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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倒v开始)

    直到拂晓时分, 林榭才意犹未尽地合上衣襟,又撑手在榻边, 俯身在沈却额发上落下一吻。

    “我过几日再来, ”林榭的声音很低、很沉,带几分玩味的笑意,“别太想我。”

    沈却连个白眼都不愿给, 偏过头,脸埋进褥子里去, 不肯搭理他。

    他怎么可能会想他?他恨不得将他扒皮抽骨, 恨不得他死,沈却长这么大,还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个人。

    就连他那面目可憎的阿爷, 如今也在如梭岁月里, 变得逐渐模糊起来。

    可林榭却当着他的面,将他仅剩下的那点自尊都给踩碎了, 他把他比戏子、当小唱, 用那最低劣下作的手段威胁他,逼他顺从。

    倘若不是还有殿下吊着他心里那根弦, 沈却就是拼死了, 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听得房门被关上的动静, 那人的脚步声似乎也走远了,沈却这才咬着牙爬起来, 就着一桶冷水擦洗了身子,然后合衣倒在榻上。

    床榻上让两人弄得一团乱,沈却实在没气力再爬起来收了, 只能由着它乱着。

    又因为害怕误了上值的时辰, 沈却睁着眼不敢睡, 可到最后混混沌沌的,竟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熬不住睡着了。

    沈却一连做了好几个噩梦,梦里他不是被恶狼叼住了后颈,便是让黑熊踩在了脚底,无论他如何挣扎,也无法脱身。

    最后他又坠进了那幽邃黑魆的海水里,沈却没见过海,只知道四周一片死寂,睁眼便是那深不见底的幽蓝,他挣不动了,心里浮现出几分绝望的颓靡。

    他不停地下坠,越坠越深,直到最后再也见不到一丝光,窒息感和那冰冷的海水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了。

    “大人,”海面上似乎有人在喊,“大人?”

    那道声音闷闷的,仿若来自于千里之外。

    直到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动静时,沈却才觉心跳一紧,下一刻,他半个身子都从榻上弹了起来。

    好疼……他不自觉地拧起眉,全身都疼,像是让那黑熊的爪子一遍又一遍地碾过了,骨头缝里都泛着酸。

    远志端捧着热水走进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大人,您没事吧?方才我在外头喊了好几声,都没听见您应。”

    沈却皱一皱眉,忙手语问他:“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辰时一刻。”

    沈却心里一个激灵,他们王府里的这些亲卫,往日里天不亮便要去校场练功锻体,他从来风雨无阻,就算是偶有一点头疼脑热的,他也从不敢缺席。

    见他脸色更差了,远志忙将水盆放在几案上:“大人先不忙起,今日殿下给亲卫们都允了假,王爷体恤大人们多有家室,正月初二的日子,大多都要陪着妻儿回岳家省亲的。”

    沈却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他这会儿醒全了,才发觉嗓子眼里干渴得厉害,手上动了动,原本想叫远志去替他倒杯茶水来。

    可忽然他又瞥见了身下那一床的狼藉,他睡得迷糊了,那件薄薄的单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隐隐约约透出脖颈与锁骨上密密麻麻的咬痕。

    沈却连忙拢紧了衣襟,可那衣襟太低了,拢得再紧,也遮不住他颈上的痕迹。

    他看向远志,远志眼里没有好奇,反而像是看见了什么稀松平常的事儿。

    是了,沈却想起来,他从前是跟着那小戏子的,徐思仙上哪儿都带着他,这样的场景,他自然已经见怪不怪了。

    “大人,有件事……”远志看起来有些犹豫,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同您说吗?”

    沈却心跳得还是急,他好像隐隐猜到了远志要说什么,可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手语道:“此处没有旁人,什么都可以说。”

    远志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

    “今晨我起得早,天还没亮,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个穿黑衣裳的男人从大人屋里出来,”远志目光里似乎装着几分不解,这样的事他虽然见多了,却不知道原来王府里也会有,“大人,王府里……也要做这样的生意吗?”

    他的眼睛纯澈干净,很天真的童言稚语,却轻飘飘地戳痛了沈却的心。

    “大人,”远志见他垂下眼,心里莫名有些害怕,“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沈却摇摇头,而后伸出手,缓缓地朝他比划:“这件事,你同谁也不能说。”

    远志乖顺地点点头,只是眼里还有困惑,顿了顿,他很小声地问:“要是和旁人说了,大人会怎样?”

    “死,”沈却的手势又沉又重,“我会死。”

    *

    天将夜未夜,这阵儿春寒料峭,太阳一落山,屋里头就是烧着炉子,也冷得紧。

    沈却一整日都昏昏沉沉的,连膳食都没用下多少,用哺食时,远志去膳房替他讨了碗粥,又要了包冰糖拌进去。

    沈却不忍心拂了这小孩儿的好意,因此捧着那粥慢慢喝,倒是喝了个干净。

    他这边才放下碗,那边十一忽然急急地跑进院里来,紧接着一手拉开他虚掩着的房门。

    “出大事了,”十一寒着一张脸,卷一身雪腥气进屋来,脱口便道,“沈落他……”

    他忽然顿了顿。

    沈却一颗心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了,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连手上动作都乱了:“师兄、师兄他怎么了?”

    他哀哀地看向十一,而十一看起来却似乎有些犹豫。

    方才沈向之曾严词厉色地叮嘱他,要他先瞒着沈却,可偏偏他是个急性子,同沈落又交情不浅,他哪里能藏得住这话?

    稍稍犹疑过后,他又看向沈却,并不打算隐瞒:“三日前除夕夜里,西川那边的老百姓闹起来了,起因是底下有个戎兵让两个百姓砸破了头,本来就积着怨呢,有了这点火星点着了绳引子,两边顺理成章地就起了乱子。”

    “再往前推些时日,十来个老百姓饿昏了头了,竟绑走了几个戎兵的妻女,后来虽用粮米换回来了,可也连累了名声,未出阁的女儿家,叫几个汉子掳走了一整夜,就是真清白,也没人肯信。”

    “连累了妻女的声名,又赔了好些粮米,这些兵卒们咽不下这口气,闹着要处决了这班刁民,可百姓们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了,也不会走上这条路,他们若想挣条活路,便只能闹,闹到朝廷肯看他们一眼。”

    “百姓们抄起板砖,提上菜刀,落草为寇,便成了匪,兵士们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刀剑指向了这些百姓,你师兄夹在中间,一边劝百姓,一边拦着将士们,不许他们动手。那么乱的场合里,不知让谁给捅了一刀,是敌是友都分不清,那人捅完了把刀子一丢,隐在人潮里,到现在都没找到凶手。”

    沈却听得呆了,磕磕绊绊地抬手比划:“伤势、伤势怎么样?”

    “只差半寸,”十一说起来也是心有余悸,“只要再偏半寸,便要扎到心窝里去了。”

    看沈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十一有些不忍心了,安慰道:“师父已经派人赶过去了,人只是昏了,还留着一口气呢,沈落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有事的。”

    沈却点点头,可仍是灰白着一张脸。

    如果沈落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一定会恨死自己,如若不是为了救他,沈落也不会被外派去西川,更不用吃这样的苦。

    *

    午后落了场雪,纷纷扬扬的。

    今日府上不少人休了假省亲去,人手不足,路上的落雪来不及清扫,沈却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他后头疼,前头也疼,走动时贴身的衣料难免时不时地蹭到伤处,叫他既难受,又难为情。

    前头太小,谢时观没能进去,便抱着他使劲地磨,磨得那处又红又肿,连解手都疼,害得他今日渴极了,也只敢抿两口水。

    沈却怕让别人瞧出端倪来,因此便挺直了腰背,努力使自己的步态同往日无异。

    到了寝殿外头,有个婢子忽然上前拦下他:“大人,殿下眼下正在会客,不便接见。”

    沈却站在廊檐下往里望,只探见里头灯烛摇曳,时不时传出几声笑语,这声音他听着有些熟悉,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他愣一愣,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姓——

    俞空青。

    那婢子见他有些恍惚,忙又低声:“大人,请回吧。”

    他心里泛起几分酸意,茫然、委屈、伤心、担忧……百感交集,像有一群嗜血的蚁,在他心头狠命地咬。

    沈却不肯走,木头一样立在门前,不等那婢子开口劝阻,他便抬手敲响了房门。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一片死寂。

    “进来。”是王爷的声音。

    沈却推门进去,只见里头坐着几个人,都是王府的门客,个个着锦衣、穿长袍,个个都年轻漂亮。

    而王爷的怀里则靠着一个男人,他懒洋洋地倚在谢时观身上,瞧见有人进来,却还是动也不动的,像个精致奢丽的瓷器。

    就是俞空青。

    “今日不是允了你们假吗?”谢时观手里把玩着一盏冰蓝色的琉璃酒杯,淡淡道,“不在院里歇着,来这里做什么?”

    俞空青笑一笑,斜倚过去,替谢时观斟酒,嘴里一句玩笑话:“想是沈侍卫生了劳碌命,在房里坐不住了。”

    毕竟是在王爷面前,他没敢说得太过火,嘴里说着“劳碌命”,心里却骂着他“贱骨头”。

    谢时观把那杯酒灌进俞空青嘴里,又看一眼沈却:“既然来了,不如坐下同吃一盏。”

    他说话,身边的门客幕僚们自然也应和。

    不料那沈却却摇了摇头,木头一样戳在那里,他吃不了酒,况且他也不是来吃酒的。

    他不肯坐,谢时观也不恼,人往后头一靠,稍仰着头问他:“为沈落来的?”

    沈却点点头,才要抬手,却听得谢时观又开口道:“人没死,况且沈向之已经派人过去了,就是死了,也自有旁人替他顶着,轮不着你。”

    他的诉求尚未出口,便已经被谢时观轻描淡写地驳了回来。

    “可……”他抬手,紧接着又放下。

    可沈落是他师兄啊,是他在府中唯一知交,王爷五两银子买他新生,可给他温情与疼爱的,却是沈向之与沈落。

    但哪又怎么样呢?他身微言轻,贱如草木,只他一句不舍、不忍,能算作理由吗?

    他低着眼,朝着谢时观缓缓跪下去,顶着众人目光,坚定地手动:“求殿下允我去西川。”

    坐在上首的谢时观似乎有些不高兴了,冷眼落下来:“你这辈子可出过京都?那西川是个什么地方,你想去便去?”

    沈却眼里半分犹疑也没有,只有倔强。

    谢时观看见他那倔头倔脑的模样便来气,语气冷硬,不给他留一丝妄想:“你一个哑巴过去,又能帮得上他什么?还嫌不够乱么,回你的兰苼院。”

    跪在地上的沈却一抬手,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上首的谢时观却不愿看,一脚踢翻了面前几案,差点砸到沈却身上。

    门客们纷纷往后一缩,近在咫尺的俞空青更是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让你滚回去,”谢时观冷声,“耳聋了?”

    雁王殿下要是真生气了,不仅是沈却,这府中上下,没一人有好果子吃。

    沈却怕牵连旁人,因此一咬牙,俯身重重地给谢时观磕了个头,而后爬起来离开了。

    谢时观心里恼火,可却不自觉地盯住他背影,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那小哑巴走路有点瘸,看上去有点轻微不协调,但还是卖力地挺直着腰身,透过屋里那扇窗,谢时观看见他,看见那白茫茫的雪地里,他身影显得那样单薄。

    第二十四章

    初春夜里, 天暗得还是早,沈却去的时辰, 天边还隐约可见几寸光, 这会儿回去的时候,天色却已然黑透了。

    寒夜里,黑墨铺就的夜色之中, 连一丝月光也不见,沈却越走心底越凄凉, 茫茫然的, 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现下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回到房里,沈却把床底下藏着的木箱子搬出来,将里头的银子同银票都点了一遍, 旋即又起身去取那条悬在床头的绿檀手串, 用绸布包了,一同放进奁匣里去。

    他想把这些都送去西川。

    可冷静下来仔细一想, 这都已经是三日前的事儿了, 王爷与师父必然第一时间就得了消息,派去的人想必一早便乘快马走了, 眼下又有谁肯替他去送呢?

    他浑身酸软, 方才的冲动过后, 心里的一口气也泻了,沈却抱着那箱奁跌坐在地上, 心也渐渐冷了下来。

    像一场燎原山火过后碳黑的林,所有生机都消失不见,而风卷着那无数灰烬, 在他心里散成了无边的落寞。

    对于沈却来说, 最可怕的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而是他发现自己竟无能为力。

    他只能在离西川千里之外的京都,惴惴不安地等着消息,除了在心里为沈落祈祷,他什么也做不了。

    *

    亥时过半。

    林榭慢悠悠地踏进兰苼院,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每一步都踩在了那哑巴留下的一串脚印上,那明显大一圈的鞋印将下头的印记牢牢覆住,而后者便只剩下一圈模糊的轮廓。

    沈却那间屋门是关着的,林榭轻车熟路地从袖里取出一只铁钩,往门缝里一掏,却没立即听见门栓落地的动静。

    他上前一步,从那丁点门缝处望进去,才发现今日这哑巴的房门压根没上栓,林榭伸手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他挤身进去,又锁好门,这才转身去看那歪在几案上的沈却,他一手托着腮,一手捧着酒杯,案上连盘花生仁都不见,只有酒水一杯一杯地灌下肚。

    “怎么一个人躲在屋里喝闷酒?”林榭忽然开口。

    桌案边上的沈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让酒水呛到了,偏头猛咳起来,一张脸呛得通红。

    林榭上前几步,伸手拍了拍他后背,等他顺过气来了,才又开口:“你学坏了,和人学起吃酒来了。”

    沈却抖一下,甩开他手,他就是吃醉了,也还是很恨他。

    林榭也不恼,那只手都攀上来,在他后颈上的牙印旁又搓又揉,闹得那一圈肌肤比那破了皮的伤处还红。

    沈却心里烦死他了,带着椅子往旁边挪了一挪,又重重打掉他手。

    “怎么这么凶?”林榭一副委屈模样,好像方才那欺负人的手并不长在他身上,他嘴里委屈,手上却使劲,攥着沈却手腕重重一掰,就着他手吃了口酒。

    “屠苏酒?”林榭皱一皱眉,嫌弃道,“甜死了。”

    沈却寻常滴酒不沾,屋里自然也不储酒,这坛屠苏酒是元日时府里统一送的,元日那天他没来得及尝,便藏在床下了。

    他不胜酒力,几盏便醉了,更何况这会儿半坛子已经落了肚。

    见林榭抢他酒喝,沈却抬手一把将那酒坛子藏进怀里,可惜那酒坛子没封盖,他又抢得急,酒水洒出来,在他胸前濡湿了一大片。

    “喝傻了吧?”林榭笑起来,“这破酒有什么可宝贝的。”

    他没见过沈却醉酒,黑圆的一对杏眼亮晶晶的,两边脸颊与眼角绯红一片,像是被丢在田里晒了一整日,有几分质朴的憨傻与可爱。

    沈却不答话,吃多了酒,他身上难受,心也难受。

    他以往还不明白,为何这世间有那么多人好酗酒,如今才知道,清醒时人活得太疼,是要借着酒来醉梦一场的,灌到脑子麻木,便没那么疼了。

    林榭看他连眼皮子上都泛着红,于是情不自禁贴上去,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尝到一嘴又苦又甜的酒味。

    沈却吃痛,一把将他推开。

    “你哪里我都碰过了,”被推开的林榭又凑近,抵着他鼻尖,唇与唇只有两寸不到的距离,“碰一碰嘴,又有什么?”

    他的语调轻浮,一句话便勾起沈却那不敢仔细忆起的记忆。

    “凭什么?”他忽然抬起手,望向林榭的目光如刃,像要将他剥皮抽骨,“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林榭稍稍一怔,他还是头一回从沈却眼里看到这样极端而锋利的情绪,往日里他就是恨极了,也只是瞪着人,温驯得像是没有棱角。

    “凭什么啊。”他的手势低下去,人像是被抽去了脊骨,软软地倒下去,伏在那几案上,红着眼眶,却不哭,只是看起来比哭还要难过。

    凭什么这世间千万人,偏偏老天就选中了他,让他爹嫌娘厌,要他口不能言,又赐罪给他这样一具下贱身子!

    为什么、为什么他都这样了,分明日日都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地活着,却还要招来这样的人来欺负、践踏他。

    林榭忽然伸出手,将他垂在额前的乱发往后拨,乌黑的发丝与他纤长白皙的指节交错,如白雪上翻倒了炭盆。

    哑巴那双微湿的眼被迫露出来,长睫打着卷,沾着几分水汽,林榭心跳一紧,那无边无际地欲望再度烧了上来。

    想狠狠地欺负他、**他,把他撕碎了,每一寸都会变得很泥泞,然后这又倔又硬的哑巴会变得柔软,红着眼和脸,变得像一块有生机的石头。

    恨他便恨他吧,林榭一点也不在乎。

    于是他掰过他下巴,逼着他仰头,两方灼烫的呼吸碰在一起,那哑巴竟然也回应了,像家兽露出了一点点犬牙,发泄般地撕咬。

    借着酒兴同心里那把火,两人拥吻起来,唇舌交碰,点起一把欲望的火。

    昏暗暗的烛光旁,林榭将他一整个人从腿间抱起,将他扛在肩上,像扛着得手的猎物,而那意识迷离的哑巴则乖乖倒在他背上。

    将那哑巴欺压在榻上时,林榭瞥见他唇动,明明发不出声音,却还要说话。

    他凑上去,看他口型,只一眼,便明白了过来。

    他说的是:“弄疼我吧。”

    林榭觉得自己脑子里有根弦,崩然断裂,惹得他也像吃醉了酒,那点残存的理智荡然一空,心里只剩下了野兽般的欲望。

    翻来,又覆去,榻上只有云和雨。

    沈却像被困在了寒冬里,四下都是万里冰河,走了千万里,才终于找到了这把篝火,明知会被烧成灰,可他还是自虐般地扑了上去。

    反正已经够难过了,再疼点又怎样呢?

    第二十五章

    晨起时远志替他去校场告了假, 沈却实在是起不了身,宿醉和一夜纵欲的结果, 比着了风寒还难受, 浑身上下的骨头像是全散了架,动一下都疼。

    林榭是个混蛋,昨日到了后半夜里, 酒意渐渐褪去,沈却留着几分意识, 推着那人前胸, 要他出去,可林榭却不肯,恶劣地把东西都留在了他肚子里。

    虽然从前听大夫说过, 他发育不全, 这样残缺复杂的身子,恐怕未来也很难育有子嗣, 可他却还是害怕, 扶着床架爬起来,要去院里打水沐浴。

    只是才披上外裳, 就听见外头有人敲了敲门, 接着便见远志提了捅热水进来, 打着哈欠问他:“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沈却也有些奇怪, 抬手问他:“谁要你来的?”

    眼下天还未亮,小孩子正是贪睡的时辰,哪里能起得来?

    “方才有位爷来找, 说您让我打些热水过来。”他如此回答。

    不必猜, 沈却也知道他口中的那位“爷”是谁, 他不由得觉出几分可笑来,不知是笑那人,还是笑他自己。

    倚在榻上缓了一会儿,沈却换了件暗色袍衫,又围了圈兔毛围领,遮去脖颈间痕迹。

    晨练一过,他便照例要到王爷跟前上值,今日难得见阳光,春阳暖融融地披在他身上,可他却只觉得冷,刺骨的冷。

    沈却如往常一般踏入王爷寝殿,殿内安神香的气息未散,烛火全熄了,只厅里开一扇小窗,春光落进去,在谢时观披散的发间勾出一圈金色轮廓。

    “今日没去校场?”谢时观手里展开一卷画,一副闲谈口吻。

    沈却点点头。

    谢时观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什么时候连你也学会躲懒了,阿却?”

    沈却抬起手,正欲解释,却听王爷又道:“过来说话。”

    于是他只好停下手,走到谢时观跟前,而王爷笑一笑,随后一只手勾住他腰身,将他往自己腿上带。

    沈却没防备,被他一下扯进怀里,他下头本来就被亵绊衣料磨得难受,这会儿又被王爷身上那股沉香味牢牢拢着,简直哪哪都不自在。

    他想要起身,却被谢时观按住腰:“这坐塌就这么大,不坐本王腿上,难不成还要本王起来,给你让座吗?”

    他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可偏偏沈却一颗榆木脑袋,一时竟也找不到话来驳。

    见他乖乖的不挣了,谢时观这才伸手,食指在案上展开的那幅画上轻轻一点:“这是吴道子画的观音像,时人道他‘穷丹青之妙,吴带当风,曹衣出水’,你作何想法?”

    沈却大字不识一个,也没见过几张书画,哪里会品画鉴画,只看得出这画中观音栩栩如生,想必便是张好画。

    于是他稍稍偏过身子,同王爷手语:“卑职以为……画得很好。”

    谢时观勾着唇笑,有意要作弄他,继续追问:“怎么个好法?”

    沈却说不出了,搜肠刮肚,也不过一句:“很好,很真。”

    “是了,”谢时观道,“本王瞧着这画中观音像,与你也有几分神似,既然你喜欢,便送给你了。”

    沈却被宠若惊,心乱起来,这是吴道子的真迹,贵重万金,他无功无劳,哪里配得这样的好东西?

    眼看着谢时观将那副画收卷起来,推入画筒,最后强硬地塞进了他怀里,还问他:“怎么愣着,不喜欢?”

    沈却连忙摇头,又抿了抿唇,把那画筒放在案上,抬手比划:“太贵重了……”

    “给你便给你了,”谢时观按下他的手,很霸道地,“没问你想要不想要。”

    收了画卷,谢时观在案上铺一张宣纸,又从笔架上取一支白玉小狼毫,在砚台上蘸一点墨,要沈却拿着。

    沈却有些茫然地接过笔,这是他人生中头一回拿笔,不知道要如何端着,便只好像用筷子一样架在手上。

    而谢时观今日心情似乎很好,见他握笔的姿势不对,便低声纠正,王爷极少有这样耐心温和的时刻。

    沈却有些怔怔然,偏头悄悄用余光看殿下的脸,谢时观注意到他视线,右手覆住他手背:“别走神,看着前头。”

    沈却连忙转回去,可心跳却仍旧震颤不休,王爷要教他习字,这在从前,他是不许的。

    一个不识字的哑巴,王爷用的很顺手,可一个识字的哑巴,那便未必了。

    府里的幕僚出口成章,就连他的同僚,也是好人家里挑来的孩子,不说能诗善文,可个个也都是念过书的,没一个同他这般目不识丁。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可如今谢时观却把着他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下自己名姓。

    沈却不敢再走神,目光灼烫地盯着眼前宣纸,却听谢时观一边缓缓手动,一边凑到他耳边:“西川那边有位济世名医,传说能够起死回骸。”

    沈却微微一愣神。

    “武安侯还欠着本王人情,”谢时观缓声道,“上头坐镇的节度使亦是本王旧相识,事发当日,便立即延请了这位医圣过去,何况他又是沈向之的儿子,他可上着心呢,派过去的人都是他信得过的。”

    “沈落死不了。”

    这一段话像是安慰,他本来不必给他解释这些的,只是见着这哑巴为这事伤神,脸上没一点笑,王爷看着便觉得很心烦。

    谢时观难得的这点温情,在沈却听来,几乎算得上是哄了。

    这殿里地龙烧得太旺,沈却今日穿得又严实,鼻尖上冒出一点汗,手心也微湿,再被王爷这样抱着,更觉得难捱。

    谢时观却像是看不出他窘迫,一手环着他腰,而后又故意贴在他耳边问:“今日回暖,难得的大晴天,怎么倒戴起围领来了?”

    沈却心跳一紧,他本来就拿不稳笔,听他这般在耳边低低地念着,耳根都红了,手上也禁不住地抖了一抖,“翎”字“令”下头的一点歪了出去,一个字都毁了。

    “怎么拿得好刀,却握不住笔?”谢时观笑起来,“笨死了。”

    沈却眼下紧张过头了,全然没听出他后一句话里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暧昧。

    他只是也觉着自己好笨,又悔死了,谢时观头一回教他写字,他竟把王爷的大名写得这样难看。

    谢时观却没一点生气的样子,将那张写废的纸揉成团,丢在一边,再翻开一册书给他照着抄。

    沈却也好学,王爷指一字,他便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摹写一字,然后偏头看一眼谢时观,求他念一念那字。

    谢时观勾着唇笑,很耐心地教他念。

    可写着念着沈却忽然发现不对,他虽不认字,可也不傻,这一行字连起来读,便是:“‘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

    这样又艳又淫的词,哪里像一本正经书!

    见他犹疑,谢时观却笑得更欢了,翻到书封那面,故意放缓语速:“再教你念一念书名,你听好了,这三个字叫做金、瓶、梅。”

    沈却虽大字不识,可这书他也略有耳闻,这是沈落十一他们夜里藏在枕头底下偷偷看的,他瞧他们那样便懂了,这想必是本淫|书。

    如今听了这里边的字句,便更确定了这猜想。

    他再度红了脸,谢时观从来离经叛道,若是正正经经地教他认字,那反而才奇怪。

    沈却不敢恼,只是将那书轻轻往旁边一推。

    “不乐意练这本?”谢时观见他动作,还是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再见他点头,于是便很体贴地给他换了另外一册。

    这册书上的字沈却依然看不懂,可他随手翻几页,竟就翻出了一张图,图上工笔白描,而画中有两个男人正解衣倒在花间草野上……不仅姿态淫逸,就连交合之处都画得无比仔细。

    “同是白描,”谢时观玩笑道,“本王看着这幅倒比吴道子那幅更胜一筹。”

    沈却忙将那册书盖上,至于这里头是个什么内容,他是不敢再往下看了。

    “怎么不看了?”他觑着沈却躲闪的视线,一点点逼近,“不好看么?”

    沈却连忙摇了摇头,又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惋惜:“这样好的书,你怎么不喜欢呢?”

    沈却不忍见他伤心,即便王爷这话里的伤心只一分真、九分假,他也要硬着头皮,手语道:“卑职喜欢。”

    “当真?”谢时观微眯一眯眼,这回笑得却是十分真,“那本王便忍痛割爱,将这些书全送你了,你每日回去温习两页,晨起过来,本王要考你。”

    王爷赏赐,他自然当笑,可沈却却笑得相当勉强,笑得像哭。

    谢时观说完便站起身,由着沈却占了他的位置,又立在他身侧,盯着那哑巴习字,看他笨拙地握着笔,唇齿微张,看上去有几分呆、几分笨。

    殿下近来告朝不去,递进来的奏本子也不看,像是从此两眼便不闻窗外事了。

    他难得清闲下来,可毕竟告的是病假,场面上还是要装的,画舫酒楼是不能去了,偏偏他近日又中了这哑巴的毒。

    昨夜召了俞空青过去,明明那人生的很合他胃口,可他却难以动情,心里总拿他同那小哑巴作比,觉得他处处没风情,漂亮却庸俗。

    那哑巴写到一半,忽而又抬起头、搁下笔,小心翼翼地问他:“殿下,‘落’字要怎么写?”

    他若识了字,最想的便是给沈落写一封回信。

    谢时观却有些不高兴了,只是他的不高兴从不写在脸上,只阴阳怪气说了句:“不知道。”

    沈却疑惑地看着他。

    “本王读书不多,不知道又怎么了?”

    第二十六章

    他这样一本正经的胡说, 惹得沈却有些想笑,却又不敢笑, 硬生生压下去, 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就在此时,忽闻外头传来动静,紧接着那小婢子芜华便小跑进来通传:“殿下, 十一大人来了,说是有要事要禀。”

    谢时观:“让他进来。”

    “喏。”

    小婢子俯身退出去, 沈却下意识便想起身, 却被王爷眼疾手快地按住肩膀:“好好习字,起来做什么?”

    方才这屋子里只他们两个,殿下疼他要他坐着, 沈却已觉得很难为情了, 眼下再有旁人要进来,他哪里还坐得住?

    可谢时观按着不让他起, 沈却不好违命, 便只好继续如坐针毡地戳在那里。

    十一才入殿,余光瞄见沈却竟坐在主子的位上, 不由得怔了怔, 但这点吃惊并没有在他脸上持续多久, 他也不敢多瞧,只把手里托盘中的东西呈上去给王爷看。

    “这东西是底下人晨起在大门口捡到的, ”十一平铺直叙道,“想是有人趁着夜半,丢在王府门前的, 今日雪化了, 才现出形来。”

    “可查过了?”谢时观问。

    “查过了, ”十一答,“死的是平康里那位青衣,闻说他正月日子里,穿着件大红水袖戏袍,吊死在了正门梁上,被小唱们发现时,人都冻成棍了。”

    听见这个形容,沈却猛地站起身,只上前几步,便看清了那托盘里放的东西——那是几根冻得发紫的断指。

    其中一只指头上还带着一只戒指,纯金的指环,上头镶着水绿的翡翠戒面,覆在上头的雪粒化了,便衬着这戒面愈发夺目。

    这戒指他是见过的,在那小戏子食指上,纤指配翠玉,分外好看。

    他回回来,回回都戴。连叫沈却疑心是自己认错了的机会也没有。

    沈却脸上被地龙蒸出来的那点红晕唰得退去,连唇色也变得惨白。

    他见过不少死人,体面的、不体面的,再血腥的场面他都看过,可今日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上本就难受,宿醉过后的恶心感再度涌上来,搅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沈却不敢轻易在王爷面前失态,因此便强忍着胃中不适,低着眼,不再看那托盘里的断指。

    “玉骨冰肌、纤纤玉指,”谢时观语气里透出几分惋惜,“安奉德怎么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呢?可惜了。”

    说完他偏头看了沈却一眼,见他垂眼不忍看,便又去招惹他,很故意地揽过他腰身,将他往前推:“这不是你的旧相识么,怎么不肯多看一眼,阿却?”

    沈却被他这么往前推一步,仿佛嗅见了那断指上融着些微腐臭气息的铅粉香气,而后便像是再也撑不住了,转身跑到窗户边上,弓着腰干呕起来。

    他晨起直不起身子,用不下朝食,只饮了几口热茶,因此即便是难受成这样了,他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手撑在窗框上,薄薄的手背上浮起几道青筋,沈却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而后鼻尖嗅见点沉香调,这才惊觉自己还在王爷跟前。

    他懊恼,自己怎能在殿下面前如此失态?

    紧接着,一只绸帕从后往前,盖住他口鼻,替他拭去唇角脏污,那动作称不上温柔,却一把将沈却从那片空白里拉了回来。

    谢时观把用脏的帕子丢在了窗外,他怕脏,如此沾了秽物的绸帕,就是洗干净了,他也不会再留。

    “奉密旨处死先朝权宦童光时你也在,一整张人皮被剥下来,也不见你皱一皱眉,”谢时观低头看着他那双眼,卷睫微颤,眼角噙一抹生理性的眼泪,“只这几根断指,便把你吓到了么?”

    见沈却没反应,他忽然又道:“还是说,你对他动了真情,才伤心至此?”

    沈却摇了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是难过,可却并不是因为什么真情,只是觉得自己就如同这戏子一般,是旁人不高兴了,便可以随意捏死的玩物。

    只那徐思仙是鹂鸟秋蝉,被锁进笼中,也能痛痛快快地叫一季,可他却是浮游蝼蚁,被人碾死了,连个声响也没有。

    那盘断指,是让他看见了他自己。

    *

    徐思仙一死,那戏楼也要散了。

    大些的伶官们已在台上唱出了几分名气,想要去投靠旁的戏班子,只是这徐思仙死的实在蹊跷,连听鹂馆厅堂里的那盆红珊瑚都叫人给砸碎了。

    又不知是谁下了令,那小戏子的尸身被吊在梁上足足三日,都不准伶官们收敛。

    周围的班子也怕,他们干着下九流的营生,命也是下九流的贱命,大人物们吹一口气,都能将他们刮跑了,私下里斟酌一斟酌,也怕引火上身。

    因此这听鹂馆里出去的孩子,勾栏瓦肆里都无人敢收。

    徐思仙入棺那日,沈却带着远志去听鹂馆里看了眼。

    戏楼里闹哄哄的,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这里头最小的伶官才七岁,最大的也未及弱冠,个个着白衣,浑身上下只有眼是红的。

    瞧见他带着远志来,想他不过是奴婢身份,却亦是锦衣绸服的装扮,眼里都是藏不住的艳羡之意。

    入得堂屋,四下里白绫飘垂,中央停一口薄棺,长几上冷冷清清地燃着几盏白烛。

    他是吊死的,死相必然很不好看,沈却本想遮住远志的眼,谁曾想这崽子先他一步冲上前,趴在棺木边上瞧了眼,不知是不是被那张脸吓着了,“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远志的哭声顿时便铺满了一整间堂屋,又沙又哑的,着实是不好听,也难怪前班主会说他没天赋。

    沈却见他哭,倒也没拦着,拎兔子似地把那孩子从棺木上拎下来,把他丢在棺前团蒲上,紧接着手语道:“给你师舅磕几个头。”

    远志抽抽噎噎地,跪在那团蒲上,重重往砖石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这小戏子尚未弱冠,更无子嗣亲人,这听鹂馆里满院的哭声,却没几个是为了他,他们哭,那是在哭自己的命。

    沈却把带来的那几根断指放入棺里,右手抚着棺沿,歉疚地低下眼,他能猜得出,小戏子的死,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国舅爷断了半只手掌,小皇帝逼着王爷拿他血偿,用他的血来灭缪宗平的火,可殿下不肯从命。

    但这事儿总要有人见血,总得有人拿命来偿,不是他,便会是其他人。

    偏巧小戏子这些时日时常出入王府,外头的人不知道,还以为是王爷召他入府唱曲。

    小皇帝不舍得罚谢时观,便只好罚这在他看来举无轻重的小戏子,命人绞了他的指头丢在王府门前,不痛不痒地作为对王爷警告,也有安抚缪宗平的意思。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在大人物眼里,他们的命都轻贱,若没有王爷护着,此刻躺在这口薄棺里的人,该是他才对。

    既拜过,也悼过了,沈却便俯身牵起远志,要带着他回去了。

    可才出堂屋,候在外头的一个小丫头忽然扑将上来,细伶伶的胳膊抱住他乌头官靴,哭得梨花带雨:“官爷也带奴走吧,奴给您洗衣裳,给您洗脚暖床,奴还会唱曲,班主在时,常夸奴嗓子好呢。”

    沈却认得她,这是那日他来听鹂馆还礼时,给他开门的那漂亮伶官儿。

    她一边哭一边说话,竟也口齿清晰,一个字也不含糊,是个唱旦的好苗子。

    见沈却不答应,她又去捉远志的手:“小丁香,从前在听鹂馆里,你我那样要好,你都忘了吗?”

    远志眼角的泪还没干,闻言抿了抿嘴,他当然没忘,他挨打后是思兰给他擦的药酒,吃过的第一口饴糖,也是思兰喂进他嘴里的。

    那股甜味,他直到现在都没忘。

    他仰头看向沈却,院里的戏子们听见动静,也纷纷团上来,巴巴地望着沈却,都想从他身上求条生路。

    徐思仙死的蹊跷,他背靠宫里的老祖宗,那可是权势滔天的权宦,能动得了他的人,想必是比安奉德还要高一等的贵人。

    来这勾栏瓦肆里的人也只为散一散心,解一解闷,没人想为了听戏子唱个小曲,把命都搭上。

    听鹂馆势必要散,这些人也必须另谋生路。

    可身上背着的贱籍,注定他们没法从事正经营生,如今旁的戏楼不敢收,正经人家又不肯要,这些伶官儿无处去了,便只好来求他。

    可惜他不是菩萨,连主子也称不上,旁人因着王爷高看他一眼,才喊他一声大人,他连自己都度不了,更何况这些人呢?

    第二十七章 (倒v结束)

    雁王殿下言出必行, 那日说要拿书考他,此后便日日晨起都拿着条紫檀戒尺在房里等着他。

    王爷称病不朝, 福宁殿里那位也推说龙体欠安, 传话百官,新春半月内无有早朝,如有要事非奏不可, 奏本一律移交至摄政王府。

    这新春日子里,百官们叙亲拜年, 乐得清闲, 倒也没几个真敢来王府递折子,触谢时观的霉头。

    王爷闷在府里头,都快闲出草来了, 院里的锦鲤都让他喂得撑死了两只, 实在无处发作,便只好来折磨沈却。

    沈却悄悄抬眼, 偷偷觑一眼案前人。

    那戒尺尾端系紫玉葫芦珠, 下坠一条丝穗,而谢时观握着戒尺的那只手白如寒玉、骨节分明, 指节时不时轻点尺面, 不经意地晃着沈却的眼。

    沈却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 迷迷乱乱的,昨夜伏案背下来的字词便全忘了。

    背不出来便要挨打, 左手打红了换右手,然后是小腿肚,再往上……到脊骨末端。

    王爷下手其实并不重, 沈却常年锻体, 校场上时常与同僚交手, 他们手上棍子落得可比王爷狠多了,抽中了身上便一片青紫,没个三五日,是不能消的。

    可谢时观手上的戒尺却很不同,说重不重,说疼也疼,可沈却总觉得那与同僚的棍子有些不大一样。

    他身上受着这点疼,心里却萌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情愫,有种几近病态的颤栗,既有不安惶恐,又有几分期待渴望。

    说不上来的,他竟有些……贪恋这种疼。

    只这一刻的出神,沈却立即又清醒过来,为自己心里这点下作而猥劣的念头而感到羞耻无比,低着头看向自己的鞋尖。

    他觉得自己好该死。却不知道对面那位手持戒尺的王爷,看似道貌岸然,心里想的东西,可比他要脏多了。

    就在此时,沈却忽然听见脚步声。

    下一刻,沈向之便站到了他身侧半臂远,目不斜视地禀告:“殿下,满太傅来了。”

    “他来做什么?”谢时观把手中戒尺丢在桌案上,闷闷的一声响,“不见。”

    沈向之看起来有些为难,满常山与雁王私交甚笃,这是王府上下人尽皆知的事儿,因此满常山要来,他们也断没有把人挡在门外的道理。

    谢时观说一句不见,那岂不是要把他们把满常山再请出去?

    “殿下,”沈向之小心翼翼地开口,“人已经在偏厅候着了,您看是不是……”

    还是赏脸去见一见?

    沈向之故意吞吐,低眉觑着谢时观的神色,只见王爷稍稍皱一皱眉,也不像是不悦的模样,眉眼间反倒有几分犯愁的意思。

    雁王还是个垂髫小儿时,沈向之便跟着他了,因此多少能从细枝末节上琢磨出一点王爷的心思来。

    谢时观没真动怒,那就是还有商量的余地。

    “罢了,”好半晌,沈却才听见王爷很轻地叹了口气,“让那老东西进来吧。”

    他嘴里骂他老东西,可片刻后那被迎进来的人看起来年纪却不大,一身暗紫色官袍,头发挽得一丝不苟,端端正正的一顶乌纱帽,往下便是一张方形脸,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颧骨与眉骨都很高,看起来是极为严肃的一个人。

    他也不客气,掀袍便在谢时观下首坐下了。

    这是当朝太傅,天子之师,沈却不敢怠慢,忙沏了一盏热茶,恭恭敬敬地奉到他手边。

    “新春节日里,”谢时观没骨头似的,半歪不歪地倚在榻上,“满太傅不陪着妻儿省亲去,来王府串门做什么?”

    看一眼他装束,谢时观便知道他定然才去面见过天子,刚从宫里头出来,便往他这儿来了。

    满常山很看不惯他这副懒散模样:“殿下位极人臣,乃当朝砥柱,为天子表率,怎能入松毛虫一般软软塌塌?坐没坐相。”

    谢时观闻言动了动,改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勾着唇挖苦他:“此地是雁王府,本王私宅,本王自然爱怎么坐便怎么坐,难不成满太傅在家中茅厕,也要穿着裤子行方便么?”

    满常山让他气的直眉瞪眼,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谢时观面上露出几分不耐烦来,“找我什么事,说吧。”

    两人之间多年交情,省去那些场面话不必说,满常山便开门见山道:“你不该同他怄气。”

    他顿了顿,又道:“意之如今才不过二八,还是小孩子心性,缪家到底是他母族,你也不要把他逼得太紧了。”

    “他也该长大了,”谢时观冷冷地接口,“缪宗平无故绑走本王亲卫,严刑拷打,要逼他招供,此番是沈却嘴严,可倘若换个人呢?”

    “指派亲卫行刺的罪名落下来,”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然后陛下力排众议,明里暗里都偏袒本王,不要本王下诏狱。知道的道一句本王冤枉,可不知道的呢?”

    满常山沉着眼不说话。

    谢时观便接着道:“那些不知道的,便当本王是乖戾邪谬的权奸,遮蔽了圣人的双眼,才叫他这般袒护。”

    “他却只以为我是为了私怨,要为难他母舅,缪宗平一句话,他便想断了本王臂膀去偿,多可笑啊常山。”

    满常山抬目看他,只见雁王殿下满含笑意,可眼里却是冷的。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先祖皇帝崩逝那年,一旨遗诏落下来,要后宫百名嫔妃殉葬,为首的便是谢翎的生母,昭贤刘贵妃。

    满太傅年长谢翎九岁,那年他才十七,进宫为皇子伴读,雁王自幼聪慧,天资过人,他对这个颖慧漂亮的小皇子很有好感。

    那日他闻着稚儿恸哭声,躲着宫人们翻入小皇子的住所,才见到了那个拼命扒着门,把五指都挠破出血的孩子。

    那孩子见到他,不声不响地朝他走来。

    而后狠狠扯住他胸前兰草绣样,鲜血蹭红了他前襟,满常山低下眼,看见那孩子的眼里噙满泪,满眼的憎与恨,不可方物的美,混杂着极端又刻毒的怨气,像是只从地底下爬上来的恶鬼。

    “凭什么!”

    “我阿娘,她有什么错?”他声嘶力竭地喊,“她有什么错!”

    自那日之后,满常山再没见他哭过。

    那个孤零零的小皇子如今已然长成大人了,再也不会失控,就是怒极了,他眼也是弯的,可却比从前那个满眼憎恨的孩子更叫人毛骨悚然。

    缪宗平无缘无故地绑走沈却,还要他的命,正如当年宫人们将昭贤刘贵妃活生生地拖进陵墓,缪宗平这蠢货,不偏不倚地就踩中了雁王的雷区。

    只是如今的谢翎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只能哭着喊“凭什么”的小皇子了。

    满常山知他执拗,捧起茶盏呷一口,而后道:“意之我也训过了,他心里是悔的,也让了步了,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君臣怄气,罢朝不上,哪有这般道理?”

    沈却垂首侍立在侧,心里忍不住想,他轻描淡写的那句“也让了步了”,却折进去了一条血淋淋的人命。

    可对他们来说,想必不过是信手折一只杨柳,信步踩死一只蝼蚁,这般不痛不痒的。

    谢时观笑一笑:“多事之秋?本王巴不得这天底下的人全死了才好,你们舒不舒坦,与我何干?”

    “你,”满常山将茶盏往桌案上一摔,瓷器碰撞出尖锐声响,“在其位谋其职,时观,你是天子辅弼,不可胡闹!”

    谢时观冷眼看着他,满太傅是君家犬,他却是旷野狼。

    君臣儒道绑不住他,富贵权势也牵不紧他,他不听劝,护帝忠臣做得,乱臣贼子也做得,全凭他高兴。

    “本王为幼帝殚精竭虑七岁有余,只要缪宗平一条命,算得了什么?”谢时观淡淡地,“既想讨好母族,又想要本王的忠心,世上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

    “常山啊,”王爷掀了掀眼皮,狭长的丹凤眼透出几分无情无欲的冷漠,“天子辅弼算什么荣耀,不过要拘着本王做他谢家犬,想讨本王几分忠心,陛下总得舍弃一些东西。”

    “有来才有往嘛,”他似笑非笑,“孩子都知道的道理。”

    满常山看着他那对明艳又淡漠的眉眼,心凉了半截。

    雁王看人从来是非黑即白的,像个孩子似的简单,只要是他认可的,被他归为自己人一边,那就是杀人犯火、十恶不赦,他也肯纵着宠着。

    可若是他不喜欢的,就是济世救民、普度众生,那也该死。

    倘若有一天,谢意之也被他归入了“不喜欢”的阵营……满太傅想都不敢想。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下下本现耽接档文预收《一篇狗血嫂子文学》(因为还没想好所以才叫这个名,是有一点点点土,还是双杏生子文,文案如下:

    再次见到郁琰,是在他哥葬礼上,那人一手执黑伞,一手抚着碑上黑白遗相,皙白面容上,一滴泪悄然滑落。

    朝家远房一个表弟打趣他:“可以啊你小子,你哥没了,朝家就剩你一个,以后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他不知道,朝弋眼下其实什么也不想,只想舔掉他嫂子面颊上的那滴眼泪。

    *

    郁琰是他养在心底的玫瑰。

    前一世,才刚一见面,朝弋便沦陷了,陷在这段背德的感情里几乎无法自拔。

    可他不知道,郁琰心里对他是深藏着怎样的恨意,他以为的情动,却只是郁琰处心积虑的勾引和圈套。

    不过三年光景,郁琰便将他骗到了身败名裂的地步,他的权、他的一切,都没有了。

    真正将朝弋推入绝望深渊的,是他意外在郁琰包里找到的一张报告单,上面清楚写着,郁琰怀孕了,六周。

    他拿着报告单找到郁琰,可郁琰却只扫了一眼,然后淡淡:“打掉了。”

    原来郁琰真的不爱他。

    *

    朝弋重生了,睁开眼,他又回到了他哥葬礼上,再次见到那个令他魂牵梦萦,又切齿痛恨的矜贵少爷。

    他那名义上的嫂子。

    爱恨交加,朝弋恨不得一把掐断他纤弱脖颈,可是他舍不得。

    于是他只好对他疯一般地渴求,他砸烂了他哥送给郁琰的宝石袖扣,哪怕那对郁琰来说意义非凡。

    然后在他哥灵牌前、祠堂里、他哥和郁琰曾经的婚房……

    “后悔吗?”他问。

    “这个家都是我的,”他笑着,“你也是我的,琰琰。”

    注:

    1.狗血变太(真的很,前世受渣后世攻渣,反正都很欠很气人。

    2.双杏生子。

    ————

    第二十八章

    因着殿下前些日子赠赐给他的那几本不大正经的书, 沈却日日下了值便赶回院里,待迅速洗漱过后, 便点灯伏案开始努力读书。

    他一手翻查着《说文解字》, 一手翻读着那图文俱全的书册,时常是看的满面通红,倒是犯不了困了。

    沈却起步晚, 又读不出声,便只能用这笨办法来记, 有时书上查找不到, 他又不好捧着本淫书去找旁人问,于是便只能躲在屋里干着急。

    林榭早就在那扇半开的小窗边立着了,他不声不响地站在那儿, 听得房内人把书页翻的“唰唰”作响, 不经意地便勾起唇角,眉眼间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 没人能捕捉到。

    他不走正门, 非要蹑手蹑脚地从窗子里翻过,而后悄没生息地走到沈却身后。

    “好啊, ”林榭从后头一把抽掉他手中书册, 拿起来假装端详, “你竟背着我,偷偷看这般下流的淫书。”

    他突然出现, 又突然出声,沈却的魂儿差点都叫他吓没了,回过神来, 便起身去抢他手中书册。

    林榭故意把书册高举着, 垫着脚, 叫他跳起来也够不着,再等他急得面红耳赤之际,稍稍俯下身,去吻他的唇。

    沈却当下只觉得自己撞到了一团又软又凉的东西,怔楞半刻,才惊觉过来,忙推开他,又后退了好几步,躲恶犬一样避着他。

    “这书册你都读了快半本了,看了那么多张下流的图绘,”林榭似笑非笑地调侃道,“怎么碰一下嘴还要害羞,你是不是装的?也学那些妓子小唱做什么……”

    “唔……”他笑得很刻意,“欲擒故纵,是不是?”

    林榭很爱他那副百口莫辩的模样,像只食草的小兽,气急了,也只能红着一双眼,连委屈也是压着的,可怜样不外显,反而更招人了。

    “想不想要这册本?”他问。

    沈却看他一眼,而后犹犹豫豫地稍一点头。

    林榭于是又露出了他那副不怀好意的笑脸来:“那你过来,主动吻我一吻,我高兴了,自会还给你。”

    沈却稍一思索,打算还是花点银子,再去外头买本新的回来更合算,因此一抿唇,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林榭却不慌不急地往前几步,低眼看着他,像个坏心眼的商人,软硬兼施地逼迫他:“我可不是说着玩的,明儿王爷要考你功课,到时你连书册都拿不出来,该怎么办啊?”

    他的语调又轻又柔,像是位知心长兄,真为了他担忧与考量似的。

    沈却又急起来,很想往他面上招呼一拳,一拳恐怕也不够,至少要打得他鼻青脸肿,可他却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真要张牙舞爪,那是不敢的。

    他方才想的简单了,这三更半夜里,外头的书肆早都闭了店,他就是拿着银子,恐怕也没处买书。再说了,这书又不是寻常书,哪里是那么好找的?

    “只一吻?”他终于屈服了,手语问。

    林榭笑一笑:“十吻也可以,我不嫌你。”

    沈却很想白他一眼,这人脸皮厚似城墙,他就多余问他那一句。

    他缓步上前,等欺近了,才踌躇地仰起脸,又闭起眼,笨拙地往林榭唇上贴。

    然而,就在沈却即将贴上他嘴唇时,林榭却忽然后退一步,叫他扑了个空。

    沈却睁开眼,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林榭被他那无措的眼神撩起几分心动,只是疏淡的,如同微风拂过树梢,枝叶微颤,那样的不起眼。

    “方才吻过,再吻就要腻了,”林榭面上露出了调谑的笑,“留着一会儿,我会记得讨你要。”

    沈却被他这笑眼盯着,不由得头皮发麻,面上没表示,心里却想,这人怎么会坏成这样,比他再坏的人恐怕这世上也没有了。

    见他出一次丑还不够,还想再看第二回 ,不要他立即做完了,是故意留着给他心里添堵。

    林榭也不闹他了,把那书本子丢进他怀里,又逼着他坐回到座位上,很八卦地问他:“听说那日你叫听鹂馆里的小唱拽掉了亵绊,是不是真的?”

    沈却瞪一眼他,不说话。

    他这话问的倒也不夸张,那日他的确是叫戏子们团住了不让走,一双手一对足都不够他们抱了,衣裳都差点让他们扯烂了。

    看着那群小孩子,沈却也忍不住起了恻隐之心,若是投到好人家里,也该是锦衣玉食的一世,可落在这勾栏瓦肆里,便成了无根浮萍,没人疼、没人爱,便只能由着人糟践。

    他心疼,但却又无可奈何。

    那日好容易脱身,回到府上,不知道怎么的叫沈向之得知了这事,他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好一通骂,不过沈却觉得他师父骂的不错,他也认了。

    他没那么大的能耐,既然做不成菩萨,那倒不如一个也别救,救了一个,旁人反而还要因此来恨他。

    “我那么温柔地解你的亵绊,你就要和我拼命,”林榭道,“旁人扯你亵绊,你倒是心甘情愿的让着。”

    沈却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浑话,什么事都能往榻上扯,十句有八句都是说来羞辱他的,还剩两句则是为了后头那话做铺垫。

    见得他恼,林榭却反而笑起来,又像长辈一样训诫他:“怎么不看书了,明日不是还要考课吗?你这样犯懒,仔细我去告给王爷。”

    他这玩笑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沈却是猜不到的,就是信口的威胁,他也怕。

    “你继续认字,”林榭很温和地说,“我保证不扰你。”

    沈却虽不信他的鬼话,但却还是乖乖翻开了那册书,他找得慢,认得也慢,往往翻书翻得满头大汗,才能读完一行字。

    林榭本就心猿意马的,他大费周章地过来,可不是为了看这小哑巴读书认字的,如今又见他的读得这样慢,便故意俯身,又伸手撑在桌案边上,与他脸并着脸。

    “你这样一字一字地找多慢,”林榭一偏头,笑眼看着他,“我也念过几年书,你怎么不来问问我?”

    沈却问谁都不想问他,但活的《说文解字》自己送上门来,他也没有不用的道理,因此抬手去指他书里翻不到的那字。

    “邂,”林榭在他耳边念,“这是邂逅的邂。”

    沈却点点头,而后便不再问了。

    “这就没了?”林榭像是可怜他似的,用很惜怜的语气,“你这样学,到几时才能睡?不如我来给你念吧。”

    沈却没答应,他却自顾自地念起来,无比露骨的字句,他却读的脸不红心不跳的。

    “乃出朱雀,揽红裈,抬素足……”林榭念一句,便欺近他一寸,逼他那双躲闪的眼,不得不直视着自己滚烫的视线,“而男意昏昏。”

    “够了!”沈却红着脸,抬手重重比划,“我自己看!”

    看了几日的下流书,沈却夜里总觉得难受,身上奇怪,脑子里也奇怪,一会儿念起殿下,一会儿又是林榭那张脸。

    而今夜,他好像终于明白了自己究竟在渴望什么,他恐怕是让眼前这登徒子给弄坏了,也变得和书册里的伶官妓子一样,哀着求着让男人来弄了。

    不,他不要。

    他不是伶官,也不要做妓子。

    可林榭才不管他反抗,勾一勾唇,继续念:“方以津液涂抹,上下揩擦,含情仰受,缝微绽而不知。”

    他离的太近了,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见他羞恼,于是顿一顿,唇贴着他耳垂,很故意地碰了碰。

    碰了还不够,还要裹进去,再吐出来,惹得那耳垂沾满了水光,烛灯下亮晶晶地晃人眼。

    沈却难以自抑地抖了抖,想要起身,却被林榭按住手背,抵在桌案边上:“还没读完呢,你急什么?做事要有始有终,你不听完,明日不会怎么办?”

    于是沈却只好耐着性子听他念,听得头皮发麻,后脊骨窜上来一股电流,刺得他又麻又痒,几乎要坐不住。

    可林榭不仅要念,还故意放缓了声调,拖着长音,蓄意不肯给他一个痛快。

    “阳峰直入,邂逅过于琴弦;阴午邪冲,参差磨於谷实。”【注】

    念完这句他终于停下来,强卖完了,自然得伸手讨好处了:“我这样疼你,体恤你识字辛苦,大费口舌与你念一段,可我这也不是白疼的,你要拿什么报答我?”

    说着林榭又往下沉,从背后环抱着他,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沈却忙抓住他手,眼尾飞红,人乱了,手语也乱:“不在这。”

    林榭分明知道他意思,却还要故意问他:“不在这,那要去哪儿?”

    沈却抿着唇,手也不动。

    林榭便继续解他外衣,沈却急起来,捂着衣襟不许他动,林榭也不恼,只道:“你不肯说去哪儿,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榻,”他看见沈却唇动,很生涩地比着口型,“去榻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白居易他老弟白行简写的,他写了好多,不敢打书名,感兴趣的可以寄几去找

    第二十九章

    五更天, 天阴着,风时不时从那扇半开的小窗里卷进几粒细雪。

    小屋内炭火行将燃尽, 可塌上之人却并不觉得冷, 林榭赤着上半身,褥子才将将盖到胸口,而他怀里则蜷着个人。

    那人乌发披散着, 黑绸一般盖在那光洁而瘦削的脊背上。

    林榭把下巴抵在他毛绒绒的发顶上,两人依偎在一块儿, 连脚心都是软融融的, 外头是春寒料峭的刺骨寒意,刀子一般的冷风猎猎作响,寒夜中的这一刻相依, 给两人之间带来了一点相爱的错觉。

    但错觉毕竟还是错觉, 不过是海市蜃楼、梦幻泡影,就算不去戳破, 它也会慢慢化去, 直至消失不见。

    “那书好看吗?”林榭指头缠着他几绺发丝,勾在指尖慢慢地绕, 懒洋洋地出声问他。

    沈却半睁着眼, 不回答, 委顿又困倦地缩在那儿,连眨眼都缓慢。

    “今夜你可比从前热情多了, ”林榭折磨了他一夜,如今倒还很有精力似的,玩过头发, 又伸手捏他后颈上的薄肉, “是不是因为看了那书?”

    沈却捂住耳朵不想听, 他觉得老天实在很不长眼,林榭明明才该是个哑巴,怎么偏叫他的舌头生的这样利索?

    “人不热情,”林榭笑着拉开他的手,凑到他耳边讲,“身子却很热切,怕某人哭,亏我还好心带了一盒擦脸的油脂来,如今开都不必开了。”

    沈却抬起头,脸红了,耳根也红,只是他眼下困得快要昏了,瞪人的目光就是再使劲,凶意也少得可怜。

    “瞪我做什么?我说的话有一句错?”林榭笑一笑,伸手捧着他半张脸,“你是不是比勾栏瓦肆里的小唱还淫乱,我可看得比谁都清楚。”

    沈却长这么大,还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这样可恨,睡也睡过了,可嘴上却依旧不肯饶过他。

    他恨得牙痒,想从他怀里挣出去,可眼下身上根本使不上劲,咬着牙挪出去几寸,又被那人牢牢箍死在怀里。

    林榭抢了他的虎头瓷枕,靠了两下又觉着硌得慌,于是把那瓷枕挪开了,换沈却身后那只方形软枕来靠:“你夜夜躺在这上头,怎么睡得着?”

    “硬死了。”他抱怨。

    可那瓷枕一掀开,林榭便瞄见了压在底下的一块绸帕,方方正正地叠着,这绸帕用的料子很好,并不像是沈却寻常会使的。

    他随手将绸帕抖开来,对着榻边烛火仔细地瞧了瞧,浅米色的一方手巾,右下角绣着一块雁戏金鲤的图样,林榭觉着眼熟,可一时却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了。

    林榭拿着那张帕子,在半睡不醒的沈却眼前晃了晃,质问他:“哑巴,这该不会是你从哪个娘子那儿偷来的吧?”

    待那睡眼朦胧的沈却看清了眼前的东西后,立即就睁大了眼,伸手要夺,林榭见状便眼疾手快地把那帕子往身后一藏。

    “不是偷来的,”沈却急急手语,“那是我……”

    没等他比划完,林榭便出声打断了他:“自然不是,小娘子怎么会使这样大的一张绸帕,这一看便是男人用的汗巾子。”

    林榭这会儿已经认出来了,他对穿的用的都不大上心,时不时地弄丢几条帕子,也是常有的事儿,这上头的纹样已经很老了,像是他几年前用的,怪不得他第一眼没认出来。

    可林榭却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捏着那帕子质问他:“还说你没相好的,说,遇着我之前,让这男人睡了几回?”

    沈却被他说出了一身冷汗,比起被林榭误解,他更怕被他发现这是殿下用过的东西,因此脑子一热,便认下了,承认了这个莫须有的“相好”。

    “没、没几次,”他犹犹豫豫地抬手,哀哀地看向他,软软地求,“你还我……还我,行吗?”

    沈却从没这么软地对过他,林榭看这木头一般硬的人服软,乌黑的眼又湿又亮,心里真是再适意不过了,下头邪念又起,还想再弄他一弄。

    “说谎,”林榭盯着他眼,很残忍地捏起那张帕子,紧接着他眉眼微微一弯,面上又浮起了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态来:“这难道不是王爷的东西吗?你说殿下是你相好,我怎么不知道,你还爬过他的床?”

    沈却没想到他居然认得,一时脸又红又白,像被人丢在冰水与热水里来回地浸。

    他来不及反应,却听林榭又道:“你这色鬼,竟连王爷的东西都敢偷,还日日压在枕头底下,若我不来,待入了夜,你又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沈却气极了,捡了帕子不还,是他猪油蒙了心了,可他留着这绸帕,不过是想留几分念想,揣在枕头底下好入睡,哪里会怀着那样龌蹉的邪念?

    他恼红了脸,手势打的飞快,连腕子都在抖:“还我!”

    林榭却故意举高了不肯给他,嘴里还要说:“还你做什么?明日我就将这方手帕呈到王爷面前,也让他知道一知道,身边人对他究竟存着怎样的心思。”

    沈却顿时就不敢动了,脸上的红褪去一点,眼睫微颤。

    林榭看见他缓缓抬手,一边摇头一边比划:“不要、不要呈给王爷,好不好?”

    他求人的样子很软,眼里的倔强像是全都化了,同寻常那个木石一般的人大相径庭。

    林榭看出了他的害怕,他是真在怕,方才他蛮横地去扯他亵绊时,他都没有这样怕,那至多是羞恼,是愠怒。

    可他到底在怕什么?

    怕他真将那方帕子呈到自己面前,怕因此受罚,还是……

    林榭眯了眯眼,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沈却之所以会这样在意这方绸帕,很可能是因为,他心里对那方绸帕的主人,存了些不耻的心思。

    沈却爱慕他。

    爱到了要偷偷藏着他用旧了的帕子的地步,可他平日里却装得那般正经,藏得那样深,连一丝痕迹都不露。

    林榭心里不由得觉出几分可笑来,若是沈却知道,他竟阴差阳错地爬上了王爷的床,他又会做何想?

    是会回嗔作喜,还是哀哀欲绝?

    林榭想看他的反应,可他却不愿坦白,并不只为了自己那几分脸面,还因为他怕麻烦。

    他并不讨厌有人来爱他,甚至很愿意有人来犯这个傻,这意味着他能得到一个对他死心塌地的拥趸,不必威逼利诱,便得了一条对他忠心不二的家犬。

    但前提是这人得有自知之明,否则自作多情地贴上来,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反而麻烦。

    他讨厌麻烦,也厌恶黏糊糊、藕断丝连的情爱。

    见林榭无动于衷,沈却又跪步挪上前,讨好地仰头看他。

    林榭任着他欺近,半垂着眼,看那小哑巴笨拙地贴上来,小心翼翼地在他唇上蹭了蹭,柔软又灼烫,呼气时带着一股药香,苦里发着甜,勾着人往前。

    沈却碰了一下就想跑,却不料林榭几乎是立即就欺身压了上来,把他的唇咬的红艳艳的,这才满意。

    沈却几乎半边身子都贴在林榭身上,因此能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那令人骇然的东西,忽地就抵在了他腰腹上。

    方才已经由着他弄了几个时辰,身前身后都再受不得了,于是沈却惊恐摇头:“明日,等明日……”

    “天快亮了,已是第二日了,”林榭笑一笑,头微低,抵着他额头,“下边不能用了,不是还有……”

    他话故意不说尽,说着抬起手,食指轻轻点在沈却的唇上:“这儿吗?”

    ……

    沈却并不是没受过,只是上一回是林榭强迫,如今却要他主动,这叫他觉得更加屈辱了。

    可他没办法,只好委屈求全地顺着他来。

    只是结束之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林榭用那条帕子抹去了脏污,沈却气得差一点就哭了出来。

    他平日里是如何宝贝那条帕子,爱惜到不净手都不敢碰它,林榭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做?

    见他眼角飞红,眼眶里也像是噙着泪,一副心疼极了的样子,林榭反而笑,不仅要笑,还笑着伸出手去,把他那一头乌顺的长发揉的乱糟糟的。

    “又瞪我做什么?”林榭很无赖地说,“还不都怪你没含住。”

    下一刻,却见沈却忽地垂下了眼,林榭以为他真要哭,便欺近了对上他眼:“你真要哭?”

    沈却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滴落,他自己被如何作贱,他都不会疼,可看着殿下的贴身之物被这般糟践,他却心疼极了。

    林榭越靠越近,沈却受不了他吐气时欺到自己下巴上的热气,因此下意识伸手将他推开。

    林榭这会儿正是心满意足的时候,被他推了,也毫无要发作的迹象,还出声哄他道:“不就一条破帕子么?我再送你一条便是。”

    沈却根本不愿意搭理他,被他黏黏糊糊地蹭着,逼急了,才肯打手势:“谁要你的!”

    林榭笑着再度欺近他:“改明儿我去王爷那给你偷一条来,如何?不要帕子,我替你偷他的亵绊、锦袜?”

    “……”沈却真是恨不得自己聋了,伸手又要推他,这回却被林榭捉住了手腕,因此他只好寒着一张脸,抬手骂他,“你不要脸。”

    难得从他这儿听见脏话,林榭面色未变,反而笑得更加开怀。

    “真不要?”林榭道,“我真偷得来的,不骗你。”

    沈却连忙摇头,林榭就Hela是真把那些东西偷来了,他也不敢要,私藏殿下的绸帕,他已经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倘若再窃走那些东西,那简直是无药可救的下作与下流。

    林榭看着他那副模样,眉眼一弯,透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来。

    第三十章

    那人直到天亮才走, 沈却胆战心惊的,生怕叫人看见, 披着那件雪白鹤氅, 站在院里望了好一会儿,确定这会儿没人来,才催着屋里的林榭赶快走。

    林榭看他那副紧张样, 心里不由得觉出几分可乐来,趿上短靴, 上前勾住他脖颈, 而后在他面颊上轻浅地碰了一下。

    一夜未眠,沈却本来还萎靡不振的,让他这么一吻, 心里一激灵, 整个人都颤了一颤。

    眼下这是在院里,光天化日的, 沈却比在屋里还要不自在, 刚要抬手比划,却不慎让一口气呛着了, 偏过头去, 咳嗽起来。

    林榭面上佯出几分心疼姿态, 捏着他两颊,要撑开他嘴:“让我看看, 别是叫我捅坏了嗓子。”

    沈却本就咳红了眼,又唯恐他的声音叫旁人听见了,因此急恼起来, 冲的心窝子都发疼。

    他却暧昧地用指腹又蹭又揉地折磨他唇角, 口中还在打趣:“好端端的, 我弄的这样轻,连唇角都没裂,你娇气什么?”

    欺负哑巴手语打得慢,不等他比划,林榭便继续道:“再说了,我听说民间有个偏方……你这把嗓子,说不定让我多弄几回,养好了也是可能的。”

    哪里会有这样的偏方!这人分明就是在胡说八道!

    沈却不咳了,只是嗓子眼还是发痒,推着林榭后背赶他走。

    林榭这会儿也有些乏了,因此也不再逗弄他了,从院侧那道小门里出去,绕了条远路,溜溜达达地回了寝殿。

    把这瘟神送走了,沈却才敢回去洗漱,远志这几日都起得早,早早地就在后院里烧了水,觑着那人影离开,他才提着热水进屋来。

    沈却很感激他的细心,陪着他一道提了热水,而后要他伸开手,在他掌心里放了一把松子糖,又往他另一只手里塞了几颗碎银。

    “元日前后那几日太忙,不记得要送你岁礼,”沈却很温和地手语道,“这些银子你拿去零花,让十一大人陪你一道,到左右几个坊买些零嘴也好,几个小玩意儿也好。”

    远志把手心里的那把松子糖全塞进嘴里,撑得一张嘴鼓囊囊的,像只搬仓鼠。

    沈却忍不住笑了,伸手揉揉他发顶:“慢点吃,像什么样子。”

    洗漱过后,沈却换了件干净官袍,强打着精神往王爷寝殿里走,却不料他人才走到鲤池旁,那懂手语的新罗婢便迎上前来。

    “大人请留步,”那婢子低声道,“殿下昨夜邀了俞大人来,眼下才刚睡下不久,恐怕要午后才能起,您先请回罢。”

    沈却愣了愣,有些无措地点点头,转身便往回走。

    他被那人折腾一夜,到现在都没合眼,因此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头脑昏昏沉沉的,心口又苦又闷,溢出一点点酸楚。

    他也不大明白心里头这点酸楚从何而起,大抵是从雁王殿下有了第一个床伴开始,那日夜里灯烛摇曳,屋内榻间云雨,而他则候在殿内,与那方床榻不过隔着一扇屏风隔断。

    沈却知道他没有任何立场感到难过,他不过是王爷买回府的奴,一个哑巴、一个怪物,他满心希望殿下好,殿下长大了,他该高兴才是。

    可他到底不是真的石头,一具肉体凡胎,一颗会跳会动的心,又怎么能做到完全不难过呢?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就释然了,可等到真的看见听见了,沈却依然会觉得恍惚。

    但恍惚过后,也就算了,他知道自己配不上殿下,能在他近侧侍奉,这样近地看着他,他已经很知足了。

    回到兰苼院里,沈却偷偷摸摸地把被林榭弄脏的那方绸帕洗了,他不敢挂在院里晾,便只好借着屋里那盆灰炭的余温慢慢地烘烤。

    谁料才烤到半干,沈却便听见了一串急急的脚步声,他回头一望,便瞧见远志手里提着只漆红食盒,急匆匆地往他这边来。

    沈却慌忙将那块半干的帕子收回到袖口里去。

    远志近来办事沉稳了许多,就是有再着急的事儿,也不敢在内府里横冲直撞地跑来跑去。

    他人到了沈却跟前,喘了会儿气,才开口说话:“大人,外头来了个人,好像是来找您的。”

    他说着便把那食盒放下了,沈却今日未去晨练,他便到膳房去讨了两张饼,想着要拿回来给沈却垫垫肚子,却没曾想听见外府那儿有动静,小孩儿好奇心重,站着看了会儿热闹,不料这“热闹”竟和自家大人有关。

    沈却一愣,徐思仙已死,他如今在府外哪里还有什么认识的人?

    “外府的门子见他穿得那样穷酸,本来提起扫帚要把人赶走的,可他却非说他是您亲阿爷,问他您叫什么,他也答不上来,只说是个哑巴。”

    “那些个门子不许他进,他就死赖着不肯走,还嚷嚷着要您出去见他,说您不出去,他今日便不走了。”

    沈却人一滞,面上透出几分不可置信来:“他、那人长什么模样?”

    远志想了想,很慢地答:“人很黑,黑瘦黑瘦的,但生的却很高大,四方脸,穿一身破破烂烂的褚纸裘,哦对了,他眼尾还有颗黑痣,很显眼。”

    说着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好像就在这个位置上。”

    沈却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影子在他脑海里一寸寸的明晰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秋日里,饿极了,也冷极了,阿娘面容灰白地躺在榻上,任他如何推攘,她也一动不动的。

    冰冷的记忆一寸寸地闪过,紧接着他的心里便成了一片空白,只剩下了无边的茫然。

    他怎么会来?来做什么?不是把他卖了吗?为什么还要来找他?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如今在这里的?

    远志看他脸色忽变,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几乎是瞬间变得煞白,心里不免有几分担忧,他轻声问:“大人,您真要去见他吗?”

    沈却不想见,只要想起那个人,他就犯恶心,腹中绞疼,像有双手攥着他脏器在往下拽。

    可他又不敢不见,那男人有多无耻,他再清楚不过了,他若真躲在内府里不肯见他,那人便一定会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到时候若传进王爷的耳朵里……他想都不敢想。

    过了好半晌,远志才看见他抬手,轻飘飘地手语:“见。”

    *

    外府大门内,几个阍者用木棍架住了一个中年男子,男子身材走样,身上透出几分发福的迹象,面红耳赤地朝他们喊:“老子要见儿子,你们把他喊出来,就说他老子要见他!”

    其中一名阍者冷眼睨着他:“此地是雁王府,你手无拜帖,又说不出大人名姓,倘若再喧哗吵闹,便只好将你扭送至官府,你找那狄明府问个明白。”

    听见他要报官,那男人脸上总算露出几分怯意,可不过半晌,他便又囔起来:“他亲生老子在这,他却眼睁睁地看着爷爷被送去官府,这是大不孝,老子一纸状书告到府衙,我就不信他还不肯来见我!”

    “他如今富贵了,翅膀硬了,连老子都不肯见了,这是不仁不孝,我姜少雄怎么会生出一个这样的不孝子来?”

    他话音才落,便瞧见门内遥遥走来一个年轻男人,他穿着便服,一身雪白的鹤氅,高挑身段,走得却很慢,一步一步的,看上去甚至有些吃力。

    阍者见他来,忙躬身前迎,唤他一声:“沈大人。”

    沈却微微颔首,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门前那形容狼狈的中年男人身上。

    姜少雄毫不避讳地用正眼打量着他,沈却如今人不黑也不脏了,同从前那个骨瘦如柴的小崽子哪还有半点像,罗少雄压根没认出他,只当他是府里管事的。

    于是他迎上前,面上露出几分谄媚笑意,也学着他们喊:“沈大人,小人真不是故意来闹事的,犬子离家有十来年了,如今才得到下落,小人只想见他一见,可怜天下父母心,还求您给通融通融。”

    沈却冷眼看着他,几乎强忍着恶心,才能在他面前站定。

    他对他的心理伤害太大了,时至今日,他还时不时会梦到那只烧火钳、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女人的哭喊声,这些令他毛骨悚然的画面交叠在一起,成了他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大人?”姜少雄狗颠屁股一般看着他:“就是您抬抬手指的事儿,可怜我将至天命之年,须发已白了大半了,若今日再见不到我儿,下了黄泉,只怕也要留憾的。”

    他越说,沈却越觉得恶心。

    后头那门子看不下去了,他这门差事干了十余年了,就没碰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无赖,若不是听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内府中沈大人的阿爷,他早和同僚将他叉去官府了。

    如今沈却就站在他眼前,他竟不认得,因此这门子便认定他是扯谎闹事,狠狠地往他身上啐了口唾沫:“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位沈大人,便是你口口声声说的‘亲儿子’,什么下三滥的腌臜货,也敢来触沈大人的霉头?!”

    姜少雄闻言,死死盯住了面前几乎同他一般高的年轻男人,不过一略略的愣神,他眼里便透出了几分复杂的光来,他一把扯住了沈却的手,喊他:“姜官儿,你就是我家的姜官儿?”

    作者有话要说:

    傍晚还有一章更新~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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