的人身攻击。
他又瞥了眼身边已准备就绪的纯白色光芒:
“走进去就行了?”
“是的。”
蓬莱老祖冲他笑笑。
但萧澜启不接受他这个笑容:
“老牛鼻子,真虚伪!”
他咬着牙最后骂了蓬莱老祖一句,这便转身气呼呼地走进了白光之中。
在他的身形彻底被白光包裹消失之后,蓬莱老祖长长舒了口气。
他的肩膀一下就松垮下来,赶紧抬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
“这小孩,脾气真大,我可有几百年没被人这样酣畅淋漓地辱骂过了。还好我脾气好,不然……”
不然怎样?
蓬莱老祖哽住了。
人家是天魔,就算自己想给他点教训,人家的命格和“道”,也不归他管。
“行了,小孩,你起来吧。”
蓬莱老祖隔开了自己与萧澜启的所有对话,所以林尽方才没听见任何声音,他在地上躺着都快睡着了,听见蓬莱老祖唤他,他才赶紧睁眼起身。
他还听见了蓬莱老祖前一句吐槽,多少有些无奈:
“是,大黑哥他确实……脾气不太好,但他就是嘴巴坏,心不坏的。”
“看出来了。”
蓬莱老祖摊摊手:
“你不是说他很讨厌人类,用你威胁他也没用吗?我方才一说要捏你魂血,他巴巴地就进试炼去了,就是看起来有点不太情愿,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唉,我真是一点威严也没有啊。”
蓬莱老祖装模作样地摇摇头,语气哀伤。
林尽发现了,这位神仙老祖实在爱演。
还有……
大黑哥为了他进试炼?他不是对此很抗拒吗?
大黑哥看起来那么凶,天天说着讨厌人类,没想到,还会在乎人类的魂血?
林尽有些意外。
“您都说是在威胁人家了,他也很难情愿吧?他就那样,一点就着,谁来都骂,不是故意针对您一人,您别跟他置气,小孩子脾气罢了。”
林尽替大黑哥解释一句,而后,他看看周遭的小结界,望着蓬莱老祖,试探道:
“老祖,既然我无法参与试炼,您不如便将我放出去吧?不瞒您说,缥缈阁如今出了些事,我进登闻剑阁也只是个意外,如今,只想赶紧回去瞧瞧。”
“嗐,不急,你一个烟雨山小辈,缥缈阁出事,跟你也没关系。来来来,你多留一会儿,陪我说会儿话,我带你看看乐子。”
蓬莱老祖咧嘴冲他笑笑。
这前辈的心真的很大,妖魔都杀到家门口了,他还惦记着自己那点乐子。
“啊?”
林尽十分茫然:
“还有……什么乐子?”
“小天魔啊!你看那小天魔嚣张成那个样子,难道不想看看他的前尘往事吗?观前尘就是这么观的,得看看他经历过什么,心里又有什么执念,还得看看藏在他心里最深处的东西,让他这个人,最完整最直白地摊开在眼前,我才能瞧瞧此人心性是否过关、又是否够格得到登闻的认可。”
“哦,那前辈您看就好了吧,这毕竟是人家的隐私,我一个外人也跟着看,不太好吧?”
林尽有些局促,但蓬莱老祖一点也不在意:
“你算什么外人?你不是……”
他顿了顿,改口道:
“不是他的好朋友吗?总之,你们未来肯定少不了接触,早点知道这个人,也少挨点他的骂啊,你说是吧?”
蓬莱老祖冲他眨眨眼睛,根本没给林尽再婉拒的机会,立马抬手结印,散去了二人身周结界。
林尽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很快,他眼前不再只是单纯的黑暗,他看见了一处完全陌生的环境。
那里的天空压着灰白色的阴云,脚下的土地呈血一般的深红色,周遭建筑物皆以乌木制成,随处可见以天星银雕琢成的细致装饰。
“我很喜欢这个环节,看不同的人、不同的故事,就像是坐在凡世的酒楼里看戏。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天魔的故事。”
说着,蓬莱老祖又问:
“你可知道这小天魔叫什么名字?”
“……启?”
林尽试探着答。
听见这个答案,蓬莱老祖扬扬眉,没再说什么,只示意他看向某个方向。
林尽顺着他的视线抬眸望去,这便瞧见了不远处一个三四岁的男童。
那小男孩生得稀罕,大眼睛高鼻梁,黑发绿眸,尖尖的耳朵挂着漂亮的银饰,随着他的动作晃呀晃。
他手里还拿了一把小木刀,此时正对着身前的木桩劈砍,模样很是认真。
林尽看着他,觉得新鲜。
这是大黑哥小时候?
这么可爱?
林尽看得新奇,正想走近些瞧瞧,可就在他抬步时,他听见一道严肃女声传来:
“萧澜启!”
林尽下意识循声望去,便瞧见一个容貌极美的魔族妇人立在他身后。
妇人一头长发盘在脑后,气质雍容华贵,身上的礼服也颇为讲究,不仅绣工了得,丝线间还像是织进了五彩的光。
萧澜?
听见这个姓,林尽似是想到了什么,略显意外地挑了挑眉。
而听见妇人唤自己,小男孩略微有些不满:
“莫要这样唤我!”
听他这样说,妇人的严肃一瞬间化开,像是寒冬的冰融为了三月春水,连眉眼都是浓郁到要凝成实质的爱。
她弯唇冲他笑笑:
“好,阿启。”
小阿启这才满意,他丢开手里木刀,迈着步子奔向了母亲。
男孩小小的身体穿过了林尽,而妇人单膝跪地冲他张开双臂,让他扑了个满怀。
“哟,又重了,这是谁家的小天魔这么沉呀?”
“才不沉呢!”小阿启搂着妇人的脖颈,任她把自己抱了起来,笑着顺着她的话说:
“当然是母尊的好阿启呀!”
鸠车竹马
萧澜启是魔族从古至今最为出色的天魔, 明烛天所有人都这样说。
他母亲是天魔中惊才绝艳的一代天骄,是身负六首蛟传承的魔尊,萧澜玥。
他父亲……他没见过他父亲, 因为父亲在他出生前便为母尊战死在了鬼哭崖边。
魔族以血脉为尊,只有血脉纯粹、拥有更多上古天魔气息的魔族, 才能得到先祖青睐, 从而得到更好的传承。加之魔族生性凉薄, 并不像人类那般有复杂缠绵的情感,所以他们繁衍的方式也极为简单,便是在各自的求偶期寻见与自己血脉或传承相配的异性,产子后共同抚养孩子渡过幼年期,父母亲便算是完成了自己这阶段的责任,短暂拼凑好的一家人就此散开, 各走各的路,再无牵扯。
所以魔族大多都是独来独往行于世间, 他们很难对任何人产生感情,就算对方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在其渡过幼年期后, 也一样会被父母视作未来的竞争对手。
但萧澜启是个例外。
虽然他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慎重明, 可他知道父亲的模样,因为母尊房里一直挂着他的画像。
画上的男人身材高大, 眉目俊朗, 母尊没事的时候总会站在他的画像前出神, 也经常会抱着萧澜启给他讲有关他父亲的故事。
母尊故事里的父亲成熟稳重, 事事周全, 挑不出一点错处。在母亲眼里,慎重明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可在别人嘴里, 慎重明却是个处处不配萧澜玥、心思深重惑主的小人。
魔族那些满脸皱纹的老前辈们说,他父亲慎重明只是重明传承,按血脉和传承来看,他根本配不上萧澜玥,萧澜玥会在求偶期选择他做伴侣,多半是受了他的蛊惑。
他们说,萧澜玥清明一生,唯独在这次选择上出现了重大失误,她血脉如此尊贵,本该像几百年前那样选一个同她相配的伴侣,再诞下一个如她长子萧澜承那般拥有百面牵心煞这种上古魔物传承的、优秀的孩子。
可这次她选了只普普通通的重明鸟,她浪费了自己的血脉,未来,还会诞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
但萧澜玥自己并不在意,她照例安胎养胎,等待新生命的降临。
这一切,除了外界流言蜚语之外,原本应该十分顺利,可大约是命运弄人,在萧澜玥孕期,明烛天外的魔族帮派突然发难,萧澜玥带孕上战场,携着明烛天众人抵抗侵略守护明烛天。
那一战,明烛天赢了,可慎重明却为了保护萧澜玥,死在了对方首领的刀下。
萧澜玥抱着慎重明的尸首,悲伤过度,连带着腹中胎儿突然早产。
魔族三年孕期,孕育过程中需要父母双方不断用精血养护,如今慎重明身死,萧澜玥早产大半年,外人都说,这小孩的血脉原本就不够纯粹,这样一折腾,生出来就算不是死胎,也多半是个血脉不纯的废物,得不了什么好传承。
可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萧澜玥临盆当夜,明烛天上空风云涌动,所有魔族都感受到了那股来自上古的洪荒气息。
当大殿后传来第一声婴孩啼哭,殿外阴云劈下青粲色玄雷,兽状虚影自卷云中降临,它的气息与威压令方圆万里内所有妖魔俯首。
谁都不知道何种传承降世才会有这样大的阵仗,唯有知晓天下事的魔族老者瞳孔震颤着说出一个名字:
“梼杌先祖!”
活在传说里的那四位上古四大凶兽,也是魔族先祖,分别是梼杌、饕餮、混沌,和穷奇。
之所以说这四位先祖活在传说里,是因为他们早在上古时就已陨落,那之后,它们再未降临人间,也从未挑选过中意的小辈降下传承。
有人说,经过数万年的发展,魔族的血脉早已杂乱,已无人再有资格传承先祖之力。而如今梼杌降世,不仅将传承给了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孩子,还亲自为他赐名。
古老的魔族文字伴着传承印记隐于婴孩的眉心,等他睁开眼,他的双眸已是与梼杌先祖以及先祖所创崩云碧火相似的青粲色。
“启”,万物伊始,开创之意。
魔族几个位高权重的前辈对着这一个字反复研究,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的释义,又写了几页纸的赞颂之词。
这些人前一天还对着萧澜玥腹中孩儿指指点点摇头叹气,要多嫌弃有多嫌弃,如今,却又恨不得直接将他架上尊主之位,受万魔朝拜。
所以,萧澜启从小就生活在身边人的夸赞与追捧中,他们总说,他是梼杌先祖选中的传承者,是明烛天的少尊主,他的一切都那样尊贵,他的一生似乎从一开始就有了平坦宽阔的路,所有人都相信,他会带领魔族走上一个新的高峰。
听的多了,萧澜启自己也这样觉得,可萧澜玥却告诉他,不必听那些老东西的瞎话,没有什么人生来就带着责任与义务,阿启只是阿启,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想做什么样的魔,都由阿启自己决定,别人没资格参与。
身边人都想让萧澜启成为一个优秀的尊主,只有萧澜玥希望他成为一个自由无拘的天魔。
她对萧澜启的教育也同其他魔族母亲不大相同。
别人会在暗地里悄悄评价,说尊主萧澜玥违背了魔族的天性,在同那慎重明结为伴侣后,她便越来越像那些矫情做作的人类了。
因为,在萧澜启渡过最易夭折的幼年期后,萧澜玥并没有像其他母亲那样赶走他、残忍地要一个刚学会自理的小孩出去独自闯荡,她力排众议将萧澜启留在身边,亲自教他战斗教他生存,因为他是她和慎重明的孩子,她爱慎重明,也爱萧澜启。
但为了避免那些闲言碎语,萧澜玥会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严肃模样,对萧澜启的态度也是冷冰冰凶巴巴的,可私下里,她会唤他为“阿启”,会允许他一些小小的撒娇,还会给他唱魔族的歌谣。
萧澜启不懂得爱是什么,但他知道,母尊对自己很好,所以他也愿意对母尊好。
可渡过幼年期后,虽说萧澜玥把萧澜启留在了身边,可大多数时候,萧澜启还是自己一个人留在明烛天又大又空荡的宫殿里。
母尊总是很忙,她要忙着守护明烛天,忙着四处征战。在她离开的日子里,萧澜启便自己学习战斗,他想快点长大,想成为和母尊一样强大的天魔,想和母尊并肩作战。
偶尔母尊征战回来,会笑着抱起他,和他待一会儿,给他唱歌、给他讲自己外出征战的见闻。萧澜启很爱听那些,可母尊实在分不出太多时间来给他讲更多,因为她每次回来后根本待不了几天,就又会因为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外出。
在萧澜玥又一次出发征战前,萧澜启挡在她的身前,仰着小脸问能不能带他一起去。
萧澜玥摸摸他的头,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回答“等你再长大一点吧”,便穿好战甲,同身边护卫离开了大殿。
萧澜启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不高兴。
母尊每次都说要等他长大点、再长大点。萧澜启不太理解她口中的“长大”是什么意思,但他问过她,自己还要成长多久才能和她一起征战杀敌,而萧澜玥给他的回答是:
“等到阿启不用再仰头看我,等阿启看母尊时需要垂眸,那时,阿启就算是长大了。”
可魔族的生长周期很漫长,萧澜启掰着手指算算,如果自己要长得比母尊还高,那可得需要好几十年呢!
在这段时间里,难不成他一直都得孤单地待在宫殿里吗?
萧澜启可不干。
于是,萧澜玥那次出征之后,萧澜启背着自己的小木刀,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外面走走。
母尊说,他最好不要一个人出去,因为魔族很乱,没有秩序可言,就算在明烛天内也不一定安全,在他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之前,他独自外出很容易被坏人盯上。
母尊还说,魔族数量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魔族幼崽刚过幼年期就得独自生活,他们很容易在未知的世界遇见心怀不轨的坏家伙,所以存活率极低,至少有七成的魔族幼崽在成年之前就会夭折。
可萧澜启实在是太无聊了,所以,他决定独自出宫殿去转一转,他发誓,自己只在明烛天境内活动,不会走远。
他悄悄躲过被母尊留在明烛天照顾他的明烛十二卫的监视,自己偷偷从宫殿后门溜了出去。他找去了明烛天边境一片神秘的黑色草原,那个地方靠近天星银矿脉,草地下的土地里都是银色细闪。
萧澜启很喜欢亮晶晶会发光的东西,在他更小一点的时候,母尊还没有那么忙,她经常会带他来这片草地。那些日子,母尊会坐在草地上翻看古籍,萧澜启就在她旁边,拿着母尊给自己做的小木铲挖那些亮晶晶的泥土。
想一想,萧澜启可有好些日子没来过这里了。
重新看见这片草地,萧澜启十分兴奋,他取下身后的小木刀,想像以前那样挖土玩,可还没等他挖两下,他突然闻到了属于另一人的魔气。
虽然人类无法直接探到魔气的存在,可魔族自己对同类的气息十分敏锐,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萧澜启顺着那丝气息抬眸看去,便见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清瘦的年轻男人,正朝自己走来。
那男子的身形在魔族中似乎有些过于瘦弱了,以至于萧澜启差点以为他是个误入明烛天的人类,可他身上属于魔族的气息又十分真切。
萧澜启睁着青粲色的大眼睛打量他一番。
眼前的男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攻击性,他整个人瞧着有些病态,眸子是神秘的深紫色,眼尾一抹红色深到有些发暗。
“你……”在他靠近时,萧澜启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小木刀。
他结结巴巴问:
“你,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哦?”男子似乎被他这凶巴巴的小模样逗笑了。
走近后,他单膝跪地,与萧澜启平视,温声道:
“问别人的名字之前,是不是得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萧澜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他扬扬下巴:
“启!”
顿了顿,他又道:
“萧澜启!”
听见这个名字,男子似乎愣了一下。
而后,他又认认真真将萧澜启打量一遍,弯唇冲他笑了:
“我的名字跟你很像哦。”
“嗯?”
“承。”
男子学着萧澜启的语气,稍稍加了重音,强调道:
“萧澜承。”
笑里藏刀
听见这个名字, 萧澜启怔住了,很快,他皱起眉: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萧澜是尊姓, 整个明烛天,只有我母尊和我姓萧澜!”
“没人跟你提过吗?”
萧澜承深紫色的眸子里映着萧澜启小小的影子:
“你并不是你母尊唯一的孩子。”
“我……我当然知道, 我还有个兄长。”
越往下说, 萧澜承声音越低。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疑惑地歪了歪头:
“你就是我的兄长?”
“是啊。”
萧澜承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那我以前怎么从未见过你?”
萧澜启能感觉到萧澜承的气息里有丝亲切的味道,这代表他们血脉相近,也代表萧澜承并没有说谎。
“因为我很早就独自生活了,魔族都是这样的,就像你……”
说到这里,萧澜承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话音顿住,好好瞧了瞧萧澜启:
“你已经过幼年期了对吗?”
“是啊。”萧澜启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叫她母尊呢?”
“因为母尊是我母尊啊。”萧澜启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
“可过了幼年期之后, 你跟父母亲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不是吗?你该独自生活了。”
“我知道。可母尊说刚过幼年期的幼崽根本没有自保能力,很难独自存活下去, 所以要我留在她身边。”
“……”萧澜承微微垂下眸, 片刻后, 他又冲萧澜启笑笑:
“那你母尊现在在哪里,可以带我去见见她吗?我也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为什么要如此生分, 既然你是我兄长, 那母尊也是你的母尊呀。”
萧澜启疑惑地歪着头:
“母尊现在不在, 她出征去了,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这样啊, 那你出来做什么?”
“玩。宫殿里太无聊了,我已完成了今日武习, 想出来转转。”
“那你在玩什么?”
“挖土。”
萧澜启用木刀挑起一小撮泥土:
“你瞧,土里亮晶晶的,很漂亮。”
“你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啊,那我陪你一起玩?我也喜欢会发光的东西。”
“好啊。”
萧澜启没多在意,他和萧澜承坐在那里挖了一下午的土,等时间再晚些,他觉得自己得回去了,便同萧澜承告了辞。
萧澜承点点头,希望他对今天遇见自己的事保密,还同他说:
“你以后若是无聊,还可以来这里找我玩,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等你母尊回来,你再告诉她我回来了,还想见见她,好不好?”
萧澜启觉得这要求有点奇怪,但他没多想,便点点头应允了。
那之后,他隔三差五就要偷跑来这块草地找萧澜承。萧澜承经常给他带礼物,有时是一些天星银的配饰,有些是来自凡世的新奇小玩意。
萧澜启一直遵守着与萧澜承的约定,没把他的存在告诉任何人。
直到数月后,萧澜玥远征归来,她携了一身杀伐气,战甲和脸上都是飞溅的血,但在看到萧澜启时,她还是敛起浑身戾气,冲他弯唇笑着,像往常一样将他抱了起来。
萧澜启很开心,他抬手用袖子擦去萧澜玥脸颊上的血渍,问:
“母尊这次回来,还会离开吗?”
“暂时不会了。”萧澜玥用脸颊蹭蹭他的手:
“这场仗打完,我们会安稳好一段时间,阿启想做什么,母尊都能陪着你了。”
“好诶!”萧澜启小小欢呼一声,片刻,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与萧澜承的约定。
他这便看着萧澜玥,道:
“母尊,我要跟你承认错误。”
“嗯?小坏蛋做什么坏事了?”
“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偷偷跑出去玩了。”
听见这话,萧澜玥眉目一凛,语气也严厉了些:
“你去哪了?可有遇到危险?萧澜启,你胆子真是愈发大了。”
“没有,我就是去了离宫殿不远的那处草坪,母尊还记得吗?我们以前经常一起去的!你猜,我在那里遇见了谁?”
“谁?”萧澜玥微一挑眉。
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家伙能认识谁?
“遇见了兄长。”萧澜启见她愣住了,又道:
“萧澜承!”
“……”
萧澜启原本以为,母尊听到这个消息应当会很欣喜的,可母尊却似没回过神来,许久才勉强弯唇冲他笑笑:
“你遇见他了?你们相处得开心吗?”
萧澜启点点头:
“开心,他还让我同母尊转达,说他想见见你。”
“他想见我?”
萧澜玥似是有些意外,但她并没有犹豫多久,很快就点点头:
“他在哪里?”
萧澜启同萧澜玥报了位置后,萧澜玥也没换衣服,直接穿着那身战甲,抱着萧澜启找了过去。
等快到的时候,萧澜玥把萧澜启放了下来,要他在这等等,自己去了那片草地赴萧澜承的约。
萧澜启就乖乖坐在石头上看着他们。
那段等待很漫长,因为萧澜玥和萧澜承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们的相处似乎并没有特别愉快,因为萧澜启看见,母尊好像在中间某一小段交流中发了脾气。
不过那部分很快就过去了,最后,萧澜玥和萧澜承并肩一同走向他。
“萧澜启,你喜欢兄长吗?”
这是萧澜玥走到他身边后问他的第一个问题。
萧澜启仰头看看萧澜承,点点头:
“喜欢。”
“那从今天开始,兄长便回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好啊。”萧澜启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明烛天的大殿太空太冷清了,多个人多热闹呢,而且这样一来,未来就算母尊不在,也有人能陪着他同他说话了。
但这在外人眼中似乎是个天大的问题。
那些坏脾气的魔族老前辈得知萧澜承回来后,天天堵在殿里,一个个气得脸红脖子粗:
“尊主,您瞧瞧,您出去瞧瞧!这天下魔族皆是独身,从古至今,就没有哪只魔违背祖先与天性,像那些卑贱人类一般群居过家家的!您是尊主,是明烛天的领导者,您留下少尊主、不让他独自成长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要让另一位回来一起生活,尊主啊,这实在是……”
“独自成长?”萧澜玥冷笑一声:
“你才该出去瞧瞧,所谓‘独自成长’的天魔幼崽,十个里,有几个能平安渡过童年期、少年期再正式步入成年?你可知道外界有多少妖魔等着拿天魔幼崽炼药、提升修为?这不是独立,是屠杀!”
“可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淘汰掉弱者,才能筛选出真正强大的天魔!你看萧澜承,尊主,您当年不也在他刚过幼年期便将他放出去独立了吗?他如今不就平平安安站在您面前吗?拥有上古魔物传承的幼崽,身上的力量和‘运’都是极强的,又怎么可能轻易夭折?尊主,人类是因为弱小,才需要抱团取暖,可天魔不需要!要足够冰冷残酷无情,不为任何人任何事牵绊负累,才能变得强大!这才是我们天魔!”
“荒谬!”
萧澜玥一掌将面前案几拍裂成两半,可对方提到了萧澜承,她又实在不好反驳。
是,她曾经确实如其他天魔一般,在求偶期寻了合适的配偶,诞下了合适的孩子,又在他刚能自理之后将他抛出去独立,这一点,她对不起萧澜承,她无话可说。
她只能从另一点开始反驳:
“活下来的天魔是足够强大无情,可你看看,如今明烛天妖魔一盘散沙!外界势力亦虎视眈眈,本尊三天两头出战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杀光那些桀骜自负不服管教的同类!若再这样下去,天魔只会越来越少,迟早有一天,天魔会从这世上彻底灭绝!什么破规矩,你才该睁大眼睛瞧瞧,上古时期,这天下哪有人类?到处都是妖族和我们天魔!可现在呢?人类越来越多,妖族也依旧遍布天下,唯独天魔愈发稀少,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魔族的生存法则是错误的!这种优胜劣汰并不合理!”
“那你就要学卑贱人类做事吗?那天魔的骄傲又要放在哪里?!”
“人类能在这世上生存如此之久,就说明他们行事有可取之处。反观天魔呢?什么劳什子的骄傲,种族面临灭绝,空有骄傲又有何用?本尊绝不会让本尊的孩子变成那种无情残忍的所谓‘正统天魔’!想都别想!”
那天,萧澜玥生了好大的气,萧澜启躲在殿门外,听了一会儿,自己偷偷溜回了房间。
在那之后,那几个老前辈同萧澜玥不欢而散,从此,他们再未在明烛天大殿内出现过。
不过萧澜启挺高兴,因为他们走后,就再没人会在母尊跟前絮絮叨叨惹她生气了。
的确如萧澜玥所说,那次征战回来后,萧澜玥空闲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像萧澜启幼时那般,日日教他习武,陪他功课,偶尔也会陪他一起玩。
殿里热闹了很多,因为兄长也在。
只是,不知是不是萧澜启的错觉,他总觉得母尊和兄长之间有些生疏,比如,母尊不会像唤他“阿启”那样唤兄长“阿承”,甚至当兄长在场时,母尊都不会表现得同自己太过亲昵,唤自己也是连名带姓。
母尊说,她对兄长和自己森*晚*整*理的教育方式不大一样,他们曾经相处过的时间也少得可怜,再加上同他分别太久,如今已不知该怎样和他相处,若在他面前和自己太亲密,她怕兄长不理解,也怕他心里想太多。
萧澜启不太懂这些,但母尊想怎么样做就怎样做,母尊觉得合适就好,他只希望母尊开心。
那段时间,大概是萧澜启最快乐的时候,他有母尊,也有兄长。
兄长是个很好很温和的人,后来,母尊又出征了,兄长便代替她天天陪着他。
萧澜启曾经问过他,离开母尊的那些年,兄长都去过哪里呢?
萧澜承想了想,答:
“哪都去过,但待得最久的地方,是凡世。”
“凡世?”
萧澜启知道,这是人类生活的地方。
他经常听母尊和那些老前辈吵架,话里就“人类”来“人类”去,弄得萧澜启对人类十分好奇。
他眨眨眼睛,问萧澜承:
“兄长,人类是怎样的种族呢?他们好相处吗?”
“人类啊……”
萧澜承看着孩童那双青粲色的眼睛,意味不明地勾起了唇:
“我很讨厌人类。”
“为什么?他们不好吗?”
“不好。”萧澜承摸摸萧澜启的发顶:
“人类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他们很脆弱,普通凡人甚至只有几十年的寿命,因为无法抵御危险,他们只能抱团生存。他们还有许多麻烦又古怪的情感,那些情感将他们牵扯着,以至于他们会做很多奇怪的事,甚至会心甘情愿为了别人死去。他们心思还很多,奸诈、狡猾、贪婪……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带进陷阱里,很是危险。”
“……”萧澜启疑惑地歪着头:
“为别人去死?为什么?”
“是啊,很怪吧?明明那么弱小,却宁愿为了一些小恩小惠付出生命,真是奇怪透了。阿启不用了解那些,你太过单纯,而人类的感情脆弱复杂且没用,并不适合你。但我想,就算我不说,阿启应该也不会喜欢人类吧?
“阿启只要当好一个天魔就好了。我们天魔以实力为尊,生性骄傲,只有强大才能够受到尊重。阿启天赋异禀,又有梼杌传承在身,未来定是最最强大的天魔,那样的你,又怎会喜欢如蝼蚁一般,低贱又弱小的人类呢?”
“哦。”萧澜启没听太懂,只记住了几个关键部分。
顿了顿,他又问:
“那兄长,母尊常说的‘爱’,又是什么呢?”
“啊。”
萧澜承目光温柔,唇角笑意渐浓。
他语气平缓,温声告诉他:
“爱啊,爱是拖累,是负担,是毒.药,会把强者变成废物,爱就是人类最可笑的情感,也是这世上,最最没用的东西呢。”
口是心非
“啊?”
萧澜启茫然地眨眨眼睛。
他看看萧澜承, 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尖:
“我以为,爱是很美好的东西。”
“听起来是这样没错,世人常用相似的说辞来美化爱。但阿启, 你难道希望自己的一生一直与另一个人有关,希望他牵动你的情绪, 希望他影响你的判断, 甚至为了他放弃你所拥有的一切吗?”
萧澜承轻轻摸着萧澜启的头发, 循循善诱道:
“天魔生来独立,为什么要被外来的东西牵绊呢?天魔之所以是天魔,之所以那样强大,就是因为我们不需要那些没用的情感不是吗?”
“……”
萧澜启微微垂下眼睛,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可是母尊说……”
“阿启, 爱会使人盲目。”
萧澜承温声打断了萧澜启的话:
“你知道你父亲是怎么离开的吗?”
“母尊说,父亲是战死的。”
“可他原本不必战死。是爱蒙蔽了他的眼睛, 让他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萧澜承轻轻勾起唇:
“尊主爱你父亲,也爱你, 但阿启应该不想成为母尊的负累吧?”
听到这, 萧澜启坚定地摇摇头。
“这就对了, 所以阿启要快点独立,不能总是依靠母尊, 也不能任爱蔓延, 只有足够冷漠, 足够强大独立, 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天魔, 而不是像人类那样一直被小情小爱牵绊。”
“……哦。”
不知为何,萧澜启心里有些难受。
可就像萧澜承说的, 他并不想成为母尊的拖累,不想让母尊总是牵挂他担心他,更不想母尊被“爱”缚缠。
魔族很乱,母尊经常需要出征,如果爱是一种坏东西,那他不想母尊似父亲那般因为所谓的“爱”,死在战场上。
萧澜启记住了萧澜承的话,他不断告诉自己,要冷漠,要强大,要独立,人类是种奇怪的东西,无论是他们本身还是他们的文化和感情,都会给魔带来不幸,他讨厌人类,他不能碰有关人类的任何东西。
萧澜承还告诉他,他要快点长大,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同母尊亲昵了,因为爱只会因此越变越多,无论对他还是母尊来说,都不好。
所以,在萧澜玥再次出征归来时,萧澜启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跑向她,却在萧澜玥张开双臂等他扑进怀里时停住了步子。
萧澜玥愣了一下:
“阿启,不要抱吗?”
“……不要。”
萧澜启用脚尖踢着脚下的泥土,别扭地偏过脸:
“我已经长大了,不要抱了!”
“谁说你长大了?”萧澜玥听着好笑:
“还不及母尊的腿长呢。”
“不管,就是长大了!”
萧澜启气红了耳尖,像其他魔族臣子那样,单膝跪地朝自己的尊主一礼:
“恭迎尊主凯旋!”
“……”
萧澜玥唇角笑意淡了。
她蹲下身,扶住萧澜启的肩膀:
“阿启,你说,这是谁教你的?”
萧澜启一双尖耳朵微微耷拉着。
兄长同他说,他告诉他的这些事不能让母尊知道,否则母尊会生气。
萧澜启不能出卖兄长,所以他垂着眼,嘴硬道:
“没人教。我看其他天魔都是这样对您的,我只是做了同他们一样的事,母尊不喜欢吗?”
“不一样,阿启,你不一样。”
萧澜玥捧起他的小脸,认真道:
“你是母尊的孩子,我们是最亲的人,不用讲那些礼节。”
“可其他天魔跟我们不一样啊,他们就不会分什么亲人外人的区别,魔族只分高低贵贱,没有亲疏,不是吗?”
听着他这些话,萧澜玥的脸色一时变得有些难看。
她勉强冲萧澜启笑了笑:
“算了,不聊这些。母尊回来,阿启不高兴吗?阿启今日的武习完成了吗?今天想要母尊陪你玩,还是给你讲故事?”
“……”萧澜启张张口,在回答出口前又咽了下去。
他抿抿唇,道:
“都不要!那些东西没什么用,我要继续习武!我要快点变强,变成厉害的天魔,去战斗!”
“……真的不要吗?”
萧澜玥的眼神一时变得有些哀伤。
萧澜启对上她的目光,突然有点无措。
他不知自己该怎样说怎样做,他更怕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会忍不住要求母尊陪自己玩,所以他赶紧转头跑开了。
兄长说,母尊留他在身边的决定引得很多前辈的不满,他们都是曾经辅佐母尊的左右手,可如今他们全都离开了。
现在母尊身边根本没有能倚仗的人,她落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所以魔族内部愈发动荡,内战连连,母尊不得已常常出征,每次回来时都带着满身的疲惫和血气。
而这些,都是因萧澜启所起,这都是因为对他的爱。
萧澜启不想要母尊那么累,也不想看母尊被自己拖累,所以他要学会拒绝,要替母尊抛掉这份爱。
他不想当母尊的负累。
他不要母尊抱,不要母尊给他讲故事,也不要母尊给他唱魔族儿歌了。
可不知问题出在哪,母尊没有了爱,似乎并没有变得更高兴,反而眉眼间布上了一日浓过一日的愁云。
萧澜启看着她,心里也觉得难受,但他知道,只有这样,母尊才能像兄长说的那样,彻底摆脱“爱”的纠缠,重新变得坚不可摧。
可他还是好难受。
他想像以前那样和母尊相处,想要她抱,想听她讲故事,不想再对她摆冷脸用冷冰冰的语气说话。
他想得骨头都痛,可还是咬牙逼迫自己做一个冷漠的小天魔。
这些痛和难过,都是因为爱吗?
果然如兄长所说,爱,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啊。
明烛天的宫殿内再不似以前那样热闹了,萧澜启每天都把自己困在武场里,日复一日地修炼。
他想快点长大,快点变强。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有一日,当萧澜启在武场练习时,萧澜玥突然找了过来。
她单膝跪在萧澜启面前,好好瞧了瞧他,眸底染上几分欣慰:
“阿启长高了。”
“嗯!”萧澜启点点头,问:
“母尊找我有事吗?”
“有。阿启这段时日习武很辛苦吧?要不要跟母尊出去玩一玩、散散心呢?”
听见这话,萧澜启的眼睛亮了亮。
他问:
“去明烛天以外的地方吗?去哪?”
看见他感兴趣,萧澜玥心里欣喜:
“去凡世,好不好?”
“……”
听见“凡世”两个字,萧澜启的心像是被什么人重重握了一下。
他后退半步,皱起眉:
“是人类的地方?为什么要去那里?”
兄长说,他在凡世待过很长一段时间,那里的人类贪婪又自私,甚至会随意杀戮同类。
兄长还说,和人类长时间待在一起,就会不自觉被他们同化,会像他们一样为一些小情小爱斤斤计较,会像他们一样被情绪支配。
萧澜启不喜欢这样的人类。
他讨厌人类。
萧澜玥看清了萧澜启神色中的嫌恶,她眸色微动,但还是温声哄道:
“这天下有很多地方都很有意思,母尊带你去看看嘛。人类,是种很有趣的种族。”
“我不要。”
萧澜启握紧了手里的小木刀:
“我讨厌人类。”
“为什么?明明阿启从没同人类相处过,不是吗?”
为什么?
因为他们那些可恶的观念和情感,因为爱让自己和母尊变得如此难受,这都是因为人类。
可萧澜启不能说这些原因,他只能跺跺脚,怒道:
“天魔讨厌人类,不需要理由!就像天魔不需要他们那种可笑的感情一样,我不想了解他们,也不想去他们的凡世!只有自私冷漠孤独的天魔才是真正的天魔!天魔,不该被任何东西所累!”
萧澜启说完这番话后,萧澜玥的脸色彻底变了。
她脸色一瞬煞白,眉眼间哀伤愈发浓郁。
萧澜启不忍心看她这样子,所以他背过了身。
他想继续回到小木桩那边,但抬步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所以又加了一句:
“母尊以后不必唤我阿启了,我早已过了幼年期,从今往后,你唤我萧澜启,我唤您尊主,就像其他天魔那样。”
他脚步坚定地离开了萧澜玥,背影那样坚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魔心好痛,像是要裂开了一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嘴上拒绝母尊的陪伴,可心里真的很想念他们一起相处的时光。他经常会跑去和母尊一起待过的那片黑色草地,从泥土里挖闪闪发光的天星银。有次他挖到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可他没人分享,便自己把那块银洗净了,悄悄放到母尊的枕边。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特别想母尊给他唱歌听,他晚上睡不着,就会自己小声唱给自己。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是要躲着母尊,可其实经常躲在小角落里看她说话做事,偶尔被发现了,就臭着脸假装无事发生地离开。
说难听的话就好了,这样才不会被在意,不会让别人想要靠近。
摆出凶巴巴的表情就好了,这样就能让别人知道自己不好招惹,让自己看起来足够冷漠。
不能对别人好,不能考虑别人的感受,就算要为旁人做些什么,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就会出现不必要的牵扯,
当个冷漠的天魔,可真累啊。
好在他还有兄长,兄长会教他怎样做。
萧澜启的脚步十分坚定,他握着小木刀,离开了母尊身边。
他是萧澜启,是明烛天的少尊主,是梼杌传承,是万年来最强的天魔。
他不能被爱负累,也不能成为别人的拖累。
可,明明他是在为母尊好,母尊为什么那么难过呢?
他听见她重重叹了口气,开口时声音很低,带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绝望与哀伤:
“为什么,阿慎,我已经尽力了。
“是我做得不对吗,是我做得不好吗。
“难不成,天魔就当真是……
“……生性凉薄,本性难移。”
纷纷不一
魔族内部的争斗愈发频繁了。
萧澜玥三天两头就要往外跑, 再一身疲惫地回来,有次回来时,她伤得格外重, 身上都是血,躺在床榻上昏迷了好多天。
那段时间, 萧澜启刚步入少年期, 他身体开始抽条, 肉嘟嘟的脸蛋没有了,变成了一个清瘦俊朗的少年郎。他有了自保的能力,正式成了明烛天的少尊主,还在萧澜承的陪同下挑选了自己的护卫。
那天他刚从烟雨山跟楚听雪打完架回来,一进宫殿,就遇上了快步走出来的萧澜承。
“兄长?”
萧澜启微一挑眉:
“出什么事了, 这么着急? ”
“尊主受伤了,伤得很重。”
“什……”
萧澜启心里一紧, 抬步就要进内殿瞧瞧,可萧澜承却抬手拦住了他:
“阿启, 她现在情况很不好, 怕是需要墨蛟的妖丹, 你能帮兄长一个忙吗?”
萧澜承是百面牵心煞,没什么战斗能力, 自然无法亲自去取墨蛟妖丹。
“兄长这是什么话?墨蛟是吧, 你照顾好……照顾好尊主, 给我一日就够。”
说罢, 萧澜启转身就走, 离开前,他抬手吹出一记哨音, 便同远处掠来的一道柘黄色身影一同出了明烛天。
被他唤来同他一起行动的是个眉目艳丽的少女,这是他挑出来的护卫,也是明烛十二卫的预备役。
少女着一身柘黄色衣裙,她容貌带着一种勾人心魄的魅惑感,眼尾一颗痣更显风情。
虽说萧澜启不大喜欢她的性格,但她很明事理,正事上从不掉链子,实力也很强,只要萧澜启出明烛天,除了去烟雨山找楚听雪,其他时候都会点她跟随,这次也一样。
他们要找的墨蛟在靠近缥缈阁的一处山谷,虽说墨蛟也算是高阶妖兽了,可在萧澜启眼里还不够看。
他同少女两人三下五除二地屠了墨蛟,拿到妖丹后,又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路上,他们偶然路过了一处小城镇,那镇子里人来人往,瞧着还挺热闹。
萧澜启望着那些人类,略微有些出神,片刻后,他突然道:
“落烧?”
“嗯?”
少女懒洋洋应了一声:
“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就想问问你,你觉得,人类是什么样的种族?”
“人类?”落烧打了个哈欠:
“少尊主不是很讨厌人类吗?怎么突然对人类感兴趣了?”
“要你管?问你你就回答!”
萧澜启双手抱臂。
“好吧。”落烧早已习惯了他的坏脾气,她点点头,道:
“人类啊……他们很麻烦呢。他们很重感情,不好招惹,否则,玩玩一时爽,甩的时候就成了牛皮糖,我有个小姐妹曾经招惹了一个小道士,后来玩腻了拍拍袖子就走了,可小道士死活走不出来,为她哭得肝肠寸断,还险些入了魔,最后修炼时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了。”
萧澜启皱起眉,一脸不理解:
“为什么?”
“我哪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所谓的爱吧。”
落烧扬扬眉,不甚在意。
“你懂什么是爱?”
“我当然不懂,我又不是人类,我是天魔诶!”
“可你们淫.魔魅魔一类,不该很懂感情吗?不然怎么玩弄别人?”
听到“淫.魔魅魔”四个字,落烧一下子就炸了:
“你说的什么胡话,咱俩认识多少年了,你还记不住本姑娘是何传承吗?!芳华魅,芳华魅啊!少尊主大人,少把我跟那些低贱种族相提并论好吗!我叫你碧目犬你开心吗?”
“本尊错了不行吗?别嚷嚷,耳朵痛。”
萧澜启嘴上认着错,但还是嘟哝一句:
“难道不是高级一点的魅魔?”
可惜,他这句小声吐槽还是被落烧听见了:
“当然不是!那些低贱种族收的是元阳和精气,但我们芳华魅,要的是爱啊。”
“那你说你不懂爱?”
“我要爱和我懂爱,有什么关系吗?”
落烧弯唇冲他笑笑,风情万种,美极艳极:
“只有足够冷漠,才能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若我懂爱,那便要吊死在一棵树上了,反倒受人牵制。”
“为什么?”萧澜启实在无法理解。
“我说少尊主,你今日怎的有这么多‘为什么’?你难不成在好奇爱这种东西吗?这样吧,你试着爱爱我,不就知道爱是什么了吗?”
落烧说着,作势要伸手搭他的肩膀,但被萧澜启侧身躲开了:
“不要。”
他抿抿唇,没再多言,只携着还未散去温度的墨蛟妖丹,加速赶回了明烛天。
为什么突然问这些问题呢?
因为,这些日子里,他认识了一个奇怪的人类。
兄长说人类是种很弱小的种族,可那个人类很强,强到只拿树枝就能把他打趴在地。
天魔将高低贵贱以及强弱看得很重,两只天魔发生摩擦再发展到对决后,败者只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就算能捡回一条命,也逃不过一通凌.辱。第一次败在楚听雪手里那日,萧澜启趴在地上,一颗心都死了,可让他意外的是,楚听雪没有杀他也没有嘲讽他侮辱他,他丢下树枝就走了,还笑着告诉他,会等他下次的挑战。
之后每一次,萧澜启气势汹汹地杀上烟雨山,再轰轰烈烈地败在楚听雪手底下,楚听雪哪次都没有为难他,不仅如此,在比试结束后,他还会带他尝试一些新奇的游戏。
兄长说,人类很弱小,很危险,人类很坏,很狡诈。
可萧澜启见到的人类却不是这样的,至少,他认识的楚听雪不是这样。
兄长还说,爱是负担,是拖累,还会给魔带来不幸。
他如今已经见过人类的模样了,那么,爱呢?
萧澜启陷入了一个十分纠结的境地。
他是天魔,身边所有人也都是天魔,大家都对感情嗤之以鼻,没人能告诉他真正的爱到底是什么模样,就算是最会玩弄人心与爱的芳华魅也不能。
那天,他把墨蛟妖丹带回去后,直接交给了萧澜承。
萧澜启站在内殿门口,看着床榻上虚弱的母尊,却始终不敢靠近。
他看着母尊被墨蛟妖丹渐渐治好伤势,看着兄长照顾她,看着母尊醒转,才离开那个角落。
他好纠结,真的好纠结。
他想去看看母尊,跟母尊说说话,可一想到自己过去就要装成冷漠的臭脾气,他就觉得烦,便又不想去了。他还想找个人说说话,可不知为何,他有些不大愿意同兄长聊有关人类的事,便只能把那些闷在心里。
他心里闷气得不到纾解,只能把气都发泄在修炼上,所以他修炼得愈发努力,等又有了进步,便火急火燎地杀上烟雨山找楚听雪决斗。
讨厌,真是讨厌人类!
怎么这么强,怎么总是打不过,害得他隔一段时间就要跑一趟烟雨山,就要面对那个可恶的人类。
楚听雪那家伙总给他灌酒,还要拉着他干那么多可笑的事!真是愚蠢!若是自己能赢过他就好了,若是能赢他一次,他便再也不用同人类打交道了!
萧澜启心情不好,战斗时也格外凶猛,逼得楚听雪不得不认真应对。
可惜,那次,萧澜启还是败在了楚听雪剑下。
就差半招。
“唉,小天魔,你是有什么心事吗?怎么打得那样凶。”
险胜萧澜启半招后,楚听雪收了剑,直接瘫坐在点滴泉旁的躺椅上,没有一点形象。
“你管呢?!”
萧澜启没好气道。
他看着楚听雪递来的酒,翻个白眼,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另一边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
“听雪!”
听见这个声音,方才还似烂泥一般瘫在椅子上的楚听雪立马坐直了身子。
他瞧瞧声音传来的方向,便见一个桃粉色衣裙的女子和一黑衣少年并肩行来。
女子见他望向自己,立马拎起衣裙,冲他跑来: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说,这点滴泉有什么好看的,一滴一滴往下落,又慢又无聊!还不如跟我和阿玉去瞧瞧新弟子的入门试炼呢。”
女子一双大眼睛望向楚听雪时似乎亮着星星,气质十分明媚,像一朵盛开的花。比起她,跟他一起来的黑衣少年就要沉默阴郁得多,他站在那里,什么话都没说,只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楚听雪身边的萧澜启。
“我才不去,去了流巽妹妹又要跟我要酒喝,她太能喝了,我就酿这么一点,自己还不够,若在加个她,便一滴也剩不了了!”
说着,楚听雪抬手搭上黑衣少年的肩膀,笑嘻嘻问:
“怎么样,阿玉,今年咱们武修有没有什么好苗子?”
“没有。”少年冷声答了。
“那阿玉你眼光也太高了,明明有个妹妹还不错呢。”
见桃冲他笑笑,而后目光一顿,望向了楚听雪身边的陌生少年:
“听雪,这位是……?”
楚听雪抬手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
“你瞧瞧,我都忘了介绍。这是我……呃,我朋友家的弟弟,脾气不好,过来跟我打架的。那个,弟弟,这位是我道侣见桃,这位你见过,也认识,是我师弟,折玉。”
“哦。”
萧澜启才没兴趣认识其他人类呢,但听见“道侣”两个字,他还是有点意外地扬了扬眉。
见桃和折玉来找楚听雪似乎是有正事,他们三个去另一边交谈片刻,楚听雪便挥着手送走了那两个人。
待他们走后,楚听雪又像一滩泥巴似的摊到了椅子上喝酒,萧澜启瞥他一眼,直接问:
“道侣是什么?”
“啊?”
楚听雪可能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答:
“道侣就是一起修道的伴侣啊。”
“一起生孩子那种?”
萧澜启歪歪头,问。
“噗——”
小天魔语出惊人,楚听雪差点没被一口酒呛死。
他赶紧擦擦唇角,坐直身子,有些尴尬:
“生孩子……就不用了,但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哦,她就是你在求偶期找见的合适的人?那她的实力应当同你差不多吧?下次把她叫来,本尊同她过两招。”
“什么求偶期?”楚听雪有些听不懂:
“说什么呢,你别欺负她,她可挨不得你那两下。”
“你找这么弱的女人做伴侣?”
萧澜启拧紧了眉,答了他上一个问题:
“求偶期就是找伴侣的时期啊。在求偶期找见血脉传承合适的异性,跟她生个孩子,把孩子养大点后三个人就地解散,互不干扰,等到下一次求偶期,再和新的伴侣生新的孩子,就这样。”
“呃……这是你们魔族的规矩?”楚听雪试着理解。
“是啊。”萧澜启点点头。
“容我直言,这怎么听着有点渣渣的?”
楚听雪笑得有些无奈,他拍拍萧澜启的肩膀:
“我们人类可没有什么求偶期。”
“没有求偶期?那你们要怎么寻找合适的伴侣?”
萧澜启歪着头,问。
“寻找契合的灵魂啊,这无关实力高低,也无关你们那些种族贵贱。
“你方才有好好看见桃吧?她笑起来是不是很好看?我第一次看她笑就被她吸引住了。
“唉,我喜欢她笑时唇角的弧度,喜欢她的声音,她的眼睛,她的一切,她是个优秀的医修,很善良,很温柔,但有时候也有些小脾气,很有趣。我好喜欢她,不瞒你说,过段时间,我便打算求娶她。我和她都来自凡世,所以我打算按凡世的规矩来热热闹闹地办一场婚仪,我要她穿上最美的嫁衣,坐着八抬大轿,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
这醉鬼抱着白玉酒壶,被酒意染红的脸颊变得更红了。提到见桃时,他唇角是止不住的笑意,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掀开心上人红盖头的时刻。
萧澜启却完全看不懂他的状态。
“你爱她?”
“是啊。”
萧澜启想想落烧的话,片刻后,认真发问:
“那如果她玩完你把你抛弃了,你会为她痛哭流涕肝肠寸断然后入魔吗?”
“?”
楚听雪原本幸福上扬的唇角瞬间耷拉了下去。
“然后在修炼时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萧澜启继续面无表情地扎刀子。
“我说,小天魔,你就这么恨我吗?能不能盼我点好?”
楚听雪叹了口气,抬手戳戳他的太阳穴,认真道:
“我们不是在玩,我们在认真对待这份感情。她不会抛弃我!我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我,我们俩是认定了一生的人,谁也不会抛弃谁!”
“你爱她?她爱你?一生?”
萧澜启又自动想起落烧不着调的话:
“所以,你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楚听雪哭笑不得。
他跟不上萧澜启的思路,只能用自己的方法给他解释:
“爱一个人,怎么能说是吊死呢?和一个人相识相知相爱然后相守一生,明明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啊。”
“我不懂爱,我们天魔没有这种说法。”
萧澜启将楚听雪为他准备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被辣得皱起了眉:
“你们人类果然喜欢美化‘爱’这种东西,爱是拖累,是负担,还会给人带来不幸,会把强者变成废物。只有你们人类会自以为是地饮下毒.药还甘之如饴,实在愚蠢!”
“喂喂喂,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小天魔,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啊!你说爱会把强者变成废物,那你看我废吗?你不还是败在我手下无数次?
“所以啊,爱才不是拖累,也不是负担,更不会给人带来不幸!因为,有了爱,我才会有想守护的东西,才会有信念,才有坚定的道心。所以啊……”
楚听雪揉乱了萧澜启的头发,冲他眨眼笑道:
“爱,只会让我变得更强啊!”
何以为爱
爱, 不是负累,不会让人失去自我,反而会让人变得更强?
萧澜启垂眼思索片刻, 又摇摇头:
“可我们天魔没有爱。我们没有家人一说,找伴侣也只是为了遵循天性繁衍后代, 淫.魔和魅魔倒是会学人类去谈情说爱, 可那也是为了修炼。所以, 就算没有爱,我们一样很强。”
“嘶……”
楚听雪可能是听出了问题所在,他把白玉酒壶放到一边,自己用胳膊肘撑着椅子旁的小案几,瞧着萧澜启,认真问:
“那我问你, 你来这世界的意义是什么?你的一生,是为了什么而努力, 为什么而活着?”
萧澜启歪歪头,想都没想便答:
“为了变强。”
“变强是为了什么?”
“为了成为一个优秀的天魔。”
“成为一个优秀的天魔是为了什么?”
“是……”
萧澜启卡住了, 他皱皱眉, 没好气道: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唉, 回答我吧,求求你啦。”
楚听雪哄道。
“那本尊便勉为其难回答你吧。”
萧澜启想了半天, 才犹豫着答:
“想跟母尊并肩作战, 不想让她那么累, 算吗?”
“当然算!”
楚听雪像是终于听见了满意的回答:
“小天魔, 你这就是爱啊, 你爱你母尊,想保护她, 所以你才想变强,不是吗?”
“我才没有!”
“别嘴硬了!真是想不通,承认你爱你母尊是那么难为情的事吗?”
楚听雪看他这小模样,实在想笑:
“人生在世,要都像你们天魔那般处事,多孤单啊?你若是不信我的话,就想想,如果现在要你离开明烛天,断了你和你母尊所有联系,你心里可会难受?小天魔,有牵挂并不是一件坏事,若我心有牵挂,便会在做选择时给自己多留三分余地,或者,若我有一日走到了绝境,我也知道,就算全世界背叛我,爱我的人也会一直在身后支持我,做我最有力的后盾。”
说着,楚听雪拎起白玉酒壶喝下一口,砸吧砸吧嘴:
“啧,怪不森*晚*整*理得你们天魔人少,还内乱不断,原来一个个都是孤狼,这种情况下,族群能兴盛起来吗?你总是自称‘本尊’,难不成你母尊是萧澜玥?我听说过她,她是个很优秀的领导者。她应该很爱你吧,毕竟,如果你感受不到爱,今日便不会坐在这里同我讨论这些问题。估计她早就看出了你们天魔族群内部的问题,所以才想从你这里开始做出改变,但这些改变有关你们天魔万年来的本能与天性,想要颠覆根本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路上会遇到很多阻挠,也会被很多人不理解,你母尊,任重而道远啊。”
“……”萧澜启沉思片刻:
“你的意思是,我母尊在试图改变天魔的本性?”
“是啊,我前些天还和我师尊讨论过有关你们天魔的问题。你们明烛天战火连连,魔族内战不断,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天魔这个种族太以自我为中心。如果感情淡薄,无所牵挂,人人都想称尊,人人狂傲不羁,又何来团结一说呢?‘团结一心’,一需要情,二需要利,可你们天魔什么都没有。”
楚听雪瞥着旁边绿眼睛的小天魔,顿了顿,道:
“你未来应该会接任明烛天尊主之位吧?说实话,虽然你这小孩没礼貌脾气大还爱口是心非,但我挺喜欢你。如果你母尊没能完成她想完成之事,那我希望你能接过她的担子,好好带领你的族群。”
“为什么?”萧澜启有点意外:
“你是人类,本尊是天魔,我们是对立的族群。你为什么要为我们考虑?”
“傻孩子。”
楚听雪轻笑一声:
“你觉不觉得,这世上的一切似乎都在冥冥之中被安排好了一切?谁为我们规定了正邪?谁的道是对,谁的道又是错?咱们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站在同一片土地上,说大点,咱们都是一家人,就应该热热闹闹和和气气地生活在一起,别搞什么对立。若你们天魔有朝一日从世上灭绝,说不定还会打破世间某种平衡,让天下所有种族都不好过。天下是大家的天下,世间所有种族和谐兴盛,才是大道本质。”
说着,楚听雪见萧澜启越听越懵,没忍住又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嗐,你还小,还是个小孩子,听不懂也正常。等你再长大点,再回头想想我的话,就能懂我的意思了。现在,你听我的,你应该回到你母尊身边,告诉她,你很爱她才是。”
“别乱碰本尊的头发!”
萧澜启甩甩头,把楚听雪的爪子拨开,自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走了,和你说话真是浪费时间!还有,你方才怎么同别人介绍本尊?弟弟?谁是你弟弟?本尊自有兄长,你只是个人类而已,你若想当本尊的兄长,可还不够格!”
闻言,楚听雪笑嘻嘻地用臂弯扣住他的脑袋:
“哦,那等到下次,等你再来找我比试时,我不仅要以碾压之势赢过你,还要将你按在地上无法起身,知道你肯服软叫声‘兄长’听听!”
萧澜启在他的臂弯里狼狈挣扎,气得火冒三丈:
“不可能!今日你只险胜本尊半招而已,下次,下次本尊一定赢过你!”
“哦?那是哪个小天魔每次都撂狠话,却一次也没赢过啊?哈哈哈……好,我等你,下次,下次我一定败在你手里!”
“瞧你那得意的样子!”
萧澜启恨得牙痒痒:
“今日受辱,本尊记住了,等来日本尊到了成年期,定要将今日之仇加倍奉还!”
“哟,难不成你还想卡我脑袋?那你可得长高点。”
“等着吧!”
“行行行,等等等,等你长得比我高,你把我当鸡崽拎起来我都没意见。”
楚听雪成日里没个正形,说个话也总把萧澜启气到跳脚。
离开前,萧澜启最后瞥了那醉鬼一眼,见他又躺到椅子上抱着酒壶喝酒去了,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烟雨山。
待他走远一些,楚听雪还在后面扯着嗓子同他喊:
“哎!小天魔!到时候我同见桃成婚会提前告诉你,你记得来吃喜酒啊!别空着手来,带点东西,就带你们魔族那什么天星银,给我雕对儿龙凤镯,多吉祥!”
哪有人让人别空着手来、腆着脸主动指定要礼物的?
萧澜启不想理他,他只抬手晃晃,表示自己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萧澜启一直在想楚听雪说的那些话。
他又变得迷茫了。
兄长说爱是一种坏东西,可楚听雪说爱是盔甲,能让人变得更强,母尊也想改变天魔种族的现状,所以才会学着人类,拒绝孤独与冷漠,试着去爱身边的人、试着爱他。
萧澜启又不知自己该如何做了。
他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和母尊聊一聊。
他火急火燎地赶回明烛天,想去瞧瞧母尊,想同母尊说说话,问问她伤势如何。
他从未如此急迫过,可等他回到明烛天,他突然察觉到一股极为陌生的强大魔气,那些气息蔓延在明烛天内外,压迫感极强。
萧澜启心里有些不大好的预感,他赶紧回到明烛天大殿,一进去,便瞧见萧澜玥正在穿戴战甲。
可她身上的伤明明还没好全,她的脸色还那样苍白。
“尊主,你这是做什么?”
萧澜启皱起眉,问。
萧澜玥抬眸瞧了他一眼,答:
“外敌来犯,已逼近明烛天边境。你方才去哪了?好好回屋待着,在这事解决之前,不要出宫殿,哪怕一步。”
“可你身上还有伤,你不能这样战斗!”
萧澜启不自觉用上了母尊曾经教育他时的严厉语气:
“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上战场,让我去。”
闻言,萧澜玥眸色微动。
她捕捉着萧澜启青粲色眸子里那丝情绪,试探着问:
“你在关心我?”
萧澜启有些不自在,他躲开了萧澜玥的视线:
“才,才没有!我是明烛天的少尊主,如今明烛天有难,我应该负起责任保护这里,而不是一直躲在你的羽翼下。”
虽然他这样嘴硬,可萧澜玥还是懂他藏起来的那些小心思。
她像是突然放下了一直悬在心里的某些东西,整个人仿佛都在那一瞬间释然了。
她冲萧澜启笑了笑,笑意疲惫又温柔:
“知道了,阿启。若想去,便同母尊一起吧。同母尊并肩作战,是你从小到大都有的梦想吧?”
听见她对自己的称呼,萧澜启愣了一下。
他没敢看萧澜玥的眼睛,只微微垂着眼,抿起唇角,点了点头。
萧澜启同萧澜玥一起去了前线,这是他第一次步出母尊为他搭建的保护壳,是他第一次见识天魔战斗时的残忍,也是他第一次见母尊战斗时的模样。
在他面前永远温柔的母尊,在敌人面前就像一尊修罗杀神。她手持魔族圣物斩荒剑,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来自上古魔物六首蛟的威压。
萧澜启跟在她身边,会在敌人偷袭时站在她背后保护她,而萧澜玥会在萧澜启遇到危险时如天神下凡般及时出手相助。
这是萧澜启第一次经历真正意义上的战斗,在拼杀间,他似乎懂了楚听雪同他说的那些话。
有了信念,有了想守护的东西,才会变得更强。
爱你的人会永远在你身后支持你,让你知道,你并不是孤身一人。
一场战斗很快接近尾声,等到最后清扫余孽时,萧澜启站在萧澜玥身边,犹豫半天,轻轻敲敲她冷冰冰的战甲:
“母尊。”
这个称呼令萧澜玥愣住了。
她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听萧澜启唤自己“母尊”了。
她有些欣喜,又有些无措,她看着萧澜启,发现自己如今不用蹲下身,也能同他平视了。
“怎么了?”
她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这么正式的开场让萧澜启有些不自在。
他将目光投向别处,别别扭扭地道:
“我一直觉得爱是一种坏东西,但我认识了一个……一个同兄长一般的朋友,他告诉我,爱很美好,而非负担。我不信,但他让我试着告诉你……”
萧澜启抬手挠挠头,语速很快地说了一句:
“我好像,有点爱你哦。”
听见这几个字,萧澜玥出神很久。
而后,她看着萧澜启那不自然的小表情,突然弯唇笑了。
她忍不住想再确认一遍:
“你说什么?”
“……”
萧澜启龇牙咧嘴,要他再说一句这种肉麻的话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别扭半天,最终咬咬牙,皱起眉道:
“没什么!没听见就算了,反正也不重要,不是什么好话!”
“阿启,这很重要。你能跟我说这话,我很高兴。”
萧澜玥抬手摸摸萧澜启的头发,神色认真了些:
“但你可以告诉母尊,你为什么觉得爱是坏东西吗?是什么原因让你有了这种想法?”
“啊……因为……”
萧澜启张张口,正想说什么,却突然注意到萧澜玥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眉目突然一凛。
他没出口的话音也顿住了,只歪歪头,不知她这是怎么了。
接着,他便见萧澜玥抬手打个手势,原本在旁侧收拾尸体的护卫得令走来。
“尊主有何吩咐?”
靠近的是如今明烛十二卫的领主芳纵,也是萧澜玥的贴身护卫,是她最信任的人。
萧澜启看看她二人的模样,知道现在不适合继续进行自己的话题,便默默闭了嘴,退开几步,没有再听。
萧澜玥的脸色再不如方才对萧澜启那般温柔,她眉眼染上些许凌厉,沉声同芳纵道:
“芳纵,他出现了。”
黯然神伤
魔族和人族以鬼哭崖为界, 人族修士在鬼哭崖以北,魔族则以鬼哭崖南为领地。魔族的地界不小,天魔又生来独立, 明烛天能将势力发展到如今这番模样,全靠明烛天历代尊主用实力一点一点拼杀着逼同族臣服。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 但近年来, 明烛天外出现了一支新势力, 名唤呼星客,他们的首领是一只镜魔,他们不满明烛天,更不满萧澜玥,总是想方设法为明烛天和萧澜玥找麻烦。可以说,这些年来萧澜玥面对的大大小小的战斗, 皆与呼星客有关。
萧澜启对呼星客的了解并不多,他只知道, 是呼星客逼得母亲征战不断,而呼星客的首领镜魔, 便是当初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
“镜魔久居幕后, 本尊多年寻不见他踪迹, 如今他露出马脚,本尊不能不追。若今日将他拿下, 呼星客将是一盘散沙, 无他挑拨, 我明烛天至少可得千年安稳, 还有阿慎……若本尊今日将镜魔斩于剑下, 也算是为阿慎报仇了。”
萧澜玥皱起眉,说出的话像是在安抚芳纵, 也像是在劝服自己。
她擦干净斩荒剑上的血,正想追去,芳纵却突然单膝跪地挡在她身前:
“尊主,不可!您身上有伤,谁知镜魔突然暴露气息是否还藏有后招?等下次,等您养好伤,下次再杀他也不迟!”
“就算是陷阱,本尊也得去。”
萧澜玥眸色坚定,她抬脸望着天空灰白色的阴云:
“镜魔心思狡诈,极善藏匿,多留他一日,便多一日祸患,本尊上次伤到心脉命数将尽,可以放手不管求一时安稳,但本尊不能不为阿启打算。错过这次,下次镜魔再主动现世,就不知是何时了。
“今日,即便前方藏着刀山火海,本尊也必须得去。”
“……”
萧澜启站在她们旁边看着她,见状,他主动道:
“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
萧澜玥提起斩荒剑:
“芳纵,看好少尊主,本尊去去便回。”
“是!”
见她如此,萧澜启的魔心突然有一瞬空落,他看着萧澜玥提剑带着人离开的背影,心里难得涌上一股慌乱。
他想跟随母尊的脚步,可芳纵捉住了他,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
萧澜启张张口,想说点什么,但大脑一片空白,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他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他看见天空阴云被破开,看见橙红色的晚霞穿过云层洒在萧澜玥的剑和战甲上。
那时,他觉得那些红色的光映在母尊身上很耀眼,很美,可他没想到,再见母尊时,她身上还是同离开时相似的红色,只是那不再是晚霞的光,而是猩红的血。
萧澜玥用斩荒剑撑着身体,她手里还握着一颗已经失去生命的魔心,可自己的右肋处也被利器穿出了一个血洞,正大股大股地往外冒着血。
右肋是魔心所在,是魔族要害,伤到一寸都会危及生命。
不能……不能……
萧澜启试着用手捂住那个伤口,可没一会儿,暗红色的血就透过战甲染红了他的指缝。
“……阿启。”
见他如此,萧澜玥无奈地轻唤他道。
她半张脸都是血迹,一只眼已睁不开了,可望向萧澜启时,她眼里依旧是数十年未曾变的柔和。
“镜魔已死,阿启……你的路,母尊帮你铺好了。”
“什么路?我不要!谁叫你铺了?你铺了我也不走!”
萧澜启的语气携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像小时候那样用袖子帮母尊擦去血迹,可这次,母尊脸上的血怎样也擦不净。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尝到“恐惧”的味道。
“你需要。阿启,明烛天在你手里,天魔的未来,也在你手里……咳……”
萧澜玥重重咳了两声,吐出一大口血,再开口时,嗓音已沙哑许多:
“母尊今日听到你说的话,真的很高兴。是阿启的爱打消了母尊的顾虑,给了母尊勇气,让母尊知道,你已经有能力,也做好准备成为明烛天的君王了。”
“我没有!”
萧澜启有些无措,他只能胡乱否认着。
可是……
楚听雪要他试着表达爱。
他照楚听雪说的,告诉萧澜玥自己爱他,可没人告诉他,说爱的后果是死别。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母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的话打消了她的顾虑,给了她勇气?
是因为他说爱她吗?是因为这样,母尊才会选择孤注一掷与敌人同归于尽吗?
可是……可是……
“我骗你的!我根本不懂爱,也不想懂!我讨厌人类,讨厌人类那些麻烦的感情!我……我没有做好准备,我不想当君王!”
萧澜启乱七八糟地反驳着自己的话,似乎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让萧澜玥活下来。
但萧澜玥听过后却笑了。
她用满是血污的手轻轻摸了摸萧澜启的脸颊,哑着嗓子道:
“阿启,口是心非可不是个好习惯。”
“我没有,我……”
萧澜启说不出话,他咬住了自己的唇。
萧澜玥用指腹蹭蹭他,而后用前额抵住他的额头,微微闭上眼。
她的体温已有些凉了。
她轻轻弯起唇,叹息般轻轻道出一句:
“阿启,母尊也很爱你哦。
“可母尊太累了,做尊主很累,不断征战也很累,如果可以,我真想回到很多很多年前,那时你还那么小一点,我每天只用抱着你给你唱歌讲故事,别的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
“很抱歉,母尊这么早就把这么重的担子丢给你,但你会是个好君王,你能做得比母尊更好。
“爱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可母尊学得也不好,没法教你太多。但没关系,母尊知道阿启懂了,阿启知道爱是什么了,未来,阿启会有爱的人,也会有人爱你。
“无情与杀戮并不是天魔的道,启是开创之意,阿启才是那个能改变天魔现状以及未来的人。
“因为阿启……”
萧澜玥的声音愈发微弱,她缓缓合上眼睛,用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叹道:
“因为阿启,是带着爱降临的孩子啊……”
萧澜玥抚在萧澜启脸颊上的手滑落了,她的人也软软倒在了萧澜启肩上。
母尊的战甲好冷,硌得他好痛。
萧澜启紧紧抿着唇,片刻,他咬着牙,低低道:
“我才不要。什么爱,我才不要。”
如果懂爱要以此为代价,那他宁愿永远都不懂。
他好后悔,后悔那么早跟母尊说那句话,如果他还是像以前那样,一直装一个冷漠的小天魔,母尊是不是就不会离开了?是不是还会觉得他没长大,还会想办法多教教他,多护着他?
骗子,都是骗子。
母尊是骗子,楚听雪是骗子。
说什么有了爱的人,就会在做选择时多留一点余地,根本没有。
他的母尊死了,因为自己说爱她,她才没了顾虑,才会那么决绝地选择与敌人同归于尽。
爱不是盔甲。
爱是尖刀。
为什么有关爱的一切都那么折磨人?
他不要懂,他再也不想懂了。
萧澜玥的尸体被装在冰棺里带回了明烛天,萧澜启在冰棺旁坐了几天几夜。
期间,芳纵、落烧……很多人都来看过他。
对于天魔来说,死亡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们不知道萧澜启为什么这样失魂落魄,问他他也不说。
直到后来,萧澜承也来了。
萧澜启抬眸看他一眼,又抬手摸向自己的右肋,哑着嗓子道:
“兄长,我很痛。”
“哪里痛?”
“魔心,像是要裂开了。这是为什么?”
“因为爱啊。”
萧澜承抬手摸摸他的头发:
“我早说过的吧?若不懂爱,便不会痛了。”
“……”
萧澜启缓缓攥紧了胸口的衣料。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要去烟雨山。
他要去找楚听雪。
他要问问,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他赶到了烟雨山。
他像以前一样,用楚听雪教给他的方法绕过结界监视进了山门,可等他在他们的老地方点亮楚听雪的印信,楚听雪却没能像往常一样及时出现在他的眼前。
萧澜启点了很多次,他在原地等了很久,可楚听雪始终没有出现,甚至连一句回应也没有。
萧澜启心里莫名有些慌乱,他收起那枚得不到回应的印信,自己亲自动身去寻楚听雪。
可很快,他发现烟雨山内的气氛似乎有些古怪。
原本热闹的山门内今日竟是一片死气沉沉,山内建筑上挂上了意义不明的白色布匹,萧澜启隐匿身形穿行在其间寻找着楚听雪的踪迹,可始终没能寻见那个一天到晚插科打诨没个正形的酒鬼。
他倒是看见了另一个人,那是一抹熟悉的桃粉色。
可看见她的第一眼,萧澜启竟有些没敢认。
因为那个在上次见时还笑得明媚的姑娘如今满眼哀伤疲惫,虽然容貌未变,身上也还是那袭桃粉,可她一头青丝尽白,身上那花朵般的生机与活力也凋零了,乍一看竟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萧澜启原本想问问她楚听雪的下落,可见桃身边还有别人,他并不方便露面。
他只好又找去楚听雪最喜欢的点滴泉。
他过去时,点滴泉是有人的,那人躺在楚听雪的椅子上,可却并不是他。
折玉发丝凌乱,下巴上都是青色的胡茬,他脸色苍白,躺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点滴泉的水滴落下。
萧澜启对他的印象并不是很好,他不太喜欢他,因此没有靠近,只远远问:
“喂,楚听雪人呢?”
“啊?”折玉微一挑眉,侧眸望来。
看清萧澜启时,他突然笑了:
“哈哈哈……你找楚听雪?楚听雪死了!”
“?”萧澜启心里一惊。
他过去拽起折玉的衣领: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那家伙那么强,怎么说死就死?!”
听见这话,折玉浑身一震。
他像是根被点燃的炮仗,突然怒道:
“强又怎么样?!天下第一又怎么样?!当世唯一剑尊又怎么样?!他死了!死了!!死了就是死了,还需要我同你解释吗?!人命不就是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吗,说死就死有什么不可能?!怎么,因为他是楚听雪,所以他连死都要被怀疑吗?!”
折玉瞪大眼睛,双眼满是血丝,形如疯癫。
萧澜启抿抿唇,半晌,他一把丢开了他的衣领。
……骗子。
又是骗子。
什么爱是盔甲,什么爱能让人变得更强,都是假话。
你不是有余地吗,你不是有牵挂吗?怎么连你都死了?
都是大话,都是假话。
混蛋,本尊还没赢过你,你许的喜酒,本尊也还没吃。
你怎么敢死。
“……”
萧澜启好像在那么一瞬间突然变得一无所有了。
好讨厌人类,人类好脆弱,就算那么强的人类,也还是会突然不打一声招呼地死掉。
好讨厌爱。
果然,爱是坏东西。
说爱的人都是骗子。
懂爱的人,都会死。
世事凉薄
母尊死了, 楚听雪也死了。
萧澜启回到明烛天,连修炼也渐觉无趣,索性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小时候他努力修炼, 是为了快快变强,和母尊一起上战场。后来努力修炼, 又加了一条——想尽快打败楚听雪, 好将他败在小小人类手里的那份屈辱报复回去。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他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
萧澜启学着楚听雪的样子给自己灌酒,可魔族的酒很辣,不及楚听雪酿的好喝,不仅不能解忧,喝了还叫人更难受。
萧澜启从小就是个很纠结的人啊。
他从出生起就住在这座冷冷清清的大殿里,小时候, 母尊在他左耳教他温柔教他爱,那些吹胡子瞪眼的老前辈又在他右耳念叨他要做个不被任何事牵绊的天魔。等再长大些, 老前辈们被母尊气走了,而母尊被外界战乱缠得脱不开身, 一年到头也没法回来看他一眼, 唯一庆幸的是兄长还在他身边。
可兄长也不看好“爱”这种东西, 萧澜启前脚刚懂了他的观念与想法,后脚就又被楚听雪掰了回来。
所有人都在给他灌输各自的想法, 每个人的观念与做法都不一样, 萧澜启听听这个, 听听那个, 始终不知自己该如何做。
他没法自己去看, 只能用耳朵听。
可现在,连说给他听的人都不在了。
他该放弃那些人类的感情吗?可母尊希望他继续。
那他该捡起母尊未完成的事吗?可他毕竟不是母尊, 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如今,也没有人能教他了。
天魔从古至今都是骄傲而冷漠的,他该如何去做那个特例,又该如何像母尊和楚听雪说的那样,改变自己的本能与习性,去带领整个族群?
萧澜启在纠结中过了一日又一日,他想一直停在原地,可他身边的人和事不能。
萧澜承开始着手为他准备继位仪式,要他成为明烛天新任君王,要明烛天所有妖魔朝拜他们的新任尊主。
除了萧澜启以外,所有人都很期待。
继位仪式那日,萧澜启穿上了那件用他亲手猎来的妖丹织就的礼服,他在万众瞩目下走上高台,抬眸瞧着兄长为他奉上代表君权的魔族圣物斩荒剑。
这个流程中,为新主奉剑的应当是族内最具声望的老前辈,可那些前辈早就被萧澜玥气走了,如今只能由萧澜承来顶替。
其实,萧澜启不喜欢用剑,他喜欢用刀。
他也不喜欢当君王,不想再那样纠结,不想再不停地在那一条条分叉路前徘徊。
说到底,魔族兴衰,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萧澜启垂眸看着那把斩荒剑,青粲色的眸子微暗。
这把剑在母尊重伤时撑住了她的身体,如今,若他要接过此剑,便要以此剑撑住天魔的未来。
默立片刻,萧澜启像是做了某种决定。
他微微垂下眸,抬手欲接,可还未等他碰到斩荒剑冰凉的剑柄,他眼前忽然银光一闪。
在他未察觉到丝毫杀气的情况下,斩荒剑的剑刃毫无征兆地调转向他,刺入了他的右肋。
剑刃穿透血肉的感觉很痛,萧澜启甚至能感受到冰凉的金属一点点被自己的体温同化。
他看见自己的血飞溅出去,染红了斩荒剑的剑身,另外的部分同萧澜承身上墨色的礼服融为了一体。
萧澜启微微抬眼,瞧见了萧澜承脸上数十年如一日的温柔笑意。
他从小依赖的兄长在他的继位仪式上捅了他一剑,这一剑直接刺到他的魔心,这一剑携着必杀之意,这一剑没有留丝毫余地。
这句话好像很难理解,萧澜启只感觉自己周身的时间流速变得无比缓慢。
他甚至不觉得有多生气。
他只是觉得茫然。
他想问,为什么?
萧澜启张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而在那时,萧澜承又一把抽出了他右肋中的斩荒剑,那力道逼得萧澜启踉跄两步。
他呛咳两声,吐出一大口血。
暗红色的血落在地上,萧澜启抬眼,看见萧澜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斩荒剑。
耳边很吵,像是有什么人在尖叫,又有什么人在欢呼。
他身边以落烧为首的十二个护卫想冲上来救他,可却被其他妖魔缠得脱不开身。明烛天的大阵被人解开,萧澜启前段时间才在战场上见过的那些属于呼星客势力的天魔欢呼着闯入,而后带头伏在高台下冲萧澜承朝拜高呼。
“弟弟,你实在是太傻了。”
萧澜承垂眸睨着单膝跪地的萧澜启:
“母尊想让你理解人类的感情,却将你养成了一朵温室里的花。母尊没教你的,就让兄长来教你吧。
“阿启啊,人性远不止有爱。人心,是要这样玩的。”
萧澜承微微弯起唇,看向他的眼神里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嫌恶。
萧澜启眼前阵阵发黑,后来,他视野一阵天旋地转,一直等到世界在他眼中翻转他才意识到,原来不是万物在旋转,而是自己倒在了地上。
萧澜启抬手抓住了萧澜承的袍角,他只想问一句为什么,可血堵在喉头,令他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他只能死死拽着他的衣角,希望兄长能明白他的意思。
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魔心那样痛。
和被利剑刺穿的感觉不一样,那是因为什么?
“嗤——”
又是一道剧痛袭来。
萧澜承双手握剑,重重往下一刺,再次将剑尖没入萧澜启的身体。
萧澜启指尖一顿,接着换成细微的颤抖。
他连握住兄长衣角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的手垂在地上,他听见萧澜承像是甩了甩手,又轻轻叹了口气:
“好重的剑,震得手都在麻。”
顿了顿,他又道:
“寒鸮。”
“在。”
“把他处理了吧。”
“是。”
萧澜启闭了闭眼睛。
处理了?那也好。
反正,他也不太想当这个尊主。
只是,如果兄长想要尊主之位,他大可以同他敞开了说,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可是,可是……
萧澜启觉得,心死大概便是自己如今的状态了,自己的魔心被刺了两剑,该是毫无活路。
所以,在他闭眼的那一刻,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有睁眼的时候。
“不愧是梼杌传承,果然难杀,可真令人嫉妒啊。”
萧澜承的语气淡淡:
“抱歉,弟弟,不是兄长不愿给你痛快,若是有朝一日,我寻见了杀你的方法,一定第一时间让你解脱。”
“……”
萧澜启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微微仰起头,明明只是个如此轻微的动作,耳边却传来金属碰撞时带出的一串脆响。
脖颈很重,四肢也很重。
他被人用锁链栓在了山壁上,但他现在没空去打量周边的环境和自己的遭遇。
他只用那一双会在黑暗中微微发光的青粲色双眸盯住身前的萧澜承,哑着声音问出了那句:
“……为什么?”
“为什么?”
萧澜承听见这三个字,似是觉得好笑:
“你到现在这个地步,最想同我说的话,居然是‘为什么’?萧澜启,你真是被养废了,我实在欣慰。你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被算计对吗?”
萧澜承像是心情很好,他靠近几步,抬手像以前那样摸了摸萧澜启的头发:
“因为爱啊,阿启。”
萧澜承的目光无比温柔:
“你爱我,把我当家人,全心全意信任我依赖我,你对我没有防备,所以才会出现如今这种局面,不是吗?”
说着,萧澜承微微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都有点可怜你了。从小到大,阿启应该很煎熬很痛苦吧?”
萧澜承蹲下身,伤感地望着萧澜启的眼睛:
“谁说的是对的,所谓的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样子,到底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到底是该继续被母尊爱着保护着,还是该独立做一个真正的天魔?阿启,可你不知道,真正森*晚*整*理的天魔,不会依赖任何人。而真正的人类,不会同你一般纠结这么多,更不会如你这般单纯,盲目地信任身边人。
“阿启,你没见过真正的天魔,也没见过真正的人类,母尊把你保护得实在是太好了,这样的你,要怎么跟我斗?
“阿启,你这一生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当年在碎银滩,轻信了一只玩透了人类情感的天魔。”
萧澜启冲他笑了笑,便站起身,一步步离开了他:
“弟弟,漫漫余生,你便在这鬼哭崖底,残喘度日吧。
他的语气满是赢家的从容,尾声携着一丝笑意:
“从此,明烛天只有萧澜承,而这世间……再无萧澜启。”
萧澜承的身影一点点没入黑暗,萧澜启看着他,突然低头笑出了声。
身上未愈合的伤口还在痛,但比起那些,他心里另一种蔓延全身的痛感才更为致命。
兄长给了他解释。
可他想问的,从来不是自己为什么会输啊。
他只想问,兄长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明是从小最亲近的人,为什么要捅他那两剑?
是他哪里做错了吗,是他不够好吗,是他有哪里被讨厌了吗。
如今被锁在这里,是因为他不是个合格的天魔,还是因为他不是个合格的人类?
为什么,他身边的人,总会在他付出真心后一个个以各种理由离他而去?
萧澜启不懂。
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懂。
他大概,真的无可救药了吧。
脖子上的锁链很重,扯得他无法低头,鬼哭崖底的厉鬼和妖魂垂涎他这具新鲜血肉,总是趁他不注意往他身上撕咬一口。
很痛。
想要所有人都死,想毁了带给他痛苦的一切。
多可笑啊。
来世一遭,为爱纠结百年,至今不得要领。
唯恨一字,无师自通。
愁肠百结
“……”
林尽抬眸看着被锁链拴在山壁旁的萧澜启, 看他不断抵御着试图撕咬他的厉鬼,看着他面对四周环伺的敌人不敢有一丝松懈。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起来某天晚上, 萧澜启坐在椅子上浅眠被他惊醒时,眼里本能地露出的那些攻击性与凶光。
当时他说自己曾经遇见过不好的事, 留下了阴影, 所以不能像这样坐在椅子上睡觉, 就是因为这个吗?
林尽不知道他被人像畜生似的锁在这里折磨了多久。
鬼哭崖底好黑,好深,周边的哀嚎很刺耳,萧澜启被锁在那里,天天对着一群觊觎他血肉的妖魂厉鬼,这样的折磨日复一日, 没有尽头。
在回忆中,林尽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但他能感觉到,这肯定是一段很漫长很绝望的时间。
更绝望的是, 林尽知道这段故事原本的结局。
他隐约猜到了萧澜启的身份。
在书中所写的故事里, 男主中后期被奸人所害, 不慎落入了鬼哭崖。
他伤得很重,醒转后, 他在鬼哭崖底找寻脱困的办法, 偶然间发现了一只被锁在这里的魔物。
书中对那魔物并没有过多描写, 只着重写了男主屠魔的过程, 还有他屠魔后得到的凶兽梼杌之力, 以及能燃尽世间一切的崩云碧火。
萧澜启。
阿启。
在爱和期待中降生的天魔,被寄予厚望的开创者, 在书中只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魔物。
他一身天赋血脉给别人做了嫁衣,他只是男主踩在脚底的垫脚石。
没人知道他的过往,他的挣扎,他身上被赋予的期许。
一切都像个笑话。
“哎呀,真是个纠结的小天魔。”
蓬莱老祖双手抱臂站在林尽身边,摇头叹道。
“你说说,怎么就没人能好好教教他呢?若他是个纯粹的天魔,或者纯粹的人类,都不至于落入如今的地步吧?”
林尽没有应声。
他心情实在复杂。
萧澜启从小活在母亲的保护下,就像萧澜承说的,某种意义上,他是一朵生长在温室里的花。
萧澜玥怕他跟自己的同类学习,怕他变成所谓“正统天魔”,所以一直刻意不让他与其他魔族过多接触。他所知的一切都要靠外人的转述,可描述总会带着主观意识,每个人灌输给他的观念都不一样,他分不清哪个是对,哪个是错。
小花在多方压力下挣扎着成长,最终长成了如今这副拧巴弯曲的模样。
林尽突然就理解萧澜启对待别人时那些恶劣又别扭的态度了。
想对他好为他考虑是心里那些属于人类的温柔在作祟,可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做这些,只能用凶巴巴的表情和冷冰冰的语气来掩饰,假装自己还是一只冷漠的天魔。
这是他在成长时学会的处事方式,经年累月,早已成了习惯。
好拧巴,像根麻花。
林尽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看着萧澜启这副模样,有些难过,又有些怜惜。
而鬼哭崖底,萧澜启还在扯着锁链抵抗那些厉鬼与妖魂,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萧澜启突然吐出口血,那之后,他任身边厉鬼在自己身上撕咬,自己不做任何反抗,只像是疯了一般疯狂扯着身上的锁链。
“坏了!小天魔心性不够坚定,他心神乱了!”
“……啊?”
林尽人傻了,他听老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花了很久才理解蓬莱老祖的意思:
“什么叫心神乱了?您是说,如今鬼哭崖底这位不是故事里的影子,而是他本人在重新经历往事?”
“是啊,观前尘嘛,我们是在戏台子底下看戏,对他来说就是洗去记忆重新回忆一遍自己经历过的执念与惨痛,但可能是这段记忆对于他来说太残忍太难熬了,他扛不住了!”
蓬莱老祖在原地急得转圈圈,林尽看着他的模样,也跟着着急:
“那您救救他啊!这是您的试炼,您应该有能力介入吧?”
“有是有,但我只能介入人类的灵识,可天魔没有灵识,他们连心脏的位置都跟人类不一样!这要我怎么介入?!”
“啊?!您没给自己留后路就把他哄来试炼?!”林尽不可置信。
“是啊!谁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神魂虚影能冒汗,那蓬莱老祖此刻一定飞流直下三千尺。
这位老前辈,是真的很不靠谱。
林尽实在是有些不忍直视,他问:
“那……如果任他崩溃,会怎样?”
“不知道,再说一遍,我不了解天魔的身体构造,所以我也不知道结局会怎样。”
蓬莱老祖抵着太阳穴,愁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如果是人类的话,轻则灵识紊乱从此疯癫,重则修为尽废爆体而亡。啧,可不行啊,这小天魔传承太强,若是他在这发疯,我的登闻剑阁可保不住啊!”
“?!”
很严重诶!!!
人家魔身安全都要发出红色警告了,你怎么还在担心你的剑阁?!!
“这样吧!”
正在林尽无措的时候,蓬莱老祖突然一拍手,像是想出了解决办法。
但林尽早该知道他不会说什么好话:
“这样吧,我把你送进去,你试着安抚他!”
“?”
您没事吧?
您期待我能有什么解决办法呢?
可林尽还没来得及质问,人就被蓬莱老祖一把推了出去。
蓬莱老祖把力道控制得极为精准,刚好够将林尽推到萧澜启眼前。
林尽甚至还没看清萧澜启的脸,便觉一阵天旋地转,人已被萧澜启掐着脖子按在了山壁上。
别说萧澜启,现在,连林尽自己都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幻境还是真实了。
萧澜启的体温很高,手心很烫,被撞在山壁上时,坚硬石料的表面潮湿又冰冷,寒意混着周遭鬼气,像是要钻进他的骨髓。
林尽喘不上气,他双手握着萧澜启的手腕,试图让他松开自己,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
不知是他的挣扎有用还是如何,在他握住萧澜启的手腕之后,他竟真的感觉掐住自己脖颈的力道松了许多。
虽然萧澜启的大手还是扣在林尽的脖子上,可至少给他留了自由呼吸的余地。
林尽大口大口缓着气,心里却丝毫不敢松懈。
他轻轻握着萧澜启的手腕,指腹无意识地在他手腕内侧慢慢摩挲着,像是安抚小朋友的动作。
他抬眸,直勾勾望向萧澜启的眼睛。
萧澜启生得真的很好看,他五官很立体,尤其一双眼睛,精致到挑不出一丝错处,睫毛又密又长,在眼下扫出浅浅的阴影。
他眸子的颜色也很漂亮,像两颗宝石,只是现在,他的眼神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白处满是血丝。
而在微微松开手上力道后,萧澜启皱着眉,突然凑近林尽,在他身边轻轻嗅了几下,像是一只确认味道的小动物。
“别怕,还记得我吗?我是林尽。”
林尽觉得这个自我介绍很可笑,但他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表达。
林尽抿抿唇,也是那时,他心念一动。
他看着萧澜启的眼睛,回忆着在他记忆中听见的魔族歌谣,努力复原那些音阶与旋律。
晦涩的魔族古语伴着温柔旋律蔓延在危机四伏的鬼哭崖底,林尽注意到萧澜启的耳尖轻动,还微微睁大了眼。
这是萧澜玥在萧澜启小时候经常唱给他的那首魔族儿歌,萧澜启对这段记忆十分深刻,那些温馨画面也在记忆中出现过很多很多遍,林尽当时觉得这首歌很好听,便有心记了几句,没想到会在这时派上用场。
他看见,萧澜启的神色逐渐清明了。
他松了口气,只是这气还未松尽,他突然被人很大力地按进了怀里。
大黑哥的体温真的很高,整个人像一个行走的小火炉,林尽甚至觉得他在发烫。
不仅如此,身体相贴时,他还听见从萧澜启右肋处传来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很重,很清晰,像是有力的鼓点。
林尽不知道这个拥抱是什么意思。
他只感觉萧澜启很用力,像是抱住了深渊里的救命稻草,抱得林尽几乎喘不过气。
自己方才唱了在萧澜启记忆中只属于萧澜玥的歌谣,想来,是被他当成她了吧。
小天魔,想妈妈了啊。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不想见你,我讨厌你。”
萧澜启的嗓音有些哑,像是受了委屈,连语气也那样可怜。
林尽感觉有滚烫的水滴打湿了他的肩膀,又在浸透衣料后一点点变凉。
“我不需要你出现,你算个什么,你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说完这话后,萧澜启沉默了很久,等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像是喃喃道:
“……我觉得重要的人,都走了。”
“……”
听见这句话,林尽突然也很难过。
“是我做错了,是我不够好,什么都学不好,除了发脾气,什么也没学会。我是个很讨人厌的天魔吧。”
萧澜启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可明明,他从三岁起,就不屑掉眼泪了。
他知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只有弱者才会靠哭来发泄情绪。
可是……可是他真的好难过。
有些事情,经历一次就够绝望了,为什么还要让他面对第二次。
他好不容易忘了,他好不容易找理由将那些事情掩盖了,可为什么还要让他意识到,是他不够好,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悲惨,全是他自己造成的。
为什么要让他失去一切后,再让他看见他现在拥有的。
是在提醒他吗?
是在提醒他,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一声不吭地离开吗?
可他一点也不重要,他什么都不是,萧澜启讨厌他,讨厌他的长相,讨厌他那些古怪的坚持,讨厌他的温柔,讨厌他身上的味道,讨厌他的一切。
看,他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所以,他不必离开的啊。
做天魔好难,学习人类的情感也很难。
如果可以选,萧澜启宁愿自己真的只是一只碧目犬,每天只用握爪爪和炸肉丸。
“我讨厌你……”
萧澜启攥紧林尽的衣料:
“我恨死你了。”
“别恨,恨才是坏东西。”
林尽像哄小孩一样拍拍萧澜启的后背,温声道:
“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了。”
萧澜启没有应声,但他抱林尽的动作更用力了。
林尽微微垂下眼,手顺着萧澜启的发丝往上,轻轻抚着他的后脑:
“阿启。
“一个人面对那些事,一定很挣扎,很辛苦吧?
“离开和背叛,都不是你的错,你不是讨人厌的天魔。
“启,开创之意,你是带着爱降临的孩子,是他们的希望,是天魔的未来。”
说罢,林尽顿了顿。
沉默片刻,他像是轻轻叹了口气:
“萧澜启。
“如果你愿意……
“他们没教会你的,就由我来吧。”
克绍箕裘
林尽略微有些出神, 像安慰小孩一般很轻很轻地拍着萧澜启的后背。
他在想自己通过萧澜启回忆看见的楚听雪,也在想楚听雪和萧澜启说的那些话。
楚听雪此人,在原著中只是个活在回忆和其他角色口中的工具人, 出现只有衬托男主、推动剧情,以及烘托人设这三个作用。
无论是在文字还是现实, 林尽都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个角色的人格魅力。
是当世唯一一位剑尊、是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是个贪酒怕闹腾的普通邻家哥哥, 聊起喜欢的人会笑得很傻,明明很强,却没有一点架子,对谁都是一样好。
但最让林尽意外的,还是他同萧澜启说的那些话。
天下是大家的天下,人也好, 魔也罢,大家站在同一片天空下, 立在同一片大地上,某种意义来讲, 大家都是一家人。
虽然林尽只通过萧澜启的记忆窥见天魔族群中的一角, 但也足够他意识到, 天魔这个种族内部确实有些问题,就像萧澜玥说的, 如果继续放任天魔的习性, 用不了几千年, 这个种族就会被自己那“优胜劣汰”的方法害得彻底从世上消失。
天魔并不是没有感情, 不然, 萧澜玥不会做出改变,萧澜启也不会在夹缝中成长得那样痛苦。
天魔只是放肆惯了, 他们握着自己的骄傲,不屑去了解人类的一切,他们随着祖辈留下的习性生活着,并且认为这样便是正确。
按理来说,萧澜承已经玩透了人类的情感,由他来做明烛天的尊主也并无不可,但问题出在,他只想着用他的手段来操控其他人为己所用,他想从缥缈阁开始一点点占领整个天下,他只考虑自己的野心,却从未想过带领族群做出改变。
如果放任他继续这样下去,天魔的结局还是逃不过覆灭。
就如书中的结局,男主在寒鸮的帮助下杀了萧澜承,荡平明烛天,当年跟随萧澜承的妖魔皆逃不过一死,最终只剩零星一些侥幸存活或从未参与过争斗的天魔游荡在世间。
楚听雪说的很对,每个种族都有其存活的道理,如果一个种族灭绝,说不定还会打破世间某种平衡。比如天魔以世间浊气修炼,而人类是以清气,也就是常说的灵气,若天魔数量过少或彻底消失,那么浊气将无人制衡,世间气息紊乱,往严重点想,说不定还会重归上古混沌。
所以,天魔必须要救,萧澜启此人也必须要救。
想来,当年他们的梼杌先祖时隔万年破例降下传承,为他赐名为“启”,也是希望他能带领自己的族人,摈弃旧习,开启一个新时代吧。
可惜萧澜启听得太多太杂,身边那么多人,谁也没能教会他。
林尽有点出神地想着,连萧澜启抱他的力道什么时候松了都没能发现。
一直到他肩膀一沉,他才意识到萧澜启似乎没了意识,如今整只魔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重重重……好重……”
那么一大只的重量真不是开玩笑,林尽要撑不住了,他感觉自己再坚持多一秒都得被大黑哥压断成两半截。
“老祖,救救——”
蓬莱老祖听见他的呼唤,踩着七彩祥云降临,救林尽于启山压顶。
他用灵力托起萧澜启放到一边,林尽肩上一松,立马跳了起来躲去另一边。
站稳后,他揉揉肩膀,又抬手随便理理自己被揉乱的衣袍和长发,垂眸瞥了眼歪倒在地上的萧澜启:
“老祖,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晕了?会有什么事吗?”
“嗐,我在,能有什么事?”
蓬莱老祖抬手挥开一道光门,推着林尽的肩膀要他进去:
“他的心念不够坚定,无法再进第二重试炼,咱们先去外边,等他自己稍微清醒一下就好。”
您在能有什么事?
大黑哥刚才还差点发疯爆体而亡呢。
林尽发自内心地在担忧,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孤零零躺在鬼哭崖底的人。
“哎呦别看了,真不会有事!”
林尽被蓬莱老祖一把推进光门中。
他心神有一瞬的恍惚,等到再抬眼时,他竟来到了一处颇为宽阔的石室之中。
这石室方方正正,脚底与天花板皆绘着阵法图腾,图腾笔画中散发的微光照亮了整个空间,也照亮了石室正中央一方石台。
那石台大概有半人高,石料表面被人用利器雕刻着略显潦草的线条图画,台面上置着一个石质剑托,剑托之上横着一把深金属色的长剑。
长剑剑鞘上以工整字迹刻有登闻二字,林尽想看仔细些,却又不敢靠近,只能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瞧。
想来,这便是真正的登闻剑阁了。
“想看就走近点看,没关系。”
蓬莱老祖看他那模样,瞧着可笑。
说着,他自己抬步走到剑台边,用呈虚影状的手放在登闻剑鞘上,缓慢地做了个轻抚的动作。
他长长叹了口气:
“自缥缈阁第五十七代阁主退位至今,登闻已在这见不得光的石室内待了几百年了。我一缕残魂尚且无法忍受孤独,我这老朋友日日躺在这里,想来,应当很是寂寞吧。”
“……”
林尽轻轻抿起唇角。
他看看登闻剑,又抬眸瞧瞧在微光映衬下更显透明的蓬莱老祖。
犹豫片刻,他问了一个自己好奇很久的问题:
“老祖,请问,为什么缥缈阁第五十八代阁主访云子没能入登闻剑阁?若她未能通过试炼得登闻认可,那她又为何做得了这个阁主?”
“啊,这个啊……”
听他问起这事,蓬莱老祖的表情一时变得有点古怪。
林尽抬眸望着他,是真的觉得好奇。
原书剧情就没有讲明这段往事,看书时林尽只以为这是作者为了衬托男主实力而故意设计的设定,可如今看来,此事还另有隐情。
“这么跟你说吧。”
蓬莱老祖盘腿坐到了地上,林尽见状,也学着他的模样坐在他身边。
在蓬莱老祖开口前,林尽想过很多种可能,但他唯独没想到蓬莱老祖开口时会来一句:
“因为访云子,是个女子。”
“啊?”
林尽有些茫然。
“是吧,你也觉得很莫名其妙吧?”
蓬莱老祖将手臂支在腿上撑着自己的脸:
“缥缈阁成立这些年来,前五十七代阁主,无一例外都是男子。我想想……当年访云子那一代应该有五六个阁主候选人,其中只有她一个姑娘,她应当是那一代中实力最强的,可等到入登闻剑阁时,她那些师兄弟联合她几个师叔,突然搬出一条‘女子不得入登闻剑阁’的规矩。
“事先说明,这规矩可不是我定的,我知道时也是一头雾水。”
蓬莱老祖将双手摆得像拨浪鼓,像是生怕林尽误会:
“现在想想,估计他们是忌惮访云子的能力会越过他们拿到登闻,所以抱团排挤她、想直接将她拦在试炼之外吧。我记得,那次试炼,那几个小子谁也没能通过,一个个都灰溜溜地滚了回去。
“他们那代有资格做候选人的就那么几个人,当时除了访云子以外的所有人都没能得到登闻认可,等同于直接失去了继承资格。按理来说,他们应该让访云子试试了,可不知是觉得面子挂不住还是如何,他们咬死了‘女子不可入剑阁’这条规定,死活不让访云子入内,两拨人掰扯一通,最后,决定让唯一尚存继承资格的访云子越过试炼,直接当阁主。”
“……竟是如此?”
听见这段往事,林尽突然理清了一些事。
怪不得。
登闻剑阁原本就是开放给下任阁主的试炼,按如今情况看,江枕风实力一骑绝尘,接任阁主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她却还是要费那么大功夫设一个局,逼牧山交出掌门令,强行开启剑阁试炼。
想来,一是为拿出登闻以御敌,二,大概就是为了避免经历她师尊曾经面对过的这些幺蛾子吧。
林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那时,石室中的灵流突然起了些波澜。
林尽抬眸望去,便见萧澜启凭空出现在了室内。
天魔似是还没从心神震荡中平复下来,他抬手敲敲自己的脑袋,往前走了几步,才瞧见坐在剑台旁边的两人。
萧澜启看看林尽,又看看林尽身边的蓬莱老祖,眉目一凛。
他立马上前几步,一把就将林尽从地上拽了起来,没好气道:
“你同他在一起作甚?这混蛋不是什么好人!”
他可还记得蓬莱老祖用林尽魂血逼迫自己的仇。
“嗐,小天魔,别激动嘛。”
蓬莱老祖笑得尴尬,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入了我的剑阁,就得接受我的试炼,你不愿去,我只能自己想想法子‘送’你进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着,他飞速转移话题:
“怎么样?在试炼中感觉可好?”
“……”
听见这话,萧澜启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他抿抿唇,双手抱臂,扬起下巴道:
“好!当然好,好得不能再好!你这破试炼也不怎么样啊,轻轻松松就过了,有什么难度?你就这么点本事吗?”
萧澜启这话说得实在太有底气,一点看不出心虚的痕迹。
要不是林尽见过他抱着自己崩溃流眼泪的模样,真的差点就要信了。
但小天魔骄傲,还好面子,林尽同蓬莱老祖对视一眼,谁都没有选择揭穿他。
蓬莱老祖甚至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添了一句:
“哇,这么厉害?!”
“当然!”萧澜启轻嗤一声:
“实在太过简单,所以本尊好心劝你,赶紧把这试炼改掉!”
说完,可能是觉得不放心,他又冲蓬莱老祖强调道:
“听见没?下次,不许再用这套怪招了!”
晴风破冻
“……”
蓬莱老祖憋笑憋得很辛苦。
但小天魔实在好玩, 他轻咳两声,虚心求教:
“那你觉得,我这试炼还哪能在哪提提难度?你觉得这观前尘能改成什么?”
萧澜启不耐烦地皱皱眉。
但他还是勉为其难地指点了蓬莱老祖两句:
“改成战斗吧, 既然是给你们缥缈阁选头儿,不考打架怎么行?”
“是是是, 你说的是, 马上就改。”
蓬莱老祖猛猛点头, 然后不知从哪拖出两个蒲团放在地上:
“来,你俩坐这吧,地上太凉。”
萧澜启撇撇嘴唇,在撩起衣摆打算坐下时才突然反应过来:
“你这破试炼完了?完了为什么不放我们出去,还在这坐什么?”
“陪你们小打小闹完了,我本家弟子那边都还没来得及瞧上一眼呢。我得过去看看。”
蓬莱老祖摆摆手, 道。
听他这样说,萧澜启又炸了:
“你本家弟子关本尊什么事?没事了就让人走, 原本就是被你个混蛋扣进来的,现在又把人扣在这里, 怎么, 是要我们给你打坐求功德吗?”
“小天魔, 我求求你了!”
蓬莱老祖突然双手合十对着萧澜启大拜特拜:
“你就在这坐一会儿吧!这登闻剑阁一开一关很累很麻烦的!我那本家弟子花不了多少时间,现在都已经过到第二重了, 马上就能出来, 等她拿到登闻剑, 我再把你们一起送出去好吗?”
蓬莱老祖没给萧澜启留拒绝的时间, 他一边拜一边消失在了石室里, 萧澜启看着他离开的位置,可能短暂地考虑了一下“给他面子”和“把这里轰塌”两种可能性, 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
他气呼呼地撩开衣摆坐在了蒲团上,侧目瞥了眼身边的林尽,像是想说什么,但犹豫半天,还是默默闭了嘴。
怪。
太怪了。
这劳什子蓬莱老祖的试炼实在刁钻恶毒,竟翻出了他藏得那样深的往事,险些影响他的心神。
萧澜启微微垂下眼,每每试图回忆儿时细节,魔心就泛起一阵刺痛。
人类真的是个麻烦又古怪的种族,尤其林尽这家伙,同他之前相处过的所有天魔与人类都不一样。
他没有多强,好像随便来个人就能欺负他一下,但他还是会在连自己都无法保全的情况下豁出性命去保护比自己更加弱小的人。
他很聪明,鬼点子很多,却从来不会像萧澜承那样去算计别人,相反,他对每个人都很真诚。
他看起来还很坚强,遇见绝境也从未有过低落心情,更是从未想过放弃,可等撑过黑暗,他却会为身边人给他的一点点光芒而躲在被子里偷偷流眼泪。
他好像从来不会把爱挂在嘴边,可他对谁的态度都像是爱。他有很多吵闹的朋友,认识很多奇怪的人,萧澜启明明最讨厌聒噪了,可他偶尔被那群人类的噪音围起来,竟也不会觉得特别反感。
林尽会真诚地对待身边每一个人,而他身边每一个人也都用同样的态度在回报他,当林尽受欺负时,有人会帮他出头,当身边人受了委屈,林尽也会用自己力量保护他们。
他们像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却又密不可分。
这就是萧澜启读不懂的人类。
萧澜启还有一点不大明白。
他不明白,为什么当自己在心神动摇濒临崩溃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会是林尽呢?
萧澜启并不认为那真的是林尽本人,因为林尽不可能会唱魔族儿歌。
那首歌谣是以天魔古语写就,而古语早就被魔族弃用,如今绝大多数魔族都不了解天魔古语,更别提一个才在世上活了十几年的人类。
所以,为什么是林尽?
萧澜启微微蜷起手指。
他有点在意。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
他只觉得,那人可以是萧澜玥,可以是萧澜承,甚至可以是楚听雪或者折玉。
可为什么偏偏是林尽?
他不重要,对于自己来说,他一点都不重要。
他讨厌林尽,特别讨厌。
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人,怎么能是他?
他才不想在那种时候看见他。
“……喂。”
萧澜启垂下眼,片刻,他用胳膊碰了碰林尽。
但不知是他没控制好力道还是林尽太过柔弱,他这一怼令林尽晃了一下,身子一歪,差点没能在蒲团坐稳。
林尽吓了一跳,他看看身边的天魔,问:
“怎么了?”
“刚那个残魂,没对你做什么吧?”
萧澜启别别扭扭地问。
“没啊。”
“哦。”
萧澜启应了一声,顿了顿,又道: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离他远点,他先前还想捏你魂血。”
听见这话,林尽一阵心虚。
他总不能跟萧澜启承认那是自己串通老祖、为了请他进试炼而演的一出戏。
那大黑哥估计能原地爆炸了。
他只能点点头,干巴巴笑了两声:
“……哈哈,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你还笑?!”
萧澜启睁大眼睛:
“混球,你知道魂血是多重要的东西吗?怎么能毫无防备随随便便就落到了别人手上?!若是被别人捏了去,你的灵魂和神识会跟着魂血一起碎裂,你知不知道?!”
“我……我当然知道。”
林尽只想快点跳过这个话题,但他的模样落在萧澜启眼里,变成了纯纯的心虚。
萧澜启皱起眉,非要较这个真:
“他把魂血还你没?”
“还了。”
“你不是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怎知他还了?”
“我……”
因为他压根没拿啊。
林尽有苦说不出。
萧澜启看不出他的为难,他还在教训道:
“我警告你,别看那破老祖是你们人类的什么先祖什么神君就信他十成十!遇见什么人都要多留点余地,若被他身份迷惑掉以轻心,被算计被伤害的只会是你自己!瞧他脸上笑眯眯和和气气的,谁知道他背地里在打什么坏心眼?你听到没?!”
“听到啦……”林尽认真点点头。
可萧澜老师还不满意。
他眯起眼睛:
“他到底把魂血还你没?森*晚*整*理”
“还了,真还了。”
林尽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一点,但萧澜启似乎得到怎样的答案都不太满意。
最后,他重重“啧”了一声,实在不放心:
“罢了,本尊瞧瞧!”
说完这话,萧澜启没等林尽应声,直接一手扶着他的后脑,另一只手两指并拢贴上他的眉心。
魂血此物,说白了便是灵魂本源与精血,少一丝都得要命,可不是能开玩笑的。
萧澜启也知道这点,因此他只探了一丝神识远远瞧了一眼,确认林尽的魂血还好好在体内飘着,便很快收回了。
可他这随随便便一个动作,却让林尽乱了方寸。
刚发生了什么?
林尽好茫然,他抬手摸摸自己的眉心,只觉得什么东西来了又走了。
这混蛋……还说别人是混蛋,他自己才是天大的混蛋。
魂血和神识离得那样近,神识这么私密的东西,是说看就能看的吗?就算是定契交换魂血也是自己拿自己的,一言不合就把神识探进来看别人魂血是什么情况啊!
这小子,有没有点边界感!
林尽一时竟有种被轻薄了的感觉,最恨的是轻薄他的人还是个呆子,一点没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不说,还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
林尽用双手捂着自己的额头,独自冷静了很久。
最终,他叹了口气:
“大黑哥,以后记得,别随便看人魂血,也别随便探人神识。”
“为什么?”萧澜启一挑眉。
林尽一时竟不知从哪里开始解释,他含泪道:
“这……魂血和神识,都是很私密的东西,只有关系特殊的人才能相互交换魂血烙印,触碰神识也是最最特殊的人才能做的事。”
“我又没碰到你,我只是看了一眼。”
萧澜启抿抿唇角,还有一句话没说。
什么关系特殊的人?本尊的魔纹还在你魂血上烙着呢,这还不够特殊?
天魔右耳还只有最特殊最重要的人能碰呢,你碰那么多次,还不知好歹地亲过,本尊还没同你计较呢。
现在看你魂血一眼你都不愿意,真小气!
“看一眼……也不太好。我就算了,总之,未来,别这么对其他人。”
毕竟林尽知道萧澜启什么都不懂,所以能理解,但别人可不一定。
“……知道了,真麻烦。”
萧澜启双手抱臂,看向别处,小声道:
“本尊还不稀得看别人呢。好心当成驴肝肺!”
萧澜启一个人生着闷气,半天也没再和林尽说话。
一人一魔一把剑在全封闭的石室内沉默片刻,大概是觉得气氛实在太尴尬,林尽偷偷看了萧澜启一眼。
萧澜启还扭着头不愿搭理他,瞧他这个样子,林尽总能想起这家伙小时候的模样。
小圆脸大眼睛,一生起气来像个软乎乎的包子。
林尽不自觉弯了弯唇,他用手指戳戳萧澜启的肩膀:
“大黑哥?”
“干嘛?!”
“没什么,就是想重新跟你介绍一下,我叫林尽,来自烟雨山南乾门,是南乾门摸鱼子和东离门流巽座下弟子。”
“我知道啊,多说一遍作甚?你没话说也不用找话吧?”
“没找话。”
林尽哭笑不得:
“我就是想问,你以后会一直待在凡世吗?”
“可能吧。”萧澜启又补充一句,自以为语气十分凶狠,殊不知听起来只像个赌气的小屁孩:
“跟你也没关系!”
“大黑哥,你总这么凶巴巴地说话,会没朋友的。”
“……我不需要朋友!”
“那怎么行?行走于世,总是需要朋友的。”
“天魔不需要!”
“天魔也需要。”
林尽隔着衣料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臂:
“你记住我来自哪里,到时候若是觉得无聊,可以来烟雨山,直接报我的名字,就能找到我。或者可以用我给你留的传音符,只要你唤我,我就知道你需要我。你觉得无聊需要人陪也好,遇见困难需要帮助也罢,我都会陪你,若是有什么疑问也可以问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回答你,若是我也没有答案,便同你一起找。”
“……”
萧澜启微微松了眉。
听见这些话,他有些意外,他下意识看向林尽,便对上他一双清泉般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才问:
“为什么?”
林尽总不能说是想接替萧澜启身边的人教他人类的情感,帮助他的族群。
他抿抿唇角,想不出太好的理由,便随口道:
“因为喜欢你吧。”
他弯唇冲萧澜启笑笑:
“我喜欢绿眼睛的天魔,喜欢你,所以,我想和你做朋友,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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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
听见这话, 萧澜启睁大眼睛,他避开了林尽的目光,一双尖耳朵微微向后倾斜着, 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
这个混球人类,突然在说什么胡话!
喜欢……喜欢是能随便说的吗?!人类果然是个多情的种族, 现在又不是求偶期, 你也不是女子, 怎么能随随便便跟身为男子的本尊说喜欢?!做朋友就要说喜欢?竟如此轻浮?!
萧澜启调整了一下坐姿,感觉自己怎么坐都不太舒服,他又晃了晃手,始终没能给自己一双手找见个合适的位置安放。
他将这一切全部归咎于林尽说的话吓到了他,他咬咬牙,立马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不行!”
“啊?”林尽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样干脆。
“你……”
但他不知道的是, 萧澜启刚说完那两个字就后悔了。
萧澜启低头用指尖扣着衣料上微微凸起的花纹,可刚拒绝完就改变主意也有些太没面子了。
萧澜启抿抿唇, 想了半天,只能换个话题, 凶巴巴给自己铺着台阶:
“什么叫喜欢绿眼睛的天魔?你还认识别的天魔不成?”
“没有。”林尽轻笑一声:
“但我有一只绿眼睛的小狗。还记得吗?我之前跟你说想去芳华峰看我的契兽, 就是我那只小狗。”
听他这样说, 萧澜启轻轻扬起眉梢,心情总算是好了那么一丁点。
他抿抿唇角, 语气稍微缓和了些, 但依旧不饶人:
“你把本尊跟狗比?你的意思是, 本尊跟你做朋友是沾了狗的光?”
“没有, 只是这么一说, 这么在意作甚?”
林尽实在招架不住他这别扭的小性子,哭笑不得:
“但他眼睛的颜色跟你很像, 都是这种漂亮的绿色,像宝石。他很可爱,我很爱他,算一算,他独自在芳华峰待了很多天了,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你爱他?”
萧澜启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眸色微动。
“是啊。”
“你爱一只狗作甚?”
“爱跟种族有什么关系?而且,严谨点说,他不是小狗,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小碧目犬!”
林尽开着玩笑,说着,又认真了点:
“虽然他只是个小碧目犬,但他对我来说就像我的家人,因为他是我来到一个陌生环境后,遇见的第一位朋友。”
“哦?”
萧澜启悄悄睨着他,顺着他的话问:
“那你以前来自哪里?”
“怎么说呢,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是哪里?难不成还有远到连本尊都没听说过的地方?”
“还真是。”
林尽长长叹了口气,突然就有些惆怅:
“远到我自己都不知该怎么回去,你又怎么能听说过呢?”
“……”
萧澜启双手抱臂,片刻,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皱眉扭过脸看向了别处。
他闷闷道:
“骗子!”
“啊?”
大黑哥这脾气真是说来就来,林尽实在招架不住:
“我又怎么骗你了?”
“你方才不是说,我随时可以去烟雨山寻你?若是有一日你溜回了那个很远的地方,这约定,岂不是就算不得数了?你们人类果然都是骗子。”
“……”
这话,林尽确实无法反驳。
虽然他一个穿越者能回到原来世界的希望很渺茫,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他又无法和萧澜启解释太多,他总不能和这只天魔说自己不是这身体的原主、自己只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缕孤魂吧?
“我只能保证,我在这个世界一天,咱们的约定就作数一天。如果有一天我当真会离开,我也会认真同你告别,不会……”
林尽大概知道萧澜启在担心什么,所以他放缓了声音:
“不会一声不吭地突然消失。”
“无所谓。”
萧澜启冷哼一声:
“你走不走,同本尊有什么关系?本尊又不会在意。”
“好。”
林尽看他这模样,实在好笑。
他悄悄往萧澜启身边凑了凑,歪着头观察他的表情:
“那,既然你不在意,我就不同你告别了?”
“你敢?!”
萧澜启愤怒回头,对上林尽满是笑意的脸,哪能不知道自己被戏弄了?
他气得想把林尽从自己身边推开,抬起手,又想起这人类实在太过柔弱,随便怼一下都要摔倒,估计经不住自己这一推。
萧澜启一时憋屈得要死,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最后,他只能愤愤收回手,站起身抱起蒲团走到另一边放下,自己坐在墙边双手抱臂面壁思过。
看他这样子,林尽莫名想到了某只爱用尾巴对着自己不理人的小狗崽。
也不知他们威风凛凛的小碧目犬球球大人怎么样了。
林尽不逗萧澜启了,他打了个哈欠,抬眸瞥了眼剑台上端端正正摆着的登闻。
希望一切都能顺利进行吧-
蓬莱老祖背着手瞧着石室内的画面,心里实在欣慰。
看起来这两个小家伙相处得还不错,真是不负他一番苦心啊!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果然诚不我欺!
他活这么久,居然真有一天能见到愿意跟人类定驭兽契约的梼杌传承天魔。
这其中有什么内情就不管了,总之,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段缘分,即便那个人类小孩还不知身边人的身份,能够借此机会让他多了解对方一点也是好的。
未来总归是要共同战斗的伙伴,能够拉近关系多点信任与羁绊,横竖不会是一件坏事。
蓬莱老祖今日在这两个小孩跟前过足了戏瘾,玩得心满意足。
他一挥袖子隐去了眼前画面,整理好脸上表情,这便抬手结印,探向另一处。
该说不说,这次的登闻试炼还真有意思。
进来一对有趣的小孩不说,余下那位本家弟子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小女子心性坚韧,三下五除二就过了观前尘,自身实力也过硬,如今已快通了第二重试炼——定心念。
蓬莱老祖抬步走入虚空浮现的那道白光,而后场景转换,他人已来到一片一望无际的雪原。
这里雪落如鹅毛飘洒,狂风呼啸如刺骨尖刀,放眼望去一片白茫没有边际,只有积雪中立着的一道清瘦人影。
江枕风穿着单薄轻衫,发丝和衣摆被狂风乱舞,她呼吸间涌出的都是白雾,眼睫眉梢和脸颊边的发丝已结了一层厚厚白霜。
她的佩剑插在地上,她一手握着剑柄支撑身体,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只静静闭眼任由凛风摧残。
见状,蓬莱老祖有些意外,微一挑眉。
他设置的登闻试炼,第一重叫做“观前尘”,也就是从试炼者往事中撕开他最深刻不愿回忆的记忆或执念,要他真真实实再经历一遍,好确认他有没有对抗往事的能力、这些事又会不会在未来变成绊住他脚步的心魔。
而第二重“定心念”,便是将此人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具象化,看看他能否拥有面对恐惧的勇气。
这一重试炼很有意思,蓬莱老祖在各式各样的恐惧中见过饥饿、孤独、妖魔、恶意,甚至特定的某个人,但从未见过这样刺骨的白雪。
这丫头的恐惧究竟是什么?
雪、风、寒冷、孤独、还是无边际的惨白?
蓬莱老祖观察着江枕风的动作,片刻后,他注意到她睁开了眼。
立在雪原中的女子像是凛冬傲立的松,她缓缓睁开眼,微微抬起头,看向了天空中同样灰白的云。
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了?
江枕风不记得。
她只知道,就算这雪今日要淹没整个世界,也无法打倒她。
她没有输给前尘,如今,也不会输给寒冷。
它们只能威胁到江娴柔,而今,她已是江枕风。
江枕风眯起眼,天空雪花飘落的速度在她眼中被放至无比漫长,她几乎能看清雪花上每一处结晶的形状。
上一次看雪,是多少年前了?
在江枕风眼里,雪花是种很有意思的东西,远远瞧着白茫茫一片,可凑近瞧才能发现,它们每一片都不大相同。
小时候,江枕风花了很长时间去确定世间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而后她却又陷入了新一轮疑惑——
连雪花都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那为什么作为人类的自己,却要按照旁人的安排按部就班地过完自己的一生,每当她想逃离想反抗,他们只会告诉她一句:大家都这样。
为什么大家没做过的事她也不能做?
为什么她只能按照前人的脚步规规矩矩地生活?
为什么那些人固步自封,还要指责勇于做出改变的人?
江枕风不明白。
她生活在一个常年落雪的小城,一年中的春夏秋都很短暂,只有寒冷冬季最为漫长。
那时候她还叫江娴柔,这名字是她父母给她的期许,他们希望她成长为一个温婉娴静的闺秀,等到了合适的年纪,寻个合适的夫家,然后嫁过去相夫教子平淡一生。
江娴柔从小就被他们困在院里学《女德》《女训》《女诫》,闲了也不能出去玩,只能坐在后院看看雪。
她很聪明,长得也很漂亮,因此,还远远没到说亲的年纪,家里有儿郎的夫人们便寻了各种由头来家里瞧她,然后一个个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地许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瞧这小脸,生得真标志,我家小子肯定喜欢。”
“是啊,就是太瘦了些,江夫人,姑娘家太瘦不好生养的,从小就得注意着点,可不能在这种地方犯了错。”
“真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现在就抱回家里做儿媳妇。”
“瞧把你美的,我们家可是备足了聘礼,你啊,还真不一定能争过我呢……”
夫人们坐在园子里吃茶,江娴柔站在后面,听着她们的笑声,只觉得无趣。
她感觉自己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个被标好了价格、用途明确的商品。
江娴柔不太想待在院子里,她看着自家院子的围墙和墙边的歪脖老树,突然有些想瞧瞧外面是什么模样。
一年到头,江娴柔能出门的机会少得可怜,她被高高的围墙困在小院子里,每天只能看见院子上面这小小一片天空。
但今日,她突然就想爬上去瞧一瞧。
于是她系好自己的袖子,捞起裙摆,踩着石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爬树。
她艰难地爬到树枝上,一点点挪到墙边,然后探头往外瞧了一眼。
结果,就是这一眼令她怔了神。
墙外,一身天青色道袍的女子背着长剑挽着拂尘,她样貌端正,气质沉稳,打扮朴素清丽,和江娴柔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她路过江家的院墙,在江娴柔探头望出来时似有所感地抬眸瞧了一眼。
二人对视片刻,最后,女子瞧着趴在墙头的江娴柔,轻笑一声,夸赞一句:
“身手不错。”
欲取鸣琴
听见这话, 江娴柔微微一怔。
从小到大,所有第一次见到她的人都会夸她可爱、夸她漂亮,只有眼前这个人, 第一句话是说她“身手不错”。
江娴柔有点高兴,她打量了一眼女子的装扮, 问:
“姐姐, 你是做什么的?”
“修士。”女子淡淡答:
“来你们这小城, 降妖除魔的。”
“降妖除魔?”江娴柔对这个词汇很陌生。
但女子没有理会她的疑惑,也似不打算再与她交谈,她没有多留,便抬步离开了这方院落。
江娴柔并没有叫住她,她只有些出神地望着女子离开的方向。
她背上背的,是剑吗?
江娴柔在兄长的书阁看到过持剑小人的图画, 但画上的都是男子,她从不知道女子也能使剑。
江娴柔对此十分感兴趣, 所以那天从墙上下来后,她从兄长那里借来了使剑小人的图画, 拿着一根树枝学着图上小人的动作比划。
她只当这是玩闹消遣, 可母亲撞见了她的行为却是大发雷霆。
她生了好大一通气, 她怪江娴柔举止如此粗鲁,一点没有闺秀风范, 像个乡野村妇。还说她太过顽皮, 自己教她的那些礼仪规矩都被她学进了狗肚子里。
江娴柔将那些话听在耳里, 没忍住回道:
“母亲怎的如此善变?兄长爬树翻墙摸鱼捉鸟, 你夸他有勇有谋像个小武将, 就算闯了祸也说他少年心性不忍苛责,可为何今日我只是站在后院挥一挥树枝, 你就要如此训我?”
“……”母亲被她气得脸色发白:
“你兄长跟你能一样吗?你兄长是儿郎,而你是个女子!”
“儿郎如何,女子又如何?有什么不一样?不都长着一颗脑袋一对腿脚,谁还不是人了?”
“你……”
母亲捂着心口坐到了椅子上,她说不过江娴柔,所以罚她去跪祠堂。
江娴柔受了罚,但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她跪在蒲团上,无聊的时候就在想,为什么大家总要规定人该如何,为什么男子就应该挥刀挥剑读书入仕,不能下厨不能绣花不能戴漂亮的发簪耳饰。为什么女子就应该三从四德做个贤妻良母,不能疯不能野不能站在后院挥剑,还不能提着聘礼上门说我要娶你家儿郎。
真奇怪。
连雪花都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为什么人却爱押着自己的孩子循规蹈矩变成他们希望的、随大流的模样呢?
江娴柔想了很久,想到膝盖开始发痛,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后来,等到晚些的时候,祠堂里偷偷溜进来一个人。
兄长给她带了吃食和软垫,他把软垫放到江娴柔膝盖下,又从怀里掏出来她爱吃的糕点:
“小柔,饿了吧?你瞧你,跟母亲犟什么嘴,她训你你听着就好了,不爱听就当耳旁风,吹完就完了。你逞一时之快,当时是舒服了,现在却要可怜巴巴在这跪祠堂,后不后悔?要不是兄长疼你,你现在可还得饿着呢。”
兄长大江娴柔十多岁,如今已到了成婚的年纪,他平日里就很疼爱自己这小妹妹,如今江娴柔跪祠堂,父母亲都要给她个教训,只有他惦记着妹妹疼不疼饿了没。
“不后悔。”
江娴柔接过他递来的糕点,吃得脸颊鼓囊囊。
兄长拿她没办法,笑着揉揉她的发顶。
江娴柔抬眸望着兄长,她将口中糕点嚼着咽下,沉默片刻,突然问:
“兄长与李家小姐的婚期,可是在来年三月?”
“是啊。”兄长有些意外:
“你还记得这些?”
“嗯,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可喜欢李家小姐?”
“啊?”兄长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你这小人精,才多大一点就开始关心这种事了?”
江娴柔并不觉得有什么:
“我年纪不大,可父母亲已经开始盘算着要将我嫁去哪户人家,我为什么不能关心?”
闻言,兄长脸上的玩闹神色淡了,他表情严肃了些,开始认真思考江娴柔的问题。
片刻,他摇摇头:
“就见过一次,连长什么样都忘了,哪谈得上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娶她?”江娴柔继续问。
“因为父亲母亲觉得她合适,希望我娶她。”
“可成亲不是要两情相悦吗?你同她只见过一次,甚至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为什么就愿意娶她?她可是你要一起生活几十年的人。”
“可能因为,大家都这样吧。”
兄长笑得有些无奈:
“你瞧这世间,有哪对夫妻是真正两情相悦的?人总是要婚配,等到了合适的年纪,找不见真心喜欢的人,那找个合适的人就好,等成了亲,喜欢对方最好,不喜欢,便就相敬如宾凑合过着罢了。”
“谁规定的?”
“嗯?”
“这规矩是谁定的?谁说人到了年纪就要婚配?合不合适又是谁说了算?”
江娴柔摇摇头:
“真是奇怪。”
“你这小脑袋里一天到晚都装着什么?别想了,这是我该担心的事,而你,我的小妹妹,你离这些烦恼还早得很。”
兄长冲她笑笑,而后神秘兮兮将手探进怀中:
“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什么?”
江娴柔看向他,这便见他竟笑着从怀里取出了一把小木剑。
那木剑不大,也就如兄长小臂那样长,看起来像是逗小孩的玩具。
“你问我要了那本剑谱,是对剑感兴趣?喏,拿着吧,这样就不用再挥树枝了。”
江娴柔眼睛都亮了,她抬手想接,可在她即将碰到小木剑时,兄长又朝后一躲:
“先说好,你只能在房里偷偷玩,可不能再被父亲母亲发现了,要不然还得连累我一起挨训。”
“知道了。”
江娴柔迫不及待地接过那把木剑。
那小木剑做工粗糙,不是什么精细玩意,估计是兄长自己雕的,但江娴柔很喜欢。
后来,时辰太晚,兄长同她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走前还留下了自己的大氅。
江娴柔披着兄长的大氅,跪在烛火通明的祠堂,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小木剑。
她学着在图画上看过的那些小人,比划着不成熟的剑招,跪坐在软垫上自娱自乐。
等到再晚些时,江娴柔有些困了,她打个哈欠,正想着把大氅铺到地上睡一小觉,可还没等她躺下身,祠堂的门忽地从外被风撞开。
腊月的天还携着刺骨寒意,夜半寒风倒灌进祠堂,催得烛火弯下了腰,连片熄灭。
江娴柔下意识回头望去,她被风迷得睁不开眼,只能依稀瞧见门口处似乎蹿进一道黑影。
黑影进入祠堂后,周遭空气都变得阴冷许多。
江娴柔盯着黑影的一举一动,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小木剑。
而黑影蜷缩在祠堂的角落,似乎在同烛光下的她对峙。
“你是何物?”
江娴柔壮着胆子,强撑着气势威胁道:
“不许过来!”
可黑影完全没将她的话听进心里,它在角落翻涌片刻,突然毫无征兆地如一条黑蛇般游蹿着击向江娴柔。
江娴柔吓得一抖,她闭上眼睛,下意识举起手里的小木剑,拿剑刃对着那道黑影。
在黑影扑上自己身体的前一瞬,她感觉手里的小木剑似乎刺中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而后,她听见有什么人扯着难听的嗓音惨叫一声。
再后来,祠堂内又闪入一抹天青色,江娴柔只感觉有道温润灵光包裹住自己的身体,而光芒外,穿着天青色道袍的女子手挽剑花,一剑刺入黑影胸膛。
江娴柔眼睁睁看着黑影在她的剑下惨叫着消散了,一切都发生得那样匆忙,又那样利落。
她睁大眼睛,茫然地抬头望向那个女子。
她竟就是自己在墙边望见的那位姐姐。
“可有伤到?”
女子收了剑,撤去保护江娴柔的结界,问。
江娴柔摇摇头,望一眼重新恢复平静的祠堂,道:
“你好厉害。”
“你也很厉害。”
女子垂眼瞧着江娴柔手里还残留着灵力痕迹的小木剑:
“能以从未修炼过的身体持着普通木剑刺伤鬼怪,倒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女子抬指轻轻拨正她歪斜的簪花:
“吾乃缥缈阁访云子,你可愿随我修道?”
“修道?”江娴柔不大理解这个词汇:
“修道是什么意思?”
听见这个问题,访云子微微弯起唇,温声道:
“追心之所向,以一己之身,扶天下正义。”
“正义?这是不是男子才能做的事?我需要做什么,绣花吗?”
江娴柔认真问。
“男子才能做?没人规定。”
访云子被她这话逗笑了。
她摇摇头:
“你要拿的不是绣花针,是剑。”
剑?
江娴柔看着访云子背后的长剑,想起她方才持剑的英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我要!我要修道!”
“但需要同你说明的是,这条路很危险,远不如你如今的生活安稳。”
“我不怕,如今的安稳,也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不用循规蹈矩的生活,我想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像鸟儿,就像风。”
“好。”
听见她说这些话,访云子眸色欣慰:
“今日太晚,我明日再来接你。”
江娴柔连声应好,目送访云子离开了祠堂。
她走后,江娴柔重新点亮了祠堂内熄灭的烛火,她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直跳,她忍不住一直想访云子拿剑的样子。
没人规定正义只与男子有关,她要拿的不是绣花针,而是剑。
江娴柔恨不得现在就跟访云子走,她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觉,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忍不住巴望着祠堂门口的方向,期待访云子能来接自己走。
可她还没等到访云子,先等到的是远远传来的母亲的嗓音:
“不行!”
江娴柔愣了一下,直觉这拒绝跟访云子有关,便偷偷溜出了祠堂,找去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果然,院里,访云子臂挽拂尘立在石板路上,对面是一脸严肃的父母亲:
“修道?我看你是个江湖骗子吧?修道当仙人那都是男人家该干的事,你盯着我们家的小女娃作甚?谁知你是不是哪来的人贩子,要将我们家女娃拐去卖了?”
访云子没同他们解释,她只抬手结印,调出缥缈阁玉令给他们瞧。
看见她使出的法术和做工精致不似凡物的令牌,江父江母脸色一变。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最终由江父开口道:
“抱歉,方才是我二人太急,冲撞了女仙。但这城里那么多男娃娃,女仙为何非要带我家的小女儿?不瞒您说,我家小女儿已经打算与别人家定亲了,什么修仙修道,这条路实在是太危险太难走,就让男人家去做吧,至于她……我们只希望她安安稳稳嫁人相夫教子,平平淡淡过完一生。”
“她的人生该由她自己决定,就算你们是她的父母,也不能替她做选择。”
访云子神色未变:
“没人规定男人该赴汤蹈火、女人该享受安稳,女人的使命从来就不是相夫教子,更不是男人附属品。你女儿是天生的剑修,她的天赋远胜于我见过的所有男修,她生着一颗持剑的心、一双握剑的手,不该为任何人洗手作羹汤。”
故园桃李
访云子的话像一把小锤子, 轻轻在江娴柔的心上敲了一下。
从小到大,还没人同她说过这样的话。
身边人告诉她的总是“别人都是如何”“她应该如何”“如何是对如何又是不对”,她学的知识也都是女儿家应当知书达理温柔娴静, 要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不能给夫家丢面, 会辅佐夫君的才是好女人。
可江娴柔从来就都自己的名字不一样, 她所求所望的, 也从来不是脚底这方宅院。
“这……”
江父江母似乎并不赞同访云子这番言论,却又忌惮她的身份与仙法,不敢无礼。
最终,江父干巴巴笑了两声,只道:
“这些事情,我们大人说了也不算, 还得孩子自己决定,这……”
“我愿意!”
听到这里, 江娴柔实在等不住了,她从藏身的墙角跑出来, 站到访云子身边:
“父亲母亲, 女儿愿意跟随道长修行, 不管前路多艰险,女儿也绝不后悔!”
江父江母的脸色一时变得极为难看。
江父皱皱眉, 厉声喝道:
“胡闹!我不是叫你跪祠堂?谁让你跑出来的?!”
“请父亲恕女儿无状, 女儿只担心, 若女儿今日错过了机会, 未来就永远没有自由可言了。”
“你……”
听江娴柔说出这种话, 江母红了眼眶,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
“小柔你怎么能这样说?难道你如今还不够自由吗?爹爹娘亲供你吃喝, 供你穿金戴银,未来也能给你寻个最好的夫婿,这可是其他姑娘家几辈子都享不来的福分,你为何还想着离开?”
父母亲永远无法森*晚*整*理理解江娴柔的想法,就同江娴柔永远无法读懂他们一样。
“因为我不想穿金戴银,也不想要什么夫婿,我只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父母生我养我,我无以为报,可既然这是女儿自己的人生,女儿想自己选择怎样去活。”
江娴柔这话落在江父江母眼里,像极了一头不知好歹的小白眼狼,他们没办法,只好搬出了江娴柔的兄长。
母亲坐在旁边流眼泪,父亲背着手站在一边唉声叹气,而兄长过来后听了事情始末,并没有训斥江娴柔,他只是半跪在江娴柔身前,问:
“小柔,修道很苦的,若是选择这条路,你会很苦很累,不会再像在家里这般安逸了。”
“我知道。”
“可能会流血,会受伤,会很痛,很孤独。”
“我不怕。”
“还有,如果你今日跟这个神仙姐姐走,你以后……就没有家人了。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兄长,只有自己一个人,累了也没人哭没人说,就算是这样,你也愿意吗?”
听见这个问题,江娴柔迟疑了。
但她想一想,有家人的代价是要一辈子生活在条条框框中,一辈子不开心不快乐,又觉得这没有什么了。
所以,她很轻地点了点头。
兄长的眸光有一瞬的黯然。
他抿抿唇角,像以前那样摸了摸江娴柔的发顶,而后转头同父母道:
“让小柔去吧。”
母亲哭闹着,父亲严肃地跟兄长说着什么,而兄长始终站在江娴柔身前为她讲话。
最后,兄长终于说服了父亲母亲,但父亲母亲生了好大的气,他们再没理会江娴柔,直接转身离开了。只有兄长对她温柔依旧,他还为江娴柔准备了一个小包袱,里面带着她喜欢的吃食和小玩意。
兄长还想骑马送访云子和江娴柔出城,可访云子有飞行法器,她们不需要兄长送行。
江娴柔跟兄长好好告了别,她跟在访云子身边,明明就要离开家了,可她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
她看着脚下法器一点点升空,看着地面上的兄长一点点变小。她朝兄长挥着手,等到完全看不见他,才抬眸望向远方。
原来宅院外的世界是这样,山海壮阔,云雾翻腾。
原来飞在空中的鸟儿是这种感觉,这样自在,这样畅快。
江娴柔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片刻,她拽了拽访云子的袖角:
“姐姐,外面世界的规则,和宅院内会有不同吗?外面的所有人,都不受规则束缚、都自由自在吗?”
听见女孩这样问,访云子唇角扬起的笑意微凉,像是有些无奈。
沉默片刻,她道:
“若你无拘,便是自由。”
这答非所问的八个字让江娴柔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也没有继续追问。
她跟着访云子回到了缥缈阁。
缥缈阁是个很美的地方,那里漫山遍野都是粉嫩的桃花,那里的楼阁架在半山腰上,楼阁之间还连着长长的木桥,就像是梦里的仙境。
访云子带她在缥缈阁内转了一圈,后来,又带她去见了几个长辈。
可那几位长辈并不如访云子待她那般友善,他们打量江娴柔的眼神略显刻薄,让江娴柔想起了来自家院里做客、却将她当做商品打量的那些夫人。
“师妹,怎的带了个女娃回来?这丫头该有七八岁了吧,是否早过了合适入道的年纪?”
“我们师妹还真是不走寻常路,宗门里那么多好苗子不收,非要从凡世带个小丫头。”
“就是,这小丫头有什么特别?就算入道也该入丹道医道,她能当什么剑修?”
“我的徒弟,合不合适,我说了算。今日我只是带她来给你们认认脸,不是让你们把她当白菜似的指指点点挑三拣四。”
访云子冷眼望着身边几位师兄弟,没给他们一点好脸色。
后来,访云子将江娴柔带离了那群前辈,她带她到自己的楼阁,温声同她道:
“拜师礼什么的就不必了,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我访云子的徒弟。是缥缈阁第五十九代嫡传弟子,江娴柔。”
江娴柔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江娴柔就这样正式成了缥缈阁的一员、成了访云子的徒弟。
她其实并不喜欢缥缈阁这个地方,这里的人除了师尊,她都不怎么喜欢,但师尊说缥缈阁是她的家,她想守护这里,江娴柔便愿意同她一起一直守护下去。
她第一天入山门时遇见的那些对她指指点点的前辈,后来对她也十分苛刻,他们总以最苛刻的目光和言语打量她,今天说她不如自己哪个徒弟,明天又说她不配做缥缈阁内门弟子。
江娴柔从没将这些话听进心里,她顶着这些挑剔闷头修炼,后来者居上,十三岁筑基,努力以最小的年纪站到了内门弟子的中上游,用实力让其他人认可了她的内门弟子身份。
她本以为,做到这些之后,那些难听的挑剔声音应当会停止了,可那些人见她的天赋与实力无可指摘,便又将目光放去了她的性别和容貌。
他们说女修没什么未来,就算一时出风头,未来也定会被男修压下一头。
他们说她用剑那样凶,白瞎了好身段和漂亮的脸,未来估计没几个人愿意找她当道侣。
更难听的说她长了那样一张脸,不该当什么剑修,应当去邪修那里入个合欢宗,或者去魔族那里当魅魔。
第一次听见这些话时,江娴柔把那几个碎嘴子打得满地找牙,最后,说瞎话的人没受一点惩罚,她却被安了个同门私斗的罪名,被罚去思过崖待了十日。
从思过崖回来后,访云子同她聊了一回,开导了她许多。
访云子是个合格的师尊,她将江娴柔教得很好,因为她也是个女子,放眼看去,江娴柔如今经历过的一切,她都遇到过,所以她如今遇见这些事,已比江娴柔从容太多。
可江娴柔总归是个心性未成熟的小姑娘,她虽然听进了访云子的话,可听懂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江娴柔有些消沉,修炼的速度也明显放缓,也是那年,她师尊访云子被同门师兄弟排挤,他们以她是个女子为由,不许她入登闻剑阁进行传承试炼。
那些师叔伯怕访云子一个女修将他们比下去,所以串通一气打压她,但可笑的是,就算访云子不在,他们也没能得到登闻剑的认可,一个个的,都失了继承阁主的资格。
那段时间,缥缈阁内很乱,他们为一个阁主之位争得不可开交。而经过长达几月的拉锯战后,师叔伯们死守“女子不可入剑阁”的规矩,让访云子跳过剑阁试炼,直接承了阁主之位。
江娴柔想,他们大概是怕访云子拿到登闻后,旁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说他们不如女子吧。
多可笑的坚持?
那之后,宗门中人以访云子未过剑阁试炼、不够正统为由,没有按照惯例为她举行继任大典,只低调地在门内办了个阁主传承的仪式。
见访云子的一切都被薄待,江娴柔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她同她说:
“缥缈阁主入剑阁试炼、得登闻认可、持剑守山是千百年来的规矩,前面五十七代阁主都拿得了登闻剑,为何师尊拿不得?这是师尊本该拥有的东西,为何要同他们让步?”
访云子坐在椅子上,抬手支着太阳穴,语气淡淡,不甚在意:
“无所谓,他们想争,就由他们去争。一把剑罢了,既然我做了阁主,便能守得了蓬莱山,就算没有登闻剑也一样。”
说着,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冷冷笑了一声:
“娴柔啊,这世道就是这样,本就对女子苛刻,无论是宅院,还是更大的世界,都是一样。
“我们向前走时,不必理会旁边人的胡闹,也不必理会他们的言语,因为,既然他们有空将目光投向你、针对你,那就说明他们永远也无法站到同你一般的高度。
“天上的鸿鹄,没必要同枝头上的麻雀计较。它们今日选择绊住你的脚,未来总有一天会被你狠狠甩下,跌得粉身碎骨。
“唉,只是苦了你,今日入不了剑阁的是我,明日,就会是你,想来,到时又得一番苦战。”
闻言,江娴柔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抿抿唇,什么也没说,只道:
“弟子明白。”
访云子点点头,抬眸看向她:
“你的修为,是否已许久没有精进了?”
“是……”江娴柔同她一礼:
“弟子无用。”
“不怪你。只是,娴柔,你心中杂念太多,你道心未稳,若不解决这个问题,你未来每走一步都会艰难无比。”
江娴柔微微一愣,她忙道:
“请师尊赐教。”
访云子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
“你同我们不一样,你尚有家人在世,那是你的羁绊,你的因果。你心里还有牵绊,尚不能全心全意追求自己的道,也还不明确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若我准你几日假期,你……回家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