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前,晏南机刚写完奏折,预备明日上朝一块递上去。
屋外起风了。
有人来了。
萧叙拾阶而上,手中转着一个灰色的钱袋子。穿着户部尚书的大红色官袍,乌纱帽也没摘,站在门口,嘴角噙着盈盈笑意。
晏南机目光一侧:“竟是不知我大理寺何时成了你一人的衙门。”
来了不仅无人通报,还能随意进出。
萧叙没在意他话里的讽刺:“谁叫我是全朝廷最有钱的官呢。”
不仅是最有钱的,还是给别人发钱的。
有时候百官宁可得罪督察院那些言官,也不愿惹得他萧叙不快。
不然人一生气不给发俸禄了怎么办。
晏南机目光往下落,停在萧叙的鞋上。
黑色的鞋帮上沾着片粉色的芍药花瓣,旋即轻轻挑眉:“你去找东国使者麻烦了?”
动作很轻,一瞬而逝。
“不错。”萧叙很坦然,还夸他:“什么都瞒不住你。”
“……”晏南机敷衍道:“这用得着瞒?”
弟弟出了事,护短如萧叙能坐得住?
萧叙把手里东西往他桌上一扔,“瞧瞧。”
晏南机一手捞过,打开来看,毫不意外。
“这不得让他们脱层皮啊。”晏南机说,“远来是客,这样做行吗?”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眼底未尽的笑意却出卖了他。
明显是觉得他这样做很好嘛!
萧叙看破不说破:“我萧长渊的弟弟可不是好欺负的。”
“你这什么语气?”萧叙啧了一声,“到头来恶人只有我一个了是吧?晏西川,那也是你弟弟。”
晏南机在萧怀民手下学习过几年,同萧叙萧珩情同手足,说萧洄是他弟弟也不为过。
萧叙心下无语,别以为他不知道,守在东国使者院里的全是跟他熟识的衙役。
晏南机就是算准了他要来,故意给他开后门呢。
口是心非的家伙!
过了一会儿,清冷的声线落下。
“哦。”对方避而不答:“我要去停尸房看仵作尸检,你是……?”
就此离去还是跟着一块儿?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晏南机无声扯了扯嘴唇,没接他话。
……
一炷香后,停尸房。
萧叙坐在案桌前。
前头摆着一套茶具,风炉上汩汩地煮着茶。
萧洄人还站着,捧着大氅发懵:“大哥,你怎么来了。”
萧叙说话很直接:“你猜不出来吗。”
萧洄也很直接:“猜不出来。”
萧叙笑意加深:“你厉害。”
“彼此彼此。”萧洄忙道。
话音刚落,他哥连忙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在这件事儿上,大哥远不及你。”
萧洄问:“大哥是在怪我吗?”
“大哥哪里舍得怪你。”
明明先前还不管不顾地杀去东国使者院里狠狠宰了他们一笔来着。
不过这些他都没必要知道。
不等萧洄有所反应,他又忙道:“但是咱爹会不会怪你就不知道了。”
“你要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当然是挨打的准备。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到底是出去了六年,还是对萧怀民的了解太少了。
萧叙看他一副不知山雨欲来的懵懂样,随即目光落在其手中的大氅上,偏头瞥了晏南机一眼。
后者没理会他的眼神,径直走向隔间,去看仵作的检验结果。
给了两兄弟独处的时间。
门一开一关人就消失不见,萧洄回目光,披上大氅坐在萧叙对面,一副乖巧的模样:“大哥!”
少年弯着眼,笑起来像只小狐狸。
他先发制人:“有你在,爹爹应该不会怪罪我吧?”
嘶……还撒娇?还卖萌?
一肚子话卡在嘴里,萧叙发现他居然有点拿这个弟弟没办法。
这是以前在萧珩身上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无言片刻,他道:“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和爹再说你哪怕一个字是不是就有点不知好歹了?”
人是笑着的,只是眼神有点严肃。
这便是传说中的绵里藏刀叭?
萧洄瞄了他一眼,可怜兮兮道:“我哪敢有这想法。”
“有什么是你金陵小霸王不敢的。”萧叙叫了他的诨名,伸手倒了两杯茶,推过去一杯,说:“尝尝。”
萧洄鼻翼微动,小狗似的嗅了嗅,随即眼前一亮:“好香。”
他端起来尝了一口,只觉心肝脾肺全被洗涤了一遍,舒服得打紧。
“谁又在你面前乱嚼舌根了?大哥,耳听为虚呀,你弟弟除了不喜欢读书,其实可乖了。”
“嗯,我倒是快要眼见为实了。”萧叙淡淡瞧他一眼,见他眉眼间沾着些未完全褪去的稚气,少年的肆意飞扬全写在上头。
还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他叹道:“爹可能会很生气,你回去乖乖认个错,我也能帮衬一二。”
萧洄没说话。
他又端起茶喝了口,再次叹道:“好好喝啊。”
“呜呜,哥,你好厉害哦。”
萧叙不吃他这一套:“这茶不是我泡的。”
“嗯?”
萧叙手指点在桌上,悠悠道:“能喝上他晏西川的茶,这趟大理寺你也不算白来。”
萧洄撑着脑袋想。
早就听闻晏南机好饮茶之道,这几年,为了投其所好,大兴朝不知道涌现出多少“茶客”。
但没一个真正达到了目的。
唔……那日送的千里醉也不错。
想喝酒了。
萧洄换了只手撑着,眼珠滴溜溜打了个转,随即笑眯眯的,右眼尾处的那颗痣妖艳得发亮。
萧叙警觉地往后挪了一点:“你又打什么坏心思?”
据他这些天的了解,这人眯起眼看你的时候准没好事发生。
果不其然,萧洄撒着娇挪来挪去,最后从他对面挪到他身边:“大哥,弟弟有个小小的请求。”
一只手从大氅里伸出来,食指和拇指碰在一起,意在表明这事儿有多小。
那手很瘦,手腕脆弱得好似他不怎么用力就能拧断。
还沾着点没消的酒气,伴随着常年带着的中药味,和他身上恬淡的气息混在一起,还怪好闻的。
好乖。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还是不忍心说出口。
罢了,真是欠他的。
萧叙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说。”
萧洄笑嘻嘻地凑过去,用手招了招,示意他俯身过来。
两兄弟耳语了一阵。
萧叙听完后,半是气半是玩笑地用食指抵上他额头,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你呀。”
晏南机从隔间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副景象。
一大一小两个璧人,在灯火中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小西川,你回来了?结果怎么样?”
“……”
晏南机打开门,仵作跟在他身后出来。很快,门外进来几个衙役,进去隔间收拾了。
“有结果了。”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走过去将风炉上的火苗浇灭,说:“出去边吃边说?”
萧叙自然无异议:“当然可以。”
“还有。”晏南机不动声色瞥了萧洄一眼,然后迅速收回,道:“我字西川,不是小西川。”
萧叙说:“哈哈,知道啦,小西川。”
晏南机:“……”
萧洄没心思听两位年龄加起来快有五十岁的大人小学生似的斗嘴,他有些心疼地看着桌上被浇灭的火炉。
还有一大半茶没喝呢……
“想喝就抱着喝。”声音从头顶传来,萧洄抬头,见晏南机正盯着他,自己刚才的神情被他尽收眼底。
“……”
萧洄拢了拢大氅,“不用了。”
耳根有点热,他将半张脸藏在里面,所以说话声音有点闷。
晏南机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萧叙起身道:“我二人出去等你还是?”
晏南机想了一下,说:“在偏门等我。”
大理寺还有些公务在,他自去安排。萧叙领着人从小院穿过,走前特意将大氅的帽子掀起来给他盖上。
“外面冷,你身体不好,注意保暖。”萧叙笑着说,有意逗他,说:“我们娇娇如今是嫌疑人,可不能让别人看见我们把你带出来开小灶了。”
“犯法的知不知道?”
萧洄一脸黑线:“……”
娇娇,原身的小名。
因为小时候长得像女娃,身体又娇贵,七大姑八大姨就“娇娇”“娇娇”地叫他,久而久之萧家人都默认这是萧洄的小名了。
“大哥,你真的很无聊诶。”他没忍住吐槽。
咦惹,他自己也好机车哦。
原身的锅为什么要他来背啊!他不要面子吗!
他是男生!男生啊!
萧叙哈哈大笑:“嗯?有吗?”
萧洄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
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