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心魔
沈琦紧紧盯着阮秋盛, 眼尾的红此刻格外艳丽,一个可能性慢慢在脑海中成型。那身白衣早就沾染上了灰尘,垂下的长袖被沈琦抓着, 扯出有些狰狞的褶皱。
“大师兄, 你……生心魔了?”
奚昭璟猛然抬头, 他虽然不太懂心魔的具体存在, 但既然涉及魔字,那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瞪大双眼等待着他们的下文,心想道:这要是出现在秋盛哥身上,岂不是相当于一个污点?正邪两不立啊……
一颗石子被打进水池,擦着水面荡出圈圈涟漪,随后沉入河底。
沈琦这句试探性地询问没有得到对应的回答, 阮秋盛目光落在不远处,脸上尽是疲态。
“《枫泠剑谱》还在吗?”
“在我这。”沈琦回答得极快, 另一只手也从身后扶上阮秋盛后背, 生怕他体力不支当场倒地。沈琦没有再多问,他深知这种情况下,大师兄绝对不会说出半个关于自己的字眼。
“好。”阮秋盛缓缓合眸,随后又睁开看向奚昭璟怀中的书, 没有多言只是强扯出笑容, 深深望了他一眼。
他挣脱开沈琦的双手, 就着夜色, 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奚昭璟分明从阮秋盛的眼神中看出了鼓励, 可他此刻却再没有最初触碰到仙缘时的激动, 同沈琦对视一眼, 紧跟在阮秋盛身后。
走进客栈后,两人才彻底看清阮秋盛此时的模样。
发簪已经没了踪影, 头发散落在肩上还有几片不知从何处沾上的枯叶。衣衫凌乱,那条裁去布料的衣袖挂满了划痕,下颌溅上的血液也没有被擦拭,根本再无往日温润尔雅的模样。
小二原本看到这几位熟面孔仙师,笑容满面想要上前招呼,看到阮秋盛时跟见了鬼一样,猛地后退几步,犹豫着到底该不该上前。
“你去忙,不必管我们。”奚昭璟随意挥动折扇,小二连忙弯腰应下顺着台阶匆忙离去。沈琦上前一步想要抓住阮秋盛,却扑了个空。
面前人身影悄然消失,与此同时,楼上的房间燃起了烛火。
沈琦眉毛几乎要拧到一处,他沉声问道:“你身上还有祁月的符纸吗?”
章祁月之前曾经塞给奚昭璟一堆防身符咒,就是担心平时斩妖时突发情况,起一个防护作用。奚昭璟如梦初醒,上下翻找着,好半天才摸出仅剩的一张符纸:“给,不过这好像是驱火符。”
“什么符不重要,是他画的就行。”沈琦接过纸张,灵力将薄纸托起,穿过门缝进入阮秋盛屋内。
做完这些,他两手互拍重新坐回长椅上,饮下一杯温茶,吊起嗓子拉长音,感叹道:“这折磨人的情情爱爱呦——”
奚昭璟担忧地望着上方,看沈琦这不急不慢的样子,焦急坐到沈琦旁边,一把夺下他手中杯盏:“就送张符纸?然后没了?秋盛哥都成那样了,我们不去救啊?”
沈琦想要拿回杯子,结果奚昭璟收回手又挪到对面,完美躲开沈琦的动作。无奈下沈琦将目标伸向桌子上其他倒置的杯子,续上一杯清茶:“心魔我想拦也拦不住,那是大师兄自己的执念,我出手反而会添乱,你就更别提了。”他抿口热茶,又放下杯子,搓了搓有些发热的指尖,“我猜啊,这心魔八九不离十是跟小师弟有关。眼下唯一能救他的,也就剩那张符纸了。”
见到奚昭璟进入思考状态,沈琦敲敲桌面引起他的注意,继续道:“你不是想救人吗?”
听到这句奚昭璟可来了兴致,终于能轮到他出场了,头如捣蒜赶忙应下。沈琦扬了扬下巴,眼神落在他怀中书本,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好好琢磨那本书,哪天摸着仙路了,做几枚安神丹给大师兄。”
沈琦说得不错,那符纸正是目前的唯一解药。
阮秋盛瞬移至房内,喉中甜腥之气再也压制不住,晕开了桌面摊开的字迹。
红光在眼间跳动不止,从他踏出院落没多远,之前未能如愿的心魔便再次攀附上阮秋盛心头,在他烦乱的思绪中肆意驰骋。
入目又是相似的血海,阮秋盛依旧持剑站在山崖边,脚边传来呜咽声,顺着视线望去正是当年树林中相见的小兽。他低头注视了许久,像是提线木偶举剑刺穿心口,鲜血沿着玄生剑面滴落在山崖下汹涌的海水中,怒吼声紧跟其后,转身便见到几只母兽,由一变十,由十成百,成群结队,妖兽们带着震耳欲聋的吼声冲向阮秋盛。
此刻的阮秋盛已经被心魔话语所蛊惑,没有半点犹豫,剑起剑落,血溅三尺,染红了他的白衣,也显露出那双眼睛中越来越盛的杀意。
刹那间,周围环境却全都变了样。剑刃还滴着血,周围却是微风习习,春意盎然,不远处一道身影朝这边走来。
阮秋盛瞳孔骤缩,拿剑的手微微颤抖,他难得有些窘迫地看着自己脏污的血衣,本能地想要褪下外袍去掩盖住自己手中鲜血。
在小师弟眼中,他本该是如同清风明月的存在,圣洁温柔,不沾染风尘。而如今,有多么的不堪。
来人看不清眉眼,但从那被发冠束缚住的长发便能认出是章祁月,他迎风而来,身后的发丝被吹乱,却能从他轻盈的步伐中看出喜悦。
他在距离阮秋盛几步远的距离停下,声音中满是笑意:“大师兄,你来陪我吧。”
那双手摸上左心口,狠狠按压着衣衫,笑声逐渐消散:“你送我一剑,在这里。大师兄,你知道吗?特别疼。”泪水滴落,熟悉的哽咽声近乎让阮秋盛丢盔弃甲,“大师兄,让我还给你好不好?我们一起,别再丢下我了……”
哭声不止,那道身影却径直提剑上前,目标正是相同的伤口处。阮秋盛没有动作,只是张开手臂闭上眼,等待剑刃没入体内的一瞬。
小师弟想要就拿走吧……他没有半点怨言,他亏欠的太多。
可不等刺痛席卷全身,别处又出现一道充满少年气的声音:“大师兄,我明天还能来找你吗?”
阮秋盛猛然回神,他惊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跌落在草丛中,低头竟看到自己手握玄生剑,而剑刃停在自己胸口不到半指的距离。
天旋地转,嘶吼声还在耳边盘旋,眼前景象变化万千一时间辩不出真假,他以玄生剑为支撑,一步步缓慢向前走。
几步一心魔,他在血海中沉浮,每当即将踏空坠入深渊,总会有道章祁月的残影将他从边缘拉回。时而混沌时而清醒,风度尽失,宛若疯魔。
原本只需一刻钟便可到达的路程,阮秋盛用了一个时辰。
回到客栈,他不敢多说话,害怕被沈琦看出端倪,只能在心魔再次出现时,狼狈地躲回房间。
再次跌入春景中,熟悉的身影坐在周边开满鲜花的秋千上,双腿悠闲晃动着。他扭头看向阮秋盛,跳下秋千满心欢喜喊道:“大师兄!”
别喊了……
阮秋盛定在原地,想要移开目光摆脱心魔,他明知接下来又会是小师弟被玄生刺伤的场景,可他贪得无厌,一遍又一遍地用目光勾勒着那道身影,深刻于心。
欣喜在下一瞬消散,正如阮秋盛所料,重复的场景再度重现,疑惑又带着委屈的声音落入阮秋盛耳边,尾音轻颤,好似小兽呜咽:“大师兄…为什么?”
别问了……
他快要疯了。
他想冲上前将章祁月抱在怀中,就这样紧紧抱着不松手。想告诉他从来不是被抛弃的存在,想和他说抱歉,想对他说太多话语……
哪怕穿心之痛,他也心甘情愿。
淡金色符咒慢慢落入毫无知觉的阮秋盛手中,散发着清气。心魔还在不断低吟着死亡,催促着阮秋盛自行动手,长剑好不容易再次握在手中,却被人撞落。
利索的短发落入阮秋盛眼中,深蓝色短袖校服上赫然挂着志淮高中的校徽——这是十七岁的章祁月。
他亲昵地抱住阮秋盛腰间,矮了一头的身高正好能将面部埋入阮秋盛宽阔的后背,他仰起脸甜甜一笑:“哥,我快成年了,成人礼你会来吗?”
刹那间心魔的声音不复存在,阮秋盛听到自己不断加速的心跳声,嘴唇动了动:“来。”
幻境顷刻间崩塌,像是被人拉扯回现实世界,阮秋盛急喘几下,视线终于恢复清晰时,他看到了被自己紧攥在手中的符纸。
他连忙松开,用力将折痕抚平,执意想将它复旧如初。门外突然传来动静,他停下动作屏住呼吸望着倒映在门扇上的两个影子。
第62章 顿悟
“塞不进去啊……”
“这是丹药, 又不是粉末,你往哪塞!”
“你能不能把它变小,跟符咒一样让它从门缝进去?”
“不能。”
沈琦和奚昭璟跟做贼似的蹲在阮秋盛门外, 思考着该如何将刚炼制好的安神丹送进屋内。
奚昭璟可等不了以后真成修仙者, 再去研究安神丹。沈琦喝茶的功夫, 他就在翻看书本, 好不容易寻到了丹药法子,激动得原地蹦起,哪里还管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直接拉着沈琦奔向安置炉鼎的院落。
他没灵力没关系,但是,沈琦有啊!万能充电宝, 用了都说好!
一路上奚昭璟嘴皮子翻飞各种碎碎念,导致沈琦到嘴边的提醒都没来得及说出, 就看着眼前急性子的小少爷石化在门外。
沈琦侧身行了个晚辈礼, 不大不小的声音在奚昭璟脑袋里炸出了一簇震天响的烟花:“苏师叔。”
苏焱正站在院中认真端详着图纹复杂的药炉,大门被突然打开,见到来人模样眼底警惕才消失不见。他直起身道:“这么晚了,怎么突然来这里?”
“晚辈僭越, 恳请前辈体谅。”奚昭璟这次没成哑巴, 跨出一小步也跟着行礼, 恭敬道:“晚辈想借丹炉一用, 想炼制安神丹。”
沈琦站在一侧强压嘴角, 心里小人快要笑翻倒地。还借丹炉, 谁家好人自己买的东西问自己借, 真是紧张得连这炉鼎的主人都忘了是谁。
这三个字一出,苏焱便知晓是谁需要, 他抬眼望向沈琦:“给秋盛的?”
沈琦点点头,余光不住瞥向身后紧锁的房间。他也想知道小师弟如今到底怎样,能把大师兄逼疯成那般,估计是出什么大问题了。
一轮圆月斜挂在天边,这个时间点,普通人早已入睡,面前这少年反倒精神十足,确实有点意思。苏焱抬手招呼过两人:“你们两个过来,我教你们。”
沈琦实在憋不住,待他走到苏焱身边,才小声询问道:“苏师叔,小师弟他……”
“无事,放心。”苏焱两指一打,底端生出一团火苗。他目不斜视,径直截断沈琦的话语。
像是一头撞进松软的棉花中,急于寻找答案却无处寻得突破口,最终只能停在原地,静待结果。
在破晓前,奚昭璟的手中终于出现几颗丹药,他小心翼翼地用帕巾裹住,不停弯腰朝苏焱道谢。灵力扶起奚昭璟身体,苏焱眼中多了些许赞赏,果真是个悟性极高的孩子。
临行之际,沈琦听到苏焱的传音:“多加注意秋盛,若有意外,寻我便可。”
丹药到手,两人也在一番争执中将安神丹送到门外,折腾一宿他们再无别的精力,直接回到各自房间内陷入沉睡。
房门打开,带有金纹的丝绸形同团子状被置于门槛旁,当远处传出鸡鸣时,被一只苍白的手握在其中。
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
几颗椭圆棕褐色的丹药躺在阮秋盛掌心,散发出的清冽香气,单是放在鼻边,就能让人提神醒脑。阮秋盛捻起丹药含入口中,远处客栈大门被睡眼惺忪的店小二推开,一缕晨光落入他的眼中。
他是门派大师兄,他还有需要保护的人。
犹如当头一棒,他晃晃悠悠站起身重新合上房门,褪下脏乱的衣袍,沉入屏障后的浴水。
安神丹药效极强,阮秋盛从池水中走出用法术烘干长发,还不等他多想,眼皮便开始上下打架,不出片刻便沉沉睡去。
他很久没有感受过这般宁静安稳的睡眠。
此后,折戟宗的大师兄虽然再无那般疯癫模样,但平日作风也把沈琦吓得心惊肉跳。
“你们大师兄是不是跟妖物有深仇大恨啊?人家都跑老远了还要追上去。自己追上去不就行了,齐胤大师兄凑什么热闹。”一行人穿过山林,一前一后追捕着逃脱的凶兽,起初还把阮秋盛当做花瓶的几个暗门弟子,气喘吁吁御剑试图追上自家大师兄,见到落在后面的沈琦,终于找到了发泄点不住抱怨。
“先行告辞。”沈琦懒得搭理,催动灵力快速跟了上去。
这一路除妖,阮秋盛给人的感觉完全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没有半点柔和让步。连平时跟在一旁有说有笑的齐胤也正经起来,一声不吭地紧追其后。
再怎么说他们现在也算是盟友,经过几次相互交换讯息,齐胤好不容易才摸出一点暗门的怪异之处,怎么可能会把这个信息源给放走。说不定今日他帮了折戟宗,之后他若出了什么岔子,这份恩情够救自己一命了。
银光乍现,晃过众人眼前,待他们赶到时,原本还逃窜的妖物已经没了气息。
齐胤将脸上惊诧隐藏得很好,拱手道:“阮兄好功法,在下佩服,只是不知为何要追出这么远,妖物明知畏惧便不会再来。”
“杀了更不会再出现。”阮秋盛收回玄生,淡然说出一句难以反驳的话,一时间徒留暗门几人面面相觑。
沈琦暗自叹气,这哪是心魔没了啊,看样子分明是更严重了。他调转剑身朝阮秋盛喊道:“大师兄,该回去抄宗规了。”
苏焱具体的责罚内容,阮秋盛都告知了沈琦,只不过遮盖住了事情的缘由,声称是为了锻心。大师兄不多说,他便不多问,这是多年师兄弟之间的默契。
暗门几人目送两人离去的身影后,才敢小声交谈:“折戟宗是不是少了两个人啊?之前那个嘴毒噎人的符修呢?”
“谁知道啊,上次之后就没见到人了,估计是犯错事关禁闭了吧?”
齐胤听着身后的讨论声,思忖良久,才开口止住身后师弟们的话音:“少讨论外宗事情,先回去。”
原地再无几位少年人的存在,一阵浓雾出现,一个黑袍男子立于原地,望向远方若有所思,却再无动作,旋身消散在空中。
第63章 心愿
白衣仙人脚踩长剑从天边飞过, 在落地前那柄灿烂辉煌的光悄然消失,一双白靴稳稳踩在地面。
阮秋盛并未在意旁人惊艳的目光,快步走进客栈, 沈琦紧随其后, 待他踏过门槛时, 楼上的木门已经合上。
他兀自叹了口气, 摇着头朝快把自己埋入书中的奚昭璟走去,桌子上摆放整齐的糕点没人动过。这些制作精巧的食物看上去颇有食欲,沈琦将置于最上方的甜点捏在手中,又瞅了一眼全无知觉的奚昭璟,瞥向站在身侧的侍从:“他看多久了?”
侍从将倒好的茶水放在沈琦面前,笑答道:“从沈仙师走后就一直在看。”
这么久?换作往日他早就该喊腿麻了啊?沈琦有些惊诧, 他探过身子将书本向下压,就看到奚昭璟那双紧闭的眼睛。
沈琦:……他不会真是天才吧?
这才几天?他就能在这充满烟火气的人界仅凭着一本书参透天机, 悄然入定。他当时回枫翠居也是隔上一年多才对着满屋悬挂的剑柄入定, 吸取枫翠居内上好的灵气才成功到达炼气期。这小少爷……要不是这人还没醒,沈琦一定要抓着他领子质问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不过还好沈琦赶回来的及时,也庆幸他自己察觉出对方的不对劲,万一哪个不知深重的普通人过来打扰, 那可就是大事了。
沈琦掐诀在周边布下法阵, 胡乱找了个理由让侍从离开附近, 自己坐在对面两眼放空往嘴里塞着糕点。
只可惜, 再好的糕点也不及枫翠居那飘香十里的甜糕。
曾经他们还能肆无忌惮地玩笑打闹, 现在, 竟连三人都凑不齐。他还惦念着要带师兄师弟感受这人间新春, 结果妖兽遍野,他们要么在斩妖的路上, 要么就在中途疗伤修养。来到人间这四年他们每天忙碌不已,最多不过就是几人耍耍嘴皮子,闹腾一阵。
他们花费近百年时间提升自己的实力,渴望能得到师尊的夸赞,却殊不知这百年间轮转,将他们打散在时光间隙中,费力地用羽翼未丰的翅膀稳住身形。
三只刚出壳的幼鸟,相互扶持,跌跌撞撞走出巢穴,在无数次跌倒后终于飞上高天。
人间的短短几年对他们来说仿佛苦了一生。
想到这,手中的半块糕点再也咽不下去。他放回盘中,手背撑着面颊看向门外来往人群,却突然发现人人手中都拿着一个福袋,圆鼓鼓的银白色绸缎被鲜亮的红绳束缚,底端垂着一条流苏。
他招手喊来小二,问道:“那些人手中拿的是什么?”
小二顺着沈琦视线望去,随后恍然大悟,连忙解释道:“这是我们这儿的习俗,每月中旬都会去寺庙烧香祈愿,将心愿写在绸缎上系在枝杈。前去参拜的人都会得到一枚香囊,倘若愿望成真,就以香囊为介,前去还愿。”
沈琦摸着下巴,他记忆中京城内并没有这一风俗,估摸着是最近刚兴起。
果然小二又接着道:“这虽然是十年前刚刚兴起的,但神佛慈悲,祈愿的人多,还愿的人也多啊!”
生怕沈琦这种修仙者不信,小二也不再单单用话语表述,两手大幅度比划着,眼睛瞪得极大,手臂拉长唯恐形容不出那种壮观,甚至踮起了脚:“那两边的大树,左边红绸右边香囊全都挂满了。这一年年过去,人长树也长啊,两棵树有这么高——连树木最顶端也都是这些祈福物品。”
“真的会有这么灵吗?”沈琦小声嘀咕了一句,小二本就注意着沈琦的表情变化,这么一来他止住话头反问道:“仙师您说什么?”
“……没事。”沈琦本想直接结束这个话题,却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地摸向腰间荷包,掏出几个银锭,“这些够吗?多的你自己留着。”
“够够够,一两银子就足够了,仙师你有什么愿望要写的吗?”小二收起这些钱财,更是笑弯了眉眼,两手合拢盖住这几块银子,谄媚地弯腰望着沈琦。
沈琦一时间没说话,他当然有愿望,可他从未将这些寄托于不存在的虚体中,被突然这么一问,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二脸颊笑得有些发僵,终于,他听到沈琦开口说了四个字:“平安团圆。”
小二被这普通的愿望惊在原地,别人许这种愿望还能理解,世事难料,谁又会知道未来的变故。可他面前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仙师,怎么会有这么普通的心愿?
他以为是自己没有听清,又前倾身体询问道:“什么?”
沈琦:“红绸上就写平安团圆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就够了。
他没有什么庞大的心愿。斩妖除魔他自己就行,至于其他……他看向二楼房间,又垂下眼睛落在还未结束入定的奚昭璟身上。
从小到大未曾信过神佛,可如今他却心有所愿——小师弟平安苏醒,折戟宗团圆如初。
茶水从壶口落入杯中,溅出几滴水珠。沈琦擦去痕迹倏地露出一抹笑。
恐怕从今往后,折戟宗就不再只有他们三个了。他抽出奚昭璟手中折扇,不住把玩。
该变成四个人了……
第64章 擦拭
客栈外从人来人往到屈指可数, 沈琦已经换了两壶新茶,然而对面的人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他揉弄酸痛的两肩,撑着桌面活动双脚, 不大放心地又加上一层法阵, 这才打着哈欠走上二楼——他还要给大师兄换药。
沈琦拿着药瓶轻扣几声房门, 熟练地推开门走进去。大师兄最近打坐时间越来越久, 有时候压根注意不到敲门声,耽误了上药的绝佳时间。也正是因为这点,沈琦拥有了随意出入大师兄房间的权利。
可现在他差点将手中药瓶摔碎。
人呢?他那么大一个大师兄呢???
屋内没有半点人影,连被褥都折叠得整整齐齐,根本没有回房的迹象。那他先前看到的大师兄是谁?是为了混淆视听的幻象?
沈琦停在原地,在脑海中逐个筛选阮秋盛会出现的地方, 最终毫无疑问地落在唯一的可能性——那处小院。
一个生死未卜,一个入定不醒, 还有一个负伤离家。苍天, 是要累死他这个折戟宗二师兄吗?!!!
果然,沈琦猜得不错。阮秋盛在回客栈的途中便使出仙术丢下一道分身,让沈琦误认为自己已经平安回到客栈,自己的真身反倒隐去身形, 调转方向直奔苏焱所在的地方。
脚尖点在砖瓦上发出轻响, 苏焱没有回头, 不用神识探查他就能猜到来人是阮秋盛。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几天, 他曾明说不许阮秋盛入门探望, 那么阮秋盛便听从他的要求——只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上, 确实未曾进门。
远远相望就好。
不论是幻境还是真实, 那道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子依旧是阮秋盛难以释怀的心事。他本就不擅长表达感情,就像他们第一次亲吻时, 阮秋盛本能地想要逃避,纵使心生情意,却依旧不由自主地后退。
他明明也是渴望着回应对方,但在触碰到炽热的真心时,他又开始畏惧,害怕自己与这份沉甸甸的爱意不相配。
纵使是天之骄子,也有他所不敢触及的星辰。
这种别扭的性格在章祁月的强势下好不容易褪去一些,如今鬼影所创造的一切,又将阮秋盛已经破开的外壳重新补上。
他想看着章祁月苏醒,但内心的愧疚感,让他不敢直面对方。
疼……浑身动弹不得……
章祁月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周围依旧没有半点变化,自己身体好似被无形的绳索束缚在原地,无力地趴伏着。白胡须长者盘腿坐在旁边,不知从哪里摸出的佛珠,正经盘腿打坐,嘴中念念有词。
要不是头顶有稀疏的银发,鼻下还留有大把胡须,章祁月一定会觉得自己已经超脱于世间,魂魄正被这位“点珠和尚”超度。
嘴唇一张一合只能发出嘶哑的单音字,好半天都连不成一句话,章祁月自暴自弃地重新将脸部贴向地面,片刻后又不死心,吃力地伸长手臂试图去扯拽长者垂下的长袍。
他想不通,为什么偏偏要坐这么远,他压根就触碰不到!!就不能跟之前现实世界医院中躺在床上按铃,没过多久就会有护士天使出现帮忙吗?再怎么说他现在四舍五入也算个病人吧!
确切来说还是个已经在鬼门关溜了几圈的倒霉蛋。
“醒了?”在章祁月努力想出第60种吵醒对方的方法时,长者终于停下了拨动佛珠的动作,慢悠悠扫了一眼章祁月,“看来效果不错,还挺能蹦跶。”
章祁月:……
哪里看得出来他能蹦跶了?就算好不容易恢复的体力,也被他刚刚一番闹腾下来全部耗尽。他想表达出自己的不满,奈何他实在是无法调动五官去做出一个完美的表情,只能作罢,垂着脑袋半死不活地“嗯”了一声。
“还真是五日,那个青年还真是功夫了得。”长者摸着胡须对着空气点头,赞许的目光落在前方不知到底在看着什么。章祁月自然无法透过神识去观察外界的存在。但对于长者来说,神识中的屏障形同虚设,他人虽在神识中,但神识外的一切都逃不出他的视线中。
青年?是苏师叔吗?章祁月转过头目光时刻追随着长者,企图从他口中得知更多情况。
长者瞥了一眼那双白靴,摇着头转身对上章祁月的眼睛,刚刚的轻松一扫而空,蹲在章祁月面前问道:“幻境中的事情,你是不是很在意?”
章祁月没有说话,眼底的光黯淡下去,低头抿着唇微微摇头。
笑声从头顶上传出,长者大力揉着他的脑袋点破他的小心思:“嘴硬。”
要是真如章祁月表现出的这么拿得起放得下,又何来的被鬼影利用一说。明明就是心口已经被扎出一道伤口,还偏要装作不在意。
拐杖又出现在长者手中,他用杖尾轻触章祁月身体,束缚着的力量瞬间消散。章祁月惊喜地想要站起身,紧接着被阵痛打回地上。虽然早就看不出伤痕,可依旧犹如万千蚂蚁在身上啃咬,细密的疼痛令他动弹不得。
“附魂术已经被消除,你的魂魄在这五日里我也修补好了。但毕竟是仙器,无法做到补得天衣无缝,可能日后还会伴有疼痛。”长者搭在章祁月手腕处,向他体内渡入些许灵力,“神识中不适宜魂魄久居,五日已经够多了,我会将你送出,外面有人照应。”
长者又看了一眼外界景象,语气中不免多了些许担忧:“待你苏醒后,一些记忆也会出现在你的脑海中,不必过于挂念在心,错不在你。”
什么记忆?章祁月敏锐地察觉出其中问题,可他的嗓音还没恢复,焦急的眸光落在长者眼中,他只是弯了弯眼角,继而猛地用拐杖重击地面。强光骤然笼罩周围,转息间,魂魄归于一体。
苏焱将银针准确扎入章祁月眉心,两指置于上方源源不断输送着灵力,温润的力量流通各处经脉,替他减轻着肉/体上传来的痛楚。
魂魄遭受的痛苦在归体的情况下,再次完整地上演一遍。章祁月意识变得混沌,时而被胸口疼痛觉得即将窒息而死,时而又因反噬所带来的燥热而大汗淋漓。
苏焱擦去章祁月额前汗珠,床边的安神香已经被他燃起,他灵力不敢停顿,摸出药瓶中的丹药塞入章祁月口中,直到那剧烈起伏的胸口终于平稳了下来,苏焱才长松口气。
成功了。
苏焱将被角捻好,轻拢上门走到院中。他并未抬头,对着前方那口炉鼎道:“来都来了,不看看吗?”
屋檐上原本想要离开的步伐猛地停住,迟疑了一会,才从高处跃下落在苏焱面前。
“苏师叔。”
苏焱上下打量着阮秋盛,身上衣服看来是新换的——前襟边缘缀有灰色斜锻,银灰色梅枝图纹挡在右肩,腰带尾端流苏隐藏于层层布料中,下摆处赫然是一池若隐若现的清莲。
这身是阮秋盛失魂落魄回到客栈后,特意前往布料店定制了一套新衣,他抱有私心,将枫翠居内小师弟屋前的荷池,作为图案留在自己衣衫上。
医馆中章祁月一时提及,他便牢记于心,却没能让对方第一眼就看到这身新衣。
苏焱:“沈琦知道吗?”
阮秋盛心虚地摇头否认。五日时限已到,他当时满心全是想在章祁月苏醒前再看他一眼,赶在换药前再回到客栈,这样不会被发现。
却没有料到,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
苏焱似乎也猜到了这个结果,他不再开口,侧身打开门:“他再休息一晚,我就会带他回客栈。”像是刻意无视阮秋盛微颤的身体,苏焱立于身旁继续道,“到那时,你再怎么想躲,按照祁月的脾性,他也能把你从角落扯出来。”
心生情意的那一刻,就拥有了软肋。
阮秋盛后背被手掌覆上,一股轻柔的力度推动着他前去。
“下次再不好好上药,有你好看。”苏焱的声音最终被隔在门板外,阮秋盛怔愣片刻,心中涌出一股暖意。纵使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犯错,苏焱总能精准猜测出自己的意图,并不指责自己的过错,只会用毫无威慑力的语气警告自己注意身体。
自己的任性被长辈无条件包容,阮秋盛心怀感激。可他脚步也不敢放慢,靠近床边时再无声音。
他的小师弟躺在床上,两侧碎发都被汗水浸湿黏在皮肤上,安神香只能凝神静心,身上传出的疼痛令他的眉头一直紧锁着,嘴唇全无血色,显得苍白脆弱。
在屋外设下的所有防线顷刻间全部崩塌,所有人都在重复着那句“错不在于你。”
可又何来的不在于自己?
情因他而起,伤因他而生。如若他们未曾过有这般关系,小师弟是不是就会保持警惕,不会任由玄生剑靠近他?如若他们只是同门师兄,再无前世瓜葛,那么小师弟是不是就没有人再说他是弃子?
如果……
心魔蠢蠢欲动,眼尾红妆鲜血欲滴。安神香压制着心魔,却无法挡住阮秋盛的动作。他一步步将自己重新冰封在原地,可内心却躁动不止,想要用力撕扯着最后的空隙。
他双手紧抓着章祁月的手臂,滚烫的温度落在有些冰凉的皮肤,如同一桶冷水洒向阮秋盛,浇灭了他眼眸中跳动的痴狂。他猛地回过神松开双手,不断揉弄章祁月手臂上留下的红印。
理智不断告诫着自己要及时离开,但谈何容易。
曾说过一眼就足够,可当他真正站在面前时,他发现,哪怕是万年,也欲壑难填。
再待一会,一会就好。
阮秋盛拨开章祁月的碎发别在他耳后,指尖贪恋地滑过皮肤,最终定格在唇瓣上。惨白的嘴唇许久未接触水源,已经有突起的细小干皮。阮秋盛手指凝起一层水雾,一遍遍抚过唇面,原本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动作,阮秋盛脑海中却不断回想着那日的荒唐。
屋内寂静无声,阮秋盛收回手指,望向章祁月不再有动作,许久后像是被触动了什么开关,他突然俯下身,吻上了小师弟的唇。
他这次没有闭眼,触碰到柔软的唇瓣后,升腾而起的羞耻心让他一触即离。手掌落在章祁月脸颊,奏琴留下的指茧擦过章祁月长而密的睫毛,传出的痒意撩拨着他的心弦。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一个吻再次落在唇边。
是他胆大包天,是他有违道心,所有责罚全都落在他身上吧。他只求,眼前的小师弟能够一生平安。
他们反抗天道,不信神佛,总是相信事在人为,凭借一身本领在前路斩断荆棘,翻越巨石。即便被天命捉弄得团团转,也未曾低过头。
坚守百年的道心,他们却因为彼此,第一次向所谓的神佛,祈求他人一世无灾。
章祁月祈盼着平淡相守,阮秋盛祈求着无灾无难,沈琦希求着平安团圆,奚昭璟盼望着天下无痛。
他们追寻着自己的道,在跌跌撞撞中,已然成了一体。
房门被人叩响,阮秋盛慌忙站直身,不放心似的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自己的衣衫是否凌乱,这才提着心打开房门。
“沈琦已经寻过我了,与你们同行的少年已经结束入定,我教了他一些基础法术,你和祁月所需的丹药我也一并传授给他了,往后你们相互照顾。”苏焱说着,目光又在两人身上来回切换,苏焱深邃的眼眸让阮秋盛一瞬间觉得被看穿了一切,他紧绷着后背等待苏焱接下来的话。
“祁月无事,只是……”苏焱顿了顿话音,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件事一同告知阮秋盛,这还是长者用传音告知他的。在阮秋盛的注视下,他才继续补充,“祁月醒来后,所有的记忆也都会存留。包括他昏迷期间。”
苏焱不着痕迹地瞟了他的右肩,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从阮秋盛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他就能看出来,这两个小孩以后绝对要出大问题。
不过,好在他留了一手。
客栈中沈琦拖着下巴玩弄着杯盏,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奚昭璟悟出的道法,突然奚昭璟一转话题,也学着沈琦的动作问道:“苏前辈说的多注意一下祁月和秋盛哥是什么意思啊?”
沈琦哼笑一声,指尖猛然按住还在旋转的杯子,后仰靠在椅子上:“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第65章 重逢
“过段时间?”奚昭璟接住因自己动作差点滚落在地的瓷杯, 再也不敢随意模仿,老老实实地将其放在原位。他歪着头望向沈琦,显然没听懂话语中内含的深意。
不过, 他也没等沈琦的解释, 兴奋地站起身朝门外挥手:“秋盛哥!”
沈琦闻言向后看去, 抬手甩出放在前襟的药瓶, 二话不说就起身将心神不宁的阮秋盛拉上楼,将他按坐在床边。拧起眉小心翼翼地把他右肩衣衫褪去,清凉的药膏被均匀涂抹在白皙的皮肤上。
“还有几日能好?”寂静的房间突然响起阮秋盛的声音让沈琦动作慢了一拍,他略微沉思,接着继续在伤痕处画圈,稍加灵力让药膏能够充分渗入皮肤内。
沈琦:“距离师叔说的半月还有一周, 大师兄你就别折磨自己了。伤口再破开就不是涂药这么简单了,你……”
阮秋盛:“祁月醒了。”
话音蓦地没了声响, 沈琦沾着药膏的手悬在半空中, 他脸上的凝重表情慢慢消失,扭过头冲门外喊道:“小璟你上来!”
随后他手指按在阮秋盛肩膀上,喋喋不休道:“小师弟醒了是好事,没事就好, 慢慢养伤总能回到之前的。你别乱来啊, 我让小璟给你多准备些安神丹。”
阮秋盛目光停在不远处的墙面, 低喃道:“苏师叔说, 他醒后, 所有的记忆都存在。”
“有记忆好啊, 有记忆不就能……不对。”沈琦光顾着万事往好处想, 安抚下大师兄内心,担忧心魔再次不受控制跑出来。
结果他话说到一半, 才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个什么大事。
那段记忆,可不是好东西啊……
难怪苏师叔当时留下嘱托时的眼神这么怪异。他起初还天真地以为,之后自己要继续看着大师兄和小师弟腻歪在一起,又要重新当那条红线。
不过按照如今的形式来看,说到底,他可能需要换一个身份了——他要晋升成为给他们两个搭桥的月老。
一个是看到大师兄受伤就能眼红咬人的章祁月,另一个是心细别扭恨不得把小师弟宠上天的阮秋盛,让那段两人相互残杀的记忆留在彼此脑海中,这不是把人逼到悬崖边等着他们往下跳吗?
奚昭璟从门扇后探出头,折扇背在身后,用着不知从来学来的腔调,摇头晃脑地走到他们面前:“小道友有何吩咐,吾乃……停!沈琦你给我把怀心剑放下!!”
不等他吟哦完毕,沈琦完美的表情管理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腰间怀心随心而动,锐利剑光直冲奚昭璟。吓得他赶忙回归原型,抱头在房间内逃窜。
“跑什么,又不杀你。”沈琦低头将纱布固定好,手指勾回怀心剑,一个物品落在他的手心——正是奚昭璟日常存放丹药的锦囊。
奚昭璟靠坐在书柜旁,上下摸索着自己身体,看来没有半点被捅破的缺口。他长舒口气,在屋内被怀心剑追着跑,他魂都快飞了。当时阮秋盛还在分神,更是无法护下他。
奚昭璟生怕沈琦被自己烦得想不开,带着剑修独有的戾气将他碎尸万段。
事实证明,奚小少爷的幻想能力过于丰富。
沈琦一股脑把安神丹全部掏出,拿起桌子上闲置的木盒,将丹药整整齐齐摆放在里面,随后塞进阮秋盛手中:“先备着。你别多想,说不定小师弟也……不在意呢?”
说完这句话沈琦都想把自己嘴捂上,说的都是什么话。
他抓了抓头发,朝奚昭璟抛个眼神,想让他赶过来救场,然而奚昭璟比他更茫然的目光落在眼中,他只能认命。
他怎么就忘了——这是个单纯话本读的多,现实中从未接触过情爱的小少爷。
虽然沈琦也是个一心全是宝贝剑的木头,但在枫翠居待久了看多了,该懂得也就都懂了。
阮秋盛拢起衣衫起身走出房间,沈琦连忙叫住:“大师兄,这么晚了你去哪?”
阮秋盛抬手指向隔壁许久未曾打开的房门:“我去给小师弟收拾一下房间。”
眼前身影消失在原地,沈琦卸了力坐回板凳上,两指揉弄着太阳穴。余光突然瞟到床底掉落的纸条,他弯腰捡起,看清上面字迹后眼睛骤然睁大,一团火苗从手心冒出,纸条不留半点痕迹。
【京城妖物全部除尽,北城缥缈宗坐镇,南城原有惊羽宗和震门镇守,不知什么原因惊羽宗昨日全部回宗,阮兄小心为上。另:宗主有意留意你们的行踪,一切小心。】
这是什么时候的字条?宗主?暗门宗主?大师兄未曾同他们说过这些,他是又要憋在心里,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去跳进仙界这乱局中吗?
大师兄是琴修,哪怕他琴剑双修也只能发挥剑修的一半能力。像沈琦这种真正的剑修,跨越两个境界与外人对战也完全没有问题,他本该成为队伍中最尖锐的武器,却被大师兄强压在身后,不肯让任何一点伤害落在自己身上。
沈琦有些无力地闭上眼睛,他知晓了纸条的秘密,但他不能贸然去询问,也不能现在就去抓着暗门的齐胤问清楚具体情况。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努力提升境界,日后一旦大师兄撑不住,他就要立刻上前突破困境。
他可是折戟宗二师兄啊。
*
“醒了?”指套点在把手上,发出有节奏的脆响。说话的人懒散地倚靠在座椅上,抚摸着怀中柔软的毛发,挑逗着精神十足的幼猫。
“回阁主,属下把药送到门外时,苏焱就有所察觉,不知是否……”丘山半垂首,他看不见自己主人的动作,但听到几声柔软的猫叫,便猜测到对方此刻心情还不错。
“无妨,他这么聪明的人,早该猜到的。”金色面具依旧戴在脸上,他微坐直身体,将白色毛团放在地毯上,让它自行去玩耍。
这是丘山从外面捡来的小玩意,倒还挺可爱。
他扬扬下巴开口道:“继续,其他宗门呢?”
丘山:“人间中妖物大多已经消除,前日惊羽宗的一名弟子幻症消散,旁人再次询问玉坠之事,一问三不知。惊羽宗宗主心觉蹊跷,便暗自派弟子回宗。如今震门得知此事,正要与其理论。”
上方传来一阵冷哼,面具人撑着座椅站起身,背手站立望向墙壁的窗户,室外树影摇曳,阳光洒在叶片上,镀上一层金衣。
屋外的暖阳与室内的阴冷格格不入。
“不愧是惊羽宗的老东西,察觉到半点不对劲,就重新当缩头乌龟。这些门派爱怎样都与我们无关,盯紧折戟宗就行。”他像是迷恋窗外阳光,身体不由自主靠近窗户,感叹道:“再美的风景也不及折戟宗的半点啊。”
面具缓缓脱落,露出他原本的模样。他侧头回看丘山,那双丹凤眼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他勾起嘴角摩挲着藏在华贵长袍里的物品——那正是刻有邹煜临行前立下血誓的玉佩。
“再等等,有朝一日,音阁必将会重回顶峰。”
*
刀光剑影,混乱中那身白衣点染了红,被风乐剑穿透的身影有些摇晃。
“大师兄!!!”章祁月听到自己的声音与记忆中沈琦的声音相重合,他扑上去想要挡下那锋利的剑刃,可在记忆中他不过是一道幻影,再怎样也都是徒劳无功。
鸟鸣声传入耳中,这是章祁月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到外界的声音。他睁开眼睛,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想抬手揉动眼睛令其恢复正常画面,却在抬起的瞬间发出闷哼,原本还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还要挨这么疼的折磨!
是不是老天觉得他上半段人生在学校里过得太快活,强行拉入修真界后打算让他体验一下书中的极刑。
眼睛突然被布料盖住,原本还有光亮的世界刹那间陷入黑暗。忽然他感觉到有湿润的液体滑入嘴中,身体内对水源的渴求在这一瞬间被激发,他迅速咽下去,后知后觉才侧头想要吐出口中的药。
太苦了……
“咽下去,喝了就能使身体上的疼痛减弱。”苏焱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章祁月强忍住喉咙中难以言喻的味道,乖巧地闭上嘴,但太过于刺激的苦酸味让他不得不吐出舌尖缓解。
“眼睛先用布料缠着,等身上疼痛没了再摘。我一会把你送回客栈,沈琦那边都有药物,你找他就好。”苏焱嘴上说着,一边将适用的药物装在行囊中,又拿出一颗糖塞进章祁月嘴中。
这颗糖是阮秋盛给他的。
那日阮秋盛离开时,特意掏出一块包装极其精致的糖块放在苏焱手中,拜托他给章祁月喂药后塞给他吃。
“他从小喜欢吃甜,每次喝完苦药后都会吃一颗糖。苏师叔,如果他醒了,麻烦您将这块糖给他。”
这是他们师兄弟间的习惯,苏焱并没有多问。邹煜也曾和他提起过自己有个酷爱甜食的小徒弟,说的正是章祁月。
“我跟你说,我小徒弟可馋我做的甜糕了,要不是怕他吃出蛀牙,我看他那泪汪汪的可怜样子,还真会忍不住再给他一个。”那年药谷中邹煜蹲在竹林边捡落叶,也不管苏焱有没有在听,一边撕着叶片一边念叨着他那三个闹腾徒弟。
似乎察觉到苏焱心思并不在他身上,后面的话音也逐渐变弱,直接没了声响:“不过说来也奇怪,这小祁月最近倒没再来找我要第二块甜糕,每天准时准点就跑回房间……”
那时的邹煜却不知自己的每一句话,苏焱都一并记在心中。随着时间的推移,苏焱越发觉得从阮秋盛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熟悉的甜味在口腔中蔓延,章祁月张了张唇发出沙哑的声音,磕磕绊绊地将心中的疑问拼凑出来:“师叔…是……师兄吗?”
“你们两个还真是。”苏焱无奈摇摇头,看着章祁月几次想要起身去拉住自己,结果均以失败告终,他沉声接着问道,“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勉强恢复日常行动,你要尝试吗?但是会疼痛难忍。”
有这种方法章祁月怎么可能不心动,再怎么疼还能比前两轮折磨人?章祁月没有多想,连忙点头应下。
他觉得自己像只躺在砧板上的死鱼,垂死挣扎半天也就扑腾几下尾巴。突然身体穴位被一股灵力冲撞,近乎令他昏厥的疼痛席卷全身。
……苏师叔骗人,这哪是疼痛难忍,这简直是把他往鬼门关推。
这种痛感足足持续了一刻钟,就在章祁月觉得自己要与世界说再见时,身上的不适刹那间消退。章祁月试探性地勾了勾手指,能动,但有种不属于自己身体的感觉。
短短一个坐直身体的动作,他如同新生婴儿,寻找着四肢协调性,极缓地移动到床边,摸索到苏焱衣衫,向上抓住他的手腕:“师叔,带我回去吧。”
总算是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可章祁月却高兴不起来,他想去找大师兄,想去看那处右肩上的伤口,想去说太多太多的话。
可他现在没有能力去做这些,他看不见也说不出,但只要能听到大师兄的声音,哪怕只是喊上一句自己的名字,也能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心。
刀剑相向留下的只有心疼和愧疚,心中纵使有再多的爱意,此时却都无法说出口,他们同时后退了一步。
遥遥相望,已心满意足。
“好。”苏焱背起行囊,扫视周围有无遗漏的物品,扶起章祁月御剑前往客栈。不出片刻两人便落在门外,苏焱望向屋内奔向他们的两道身影,难得多看了几眼。
恐怕这次一走,再次相见便是未知。他此刻总算是明白了当时在折戟宗大殿里,邹煜为何一言不发径直走出大门。
世间的美好就在身边,哪怕只是回头看一眼,都不愿再向前迈出半步。
“苏师叔!”沈琦的声音率先闯进章祁月耳中,熟悉的声音近乎让章祁月想要跟着喊出声,却刹那间又同幻境重叠。冷漠又嘲弄的表情被无限放大,他几乎下意识地抓紧苏焱衣衫想要往后侧躲。
但下一瞬,他被人猛地抱在怀中,不同于大师兄的轻柔,这个拥抱包裹了太多的思念,他能够感觉到对方身体的轻颤。
和他初醒出现在枫翠居那般,在他对一切迷茫时,依旧是这个怀抱将他引下山,带着他成为折戟宗的一份子。
这才是他真正的二师兄……
章祁月咬着唇,强忍住落泪的冲动,唤道:“二师兄……”
“你他娘的简直吓死我了,我不敢问大师兄,也不敢问师叔……”沈琦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平日里虽然大大咧咧,表现得毫不在意,但对章祁月的一无所知更令他心慌,“没事就好,回来就好……”
第66章 退缩
奚昭璟也跟在身侧, 注意到苏焱的视后,他赶忙吸了吸鼻子上前行礼:“苏前辈。”
苏焱摸向他露出的手腕,体内有微弱的灵力游走, 初成者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他嘱咐几句沈琦照顾好章祁月, 便不再打扰他们师兄弟团聚, 直接将奚昭璟这棵丹修幼苗拉到偏僻处, 开始手把手地教他一些基础招式以及日后所需的法术。
沈琦自然而然地搭上章祁月的手臂,一步步将他引去客栈。
“抬脚。不用担心,我拉着你,难不成还怕我把你推倒啊?”章祁月脚下完全不放心的步伐,让沈琦原本还堆积在心中的酸涩被撕开缝隙,从中跃起几抹喜悦。
还是和从前一样, 没有变。
章祁月朝右侧摸索着,抓了半天却只能抓到空气, 他迷茫地顿下脚步, 顺着声音望向沈琦所在地方:“大师兄不在吗?”
得,他家小师弟越发能耐了,一同出生入死的二师兄说丢就丢,心里就挂念着大师兄。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沈琦灵光一闪, 在心底哼唱出那段他自己胡诌的调子:“好一个痴情男儿郎~”
他安抚性地拍了拍章祁月手背, 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大师兄和齐道友出门斩妖, 估摸着要晚些才回来。”
就坐在沈琦附近的齐胤差点将口中茶水喷出, 他不明所以地看向二楼围栏旁站得笔直的阮秋盛, 手指转了一圈定在沈琦方向, 想说什么又被对方恐吓的目光噎了回去。
同是剑修, 自然知道彼此的实力,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无意中被点名, 再怎么样也要理出个原因。齐胤调整坐姿单手撑着下巴,视线落在对面三人身上,试图看出折戟宗的几人又能闹出什么花样。
“你不用一起去吗?”章祁月怎么可能是这么好糊弄过去的人,沈琦早已做好被追问的准备,各种理由都在他脑子翻了个遍。
“苏师叔提前跟我们通过书信,大师兄让我留下来等你。”沈琦觉得自己罪恶感深重,小师弟伤都没养好,还要听自己嘴里扯出的谎话。
更何况他们此刻正位于中央,话语中提及的人物也都在场,他们两个像极了聚光灯下即将出场的演员。
章祁月一时间没了声音,他不说话,沈琦更是不敢擅自问话。他本就不擅长撒谎,他决定把章祁月送回他的房间,就溜之大吉。
与他而言,能看到一个活着的小师弟在自己面前,沈琦已经感天谢地了。
伤能慢慢养,身体能慢慢恢复,只要时间充裕,总能回到以前。没了药引,他能去采,没有法力,他能挡在前面。
正如那时的心愿,平安团圆便好。
沈琦搀着章祁月来到他的房门前,明明许久未曾住人的房间,却没有一丝灰尘,连门扇都被人用法术清理了一遍。
“傻小子嘞——”沈琦的谎言被长者当场打散,原先声称要回《阵法宝典》中闭关恢复神力的胡须长者不知道又是哪阵风把他吹出来,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章祁月脑子里盘旋不止。
“呦,看不见了啊?欸?你怎么这么快就能走路了?有意思,老夫还是第一次见到恢复这般迅速的人。”
章祁月尚且还做不到用神识传音,只能在注意外界的动静的同时,去分辨长者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右手边靠后,三步远。在那站着呢。”
沈琦恰巧推开房门,回眸时正捕捉到章祁月不经意地扭头动作。
坏了,穿帮了?不该啊?沈琦又瞟了一眼跟在他们不远处的阮秋盛,干脆直接破罐子破摔——发现就发现,他不想管了。
受到长者指点的章祁月表情没有半点变化,仍旧装作乖巧模样询问道:“二师兄,不进去吗?”
沈琦恍然回神,收回目光赶忙继续扯道:“啊进进进,刚刚前面有个碍事玩意儿,我给你推远了,来,往这边走。”
他是完全忘了章祁月只是看不见并不是聋了……
寻思着大师兄一会也会跟进来,沈琦把章祁月扶到床边,快速跑到香炉旁燃起了安神香。
熏香和丹药还是有所区别的。丹药能让人立刻感到困倦,在睡梦中修补神识状态。熏香所能起到的作用,也不过就是让人心性沉稳,不易暴怒,恰好能精准压制住心魔这类受心境影响而存在的东西。
大师兄的心结自己还没解开,却无法压抑心底的躁动,便与沈琦商量了这番对策——他不去触碰小师弟,只在几步远的地方注视着他。
情入骨中,终是难逃一劫。
沈琦这边也没闲着,从楼下拿的糕点摆在章祁月身旁,又将薄被盖在他身上,转而再在他手心放了一杯清茶。
小师弟喜欢什么,和他从小玩到大的沈琦自然也是知晓,他看着章祁月有些瘦削的脸颊,心疼得恨不得直接拽着他去餐馆豪吃一番。
折戟宗这仨小子,虽然日常喜欢拌嘴,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小师弟就是用来宠着的。
沈琦抱胸环顾四周不住赞叹,他给小师弟打造的休息区域简直完美!
他满意地点点头,揉了揉章祁月头顶:“你身体还弱,先休息一会,我去找苏师叔了解一下情况。”
章祁月:“好。”
久违的熟悉触感,沈琦恋恋不舍地收回手,他其实挺想拉着章祁月说很多这几日他未经历的事情,但是小师弟依旧有些惨白的面色让他有些于心不忍。
还是先休息比较好。
不过,小师弟今天是不是有点太乖了?
沈琦没想太多,走出门时拽了拽阮秋盛的衣衫,在他手心画着字:“该走了,我在旁侧等你。”
阮秋盛点点头,又将目光投向章祁月,眼眸中倒映出的章祁月正仰头喝下清茶将杯子置于一旁,被白绸盖住的眼睛直视前方,另一只手摸索着盘中甜糕。
阮秋盛脚步仿佛定在原地无法挪动,他攥紧手掌,想要拔除疯长的幼苗,不断暗骂着自己:“还在等什么?小师弟平安归来不是正如你所愿?他落得这般模样,你哪来的脸面站在他面前?”
他虚抬手掌,在他所在的视角下,那只手恰好落在章祁月头顶上方。
多么可笑,他不敢上前,只会用这种幼稚的做法来填补心中空缺。
……再等等…………
阮秋盛终是狠下心转身离开,可还未跨出门槛,就僵在了原地。
他的手腕被人从身后紧紧攥住。
第67章 情动
沈琦原本还躲在旁侧等待阮秋盛一同离开, 谁知房门被猛地合上,惊得沈琦慌忙探出身,目瞪口呆盯着面前紧闭的房门。
不是……人呢???
他思忖半天, 在门外来回踱步, 终于鼓起勇气敲响房门:“大师兄?小师弟?”
只听到屋内传出物品摔落在地的响动, 片刻后才听到章祁月的回话:“无事, 二师兄放心去找苏师叔,眼睛看不见,不小心碰洒了茶杯而已。”
祖宗啊,撒谎真是一点也不挑……哪家好人瓷杯被碰倒能发出这么沉闷的响动。
沈琦撇着嘴没再继续问下去,他就说小师弟怎么乖得这么反常,果然, 必作妖。
虽说他不清楚章祁月眼睛看不见,又是怎么发现收敛气息的大师兄, 但直觉告诉他, 暂时远离这间房屋才是正确的选择。
沈琦手撑围栏径直从二楼跃下,落地后扶正腰间怀心剑,正撞上齐胤好奇地询问:“你家大师兄和小师弟呢?怎么就你一个了?”
“在忙着打架。”沈琦回答得干脆简洁,齐胤困惑的表情浮现在面庞, 沈琦耸了耸肩并没有解释, 还在他眼皮子底下顺走一块糕点。
想去吧, 估摸着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折戟宗的神秘感这不就立起来了?
沈琦哼着歌颇有些好心情地走出客栈, 徒留齐胤一个人沉思所谓的打架究竟是个什么形容。
从小师弟那里碰到一鼻子灰, 一股脑再全部丢给齐胤, 沈琦觉得自己现在一身轻松, 别提有多爽。
沈琦权当屋内俩人在吐露心声,却没料到, 他俩是真的差点打起来了……
手腕被抓住的瞬间,阮秋盛觉得自己全身力气都被抽走,可本能依旧令他下意识甩开。谁知章祁月动作更加迅速,手心捂住阮秋盛嘴唇,束缚住对方双手,极其小心避开阮秋盛右肩的伤口,一脚将大门踹上。
白绸缎萦绕着淡色金纹,那双棕褐色眼眸此刻正透过丝缎注视着阮秋盛背影,如同毒蛇吐着信子靠近猎物。
胡须长者在他脑袋里胡乱指挥一通,不但没什么效果,还险些让他与阮秋盛错过。
也正是阮秋盛即将转身的刹那,长者终于止住了唾沫飞溅的无用话语,慷慨地分出一缕神力让章祁月能在半柱香内能够眼观万物。
阮秋盛重心不稳向后踉跄几步,俨然成了虚靠在章祁月怀中的情景。呼出的热气尽数喷洒在耳边,阮秋盛听到了那句问话:“大师兄,为什么要躲我……”
这委屈腔调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阮秋盛闭上眼睛深呼气,避开这个过于直白的话题,他扭头想要躲开覆在自己唇上的掌心,重心下移至两脚处,试图挣脱开身后的束缚。
他想不明白,明明刚刚还虚弱的小师弟,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他不敢妄动,担心章祁月又在用一些不要命的法子,拗不过对方只能沉声道:“松手。”
“不松。死也不松。”
“你……唔。”
章祁月起初拽住阮秋盛时,他就没打算轻易让阮秋盛再次逃走。自家大师兄心里想着什么,他简直太了解了。
他借用长者的神力,心中已经做好了计划——先留住大师兄再说。
右手稍稍用力将阮秋盛脸颊掰正,手指在阮秋盛反驳时闯进,指肉抵在牙齿中间,堵住阮秋盛接下来的声音,指腹恶劣地按压着舌面,几番摩挲下来竟有种迎合之意。
章祁月低头抵在阮秋盛肩膀处,闷闷的声音再次传出:“……大师兄对不起。”嘴上说着道歉的话,另一只手倒是更用力地楼住腰间,仿佛想要嵌入/体内,永不分离,“我没能控制住自己,那道剑伤……对不起。”
哭腔染上了话尾,章祁月不给阮秋盛说话的机会,只是在那里自顾自地将错误揽在自己身上。阮秋盛后仰着脖颈,肢体的酸痛夹杂着唇齿间的挤/压,他眼尾溢出点点泪光。
这兔崽子有本事松开手再和他说话!
“放肆。”连一句怒斥在这种情况下都变了调。阮秋盛何曾想过这种情景!身体被紧紧抱住,唾液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滑出,这般难堪的样子让阮秋盛羞愤到了极点,手指掐诀想要靠蛮力撤开章祁月的动作。
却在灵力凝聚在指尖时,原本还强势的章祁月像是被戳破的气球,顷刻间全身卸了力向一侧软倒去。
这变故令阮秋盛再无其他想法,几乎是瞬间抽出双手抱住即将倒地的章祁月。
太快了,所有反应全凭借着本能而动,根本没能注意到脚下别扭的站姿,下一瞬两人重重摔落在床铺上。原本还靠在章祁月怀里的阮秋盛,此刻正平躺着,后脑勺盘起的发髻与床铺亲密接触时,阮秋盛只觉得自己脑袋被人打了一巴掌。
他抬手想将发簪摘下,不愿再感受头部别扭的压感,有人提前为他做出了这个动作。
白绸悄然脱落,落入阮秋盛眼中的双目再次变得空洞无神,刚刚未曾探入口中的手掌抚过阮秋盛脸颊,慢慢摸向他发间,颤抖的手指缓慢将发簪拔出,如获珍宝般拢入掌心。
阮秋盛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是斥责他刚刚的荒唐行为,还是心疼他现在的虚弱模样。
盘旋在心底的万千思绪,到了嘴边竟吐不出半个字。
半柱香的时间,怎么这么快……章祁月想要撑起身,这般躺在大师兄身上太不合礼数,但身上四散开来的痛楚令他再无挣扎的动作。
他不甘心就这样陷入沉默,如今他再度沉入黑暗,无法去观察大师兄的神情变化,他不能放走这个由他自己打造出的机会。
章祁月牵引着阮秋盛的手停在自己胸膛去感受它有节奏地跳动,望向阮秋盛的眼睛虽然没有焦距,却恍若三月春光盛开的粲然桃花:“大师兄,你听。从始至终,我未曾怪罪过你,我对你只有……”
“‘喜欢’二字。”
第68章 永伴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将喜欢二字挂在嘴边, 曾经他们以一个稚嫩的亲吻回应彼此心意,如今在乱局中,说出了情爱之意。
鬼影利用他心底的薄弱, 幻化出自己再次被抛弃的场景。真不恨吗?真不怨吗?章祁月在过去的几日中不断扪心自问。
怎么会真的毫无芥蒂?在幻境中章祁月是有些怨念的——为什么偏偏是他?
可这些想法, 在苏醒后被客栈门口那声呼唤和拥抱撞散, 再落入这梅花香中, 连最后一丁点的怨恨也烟消云散。
上辈子是大师兄给了他一个家,这辈子是二师兄将他引入枫翠居。
他再也不是别人随意丢弃的玩具,他有了家人,有了更多的朋友,有了……心悦之人。
他欣喜若狂尚且还来不及,又何谈的怨?
章祁月在沈琦扶他上楼梯时就猜测到了, 大师兄在躲着他。大师兄心思的细腻他怎会不知?定然是因为幻境中种种,于是他不管不顾全凭自己本性将阮秋盛强行留在身边, 不再遮掩, 撕开最后伪装将露骨的情感展现在面前。
不论大师兄在哪里,他都会紧紧追上,像从前那样,在前进的道路准确覆在阮秋盛留下的痕迹上。
他退自己便进, 唯有这般, 才能将这天边星辰留于身边。
阮秋盛感受着掌心传出的心跳声, 如同擂鼓一下又一下敲在他的心上。于他而言, 他对章祁月, 又何尝不是这般情感?
他一时间没有回应, 安神香萦绕在屋内, 明明心魔不再有动作,可阮秋盛却生出一丝念想——他想像章祁月昏迷时那样, 再次用手指去勾勒他的面庞。
阮秋盛轻抽出手掌,章祁月原本合拢的手心突然落空,心也跟着乱了起来。他惊慌地想要抬手去追上,却因自身的虚弱再无余力,只能用空洞的眼睛四处张望,可惜,只有无尽的黑暗。
转瞬间那温热的触感停在他的脸颊,抚去眼角滑落的泪光。
就着指腹间的湿润,阮秋盛慢慢临摹着章祁月面部轮廓,从眉毛落到眼睫再到鼻尖最后停在他有些微颤的嘴唇。与昏迷时不同,如今那双明亮的眼眸不再紧闭,阮秋盛清楚地察觉到他在跟着自己的手指而移动目光。
他在章祁月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只他一人。
阮秋盛目光停在棕褐色的眼眸上,从第一次亲吻,他就一直在选择逃避,如若不是章祁月的执着,他们现在还会有这一层捅破的关系吗?
阮秋盛微垂眼睑,回忆着过往种种,心中涌出无数对自己的怒意:到底谁才是胆小鬼,谁又是那个最别扭的人,心知肚明的情感却一退再退,明明心念着小师弟,却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所有过错揽在身上。阮秋盛,你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真要等到天下平定,再主动上前吗?
“又哭什么,我不走。”阮秋盛擦拭着章祁月眼角不断掉落的泪水,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间,不愿再看到章祁月想要调动自己肢体的动作。
他知道,一定很疼。
“每次跟我相处都要哭上一回,那以后怎么办?”阮秋盛微勾起嘴角,语气中倒多了几分少有的玩笑,低声哄道:“以后人人都知道,折戟宗有个大师兄,最爱闲着没事欺负自家道……小师弟。”
到嘴边的称呼又被阮秋盛拐个弯咽了回去,食指抵在章祁月唇边,堵住他想要开口回答的话。阮秋盛仰望着上方墙面,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他重新看向章祁月,短短三个字彻底将章祁月定在原地。
“对不起。”阮秋盛闭了闭眼,继续说着,“幻境中的一切,尽管是假象,我也想和你说出这三个字。祁月,你永远不是幻境中所说的存在。无论身处何地,我都会在你身边陪你,哪怕魂飞魄散。”
章祁月觉得自己一时间有些呼吸困难,他本以为自己的固执让大师兄厌烦,却未曾想到他直接掉进了蜜罐里分不清东南西北。这算什么?这是大师兄对自己的告白吗?他是不是亲口说了永远陪着自己?
漫天的烟花将他脑袋炸成一团浆糊,迷迷糊糊中,他想笑又想哭,最终只落得了一句跑偏的话:“别说不吉利的……”
“你抬头。”阮秋盛不容置疑的话语落在章祁月耳中,他不明所以顺着声音仰头,下一瞬落入醉人的梅香中。
天旋地转,章祁月还未反应过来后脑勺就被掌心覆上,避免了与床板碰撞带来的冲击。即使这样他也难免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牵扯起全身的痛楚,不由得低喘一声。接着他便意识到有灵力在随着阮秋盛这个青涩的吻缓缓游走体内,减轻章祁月的痛苦。
没了发簪束缚的青丝垂落在章祁月脖颈旁,阮秋盛单手撑在章祁月身上,全神贯注将灵力通过吻渡入其中。章祁月眨巴着眼睛,他此刻痛恨遍布黑暗的世界,此等好事竟无法目睹大师兄的神态。
章祁月手指微动,细密的疼痛被短暂压制,章祁月反客为主勾住阮秋盛舌尖,右手摸索着攀上他的肩膀,极轻地揉捏,阻止对方继续灌输灵力的行为。阮秋盛不明白章祁月到底从哪学来的吻技,明明都是相同的动作,章祁月总能轻易拿捏住自己,让他失去主动权。
手指勾住阮秋盛散乱的头发绕着圈,章祁月起初还可怜巴巴掉眼泪的模样全然不见,此刻他心情好得就差直接跳上客栈房檐拿个大喇叭向全天下告知这一喜讯。
章祁月抬手摸向阮秋盛衣衫下的纱布,反复摩挲着布料轻声问道:“是不是很疼?”
“都过去了。”阮秋盛回握住章祁月的手,在他的惊呼下穿插入指缝中——十指相扣,“现在是新的开始了。”
上下倒置,阮秋盛从容地躺在下方,极尽的温柔从眉眼中泄出,静静注视着章祁月,纵容他所做的一切。
胸前衣衫被沾湿,相扣的手紧紧贴在一侧,章祁月哽咽的声音再次传出,反复确认着真实性。
“你说的永远陪我。”
“永远陪着你。”
“你没有在开玩笑。”
“没有,我认真的。”
之后突然没了声响,阮秋盛试探性地戳弄章祁月的脸颊,半撑起身体想要探查具体情况,结果腰间双手束缚的力度令他被迫重新躺下,可又担心单一的姿势会对章祁月的身体有不适后果,赶忙又重新推动道:“先从我身上下来,去旁边躺着。”
“我不。”跟小孩子闹脾气一样,章祁月抬起头眼眶泛红,继续趴回原位,“大师兄,我现在身子弱,浑身疼,动不了。”
阮秋盛险些被气笑,这个时候知道装起来柔弱了,刚刚亲自己的时候怎么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算了,装就装吧,有他宠着。
“少儿不宜,非礼勿视,懂不懂?就你那发带,你是要给多少人炫耀啊?”房间外几步远的楼梯口,沈琦叉着腰还在念叨着半蹲在地的奚昭璟。
这小少爷自从被苏焱亲手带上发带后,整个人飘飘然,恨不得脚踩祥云来回乱窜,逢人便要提上一嘴发饰——淡青色发带两端坠有流苏,流苏之上还有青白色水波纹点缀,垂在身后随着步伐摆动。
要不是有碍颜面,奚昭璟能当着沈琦的面不停摇头晃脑去摆弄那翻飞的流苏。
“大晚上的,大师兄和小师弟也要休息,你往楼上凑什么热闹!”沈琦还在碎碎念,奚昭璟蹭地站起身也跟着反驳道:“我这是在关心祁月的身体!”
沈琦背靠着墙,眼皮都没抬,熟练回问道:“哦,那戌时趴在楼梯口的奚少爷有看到了什么吗?”
“看到了同样跟我听墙头的沈仙师~”奚昭璟斜着眼也跟着靠在围栏口,他对沈琦完全不在怕的,天天被怀心剑追来追去他早就习惯了。
反正沈琦每次也就吓唬吓唬他。
难得被噎了一下,沈琦错开目光没继续下去这个话题。他本来只是想看看两人的情况如何,却不曾正巧听见屋内床铺的动静,想要赶忙转身离开,结果正好被他揪住蹑手蹑脚跑上楼的奚昭璟。
“苏师叔走之前说了什么?”
“让我按照他教的去练习,还说了什么……”奚昭璟点着下巴思考片刻,猛地握拳击中掌心,“不必挂念,小心行事,收敛锋芒,隐藏踪迹。”
沈琦听完神色一凛,赶忙追问:“什么意思?”紧接着他望向远处,眸中泄出杀意,一把扯过奚昭璟袖子将他拉到自己身后,怀心出鞘,对上迎面飞来的箭刃。
叮——
奚昭璟扶着围栏不停拍着胸口,刚刚险些没站稳滚落台阶。他踮起脚好奇地望向弯腰捡起箭刃的沈琦,那断刃尾端系着布锻,一个极其潦草的字展露在两人面前。
【跑。】
第69章 暗算
绸缎在被人触碰后悄然化成灰烬, 再无人能寻到。
“你回房间躲着,看着大师兄和小师弟。”
沈琦转头对上奚昭璟探询的目光,匆匆丢下一句话, 便一跃而下直冲出门外, 循着布料上的气息去探查背后之人。
字条上不是苏师叔的字迹。在枫翠居这么多年里, 苏焱虽然只是偶尔串门, 到后来才入住枫翠居,待在他们身边。但有邹煜在,怎么会少了苏焱的东西——卧房内挂着的字画正源于苏焱之手。
因此这点区别沈琦还是能分得清。
对方是敌是友皆是未知,如今大师兄肩上有伤,小师弟灵力还未恢复,更不用提刚入门的奚昭璟。
只有他能去追查。
“欸?哎哎哎我怎么…”奚昭璟赶忙撑着木栏试图叫住一闪不见的身影, 谁知身后突然又是一阵响动,紧接着一道白光也冲出门外。
“小璟, 看着祁月。”
压根没见到人, 耳边倒是有对方的声音,纵使是身边熟悉的人也难免让奚昭璟不禁打了个哆嗦,他突然觉得有些心累:“不是,秋盛哥!沈琦他……”
感觉到背后有一道阴森森的视线, 奚昭璟强行止住喊出的声音, 机械地转过身:“……祁月你会待在客栈的……对吧?”
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果然, 他看见屋内的章祁月撑着床沿站起, 牙齿咬着嘴唇与疼痛抗衡, 手却朝奚昭璟伸去——这显然就是强迫自己给他丹药, 恢复灵力去跟着沈琦他们跑出去!
章祁月:“有养神丹吗?给我一个。”
一眨眼的功夫, 沈琦和阮秋盛接连离开,还交给他不同的任务。不过二者合并起来, 就只有一句相同的话“守着祁月别让他乱跑。”
奚昭璟摘下腰间锦囊死死护在怀中,后退半步:“不给,我没有,救不了你。祁月你现在看不见,应当好好养伤。”
这种说辞章祁月一定不会听,奚昭璟索性直接闭上眼,心一横,豁出命喊道:“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你让秋盛哥和沈琦怎么办!!!”
奚昭璟说完便重新蹲下身双手护住头,他还是第一次冲章祁月这么大声音说话,心底忐忑不已,生怕章祁月下一秒就冲过来。
然而没有想象中激烈的情景,只听到物品轻置在桌面的响动。奚昭璟透过指缝望向屋内,一眼便看到低垂着头的章祁月,看不清他的面色表情,只能注意到不断抚摸风乐剑上玉坠的手指。
“小璟,帮我续上一支安神香。”
奚昭璟倒吸一口气,竟然真的听进去了?他没多想,赶忙关上房门按照章祁月说的去做。
毕竟他现在也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客栈,躲避潜在的危机。
可惜,客栈如今也不再是个安全地方。
安神香点燃后的烛火刚被吹灭,奚昭璟隐约觉得有些怪异,本能地想要靠近门扇却被章祁月呵止:“别过去!”
话音刚落,章祁月迅速抽出匣中黑色符纸,咬破指尖绘制出复杂的阵法,他没有灵力,只能先用自己的血为引,再借助外物去催动阵法。
来不及了。
血痕止于最后一笔,转而章祁月一把扯下玉坠甩向符纸正中央。与此同时,大门被破开。
三个隐藏在黑袍内的人闯入其中,为首的黑袍人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香炉,暗光从掌心弹出横扫过去,将安神香从中间截断,释放出神识去探查屋内的陈设。
屋内阮秋盛残留的气息被新燃起的安神香盖去,这番探查下来没有任何结果。黑袍人冷笑一声,藏匿于暗处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抬手凝出一团黑气,无形的威压悄然遍布四周。
章祁月嘴角溢出一抹鲜血,两指死死按压着符纸上的玉坠,金色法阵将他们笼罩其中,掩去气息和身形。此刻他和奚昭璟与这三个黑衣人不过半臂的距离,他们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尽管在这种威压下也只能能咬牙强撑。
奚昭璟脸色惨白,他不过是个刚入门的丹修,纵使有阵法帮他抗下大部分外界压力,却依旧感觉头痛欲裂,喉咙被人紧紧锁住,仿佛下一秒自己就被人强行撕碎。
玉坠泛出的光芒有些黯淡,拐杖上方裂开一丝缝隙,长者紧皱着眉源源不断向符纸灌输着神力去帮他们抵挡这骇人的威压。他前段时间已经耗费大半神力去修补章祁月的灵魂,如今他也成了强弩之末。
黑衣人饶有兴趣地转动手指,面具下的声音有些沉闷,却令章祁月瞳孔震颤:“竟然还能撑下去吗?那如果,再重些呢?”
手指拢起,渡劫期的威压彻底暴露在房间,章祁月弓着腰痛苦地感受着几近枯竭的丹田疯狂运转着阮秋盛曾渡给他的灵力,快要撑不住了……
完全呼吸不上来。奚昭璟拼命捂住自己嘴巴以免痛呼溢出嘴边,这时发饰尾端的水波痕迹毫无征兆地亮起翠色,宛若流星直刺向黑衣人所在之位。
这猝不及防的攻击令黑衣人收起威压,斩落迎面而来的银针,不等他进行下一个动作,凌厉的剑气从身后破开,并未正中要害而是擦着黑袍而过,似乎有所意图。
楼下一个衣着黑色紧身衣的少年瞥向二楼,没有半分停留,拉起脸上面罩隐于暗处……
这只是幻化出的剑体,威力并不大。黑衣人徒手截下,眸中闪过精光。于是他不再管屋内躲藏起来的两人,将目标放在手中的灵力探寻具体来源,转瞬消失在原地。
终于得以喘口气,玉坠闪烁几下彻底没了动静,章祁月单膝跪地撑在地上,嘴中低喃两个字:“陈讳……”
就算看不见,暗门宗主陈讳的声音也一直深刻在他脑海中。当年在折戟宗咄咄逼人的模样成了章祁月挥之不去的记忆,就算再怎么伪装,他也能立即戳穿。
果真是暗门搞出的动静吗?
奚昭璟软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缓解濒临窒息死亡的感受。他哆嗦地抖出锦囊里的丹药,一股脑拿出两颗塞进章祁月嘴里,他自己也跟着掏出两粒吞咽下去,彻底躺在地上躺尸。
他现在算是一点也不羡慕修仙者了,太要命了……
呼吸声此起彼伏,再无其他动静,这种氛围下奚昭璟觉得眼皮有些沉重,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刚刚的抵挡上,劫后余生的喜悦竟勾起困意。
章祁月随着视力被剥夺,听觉反而变得越发敏感,他察觉到奚昭璟逐渐变平缓的呼吸声,赶忙开口吵醒他:“你不是,说没有,没有养神丹了吗?”
险些沉入睡梦中的奚昭璟被迫拉回思绪,他眯缝着两眼努力去辨别章祁月喘息中夹杂的文字,侧了侧头吃力道:“这是普通丹药。就算有,我也不给你。不是,祁月你啥时候这么计较这些了?”
章祁月不动声色掐着腿间软肉,打散环绕在大脑中的困意:“我没…计较。跟我说会话,大师兄他们回来前不能睡,守着。”
月色被茂密的枝叶遮蔽,黑影在丛林穿梭,轻功带起的微风随即消散。紧接着又是一阵匆乱的脚步声,那道黑影彻底消匿在阴影中。
树林深处,三个黑衣人落在空地处,为首黑衣人警惕地环顾四周,打了个响指,不出片刻,衣着深紫长衫少年落在他面前。
“都引开了?”
“已根据宗主要求,将他们引入城郊,短时间内无法回客栈。”
黑袍人扫了一眼少年,不经意问道:“你来时附近有人来过吗?”
少年不解地抓了抓头发,有些愧疚道:“弟子功法过浅,尚未探查到他人存在。”
黑袍人摆摆手:“无妨。继续依计划行事。”
“是。谨遵宗主之命。”少年再度行礼起身时,面前的三人早已不见。他又在原地站定片刻,走进低矮的灌木丛中,持剑将褪下的黑色夜行衣划破。
待他再度握剑走出时,月色恰好投入地面照亮了他的面庞——齐胤。
第70章 撕破
初秋夜晚的风有些冷, 阵风吹动枝杈发出簌簌响声,给森林徒增几分诡异。齐胤不敢掉以轻心,他手指抽出藏在束袖下的符纸, 催动灵力销毁。不属于他的那抹微弱灵力再无寄托地点, 散落在空中。
这个时间他们应该赶回去了吧……
齐胤仰头借着月亮位置推算时间, 不禁为阮秋盛他们所担忧。傍晚时分突然接到任务他便有不安之感, 在陈讳赶来前暗示折戟宗几人,为了混淆视听,他特意将阮秋盛和沈琦两人引到不远处的小路,用符纸存下沈琦一道剑意,丢出去引开对方的注意。
几番来回间不能有半点差错,好在, 一切顺利实行。
齐胤紧抿着唇。他身为暗门大师兄,自幼拜入宗主陈讳门下, 在他的悉心教导下习仙术练剑法, 知人事悟世道。虽然宗主时常喜欢将自己门下弟子同外派相比,但他从未见过宗主何时这么在意过折戟宗的那几人。
暗门会客正厅的“善”字挂画,他们每一个新入宗门的弟子都需跪在厅前熟背宗规,以天地为誓, 行事皆以善为首, 切不可行有违道义之事。
齐胤时刻谨记着陈讳的教诲, 可扎根深处的信仰却在门派比武后, 被连根拔起, 丢到肮脏的污泥中。
原本平和不喜斗争的人一夜间突然将矛头指向仙界第一大宗, 黑白棋子落入棋盘, 将邹煜一步步逼出局,关押在被结界束缚的囚牢中。转折变化过于快, 齐胤心中早已起异,可最令他心惊的,便是周围日夜相伴的师弟们,也莫名对这场假戏深信不疑,跟着一同敌对折戟宗众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宗主为何……像是变了个人?周围的人为什么又会变成那样?
齐胤无法离宗,唯一的突破点便只有邹煜。他特意向陈讳请示,在得到对方的批准后,才得以担任照顾邹煜日常起居的弟子。齐胤领命走出正厅时,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面前的人不再是之前的暗门宗主。
只是一个套着暗门宗主皮囊的替代品。
从眼神中便能看出,宗主向来对齐胤行为处事极其放心,可这次提出照顾邹煜,却让他意外看到从未接触过的警惕和审视,仿佛在思考权衡着什么,许久才点头应下。
齐胤深知自己的处境。最初邹煜不愿搭理他时他也毫无怨言,好不容易取得邹煜的信任后,他又接到带领师弟们去人界斩杀妖物的任务,就在他以为线索即将被切断时,烦躁地走进客栈去收拾师弟们的烂摊子,却意外发现对方正是他寻找的人。
就这样,齐胤带着两副面具示人:在陈讳面前沉默寡言,从不反抗所谓的指示;在阮秋盛他们面前,他时不时透露出信息,将自己撕开的空隙补得天衣无缝。
他行走在黑白之间,只为最终的真相。
*
“然后呢?”
“然后啊……那个小孩吃下玻璃纸糖后就不哭了。”
是吃一次就再也忘不掉的甜。
章祁月低笑一声,抬眼透过门扇,结束了口中的故事:“小璟,不用撑了,他们回来了。”
衣衫上裹带泛着凉意的微风,两道身影同时穿门而入,没有交谈却默契地分别搭上他们的手腕输送着灵力。
章祁月轻咳一声,苦苦支撑的身体此刻终于落入了熟悉的怀抱,他贪恋地头抵在阮秋盛胸口,抬手虚扯着对方的衣袖,喃喃道:“大师兄……”
“我在,睡吧。”阮秋盛低头靠近章祁月,轻吻落在他额间,抚平他紧皱的眉。
奚昭璟还没进行正儿八经的修炼,体内脆弱的经脉还不足以承受过强的灵力,沈琦只能浅浅探入一缕灵力,引导他乱成一团的丹田。木板上一闪而过的光芒引起他的注意,他起身捡起那枚银针,若有所思地重新回到已经昏睡过去的奚昭璟身边,抓起垂落地面的发饰仔细研究着上面纹路。
“大师兄,我觉得……”话音还未落下,一张纸条再度飞入房间,上方潦草的字迹与箭刃出自同一人。
【两日后,到东侧河边,我会对你出手,以假乱真。到那时,你们几人务必一同前往。】
阮秋盛扬起下巴,一簇火苗从沈琦指尖冒出,将纸条吞噬,他继续道:“我觉得苏师叔是知道了什么。”注意到阮秋盛疑惑的目光,沈琦又将奚昭璟告知他的话语重述了一遍,“苏师叔下午离开后,晚上就突然有这么大的动静。而且,大师兄你看。”
沈琦摊开手掌,银针躺在正中央。
“如果我没猜错,这是苏师叔藏在小璟身上的。他知晓此行一去,必然会有人来找我们。能让齐胤做出这些举动的,只有陈讳了。”
阮秋盛从银针上移开目光,沉声道:“苏师叔给了小璟多少丹药?”
沈琦闻言拆开一旁的锦囊,瞟了一眼又重新系上,心中仿若多出一块巨石,压得他有些不舒服。沈琦停顿片刻才再次开口:“里面有养神丹。还有其他我不认识的。”
养神丹,这还是年少时他们与妖兽搏命时,沈琦吞下的药物。如若不是危及生命的重创,根本用不到这种阶级的丹药。一时间屋内陷入沉默,不知过了多久,阮秋盛轻声说出他们都不愿面对的情况:“苏师叔知道他回不来了。”
“……嗯。”沈琦觉得有些迷茫,从小师弟中了附魂术后苏焱突然出现,他就隐约有了莫名的不安,但只是一瞬,紧接着就被扎堆的事情冲刷而过。此刻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他却再没有最初时看到师尊离去的无力感。
在人间的几年,足以将他们的剑刃磨得极其锋利。
沈琦握紧腰间怀心剑剑身,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没事,会没事的。苏师叔只是回折戟宗了而已,没事的……”
不断反复的话语只不过是单纯安慰自己。
他却不曾想到大师兄会接上自己的话语,阮秋盛看向沈琦,也重复道:“没事的,还有我们。”
*
枫翠居内,已没了当年的热闹。
苏焱稳稳落地便直奔他的房间,他叩动最内侧盆栽旁的木板,一个木盒赫然出现在面前。他小心地捧起,掀开盖子后里面一粒红褐色药丸静静躺在其中。
这是他历时百年才炼制出的一枚还魂丹。
其使用的药材均是稀世名药,一些存在书中的植物,他费尽千辛万苦,游历四方才勉强凑齐。再以七七四十九天日夜炼制,才做成了仅此一粒的仙丹。
他未曾向旁人提及过,因而即使藏在普通木盒中也不会被旁人觊觎。
苏焱将它放入前襟,他本以为这辈子也不会用到这枚丹药,没想到……他站起身背对着房门,慢慢抬起右臂——数千竹叶纷纷脱落飘至半空,打着卷冲入屋内环绕在苏焱身边,脚下生出一圈水纹,竹叶荡出涟漪下一瞬一条水龙冲天而起,搅起漫天叶片在周身咆哮。
“起。”
没有一丝波澜的语气宛若重锤,狠狠砸向纷乱的周围。龙啸戛然而止,炫目的光芒笼罩住苏焱的右手,直到一架扁平的物件出现在他手中时,那光芒才缓缓褪去。
是一架琴。
苏焱极少召出他的仙器,他凭借一身轻功能躲便躲,不愿与旁人起摩擦。唯有真正生起杀心时,才会召出本命仙器——蚀梧琴。
眼底还泛着淡青色光芒,苏焱侧身正欲离去,目光落在床边叠放整齐的红绸。他心忽的软了一截,勾指将红绸重新缠在手腕处,径直踏出枫翠居门外。
大门轰隆落锁,屏障应声而起将枫翠居牢牢护在其中。苏焱回望被围墙阻隔的美景,微微勾唇,不再多想,转身离去。
有朝一日,定会恢复如初。
“苏仙君,大长老现在在处理事务,不太方便见您。”守在大殿门口的折戟宗弟子大气都不敢喘,是大长老亲口说的闭关不见外人,谁会知晓偏偏这个时候苏焱会上门……
他们这些外门弟子谁不知晓宗主和这两位之间的关系啊,这可是过命的交情!
不过,今天苏仙君的气场,有些过于可怕了……他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能尴尬地在原地说一些弯弯绕绕的话。
“让开。不必通报他,我自己进去。”苏焱冷着脸打断对方的话音,越过他们看向上方紧闭的大门,正打算直接闯上去,邯绍的声音恰时响起:“进来便好。”
苏焱面无表情错过挡在前方的弟子,几个闪身便已经进入大殿。他眯起眼睛看着坐在上方单手撑着脑袋,一脸苦恼状翻阅书籍的邯绍,他轻笑道:“多日不见,邯绍,你又翻到什么烦心书了?”
书本被人合上,邯绍也跟着笑出声,向后靠着椅背,抬起头从容截住停在他喉间的针尖。他挑起眉,丹凤眼中写满讶异:“多日不见,苏焱,你就这么对我吗?”
苏焱毫不犹豫扯断丝线,旋身将琴横在身前,指腹按住一根琴弦用力划过,在尾音处骤然勾起一声尖锐的琴音,一条游龙张着巨口好似离弦的箭,朝邯绍方向飞去。
“把邹煜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