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金错刀(二)
从宫里出来卫瑾瑜照常到督查院当值。
刚到政事堂门口,就听里面传来铿锵语调:“阁老,卫氏之罪天下皆知,如今朝中各部都在情理卫氏党羽,咱们督查院如何还能让一个卫氏嫡孙继续当御史这委实有损督查院清誉。”
“没错他堂堂一个卫氏嫡孙当初放着六部职位不要,考取督查院,显然就居心不良。阁老明鉴,千万不能让这一颗老鼠屎坏了咱们督查院这一锅好汤,败坏了阁老一世清名啊。”
另一道声音响起。
“督查院培养一个御史不易也素来不参与党派之争年底事务繁忙革了一个优秀御史短时间内,从哪里再调配人手?”
“杨御史此言差矣人手不够可以往其他各部借调嘛,再不济院中御史也可以适当晚下值一些难不成咱们督查院离了一个御史还能不运转了?”
几个御史正好从廊下经过其中就有和卫瑾瑜不对付的两个老御史。
看着站在政事堂门口的少年郎,一人冷笑:“这脸皮还真不是一般地厚要是换成我,明知自己不招待见,不等着被人赶,便主动离开了,哪儿还能死乞白赖地赖在这儿不走。”
另一人幸灾乐祸附和:“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卫氏一倒,我看他还如何恃宠而骄,为所欲为。”
卫瑾瑜转过头。
少年目光清清冷冷望来,并无多余神色,两名老御史莫名感到一股凛然寒意,气势不足地闭了嘴。
“你、你待如何?”
卫瑾瑜嘴角噙起一丝笑。
“我在想,前阵子二位大人待我这个卫姓之人可谓亲热无比,又是端茶又是奉水,恨不得跪在地上给我擦靴,是不是算我的‘同党’。”
“你休得血口喷人!”
另二人知他故意奚落,脸色阵青阵白。
怒道:“要不是卫氏张狂,一手遮天,吾等哪里用伏低做小、看你一个毛头小子的脸色行事,你目无尊上还有理了?!”
恰好司吏过来送茶水。
卫瑾瑜偏头问:“这是什么茶?”
司吏答:“阁老爱喝的雪烹白梅,刚晾凉。”
卫瑾瑜拿起一只茶盏,倒了一盏茶出来。
在司吏震惊目光中,照着那名还在唾沫横飞的老御史的脸泼了下去。
那老御史猝不及防被泼了一脸的茶叶末,怒极攻心,手指颤颤指着卫瑾瑜:“你敢泼老夫!”
卫瑾瑜眸光冷漠:“我是四品,你是七品,泼你,理所当然。”
那老御史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卫瑾瑜已抬步进了政事堂。
杨清和一群御史恰好从里面出来,众御史瞧见卫瑾瑜,有的心虚有的幸灾乐祸,神色不一,卫瑾瑜视若无睹,只朝杨清轻施一礼,直接进了值房里。
顾凌洲独坐在案后。
卫瑾瑜展袍跪落行礼。
顾凌洲打量少年片刻,道:“刚才不是挺嚣张么?现在又是做什么?”
卫瑾瑜抬眸,目光很平静,道:“我没有犯任何错,年底考核也是全优,按照督查院规章,阁老不能革我的职,否则,阁老便是徇私枉法。”
空气静了静。
顾凌洲问:“还有呢?”
卫瑾瑜道:“我入督查院,是堂堂正正考进来的,不是靠卫氏关系,也不是靠任何人提携,我问心无愧。”
“我说过,会做阁老手中最锋利的刀刃,证明我自己的价值。如今我这把刀,应当还没到要封鞘之时吧。”
说这话时,少年郎微微抬起脸,目光雪亮,眸中是少有的倔强。
顾凌洲无端想到丛林里奔突的孤狼。
卫瑾瑜接着道:“不过,为了避嫌,也为了不损阁老名声,下官愿意请辞司书一职,请阁老另选贤能担任。”
“阁老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告退。”
说完,卫瑾瑜再行一礼,起身出去了。
**
雍王萧楚桓焦灼地坐在包厢里,手里虽握着酒盏,却根本品尝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多时,包厢门打开,一道绯色身影从外走了进来。
雍王如获救星,立刻搁下酒盏站起。
左右识趣退下。卫瑾瑜在案后坐了,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盏酒,道:“白日人多眼杂,下回殿下最好还是选其他时间。”
“本王自然晓得。”
“本王也是实在没办法了。”雍王目中露出愤恨之色:“今日早朝上的情形,你也瞧见了,卫氏一出事,萧楚珏那个混账便迫不及待地在父皇面前立功争宠。”
“他早不请命,晚不请命,偏偏等谢唯慎主动请命之后才开口,摆明了就是要跟在谢唯慎后面捡现成的便宜。这回若真让他得逞,本王的太子位,恐怕真要拱手送人了!”
雍王的焦灼是实打实的。
准确说,自打大朝会之后,雍王一颗心就仿佛被丢到了油锅里煎。
大朝会上,天盛帝虽然金口玉言说要立他为储君,可大朝会之后,皇帝并未下达正式的圣旨确认这件事,礼部对于册封礼一事也是绝口不提。
雍王镇日处于惶恐之中。
今日早朝,萧楚珏主动请命那一刻,雍王的惶恐达到了巅峰。
如今卫氏败落,裴氏势大,失去了卫氏这个靠山,他又变成了一个生母卑微血脉卑贱的庶出皇子,而有裴氏做靠山的赵王萧楚珏势必会乘风而起、全力争夺太子位。
他与萧楚珏明争暗斗这么多年,一旦萧楚珏上位,哪里还有他的活路!他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下朝之后,雍王立刻派心腹给他并不十分愿意求助的人——卫瑾瑜送了信。
因眼下除了卫瑾瑜这个亲自毁了他的“罪魁祸首”,他竟再无其他人可以倚仗信任。
“那个梁音,油盐不进,倔驴一头,就是父皇的一条狗,任本王如何示好,都不肯吐露一字内情,父皇近来待本王也是冷冷淡淡,私下里连见都不愿见本王。瑾瑜,你一向聪明,帮帮本王好不好,只要你能帮我保住太子位,待本王登基,这大渊的江山,本王分你一半!”
雍王情真意切道。
卫瑾瑜淡淡一笑。
“殿下不必惊慌,其实此事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
雍王:“可萧楚珏这回显然是要借谢唯慎的势,谢唯慎这个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姚良玉的庄子,旁人破不了,此人可不好说。听说连北梁那个李淳阳的神鬼阵法都难不住他。要阻止萧楚珏抢功,谈何容易?”
卫瑾瑜转了下酒盏。
眉目在灯影下流露出些许侬丽颜色。
“也不难。”
“明日,殿下也领着自己的兵马到清鹤山庄拿人便是。”
雍王一愣。
“父皇已经派了谢唯慎和赵王过去缉拿姚良玉,本王无名无份,直接带人过去是不是不大合适?再说,本王那点散兵,如何抢得过谢唯慎?”
卫瑾瑜一笑:“他们是去捉拿姚良玉,殿下又不是,怕什么。”
雍王越发糊涂。
“本王不拿姚良玉,那去拿谁?”
“这就要殿下自己想了。自古说话办事,都讲究一个师出有名,可这名头,归根到底都是人造出来的,陛下既没有给殿下这个名份,殿下自己造一个便是。我听说姚良玉痴迷长生之术,在山庄里聚集了一群道士,助他炼制长生之药,甚至以童男童女之血为引。近来京郊发生了好几起婴儿丢失案,殿下若能缉拿妖道,寻回失踪婴儿,那些丢失婴孩的百姓势必会对殿下感恩戴德。殿下既可借势立功,又可给自己营造美名,岂不两全其美?”
这显然是一笔十分诱人且划算的买卖,雍王紧拧的眉峰缓缓舒展。
“好主意啊瑾瑜。”
“可赵王那头呢,难道真就让他白捡一个捉拿姚良玉的功劳?”
卫瑾瑜再度抬袖给自己斟了盏酒,道:“那就要看赵王的运气了。姚良玉是先帝元丰年间的兵部尚书,肚子里藏着不少秘密,不光姚氏的秘密,还有其他世家的秘密,背地里想杀他的人不知几何。押送一事事关重大,中间若是出了差池,譬如路线泄露、囚车不够牢靠,让人犯跑了或死了,负责押送之人,便是吃不了兜着走。”
雍王目光急转,半晌,拊掌喜道:“妙,实在是妙!”
“瑾瑜,你实在是本王的福星。只是如此一来,不仅赵王,那谢唯慎恐怕也在责难逃,你当真对此人没有一点情谊了么?”
卫瑾瑜面无表情饮了一口酒。
“殿下与我相交这么久,还不了解我么。”
“我这个人,素来只认利益,不认人。”
雍王哈哈大笑。
“好,本王就喜欢你这翻脸无情的性子。”
**
谢府,谢琅站在书案前,一手扶案,垂目盯着一张铺满整个案面的东郊地形图研究着。
李崖和赵元一道从外面进来,李崖道:“世子让属下找的人,属下找来了几个,世子可要现在就见?”
谢琅暂时自地图上收起视线:“让他们进来吧。”
“是。”
不多时,赵元便领着五个人走了进来,清一色都是年逾花甲的老先生。
李崖挨着介绍:“这位是赵先生,这位是云先生……都是擅长机关铸造术的,这位云先生,还曾经为江湖第一世家黄家建造过密道。”
五人一起向谢琅行礼。
谢琅抬目一一扫过,问李崖:“公孙昶没找着么?”
李崖道:“属下倒是打听到了公孙大师的居所,可等属下找过去时,旁边邻居说,今日午后,有一辆马车将公孙大师接走了。公孙大师还拜托那名邻居帮他看家,说要外出看望朋友,归期不定。”
谢琅眉峰凝了下。
“可打听到是哪里过来的马车?”
“并未,只听说十分气派,应是位有钱的朋友。”
李崖也深觉可惜。
公孙昶号称上京第一机关大师,世子接了这差事,第一时间便让他去打听此人下落,谁料忙活一日,还是晚了一步。
没了公孙昶帮助,明日围剿清鹤山庄,必然困难翻倍。
谢琅视线落在另外五人身上。
“先把你们各自擅长之事与本世子说说吧。”
五人应是,第一个人刚说完,赵元又从外头进来,道:“世子,赵王也派人送了两个他府中擅长机关铸造术的工匠过来,说希望能给世子帮上忙。”
李崖听了,轻哼一声。
“这位赵王,倒是消息灵通,一听说世子在找擅长机关铸造的人才,立刻就来献殷勤了。”
谢琅沉吟片刻,道:“送上门的,不用白不用,让他们都进来吧。”
赵元应是,立刻转身去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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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谢琅点了五百玄虎卫精锐,并着昨日挑选出的五名机关大师,往位于东郊的清鹤山庄出发。
到了城门口,赵王萧楚珏已经带着府中兵马在等侯。
萧楚珏和谢琅并不熟,甚至有些畏惧谢琅混不吝的名声,但萧楚珏想和谢氏交好、拉拢谢氏的想法已经很久。
眼下正是绝好时机。
萧楚珏于马上客气地和谢琅见了礼,看着对方远胜于常人的英挺身材和面孔,不大敢往跟前凑得太近,只道:“本王将府中精锐全部带了过来,世子只管当自己的兵差遣他们便是。”
一行人往东郊行进,快到地方时,在前面探路的玄虎卫忽过来禀报:“世子,前方有兵马,似乎是雍王府的亲卫扈从。”
“雍王?”
赵王警惕皱起眉。
“父皇又没给他分派任务,他来此处作甚!”
谢琅吩咐继续前行,让李崖亲自去探。
李崖很快回来:“世子,的确是雍王府的兵马,他们说是跟着雍王过来捉拿清鹤山庄里的妖道的。”
“妖道?”
“是,听说姚良玉在清鹤山庄聚集了一大批道士帮其炼制长生之药,甚至以刚满月的童男童女血为药引子。”
赵王冷笑一声:“他早不查证,晚不查证,偏偏挑今日查证,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再说,就算那婴儿失踪案真与清鹤山庄有关,也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事,哪里轮到他过来查证。”
李崖迟疑片刻,却是看向谢琅,道:“雍王的确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同行的,还有督查院的卫御史。”
“今日一早,有丢失婴儿的百姓实名到督查院状告姚良玉及清鹤山庄。雍王听闻此事,主动帮忙查案。”
清鹤山庄位于半山腰,此刻,山下已经聚集了大批兵马,正是雍王带领的雍王府扈从。
因忌惮山上设有机关,士兵们并不敢太靠近庄子。朝阳缓缓自山顶升腾而起,为整座山庄渡上一层灿烂金色,也将悬挂在山庄大门上的那根金鞭映照得越发灼人眼目。
雍王并未骑马,而是身披铠甲,和卫瑾瑜一道立在队伍前方的空地上。
这时,马蹄声自后响起,谢琅领着玄虎卫到了。
殿前司和雍王府的兵马一遇上,双方眼底都有警惕和敌意,赵王随后带着赵王府兵马赶来,空气里已经可以擦出火星。
赵王先冷哼一声,道:“萧楚桓,本王与谢世子奉父皇之命前来缉拿朝廷要犯,还不让你的人让开路。”
雍王站着不动:“你自抓你的人,本王也有本王要办的公案,父皇让你缉拿嫌犯,也没说不让本王缉拿妖道。左右姚良玉就在庄子里,又跑不了,倒是那些婴孩,羸弱年幼,此刻身陷囹圄,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损害的是父皇名声,赵王可担待得起?”
“你——!”
赵王被气得说不出话,只能看向谢琅。
谢琅冷眼看了许久的戏,此刻终于抬起两道犀利剑眉,道:“既然都是为缉拿要犯而来,何必伤了和气,依我看,咱们不如精诚合作。如何,卫御史?”
谢琅视线直接落在那道绯色身影上。
第102章 金错刀(三)
两人特殊关系在场人都明白。
空气静了一瞬。
卫瑾瑜转过身,徐徐一笑,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合作也要讲究先来后到。合作可以,但攻破山庄之后,我们要先进去。”
“三公子你这要求就有点过分了吧。”
赵王立刻警惕兼不满开口:“姚良玉是朝廷钦犯干系重大你们先进去,若是一个不慎让他跑了,谁担得起责任。”
赵王嘴上如此说,实则是防着雍王趁机拿下“攻破清鹤山庄”这桩头功,且以雍王为人说不准还会顺便拿了姚良玉将所有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
卫瑾瑜:“在下也是奉命办事那些婴童情况危急若出了事,下官同样担待不起。”
“也不是没有两全之法。”
谢琅再度开口还是看着卫瑾瑜。
“清鹤山庄内同样危机重重布满机关,若是摸不清情况贸然进去便是送死。不如这样我们一起进进去后我派一队人帮着卫御史一起去解救那些婴孩妖道也可顺便帮你们拿了,如何?”
卫瑾瑜似在思索。
赵王直接反对:“本王不同意。世子咱们总共就带了五百玄虎卫,若再分出兵力给旁人,如何斗得过姚良玉豢养的那群江湖高手。再说,这所谓合作本就不公平,世子与本王带来的兵马皆是殿前司精锐,还有专门破解机关术的大师,就算不与旁人合作,也能破了庄子,将人犯缉拿。倒是卫御史,难道只凭几个督查院的司吏和雍王府散兵就想攻破清鹤山庄么?”
“散兵?”
这下换雍王冷笑:“本王带出来的这群‘散兵’,曾经在猎苑为父皇猎到过猛虎,受过父皇亲口嘉奖,你赵王府这群兵马,又有何功绩?”
“其实赵王殿下所言不无道理。”
卫瑾瑜这时再度开口,嘴角轻扬,淡淡一笑,道:“有殿前司精锐和谢世子坐镇,在下站在此处,的确有些自不量力了。”
“殿下既如此自信,那下官不才,便等着跟在世子和殿下后面捡现成的了。攻打山庄之事,就有劳二位了。”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带着司吏往一边空地上走了。
雍王沉吟片刻,像是努力压下不甘,竟也一挥手,让雍王府兵马退后,让出中间道路。
赵王见雍王府兵马果真老老实实退到了不远处的一侧树林里,冷笑一声,驱马上前,十分客气同谢琅道:“世子先请。”
谢琅抬了下手,玄虎卫迅速沿着山腰线,将整座山庄团团围了起来。赵王府兵马紧随其后。
谢琅自己没急着上前,而是先取出清鹤山庄地形图,将李崖、赵元和几名玄虎卫召到跟前,吩咐了一通。
众人领命,如影子般四散分开,迅速没入山谷之中。
谢琅合上地图,翻身下马,大步往雍王府士兵所在树林走了过去。
卫瑾瑜正靠在一棵树上,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眼,果然看谢琅抱臂站在前面。
谢琅笑了笑,道:“怎么,这就生气了,我说话算话,待会儿攻破庄子,保证先帮你救人还不行么?”
卫瑾瑜一扯嘴角:“不需要。”
谢琅:“怎么,不信我?”
卫瑾瑜:“世子要卖我人情,不如先等攻破了庄子再说。”
谢琅点头。
“行,等着吧。”
他突然伸手,往卫瑾瑜肩上摸去。
卫瑾瑜冷冷看他。
谢琅手指轻轻一拂,收回手,指间多了片蜷曲焦黄的叶子。
这小小一片枯叶,只是在他肩膀上落了片刻,也仿佛沾染上了些许莲花的清香。
谢琅把玩着叶片,忽道:“你今日过来,当真是为了办案么?”
卫瑾瑜羽睫轻轻一扬,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不是为了办案,难道为了郊游么?”
“郊游不至于。”
谢琅指腹碾着叶片,眼底满是探究:“只是时机实在太巧合了,由不得我不多想一些。而且,雍王赵王相争已久,你突然如此热衷帮雍王,难道是打算帮雍王当上太子么?”
卫瑾瑜反问:“怎么,你觉得赵王更有希望?”
谢琅:“你知道,这不是重点。”
“哦?那什么是重点?”
“我还没想到,不过,我知道你卫三公子从不做赔本的买卖。与帮雍王相比,我更好奇雍王能带给你的好处。”
清鹤山庄位于半山腰,且三山环抱,在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典型的易守难攻,再加上山庄内外机关遍布,谢琅一开始就做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然而这持久战的难度依旧出乎谢琅预料。
李崖、赵元带着几名轻功出众的玄虎卫探过一轮地形后,果然触动了许多机关,赵元还险些被暗箭所伤。
李崖记忆力出众,回来后,迅速将见到的机关布置和样态在图纸上画了出来,交给那五名机关大师研究。遇着模糊不清的地方,就接着去探。
在堪堪探了三轮之后,外围机关布置才有了完整的雏形。
五名机关大师围在一起,对着一张张新鲜出炉的机关图纸激烈讨论,面上有兴奋激动,也有紧张,因为他们难得见到如此设置精巧的机关,有的甚至只存在于书本上。
但随着时间推移,惊喜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变成了苦恼与焦灼。因整整一个下午时间,五名机关大师围在一起,只破解了最外围三分之一的机关。
越是靠近山庄,机关越是精巧难解。
“此物瞧着像‘黄雀’,但与‘黄雀’又不完全相同。”
“还有此物,与多年前江湖上流传的‘化尸水’十分相似,清鹤山庄里,难道还有这样邪门的东西么……”
“‘化尸水’好歹还有个具体形态,这种散播在空气里,无形无色无味,却能引来毒蜂的花粉才最是危险……”
谢琅立在一边,眼瞧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偏头道:“到了夜里更危险,入夜之前,必须有对策。”
众人面有难色,然而对上谢琅犀利面孔,又不敢直接抗议罢工。只能委婉道:“世子,非是吾等不尽力,实在是这些机关毒药太可怕了。若是单纯拆除机关,还不算太难,可一旦动机关,就能触发藏在暗处的毒药,一个不慎,便是尸骨无存呀。”
“不能先配制出解药么?”
“世子有所不知,这些毒药,有的连江湖上已经失传许久,有的药性不明,便是请个神医过来,恐怕也不能几个时辰研制出来解药。”
“道理我明白。”谢琅:“只要是人造的东西,总会有弱点,既然解不了,就想办法避开。”
众人只能继续焦灼研究。
“要是公孙昶在就好了。”
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立刻有人不屑反驳:“那家伙恃才傲物,又目高于顶,本事没多少,惯会给自己营造名声,来了还不够添堵添乱,亏得你还惦记他!”
夕阳彻底沉下,这时,幽深一片的山庄里忽然亮起点点明灯,如银带一般在半山腰蜿蜒铺展开。紧接着,丝竹之声自内传来。
李崖皱眉:“这姚良玉也忒嚣张猖狂,明知官兵围了山,竟然丝毫不慌,还故意弄这些声响挑衅。”
“谁让人家有本事呢。”
谢琅意味不明道了句,忽然偏头,往不远处树林里望去。
准确说,不仅谢琅,连不少玄虎卫和那些正火急火燎钻研机关的老先生亦忍不住搜寻着看了过去。
这头山庄久攻不下,那头,雍王府的士兵竟是在树林里烤起了野味,一阵阵肉香穿透空气林木浓烈飘来,让这边已经忙活了一下午的人简直要馋得流口水。
赵王府士兵亦未能幸免。
只是畏惧赵王脾性,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李崖舔了舔唇,和谢琅建议:“世子,要不咱们也先吃点填填肚子……”
谢琅看他一眼,李崖立刻吓得闭嘴。
谢琅再度抬眼望去。
树林里支着一个不小的火堆,一群人正围着火堆坐着,有雍王,雍王府谋士,侍卫统领,自然,还有那一抹十分显眼的绯色身影。
那人正动作优雅地拨弄着一只烤野兔,绯色官服被火光渡上一层朦胧惊美颜色,暗夜里,唯那一段雪白的颈格外引人注目。
虽然看不到脸,可从动作与偶尔偏头与人说话的姿态来看,分明是嘴角含笑,言笑晏晏的模样。
赵王萧楚珏也饿着肚子耗了一下午,他没料到,姚良玉这座清鹤山庄竟比传闻中还要坚固危险,连谢琅这样战功彪著恶名在外的人物都被阻在了山庄外,而非想象中的势如破竹。
萧楚珏养尊处优惯了,在战场上的经验,甚至连雍王萧楚桓也比不过,寒冬腊月的恶劣天气,如此在京郊山上吹了一下午的冷风,他可谓又冷又饿。
而他奋力捉拿钦犯、忍饥挨饿的功夫,雍王府士兵竟然优哉游哉在隔壁烤起了野味。
不消说,肯定是萧楚桓的主意!
萧楚珏直接发话:“把帷帐拉起来,谁敢动摇军心,本王第一个不饶他。”
赵王府士兵登时不敢再乱看,匆匆去扯帷帐。
萧楚珏本人则来到谢琅面前,原本满肚子疑问,然而对上对方犀利冷峻的面孔,和过于高大的身材,满腔疑问没来得及倒出来,又吞回了肚子里。最终只是客气问:“本王那里有现成的酒食,世子可要过去同用一些?”
“不用。”
谢琅视线仍盯着树林那边,忽定在一处,问李崖:“那是何人?”
李崖跟着望去,只见雍王府一众幕僚中间,坐着一个手握羽扇,身穿青色文士袍,腰间挂着一个酒壶,这样寒冷的天气,竟胸口坦露,举止放荡不羁,此刻正举着一整只烤兔腿,大快朵颐,不时解下腰间酒壶灌上一口酒。
“这是——”
李崖越看越觉得眼熟,突然想到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副画像,展开,比对着那人看了又看,诧异道:“公孙昶?!”
“他怎么会在此处?!”
谢琅放下臂。
“看来,是咱们轻敌了,这合作,是不能不谈了。”
谢琅大步往树林里走去。
赵王惊疑不定站在原地,问李崖:“那人当真是传闻中的上京第一机关大师公孙昶?”
李崖答:“和画像一模一样,尤其是脸上那颗痣,错不了。”
赵王暗暗捏紧拳。
他千算万算,竟还是被萧楚桓给摆了一道。
这功夫,谢琅已经走到了篝火旁。
“谢世子?”
雍王第一个起身,热情打招呼。
谢琅道:“殿下这里的野味十里飘香,实在令人馋得不行。”
雍王大笑一声。
“能得世子欣赏,是他们的荣幸,世子快请坐。”又吩咐:“来人,快去给世子取坛好酒来。”
谢琅环视一圈,直接在卫瑾瑜和另一名雍王府幕僚中间展袍坐下。
那幕僚一惊,连忙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卫瑾瑜瞥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偏头和旁边另一人说话。
雍王亲卫将酒奉上,谢琅道:“殿下好兴致,出门办案,还带着好酒。”
“让世子见笑了。”
雍王一派豪爽:“本王带的这几个歪瓜裂枣,几斤几两,本王心里比谁都清楚。本王料定他们没那本事攻破山庄,搞不好要在山里过夜,特意带了这些酒给他们暖身用的。”
谢琅启开酒坛,喝了口,赞叹:“罗浮春,上等好酒,殿下豪阔。”
“不过殿下实在太谦虚了,殿下既然能请到公孙先生来助阵,可谓智珠在手,如虎添翼,攻破区区一座清鹤山庄,不在话下。倒是在下无头苍蝇似的忙活了一下午,让诸位见笑了。”
被他一语戳破,雍王也不尴尬,反而如常笑道:“世子言重了,本殿下与公孙先生也是偶然相见,一见如故。公孙先生与本王一样都是性情中人,本王只是顺路邀他来东郊一游,并未想过靠公孙先生来破阵。听说世子也找了不少机关大师,加起来怎么也比一个公孙先生强吧。”
“而且,今日本王主要是来帮助卫御史破案的,卫御史没有发话,本王是绝不敢妄动。再说,本王那皇弟,也看不上本王这些散兵。本王也想通了,这天下间有聪明人,必然就得有本王这样的愚人相衬,本王有自知之明啊,便也不抢那风头了,免得闹笑话。”
谢琅笑了声,又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卫御史,谈谈?”
他把玩着空酒碗,终于转身,看了眼身边人。
卫瑾瑜正慢条斯理吃一小片烤兔肉,旁人都是大快朵颐,独他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将肉一片片割下,那徐徐优雅的模样,不像在吃烤兔肉,倒像在□□美的鱼脍。
“谈什么?”
卫瑾瑜继续割着肉片。
这回割下一片肉,并未自己吃,而是递给了斜对面的公孙昶。
公孙昶揩揩油手接过,很是受用道:“多谢三公子。”
谢琅看得扎眼。
面上不动声色道:“自然是谈谈咱们如何精诚合作。”
卫瑾瑜继续不紧不慢割第二片肉。
“在下只带着两个司吏,势单力薄,不成气候,怎能与世子麾下精锐相比,这合作又从何说起。”
“是我谢某人有眼不识泰山。”
谢琅盯着那匕首锋利刃面切开烤得焦黄滋滋冒油的表皮,将薄厚均匀的一整片兔肉切下,动作堪称漂亮。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带来的那五名机关大师,只破了外围三分之一的机关,眼下已经陷入僵局。再这么耗下去,就算耗到明天晚上,他们都未必能找到解决之法。”
“是么?”
“世子天纵英才,雄姿英发,都束手无策,在下更爱莫能助了。”
卫瑾瑜将新切下的兔肉递到旁边督查院司吏的碗里
对方十分不好意思道:“下官自己来便可以,怎么好一直麻烦卫御史!”
卫瑾瑜微微一笑,道:“无妨,左右我闲着也是闲着。”
公孙昶在对面道:“卫御史,能否再给在下一片?卫御史切的肉,肥瘦相间,薄厚匀称,实在深得吾心!”
卫瑾瑜欣然应下,举起匕首,要切第三片肉时,旁边直接伸过来一只手,将匕首拿了过去。
“我来给公孙先生切。”
谢琅看着卫瑾瑜,道。
公孙昶“啊”一声:“这这,这如何好意思。”
谢琅手起刀落,已又准又快割了一片肉下来。
公孙昶看着那片崎岖不平毫无美感可言的肉,显然不是特别满意,然而碍于谢琅威势与那双如冷剑一般颇压迫的眉眼,还是接了过去。
谢琅另切了一片薄如蝉翼,色泽几近透明的肉片,递到卫瑾瑜面前。
卫瑾瑜看了眼,没立刻接。
公孙昶看看那片肉,又看看自己手里的肉,忽然觉得有些不香。
“我同意你们先进去,如何?”
谢琅道。
这话一出,雍王立刻抬起头,视线落在卫瑾瑜身上。
众人注目下,卫瑾瑜终于慢悠悠接过肉片,道:“成交。”
公孙昶的突然出现,显然让其他五名机关大师颇是忌惮。
众人一起站在山峰前,卫瑾瑜道:“接下来就有劳公孙大师了。”
“好说好说。”
公孙昶摇动羽扇,打量着对面伏卧在夜色中的山庄,啧啧感叹:“不愧是天下第一庄,果然奢豪。”
谢琅站在另一边,道:“我的人已经将所有机关位置和形态一一标注下来,大师可要先瞧瞧?”
“世子好效率。”
公孙昶称赞着,顺便接过了李崖递来的图纸。
谢琅道:“山庄外散布着许多致命毒药,比那些隐在暗处的机关更防不胜防,眼下已经入夜,危险加倍,想攻破山庄,恐怕最早也要等到明日了。”
公孙昶盯着图纸看了片刻,却是道:“世子此言差矣。”
“依在下看,这夜里,才是攻破此山庄的最佳时机。”
其余五人皆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向公孙昶。
一人忍不住道:“公孙昶,世子是奉命捉拿朝廷钦犯,事关重大,眼下可不是你吹牛皮的时候。那些毒药,无形无味,白日里尚难以分辨,夜里贸然靠近,岂不是送死!”
“没错。你要送死自己去,别拉着我们陪葬!”
独卫瑾瑜道:“先生既如此说,想来自有道理。”
第103章 金错刀(四)
“还是卫御史慧眼独具呀。”
公孙昶摇扇一笑:“这世上越是烈性的毒,浓度越高,除了璋毒这等天然毒素其他人为制造的毒药,想要在空气里经久不散,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这清鹤山庄外散布的毒药才会借助风与花粉、甚至是毒蜂之力。可即便是花粉这山里的花也是有限的一朵花,也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源源不断往外散播花粉。”
“夜间看似危险,依某看,倒是机会!”
其他五人面面相觑,几乎齐声质问:“这世上毒花毒草种类繁多各有习性你怎就确定这些毒花夜里散出的花粉少?”
“眼睛看不出来可以用脑子看。”
公孙昶将羽扇往对面一指:“那座山名承阳山,山如其名坐北朝南地形优越,清鹤山庄恰好又建在南面山腰上能在其附近旺盛生长的毒花必然喜阳凡是喜阳的花无论毒花还是神花到了夜里,都会减缓生长保护枝叶花蕊。而近来连降大雪,一入夜,山间湿气最重,粉粒无风难动,便是再厉害的毒粉,也很难大面积扩散。”
他有理有据,徐徐道来,另外五人一时找不出证据来反驳,便道:“即便如此,也只是证明毒粉扩散速度变慢而已,并不能证明空气中没有毒粉,说不准毒粉混在湿气之中,会加剧毒性。”
公孙昶竟也点头。
“道友所言不错,的确有这种危险性。”
“然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
他卖了个官司,却不接着往下说了。
一直沉默的谢琅忽道:“没错,的确有一个办法。”
其余人皆看向他,包括赵王与雍王。赵王问:“世子所说方法是指?”
少年将军眉眼犀利若寒剑,沉沉盯着那座丝乐环绕的山庄,慢慢吐出两字:“火焚。”
“火焚?!”
这下不仅赵王雍王,连那五名机关大师都霍然变色。
“世子,这这这,这如何使得,会不会太冒险了些。”
“是啊,纵火焚山不是小事,万一弄巧成拙,激怒了那姚良玉可如何是好。”
“而且一旦火势蔓延起来,咱们行动也受阻,很容易触碰到机关。”
众人议论纷纷,卫瑾瑜道:“在下倒是觉得,谢世子这法子可行。要焚毁这等毒物,夜间的确是最佳时机。”
这话若换作旁人说也就罢了,出自卫瑾瑜之口,众人不掩惊讶与意外。
卫瑾瑜:“一则,白日里花粉散播在空气中,漫山遍野都是,若用火焚法,可能会加速花粉传播。夜里湿气虽重了些,但花粉都被压在湿气之下,只要这把火足够快足够烈,毒物来不及扩散,便可被焚为灰烬。”
“二则,这区区一座山庄,又非化外之地,姚良玉有恃无恐,敢在此布下重重机关,无非是借助山川树木遮掩,焚掉这些障眼之物,方能看清底下到底藏着哪些怪物。”
公孙昶优哉游哉听着,笑着点头。
“卫御史所言,正合吾意!”
“当然,还有一个最切实际的好处,山间如此寒冷,放把火,咱们也能好好暖和一下。”
此人放浪不羁惯了,没人理会他这冷笑话。
卫瑾瑜道:“只一点,若要放火,需先确认这方圆数里内没有百姓居住。”
“这是自然。”
谢琅接过话。
“白日我已命人提前探查过,也和当地州府官员确认过,这整座山头和附近田庄皆是姚氏属地,因为山上布有打量机关,附近并无百姓居住。”
公孙昶一拊掌。
“如此,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赵王迟疑道:“还有一个隐患,如果直接用火焚之法,会不会一个不慎,把姚良玉的庄子也烧了,届时人犯出了差池,如何向父皇交代。”
“不会。”
卫瑾瑜明显带着讥嘲开口:“姚良玉最是惜命,这庄子建在这等崎岖之地,必有充足的应对大火的法子,否则夏日里一道雷劈下来,都可能把他这辛苦经营的宝地烧成灰。”
“说不准待会儿火烧起来,他还得帮咱们灭火呢。”
公孙昶大笑插话:“御史这话真是妙哉妙哉。”
计策已定,接下来就是具体执行。
谢琅先命李崖和赵元去准备引火需要的桐油和松火,公孙昶负责将机关破解之法一一列出,传授给十名玄虎卫都头,再由这些都头传授给所有士兵。
赵王府与雍王府士兵分别从左右侧方掩护胁从。
李崖道:“赵王与雍王不睦,世子把左右侧方都交给他们,会不会太冒险了?”
谢琅:“正因为他们不睦,我才让他们分守左右方。赵王与雍王互相较着劲儿,谁也无法容忍对方摘得头功,必会倾尽全力以赴。”
山庄内,丝竹管弦,灯火通明如昼。
姚良玉身着道服,和一群同样身穿道袍的道士们聚在一起,面色酡红,纵情宴饮,姚良玉怀中还抱着一面精巧小鼓,喝到尽兴处,他便击鼓而歌,须发皆张,宛若雄狮吼叫。
“道君真是好胸襟!”
“那还用说,道君可是先帝爷钦封的镇国大将军,自然气概豪迈,那条麒麟金鞭便是最好印证。”
道士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恭维着。
姚良玉痴迷丹术,“道君”这个称号,便是他自封,据说是因为某日睡梦中,姚良玉梦见仙人赠他丹书三卷。如今连山庄里的下人也如此称呼他。
“道君,道君!”
仆从自外匆匆进来。
“对面官兵似乎开始行动了。”
姚良玉眯眼击着手鼓,丝毫不慌,面上满是桀骜不屑。
“蹲了一天,再不活动活动筋骨,怕要冻死在这山中了。”
“这山中的怪兽,向来都是昼伏夜出,晚上出来吃人。本君这庄子便如猛兽,如今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那些自不量力的猎物主动偷网呢。传令下去,今夜本君要彻夜欢饮,珍馐添满,歌舞再起,谁也不许停!”
众道士齐道:“道君好气量!”
也有人说:“道君,听闻此次朝廷派来的是北郡谢氏之子,此子名声不大好,可功夫谋略没得说,在战场上也是出了名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道君也得防着一些呀。”
“北郡谢氏?”
姚良玉冷哼一声。
“本君当年征战沙场时,他谢兰峰还在北郡喂马,给人当马夫呢。”
“区区一介寒门军户,如今仗着皇帝抬举,也想从世家口中分羹,也不怕身上的马粪味儿把那金銮殿给熏坏了!”
“本君连谢兰峰都不放在眼里,岂会在意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众人哈哈大笑。
仆从见状,也识趣退下,不敢再打扰主人雅兴。
今日天边只有一弯残月,月光被一层乌色的纱罩在云层后,只偶尔漏下几缕银光。苍幽不见五指的密林里,一道道乌色人影犹如鬼魅,沿绳索攀援而上,一面拆卸隐藏在暗处的机关,一面接着山石匕首之力往上攀爬。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第一丛火光自密林深处燃起,如火星一闪后,冲天火焰犹若火龙窜起,迅速向四周蔓延开来。
两个负责守门的道童用力揉了揉眼,疑是看错,待那火龙以煊烈破竹之势将半面天际都灼得通红,天空仿佛烧起了火烧云一般,两人方遽然变色,迅速往宴会厅方向奔去。
“道君,道君,不好了,着火了!”
“起大火了!”
这时,山庄里的仆从都看到了天空中诡异的红色,也在道童惊慌的呼喊中后知后觉意识到那红色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时,惊呼声四起,整个山庄都乱成了一锅粥。
宴会厅里,姚良玉和道人们已经喝得有些醉醺醺,姚良玉摇摇晃晃站起,正要后面大殿里去看自己的丹炉,山庄管事便冲了进来。
“放火?!”
不仅姚良玉虎目圆睁,歪倒在地上、榻上的道人们也都一个激灵,吓得酒意全消,慌忙爬起。
“道君,没想到此子竟想出如此阴狠歹毒,他这是破不了道君布下的龙门阵,便打算将道君活活烧死交差啊。”
“道君,这庄子里全是道君心血,还有那长生丹,道君务必想个法子才是……”
姚良玉阴沉着面尚未说话,道人们先慌了起来。
他们贪慕富贵不假,可也不想为了那点富贵荣华,把命葬送在这里。
姚良玉一时意外之后,却是迅速恢复泰然之色,冷笑一声,道:“区区一点火,就想焚掉本君,痴人做梦!姚长,启动水阵!”
姚长,即姚氏家奴,也是眼下这座庄子的管事。
“是,是。”
姚长迅速领命去了。
姚良玉宽大道袍一甩,当先走了出去,披头散发,声若长啸:“本君要亲眼看着他们成为本君饕餮儿腹中之餐。”
众道人面面相觑,只能战战兢兢跟了上去。
庭院里,所有仆从已经被姚长召集过去启动水阵,顷刻,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巨大的机关启动声自山庄四面响起,紧接着,竟是在这寒冬夜里,响起溪流奔涌之声。
连常出入此间的道人都惊疑不定。
“道君,这是——”
姚良玉道:“是本君蓄夏雨为池,教人精心打制的共工水阵!”
这名字一听就了不得,众道人肃然起敬,听着这怪物出动一般的动静,心中的惊慌竟也少了些。
很快,那些冲天火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下去,四下只闻河流奔涌之声。
姚长在一边解释:“这不是普通的水,水中有道君亲自研制的‘蚀骨水’,凡有触碰者,皮肤溃烂,直到成为一堆白骨。”
道人们面上敬仰之色愈重。
姚良玉问:“长生丹炼制得如何了?”
一名道人立刻答:“只需今夜子时,加入最后一味药引,便可药成。”
“道君放心,那些药引,精养了这些时日,已经全部准备妥当,等待入药了。”
姚良玉颔首称赞:“做得很好。”
山庄外火势已经全部被扑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万物蛰伏,安静以至有些诡异的静。
也不奇怪。
蚀骨水过处,别说人了,这山间的一切草木生灵都断无活理。
姚良玉眉间带着睥睨一切的傲慢,袍袖一挥,转身往回走,继续未尽的宴饮,然而就在这时,这死寂之中,突然迸发出一阵令人胆破的喊杀声。
紧接着,四面八方都是这种可怖声响。
姚良玉万年不变的面上终于出现裂痕,而这一霎功夫,山庄大门,已被巨物自外轰然撞开,变作两片废木,在风中哀嚎着摆动。
第104章 金错刀(五)
“怎么是你?”
看着施施然走进来的卫瑾瑜与雍王姚良玉露出明显意外色。
他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毒辣辣落在那一身绯色的少年郎身上。
哼道:“朝廷派来缉拿本君的,不是北郡谢氏子么?怎么变成了你们?”
卫瑾瑜嘴角弯起一点弧度。
“因为道君这条命值钱人人都抢着要呢。”
这等情形下,这样的话绝对称不上恭维,倒是带了嘲讽与奚落之嫌。
姚良玉上上下下将卫瑾瑜打量一番:“早听说卫氏出了个数典忘祖的孽障牙尖嘴利巧言令色如今一看,还真是名不虚传。”
“可惜呀,这齿再坚,嘴再利,骨头也只有那点斤两。眼下你们距老夫只有一箭之遥你们敢往前走一步么?”
卫瑾瑜垂目往地面扫去似乎在揣测这短短一箭距离下方到底隐藏着多少机关。
雍王则道:“姚良玉,本王既能踏平你这座山门便能踏平你整座庄子负隅顽抗是没有意义的。你若识相,不若乖乖束手就擒!”
姚良玉仰天大笑。
“真正该束手就擒的是尔等才对吧!”
“尔等当真以为本君这清鹤山庄遗世独立这么多年只靠外面那层空壳么。”
卫瑾瑜还在用眼睛寸量着口中道:“在下只在书中听过‘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道君地下这玄机看来可那始皇宫殿媲美。”
姚良玉神色洋洋,袍袖被风吹得鼓荡开来配上那一头披散着的长发,倒真有了几分冯虚御风的仙人气质。
他道:“你这小孽障,倒是个识货的。”
“本君今日心情好,原本可以放你们一马,可惜呀,你们放火烧山,不仅扰了本君清净,还焚毁了本君细心栽培的宝贝,破坏了本君的心情,本君就是想发善心也不可能了。不过,本君可以给你们一个选择死法的机会。”
卫瑾瑜终于抬起头。
“道君既然觉得这座庄子可以与始皇宫殿媲美,那可知晓,始皇那座宫殿,最终也是焚于烈火之中。”
“这世上再坚固之物都有弱点,道君这座庄子,抑或说道君本人,弱点又是什么呢?对于朝廷缉捕,道君如此有恃无恐,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这座庄子么?”
姚良玉双目轻轻一眯,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卫瑾瑜。
那目光像既是在看卫瑾瑜,又像是透过那张脸,在看另一个人。
半晌,冷笑一声:“凭你一个数典忘祖的小孽障,也敢来本君这里套话?你想焚了本君的庄子,也得有那个本事,你的火在何处,烧得起来么?”
他话音方落,一箭忽若流矢,破空而来,呼啸着掠过浓稠夜色,也掠过姚良玉和众道人的头顶,疾风似的,直直往山庄后方飞射而去。
虽然只是流星一闪的功夫,然而那一箭的摄人威力以及在空气中带起的余响,却教人汗毛直竖,魂飞胆寒,几乎所有人都在想:这究竟要何等的臂力,才能射出这样惊世一箭。
刺耳呼啸之后,那箭便消匿了踪迹,似乎只是震慑之用。
“本世子这一箭,尔还满意?”
一道慵懒声音自外响起,透过洞开的山门,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身着玄甲,手挽铁弓,寒剑一般高踞在马上的少年将军。
众道人又是一阵胆寒。
这样高的山坡,竟有人可以策马上来!
外头火把攒动,兵马齐聚,却只是停在山庄外,并不越过大门。
姚良玉武将出身,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那一箭的实力与威力,他目中讶色一闪而逝,显然没有料到,被他踩入尘泥的北郡谢氏,十多年过去,在北境风沙与北梁铁骑磨砺下,竟已磨炼出如此恐怖杀伤力。
难怪皇帝敢如此有恃无恐。
那一箭——
姚良玉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突然,有什么东西自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道君,道君!”
仆从慌张的声音自后焦惶传来。
“道君不好了!丹炉,丹炉——”
姚良玉霍然转身:“丹炉如何?!”
他怒目圆睁,仿佛恶神,仆从一时被吓坏,竟脚一软,跌落在地,哆嗦着说不出话。然而已经不用说什么,因山庄后方突然冒起冲天火光。
“丹房外面着火了!怕会殃及丹炉!”
仆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补全了后面的话。
“杀了他们!”
姚良玉撂下一句,转身大步往后殿急急走去,随着他指令,齐刷刷数十道黑影自暗处现身,一字排开,显然就是他重金豢养的死士与江湖高手。
众道士鹌鹑一般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雍王已高声下令:
“来人,将这群妖道给本王拿下!”
埋在地下的机关也如同怪兽一般,破土而出,射出一道道暗箭,或是其他暗器,雍王府兵马竟一时不得前进。
公孙昶带着五名机关大师,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可累死某了,这山路怎这般难走!”
说完,肩膀忽被人抓住,扭到一边,紧接着,一支毒箭几乎贴着他脸皮擦过。
公孙昶啊呀惊叫一声,扭头对抓着他的人道:“卫御史,多谢多谢啊。”
“先生还是先破阵吧。”
“好说好说。”
话音刚落,肩膀竟再度被人抓起,准确说,是被人如拎鸡仔一般拎起。好可怕的臂力,公孙昶脚离地,陡然腾空,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在心里惊呼了一声,一道冷沉声音已自上方传来。
“你说方法,我来破!”
暴烈刀锋斩断一根根迎面击来的冷箭,谢琅一手提刀,一手提着公孙昶,在箭雨中游走。
公孙昶何曾经历过这等惊魂时刻,下意识双手抱头,道:“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①……是九宫八卦阵,阵眼,阵眼在巽位,往东南三步……”
他看一眼,缩一下脖子,恨不得把惜命二字刻在脑门上,谢琅手起刀落,顺利拆掉第一个阵眼。
公孙昶忽道不好,大喊:“错了错了,快退!”
果然,伴随着一道巨大轰鸣,地面上竟突然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纹,仿佛有无形的手隐在地底深处一般,那裂痕竟越来越大,俨然要将整个地面切割成两半。
更密集的箭雨自裂缝深处激射而出。
赵王焦灼等在外面,根本不想遵守那劳什子约定,原本见阵眼被拆,已经要带领赵王府兵马冲进去,看到这诡异可怕的东西,硬是刹住了步子。
谢琅拎着公孙昶迅速掠至安全地带。
“怎么回事?”
“不是一个‘九宫八卦’,是两个九宫八卦,俗称复阵,复阵有两个阵眼,一明一暗,如果只拆掉一个阵眼,非但无法破阵,反而会启动暗阵,没想到这姚良玉竟有这等本事。”
“怎么破?”
“容某想想。”
卫瑾瑜忽在一边道:“复阵,取周而复始之意,明阵的阵眼在暗处,暗阵的阵眼,兴许在明处。”
“啊!”
公孙昶用羽扇一拍脑门。
“卫御史所言不错,某倒是一叶障目了。明处……”
他举目四顾,沿着整座山庄打量起来,并掐指迅速算着,视线逡梭一圈,最终定在某处,笑道:“有了。”
他用扇子为谢琅指:“世子看到正殿最高处,殿顶正脊上的那只鸱尾没有,若某所算不错,阵眼便在那处。”
谢琅已经看见。
然而要到达对面殿顶,拆下鸱尾,不仅需要冲破箭雨,还要冲破那一排死士的围剿。
鸱尾沐浴在月光下,被渡上一层银芒,仿佛穿着一件精美衣物,在暗夜里发着光。
谢琅盯着看了片刻,问:“拆除此物便可?”
“没错,但是——”
没但是完,公孙昶两脚再度离地。
无匹刀锋大开,谢琅人若疾风,直接拎着人迎着箭雨冲去。几个飞纵,竟然真的越过密集冷箭与同样有些震惊的杀手,飞掠到了对面殿顶上。
杀手们后知后觉围了上去,呈扇形将二人包围在屋顶上。
谢琅紧了紧护腕,把公孙昶往屋脊上一丢,又从靴中拔出一柄短刀丢给他,道:“用最快速度拆!”
他自己则提刀立在殿脊之前,刀锋出鞘,高大巍峨身影落下长长一道阴影,将公孙昶严严实实遮住了。
杀手们一拥而上。
公孙昶恐高,哆哆嗦嗦趴在殿脊上,根本不敢往下看,耳边只有兵刃缠斗声和呜呜风声。他把羽扇往腰间一别,捡起那把短刀,为保证身体平衡,直接骑坐在殿脊上,去拆那尊鸱尾。
每拆一下,手便抖一下。
卫瑾瑜站在下方,袍袖鼓荡,唇角轻抿,微微仰头,也一动不动盯着殿顶方向。
暴烈刀光缠斗在一起,因为速度太快,几乎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但被围攻的那个,却能清晰判断出。
伴随着一声裂响,地面巨大的裂缝,竟然开始慢慢合拢。
不消说,是公孙昶终于拆除了一部分阵眼,然而只是一部分而已,除了那一小段,整个地面依旧是开裂状态。
雍王焦灼立在一旁,问:“现在该如何?”
卫瑾瑜盯着那条摇摇晃晃,在箭雨中间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竟道:“我们穿过去,去后面拿人。”
“今日这首功,是殿下的了。”
雍王反应了一瞬,才明白卫瑾瑜的意思。
谢唯慎还在上面拼死奋战,卫瑾瑜是直接不打算管这边了。
“好。”
“本王果然没看错人。”
雍王用力握了握拳,忍不住感叹:“瑾瑜,你还真是心冷如铁啊。”
第105章 金错刀(六)
赵王府亲信第一时间将消息禀报给赵王。
赵王脸色大变:“这个萧楚桓竟然趁虚而入!本王便知与他们合作便是与虎谋皮!快,随本王一道追上去。”
然而等赵王带着兵马入了山庄院中,正在拆阵眼的公孙昶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原本能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再度裂开一道大口子,毒箭没头苍蝇似的乱窜起来。
赵王只能匆忙带人后退。
等鸱尾终于被拆掉,死士全部被斩杀裂开的地面慢慢合拢住已是一刻之后。
谢琅拎着公孙昶自殿顶飞掠而下见只有赵王焦灼站在箭阵外,并不见其他人踪迹,只略一想,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默了默,吩咐李崖和赵元:“去后殿。”
后院火还未被完全扑灭但火势已经得到控制姚良玉披头散发口角流血手脚四肢皆被雍王府士兵用铁链紧紧缠着,显然受了伤跟着逃窜过来的道士们也都老实跪在阶下。
十来个被解救出来的婴童瑟瑟偎在一起皆梳洗齐整,显然被静心装扮过。只是这样年纪的孩童面色一般应是红润的脸蛋应该是红扑扑的这些婴童却面黄肌瘦目光呆滞面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唯眼睛大得惊人且透着恐惧。
殿中立着一座巨大丹炉,炉上用朱砂绘制着复杂图案,显然,这里正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仪式,而这些婴童,正是祭品。
卫瑾瑜原本冷眼站着,察觉到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看,偏头,才发现是一个十分瘦小的男童。
视线对上,男童也不回避。
卫瑾瑜走过去,从袖中摸出一颗桂花糖,递到了男童面前。
男童伸出瘦小脏兮兮的小手,接过,小心翼翼含在了嘴里。
其他婴孩也巴巴望了过来。卫瑾瑜没带那么多糖,便将随身携带的一块糕点掰成许多块,依次给他们分了过去。
婴童们畏惧姚良玉和那群道士,也畏惧凶神恶煞闯进来的士兵,唯独卫瑾瑜这个长得最好看的年轻公子让他们感到亲近信任。
谢琅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紫金八卦炉?!”
后面传来一声惊呼,公孙昶腰间插着羽扇,形容颇是狼狈地赶了过来。见到殿内打造精致的紫色丹炉,眼睛一亮,也顾不上累了,立刻奔过去查看。
这厢,赵王雍王两拨兵马亦在殿前相遇。
“卫御史,你们督查院行事,便是如此不讲道义么?我们在前面辛苦破阵,你们不帮忙也就算了,竟还趁虚而入,跑到后院来抢功。”
赵王脸色铁青开口。
卫瑾瑜不紧不慢分完最后一块糕点,方转过身,嘴角轻扬,道:“殿下这话从何说起,事有轻重缓急,在下只是在适当的时机做了合适的事而已。这后殿里的情形殿下也看到了,若非雍王殿下带人及时赶来,这些婴童,就要葬身丹炉,沦为祭品。”
“再者,当时形势危急,雍王殿下为了以最快速度救人,也是以身涉险自箭阵穿过,险些被毒箭所伤,如此功劳,怎么到了殿下口中反倒变成了抢功。”
赵王冷笑:“卫御史口齿伶俐,本王甘拜下风。”
“人犯既已全部擒住,咱们便各司其职,各拿各的犯人吧。”
卫瑾瑜:“这是自然,在下只负责妖道和婴童之案,也无闲余人手押送其他人犯。只有一点,今夜雍王殿下冒死穿过箭阵,捉拿姚良玉,解救受害婴童,有目共睹,还望殿下面君时能如实禀报。”
赵王臭着脸不说话。
谢琅用布条随意缠了下臂,示意李崖上前交接。
李崖应是,带着几名玄虎卫走了过去,雍王府士兵立刻询望向雍王。
雍王摆手,示意放人。
双方交割完毕。
雍王亦没理会赵王,颇是风度翩翩同谢琅道:“人犯本王已经全须全尾交给世子了,剩下的事,就与本王与卫御史无关了。”
除了姚良玉,清鹤山庄所有仆从也全部被缉拿。姚良玉武艺高强,玄虎卫特意准备了押送重犯才会用的铁笼子。只是铁笼子不好运上山,在山下停着,玄虎卫便先取来重枷,准备给姚良玉戴上。
然而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一直站得直挺挺不动的姚良玉忽然大喝一声,体内爆出一股雄浑内力,挣开锁枷,往殿内逃遁而去。李崖等人也算高手,不妨有这个变故,立刻往殿内急追而去。
姚良玉一路打伤护卫,来到了丹炉前。
眼看着再度被玄虎卫团团围困住,退无可退,他竟掉头,纵身一跃,直接跳进了那尚在熊熊燃烧的丹炉里。
李崖面色遽变,脑中轰然作响。
“世子,这——”
李崖声音都在发抖。
晚一步进来的赵王也被这不可思议的场面惊住,僵在原地。
“取水去!”
谢琅大喝,公孙昶急急从丹炉后跑了出来,用力摆手:“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炉底有机关,这火不是普通的火,用水浇会加大火势。”
谢琅依旧吩咐取水。
李崖从偏殿端了盆水,倒入丹炉,炉中火骤然窜起丈余高。
谢琅皱眉,道:“那就拆机关。”
“更不可。机关与丹炉一体,贸然拆机关,丹炉会自动引爆,万一地下埋着同样的机关,整座庄子都可能被夷为平地。”
“其他办法呢?”
“没了。”公孙昶摇头叹气:“这样的丹炉,人跳进来,只怕连骨头渣都找不到。”
谢琅捏了下拳,转身大步出了殿,停在跪着的一排道士面前。
道士们本就如惊弓之鸟,见状,俱吓得缩了缩脖子。谢琅抽出刀,横在第一名道士颈间,问:“丹炉机关怎么破?”
“贫道不知道……”
道士话音刚落,脑袋已经离开身体,骨碌碌往阶下滚去,剩下的半截尸体也迟一步嘭得倒在地上,留下一大摊血。
这一刀快而狠辣,其他道士都吓得冻得原地,面如白纸,抖如落叶。
谢琅刀已横在第二名道士颈间。
雍王和赵王都被震得不敢说话。
“丹炉机关怎么破?”
谢琅重复问。
那道士身体剧烈颤抖着,已然吓瘫,根本说不出话。
谢琅刀锋再度要落下时,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手,按在了刀上,手指白皙修长。
谢琅抬头,看到了卫瑾瑜。
卫瑾瑜道:“这是我的犯人,你逾矩了。”
谢琅不动。
卫瑾瑜:“就算你把他们杀光,他们也说不出那机关所在,何必费这力气。你若是真想审,我倒有个法子。”
他视线落在那些道士身上,在道士们饱含希望的视线里,用冷漠而平静的语调道:“让他们自己挨个往炉子里跳,他们若知道机关所在,总会说出来。”
道士们原本希冀卫瑾瑜能解救他们,听了这话,顿时看厉鬼一般,越发绝望。
“二位大人明鉴,我们是真不知道啊。”
“我们只是被姚良玉召来,帮他研制长生丹制法的,他戒心很重,平日根本不允许我们擅自进后殿靠近丹炉,大人就算真让我们跳炉子,我们也说不出答案。”
“大人与其为难我们,不如去问他那个管家姚长。”
然而姚长也说不出答案,甚至在将要被投进丹炉那一刻,被炉火烧伤了两只脚,依旧闭目大喊冤屈。
赵王没料到忙活了一晚上竟是这种结果,当下气急败坏看向雍王:“萧楚桓,是你搞的鬼对不对?”
雍王仿佛听到笑话:“萧楚珏,血口喷人也要讲究基本法,方才本王可是将姚良玉完好无损交给你们的。他突然跳炉子,本王能管得着?”
“他为何早不跳晚不跳,偏偏在本王与谢世子赶来的时候跳?”
“你问本王,本王问谁去!”
捉拿人犯,历来讲究一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因为姚良玉选择跳丹炉这种极端行为,连尸体都找不到。
谢琅最终吩咐收兵。
山下已经聚满百姓,全是闻讯赶来寻找丢失婴童的,见到那些婴童被解救出来,一个个喜极而泣,立刻朝卫瑾瑜和雍王跪了下去。
赵王骑马驻立在一边,见雍王惺惺作态安抚着那些百姓,不费吹灰之力便赢得了一个好名声,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按照规定,所有婴童要先带回督查院作登记,再由父母或亲族带着能证明婴童身份的文书认领,免得出现误认的情况。
两名督查院司吏一个负责安置婴童,一个负责安抚百姓。
卫瑾瑜则吩咐一名雍王府的侍卫去找马车。
“过来一下,我们谈谈。”
卫瑾瑜吩咐完,听后面传来一道声音,转头见是谢琅,又和司吏交待了两句,才问:“去哪里?”
谢琅大步往一边小树林走去。
卫瑾瑜看他一眼,跟了上去。
树林里有一片空地,月光沿着枝叶缝隙稀疏落下,铺下一地银白。谢琅便站在那银白的中心。
卫瑾瑜只在那银白边缘停下,略抬了下眼皮:“到底什么事,直说吧。”
谢琅一手按在树干上,半晌,转过身,问:“姚良玉突然跳进丹炉里,当真只是意外么?”
卫瑾瑜神色平静。
“你这话好奇怪。他此举到底是意外还是蓄谋已久,你不该去审去查么,问我作甚。”
“你知道我什么都查不到,自然敢说这话。”
“世子挺高看我呀,可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督查院御史,如何能左右姚良玉的看法?”
卫瑾瑜伸脚,将新落下的一片枯叶踢出那片银白。
谢琅盯着他动作,道:“你并非全无暗示。”
“什么暗示?”
“刚进山庄的时候,你问姚良玉,为何会那般有恃无恐,又故意用始皇宫的典故提及他的弱点。我想,他应当是怀揣着一个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他起初有恃无恐,是因为觉得这个秘密可以护他周全,后来突然跳了丹炉,是知道这个秘密非但不能成为护身符,反而可能成为催命符。至于他为何有此念头,我想,应是在后殿的时候,他又接收到了其他暗示。”
叶子被风一吹,又旋了回来。
卫瑾瑜用足尖碾住,慢悠悠叹道:“世子这般丰富的想象力,不入三司可真是可惜了。”
“这样的话对我没用。”谢琅胸口起伏了下,显然在极力抑制着某种情绪,便是他悬挂在腰间的那柄刀,尚有凝结的血腥气。“姚良玉是什么人,身上牵扯到多少秘密,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只是为了帮雍王,打压赵王,你便要如此么?”
卫瑾瑜默了默,抬起头,平静盯着那双眼,嘴角一弯,几近残忍道:“我便是如此,你又能如何。我本来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读书做官,唯一的目的就是往上爬。我没有舍己为人的癖好,更没有以德报怨的美好品行,只要对我有好处,姚良玉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系。”
“落子无悔啊,谢世子,我看你在上京待了一年,还是没搞明白上京的生存规则。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这大渊朝堂上的权力之争,何时有过公理可言。你若不服气,大可以报复回来。你若是怀疑我,大可拿着实证到督查院揭发检举我,否则便是污蔑朝廷命官。其他事,恕难奉陪。”
说完,卫瑾瑜便掸了掸袖口,转身往外走去。
快走出树林时,卫瑾瑜停了下,回头,见谢琅冷凝着面,目中似有寒星沉落,仍如同一头沉默的孤狼一般站在原地,再度笑了笑,头也不回离开了。
清鹤山庄的事很快在上京传开。
谢琅主动担了押送不利的责任,挨了五十杖,赵王也被罚俸半年,倒是雍王配合督查院破获了妖道一案,解救了十数名走失的婴童,在民间声望大增,也得了天盛帝嘉奖。
雍王并不居功自傲,反而将这一切归功于君父仁慈,爱民如子,统筹有方。原本在百官们看来在储位之争中已经提前出局的雍王,靠着这桩功劳,竟又扳回一局。
谢琅养伤期间,整日在房中闭门不出。
谢兰峰奇怪得很,将孟祥叫到跟前,问:“他在屋子里做什么,不就是五十杖么,至于爬都爬不起来么。”
孟祥也捉摸不透,答:“听李崖说,世子在参研兵书呢。”
谢兰峰显然不信:“我看他从回来之后,心里就不痛快得很,谁得罪他了?”
孟祥揣测:“半年前姚氏在校场上搞了那么一出,害得世子险些丧命,大约没抓到姚良玉,世子心里不痛快吧。”
“我看这全天下,没几个能让他心里痛快的,在上京这一年,本事没长多少,臭脾气倒是渐长。他不痛快,怕不是因为自己没立功,而是因为别人立了功吧。”
“你盯好他,别让他去找人家麻烦。”
孟祥心情复杂应是。
第106章 金错刀(七)
次日一早卫瑾瑜正在政事堂办公,司吏进来报:“卫御史,那些百姓过来认领婴童了。”
所有被解救出来的婴童都被安置在督查院后院卫瑾瑜点头:“按照流程办就可,身份文书一定要仔细验证。”
司吏点头。
“这是自然。只是,有几个百姓想见卫御史。”
“他们可说何事?”
“没有只说今日一定要见到卫御史。”
卫瑾瑜斟酌片刻暂搁下手里的事务起身与司吏一道过去了。
督查院门口,乌泱泱站在一群百姓,怀里抱着各自孩儿,见那一身绯色的少年郎出来,为首的一个汉子直接跪了下去哽咽道:“大人可还记得小人?”
卫瑾瑜的确想不起来。
那汉子已经红着眼道:“小人来自延庆府半年前延庆府暴雨就是小青天您把赈灾粮发放到我们手里的啊。小人腿脚不好老母卧病难起,每回发粮都只能捡别人丢在地上的米粒后来还是大人您站了出来维持秩序,小人才顺利领到粮食老母才吃上饭没有病死在灾民区小人这小崽子也才能顺利从他娘肚子里爬出来。”
汉子怀中抱着的男童正是昨夜在清鹤山庄,盯着卫瑾瑜看的那个。此刻正安静偎在父亲怀中啃着手指。
男童显然还记得卫瑾瑜,一看见这个年轻公子,眼睛一亮,咿咿呀呀朝卫瑾瑜伸出手。
卫瑾瑜再度从袖中摸出一颗桂花糖,递到了男童手里,道:“他很幸福,有一个爱他的好父亲。”
汉子笑道:“大人才是他的贵人呢!若是没有大人,他都死了两回了!卫大人这般优秀,您的父亲,才是真的幸福!”
卫瑾瑜笑了笑,没说话。
另几个延庆府的百姓也过来,朝卫瑾瑜跪了下去。
“您的大恩大德,小人们磨齿难忘。”
这些百姓还从牛车上搬下许多鸡蛋和自家晒制的药材,请卫瑾瑜笑纳,卫瑾瑜自然不会收,然而百姓的热情不是一般人能抵挡得住,最终,卫瑾瑜只能勉强留下几袋药材,鸡蛋和粮食这些能解决温饱的东西仍让百姓带回。
回到政事堂,负责在值房侍奉的司吏过来询问卫瑾瑜文书的事。
卫瑾瑜持卷而坐,淡淡道:“我已辞去司书一职,以后阁老案头上的事,你问郑御史吧。”
司吏一愣,政事堂其他御史听了这话,也都露出惊诧之色。
司书职位虽然不高,但重要性不言而喻,虽然顾凌洲以严厉著称,但举凡坐在政事堂里的御史,没有不想竞争担任这一职位的,他们万万没料到,卫瑾瑜竟然会主动辞去司书。
督查院每日有大量文书往来,司书不可或缺。
卫瑾瑜一卸任,新任司书亟待选出。
郑开直接点了一名老御史,就是平时爱嚼舌根,与卫瑾瑜不对付的那个。
“让我去当司书?”
王老御史直接傻了眼。
郑开道:“年底事务繁忙,老御史资历高,稳重,不易出错,不像新来的,毛毛躁躁,不懂规矩,怎么,你不愿意?”
王老御史哪敢说不。
但王老御史在督查院待了这么多年,稳坐七品,自然是很熟悉掌院那位次辅的脾气的。虽然他总看不顺眼卫瑾瑜这个卫氏嫡孙,但也不得不承认,能把值房和凤阁两头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半年来从没出过一次差错,这位卫氏嫡孙的确有些本事。
王老御史委婉道:“话是如此说,可这样的机会,还是应该给新御史历练嘛。”
“新御史有新御史要做的事。在阁老来之前,您还是赶紧先去把今日阁老需要审阅的文书整理好,免得误了阁老大事。”
王老御史只能灰着脸应是。
当日夜里,雍王再度在二十四楼设宴庆祝。
酒宴结束,雍王忽看着卫瑾瑜道:“瑾瑜,本王可以相信你吧?”
卫瑾瑜饶有兴致转着酒盏。
“怎么,殿下觉得我会去帮赵王。”
“那倒不至于,可你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总算难驾驭的。不过本王也不怕,你握着本王的把柄,本王也握着你的把柄,从这个角度讲,咱们算是世上最坚固的同盟。”
卫瑾瑜作好奇状:“哦?殿下握着我的把柄?”
雍王眼底露出几分狡黠的笑。
“文怀良在祭典上为何会发疯,你可以瞒过天下人,却瞒不过我。”
“裴贵妃就算是个天仙,也不至于让文怀良一个礼部右侍郎当众脱裤子,变成个畜生。文怀良——是着了和我一样的道儿啊。你给他喝你的血了吧?”
说这话时,雍王眼底控制不住溢出些不甘和恨意。
因为被卫瑾瑜算计,他就算当了太子,当了皇帝,也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子嗣,一个注定不能有后的皇子,是没资格觊觎皇位的,可他偏要争,还不得不倚仗卫瑾瑜这个亲手毁了他、还掌握着他致命秘密的毒物。
卫瑾瑜笑了起来。
这笑让雍王觉得毛骨悚然。
“怎么?难道本王说得不对?”
“不,殿下说得很对,这世上,咱们的确称得上最坚固的同盟,我只是在笑,文怀良还有做畜生的机会,殿下这辈子怕是连做畜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雍王气得直哆嗦:“你这个疯子,你还敢嘲笑本王?!”
“殿下错了,我并非嘲笑殿下。”卫瑾瑜笑意消失,道:“我只是希望殿下记住,你我相交,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文怀良罪臣一个,我就算真的设毒计害他,朝廷也没理由罢免我的官,可殿下就不一样了,要是殿下的秘密被人知道了,这太子可就铁定做不成了。”
雍王无言反驳,强笑着灌了口酒,拂袖而去。
到了楼门口,心腹太监劝:“殿下眼下只有这位卫御史可倚仗了,怎么能轻易与他交恶呢?”
“本王已经够忍着他了!”
雍王也知道自己冲动了,不该这时候提文怀良的事,被冷风一吹,脑子清醒很多,道:“明日封三千两金子送到公主府去,就说,是本王给他赔礼道歉用的。”
“还有,他上回不是相中了本王新得的那块紫玉么,一道给他送去!”
心腹倒有些心疼:“那可是陛下赏给殿下的东海紫玉,世间罕有。”
“有什么办法,谁让他眼光又挑剔又毒辣,本王满府的珍宝,只有这一样入了他的眼,你当本王舍得?!”
心腹不敢再说什么,点头道:“殿下放心,等明日一早,属下就亲自给卫大人送去。”
“随便。”
萧楚桓脑门疼,一头钻进了轿子里,命令起轿。
卫瑾瑜仍坐在雅厢里喝酒,明棠走了进来,道:“公子,姚良玉抓住了。”
卫瑾瑜正倒酒的动作一顿,问:“怎么抓住的?”
“按照公孙昶计算的路线,在后山腰的一处山洞外抓住的。”
“人在何处?”
“直接锁在了那处洞里。”
**
姚良玉自一片砧骨寒意中醒来。
后颈尚遗留着被刀背重击的疼痛,他环视一圈,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滴水的山洞里,身下就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暗河,河水冰冷刺骨。
“谁在哪里!”
望着山洞更深处隐隐折射出的火光,他哆嗦着嗓音喊了句。
无人应答,只有滴答的水声。
姚良玉想挣扎站起,才发现自己手脚皆被铁链缚着,身体仿佛也被喂了类似软骨散的药,提不起一丝力气。
这无疑加重了姚良玉的恐慌。他万万没有料到,他精心设计的死遁之法和绝密通道会被人窥破。
“谁?”
“到底是谁?!”
姚良玉听到了自己战栗不成人声的回声。
山壁上缓缓出现一道影子,姚良玉睁大眼,霍然转头,便见一人逆光从山洞深处走了过来,对方一袭素白,广袖轻轻拂动,投照在山壁上,犹若幽灵。
那幽灵最终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是你?”
姚良玉瞳孔再一次大张,露出见鬼一般的表情。
卫瑾瑜慢慢弯起唇角。
“你不怕被押解入京,是因为笃定有人会救你。”
“你笃定有人救你,是因为当年诸世家歃血为盟的那个约定。”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
姚良玉慢慢回过些味儿来,用阴毒目光盯着卫瑾瑜,道:“只怪老夫当年心慈手软,没将你这小孽障一并打杀了,留下如此祸患。”
话音刚落,姚良玉便骤然发出一声惨叫。
因有冰冷锐器,狠狠刺入了他的大腿。
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柄匕首,而匕首的另一端,则握在那一身素白的少年郎手中。
“你——你竟敢如此对老夫!”
姚良玉抽着气,冷汗滚滚而落。
卫瑾瑜拔出匕首,欣赏着姚良玉因剧痛而哆嗦挣扎,道:“只是一刀便受不了?当年你往我母亲身上刺下那一刀时,可有想过她痛不痛?”
“你——你——!!”
姚良玉终于用惊恐地眼神看向卫瑾瑜。
“奇怪我如何知道是么?”
卫瑾瑜语调堪称温柔。
“那你想不想知道,文尚的头颅,是如何被割下的?”
姚良玉整个人如同风中落叶,剧烈颤抖起来,他想逃走,然而身体却因为极度惊恐加上药物作用,仿佛被无数网丝缚住了,最终只能青筋暴起,愤怒喷出一句:“你这个疯子!”
卫瑾瑜把玩着手中匕首。
“你既知道我是个疯子,便该知道,要如何与疯子相处。”
“放心,你如此热爱长生,我不会让你死。有时候,死了,比活着容易太多了。”
“不过,前提是,你得写出来一份比文尚更长,更让我满意的供状才行。”
明棠立在洞外,听着洞内传出的一声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忍不住捏紧了拳。
接近半个时辰之后,卫瑾瑜方从洞内走出,手中尚握着那柄匕首,他袖袍上全是血,匕首锋利刃上也在滴滴答答往下流着血。
“公子?”
纵有心理准备,看到这副情景,明棠也倒吸一口冷气。
“公子杀了他?”
卫瑾瑜紧紧抿着唇,好一会儿,道:“还没死,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也不要让他死。”
明棠应是。
到底忍不住道:“杨瑞内力深厚,那药迷不了他太久,等他醒来,定会发现异常。届时韩先生那边,公子要如何解释?”
卫瑾瑜没有说话,走到一旁的溪水边,跪坐到溪边,将匕首上的血迹一点点清洗干净,重新纳入袖中,方起身道:“解释不了,便不解释了。”
“可是……”
“没有可是。”
卫瑾瑜忽然笑了笑,道:“明棠,你知道么,直到今日,我才第一次完整体会到报仇的快感。”
明棠并不觉得欣慰,反而觉得心口发酸。
道:“可长公主,必定不忍心看到公子如此。”
卫瑾瑜抬头,望着无际的天幕,道:“他们再不忍心,也永远不会回来,也永远不可能看到了。”
“他们将我一个人留在世上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我只能过这样的日子。”
“还好,没有他们,我也可以过得挺好。”
外祖母说,不希望他被仇恨吞噬,变成只知道复仇的怪物。
可越往前,他越发现,做怪物也没什么不好,与怪物并存,才能享受到真正的放纵与快感。与怪物并存,他也不再需要从旁人那里汲取温暖。
回到公主府已是深夜,卫瑾瑜沐浴更衣毕,直接躺到床上,从枕下一个瓷瓶,拔开瓶塞,从里面倒出一粒晶莹如雪的药丸,含在了口中,闭上眼睛。
桑行端着新煎好的药从外头进来,见了那药丸,神色一变,道:“公子怎么又服食这东西!”
卫瑾瑜没答,也没睁眼,只道:“把药搁下就行。”
桑行欲言又止,见卫瑾瑜一脸冷漠,便知劝也无用,只能叹息着退下。
次日休沐,卫瑾瑜睡到午后方醒,午膳简单在房中吃了几口,到了傍晚才出门,照旧与雍王宴饮。从宴饮地出来,杨瑞面无表情道:“公子,先生有请。”
卫瑾瑜并无意外,只嘴角一掀:“看来我要恭喜杨护卫告状成功,又立一功。”
杨瑞板着脸道:“公子还是先想想,怎么与先生解释吧。”
“另外,先生另给公子准备了马车,公子这边请吧。”
不远处巷口,果然停着一辆普通的青盖马车。
卫瑾瑜没说什么,走过去,驾车的车夫已恭敬掀开车帘,卫瑾瑜踩着脚踏上了车。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从后门进入韩府。
因有一个莳花宰相的美称,即使冬日里,韩府亦姹紫嫣红,百花斗艳。
韩莳芳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在后院花圃里修剪花枝,靴子和裤腿上沾着泥,倒真像一个在田间耕作的农夫。两个下人捧着铜盆和手巾,恭敬侍奉在一侧。
卫瑾瑜到时,韩莳芳正站在一株梅树前,将一枝开得正浓艳的红梅剪掉。
“此花开得极好,甚至比这株树上其他花开得都要好,但本辅依旧不得不忍痛剪掉,你可知为何?”
韩莳芳开了口。
卫瑾瑜盯着那躺在泥里的花枝看了片刻,笑了笑:“因为它们没有按照先生的意愿长。”
“是啊。”
“不肯听话的花枝,就算长得再好,于本辅而言,都是需要剪掉的,只有如此,这整棵树才能更和谐更美,来年才能开更多的花,长得更茂盛。”
“先生的话,瑾瑜明白。”
卫瑾瑜直接展袍跪了下去,道:“瑾瑜办事不力,请先生责罚。”
“你就没有要辩解的?”
“没有,先生从小就教导瑾瑜,不能狡辩,不能说谎。”
韩莳芳将花剪交到一旁老仆手里,在铜盆里净了净手,终于转过了身。
少年郎一身素色绸袍,长睫轻垂,乖顺跪在尚铺着积雪的鹅卵石道上。
韩莳芳叹了口气,道:“其实先生也不忍心罚你,可这一回,你实在太过粗心大意。姚氏许多辛秘,只有姚良玉知道,连姚广义都未必全部清楚。你父亲的案子想要重审,姚良玉是关键人物。”
“当年西京之战,姚良玉为兵部尚书,坐镇后方统筹粮草。据我所知,西京陷落前,陆相曾多次发书往上京催问粮草事宜,姚良玉都推托不发,以至于后来西京城中粮草断绝,竟出现人食人的惨状。西京十三城陷落狄人之首,姚良玉便是罪魁祸首之一,可最后陆相一人却承担了所有罪过。”
“姚良玉一死,便等于断了这条重要线索!”
“杨瑞。”
韩莳芳唤了声。
杨瑞走了过来,恭行一礼,便自腰间抽出一条长鞭,手起鞭落,又急又快的两鞭破风而落,在少年背上留下两道血淋淋的鞭痕。
卫瑾瑜隐在袖中的手捏紧成拳,闷声受了,额间立刻有细密汗珠渗出。
韩莳芳摆手,让杨瑞退下。
道:“姚良玉的事,我不会再追究。今夜你就不要回去了,就留在这里,把这园子里所有杂出的花枝,全部修剪一遍。”
又吩咐老仆:“将园子里的灯全部点亮,莫让公子伤了眼。”
老仆恭敬领命。
韩莳芳转身要走时,卫瑾瑜忽道:“学生听说,早在多年前,先生就已经收了一位亲传弟子,如璋如圭,爱之甚切,不知学生可有幸一见?”
韩莳芳身形顿了下,沉了眉眼,道:“这些胡言乱语,以后勿要再听。”
卫瑾瑜笑了笑,没再说话,起身,从老仆手里接过花剪,往花圃深处走了。
等韩莳芳离开花圃,回到书房,老仆方跟进去,迟疑道:“今日风大,夜里可能还要下雪,老爷这样责罚公子,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韩莳芳面冷无情道:“不让他吃点苦头,他如何能记住教训。”
“你们谁也不许过去帮忙,让他自己剪。”
老仆看出他真动了怒,只能应是。
杨瑞随后进来,行过礼,道:“姚良玉之死,的确蹊跷,公子又那般巧合同雍王去办案。其实想确认公子有没有说谎,有的是法子,关到地牢里慢慢审也是可以的,主子为何如此轻易便饶过他?”
韩莳芳道:“我太了解他的性子了。他今日既敢过来,便是做了万全准备,对付不听话的雏鹰,刑罚是不管用的,一个不慎,还可能弄巧成拙。而且,他今日特意提起什么亲传弟子的事,仿佛是知道了什么,我不得不小心些。”
“主子的意思是?”
“我还要想想。先盯着吧,有情况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第107章 金错刀(八)
这夜果然密密下了一夜的雪。
次日一早明棠驾车来接卫瑾瑜回府。
天色尚未亮透,明棠见卫瑾瑜后背一片血色,脸色苍白得厉害面上也泛着异样的潮红,一惊,扶着他上了马车道:“今日雪大公子可要先告假一天回府休息?”
卫瑾瑜摇头。
“不用了,直接去督查院。”
路上还好,到了政事堂,卫瑾瑜便明显感觉浑身骨头都在发冷,以至于到了打颤的地步。
好在堂中有炭盆衣裳穿得也厚倒也能勉强支撑。
如此挨到了下值时间众御史陆陆续续散去卫瑾瑜将案上卷宗归置好,便起身往政事堂外行去。刚走到廊下眼前突得一黑险些摔倒,幸而当值司吏瞧见眼疾手快将他扶住看着他明显不正常的脸色关切问:“卫御史可是身体不适?”
卫瑾瑜摇头向对方道谢说无妨,便继续往外走去。
雪还在下。
卫瑾瑜浑浑噩噩走着快走到督查院大门口时,猝不及防与一人撞上。
旁边传来司吏惊呼声。
卫瑾瑜抬头,才发现来人一身紫袍,竟是顾凌洲,调整了下状态,行礼,让到一侧,道:“下官失礼。”
顾凌洲刚从宫里出来,打量少年片刻,问:“怎么?身体不适?”
这种时候必要撒谎。
卫瑾瑜点头。
“有一点,抱歉,冲撞阁老了。”
他连声音都在本能打颤,情知不能再拖延,说完,再度行一礼,便往外走去。然而还没走两步,便在司吏又一道惊呼声中,再度栽倒了下去。
卫瑾瑜彻底失去了知觉,等再醒来,已经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一张陌生的床上,周身皆被温暖气息包裹着。
费力睁开眼,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老者面孔。
“御史醒了。”
老者和蔼道。
卫瑾瑜大脑短暂空白片刻后,认出是顾凌洲身边的老仆顾忠,撑着要起来,顾忠忙道:“御史在督查院里昏迷了过去,阁老恰好在场,看御史病得不轻,又找不到御史身边的护卫,便将御史带回了顾府。”
卫瑾瑜已经有了猜测,点头,道:“给阁老添麻烦了。”
“我已经没事了,现在就可以回去。”
卫瑾瑜到底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垂眸一看,却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件陌生的衣袍,动作不由僵了下。
顾忠看在眼里,道:“这衣裳是老奴给御史换的,御史背后的鞭伤和衣裳沾到了一起,为方便换药,只能用剪子剪开了。”
对方点到为止,并没有说太多,然而只是这轻飘飘一句话,也足够卫瑾瑜狼狈了。
卫瑾瑜极力维持着镇静,道:“多谢。”
顾忠:“只是郎中说,御史身子虚弱,实在不宜再挪动,不若明日一早,老奴再通知御史府上人来接御史回去吧。”
“不必了。冒昧打扰,已是失礼,怎能再麻烦阁老。”
“在下真的没事了。”
卫瑾瑜还是坚持下了床,顾忠只能帮着把人扶起。
这时,顾凌洲一身燕居便服,自外走了进来。
顾忠道:“阁老,卫御史他要回去。”
“今夜雪大,明日再回吧,本辅已经派人去公主府传过信。”
顾凌洲开口道。
事已至此,卫瑾瑜只能点头,道:“多谢阁老搭救之恩。”
“不必如此。你既在督查院任职,本辅便有义务对你的安全负责,好生躺着吧,待会儿顾忠会将吃食与药送来。”
卫瑾瑜应是。
到底还在等顾凌洲转身离开后,才由顾忠扶着,躺回床上。
大约是身体实在虚弱,刚沾上枕头,卫瑾瑜便再度沉沉睡了过去。
顾忠轻手轻脚出去,将顾凌洲还立在廊下,说了下情况,道:“这孩子也是,都病成这样了,竟还坚持上值。”
顾凌洲:“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问了么?”
顾忠摇头。
“这种私密事,老奴哪敢随便问,方才只是提了提换衣裳的事,瞧他脸色便不大好。”
“不过老奴仔细检查过那两道伤,看着像刑鞭所致,不是普通鞭子,难怪把背上三层衣裳都浸透了。”
“一个世家子弟,身上怎会带这样的伤,委实奇怪。也不知是谁,竟忍心下这样的狠手。”
顾凌洲默了默,道:“他既不愿提,你在他面前也不要提这件事了。”
“是。”
顾忠笑了笑,道:“天色不早,阁老也早些休息吧,这边老奴会仔细守着。”
顾凌洲道:“本辅去书阁看会儿书吧,等他烧退了,你跟本辅说一声。”
**
这一夜,卫瑾瑜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有已经很久没入过梦的父亲,母亲,还有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冰冷陌生的卫府庭院。他站在庭院正中,堆了很大一个雪人,想等父亲母亲回来,然而眼巴巴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四周空荡荡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
“你在等我么?”
他听到有人在背后问。
回头,就看到一个一身绯色蟒服的少年郎朝他走了过来。
对方身量比他高很多。
他摇头:“我不是等你。”
对方却道:“你就是在等我。”
然后抱臂,看着那雪人道:“好丑。”
他好生气。
竟然有人敢说他堆的雪人丑。
便咬牙,冷着脸道:“有本事你堆一个。”
对方无耻道:“我不会。”
“你不会,凭什么说我堆的雪人丑?”
“因为我是来看你的呀,你比雪人好看多了。”
卫瑾瑜便在这无厘头的对话中惊醒。
醒来后,望着陌生的帐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想,他一定是烧糊涂了,竟然会在梦里梦到谢琅。
谢琅凭什么说他堆的雪人丑。
卫瑾瑜还在糊里糊涂纠结梦里的剧情,旁边有人笑着道:“御史醒了。”
卫瑾瑜偏头,才发现床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顾忠,另一个竟是顾凌洲。
忙要撑着起身行礼,顾凌洲道:“不必多礼了,本辅是听顾忠说你烧退了,过来看一眼,没事就好。”
“给阁老添麻烦了。”
卫瑾瑜由衷道。
他不习惯麻烦旁人,何况是顾凌洲这样的人。
顾凌洲没多问什么,只道:“下回再有身体不适,直接告假便可,不必强撑着上值。”
卫瑾瑜应是。
等顾凌洲离开,顾忠方端了一碗汤药进来,道:“药已煎好,御史快趁热喝吧。”
卫瑾瑜点头,再度向对方道谢。
喝完药,顾忠便端着药碗离开了,卫瑾瑜一时也无睡意,打量一圈,发现自己所在的房间十分简朴雅致,虽是卧房,靠窗的位置却摆着一张大书案。
卫瑾瑜恢复了一些力气,趿着鞋子下床,起身走到书案边,才发现案上摆着一卷未完成的书册,笔迹苍劲有力,不必猜,已能看出是出自何人之手。
这份书册应当是断断续续写了很长时间,还未完成,眼下停在了案例一节。
虽是私人之物,卫瑾瑜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
在督查院待了这么久,阅过那么多有关律令的典籍,他十分明白这卷书册的独特价值。
案例一节旁边标注了查阅卷宗库,然因执笔者政务繁忙,搁置了下去。雪光将窗棂映得透亮,左右了无睡意,卫瑾瑜便在案后坐了下去,取了笔墨与空白宣纸,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少年写得投入而专注。
顾忠原本要进来查看卫瑾瑜情况,见状,又默默退了出去。
临近天亮,顾忠将卧房书案上的一叠宣纸捧到顾凌洲面前。
顾凌洲一一阅过,露出明显意外色:“这都是他昨夜写的?”
“是,那孩子一直写到后半夜才去睡。”
宣纸上所写的内容,都是一桩桩与书卷内容相关的陈年案例,细致程度,精准到涉案人的年龄、性别、所属州县、所犯之事及引用的律令,最终判定结果等基本信息。除了本朝案例,甚至还有前朝的。所有案例,都有标注具体卷宗与出处。
若无庞大阅卷量做支撑,根本不可能信笔写得这般清楚。
顾忠一个外行人都感叹:“这得读多少案卷,才能从腹中掏出这么多东西,实在教人难以想象。阁老这卷书册,可以提前完成了。”
顾凌洲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次日一早,卫瑾瑜烧退去,身上轻快许多,起身,将床铺认真整理好,恢复原状,又穿上自己的官袍,确定没有任何不妥帖之处,便出了房门。
顾忠正指挥着顾府仆从在庭院中扫雪。
见卫瑾瑜出来,顾忠笑着问:“御史怎么这般早就起来了?”
卫瑾瑜道:“多谢阿翁昨夜照料,我已经好多了,不知阁老现下在何处,我想当面向阁老致谢。”
“另外,我想借府中火炉一用,不知可否。”
“自然可以。”
顾忠道:“这个时辰,阁老应当在书阁看书,待会儿我引你过去。”
“有劳阿翁。”
转过一条回廊,就是书阁。
顾凌洲果然正于长案后持卷而坐。
卫瑾瑜进去,展袍跪落,端端正正行了大礼,道:“下官多谢阁老昨日搭救之恩。”
听到声音,顾凌洲搁下书,道:“你还病着,不必多礼。”
“给阁老添如此麻烦,这一礼,下官必须要行。”
坚持行完礼,卫瑾瑜才自旁边托盘里端起一盏茶,双手呈上,道:“这是下官用今早梅花蕊上新雪煎的雪茶,请阁老品尝。”
顾忠将茶接过,放到顾凌洲书案上。
顾凌洲盯着那盏茶,默了良久,道:“你的心意,本辅明白了,不过病中,还是不要做这些事了。”
“下官谨记。”
这时,门房立在阁外禀:“阁老,苏大人来了,说是带了新整理的前朝律典,想请阁老斧正。”
这个时辰,顾忠微有意外,道:“这位苏大人倒是勤奋,这么大的雪,还过来向阁老讨教学问。”
卫瑾瑜道:“阁老有客,下官便不叨扰了,下官告辞。”
说完,又行了一礼,便起身出了书阁。
顾忠出来相送,卫瑾瑜道:“那件衣袍,等回去浆洗干净,下官再来归还。”
顾忠道:“不急,那是阁老年轻时的一件旧袍子,阁老已经许多年不穿了,这回也是应急才翻了出来。”
“既是阁老旧物,下官更不可怠慢。”
卫瑾瑜没再让顾忠继续送,自己出了顾府大门。
苏文卿正从马车里出来,由顾府仆从引着进去。
两人视线一错而过,谁也没有说话。
第108章 金错刀(九)
苏文卿由顾府仆从引着进了书房拜会顾凌洲一直待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出来。
顾忠照旧站在廊下,见人出来,颔首为礼。
顾忠是顾凌洲身边老仆除了顾凌洲本人,无人敢随意支使。苏文卿谦虚还礼,道:“文卿一早叨扰阁老实在失礼让顾老见笑了。”
顾忠一笑。
“朝中如苏大人这般勤奋的年轻官员不多后生们肯上进,阁老是乐见其成的。只是眼下时辰不早,苏大人若还要赶着去当值,时间怕有些紧了。”
苏文卿道:“无妨,下官是骑马过来赶得及。”
顾忠点头。
这样的天气特意骑马过来自然是为了赶时间。
便道:“雪大路滑骑马不容易,苏大人可要注意安全。”
“劳顾老关怀。”
苏文卿正要随仆从离开顾凌洲一身紫袍从书阁里走了出去。
“阁老。”
众人忙行礼。
顾凌洲看着恭敬垂袖的苏文卿,道:“本辅恰好要进宫一趟既然顺路你就坐本辅的马车一道去吧。”
苏文卿垂目道:“怎好惊扰阁老宝驾。”
“只是稍你一段路而已不必介怀。”
“是文卿谢阁老。”
顾凌洲出了名的勤勉重规矩无论是到凤阁还是督查院办公,都严格执行院中作息顾忠不敢耽搁,立刻着人去准备车驾。
出了顾府,卫瑾瑜直接坐进了斜对面一家包子铺,点了碗羊汤,一边喝汤一边等明棠来接。
汤喝完,明棠也到了。
卫瑾瑜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放到案上,又让堂倌打包了一份热包子,出了包子铺。
“公子。”
明棠刚下夜值,身上尚穿着锦衣卫官服,见卫瑾瑜出来,立刻迎了上去。
卫瑾瑜把包子给他,打量着他身上焕然一新的官服:“章之豹给你升职了?”
明棠点头。
“昨夜快下值时,他单独召见了属下,问了属下几句话,便升属下做了正五品的千户。”
“大朝会锦衣卫折了不少精锐,他这是打算提拔你,是好事,不过,章之豹此人多疑,与他共事,还是要小心为上。”
“公子放心,属下都明白。”
明棠撕开油纸包,咬了口新鲜出炉、热滋滋冒油的包子,不由称赞:“这家包子铺包子倒是做的不错。”
到了公主府马车前,斜对面顾府大门大开,门前空地上已经停了一辆精致考究的马车,顾忠正带人将暖炉等物搬进车中。
顾凌洲已换上朝服,和苏文卿一前一后从顾府出来,接着一道登上了马车。
明棠自然也看到,颇是意外:“那位苏大人,怎么这个时辰在顾府,还与顾阁老同乘一车。莫非真如传言所说,这位顾阁老要收这位苏文卿苏大人做亲传弟子?”
卫瑾瑜丝毫不意外。
他记得上一世苏文卿被顾凌洲收入门下后,也是这般勤奋好学,经常待在顾府藏书阁里,彻夜苦读。顾凌洲极为爱惜这个弟子,遇到雨天雪天这样恶劣的天气,便会让人用自己的车驾送苏文卿回府,免得冻坏了心爱弟子。
这一世,虽然苏文卿还未正式拜入顾凌洲门下,但顾凌洲的爱重之心不会变,只是同乘一车而已,实在没什么稀奇。
只是有了今日这么一遭,苏文卿拜入顾氏,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明棠道:“说起来这位苏大人,也真是教人看不明白,他既如此热衷刑名律令,当日为何不直接拒了卫氏,入督查院去,反而要绕这么一遭。”
卫瑾瑜饶有意味扬了下唇角:“如今他以三品侍郎身份,如此纡尊降贵,虚心求教,岂不更显得难能可贵。”
“我若是顾凌洲,也会十分感动。”
接下来的日子,卫瑾瑜照旧白日到督查院上值,夜里和雍王外出饮酒作乐。整个上京几乎无人不知,卫氏的三公子和雍王交好,几乎好到了要穿一条裤子的地步。
不知不觉,年关将至。
这日,卫瑾瑜和雍王一道策马从酒肆出来,迎面便撞上一列轻骑。
为首之人,一身煊烈的绯色绣白虎蟒服,腰挎长刀,耀阳下,那张俊美凌厉的面孔带着迫人气势,衬着那双星眸愈发冷寒。
“谢世子,巧啊。”
雍王带着一身酒气,先打招呼。
跟在雍王身后的一群勋贵子弟也跟着醉醺醺抱拳作礼。
这还是姚良玉投炉自焚之事发生后,谢琅头一回露面。上京城的勋贵子弟平素里都很畏惧他,此刻有雍王撑腰,再加上酒劲支撑,才能嬉笑以对。
谢琅笑吟吟回了礼,视线始终定在一处。
雍王眼观鼻鼻观心,朝身旁笑道:“瑾瑜,你和谢世子是老熟人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卫瑾瑜浑不在意掸了掸衣袖。
“在下生在上京,长在上京,老熟人多了去了,难道人人都要打招呼不成。要论相交,还是与殿下这样的性情相合的人相交比较有趣。”
雍王哈哈大笑。
与谢琅道:“世子见谅,瑾瑜今日喝多了。”
“殿下怎么还替人醉酒呢。”
卫瑾瑜风度翩翩握起缰绳:“西市的灯会马上要开始了,下官还等着看呢。”
语罢,他一身素色绸袍,两袖鼓风,眼尾轻扬,露出抹畅意的笑,当先策马消失在风雪中。
雍王笑着作了一礼,与众勋贵告辞离开。街道重归寂静,李崖瞧着谢琅冷沉如铁的脸,道:“世子,时辰不早,咱们还是回府吧,您伤还没大好呢。”
谢琅许久胸腔里才透出一股气。
问:“这阵子,他便是日日这般与雍王厮混在一起么?”
李崖点头。
“是,雍王将三公子奉为座上宾,听说府中有了好物,就第一时间让人封了送往公主府。”
明显感觉到谢琅身上冷煞之气重了许多。
李崖补充道:“三公子自幼在宫里长大,与雍王定是自小熟识的,如今卫氏一倒,雍王孤立无援,急需朝中力量支持,与三公子交好也在情理之中。”
年关一到,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灯结彩,提前为过年做准备,谢府也不例外。
姚氏的案子也开始正式走三司会审的流程,为表示对案子的重视,天盛帝亲自驾临大理寺听审,并特许定渊王与其世子旁听。
这并不符合三司会审的规定,百官都明白,这是皇帝要给谢氏一个交代。
半年前校场比试,因为姚广义这个兵部尚书从中作梗,京营将领半数未到校场,大渊险些失了颜面,谢琅这个谢氏世子险些命丧校场。
公堂上,姚府逃窜在外的管事魏海主动投案,当堂供认当初受姚广义授意,去向京营将领传话,让他们称病不到场。
姚广义在公堂上暴怒,直接咬断了魏海一只耳朵。
之后,所有涉事京营将领的供词也都印证了这一事实。
他们无一例外都认出了魏海。
“那日早上,的确是这魏海来末将府中传信,说姚大人有令,让末将称病不去校场。为了将事情做得逼真,魏海还带来了一种能令人腹泻的药丸。”
“只凭一个管事的命令,你便信了?”
“魏海是姚府管事,末将去姚府时,经常见到他。自然,还有另一桩原因。”
将领迟疑片刻,道:“与西狄使团比试之事定下来后,姚大人曾当着末将和另外几名将领的面破口大骂,说、说陛下不知轻重,自取其辱,一定要设法给陛下一个教训。故而魏海过来传信时,末将没有怀疑。”
这个说法从几名将领处都得到了认证。
“来传话的管事名叫魏海,有回末将去姚府向姚大人请示公事,便是他侍奉在侧……”
“姚尚书,不,姚广义的确对陛下答应比武之事十分愤怒……”
大约知道大势已去,之后的会审,姚广义索性直接拖着铁链盘膝而坐,对于任何指证,都闭目不发一言。
除了此事,魏海还揭发了姚氏侵占民田、草菅人命等十大罪行。姚氏一案,罪证确凿,只待姚广义签字画押,便可结案。
“父亲,三司会审结束了。”
卫府,卫嵩第一时间到松风院,将结果回禀给卫悯。
卫悯并无多少意外色,只问:“姚广义可签字画押了?”
“并未,他骨头还算硬。”
卫嵩道。
不多时,卫寅也来到台上,垂袖作礼,道:“父亲,宴席已经备好,请父亲移步乌衣台,由孩儿们恭贺父亲生辰之喜吧。”
乌衣台上灯火通明,所有卫氏子弟分列两侧,清一色戴白玉冠,着卫氏子弟族服,肃然而坐。
即使在朝堂上刚经历了一次惨败,卫氏族内,依旧维持着上京世家大族才有的典雅奢豪之气。宴席布置可谓隆重铺张,丝毫不输以往任何一次宴席规格。
所有卫氏子弟都明白,世家大族,从不看一时一刻得失,从卫氏立族至今,在权力斗争中不知沉沉浮浮多少次,最惨重的一次,甚至险些被逼出上京。可卫氏最终都坚持了下来,并且根系越来越深,枝叶越来越繁茂,稳占上京第一世家的名号,数十年无人可撼动。
便是十年前那桩轰动天下的旧案,也因卫悯这个家主当机立断,断腕求生,卫氏非但没有被其他世家趁机打压,反而稳固了地位。
卫悯一身道袍,精神矍铄,两目迥然,在卫嵩与卫寅陪同下入席。
子弟们齐齐起身,恭敬作礼。
因是给家主贺寿,今日参宴的不仅有本族弟子,亦有旁系子弟。
“都起来吧。”
卫悯平平道了句。
众子弟应是,窸窸窣窣入席,不闻一丝杂音。
卫氏族规严厉,所有子弟都是在严格的教养中长大,便是生辰宴这种特殊场合,也恪守族规,不敢有一丝逾矩之举,免得丢了这一系的颜面。
子弟们依齿序而坐,又有嫡庶之分,左右各坐着长长三列。
这种场合无人敢迟到,因为随着诸弟子坐下,席上唯一的空位便显露了出来,因为属于嫡系,便显得格外明显。
卫嵩冷哼一声,问卫福:“那个小畜生还未到么?父亲寿辰,他竟也敢不出席,简直忤逆不孝至极!”
卫福不敢答。
卫嵩起身,朝卫悯道:“父亲,这孽障如今一次次公然与父亲作对,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依孩儿看,必须依族规严惩,灭掉他那一身桀骜不驯之气,让他知晓忤逆卫氏忤逆父亲的下场。否则,卫氏威信何存,族中子弟,岂不个个要效仿。”
卫悯没有说话。
众子弟更是噤若寒蝉,唯卫云昊露出些幸灾乐祸之色。
一片寂静中,仆从忽来禀:“家主,三公子到了。”
卫福先露出惊讶色。
卫嵩则微微拧眉,显然也有些意外。
接着又是一声冷哼:“他架子倒是大,满族子弟,独他一个迟到,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大伯父如此关心瑾瑜,还真是让瑾瑜受宠若惊。”
伴随着一道清亮如玉声音,少年郎一身广袖素袍,玉冠束发,手中捧着一个锦盒,在众人视线注目中,一步步施施然出现在高台上。
满台灯火,竟然都有些黯然失色。
“瑾瑜来迟了,还望祖父宽宥。”
卫瑾瑜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径直来到高台之上,展袍跪落,将手中锦盒双手奉上。
“瑾瑜祝祖父,得偿所愿,不负一生筹谋,也祝卫氏能越来越好,不负祖父辛苦经营。”
“此乃贺仪,请祖父笑纳。”
卫瑾瑜抬眸,缓缓道。
卫府上前,接过锦盒,转呈到卫悯面前。
见卫悯没有特别表示,卫福便按照规矩,将锦盒打开。看清里面之物,卫福一愣。
为了讨卫悯这个祖父和家主的欢心,卫氏子弟自然都绞尽脑汁,使尽解数,送出的贺礼,一个比一个名贵。
但卫瑾瑜呈上的这只锦盒里,却是一件粗布麻衣,甚至阵脚堪称粗鄙的麻布衣裳。
第109章 金错刀(十)
“卫瑾瑜!”
卫云昊第一个拍案而起:“祖父大寿你送来这么一件晦气又低劣的乞丐服,是何居心?”
其他子弟坐得远,原本不知那盒子里装的是何物听了这话,俱露出极大惊诧色。显然不敢相信,家主寿宴这般隆重的场合这位三房嫡孙敢做出如此惊世之举。
“他是不要命了么敢在家主面前如此放肆。”
“呵他不是一向如此放肆么,有什么稀奇的。”
“拿件破衣裳当贺礼,今日这小子怕是要倒大霉了……”
有的子弟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卫瑾瑜神色不变,依旧平静看向坐在主位后的卫悯,道:“祖父也认为这件‘贺仪’晦气低劣么?”
卫悯盯着那锦盒里的衣裳看了片刻缓缓抬目喜怒不辨看着这个骨子里写满桀骜不驯的孙儿道:“这是多年以前本辅在金陵乡间休养时穿过的一件旧衣,倒是难为你这么多年还保存着。”
卫云昊一愣不防那么一件破衣裳,竟真是有来历的。
他慌忙站起行礼请罪:“孙儿不知是祖父旧物一时出言不逊还请祖父宽宥孙儿莽撞。”
“无妨陈年旧物了。”
卫悯抬了下手示意卫云昊坐下。
卫云昊心知这是被卫瑾瑜不着痕迹摆了一道,暗暗捏拳坐了回去看向卫瑾瑜的眼神越发愤恨。
自他有记忆起,这位在朝中呼风唤雨位高权重的祖父,只因病去乡间休养过一次,说是乡间,其实是卫氏在金陵的旧宅。
他那时年纪小,因为没出过上京,又想讨祖父欢心,使尽解数的想跟着过去。可祖父到底没带任何子弟,包括卫云缙这个嫡长孙。
等祖父再从金陵归来,身边便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男童。
听说是他三叔和那位金尊玉贵的监国长公主的独子,也是卫氏行三的嫡孙,按齿序,他要称一声三弟。
因为三叔要调回上京任职,所以他这位三弟也要回卫府居住。
那是他头一回见识到什么是众星拱月。
从那之后,祖父眼里便只有那一个孙儿,不仅破例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还当着一众门客的面称赞那位三弟是“卫家宝树”,聪明过人,是上天赐予卫氏的珍宝。
而他这个嫡次孙,因为文章做得比不过那位三弟,彻底在祖父面前失了宠。卫氏子弟无论嫡庶,在步入仕途前,都统一在乌衣台开蒙学习,由卫氏本族大儒统一授课。
卫瑾瑜出现之前,他尚能与卫云缙争一争,得到祖父嘉奖,但卫瑾瑜出现之后,乌衣台上所有卫氏子弟都成了惊才绝艳的三房嫡孙的陪衬。祖父不仅当面训斥过卫云缙文章比不过一个稚子,也不止一次对他的文章表达过不满意。
所幸老天有眼,三房和那个众星捧月、出尽风头的三弟都未能春风得意太久。
三房败落后,那个小畜生便忤逆祖父意志,搬到宫中居住,几年后再回卫府受教,人还是那个人,却在祖父那里彻底失了宠,再不是当初那个人人上赶着奉承的监国长公主之子。祖父待其之苛刻无情,连他都觉得意外。
自然,与意外相比,他心头洋溢的更多是兴奋与激动。
风水轮流转,他终于能把那个不可一世的小畜生踩在脚下,把昔日受过的屈辱与冷落全部报复回来。祖父眼里,终于有了他的位置。
连卫氏其他子弟,也开始争抢着巴结讨好他这个嫡次孙。
思及此,卫云昊同规规矩矩端正坐在一旁的嫡长孙卫云缙道:“这小畜生今日特意把这件旧衣裳翻出来,莫非是打算让祖父看在昔日情分上,饶过他这些日子的胡作非为?他不是最有骨气么,如今竟也学会讨巧卖乖了。”
“大哥可要小心了,一旦让这小畜生再在祖父那里得了脸,大哥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地位与威严便功亏一篑了。这小畜生蛊惑人心的本事,大哥又不是没见识过,我早说过,让大哥拿出威严,好好给他些教训,大哥就是心慈手软,每回都不舍得下重手。就说那回他在祠堂里被祖父罚跪,见了大哥竟敢不行礼,大哥便应该直接吩咐掌嘴,竟只让人断了他一日的水食。”
卫云缙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卫云昊:“不过,这小畜生这阵子做了那么多忤逆不孝的事,今日竟然还敢回来,也真是勇气可嘉。”
卫悯不说话,众弟子自然也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即便是本辅旧衣,你今日特意送来,是何用意?”
一片沉寂中,卫悯终于再度开口,一双苍眸施施然盯着尚跪在地上的少年郎。
卫云昊能想到这件旧衣的来历,卫嵩自然也能想到。
卫瑾瑜尚未开口,卫嵩先站了起来,道:“他还能什么用意,不过是想讨巧卖乖,希望用这种方式让祖父心软,宽宥他这阵子的所作所为而已,如今整个上京谁不知道,卫氏出了个数典忘祖、忤逆不孝的小孽障,父亲千万莫要被他花言巧语所蛊惑。今日父亲若再饶过他,不正卫氏族法,卫氏真要沦为笑柄,被其他世家大族嘲笑了!”
“这话一点没错。”
立刻有人附和:“家主,从江南织造一案到大朝会再到姚氏一案,这小孽障公然站到皇帝那一边,与家主与卫氏作对,若不从严处置,首辅威严何存,卫氏颜面何在!”
“今日本辅生辰,不愿见血。”
卫悯道:“就按着老规矩,自己到祠堂领罚去吧。”
卫瑾瑜却没动。
卫悯:“怎么,你不服气?”
卫瑾瑜一扯唇角。
“祖父不是问孙儿送这件旧衣的用意么。”
“孙儿用意有二,一是物归原主,庆祖父寿辰之喜,二是斩断前尘。”
在众弟子注目中,卫瑾瑜缓缓站了起来,乌眸直直望着前方,伸手摘掉了束发的白玉冠,掷于乌衣台漆黑如墨的地面,一字字清晰道:“从今日起,我卫瑾瑜,自请逐出卫氏。自今以后,我之生死荣辱,与卫氏再无半分关系。”
“我父之名已不在卫氏族谱之列,我孤草一蓬,也不敢妄攀卫氏高门。”
“自然也不敢再劳动首辅教训。”
伴着少年清亮如玉声音,那精致名贵象征着卫氏嫡系子弟身份的白玉冠也重重落于地面,碎成两半。
众人齐齐愣住,皆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那孤鹤一般卓然而立的少年郎。
世家嫡孙身份何其珍贵,便是庶孙在外也不是寻常人家子弟可比,何况卫氏还是上京第一大族。卫氏立族至今,还从未有过愿意自逐出族、主动放弃嫡孙身份的子弟。
此子是疯了么!
卫云缙和卫云昊也都惊得说不出话。
卫嵩不妨这一出,怒道:“你放肆,就算要出族,也是家主族老逐你出族,岂容你自逐!你当你是谁?”
卫瑾瑜轻蔑一笑:“白玉冠已碎,卫大人是要再给我打制一个么?”
“你——”
卫嵩被堵得说不出话。
“贺仪已经送到,下官告辞,就不打扰首辅与诸位雅兴了。”
说完,卫瑾瑜便转身越过众人,往乌衣台下走去。
少年郎素色绸袍在风中鼓荡,踽踽行过,决然消失在长阶之下。
台上,卫悯双目微阖默坐案后,面上波澜不显,扶案的手,却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父亲……”
卫嵩试探着唤了一声。
卫悯直接挥手拂落了满案酒器杯碗。
诸弟子吓得面色一白,齐齐起身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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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瑾瑜一个卫氏嫡孙自请逐出卫氏的消息很快在朝野间传开,京中世家子弟无不惊诧,虽然卫氏暂时落败,可人人都知树大根深的道理,卫氏二字,在上京依旧是不容忽视不容侵犯的存在。
只要卫悯这个首辅不倒,谁也无法预料,未来某一日,卫氏会不会卷土重来。
放弃世家嫡孙身份,便等于放弃了世子子弟能享受的所有特权与殊荣,在这个士庶之别犹如天隔的时代,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不可能做出这事儿。
可这位卫氏嫡孙偏偏就做了。
好在除了一位罪臣父亲,这位嫡孙还有一位尊贵的生母。
便是先帝最疼爱的长女,明睿长公主,也就是监国长公主。
事情发生的第二日,天盛帝便从宫中传出一道旨意,给这位外甥赐国姓萧,一应待遇等同皇子,向天下人表达了皇帝对这位舅父对这位身上流着一半皇室血脉的外甥的关怀。
监国长公主虽香消玉殒多年,但在百姓间声望极高,每年长公主忌辰,都会有百姓自发到皇陵祭拜。
皇帝此举,赢得了无数赞誉。
“他不在督查院?”
谢府,谢琅立在书案前,听了李崖禀报,不由皱眉。
“不在。”
李崖说着打听到的情况:“听说三公子告了假,同雍王一道到皇家猎场游猎去了,可能要到年底才回来。”
“没说哪个猎场?”
“没有,属下特意去公主府问了,那位桑总管也不知道,说一切都是雍王府的人安排的。”
等谢琅再次见到卫瑾瑜,已是在几日后的宫宴上。
除夕前夕,天盛帝在宫中设宴,大宴群臣,凡在京四品及以上官员,皆入宫赴宴。
谢琅坐在武官席中,看着卫瑾瑜与雍王等勋贵子弟宴饮。
卫瑾瑜言笑晏晏,来者不拒,其他官员也纷纷围了上去,朝他敬酒。
卫悯虽然称病,但卫云昊与卫云缙也在参宴之列,卫云昊没有料到,离开卫氏,卫瑾瑜非但没有落魄,反而越发春风得意了。满腹怨气无处可发,只能闷头灌了口酒。
李崖跪坐在一边为自家世子奉酒,道:“自从三公子被赐了国姓,与雍王走得更近了,上赶着去公主府巴结的官员也越来越多,这些官员,以后多半都会支持雍王。”
谢琅饮了口酒,站了起来。
李崖一惊:“世子去作甚。”
第110章 金错刀(十一)
卫瑾瑜饮得有些多。
察觉到又有人过来如常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盏酒。
“冷酒伤身,少喝一些吧。”
一只手隔空伸来将他手中酒盏拿掉,换了一小碗解酒汤。
卫瑾瑜没有理会,还要去捞酒盏手腕被握住。
“怎么这么多汗?”
谢琅皱眉。
卫瑾瑜终于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张脸好脾气解释道:“上京的罗浮春最是暖身,喝了不出汗的酒,多半是劣酒。”
卫瑾瑜要抽出手,谢琅丝毫不肯松。
“再烈的酒,也不可能出这么多汗你生病了?”
“有病的人是你吧谢唯慎。”
卫瑾瑜低头用不解的语气问:“你抓着我的手作甚?”
这话一出周围官员包括雍王等人都看了过来。
“诸位大人评评理,他这算什么?是不是欺负人?”
卫瑾瑜故意拔高语调。
接着冷笑一声:“我知道世子是因为清鹤山庄被我抢了功劳不痛快可常言道,愿赌服输这是宫宴挟私报复当众欺侮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可是要被逐出殿去的。”
官员们不敢随便拉偏架只站在一边看热闹。
毕竟如今这两位一个比一个不好惹,且清鹤山庄的事也是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这位世子何等性情被人平白摆了一道,要报复回来实在也在情理之中。
雍王则干笑一声打圆场,道:“世子,瑾瑜有些喝醉了,你就别逼他喝了。本王与世子不醉不归如何?”
谢琅还未说话,游方走了过来。
“世子,王爷叫您过去。”
游方几乎是以警告的眼神看向谢琅,以及谢琅那只过于霸道的手,意思再明显不过。
谢琅只能暂时松了手。
起身之际,吩咐跟过来的李崖:“看着他,不许他再沾一滴酒。”
又与围在一边的一众官员道:“诸位想喝酒,待会儿都去我那里,谁要是再拉着他一道喝,明日我挨着去诸位府里拜访。”
众官员面面相觑。
不约而同想,这人也太嚣张太不讲道理了。
管天管地还管人喝酒。
宫宴这种场合,不喝酒还有什么意思。
这种混账事别人不好说,这位世子,一定是干得出来的。
这“拜访”二字到底有些分量,官员们匆匆告罪几句,便各自回席去了。
其他勋贵子弟见状,纷纷露出同情之色:“瑾瑜,你说你,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一个恶霸王。”
“大约是因为出门没看黄历吧。再说了,这世上谁还没几个仇人呢。”
卫瑾瑜若无其事捞起雍王案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盏新酒,道:“来,诸位,咱们继续畅饮。”
“世子,那三公子岂是一般人,这事儿属下真看不住。”
李崖无奈回到坐席上,低声朝谢琅复命。
谢琅自然都看在眼里,迅速应付了几个围过来的武将,吩咐:“那你就去办另一件事。”
一刻后,天盛帝与太后一起出现在宴席上。
皇帝驾临是意料之中,太后一直深居宫中养病,突然出现,倒是令人意外。
太后一到,卫瑾瑜果然收敛许多,不再轻易碰酒。
察觉到有冰冷视线射来,谢琅抬头,愉悦挑了下唇角,举起酒盏,算是遥遥致意。
“本王敬世子一杯。”
赵王端着酒盏,来到了谢琅面前。
在赵王看来,他与雍王不对付,谢琅又刚被卫瑾瑜摆了一道,在争夺储位这件事上,他头一回如此有信心赢得北郡谢氏的支持。
谢氏虽说寒门出身,然坐拥北郡三十万大军,几乎掌控着大渊三分之一军事命脉,若能得到谢氏支持,再加上裴氏助力,皇位于他可谓囊中之物。
“本王新得了几匹好马,可惜眼拙,不会相看,世子若得空,能否来本王府中替本王掌掌眼?”
趁着喝酒的功夫,赵王旁敲侧击问。
但谢琅却说年关事多,怕不得空。
赵王不好强求,也知这事急不得,只能按下这个话题不提。
见谢琅视线总是若有若无看向斜对面,他冷哼一声,道:“世子别瞧这二人如今好得跟一家人似的,其实也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那卫瑾瑜岂是一般人,萧楚桓想从他手里得到好处,怕要用十倍百倍好处喂着。”
这话显然别有深意。
谢琅不着声色问:“怎么?他二人之间还有过节?”
赵王却讳莫如深一笑。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那时候年纪都小,倒也称不上过节。只是这两人如今竟能结成同盟,实在令人惊讶罢了。”
宴至一半,裴氏老太爷裴道闳到了。
裴道闳曾为先帝师,资历深厚,辈分也高,入殿后,皇帝直接免其大礼,并让人另准备了席案,直接摆在御案下首。
“太后娘娘也在,久闻太后娘娘抱病,不知凤体可好些了?”
裴道闳问。
太后徐徐一笑,道:“有劳国公挂念,哀家一切安好,只是不能与你裴国公比。”
“太后言重了,太后娘娘的威仪,老臣可是记忆犹新。”
叙过话,裴道闳施施然就坐。
宫人要上前奉酒,裴道闳却抬手止住,看向太后,道:“久闻太后娘娘酿酒技艺一绝,不知老臣是否有幸能喝到太后娘娘亲手调配的果酒?”
这话一出,殿中一静。
裴道闳地位虽超然,可宫宴之上,直接开口让太后为其调酒,也太倨傲无礼了些。
天盛帝和声开口:“国公若是想饮果酒,朕直接让御膳房准备便是。”
裴道闳道:“陛下有所不知,太后娘娘的酿酒技艺,可是连先帝爷都称赞不已的。陛下毕竟不是太后娘娘亲子,应当也没有尝过太后所酿青梅酒罢。”
“先帝大皇子还未夭折时,可是出了名的贪酒。贪的就是那一口青梅酒。”
这不知勾起了皇帝什么记忆。
皇帝默了默,道:“国公此言差矣,朕与太后虽非亲生母子,太后待朕,却尤胜亲子。”
裴道闳抚须失笑。
“是老臣失言了,都怪那一口酒勾起了老臣腹中馋虫。”
太后自始至终维持着平和面孔,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年先帝召臣子们议事,哀家怕先帝过度操劳,经常调制果酒与先帝与众臣工喝。国公既想喝,哀家殿里恰好有一坛,直接让人取来与国公便是。”
太后抬手,吩咐宫人去取。
宫人很快将酒取来,要奉与裴道闳时,一道清亮声音忽响起:“我来给裴国公奉酒。”
卫瑾瑜直接自案后站了起来,在众官员注目中,来到裴道闳面前。
裴道闳眼睛轻轻一眯,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一个连自己祖宗都不认的小孽障。”
卫瑾瑜拎起酒坛。
不紧不慢倒了一盏酒出来。
道:“国公此言可大不敬啊,我姓卫,也姓萧,我祖宗之一,就是国公口中的先帝,也就是我的外祖。就算我身上只流着一半先帝血,那也是先帝血脉,国公可知,诋毁先帝血脉,该当何罪?”
少年郎眸光若寒冰,压在裴道闳脸上。
裴道闳面上青白交加,一时竟说不出话反驳。
半晌,一咬牙:“你当真以为,陛下赐你一个国姓,你就可以如此嚣张么!”
卫瑾瑜却大笑起来。
裴道闳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奚落过,不由恼怒问:“你笑什么?”
卫瑾瑜:“我笑国公无能狂怒的模样,当真滑稽。”
“你——”
裴道闳直接拍案而起,暴怒之下,高扬起手掌,就欲动手,可偏在这时,腿上忽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
裴道闳一个不稳,直接双膝一软,扑倒在地。
一个滑稽的狗啃屎姿势。
旁边宫人仆从立刻七手八脚将其扶起,当众出了这样的丑,裴道闳自然也没心情喝酒,直接拂袖而去。
宴会后,太后直接将卫瑾瑜叫到了清宁殿里。
太后问:“你袖中藏的是什么东西?”
卫瑾瑜道:“匕首。”
太后闭了下眼睛:“他不过是想在哀家面前抖一抖威风而已,你还打算当众捅他一刀不成!”
卫瑾瑜坦诚道:“他的血,还不配脏了孙儿的匕首。”
“你也知道他的血脏!”
太后稍松一口气,故意板下脸:“这老东西的脾性,哀家再了解不过,若论小肚鸡肠,天底下他排第一,无人敢排第二,你何苦非要在他跟前逞能。”
“这么多年哀家都忍过来了,岂差这一时。”
“眼下裴氏正煊赫,你得罪了他,万一他挟私报复怎么办。”
卫瑾瑜道:“那最好不过。”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卫瑾瑜抬起头,道:“皇祖母放心,孙儿知错了,也不会再冲动行事了。”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孩子,咱们的仇,不在这一时。”
太后目光缓了些。
又道:“你近来是越发胡闹了,听说今日宫宴,与人喝了足足有十几大盏的酒。哀家若不过去,你是不是打算喝得烂醉如泥。”
卫瑾瑜便问:“我喝了多少酒,皇祖母如何知道?”
“你别管哀家怎么知道的,总之,以后不许再这般糟践自己的身体。今日天色已晚,就直接歇在清宁殿吧,哀家让穗禾给你煮些醒酒汤去。”
卫瑾瑜应是。
次日除夕,卫瑾瑜一早服侍太后吃过药,太后道:“今年你不必陪着哀家守夜,听说上京除夕夜,灯会最是热闹,你也出去看看去。”
太后的苦心,卫瑾瑜自然明白。
便点头,道:“孙儿遵命。”
新岁前后,官员有七日休沐假,出了宫,明棠问:“公子打算去何处瞧瞧?”
除夕的灯会,一般白日就开始布置了。
卫瑾瑜却道:“去督查院吧。”
“督查院?”
明棠疑是听错。
卫瑾瑜点头。
他其实不爱这些热闹,答应出来自己过年,也不过是为了让外祖母放心而已。
和看灯会相比,他更喜欢看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