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皎日
铸剑是一件极其费功夫的活计,莫说师尊已几十年没来过此屋,单说他回宗后身体每况愈下,又怎能如此受累?
徐凤箫心中一紧,但有人比他更快地出声:“师尊!”
屋内传来林长辞的声音:“进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热浪冲天,屋内倒凉爽几分。
只见窑中火光正烈,浓浓的木炭味扑面而来,七个孔眼全部注满灵石,灵力做的罩子将其笼了个严严实实,避免灵气外泄。碾碎用尽的灵石累积在乌铁细口外,闪烁的柔碎珠光宛如星辰碎屑。
林长辞就坐在砧台旁,正仰头看剑,素袍外披了一件深青色披风,黑发松散系在脑后,比白日装束简单些。
他以指腹摩挲雪亮剑身,轻轻弹击,剑身发出长“铮”声,宛如清越龙吟。
“来了。”他对二人微微颔首,随后将手中长剑递给温淮:“试试如何?”
温淮神色怔忪一瞬,似是稍显意外:“给弟子的?”
剑柄入手,些许熟悉的手感传来,宛如旧友相逢。
他愣住了:“这是……我以前那柄剑?”
他最初的剑也是由林长辞所铸,锻入寒铁精魄炼成,吹毛断发,入手总有森森凉气,无论置身何等危险的境地,只需一握,便可定心神。如今也不遑多让,剑身经过研减,淬过火后冷却下来,研磨出的刃面清亮,微透薄寒,纹路细腻,只需一照,便能感受到迎面杀气。
“我将那柄剑回炉重锻了。”林长辞以手巾掩唇,轻咳两声,道:“其中寒铁精魄尚在,未失剑心,可用。”
温淮低头,似细细看剑,徐凤箫在身后看不到,林长辞却从剑身的反射中望见了他的眼睛。
眼眶通红,含了满腹酸涩。
这一刻忽然被拉回十余年前的某日,少年第一次得到属于自己的剑,怔怔然许久,不发一语。
他有许多话想说,许多委屈想吐露,但隔了十余年岁月,隔着一柄断过的剑,再多的话也变作浮云飞絮,夜风一吹,纠纠缠缠不知去了何方。
千言万语,终究凝成一句:“多谢师尊赐剑。”
林长辞见他紧紧握着剑柄,想碰又不敢轻易触碰,似默似痴,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此剑予你,愿尔持道守心。”
淡漠嗓音唤了温淮的神思,他看看林长辞,又看看手中长剑,欢喜方才开闸似的漫上来,将他整个人飘飘忽忽地淹没。
他抬起亮晶晶的眼眸,在林长辞掌心蹭了蹭,接着后退一步,半跪下来,举剑恭敬道:“请师尊赐名。”
见状,徐凤箫也拱手道:“师尊重新开炉铸剑,乃是大事,还请师尊赐名。”
被两道殷切目光盯着,林长辞沉吟片刻,手指按在剑身,道:“便叫‘皎日’,如何?”
爣爣皎日,欻丽于天。
温淮握紧剑柄,唇角翘起:“是!”
“皎日……”徐凤箫品了品剑名,抚掌笑道:“皎日,丹霄,甚好甚好。”
温淮把新剑左看右看,宝贝得很,随意挽了一个剑花,只觉这柄剑尤其趁手,无一处不契合,再想起林容澄的那把剑,笑意更加明显,难得有股孩子气,就差拉着林长辞撒娇卖乖。
他将剑换至左手,右手顺势摸上林长辞手腕,渡入灵力的同时,不忘频频看向大师兄。
徐凤箫怎会看不懂其中赶客之意?他无奈地摇摇头,暗道小师弟真是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林长辞抽出手拍了拍温淮,道:“你去前面等为师。”
等温淮含着笑意,提着新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林长辞把目光转向徐凤箫,示意他随自己来。
二人出了铸剑室,在院中站定,林长辞问:“来寻我何事?”
徐凤箫登时正色起来,对林长辞躬身道:“弟子有一事想禀告,是……与魔尊有关的。”
林长辞颔首,听他斟酌道:“魔尊逃窜之前,让弟子给师尊带一句话。弟子担心是计,故迟迟没有上报。如今修真界满城风雨,弟子担心隐瞒误事。那日,魔尊说,他想与您定下十月初九,落仙山之约。”
林长辞眸子微眯,思忖片刻,道:“落仙山?”
自古天倾西北,那一方的群山巍峨耸峙,人迹罕至,至多有些修士开辟洞府闭关。落仙山是其中一座仙山,山高千丈,相传有神仙被贬谪于此,故以此命名。若有凡人进入,则会被谪仙请去做客,成为仙仆,再也回不了凡世。
神机宗离得远,驾驭灵马需七八日路程才能抵达。除了传闻中的仙人,落仙山并无其他优点,魔尊约在那里,意欲何为?
可惜无人能告知答案,就连“落仙”的山名也隐隐蕴含着不祥。
林长辞心中微沉,面上却并不显,道:“此事我知晓了。”
徐凤箫问:“师尊如何打算?若有计较,我等自当早做准备。”
林长辞仰头看向天穹,往西之处,可见星辰漫天,灿烂密布。
他观星不语,沉默了半晌,才道:“李寻仙歇息了么?若未歇息,请他到前面一叙。”
说罢,林长辞率先去了前屋。
温淮早在屋内等着他了,好不容易等到脚步,还是两人。
他心觉不对,抱剑起身,问道:“师尊,出了何事?”
林长辞摆手让他坐下,道:“一会儿便知。”
李寻仙果然未曾歇息,因着白西棠始终没回来,他暂且住在卧云山,时不时跟林长辞的弟子们学些术法剑招,虽然学得磕磕绊绊,好歹有人教了。
得知林长辞召见,他一撩衣摆便跑了上来。
“师伯召我有事?”
他眼巴巴地问。
最近几日休息得好,偶尔也能见到婉菁,这小子把自己拾掇整齐不少,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容清秀,一双眼睛狡黠无比。少年人正是抽条的年纪,劲瘦如细竹,身量长高了一大截。
林长辞提笔,在宣纸上落下“落仙山”三字,递到他面前。
“你不动用任何卜算法子,只仔细感受这三字,能辨吉凶否?”
李寻仙对这个要求不陌生,白西棠在时,也常用这种方法锻炼他的感知,于是接过来仔细瞧了瞧。
师伯的字相当漂亮,瘦长凌厉,顿挫干净,蕴含着无形的剑意。
李寻仙拿远了些,试图摒除剑意影响,在脑海里复写了一遍,随后闭起眼认真感悟。
几息过后,他缓缓睁开眼,道:“厉。”
不是什么好去处,但若获得卦辞指引,或许可以避开凶险。
林长辞又写下“十月初九”几个字,再度发问。
这次李寻仙的面色沉重了许多,摇头道:“凶。”
林长辞看着这张两纸,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
魔尊相约,若是吉才奇怪,但上天似乎在落仙山留了生路,只要找到对应的破局之法,未尝不可全身而退。
赴约,需寻生机;失约,前路不明。
李寻仙小心地看着林长辞神色,问:“师伯,此地有什么问题吗?”
林长辞反问:“你感知时,可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李寻仙抚了抚纸面,琢磨了一下,道:“有,但不算太强。只觉得像雾里看花,看不清楚太多,可雾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我过去。”
“可去?”
李寻仙迟疑道:“不去的话,或许会错过答案。”
“什么答案?”温淮挑眉问。
李寻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其实那日我没说清,‘天道有缺’是天算的推演没错,但根据我自己的推算,后面应当还有四个字,只是不知晓是什么字。”
他怕林长辞责怪,又急忙解释道:“师伯勿怪,我自己推算并没有用天算,单用了师父教的几种起法,怎么算都觉得缺少后半句。但弟子驽钝,这些日子并没有推出后半句到底是什么,故而,故而……”
林长辞如何不明白他的为难,颔首道:“本座知了。”
李寻仙埋头,悄悄舒了一口气。
师伯和师父的年纪分明大差不离,严肃起来可真叫人心里打鼓,还是师父好,脾气总是特别好,不知师父何时才能回山?
注意到少年郎的不自在,林长辞看向徐凤箫,徐凤箫会意道:“天色已晚,弟子告退。李师弟可要与在下一同离开?”
李寻仙立刻自觉地起身:“师伯,弟子告退。”
徐凤箫领着他出了扫花庭,二人气息在夜色里渐渐消失。
温淮将新剑系在腰间,走到林长辞身后,替他揉捏着肩膀。本该高兴的一夜,因魔尊的话染上一丝风雨欲来的阴霾。
“一定要去么?”他低声问。
其实无需多问,他早就知晓师尊会做出何等的选择。
林长辞拿着“十月初九”看了一会儿,末了,阖上眸子道:“去。”
“可……”温淮张了张嘴,到底把后面的话咽下去,转而道:“既如此,我陪师尊一起赴约。”
林长辞微微摇头,睁开眼睛,红眸并无丝毫惊慌。
“虽是相约,却并未只点名我一人前往。”他眉梢微挑,沉沉道:“或许这同盟,也该提前拉起来了。”
第102章 画卷
尽管话这样说,林长辞却并未掉以轻心。
天蒙蒙亮,神机宗藏书阁就迎来了久违的造访。
在浩如烟海的古旧典籍,童子帮他翻找了几个时辰,终于从架子深处找出几本落灰的典籍。
这些典籍大多是记载西北群山的传闻故事、地理志及城志,里面夹杂数十或数百字关于落仙山的描述。
古往今来,能在那里定居的修士极少,遑论凡人,即便开凿洞府,也多是些隐世不出之辈,能流传出的信息自然如沧海之粟。
而这些记述里,又有多数提及的是修士耳熟能详的谪仙传说,除此外便其不算独特的风光。
书堆从厚变薄,童子添了两回灯油,林长辞才从倒数第三本书中找到了些额外的消息。书中说,落仙山下有过一两个小城,但常年风雪,城中居民鲜少外出走动,后面再去时,怎么也找不到小城了,只找到一窝灵兽。
不知是因天寒地冻,笔者迷了路,还是小城居民乃灵兽化形。
这是本三百余年前的奇兽志怪小说,落款像是道号,或许作者还在世。林长辞下翻一页,见后面竟有插图。
待细看时,林长辞瞳孔一缩,翻书的手不由紧了几分。
图上是再寻常不过的山水图,重山层叠,离得极远,山顶云瀑如海奔泻,流下千丈之高,待涌到画面之前时,已尽数散去,仅余一棵雾中伫立的细瘦老松。
画面留白极多,却丝毫不显寡淡,应当出自名家之手,即便不懂丹青的民众看了,也能感受到扑面湿气。
但令林长辞神情微变的不是画上技法,而是画中内容。
——他见过这张山水图,就在归海宫。
前世临死前那段记忆,他着实很不愿回想,每次回想都宛如短暂的凌迟,叫他识海刺痛,心绪难平。可此时看着这张插图,他不得不重新寻回记忆的匣子,揭起一角,去追溯蒙冤的源头。
前世,林长辞领命探路,作为头一个抵达归海宫的修士,在确定主殿没有魔修埋伏后,便走进了奢靡富丽的寝宫,也走进了半旧屏风后的内室。
昔日珠光宝气的陈设被逃跑前的奴仆们偷窃抢夺,带不走的便砸坏推倒,珍珠玉石滚落一地,内室里的东西大都已尽数损毁,一副衰败之景。
混乱杂陈之中,唯一面白墙素雅,悬着一幅完好无损的山水图。
不知为何,那一处在归海宫末日般的境遇里保留了清净,没有脏污,也没有毁坏,观其周围痕迹,似是放过一张桌案。
早有归海宫流落出的奴仆称,玉镜台被安置于魔尊寝宫墙面之上。
如今从殿外进来,并没有看到其他镜台,唯有这面墙有些嫌疑。画上并无玄机,也无封印,林长辞取下挂画,见墙后有镶嵌过一面圆形物件的痕迹。
他将手贴在凹痕里,催动灵力,倏忽魔气迸发,青霜瞬间出鞘在手,却没有敌人。
林长辞转身,只见内室情景无声变化,方才糟乱的场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金光辉柔,珠围翠拥,蟒蛇盘踞于两侧玉柱之上,冲着不速之客吐出殷红蛇信。
这定是寝宫损毁前的模样!
意识到这一点,林长辞连忙回头,见挂画后的墙壁上果真嵌了一块看不清的圆形之物。
这就是玉镜台么?他于欲定睛细看,周围奢靡的景象却一瞬消失。
重回现实,满地糟乱与华美幻境成了对比,宛如一生一灭。
随之而来的是流言中伤,被所有人觊觎的玉镜台换成挂画,谁也不信他未曾从中动手脚,虽清白由心,却毁于人言。
但现在——他定定地看着这一页插图,脑中思绪纷乱无比。
落仙山,原来这就是落仙山,巫真早有预谋,传闻是真的,他定然从玉镜台预知了什么,所以才选择诈死。
未来会发生何事?天算所算出的“天道有缺”又预示着什么浩劫?
莫非飞升之人渐少,正是因为“天道有缺”?若当真如此,巫真此番复生,是否已有了应对之策?
林长辞愈想愈是脑袋发疼,呼吸急促,一股脑涌入的问题仿佛一柄刀子,把脑海搅得绵绵钝痛。
他闭了闭眼,吐纳几息,强迫自己定下神来。
不管如何,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即便是天道浩劫,也一定有生路留下。
他如是想着,等钝痛消退,才继续翻阅。
往后是讲述灵兽的部分,与插图并不相干,林长辞合起书卷,独自在幽寂里默坐了一会儿。
烛火又暗了,童子放下正在整理的典籍,正要添第三回油,听到响动,抬起头,见林长辞从上方的书阁飞身而下。
童子拍去衣裳上的碎屑,迎上去道:“长老可还需要找书?”
林长辞摇头,淡淡道:“这些足矣,这几本书待会儿遣人送来卧云山,走之前找杨师姐领赏便是。”
听到有赏,童子眼睛一亮,连忙应下。
卧云山。
扫花庭今日分外空寂,院中只有鸟鸣、竹叶沙沙与洒扫声,温淮有事外出,小弟子为林长辞端来药汤。
林长辞喝了药,坐在庭下赏了一会儿梨花飘飞,晌午后去了偏殿。
可怜林容澄身体还未大好,在偏殿日日盼,夜夜盼,盼的人总被师兄一个人霸占,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尤是这两日宗内忙着结盟会谈,就更加难见。
微不可闻的脚步响起,还未进入殿中,已被殿内的人抱住了腰际。
“师父!”林容澄抬头看他,瘪着嘴委委屈屈控诉:“您都快三天没来看我了。”
林长辞神色软化,牵着少年的手往里走:“为师有要事在身,你这几日可有好好练功?”
“自是有的。”林容澄抓紧他的手,生怕一松就把人放跑了:“说不准再过一月,就能突破金丹期了!”
“好。”林长辞摸摸他的脑袋,表扬道:“进步很大,为师甚是欣慰,有什么想要的么?”
进入屋内,林容澄特地把椅子搬到他面前,怕沾灰,还用袖子扫了扫。
他踌躇道:“住在这里不缺什么,师姐也很好,我……我想要师父陪着我。”
若要其他的还好办,偏生是这个愿望,林长辞坐在上首,微微叹气道:“为师不日便要出门,恐不便带你。”
“师父去哪里?”少年巴巴地扯着他的衣服,面色失落:“真的不能带么?我不会添乱,也不会乱跑。”
林长辞无奈道:“非是不愿带你,只是此行凶险,不适合你去。莫要担心,快则半月便回。”
林容澄抿了抿唇,他向来知晓师父的脾气,说了不带,那就是如何费口舌也不会改变主意了。
他只得闷闷不乐道:“那我想与师父、师姐师兄他们一起吃顿饯别饭。”
他怕再被拒绝,急急握着林长辞的手,道:“只是一顿饭,应当可行的罢?我知道师父很忙,也知道师姐师兄最近很忙,前些天若华师姐来看我,说此去坎坷,不知何时才能重聚……”
少年说着说着,温雅面容上多了几分不舍:“我虽不能和大家同去同归,却也想好生话别。”
林长辞轻轻反握他的手:“你师姐自有分寸,倒是你,在山上也莫忘记修炼,鹤会留下来陪你。”
“不要。”林容澄忙道:“贺先生要保护师父,我在山上很安全。”
林长辞招来小弟子,要他去山下寻其他弟子商议宴席之事,顺便给宗外的温淮送了只灵鸽。
小弟子去了一个时辰,回来告知道:“禀长老,徐师兄不在宗内,若华师姐前日去了天知宗,杨师姐在核算今年山上事务的开销,托弟子告罪,恕她无法前来……”
一番禀报下来,能参加宴席的弟子不过一手之数,林长辞想了想,道:“总归事务繁忙,不能强求,待此间事了,再向你师姐她们讨顿宴席罢。今日就师父陪你,如何?”
林容澄方才黯淡下去的眼睛又亮起:“好,师父陪我!”
傍晚时分,偏殿内摆酒开宴,温淮从外面赶回来,踏着霜气进了暖融屋内。
他手里提着一包东西,路过林容澄身边时顺手放下:“给。”
林容澄拆开一看,里面是些蜜饯、酥酪之类的零嘴,都是他爱吃的,忍不住翘起唇角,别别扭扭地说:“谢谢……师兄。”
温淮哼笑一声,在林长辞身边留的位置坐下,问:“鹤师叔呢?”
“和婉菁她们随后就到。”林长辞把下首的酒壶端走:“今日宴席人少,便把酒撤了罢。”
一炷香后,鹤带着婉菁和李寻仙上来,五人正好坐满一张小桌。
宴过三旬,扫花庭掌灯,屋内的光变得柔缓暖黄,林长辞在烛光中抬眸,恍然想起年初之时,他在边陲远山中也吃过一顿这样的团圆饭。
快一年过去,稚嫩的眼神已经褪去,林容澄高了一个头,眉目开始舒展。婉菁还有一年便能及笄,出落得颜色姝丽,隐约可见倾国之色。
就连当初最不起眼的李寻仙,也脱去瘦小的影子,挺拔清秀,像读书人家的公子。
到底物是人非,他回了神机宗,白西棠错付心意,而宴席上的少年们也长大了。
第103章 启程
结盟会谈后,其他宗门与世家中人并没有立刻离开神机宗。
也因此,他们才探得了其他人不知道的消息——碧虚长老及其爱徒近来似乎要离宗。
什么时候离宗不好,偏偏是最近?这个节骨眼上,林长辞的一举一动都会格外引人注意,有人暗地琢磨了一下,决定偷偷打听其去向。更有甚者,已打点好了行李,只待时机一到便跟踪上去。
是夜,卧云山。
“二师姐说,消息已经放出。”
温淮合上门扇,弹指将笼中烛火熄灭:“的确如师尊预料,有些不大安分的已经有了小动作,届时跟来的恐怕不在少数。”
月光从窗外倾泻,落在地上,摇曳着花瀑的影子。
他的气息靠近,林长辞往床榻里退了半尺,腾出一人身位。
“这般也好。”青年淡声道:“他们想追根究底,便让他们跟着。”
人总会相信亲眼所见的东西,虽说事以密成,也须知流言伤人,前世之事让他不会再将自身置于孤证的境地。
是阳谋,亦是人心。
身边微微下陷,温淮褪去外袍爬了上来,将头冠取下,头发散了满肩。
“明日就要启程,师尊早些歇息才是。”他掀开薄被,把自己裹了进去,只留一双凌厉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打坐的人。
阖眸修炼的人似有所察,凤眸微睁,俯视他道:“今日不修炼?”
温淮摇头。
他只露眼睛时,显得额外乖巧几分,所有锋芒全部藏起来,给了人好揉的错觉。
林长辞顺势替他往下拉被子,以免呼吸不畅:“怎的突然懈怠了?”
温淮的下半张脸露出来,将面前的手指咬住,玩了一会儿后,伸出长臂揽住林长辞的腰身,懒懒道:“这两日处理宗门要务,又替五师姐跑了一次腿。离开宗门地界半天,忽然收到师尊的灵鸽,这不,办完事就赶回来了。”
林长辞见他眸底的确含着浅浅的倦乏,便放下手,轻轻捋顺他鬓边的乱发。
“既如此,便好好休息。”
温淮唇角满足地翘起,捉住林长辞的手,主动把脸贴在他微凉的掌心,蹭了蹭就不再动弹。
半晌,床上人的呼吸匀净起来,林长辞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悄悄抽手,手腕上那只手紧了紧。
温淮再度睁开眼,也不知方才究竟睡没睡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说起来,师尊此番果真要带上李寻仙?”他双眸一眯,道:“他根基太浅,虽有辨认吉凶之能,对魔尊却不一定起效。”
林长辞道:“天算既已启示,带上也无妨。再则,他亦渴求知道‘天道有缺’的下半句究竟是什么,若是不带,我才要担心他剑走偏锋。”
他摸了摸温淮的头发,探身解下床帐,把月光拦在了纱帐外:“睡吧。”
温淮却不睡了,支起身子环住林长辞的肩,追着讨了一个吻。
柔软的唇贴着下巴,吻至耳侧,似有若无地擦过喉结,再一点点往下挪去。
他分明有手,却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握住半边清瘦肩头,以牙齿轻咬,扯开了衣襟。
舔舐似的吻弄得林长辞酥麻发痒,微颤着倾了身,任黑发垂落下方之人的脸颊边。
半边脑袋探入里衣,被温暖的气息包裹起来,唇舌追逐着线条起伏,在肌肤上留下战栗的痕迹。
黑暗里一切感受都被无休止地放大,林长辞呼吸微急,将作乱的脑袋按住,低声道:“明日还要赶路,别闹了。”
察觉怀中人还要继续,他语气多了一丝抱怨:“这几日莫非亏待了你不曾?”
温淮恢复后,缠着他胡闹过不止一回,隔两三日便要讨一次债。而且胃口越来越大,隐隐有过火的趋势。
“嘶。”
话音未落,他被咬了一口。
唇瓣在齿痕上反复摩挲,又爱又怜,如同安抚,可这般缠绵的安抚却更叫人难捱。
林长辞脸上发烫,抿唇把人从衣裳里揪出来,语气已是有了恼意:“要闹等回来再闹,现在,闭眼。”
温淮得了便宜,乖乖缩进被子里,脸色看不清楚,那双眼睛倒是亮得很,隐隐含着笑。
“好,回来再闹。”
他握着林长辞的手,一根一根扣入指缝,“师尊说的,我记下了。”
……
旦日,一行人于清晨出发。
因着有意让消息散出去,林长辞等人出行特地选了宗门的马车,有意无意地从小路经过。虽然只乘坐了山门到山下驿站的一小段路,也足以让有心人窥见门徽。
待到正式上了路,撤去门徽的马车后面牢牢跟了几只小尾巴。
察觉到这一点,林长辞敛眸,心中未免冷笑,比起前世,这些人的想法当真是毫无进步可言。
车驾摇摇晃晃往西驶去,路上没有遇到太多波折,到第八日时,覆雪的远山已遥遥可见。
这次出动了两驾马车,前车作为掩护,与后面的马车离了约有三里。后车更为宽敞,盖了毛毡,烧着暖炉,林长辞偶尔和温淮低声交谈,李寻仙被暖意熏得昏昏欲睡,哪怕途径颠簸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困意。
前车安置着徐凤箫与另一位师妹,两人轮流探路,确保不会中伏。
望山跑死马,马车眼看着快驶到雪山脚下,实际却还离着百里。徐凤箫飞身回来,告知林长辞前方十几里外有座村落,商议过后,决定今夜在村中留宿。
但在离村落五里外的地方,有人奄奄一息地倒在路中,拦住他们的去路。
打前锋的马车停下,徐凤箫谨慎地提着剑下去,将人翻过来一看,发现此人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他浑身瘦骨嶙峋,衣衫脏得没法看,污血涂遍了整张脸,嘴唇青白,就这样躺在路中央,也不知道死了没。
徐凤箫探了探鼻息,察觉他还有些呼吸,便渡入灵气,护住微弱的心脉。
“师兄,出了何事?”
车帘一掀,师妹从马车上下来,看见地上的小孩,惊道:“哪里来的人?莫非是村中跑出来的?”
没等徐凤箫回答,那孩子眼皮微动,像听见了什么关键字,猛地抓住他的手臂。
青白的嘴唇蠕动,发出一两句低若蚊呐的声音:“别去!别去村子……有,魔……”
他还没说完,就像用尽了力气,脑袋深深垂下。
徐凤箫连忙把孩子递给师妹:“丹桂,你快看看他还有救么?”
丹桂把他抬上了马车,她平日在灵草园任职,也算通晓医理,翻开小孩的眼皮看了看,又把过脉,道:“只是受伤后挨饿受冻了一阵子,不算太麻烦。”
她把小孩抬上前面的空马车,点起火炉,施了几针,待孩子吐出淤血,便给他喂了点热茶,再辅以药丸,稳住了他的伤情。
不过多时,后面的马车赶了上来,见他们的车驾停在前面,温淮主动去问发生了何事。
很快,他回来答道:“大师兄他们救了个孩子。”
林长辞奇道:“孩子?”
一路坦途,偏生在山脚受了阻。
他心头觉得怪异,既担心是魔尊伏兵,又怕果真一条人命,思忖片刻,依旧下了马车:“带我去看看。”
外面霜寒甚严,飘起了小雪。温淮为他裹上大氅,刚牵起手,李寻仙也蹿了下来,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跟他们一起去前面的马车看稀奇。
“怎么回事?”
徐凤箫见他来了,撩起车帘道:“师尊,这孩子是方才在路上捡的,受了些伤。我听他说别去村子,似乎不太平,想等他醒来问个清楚。”
林长辞被扶着进了车厢,他坐在前方,素白的手指在小孩腕上一搭,凝眉道:“经脉里有少许魔气。”
“是魔尊?”丹桂紧张地问。
徐凤箫也探了探,道:“非也,魔气没有霸道到那个程度,应当是普通魔修。”
这样偏远的地方也有魔修涉足——魔尊多半来过了。
想到这一点,几人的神情都不由凝重几分,就在这时,躺着的人醒了。
他在几人的注视下悠悠睁开眼,立刻被逼仄空间里的几个陌生人吓了一跳。
“你,你们……”他情不自禁地缩了缩。
“别怕,我等不是坏人。”丹桂安慰他道:“你怎会在路上晕倒,又提醒我们不能进村,可以说说原因么?”
她长得面善,嗓音沉稳,身上草药味带着天然的亲和气息,孩子怯怯看了几眼,鼓起勇气搭腔道:“村里,有魔修,他们杀了好多人家!我,我昨天才逃出来,你们不要去!”
说着,他擦了擦脸上污血,着急冲几人磕头道:“几位,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赶快离开吧。”
这孩子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口齿还算清晰,李寻仙见他可怜,扶起他道:“小弟弟,你莫慌,我等是修士,专门除魔卫道。魔修来你们村里多久了?他们有几个人?住在村子何处?”
小孩一下回答不了这么多问题,着急地比划道:“好多天了,他们从山上下来,全是山里生出来的,每天都有!你们快逃吧,不要跟他们打,他们还有会笑的妖怪帮忙!”
会笑的妖怪,莫非是笑靥奴?
林长辞和温淮对视一眼,随后按上了剑柄。
看来这村子是非去一趟不可了。
第104章 讹兽
村外。
这是一座有百余户人家的大村子,虽坐落在群山脚下,依旧不与其相接。立于官路远眺望去,唯见乱云千叠,苍山负雪。
天色阴阴,飘绵小雪渐落大了些。
路上泥泞得很,掺了霜气的风呼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
林长辞设了一道灵力屏障,把霜风隔绝在外,继续看着手中书卷。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越是接近村子,越是闻到一股浓浓的腐败味。
并非尸体腐烂后的难闻恶臭,更像有物什发霉后被闷在某处,不见天日,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滞涩之味。但越是往北便越是干燥,一路上庄稼苗都难见几株,怎会发霉?
马车在村前的一棵枯树边停下,温淮跳下车,走到前面的马车敲了敲窗棱:“师兄,走一遭?”
话音未落,徐凤箫已出现在车辕上。
他望了望村子,又看看后方,试图把温淮按回去:“你出来探路,谁保护师尊?你先回去,我一人足矣。”
“咳,正是师尊把我撵下来的。”温淮不自在地瞟了眼后边,眼神飘忽,随即对车内的李寻仙道:“李师弟,师尊方才唤你过去。”
“啊?我吗?”李寻仙从窗口探出头。
他正陪着小孩说话,还送出了身上的干粮,听说林长辞召见,不敢怠慢,跟徐凤箫一起下了马车。
落地时,他冻得哆嗦了一下,道:“真冷。”
不愧是雪山脚下,比中土的冬天冷多了,真不敢想那些住在这里的人是怎么熬下来的。
他小跑几步,蹿上后方的马车,钻进去就问:“师伯,您叫我?”
“嗯。”林长辞面色淡淡,把一卷书递给他,指着上面的某一页道:“你看看这个。”
李寻仙接过书卷,看向他指的位置。
翻到的这页绘了插图,图上画着几只兔子,不,应当说是像兔子的某种小兽。它们毛发洁白,或蹲或藏,在山石与草丛里嬉戏,有一两只盯着画外的人,做出像是捂嘴的动作。
与寻常兔子不同的是,它们面容稍显奇特,面中较平,眼睛细长,第一眼看上去就叫人心里不舒服。
“这……”李寻仙迟疑地问:“这不是兔子吧?”
他偷偷看了眼书卷名,《山海奇兽志怪录》,嗯,不像林师伯爱看的书。
林长辞道:“的确不是白兔。你在白家,可见过它们?”
这个问题让李寻仙有几分诧异,但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竟还真有印象:“见过几只,但都长得很普通,没有这么奇怪。”
他指着图上的兔子道:“它们没有尾巴,我见过的长着尾巴,也十分温顺可爱。”
林长辞眉间虑色并未因这话轻松几分,听他又补充道:“对了,师父说过,我若是想吃,可以捉去烤了。假如是奇兽,师父应当不会如此轻慢吧?”
“是奇兽。”林长辞捧着暖炉轻声道:“但因稀而奇,还是因其他而奇,便不好说了。”
李寻仙觉得他这话意味深长。
不过认真想想,师伯说的也对。师父家中是世家大族,传承千年,那得是何等的底蕴深厚,散养一些奇珍异兽也没甚么奇怪,是他少见多怪了。
于是他低下头,又周详地观察了画上奇兽,好奇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和寻常家禽相似的奇兽,师伯,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林长辞接过书卷,本想回答他的问题,目光却久久停在一处,好似神思已去了别的地方。
李寻仙耐心等待片刻,他才回过神来,语气有几分慎重:“讹兽。”
传闻中,此兽面容姣好,身形如兔,能说会道,善于欺骗人心。
他带着藏书阁借出来的几本书,本是想再看看与落仙山相关的资料,不曾想竟发现了此兽。
一旦知晓讹兽的存在,往日白家那些疑点重重、奇怪独特的举动便如拨云见日,迷障尽散。
在白家,白兔纹样几乎无处不在,内山影壁、吉服大带及草丛中随处可见的白团子……白家竟养了满山讹兽?
林长辞握着书卷的手一紧,忽然想到了什么。
白家的手或许比他预料的更长,其他出现过白兔的地方,是否同样有过他们的手笔?比如说,摇金渡后山中的那只尸变的兔子躯壳。
他终于知晓当时灵光一现却被打断的时候,他想到什么了。那时他已有猜测,但讹兽千百年未曾出现,已成上古传说,谁也没想到它会在某个家族中静静繁衍,他更是因为对白西棠的信任,不敢妄下定论,错失了提前知晓真相的时机。
白家比他想的胆大,却也更谨慎。他们敢堂而皇之地将讹兽用作图腾,散养在内山,却又放了许多白兔以混淆视线,纵使往上古妖兽的方向猜测,也会被寻常白兔迷惑,玩了一出灯下黑。
可是,白家养那么多讹兽,究竟有何目的?放任讹兽吃掉死尸,又想养出什么东西来?
凝眉思索间,他听见李寻仙惊奇的声音:“讹兽?传说中吃了不能说真话的妖怪?”
他庆幸地拍拍胸口,松口气道:“幸好我没有真的捉来烤了,师父怎么也不告诉我,差点就不能说真话了!世上竟真有这种妖兽存在,我还是头一回见呢。”
他没意识到自己曾与危险擦肩而过,犹自好奇讹兽的特别。
这时,两道气息由远及近地回来了。
“师尊。”
温淮的脚步停在马车外,禀报道:“村中魔修已被我和大师兄清理干净,可要现在进村?”
林长辞撩开车帘,端详了一下外面的人。温淮形容尚好,鬓发未乱,衣衫整齐,多半应对得极为轻松。
傍晚时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入了村中。
风里飘扬着淡淡的血腥味,飘绵小雪也掩盖不住。马车甫一出现,便有村民扶老携幼而来,急急忙忙冲着这方下拜。
“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他们挡住了去路,徐凤箫骑着灵马道:“不必谢我等,要谢便谢我等师尊罢。”
他亲自去了后面的马车,扶着林长辞下来,众人一看,忙又是感恩,又是叩谢。
但他们还没跪下去,便被灵力托住了。
林长辞浑身裹在大氅里,往四周环顾几息,问道:“为何村中皆是残魂?”
村民们面上发愣,听不懂残魂二字,后面下来的李寻仙主动道:“你们村里死的人是不是被做了什么法,连个齐整的魂魄都没留下来?”
这下有人听懂了,立刻义愤填膺道:“仙人真是神机妙算!那凶煞杀了我妹夫,还把他放进一口大缸放血,放着放着,大缸里就冒出青色的火……”
说着,他揩了揩眼泪:“可怜我那妹夫,被他们烧了个干净,连完整的尸身都没有!”
李寻仙听得咂舌,皱眉道:“好狠毒的手段。”
林长辞静静地听着,随后抬手一指,问:“你所说的大缸,可是在那个方向?”
这人道:“对对,就是那里!恩人怎的知晓?难道说,邪祟还未除尽?”
村民们骤然变色,惊惧地往这边挪了几步,生怕有什么凶煞再杀出来。
林长辞淡淡道:“我去看看。”
魔修虽许多嗜杀之辈,面对凡人,倒不至于闲心大发,连魂魄都一个个撕扯干净,其中必定有异。
几人护着林长辞往那个方向而去,村民们唯唯诺诺跟在背后,彼此目光中透露出不安。
那里是村中唯一的铁匠铺,昔日烧炼铁水的大缸空荡荡,愈是靠近,愈能闻见浓烈的腥臭。
林长辞似未闻见难闻的味道,径直绕过大缸,进了窄小的屋内。
一地铁屑被踩得咯吱作响,此处残魂最多,林长辞召出魂丝,与此同时,青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腰间护主。
银白光芒出现时,屋内的人仰头便见到十几个残魂挤在一处,因被撕扯得太碎,已看不出狰狞的死相,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一部分,混混沌沌绞成了一团。
屋外的村民们看不真切,却也看到什么东西在林长辞手里显了形,惊得瞠目结舌,直呼神仙。
魂丝捕捉了一缕残魂,送到林长辞跟前,他手指拨弄几下,红眸中满是冷肃。
这些魂魄不是被炼了什么邪器,而是被人吸收了。只因魂魄强度参差不齐,又多是凡人,才留下如此多的杂质。
他传音问温淮:“你们进村的时候,有多少魔修?”
“六个。”温淮道:“村里死了四个,逃了一个被大师兄杀了,还有一个本就是死的。这群人实力很弱,至多筑基。”
他们修为如此浅薄,根本用不上残魂,必定是去供奉给了别人。
——巫真?还是谁?
如果供奉巫真,为何他本人不亲自来抽取,而是驱使这些修为劣等的魔修?更别提这些魔修从山中冒出来,每天都来村子也没杀掉几户,其中还有死的。
林长辞福至心灵,回头望向最初搭腔的村民:“你的妹夫是从家中被掳掠的么?”
“是……是啊。”他道。
“掳掠他的魔修有几人?用了什么手段将他掳掠出来?”
他们一问一答,李寻仙退出屋子,在附近转悠起来。他自从进了村子就不大舒服,左看右看,见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回避了视线,心里犯起嘀咕。
看起来怎么像心里有鬼的样子?难道魔修跟这个村子本身有点干系?
他眼珠微转,转身回了马车。
小孩还在车上坐着,见他上来没太紧张,只是一脸害怕。
“恩人……”
李寻仙道:“嗯,你怎么不下去?”
小孩绞着衣摆道:“我……我怕魔修。”
“魔修已经被杀干净了。”李寻仙问他:“我看村里的人都来了,你有亲人在里头吗?”
小孩闻言,便想扒着车窗看一看,但手刚抬起来,又硬生生忍住了。
他抬头,怯生生劝说道:“恩人,你们快走吧,不要在村子里多留,晚上还会有魔修的。”
“真的吗?”李寻仙看他的样子,似乎知道点什么,循循善诱道:“魔修从哪来?山里?还是……”
他压低声音,诈道:“村里?”
小孩吓了一跳,问:“你!你怎么知道!”
第105章 夜行
李寻仙也没想到,随便一诈就获得了真相。
他赶紧轻咳两声,缓住表情,不让小孩发现自己的惊讶,似模似样道:“我们修士,自然有修士的办法。”
小孩还做不到像大人一样收敛好自己的情绪,瞧着有几分惶恐,于是李寻仙继续吓唬他:“你们不说,我们也知道。但如果你老实说清楚,我师伯也不是冷酷无情的人。”
到底是个孩子,犹豫不过半晌,便在李寻仙刻意不语中败下阵来。
他小声道:“村里从前不是这样的……叔叔伯伯都很好,但是有天来了群奇怪的人。来的那天夜里,有的叔叔不见了。”
李寻仙等他继续说,不想他说了几句就沉默了,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
“后来呢?”李寻仙问。
小孩嗫嚅道:“后来……我不能说了,他们会杀了我娘的。”
李寻仙拍拍胸脯,保证道:“有我师伯在,不会有事的。修士生来就会除魔卫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来这里吗?正是因为上天指引!”
他抬手指了指天,继续忽悠道:“魔修算什么?它能逃得过天的眼睛吗?”
小孩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看天,最终起身下了车。
“诶?等等我。”
李寻仙没料到他直接离开,连忙跟着他一起下去。
“堂伯伯。”
小孩脆生生开口喊道。
众人转头一看,见车上下来个眼熟的小孩。
他脸上已经被擦得很干净了,怯生生地喊道:“堂伯伯,这几位恩人救了我。”
“小山!”很快,人群里有个老妇人冲上来抱住他,哭道:“我的小山,你怎么样!”
她拉起孩子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几眼,又紧紧把人抱住:“你叔叔说你自己跑了,你怎么这么傻?”
孩子看到她,眼中也盈了泪,回抱道:“娘,我无事,恩人不但救了我,还给我吃了灵丹。你瞧,我现在可好了。”
他娘不断摸着他的头,看着林长辞等人颤声道:“这些……这些仙人,是你请来的?”
小孩点头,道:“几位恩人怕我再被魔修所伤,就来了村子除魔。”
他的出现让村民们面面相觑,被唤作“堂伯伯”的村民,正是被林长辞不断盘问的人。
他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拱手道:“真是太劳烦几位恩人了,村中情况还好,恐耽误几位行程。不知几位恩人准备往何处去?”
“自是去山中。”
林长辞观察着他们的神色,缓缓吐出后半句:“正巧,替你们寻寻魔修的源头。”
那人不出所料,面色僵了一下,道:“何必如此劳动恩人?每年这几月都有大雪封路,上山恐怕极难,不若在村中留下,让我等款待一番,开了春再上山?在下季文,若是恩人不嫌弃,可住我家中。”
村民们紧张地看着林长辞,生怕他拒绝。
青年红眸一扫,淡淡道:“也好。”
竟然意外地顺利?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村民们暗地松了口气,连忙和季文张罗着腾出最好的屋子给几位。
季文安排好地方,似是无意看了看小孩,小孩瑟缩了一下。
李寻仙从旁边路过,顺手把小孩的手牵住,温和道:“我见与你有几分投缘,要不要过来,我教你几招简单的防身招式?”
本有几个村民慢慢围了过去,见李寻仙拉着小孩,彼此眼神交流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各做各事了。
小孩急忙跟上李寻仙,回头对他娘道:“娘亲,我跟恩人一起,不用担心我。”
村民给林长辞等人留的屋子正好在村头,四五间排屋,还带了一个小院,可以称得上宽裕。到底雪天寒气太重,林长辞略有些头疼,早早进了屋子歇息,温淮取了副药在炉上熬煮,顺便和丹桂师姐将今夜要住的屋子收拾齐整。
为了让有些人别起不该有的心思,徐凤箫双指夹符,在村中似模似样地晃了一圈,看得村民又畏又敬。
不晓得他在驱什么,只知道恩人手段厉害,邪祟定然纷纷退避了。
夜色渐渐笼罩住这座偏远的古村,魔修的尸体与血污已被清理干净,徐凤箫回了村头小院,村民们也不敢多逗留,各自回了家,开始闭门不出。
小院的烛火在雪里飘摇,明灭不定。
丹桂替灵马卸了嘴笼,听见徐凤箫的脚步声,转头道:“师兄,阵法已布好。”
“嗯,那孩子呢?”
“那间。”丹桂指了指其中一间屋子:“李师弟在套话呢。”
她摸摸马脖子,灵马乖顺地蹭了蹭她的脸,任她牵去马厩。这时,林长辞的屋子“吱呀”一声开门,温淮走了出来。
“今夜上山?”
徐凤箫对他无声地做出嘴型。
出乎意料的,温淮摇了摇头。
他微微勾起嘴唇,传音道:“有人会替我们上山的。”
……
夜半三更,雪落得愈发大了,几乎看不见五步之外的动静。
偏生这样一个风雪夜,好几人不惜多添几勺灯油,也要提着灯笼偷偷离开家门。
薄袄拼成的披风在夜里飘飞,像一列影影憧憧的鬼魂,飘忽着没入黑暗里。
他们寂静无声地行了一阵,有人忍不住打破寂静。
“大哥,我心里还是不踏实。”走在中间的男人压低声音:“恩人们个个都有神仙手段,就算睡了,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留一只眼睛在我们身上?万一暴露咋办啊?”
前面的男人回头,面色不虞道:“咱们都出村了,你说咋办?莫非你想回去不成?”
观其长相,正是白日里和林长辞搭话的季文。
灯笼险些被风雪扑灭,中间的男人连忙护住烛火,道:“我……我就说说,回去,唉,这也不成啊。”
看其他几人做贼似的心虚,季文怕离了心,宽慰道:“怕啥,我们只是去提个醒,可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再说了……”
他加重语气道:“谁家没有一两个人误入歧途?阿乐他们只是生病了,过阵子一定会好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没有人再敢退缩,于是继续默默前进。
跋涉了一个多时辰,差点在风雪里冻僵时,前面的人搓了搓手,停在一处山包前:“到了。”
所有人精神一振,放了灯笼,上来齐心协力搬走山包前的一块石板,很快,黑漆漆的洞口露了出来。
浓烈的腐坏腥气从里面冲出,为首的季文险些吐出来。
这才几日过去,里面又变了样。他脸色难看地捂住口鼻,提着篮子走进去。
“贤侄?”他喊道:“贤侄,我来看你了。”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像是低吼的回响。
听到这个声音,季文勉强放下心,回头招了招手,后面的人跟着进来,取出怀里的火把杆点燃。
他们挨挨挤挤地走在只容一人通过的阴冷小路上,时不时踩到些丢弃的碎骨肉、血块和死蝙蝠。
这样冷而干燥的天气,死物虽腐坏不快,却也不断变化,酝酿出难闻的腥臭。
待行至山洞尽头,眼前骤然宽广起来。约十余尺宽的地方挤了七八个人,每人都脸色萎靡,苍白不似常人,他们蹲在地上,眼珠血红地盯着来人,手上似乎系着麻绳,被穿蚂蚱一般连在一起。
和这群人对视的时候,季文说不怕是假的,但他还是强撑着胆子,把篮子放在其中一人面前。
“贤侄,舅舅来给你送饭了。”他一边揭开篮子上的白布,一边小心嘱咐道:“村子里昨日来了几个仙人,你们这几日千万莫要再跑出来,等他们走了,我再来给你们送饭。”
被他唤作“贤侄”的高大男人冲他龇了龇牙,犬齿锋利,活似某种野兽。他兴奋地盯着季文的脖颈,随着白布揭开,立刻被篮子里的血腥味勾去了注意。
香气扑鼻的食物就在眼前,手被系得极紧,挣脱不开,他便毫无形象地跪趴下去,张大了嘴撕咬,狼吞虎咽地享用起生肉。
见他被食物暂时安抚住,其他人也纷纷放下篮子,找到自己家的那位喂食。
季文一面看,一面不住叹气。昔日能干的贤侄变成这般模样,说不惋惜是假的。
都怪那群怪里怪气的人,村中人好心好意地招待他们,他们反倒把村子里的青壮年都蛊惑得昏了头,为了钱财和婆娘不惜卖命,结果被作践成这样。
“吃吧,吃吧。”他情不自禁低声道:“吃完就好了,吃完你们就能醒了,等你病好,舅舅就带你回家。”
地上的人囫囵吞枣吃完,看着空荡荡的篮子,呆滞片刻,一字一顿沙哑地喊:“舅……舅。”
季文擦了擦眼泪,欣慰道:“诶,舅舅在这呢。”
侄子转动脑袋,歪头看他:“舅舅?”
他糟糟懵懵的神情叫季文心疼,连声道:“舅舅在这,在这呢。”
侄子缓缓朝他爬去,看似可怜狼狈,接近的一瞬间,锋芒陡现!
黑影以几乎看不清的速度扑上来,腥臭的牙齿划过脖颈,拉出一条长长的伤痕。
季文来不及反应,只觉浑身寒毛乍起,心跳停了一瞬,僵直在原地无法动弹。
吾命休矣!
正当他脑海中闪过这句话时,破空声响起,黑影扑杀的动作骤然顿住,直直地跌落在面前。
偷袭不成的侄子躺在地上,愤恨哀嚎着打了几个滚,不知何时弄断的麻绳缠在他身上,紧紧束缚住他的行动。近乎黑色的血淌了满地,新鲜的血气吸引过来了其他怪物。
又是几道破空声响起,将这些怪物轻而易举地钉在原地,给了所有人撤离的时间。
当他们连滚带爬地跑进狭道时,一人从狭道中缓步而出,极强的气势逼得人步步后退,被迫退回洞里。
“原是这般?”
来人轻声说。
他微微低了头,红眸垂下,俯视着在场的人,清冷面容一半隐没在暗色里,看不清是忧是怒,宛如无悲无喜的神祗。
数道剑气在他身后浮现,感受到灭顶之灾,怪物们畏惧起来,连地上血肉也来不及再吃,一个劲地往后躲。
“且慢。”又一人从他背后走出:“我来便是,无需脏了师尊的手。”
说着,这人拔出长剑,金色灵力在洞中流转,照亮怪物们惊恐的眼眸。
千钧一发之际,季文扑到林长辞的脚下,大喊道:“剑下留人!”
他咬牙道:“恩人,他们……他们不是怪物,是我们的血亲啊!”
第106章 上山
剑光停了一拍,似乎在等季文解释。
冰凉的风从狭道灌入,吹得人后心发冷。
劫后余生,季文尚且心有余悸,可看着满洞瑟缩的怪物,惊慌的同村人,以及持剑而来的恩人,他擦去额头冷汗,忽然落下泪来。
“村里头原先不是这样的……”
季家村在雪山脚下生活绵延已有几百年,这里山路崎岖,又兼偏僻,村民们甚少出行,靠着打猎和偶尔经过的行商过日子,倒也平和顺遂。
可十余日前,一群不速之客将平和打破了。
他们穿着面料奇特的轻薄衣服,手臂系着黑纱,在冰天雪地里来去自如。为首的人进了村,请求村民帮忙救救同行者。
被救的人长袍罩住全身,面容也陷在暗色里,看不清长相,露出的下颌极其浓丽,鼻若悬胆,唇若涂脂,天然一副好相貌。可这样惊人的脸,却爬了两道狰狞的裂痕。
叫看过的人都倒吸一口气,裂痕没有流血,血肉乌黑,仿若两道蜿蜒长虫,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多谢你们救我。”
被异样的目光盯着,伤者仍然十分平静,嗓音略哑。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村医心道他还没给这人用药,这人就醒了,哪里是他救的,“诸位这是从何处来?”
奇怪的是,同行者没有一个回答他,依旧是伤者开口:“南越。”
村医惊讶道:“大老远来这儿?这儿可什么都没有。”
伤者笑了笑不说话,等村医帮忙煎好了同行者提供的草药,他才再度开口:“我不会在山下停留太久,你有什么愿望么?”
“什么意思?”村医道:“你要报答我?不必不必,太客气了。”
“我必须要满足你的愿望。”那人脑袋动了一下,转向某个方向,弯唇道:“嗯……我知道了,你想要你娘的病消失。”
村医大惊,不明白他为什么知道自家老娘得了病,却一刻钟后看见重病沉疴的老娘主动来了前院,好似感觉不到病痛,神情木然地对伤者行礼。
小村子中,向来是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瞒不住别人,于是第二天伤者住的院子人满为患。
他们挨挨挤挤在院落中朝拜,请伤者施法的时候,伤者只说了一句话。
“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他指了指山,“若有愿望,就在山下呼唤吧,我会听见的。”
随后,这群外来人就消失在院中。
几乎所有村民都以为此人是山神显灵,急急忙忙把行礼一收拾,带上一两只牲口作为献祭,跋涉数个时辰抵达山脚,祈求山神回应愿望。
“他们没有回来?”林长辞问。
季文苦笑着摇头:“回来了,但回来的,不止是活人。”
第二日,一家妇人浣洗衣服时,见三四人顺河水漂来,叫人打捞起来一看,立刻骇然震动——这些几人正是先前去供奉的人。
若是全部死了,倒也算界限分明,可半天后,其他失踪的人全部回来了,言行与平日无异,问及此事,只说那人会帮他们实现愿望。当晚,他们中有人便发了狂,袭击村民,还联合前几日的外来者袭击村民。
从那晚起,普通村民也偶尔会出现发狂病症,偏偏有人事后清醒过来,神志如常,村中自此陷入某种混乱的境地。
而没有清醒的人被家人们关在此处,希冀着他们尽早清醒。一个村的人谁不是沾点亲带点故,加之无法预料谁会发狂,只能默默吞下这口气。
村民将发狂的人送来山洞,清醒就带回去,已是这些日子心照不宣的行动。
听完前情,林长辞掐诀,看着洞中飘飘忽忽的魔气道:“凡人若堕入魔道,意志多半已崩溃,怎会清醒?”
季文叹气道:“恩人此话不假,但清醒的人没有什么特别征兆,没法分辨。不瞒恩人说,我前几日也发过狂。”
林长辞诧异地挑了挑眉,指尖按在他的命宫,从中窥见了一株枯萎的魔种。
季文感觉脑海一痛,眼前模糊了一下,再清晰时,又没察觉有什么异常,惊讶地摸着眉心道:“这是做了什么?”
林长辞翻过手指,指尖萦绕着一寸黑气。
“这是魔修种的魔气。”他看向温淮,话却是对季文说的:“凡人未曾入道,经脉狭窄,若种入魔气,则能在极其短的时间内生根发芽,为其所用。”
温淮皱眉,拉过他的手,把黑气拂开,道:“如此猖獗,莫非巫真已穷途末路?”
季文呆了一下,旋即一阵后怕,后心冒出冷汗。
他怀着微渺的希冀问林长辞:“恩人,我侄儿他们……也能变回来么?”
林长辞沉默地看着他。
季文心中咯噔一声,仰着脑袋一错不错地看着他,语气近乎恳求:“恩人,他们只是病了,过一阵就会好的,对吗?”
见林长辞仍旧不语,季文的心直直坠入了冰窟,缠着手去抓林长辞衣摆。
温淮上前半步,以剑鞘委婉隔开,道:“若有救,师尊自然会救。”
二人都看得出来,这些人神志崩溃,没有清醒的那一天了。
“可、可是……”季文心怀侥幸道:“咱们都变回来了啊!”
他急得声音都颤抖起来:“怎么会变不回来呢?侄儿他没有做过坏事,待人也好,神仙不是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吗?”
林长辞微微叹息一声,道:“他们回不来,因为,他们的魂已经散了。”
他目之所及,躯壳空空荡荡,只剩一点嗜杀的本能,没有魂魄,一个也没有。
“不可能,你骗我们!”旁边村民起身大喊。
他实在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自家大儿在山洞过得好好的,就等着变回来了,结果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告诉他,大儿回不来了,怎么可能呢?
他愤恨道:“你们难道和那群人是一伙的!”
“大武,不得对恩人无礼!”季文喝止道。
他知晓以自己几个无能为力,却想给侄子挣一条活路,艰难道:“恩人,莫非再无办法了吗?”
林长辞摇了摇头。
那双凤眸往下垂时,天生带着悲悯,仿佛心怀慈悲的神祗。
季文神情颓然地坐在地上,听林长辞叹道:“若早来几日,或许有救。但如今魂魄尽数散开,即便拼凑完整,也回不了肉身,不如早入轮回。”
村民们麻木地沉默了片刻,季文深吸口气,仿佛下定什么决心,勉强打起精神道:“待我……我与村中商量商量。”
他擦干泪眼,扶着洞壁起身,走之前回了头,对地上的侄子柔声道:“贤侄,舅舅走了,一会儿再来看你,别怕啊。”
……
南越。
天色将明,在层层叠叠的宝塔上晕染出艳丽的绯红。
枫叶片片垂落风中,开满繁花的山丘顶上,婢女无声地举着托盘,殷勤为家主奉上精心准备的茶点。
一只搭着黑纱的手掀起半边帘帐,露出冰冷端庄的面庞。
宋临风抬眸,淡淡瞥了一眼天色,道:“日子已经到了,你要留下来?”
宣隐衫垂眸看着棋局,捻了一枚棋子:“我既为宋家夫郎,怎能独身出局?”
他似乎在思索下一步怎么走,宋临风浅浅品了一口茶,道:“既然要留,便留到最后吧。”
“留久一点。”她轻声说:“比我,比巫真更久。”
……
天色熹微,温淮留下驻守山洞,林长辞和季文回到了村中。
“咱村的人重情义,定然有很多人不依。”季文耷拉着眉毛,眼里含着说不出的伤感:“到时候又该怎么办才好?”
村头的院门里冒出个人,一看是他,立刻开口喊住:“师伯。”
林长辞道:“只你一人在此?”
李寻仙指了指门内:“丹桂师姐也在,徐师兄要我转告师伯,村中情况不寻常,他已去附近联系了小尾巴,让师伯不用担心。”
林长辞颔首,问他:“你怎么不同他一起去?”
李寻仙乐呵呵道:“我教小山识字呢。”
刚过寅时,村中已有许多人起来了,各自带着干活的农具,交谈间见季文和林长辞从外面回来,目光有些迟疑。
季文带外人出去做什么?难道他泄了秘?
“大家停一停,听我说句话。”
季文捏紧了拳头,主动走上前大声招呼村民。
林长辞默默站在他身后,与村民们怀疑的目光一一相接,并未开口。
“昨夜,我和大武他们去了……”
他才起头,只见身后苍白病弱的青年猝然拔出长剑,斩向某个无人之处。
凌厉剑气荡开尘土,村民们被糊了视线,急忙大叫着后退,不知道他这是发什么疯。
“做甚么!莫非这人也染上狂病了!”
林长辞面色凝重,脚尖一点,消失在了原地。
他身形再次出现时,已是在接近村口的地方,提起青霜又是一斩。
他没有看错,方才季文说话时,这里站着一个模糊的黑影。
魔气酷烈,速度极快,能躲过他的突然发难,除了巫真不做他想。若巫真在此动手,这些村民都没法活下来。
他御剑追上去,李寻仙听到动静,跑出来道:“师伯!我叫师姐来助你!”
“不必。”林长辞脸色肃然,瞬息已飞出数里,远远传音给他:“你和丹桂好好保护村民,即刻与你师兄联络。”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也消失在李寻仙的视线中。
情况紧急,林长辞只来得及吹响暗飞声,便一路追着巫真上了雪山。
他知晓前方或许会有设伏,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飞上来后,除了凛冽寒风剐着肺腑疼痛,竟毫无其他阻碍。
“何必藏头露尾?”
他冷冷地落在松软雪地上。
花了几刻钟追到这里,巫真连头也没冒一个,灿烂朱红从云端浮现,暖金色无穷无尽地铺洒上连绵数百里的山顶,恢弘而壮丽。
日出时分,青年持剑,衣衫单薄地立在雪地里,警戒着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敌人。
他的肤色比雪还要苍冷,浓墨般的长发在霜风里飘飞,青衫镀上金色,宛若传说里的山中谪仙。
落仙山上寂静得只有风声,林长辞布下阵法,锁定了魔气的方位。
红眸中是冷然战意,他正要收剑去寻,眼前忽然一黑。
晕倒了?
他以剑身杵地,愕然发现并不是自己的原因。
不,不对!
他还直直地站在雪地里,风声、飞雪、浮云……一切都没有变。
——只有日光不见了。
怎么回事?
林长辞心底升起一个荒诞的猜测,不详的预感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
他抬头,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看去,红眸睁大,努力想要看清那个方向。
在微弱的天光里,他看见了一个瘦高的背影。
少年转过身,面无表情,眼睛微微阖上了。
方才他还在山下调解着村民的争吵,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落仙山上,林长辞的面前。
在注视中,李寻仙睁开了眼。
他眸中无悲无喜,未曾张口,林长辞的耳边却响起了他的声音。
“天道有缺。”
“寻仙?”林长辞心头惊疑,向他迈出一步。
“天道有缺。”他重复道。
林长辞停在原地,绷着嗓音:“……何解?”
他说:“以血补天。”
第107章 天黑
无边无际的浓墨席卷天地之间。
像谁骤然吹熄蜡烛,大袖一兜,把日光藏匿袖中。
剑尖在雪地轻点,替林长辞探明前路。他一步一步前行,直到站在李寻仙面前。
熹微光芒里,少年人面色平静,双手笼于身前,脊背挺直,如文士般优雅,眸中威严而从容。仿若有人暂时借用了这具躯壳,跨过天堑与他对话。
林长辞心中一震,眼前目光是如此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对望过。
他定定地问:“何为缺?何为补?”
“损不足以奉有余。”李寻仙伸出一只手,遥遥点向日出之地,温声道:“天地机缘,皆有定数。损有余而补不足,自当以血偿之。”
一点盈盈金光从他指尖所指方位升起。
金光穿过风雪,越来越近,上面的人影也逐渐清晰。
“师尊!”
那人的声音穿透黑夜,送到林长辞的耳边。
林长辞捏诀,青白光芒冲天而起,向来人昭示着自己的方位。
温淮收剑落在雪地上,和李寻仙对视一眼,心中立刻察觉出不对劲。
他不露声色地握上剑柄,问:“李师弟?你为何在此?”
李寻仙静静和他对视一瞬,又越过他,与林长辞对望,忽而叹息:“速速去吧,莫要失了先机。”
他垂下眼帘,紧接着双腿一软,狂喷出鲜血,跪倒在地。
“李寻仙!”
温淮离得近,先林长辞一步将人扶住。
李寻仙身体颤抖着,不断有血从鼻端和嘴里涌出,下巴到衣襟尽数染红,即便如此,他竟还未失去意识:“师伯,我刚才……我刚才算到了下半句!我终于算到下半句是什么了!”
他抓紧林长辞的胳膊,咧开嘴,露出近乎痴狂的笑容:“以血补天……以血补天,不错!正是补天!”
林长辞封住他周身大穴,脸色难看道:“别说话,什么都别想,静心!”
“我……我全明白了!”他艰难地坚持着,按住剧痛的额角,断续说道:“天之道,已支撑不了损耗,师伯,我……”
他说一个字,就吐出一口血,满嘴鲜红,脸色白如金纸,嗫嚅着还想说话。
林长辞气他不听话,立刻使了一发巧劲,将人打晕过去。
李寻仙又一次窥见了天机。
让他继续说下去,定会性命不保。
“先下山。”林长辞皱眉道。
“是。”
温淮翻出一个瓷瓶,倒出枚乳白色丹药,喂进去后一把将李寻仙背起。
二人御剑升空,本打算以灵识探路,前方竟亮起了浅淡的光。
只见远山之外,日头慢吞吞地挪着位置,重新把天地照亮。
不同的是,比起方才日出时,日光黯淡了许多,似蒙了一层阴翳。
而在太阳下方,一块诡异的黑色定在那处,定睛去看,也找不见任何棱角,仿佛破了个大窟窿。
天地异象看得人心头发沉,宛如末日般的预兆。
林长辞要把李寻仙平安带下去,此时来不及,也不敢细想,只沿途防备着可能出现的袭击。
“本尊请你来看的这场景,有意思么?”
飘忽的声音出现。
青霜急停在半空中,林长辞动作比反应更快一步,摆出了防御架势。
他冷凝抬眼,没有丝毫意外。先前追逐的人影正立于不远处的雪里,黑袍于寒风中猎猎起舞。
人影身上察觉不到浓烈的死气,看来不是巫真本体,仅为一道神念化身。
林长辞讥讽道:“堂堂魔尊,要将鼠辈做到底?”
巫真取下黑袍,毫不避讳地露出整张脸,任凭两道灵力锁定。
他勾起唇角,道:“你也看见了,本尊不来,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如季文描述的那样,这张邪气逼人的俊美面庞上,深深爬着黢黑裂痕,十余日过去,又添了几道,活像碎裂的瓷像,叫人惋惜。
林长辞开口毫不留情:“你要死了?”
巫真不但不怒,反而笑出了声:“哈哈哈哈,本尊若真的山穷水尽……你才要担心。”
他把“山穷水尽”四字咬得重些,温淮冷道:“原来魔尊是来耍嘴皮的。”
“残魂?还未散么?”巫真阴冷地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重新落到林长辞身上:“难道,你不想知道,玉镜台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叫林长辞心头微微一动,纵有心探究前世死因,但后面那道孱弱的气息也容不得耽搁,遂冷淡道:“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说罢,他不再废话,一剑刺出,将巫真身影搅了个粉碎。
化身破除时僵硬一瞬,巫真面上神情更显诡异,余下声音在风里飞远:“好得很,但愿来日,你也能如今日一般果决。”
召回青霜,林长辞归剑入鞘,施令道:“下山。”
……
山下已乱成了一锅粥。
村民们争执半天,始终定不下对山洞入魔之人的定夺,犹在吵嚷,丹桂一转头,发现李寻仙不见了。
她逡巡一圈没找到,心想兴许是蹿哪里去了。
一直旁听大人们吵架的小山却跑上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道:“仙子姐姐,李哥哥刚才消失了。”
“消失?”丹桂疑惑道:“你看见啦?”
小山比划了一下:“我看到他本来站在四叔旁边,忽然就不见了。”
丹桂放开神识,的确未在附近发现他的气息,心中微沉,道:“这孩子跑哪去了?”
村里闹魔修的关头,失踪可不是件好事。
但师尊临走前交代她保护村民,没法随意走动,只得对小山道:“不要乱跑,待在我身边,寻仙的事等我师兄回来再处理。”
小山乖乖牵着她,丹桂放完信鸽,村民这儿已快吵翻了天。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连儿他们没问题,病好了就能回来!”
“爹……”
“你给我闭嘴!还有你们,凭啥为几个外人说话?”
“就是,我不也发过狂,当天吃了点生肉,这不是好了?”
“他们是啥人还不知道呢,咋能说啥信啥?大文,你糊涂啊!”
“你们不信,我信大文!季连差点把俺妹子掐没命,咋的,就因为他疯了可以不管!”
几人吵得脸红脖子粗,里正看不下去,手杖敲了敲地,提高声音道:“都别吵了!”
老人不高兴地拉着脸道:“不管咋样,他们毕竟是我季家村的人,怎么处置都不由外人说了算。老朽并非偏颇谁,大文,你多带几个人,把他们捆好带回来,叫大家看看他们现在恢复如何,还会不会伤人。看过以后,村里再做决断,怎样?”
“老季头的话我自然没意见,但……”
话还未完,众人头顶忽然黑了下来。
他呆了一下,旋即抬头望天,其他人也停止了争吵,稀奇道:“怎么天黑了?要下雨?不,不对……难道是天狗食日?”
这个说法让不少人乱了套,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天狗食日?难道上天看不下去他们的争吵,故意降下惩罚?
更有人想起古书上说,天狗食日为天子无德,天下将要大乱,当下更是惶恐无比,连忙跪地祈求道:“老天爷,我等并没有伤天害理,季家村远在极北也不受天子管辖,还请老天爷息怒,饶了我等吧!”
其他人纷纷照做,一时之间,请罪声、祈愿声四起,夹杂了一两句抽泣。
然而大半个时辰过去,天迟迟没有重新亮起,反而村外传来了呼嚎。
“救命!大武又发病了!救命啊——”
察觉到几道混乱魔气接近,丹桂当机立断,飞身出村,拦在村口前。
三四个人被身后人追赶得跌跌撞撞,中间有人还受了伤,见到手持长剑的丹桂,马上求救道:“仙子救命!”
不须他们说,丹桂已持剑迎了上去。
“尔等在此线止步,不可进村。”
她在面前划了一条线,将魔气拦截下来。
追赶者看似还有人的模样,实际已堕为魔物,怎能听懂她的话?他们嗅着新鲜血肉的气息,径直闯向村子里。
丹桂毫不犹豫,手起剑落,越线的魔物扑通一声跪倒,髌骨浸出鲜血。
饶是如此,魔物也没有畏惧之意,它“咯咯”咬着牙齿,完全激发出了嗜血的本能,站不起来就以手刨地,眼睛涨得通红,看得满地跪拜的村民们害怕,不约而同后退了数步。
“这是大郎?他咋变成这样了!”
“大郎彻底疯了!”
这人身体不正常地鼓了起来,丹桂原本还在对付其他闯线的魔物,见势立即调转攻势,提醒:“各位后退,他要自爆了!”
此话一出,村民们脸色骤变,忙不迭转身逃跑,一名村妇却逆着人流跑出来,冲丹桂喊道:“仙子,求您救救我男人!他本性不坏!”
事态紧急,丹桂偏被她抓住了手臂,只好以剑阻拦道:“后退!”
她捏诀展开护盾,冲上来的魔物被灵力掀翻后仍不死心,龇着牙往前冲。村妇见势,推开丹桂喊道:“大郎,你好好看看,是我啊!”
魔物眼睛发亮,一把抓住了她。
村妇以为他还有几分理智,正要继续呼唤,下一刻,犬齿擦着脖颈过去,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扭曲可怖的面容骤然放大,村妇吓懵了,双腿僵直得无法动弹,被丹桂猛地一拽,一剑洞穿了魔物的腰腹。
魔物一下子瘪下去,丹桂擦去剑上的血,低声道:“别犯傻,他已经不是你的大郎了。”
怕再有人莽撞,她干脆在村口设了道屏障,把屏障外的魔物一一捅了几剑,才收剑进来问:“怎么回事?”
村民们吓得不轻,刚刚反对外人的村民也没了声音。
季文焦急地抓住一个逃回来的人问:“恩人不是跟你们一起在洞里吗?”
“他突然走了,说……说是有人在喊他。”那人上气不接下气道:“我们本想等他回来,结果大郎他们突然开始发狂,伤了好几个人,我们拼了命才逃回来!”
等他喘匀一口气,对丹桂哀哀求救道:“仙子,受伤的人多半跑丢在路上了,您能救救他们吗?”
丹桂仰头看天,道:“不用我去救。”
“可是他们受了伤,如果不救,只怕活不下来。”那人急道。
丹桂指了指天:“有人帮忙送回来了。”
众人闻言抬头,惴惴不安地等了好一会儿,才从渐渐亮起的天光里看到有人御剑接近。
待行到村口,上面的人跳下来,顺势扔下两个倒霉蛋。这两人虽受了伤,好在不重,能强撑着行礼:“多谢恩人。”
林长辞走在前面,温淮背着个人跟在身后。
丹桂瞧着那人身形熟悉得很,接着听见师尊严肃吩咐道:“丹桂,替他们疗伤后来寻我。”
“是。”丹桂应道。
擦肩而过时,她看清了温淮背上的人正是遍寻不获的李寻仙。
他跑哪里去了?怎么伤得这么重?
此刻就算有疑问,也只能压在心底。待丹桂处理完村民和李寻仙的伤情,徐凤箫已赶了回来。
他对林长辞行礼道:“师尊,我本与后方跟踪之人谈妥,可此番天地异象一出,他们皆不愿再前进,恐前方有诈。依我看,师尊也莫要以身犯险,速速回宗,从长计议。”
林长辞叹道:“天地异象倒是与魔尊关系不大,但回宗之事,我允了。”
对天地景象做手脚,巫真还没有那么大能耐,更别提他复生后气息强弱不定,不等做出什么,就会被反噬。
但林长辞与他的化身交谈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巫真对此番异象毫无惊异,说明早已知晓。
再者,他突然提起玉镜台……是否说明,从玉镜台中,巫真已预知了此番大劫?
第108章 结盟
临走前,徐凤箫为村中化去了魔气。
那些村民变的魔物已没了神志,念其无辜,平日并无作恶,被修士们亲自送入轮回。
可巧,铁匠铺的瓮里最后藏着的魂魄相对完整,林长辞顺手为其补了魂,一并投入轮回中去。
魂魄一旦补全,便恢复了记忆,他想起这些日子疯魔似的经历,也看见了哭成泪人的爹娘,一时恍若隔世。
可惜鬼魂无泪,尽管他心中万分不舍,也知晓此世走到了尽头。
他对林长辞长长一拜,叩谢过后,又转身拜别爹娘,趁着时辰未过,自行往轮回去了。
他爹娘哭倒在地,亲朋也无不泪眼,村中氛围低落了好半天。待到送别时,丹桂敏锐地察觉到村民们嘴上不说,眼神却少了些抵触,更多的是无奈。
见这些外人果真要走了,小山的娘也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把孩子往前一推,推到林长辞跟前,急道:“恩人请慢!”
林长辞诧异看向她,听她道:“小山虽小,但人还算机灵,愿献与恩人做仆从,从此做牛做马绝无二话,以报恩人救命之恩!”
想是她先前嘱咐过,被推过来的孩子虽不安,却并不惊慌,眼神小心地在他们和自家娘亲之间打转。
林长辞拒绝道:“他还年幼,本座身边亦不缺侍奉。”
这就是不要他了?小山立刻跪下,恳求道:“我……在下季小山,愿为恩人差遣,还请恩人收下我!”
马车上,李寻仙倚着软榻,脑袋昏昏沉沉的,听见外面一番动静,掀起车帘看了看,踉踉跄跄地下去了。
小山看到他,不由自主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李寻仙忍着几乎开裂的头疼,问道:“你跟我们走,你娘怎么办?”
“我娘……”小山嗫嚅着往回看,老妇擦擦眼角,道:“只要小山有出息,娘就是死也瞑目了。去吧,乖孩子,不要担心娘。”
不知道她哪来的决心要送走独子,其他人多是不解,李寻仙却懂了。
他叹了口气,弯腰把小山扶起,顺便摸了摸根骨,对林长辞道:“师伯,我看他根骨不错,想替我师父做主带回去,您看如何?”
他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林长辞稍感意外,仍是同意了。
小山欣喜地拉着他的手,跟他上了同一辆马车。
出村前,他依依不舍地看向远去的娘,鼓起勇气大声喊:“娘,等我学会仙法,就回来看你。”
老妇站在村民间不说话,揾去眼泪,冲他摆了摆手。
灵马脚程快,不到半日便飞出了近百里,趁着孩子睡着,丹桂给李寻仙诊脉,放轻声音问:“他还这么小,你该让他留在他娘身边的。”
李寻仙揉着耳□□道缓解头痛,顺便偷偷瞧了瞧林长辞。见他闭目养神,没有搭理这边的意思,才小声道:“小山毕竟把我们吸引进了村,那几户人家因他间接失了亲人,面上不说,心里也会怪罪的。我们走后,他们孤儿寡母的不好过。”
丹桂没想到他看似大大咧咧,实际心思如此细腻。
李寻仙被她盯得不好意思,苦笑道:“投奔兄嫂时,我也寄人篱下过一段时间,倒能体会小山他娘的心情。”
“若你师父不同意怎么办?”丹桂问。
李寻仙道:“山上人少,我的月银挺宽裕,大不了就当养了个弟弟,师父不会说什么的。”
离宗两旬,马车一进宗门地界,便有人来请林长辞去主峰紧急议事。
自从天暗数日,修真界无不为之震动,数年平静荡然无存。持续这般久、范围涵盖如此辽阔的天地异象极为罕见,莫说凡人,就连不少修士也道心动摇,动乱四起。
不论是宗门太上长老还是隐世强者,这些天都陆续出关,翻找搜寻着昔年囤积的各种古籍,最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天道损缺。
天上的那块黑色便是损缺之处,在这些天里,它不断变化,从纯黑减轻,变淡,最后定型成黑得发红的颜色上。
若要挽救,则需“补全”。古籍上没有交代“补全”的具体方法,只能由修士们各自猜测,众说纷纭。有人说要找到女娲补天时遗失的补天石,有人说需要修士耗费灵力织成大网补上,还有人说献祭魔修,清洗人间罪恶后,天道会自行圆满。
修士们的言论传到凡间,不知怎的变成生灵无德,天塌降罚,人世就要毁灭了。
动乱让民间生出不少魔障,散修小宗自顾不暇,只有大宗门能予些庇护,派出几队弟子前去清剿。
距离天塌那日过去了大半月,紧急议事开了又开,总算商议成了宗门结盟之事。
天上的黑块位于南方,大小宗门世家共七十二名同盟达成统一,决定前往南越与中土交界处设立据点,一边观测变化,一边寻找解决办法。
暮岁临近尾声,各宗门世家的使者们接二连三地到达划定的地界内,分别挑了山头建立自家宗门的据点。
但地界左右不过百丈,来来去去不免共用山头,使者们吵了几日,终究还是做了妥协。
为了互相照应,大宗营帐旁总会挨着几个小宗营帐,古来便少有人行的山林里此时热闹非凡,惊得飞鸟都逃去了别的地方。
各宗来人身份皆有不同,有无足轻重的长老,也有一宗之主。
等大多数完成了安营扎寨,世家牵头,组织了一场同盟集会,叫使者们彼此认了脸,又选了此处地位最高的殷怀昭作为同盟盟主,以免各自为战。
这些天,同盟和各宗私下朝南越派了几十次探子,但知道的消息仍然十分有限。
“南越如今是什么风向?”有人问。
另一位穿蓝袍的修士摇摇头:“谁能知道?那边几大世家把消息把持很紧,根本透不出几个字,我们宗的探子过去,没到半天就被扔出来了,险些坏了根骨。”
“这么狠辣?”其他人也凑过来听,咂舌道:“那边的世家可真是无法无天。”
蓝袍修士道:“何止,南越民心也乱得很,听说用了铁血手段镇压,如今什么都不肯说。那几个家族又以宋家唯首是瞻……”
“还有么?”
他摊手道:“更多的就不清楚了。”
见其他人正要失望离去,他再度开口倒:“对了,我想起来了,探子潜入某个世家府上时,听到有人谈话……”
“说什么?”
那人压低声音,示意他们靠拢过来:“说如今变成这般模样,皆因天道被夺了机缘。”
“什么意思?”这几人来了兴致,干脆在旁边坐下,催促道:“你说啊。”
“这……”蓝袍修士左右看看,面露难色,结了个隔音阵法,嘱咐道:“这仅是我一人的猜测罢了,诸位千万不要说出去。”
“你就放心吧,我等听过就忘,定不会泄密!”
见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蓝袍修士才隐秘地朝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用口型道:“玉镜台。”
听他这么一说,又看所指方向,众人心里霎时明白过来,睁大了眼,七嘴八舌讨论道:“真和那位有关?”
“那人复生的确有悖天理,我先前猜过,但不如老兄你大胆,真敢说出来。”
“咱们几个小心点,别被人听去了。”
“正是呢,那边的人可凶着,大家千万莫要声张。”
“是极是极。”
……
傍晚,神机宗营帐。
营帐位置稍偏,在同盟营帐的东南角,林长辞不喜人多眼杂,特地要求扎营在此。
枫叶千枝复万枝,萧萧暮吹惊红叶。林长辞立在溪边,不知在想什么,枫叶随水流,黯淡天色别有一番静谧。
听见熟悉的脚步,他转过头,不远处,温淮提剑匆匆进了营地。
男人一身缙云色外袍,腰间革带裹束极紧,上面坠着小刀,臂甲只戴了一边,一进来便寻找林长辞的身影。
“温淮。”
林长辞出声唤他。
温淮周身冷冽肃杀的气息骤然一散,大步走过来,在他面前稳稳停步。
“师尊,事已办妥。”
林长辞颔首,没有多问,单将他没戴臂甲的那只手拉起来,袖子卷上,果不其然,青筋毕露的手臂上添了几道伤口。
他手紧了紧,问:“谁伤的?”
温淮任他拉着,道:“我自己弄的。”
他和若华奉命去了南越一趟,探查近日增多的魔修踪迹。可惜几大世家眼线太密,温淮与其中一人交上手,为了减小动静,将祸水东引,他故意划破手,以血气引来周围魔物,从而顺利脱身。
林长辞默然,知晓实情定然不是他说的这样轻松,道:“下次莫要以身犯险。”
温淮翘了翘唇角,似乎很喜欢听他关心,敷衍保证几句后,乖乖被他牵回帐里搽药。
帐里点了几盏灯,但终究比不得扫花庭明亮舒适,淡淡药香在帐里散不开,熏得衣袍上皆是这个味道。
“若华呢?”林长辞问,“她怎么没和你一道回来?”
温淮抬起包扎好的手臂,答道:“三师姐去和殷怀昭商量夜间巡逻之事了。”
他把剑放在一边,替林长辞收起纱布膏药等杂物,又倒了两盏茶来。
“她让我转告师尊,南越这边的魔修比预计更多,不好贸然动手。而且几大家族行事乖张,我们与宋家又有旧仇,她会借殷怀昭等人之手去打交道,还望师尊勿要出面。”
只听最后一句,林长辞就明白了这个徒弟的苦心,中土世家里,与他关系最近的应当是白家。
可白西棠那事到底闹得不好看,若华不希望他受委屈,主动搭上殷怀昭这根线,弟子出面比他本人出面要好许多。
林长辞叹道:“劳她费神,但为师并非无能之人。”
即便不与白家联手,他亦有其他世家的在世好友,递个话不成问题。再者,这几日世家的人快到齐了,白家也不例外,再想退避,他们毕竟还是师兄弟,明面上总要打交道。
听说,白家此番来人,是白西棠。
第109章 今宵
温淮显然听说过白家来人是谁,抿了抿唇,生硬道:“师姐拳拳之心,师尊领了便是。”
说着,他干脆躺到林长辞的双膝上,扯过他的宽大袖袍,盖在自己脸上,闷闷道:“到时候,我陪师尊去见小师叔?”
林长辞摸了摸他的头发,道:“营地同盟尚多,他不会乱来,你安心做事便是。”
温淮似乎轻哼了一声,翻身按在林长辞腰际,唇落颈窝里,鸟雀似的啄了几下,厮磨半晌,把人抱上了榻。
林长辞知道他在吃哪门子醋,便陪他躺了一会儿,但怎么也睡不着。
天缺宛如悬在头顶的利刃,而不知所踪的巫真、即将到来的白西棠和各有心思的盟友则是这场结盟下不见锋芒的刺。
内忧外患俱在,他一闭眼,恍惚觉得自己还活在前世,即将走入某个埋伏好的陷阱之中,稍有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风雨来临前的夜,总是如此叫人心神不宁。
夜里的山林比白日更寂静,虫鸣一声声拉长,催着他快些睡去。
林长辞默念一会儿清心咒,仍静不下心,睁开眼睛望着营帐顶蓬。
枕边人早听见他辗转反侧,觉察他不同寻常的心事重重,起身拉着他道:“出去走走罢。”
林长辞问:“去何处?”
温淮指了指天:“看看月亮?”
吹灭灯烛,二人相携出了营帐。
外面夜色昏昏,月亮也蒙了层阴翳,苍白晦暗,静静照着大地。
不比从前皎洁清亮,但林长辞被温淮牵着手慢慢散了会步,在晚风中穿行,竟也觉得浮躁散去不少。
两人不知不觉便出了神机宗营地,走到溪流上游,无数重红枫掩映月光,看不见波光粼粼,只闻溪水在黑暗里流淌。
“师尊不在的时候,我常这样看月亮。”
温淮率先打破了安静。
林长辞抬眸看他,轻声道:“嗯?”
温淮仰着头,线条利落的侧脸被月光笼上朦胧轻纱,眉目挺拔,投下深深的影子,宛如写意晕染。
他道:“我看着月亮,心里想,师尊既然还活着,会不会在哪个地方,哪片夜空下,正和我看同一轮月亮?又会不会想起卧云山,想起他的弟子们?”
林长辞不言,握住他的手,静静伫立在他身边。
温淮吐出一口气,继续道:“偶尔也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蝗灾盛行,乡里没有余粮,我就一座城一座城地流浪、讨食。那时也爱看月亮,有月无云,意味着明日是个晴天。”
“我喜欢晴天,若是下雨,得躲到人家屋檐下,十有八九会被撵出去。但晴天不一样,路好走,吃的也好找。要是哪天捡到几个铜板,又遇到好心人家施舍一碗麦饭,几个馍馍,那天就走了大运。”
林长辞极少听他说起过幼年流浪的经历,心中一软,看向他的侧脸,问:“没人雇你去做工么?”
温淮摇摇头:“我无房无田,爹娘又都不在了,没法立户籍。”
林长辞微微叹息,收紧了手,轻声说:“可惜,那时为师并不识你。”
卧云山虽不算豪奢,但养一张吃饭的嘴并不成问题,若早些遇见,他这个小徒弟能少吃点苦头。
温淮却笑了笑,反覆上林长辞的手,道:“说来惭愧,自打进了宗门,我心底最幸福的事是能吃饱肚子,而不是学本事。我这样说,师尊会不会觉得很没志气?”
他凑到林长辞面前扬起眉毛,眼前成熟的人影忽然和多年前那个兴致勃勃捧着灵果朝他献宝,却因腐坏而掉眼泪的少年重合起来。
林长辞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露出了一丝笑意。
青年不常笑,因而总有种冷清的隔阂,恍若白露时节的远山,神清骨秀,却不可近前。此刻一笑,眉目舒展开来,凤眸微弯,恍若初雪消融,含着一池春水,好不温柔。
温淮呼吸微顿,随即道:“师尊该多笑笑。”
他手指抚上林长辞的眉眼,想了想,道:“我好像……极少见师尊笑。”
分明性子不算孤僻,又面冷心热,却甚少在他人面前展露笑意,若要追溯,恐怕只有白西棠见过最多。
见温淮说着说着就闭上嘴,眸色微暗,林长辞大抵猜得到他在想什么,顺着他的手亲了亲。
唇瓣似若有无地擦过指尖,温热如羽毛,轻轻扫过了心头,温淮下意识收回手,喉结滚了滚。
他勉强压下唇角弧度,随手扯了根草茎,在枫树上抽来抽去,清了清嗓子道:“看来我天生便运气好,不仅活着进了神机宗,学了本事,还见到了师尊。”
“这时又不说后悔拜入我门下了?”林长辞拿二人重逢之初温淮刺他的话打趣。
温淮道:“弟子从未后悔过。”
含着笑意的眼睛里,二人对视半晌,温淮缓缓再度靠近他。
“师尊,”他声音又低又沉,直直望向林长辞眸底:“弟子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告诉师尊——你是我心之所向,亦是全部依托,不论如何,还请你保重好自身。”
他没用尊称,也没有挪开视线,似乎想让林长辞明白,此时的他不止是弟子,更是他的道侣。
林长辞怔了怔,旋即颔首。
面前放大的脸仍未离去,热气相接,烫得他心底轻颤,随后阖上眸子,主动靠近了对方的气息。
温淮扶着他的后腰,并没有拒绝这一吻。
此刻深林寂寂,暗香浮动,长风穿过千林,风声被误当作脚步声,于是惊心动魄,草木皆兵。
察觉到怀中人逃离的意图,温淮扶住他的后脑勺加深了吻。唇齿抵死缠绵,喘息细碎,手心将衣裳攥了又攥,直到二人嘴里血腥味弥漫,鲜血咸甜的滋味渗透,才堪堪在混乱的夜色里分开。
兴许是近来多事之秋,生与死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又或许今夜的风太过温柔,一时心绪乱纵。彼此寻到一个松气的间歇,便身不由己地将自己溺入其中,相拥取暖。
但不可否认,偶尔的放纵令人着迷。
“师尊,你真好看。”
温淮低着头,用鼻尖轻轻蹭他,声音发腻。
他唇上破了口,却浑不在意,好似得了最荣耀的功勋,在林长辞唇边咬了咬。
林长辞撇开半分脑袋,轻轻喘息了一会儿,红眸斜睨,哑着嗓子道:“接下来的事,得回了营帐再说。”
“弟子遵命。”
温淮勾起嘴角,将他抱起,不顾会否有人撞见,径直往营帐而去。
今宵还长,他们会有足够的时间去迎接天明。
……
南越,宋家。
此时的失魂林已化为一片炼狱。
无数魂魄可怖地哀嚎着,被炼化进火焰之中,化为狰狞丑陋的恶鬼。
“不孝的东西!不孝啊!”
须发皆白的老人靠侍女搀扶着,颤颤巍巍站在一边,气得手臂发抖,指着宋临风唾骂道:“你背祖叛宗!我当初真是瞎了眼,选你这么个不肖子孙当家主!你就不怕死后被打入畜生道吗!”
面对他的痛骂,宋临风无动于衷,甚至噙了冷冷笑意:“那只能先请您下去,帮我面对列祖列宗的怒火了。”
老人睁大眼,不相信她真敢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你!你敢!”
“来人,替我请老爷子先行一步。”宋临风立刻吩咐旁边侍女:“加把火,莫要让老爷子受太多折磨。”
此话一出,老爷子面色剧变,威胁道:“你敢这么对我,即便做了家主,我也能叫人把你拉下来,你信不……”
他话音未落,侍女松开手,迎面而来的火焰顷刻将人影吞噬。
痛苦的哀嚎传出,响彻整个失魂林,又很快被掐断,最终化为熊熊烈焰的养料,逐渐有吞没整个失魂林的架势。
宋临风在一旁冷冷旁观,前方热浪滔天,火舌试探性地舔上她的裙摆,她却连眉毛都未曾皱一下。
待失魂林彻底陷入火海之中,再无回转可能,她才挥手打开出去的通道,最后看了一眼此处,低声道:“感谢我吧,没让你们毫无价值地消散……宋家,我会保全。”
“家主,此处已支撑不住,还请速速离开。”侍女屈膝道。
宋临风不再犹豫,身影消失其中。
在她之后,火浪滚滚而来,携失魂林的怨气出现在宋家上空,直冲天际。
……
近两日,南越上方的黑块又开始变化,似乎缩小了些,深色稍褪,能让人辨认出其中隐约的赤红。
结盟的宗门世家生怕有变,一催再催,急切盼着还未抵达的同盟使者快些前来商讨。
然而,比白西棠更快到来的,是联盟中骤然兴起的一股流言。
这股流言提到了被许多修士忽视已久的玉镜台,并以玉镜台为引,发散到了其他话题,短短两日便甚嚣尘上,矛头直指林长辞。
“前辈可知玉镜台?那可是上古仙器,平常修士难以驾驭。”
“既是仙器,想必除去预知之能,定有些我等不知的妙用。”
“自然,仙器与普通法宝不可同日而语,否则碧虚是怎么复生的?”
“可碧虚长老那案不已经翻了吗?”
“前辈糊涂啊!您想想,如今修真界只有两人复生,一为碧虚,二为魔尊,这二人生前都见过玉镜台,若是毫无关系,有可能吗?”
“就是,而且这般出名的仙器,若有逆天改命之能也很正常,只是逆天改命到底要夺取机缘,指不定……”
他没说完,但众人心领神会,默不作声交换眼神,露出“你知我知”的神色。
“无稽之谈。”殷怀昭从心腹口中得知这事,皱眉道:“林长老复生前的所作所为无人不知,补魂几乎耗了半条命。我瞧他们中间不是没有受过恩惠之人,连这点恩情都不惦记,当真是白活了。”
他吩咐心腹去遏制这股风气,不要让林长辞知晓。可惜若华温淮那几个徒弟近日在外奔波,否则不等殷怀昭知道,他们早上门去掀了人家帐子。
殷怀昭吩咐得快,但流言比人腿更快。
溪边下游,不少修士聚在一处说话,林长辞本以为这些人在商量对策,路过时却听见了自己的名号。
“碧虚的身体情况……啧,大家没觉得有问题么?”
“谁说的?我早觉得不对了。年初我师妹可是看着他出山的,病秧子一个,风吹吹就倒,现在倒越发康健了。”
“说不定真藏着玉镜台呢,不然魔尊为何只寻他麻烦?说起来,我瞧着丹霄也有点不对劲……”
几人说得浑然忘我,丝毫没察觉不远处的冷意。
“不对劲?”一个温雅的声音插入他们谈话,一字一顿道:“不妨和在下说说?”
“你自己不会看吗?丹霄那修为……”
待看清说话的人时,议论声戛然而止。
来人生得一副极好的面容,眉眼温软如春华,气质清贵,白衣似雪,分明御剑而来,浑身却无一丝急迫,身后跟了数位仆从,一言一行无不符合世家公子的规范。
“在背后搬弄是非,妄议他宗长老,也是尔等宗门教义所授?”
他说话不疾不徐,甚至含了半分笑意,却叫人心中一抖。
在场无人不认得这张声名在外的脸,以及他与众不同的身份——碧虚长老唯一的师弟,白家少主人,白西棠。
怎么撞到他跟前了?
他知道,那岂不是等于碧虚也快知道了?
有人冷汗涔涔地辩解道:“我……我等并非是背后道人长短,只是……”
白西棠做了个止住的手势,并不看着说话的人,而是微微勾起唇角,望向他们身后。
“师兄,别来无恙?”
第110章 掀桌
既被发现,隐藏就变得毫无意义。
披着雪青色大氅的青年自枫林后踱步而出,他立在风里,身形清瘦,面色无喜无怒,叫人捉摸不透。
他似在后面听了一阵,并不惊诧,那双寒星似的眸子扫过众人,将修士们精彩的表情尽收眼底。
话题主角不置一言,修士们却被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失了言语,不由自主低下头,再多的辩解在此刻也是苍白无力。
白西棠信步上前,轻声问:“暂别一月,师兄身体可好?”
撞入林长辞眸中的冷意,他巧妙地停在几步外,既不生疏,也不如昔亲密。
二人之间涌动着某种古怪的氛围,谁也没有先动,等着对方开口,寒风涌动,其他人在这一刻都成了背景。
静了几息,林长辞开口:“既然来了,便去殷盟主处记名。”
他主动给了台阶,白西棠却不顺着他下,问:“我若走了,这些人怎么处置?”
他笑意微妙,示意性地看了一眼静若鹌鹑的修士们。
修士们本因事主未提及,竭力想减少存在,悄悄揭过这一页,可白西棠三言两语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林长辞撇过了头,道:“清者自清,我自会遣人报与殷盟主。”
白西棠看着他,笑笑:“一犬吠形,百犬吠声。”
他把刚才没迈完的步子走完,站到林长辞身边,无形做起了主,道:“我来得晚,没听全,只听见了师兄的道号。诸位对盟友如此热忱,不妨把方才所说的话为师兄与我复述一遍,如何?”
被讽为“犬”本就叫修士们面色难看,这话更使他们尴尬到了极点,个个脑袋都要埋进土里去,无人应声。
白西棠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左右看看后,缓步行到一人面前,道:“若我没记错,阁下乃是灵星门赵义长老首徒瞿问卜?”
那人涨红了脸,不敢称是,怕给师门丢人。
白西棠继续问:“方才我似乎听道友说,师兄藏了玉镜台?”
这人连连摆手,结巴道:“这……这只是在下一家之言……做不得真,在、在下被流言蒙蔽了眼睛,望林长老和白公子莫怪!”
白西棠叹气道:“看来瞿道友不愿与我复述了?”
瞿问卜支吾几句,白西棠似有所悟,笑意不减,道:“原来瞿道友认为,在下的面子不够,亦或是白家面子不够,不足以让瞿道友开尊口?”
瞿问卜哪敢应这话,在世家大族面前,他们小小一个灵星门能算什么?他正要解释,就看白西棠脚步调转,又朝另一人走去。
被点到的人退了一步,生怕自己被扣一顶大帽,忙不迭道:“白公子,在下方才只说碧虚长老的身体有问题,这也是出于对长老康健的关心,并非其他!”
白西棠仍没有放过他,微微挑了眉,问道:“阁下的意思是,其他道友曲解了你的原意?”
好个死道友不死贫道,其他人本就心虚,暗地对这人怒目而视。
白西棠极有耐心,挨个点了名,语气从容不迫,不像逼问,倒像寻常寒暄,叫被问到的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被缠的艰难得很。
“白西棠。”林长辞叫住他。
白西棠鲜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现在这样作态,不知是真的为人出头,还是专程做给他看。
恰逢此时,得知消息前来接应的文书也到了,朝在场修士们一拜,对白西棠道:“白公子,盟主这边有请。”
白西棠走了两步,忽而停下,对林长辞道:“师兄,不与我一起去么?”
他淡淡而笑,白衣与身后苍风霜气融为了一体。
林长辞冷冷看他,文书不好催促,只能躬身候着,几息后,青年终于迈动了步伐。
中心营帐。
殷怀昭原是派人为白西棠登记,得知林长辞一同来此,心头一跳,放下手中事务,主动出了营帐迎接。
“林长老,西棠。”殷怀昭冲两人点头打过招呼,示意道:“可要进来喝杯茶?营地简陋,比不得宗内,还望长老莫嫌。”
“茶便不喝了。”林长辞道:“林某此次来,仅为一事。”
他道:“殷盟主可听闻近来同盟中兴起的流言?”
还是让林长辞知晓了,殷怀昭暗地苦笑一声,正色道:“此事乃殷某失察,殷某也是昨日才知晓,本不想扰长老清净,已吩咐人去遏制,到底办事不力,晚去一步,还请长老恕罪。”
他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去,林长辞也并非不讲道理的人,道:“此事非殷盟主之过,只是人言可畏,林某不愿叫人平白污蔑,劳烦殷盟主替在下做主,将同盟召集,林某自会说个清楚。”
白西棠眸中闪过一丝兴味,殷怀昭没有丝毫轻视,即刻取下腰间盟主令,递给心腹道:“照林长老说的做。”
心腹领命而去,约一刻钟后,他回来复命:“宗主,各方使者已至集议堂。”
殷怀昭点头,对林长辞做出“请”的手势,道:“殷某与长老一同前去,必不叫人污蔑长老清白。”
集议堂。
堂中坐满了人,除去在外执行任务的人以外,还在营地的使者们尽数被请来此处。
不少人有些不明就里,不晓得殷怀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突然召集,难道天象有变?和他们不同的是,某些修士深深垂了脑袋,生怕被人注意。
殷怀昭等人进门时,不少修士都察觉到一丝凉意,待抬头,见林长辞从身侧过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倒是身后的白西棠目光流转,不着痕迹地在他们脸上停了停。
“诸位。”
殷怀昭请林长辞二人坐下后,才落座于上首,做出一个安静的手势。
他道:“今日请诸位前来,是为一则谗言。”
小部分人还在状况之外,面面相觑,更多的人看着面色冷淡的林长辞,已瞬间明白过来。
才被教训过那几人尤其惊讶,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碧虚竟这样不依不饶。
殷怀昭道:“近来,殷某听说联盟中兴起一股流言,流言内容不为别的,只为诋毁碧虚长老。碧虚长老是何等高风亮节之人,殷某以为,吾等齐心协力,明智通达,一听便知此乃离间盟友的卑鄙伎俩,偏巧有人信了。”
他以“谗言”和“离间”定性,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就是偏向了林长辞。
当即有人沉不住气,开口道:“吾等自然通达,但既然未曾做过,何必惧怕流言蜚语?”
殷怀昭笑容变淡,鹰眸微眯,看向他道:“道友岂不闻,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那人道:“若道心坚定,自然不会被流言困扰。”
“道心坚定?”林长辞一字一顿,重复着这四字,眼神冷冽:“既然这位道友道心坚定,应当能回答林某几个问题?”
那人觉得莫名,道:“为何是你问我?”
“既是阁下先开的口,为何不许林某提问?”林长辞道:“若是道友恐露了怯,便罢了。”
那人果然受不了激,冷哼道:“请问吧。”
“林某请教阁下,可有听过近日流言?”
“自然听过。”
“流言从何人之口传入阁下耳中?又有何佐证?”
那人警惕起来:“你想诱我出卖盟友?若叫其招了恨,受了暗算,岂不是我之过?”
“原来你也知晓,如今在座的各位皆是盟友?”白西棠笑了笑,适时插嘴道:“我还以为师兄犯了何等事,不在盟友队列内,才遭人背后针砭呢。”
那人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挤出话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是么?那你便说说,本座究竟做了流言中的何事。”林长辞面色不变,淡淡道:“本座可以道心起誓,若确有其事,叫道心破碎。反之亦然,阁下可愿?”
道心起誓已是修士间极为严重的誓言,殷怀昭不愿在结盟初期就使盟友对立,打圆场道:“还请这位道友慎言,勿轻信流言,林长老也请息怒,莫要中了魔修离间之计,叫心怀不轨者钻了空子。”
熟料,那人听不得“心怀不轨”几字,气血上头,猛地起了身,道:“不就是起誓么?谁不敢?我莫凡乐以道心起誓,若林长辞没有用过玉镜台,我莫……唔…放开!”
他同门死死捂着他的嘴不放,生怕得罪不该得罪的人,硬生生拖了下去,擦汗告罪道:“殷盟主、林长老明鉴,我这师弟年少轻狂,受了挑拨,回去叫师父罚他,请林长老千万别听他胡说八道。”
林长辞红眸淡漠,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视在场的所有修士,提高了声音:“本座知道,一言不足以服众。若有疑者,大可趁现在提出,本座不会追究。若无人提出,本座只当无人质疑,日后再要背后诋毁,休怪无情。”
此话既出,四座皆静,有了前车之鉴,谁也不想做出头的椽子。
半柱香过去,林长辞指节在桌上不紧不慢地敲着,淡声道:“无人发问?”
角落终于有人站了起来,是名穿蓝袍的修士,一来便问:“敢问林长老果真未曾私藏玉镜台?”
林长辞抬眸打量他一番,眸底似略微一哂,道:“并未。”
“那林长老用了何法复生?是否与玉镜台相关?玉镜台下落何处?如今天地失其机缘,是否为玉镜台所夺?魔尊又为何只寻林长老,不寻他人?抱歉,在下心中疑惑甚多,林长老可能解惑?”
他一串连珠炮似的发问让殷怀昭听得皱眉,白西棠品茶的动作亦是微顿,唇角笑意转冷。
林长辞却面色不变,答道:“不知,无关,不知,不知,亦不知。”
好个敷衍的回答。
有人心中不愉,偷偷抱怨道:“莫非是看不起我等?”
蓝袍修士面色也有些难堪,道:“林长老只是不知?为何不解释?”
林长辞不再看他,捻起茶盖,拂了拂茶沫,似是闲话道:“若本座没记错,十三年前,你与魔修在甘城交战,损了一魂一魄,后来送到本座这里补了魂?”
蓝袍修士捏紧手,讪讪道:“此事……在下自然感激林长老,可我们现在说的是玉镜……”
林长辞打断他,道:“本座并非挟恩图报之人,只是想问阁下,既要解释,若本座当真解释了,你便会信?若不信,又待本座如何证明?道心起誓?一死清白?”
已有人对蓝袍修士投来鄙薄的目光,他强撑着面皮道:“怎会?林长老若愿说,我自然信。”
“方才本座便说过,不知。”林长辞淡淡道:“你信了?”
蓝袍修士哑口无言,胸口起伏半晌,终是在其他修士异样的目光里退下。
很快,又有人站了出来,忿忿道:“林长老的解释便是‘不知’二字?此话简单,我也会说,莫非没有更多可以辩解?还是林长老看不上在座的诸位,不屑解释清楚?”
林长辞冷冷看向发问的人。
这些人大都十分陌生,他并不认识,可一张张陌生的脸上,质疑、探究、贪婪……种种情绪却分外眼熟——就如同前世断魂塔下的那些人。
复生?不过前世重演罢了。
面对心怀各异、存心不良的数道目光,林长辞觉得有些疲倦,阖眸揉了揉额角。
再度睁眼时,红眸中已然恢复淡然。
重演又如何?他前世不惧,如今更不会畏缩。
在他正要开口时,一道冷厉的声音忽然插入。
“好得很!十年前围剿我师尊还不够,这次又想故技重施?”
众人转头,见一人逆着日光踏入。
他手中灵剑血痕未干,剑气凛然,沿途滴着血,浑身凶煞之气骤然惊醒了堂中众人。
“丹霄君!”
有人惊呼起来。
没人敢和那双凌厉的眸子对视,许多人脸色煞白,暗想谁把这尊煞神招回来了?
“魔修肆虐,我等奋力拼杀之时,尔等不说同气连枝,共伐魔尊,反而调转矛头,直指同盟?尔等不觉此行可耻?”
温淮冷笑一声,大步走到林长辞身侧,抓起他的手腕。
“诸位不觉,本君倒觉得,与尔等作为同盟颇为耻辱,还请殷盟主准许,神机宗卧云山就此脱离同盟,自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