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萧洄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六年。
他原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来自未来。
在那个遥远的未来里,他也名萧洄。是一位刚跨级考完高考,被各大名校争抢的少年天才。他生来是个孤儿,没人知道父母是谁。
因为头脑过于聪慧,萧洄很快被军方看中。在那个战火纷飞、急需科技人才的时代,他这样的最为珍贵。
军方的人甚至为他规划了好多条光明的未来。
只是养了十六年的、被当做工具一般培养的人甚至还没来得及用就匆匆消失了。
萧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越的,只记得那天晚上刚从养育自己多年的军方老大那里得知了自己的存在只是为了以后的研究,以用来更好的保护人类。而大学开学的当天,便是他这只工具发挥作用的时候。
如一记棒槌敲在胸口,浑浑噩噩睡去后,再睁眼时就是在这张金丝楠木床上。
他穿越到了这个就连野史都没记载过的朝代。
只是穿越过来的时机似乎不太好,原身正发着高烧,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痛的,血液中像是蚂蚁扎堆,在狠狠地啃咬。伴随着床边延绵不绝的哭声、争吵声。
当一只手捏着银针朝他人中穴插.来时,萧洄双眼一黑,再次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一周后。
疼痛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轻,相反好像更痛了。犹记得他睁眼时,周围人的小心翼翼,以及在发现他几乎忘记了所有的时候复杂的表情。
有惋惜,有遗憾,但更多的,是关心和如释重负。
他意识到这里的很多人也许是爱着“他”的,在那样严格的环境下生长,萧洄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微笑。
任何情况下他都带着笑。
于是他就撑起身子,目光略过屋里人,艰难地扯了扯嘴皮,露出了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个笑容。
不要哭了,来,跟着我。
笑。
只是哭声好像更大了。
萧洄有些茫然。
醒来后又一周,这副身子能下床了。装了七天傻,不想再坐以待毙下去。于是萧洄在书房里泡了一天,看完了所有史书,对这个时代终于有些了解。
看到最后一本时,他在书柜后头发现一个暗括,里面装着很多信。
很多封同样笔迹的信,和一封还未来得及寄出去的信。
……
……
卯时,天未大亮。
萧珩踩着一身晨露进了大殿。
“禀皇上,臣有奏。”
泰兴帝坐在龙椅上,俯瞰文武百官,冕旒后的双眼如隼,目光如炬。
“准奏。”
“启禀皇上,前夜朱雀街大火死者已查明,确系失踪的工部侍郎汪长宣无疑。锦衣卫已封锁现场,臣还得知,被火烧的宅子,是汪长宣买来记在其女汪绮罗名下。”
“仵作已验过尸体,汪长宣极大可能死于他杀。这是详细的尸检记录。”
大太监范阳接过他手中的奏折,低着头,将其置于上方,呈给泰兴帝。
数息之后,皇帝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
“呵!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谋害朝廷命官!”泰兴帝震怒地将奏折拍在龙案上。
满朝哗然——
百官交头接耳,均被这个结果震惊得无以复加。但人心各异,有的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的在想汪长宣如此圆滑之人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还有的在想,这汪长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知道挡了多少人的路,死得好!
但更多的是恐惧。
因为死者是他们的同僚,是朝廷命官。
居然有人谋害朝廷命官,并且还成功了。
这个念头很快传开来,人人自危。
除了站在前两排的。
那些都是前三品的官,就算泰山崩于眼前依旧淡定的存在。
“肃静!如此吵闹成何体统,把朝堂当菜市场了不是!?”
百官一抖,闭上嘴了。
刑部尚书穆同泽忽然出列:“皇上,汪侍郎在位时功德居多,前段时间更是主张完成了皇陵的修缮,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迹,有宵小胆敢谋害朝廷命官,这是在藐视您的皇威啊陛下!”
“臣提议,肃查此案,还汪侍郎一个公道,振我皇威!”
穆同泽深深一揖,很快就有几个官员跟着附议。萧珩不动声色地一个个看过去,这些人无一例外,全是跟穆同泽一条船上的。
妥妥的穆党。
他哪会不知道这些人心里存着什么意思,萧珩冷眼看着。
泰兴帝正有此意,目光落在前排几位官员身上,着重在晏南机身上停了好一会儿,后者接到他目光,不动声色地摇了下头。
泰兴帝了然,犹豫地开口:“众卿说的是,只是这案子交给谁来办?”
人是大理寺发现的,尸体是放在北镇抚司的,提议肃查的是刑部。
给谁都是个问题。
又有位大臣出列,萧珩看过去,此人便是刚才附议的人之一,跟穆同泽穿一条裤子的。
“皇上,诸位皇子于太学中已学政多日,尤其是大皇子和二皇子,已经到了参政的年纪。臣提议,此次由刑部和二位皇子中的一位合办此案。”
大皇子陈阑,嫡长子,年十九。
二皇子陈砚,林贵妃之子,将于年中及冠。
泰兴帝脸色冷了冷:“哦?爱卿有何想法?”
“臣以为,大皇子虽文武兼备,心思玲珑,然其已负责之后的国祭,事关国家社稷马虎不得,故不适合参与办案。”
“你的意思是二皇子就适合了?”泰兴帝冷哼一声,冷冷道:“你倒是想的好。”
“朕问你如何办案,你跟朕提皇子议政,帽子不想要了?”
龙椅上轻飘飘传来一句:“不想要就摘了,朕有的是人。”
一语落,千层浪。
那位臣子吓得满头大汉,赶紧跪下求饶。泰兴帝嫌他烦,命令他闭嘴,而后又重新看向站在首位的萧怀民。
“萧太师有何见解?”
萧怀民,内阁首辅兼太师。是泰兴帝还是太子时的老师,比起丞相,皇帝更喜欢喊他太师。
二排的萧叙抬眸看了自己父亲一眼,只看到一道沉着的背影。
萧怀民出列,徐徐道:“既是刑部提议,那便交由刑部来吧。”
龙椅上静了片刻。
“太师说的甚得朕心,只是这毕竟事关朝廷命官,光有刑部可能不太够。依太师之见,此案由刑部主办、锦衣卫督办如何?”泰兴帝想了想,又将目光转向还站着的萧珩。
后者垂着眼没动,听他父亲说话时也没抬起来,只在皇帝点名的时候动了一下。
只是那头更低了。
似乎是不想跟他父亲对视。
萧怀民同样也未看过去,只举着朝笏淡淡道:“皇上英明,此法可行。”
泰兴帝蓦地笑了,“如此,便有劳二位爱卿了。”
穆同泽恭恭敬敬:“臣遵命。”
萧珩头都不曾抬:“定不辱命。”
……
……
萧洄在院子里跟人腌了一天的咸鸭蛋。不知道为什么,穿越过后,他口腹之欲尤其重,明明以前保姆不催都不会主动吃饭的。
在金陵时,他跟人学了不少手艺,再加上自己原先在书上看过的方法,两相结合,腌出来的咸鸭蛋比市面上任何一款都好吃。每年到了开坛的时候,全金陵的人都守在秦府门前,巴巴地想求得那么一颗。
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但好吃和美味确实是真的。
“这是我从金陵带回来的鸭蛋,江南水乡鸭子下的蛋,品质不必说。等个两三月熟了可是香得很,蛋白细嫩、蛋黄松沙流油,那滋味……”
香圆几个被他说得直流口水。
“我这辈子还没去过金陵呢,想不到很快就能吃到金陵的蛋了。”
这些加上行李,萧洄找了镖局托送,先他们一步到家。也是在院子里无聊,又馋,所以才起了兴致。
他戴着自己找师傅做的白色手套,套袖把整条小臂抱着,身前围着白色的围裙,墨发扎成了高马尾,用一根红绳束着,顺着两边垂下来。
手套上全是泥,就连白净的脸上也沾了点,不过他丝毫不介意:“剩下那一车我们用来做皮蛋,吃的时候可以用来煮粥,再搭配点瘦肉丝,绝美。”
小丁在一旁瞅:“皮蛋还可以煮粥?”
他很震惊。
那么臭的东西居然能放在粥里?
灵彦将一坛子咸蛋封好:“当然可以,你们以后可是有口福了,公子腌的皮蛋可好吃了,一点都不臭,反而香得很!”
小丁又震惊了,他是南院厨房里的帮手,进府起就接触食材,头一次听说有人做出来的皮蛋是不臭的。他呆了两秒,恍惚着扯了扯自己师傅:“您听见了么?”
“听见了。”
“世上真有不臭的皮蛋?”
“可能没有。但少爷说有,就肯定有。”
“你说得对。”小丁很快抛却怀疑,坚定道:“少爷说有,那就一定是有的。”
萧洄正忙着包蛋,丝毫没注意自己多了两个脑残粉。劳作的时光流逝很快,他刚将最后一颗蛋郑重地装入坛就听人说他大哥回来了。
正好,拿上两坛过去给他尝尝,顺便再跟大嫂道个歉。
萧洄只摘了手套,围裙没脱衣服没换脸也没洗,招呼着灵彦季风一人端着一坛往他大哥府上走。
萧叙及冠之时就从萧府分出去了,但离得不远,就在隔壁的隔壁。本来萧珩也有这待遇,但他自己作死,家没分得,倒是直接被赶出家门了。
萧府把他以前居住的西园单独辟出来隔开,直接不要了。
为了区分,萧府是叫萧府,萧叙的府邸叫萧园。
萧洄带着人到萧园时,他大哥正在院子里逗自己的一双儿女,官服都没脱,他大嫂就在一旁温温柔柔地看着,一派幸福美满的景象。
见有陌生人来,两个小屁孩受惊似的往萧叙身后躲,一人抱一只腿,藏好没几秒又默契地探出头来看。
萧叙无奈地笑了笑:“躲起来干什么,不是一直吵着要小叔么,如今他来了,怎地还怕起来了?”
萧洄在金陵时每月回寄一封家书回京,随信而来的,还有他送给两个小朋友的一些玩具吃食。
萧洄先是喊了声大哥大嫂,接着装出一副受伤的模样捂着心口:“侄子侄女不认我这个小叔,哎,好伤心。”
他生了副明月见了都心动的样貌,真扮起可怜来很少有人能招架得住。
两颗脑袋四颗揪揪同时冒出来,两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或许是血缘羁绊的原因,他们胆子大了些了,也敢从自己爹爹身后出来了。
其中,站在左边的女孩子爱笑些,张着手奶声奶气的:“小叔,抱~”
萧洄一把把人抱了个满怀。
他认清了,怀里这个外向些,是姐姐,名叫萧云。旁边那个犹犹豫豫不肯上前的,是弟弟,萧寻。
萧云和萧寻是双胞胎,今年快四岁了。
“你怎么回事,怎地脸上那么脏,跟小花猫似的。”
萧叙走近,从怀里掏出手帕,温柔地替他擦掉脸上的泥,完了之后还上手捏了捏,忽道:“瘦了。”
动作算不上温柔,但语气却是真的心疼。
萧洄以前从没体会过有亲人的感觉,但这些年来,他是真的把萧家人当做亲人来对待。他不想他担心,于是故意皱着眉嫌弃:“这帕子怎么一股口水味儿,给谁擦了嘴没洗?”
萧叙随口道:“云儿吧。”
怀里的丫头立马炸毛:“胡说!云儿才不流口水,要流也是弟弟流!是弟弟的口水!”
萧寻被天降的一口巨锅砸中,有些茫然地牵着自己母亲。
将人迎进屋,王芷烟亲自给萧洄倒了杯茶,又派人打了点热水给他擦脸。一应做罢,萧洄才指着灵彦他们怀里的东西说:“这是我自己腌的咸蛋和皮蛋,可好吃了,特地来给大哥府上送一些,顺便再跟大嫂道个歉。”
“昨日我打了王贺之,并没有不给大嫂面子的意思,只是看那家伙太不顺眼了。”
他对王芷烟道:“我让季风收拾了他一顿,二哥也出手了,若是之后王家人找你不是,你就来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王芷烟笑眯眯的:“好呀,那就谢谢三弟啦。”
“你这话说的。”他大哥没好气道:“我堂堂一个二品官,还能让自己夫人受委屈不成?”
萧洄噗嗤一声笑了。
是是是,知道大哥你疼夫人。
这话把王芷烟闹了个大红脸,女儿家的羞涩全表现在一举一动中,还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萧叙笑意深深,眸光很是宠溺,萧洄有种自己是个大型电灯泡的感觉。他装作看不见,一股脑的逗小孩玩,短短几分钟,小孩们已经跟他完全熟悉了,就连酷酷端着的萧寻也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喊人。
要走的时候还被他俩抱着不撒手,下人怎么劝都不听,死活要跟着他小叔走,弄得他大哥大嫂哭笑不得。
王芷烟没办法,只好亲自出马将儿女们带下去。萧叙把人送到门口,临走前,萧洄没忍住拍了个马屁:“大哥,你真好看,跟天仙儿一样。”
天仙大哥瞧他一眼,拿手刮他鼻子:“金陵的水土倒是养人,这么会说话了。”
犹记得以前,被萧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幺子总是闷闷的,不太爱开口。
哪像现在,又是打人又是贫嘴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想到什么,萧叙眼里笑意敛了敛。他摸了摸小弟的头,用一种极为耐心极为温柔的语气说:“不管怎样,大哥只希望你开心。”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弟弟,他再也不想失去第二个。
萧洄笑了笑,再次道歉:“大哥,王贺之的事,给你和大嫂添麻烦了。”
萧叙淡淡的:“不麻烦,我清楚谁才是我弟弟。”
萧洄点头:“喔。”
“所以我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打赢了没有?”
“……”
那不废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