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浮空(二)
“师姐, 咱们要去哪里啊?”以南虽然年纪比钟儿大,但因为拜入师门晚,还是得喊钟儿一声师姐。
钟儿站在飞舟边上百无聊赖地看云, 闻言便道:“师父打算带我们去浮空境。”
“浮空境?”以南绝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乐源城,父母都是凡人,自己又没有灵根, 对修真界的事情知之甚少。
钟儿倒也理解, 便耐心地解释道:“相传浮空境是三万年前某位大能飞升后遗落下来的紫府秘境,这紫府大小足足有半个中州那么大,里面奇珍异宝灵兽法阵符篆心诀秘籍……应有尽有, 是现在已知的秘境里最大最富饶的一个。”
“而且神奇的是,它飘浮于高空之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自己移动位置,行踪莫测, 故曰浮空。”
以南恍然道:“这么厉害啊。”
“不过里面也极其凶险,浮空境十年一开,每次开境死在里面的修士都不计其数。”钟儿叹了口气。
以南不解:“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去?”
钟儿笑道:“自然是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 修士最终的目的就是飞升,只是这条路太难,能成功者寥寥无几。”
“师父之前说,自从七百年前拙之尊者飞升上界,十七州便再无成功飞升者。”钟儿双手架在栏杆上,低头看向匆匆而过的流云, “现在就连本来最有望飞升的拙之尊者的徒弟景和太尊也陨落了……”
以南了然, “师父此行去浮空境也是为了飞升?”
钟儿摇摇头, 看向门帘紧闭的舟舱, “师父想要做成的事情……比飞升还要难。”
船舱之内。
桑云看着不远处的两面水镜, 慢悠悠地喝茶。
褚临渊应当是在无时宗主峰的大殿内,背后巨大的水墨画灵力四溢。
“论道大会这一出,各大宗门世家都被吓破了胆子,就连崇正盟里的各位长老都安静了许多。”褚临渊顿了顿,道:“据我弟子沈溪所说,操控蛊虫的幕后之人叫宁帆,身边还有个叫谢酒的修士,他们同王滨勾结在一起,逃走了。”
“宁帆?”桑云拿着茶杯的手一顿,在桌子上随意画了几道,皱起了眉,“五百年前他只是宁家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旁支族长。”
就连明桑禅师也摇头,“没听说过此人。”
“我倒是从行远口中听说过此人。”褚临渊回忆道:“当年他就是从宁帆手中带走的宁乘风。”
桑云低头不知道又看了什么,微微皱眉,冷声道:“渣滓小人。”
“竟然是这么个人——”褚临渊的语气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怅然。
就是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坏了他们苦心筹谋的计划,甚至这五百年来神出鬼没又如影随形……突然让他们做的一切都显得有些可笑起来。
一个从来没被他们放在眼里过的小人。
褚临渊眼中闪过杀意。
桑云叹了口气,安慰他们道:“当时我们年少无知,又刚从凡间界回到十七州,难免志得意满出现疏漏,让人钻了空子。”
褚临渊沉声道:“如今连景和太尊都……无论如何,此人必须尽快除之。”
“敌暗我明,况且他蛰伏五百年之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桑云道:“对方狡猾非常,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三人又商量交换了各自的消息,明桑禅师道:“浮空境这几日在坤府轸州现世。”
他这么一说,桑云和褚临渊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阿弥陀佛。”明桑禅师双目微阖,语气淡然,“何必如此挂怀。”
桑云将茶杯重重一放。
“桑云。”褚临渊皱了皱眉。
桑云深吸了一口气,语调难得生硬起来,“晏锦舟她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临死前连唯一的徒弟都不在跟前,你说我们为何挂怀?”
桑云突然哽咽了一下:“还是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却临了临了连张纸钱都不——”
“桑云。”褚临渊打断了她,脸色也不好看,“当务之急是在浮空境解决玲珑骨的问题。”
桑云强行将情绪稳定了下来,声音平缓道:“我已将批语给了宁乘风,他自然会带那孩子去浮空境寻找安魂之法,只是……我们当真要这么做?”
明桑禅师抬手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
褚临渊垂眸,“玲珑骨至关重要,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桑云沉默半晌才道:“晏锦舟死在坤府轸州,就算有浮空境,宁乘风也……未必肯去。”
——
十七州各地的气候不同,南边各州已经开始入夏,西北的沼泽荒原附近才开始有了春天的气息。
小丘山虽然占了个“小”字,但占地极广,大半都在沼泽荒原里,不仅有瘴毒,还时常有魔物出没,鲜少有人过去,而毗邻半缘镇的这一面却是宁静祥和灵物众多,那些魔物瘴毒无论如何都过不来。
“据说当年仙人在此渡劫,特意在上面布下了结界,将那些瘴毒魔物都挡在了另一面。”偶然碰上的镇民好像是认出他们是新搬来的那一家的孩子,热情地攀谈起来。“小哥,你们几个上山做什么?”
冯子章笑呵呵道:“来挖野菜。”
镇民是个凡人,看上去只有四五十岁,长了副憨厚老实的脸,“嗐,不过这时候的野菜格外多,你们可以往那边去……”
“谢谢大叔!”江一正和冯子章对他道谢。
他十分热心地给冯子章等人指路,看着他们一路往小丘山的另一面走去,身影倏然消失,才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哼,来挖灵植就挖灵植,还说挖什么野菜——”他往旁边啐了口痰,弯腰用锄头铲了铲鞋底厚厚的泥,结果抬头就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哎哟!”
突然出现的这青年穿着看上去华贵的宽袖黑袍,腰间坠着块莹润通透却模样怪异的白玉,周身气势逼人,他随意站在那里,后背却无意识挺得笔直,同他从前见过的那些修仙世家里的公子哥一样,矜贵高傲,好像什么事情都折不断他们的脊梁。
偏偏此人嘴角还噙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无端多了几分邪气。
宁不为任由他打量自己,待他眼中明显露出戒备的神色之后,才开口道:“你将那几个孩子送到何处去了?”
那镇民拱手作揖道:“哎哟仙长,我也是刚来,不知道啊。”
“不知道?”宁不为扯了一下嘴角,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里,语气阴森道:“那我将你这身人皮扒下来捏碎你的妖丹,你知不知道?”
镇民先是面色大变,而后被宁不为身后突然升腾而起的黑雾吓了个趔趄,“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涕泗横流道:“仙长大人有大量,小妖在这山上修行多年从未害过人,只是想保护山上的灵植免遭劫难……”
宁不为冷笑,抽出了朱雀刀,却听对方继续哭诉道:“小丘山曾得景和太尊庇佑,灵力旺盛,诸多灵物灵植都自发生出了灵智,可刚开始无力自保频频遭镇上的人采摘猎杀,小妖才出此下计……”
宁不为动作一顿,看向这不知名的花妖,“得景和太尊庇佑?”
“五、五百年前,景和太尊曾在此斩心魔境渡劫,道心重塑……”这小花妖一边抽泣一边现出了本来面目。
这小花妖肤白貌美,柔弱无骨,双眸含泪抬起头来怯怯的看向他,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微微上钩,这模样竟然和褚峻像了个六七分。
偏偏他穿着身五颜六色的斑斓衣裳,眸中含泪欲语还休,平添了三分媚色,和褚峻清冷不近人情的模样大相径庭。
宁不为怎么看怎么别扭,皱起了眉,谁知那小花妖竟是大着胆子抓住了他的袖子,仰着小脸柔声道:“我向天道发誓从未害人性命,那几个孩子也只是进了个幻境,绕上几个时辰就能回到半缘镇,还请仙长放我等一条生路!”
宁不为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袖子拽出来,冷声道:“你别顶着这张脸说话。”
简直就像是褚峻被人给夺舍了。
小花妖愣了一下,旋即伸手摸了摸自己引以为傲的这张脸,“这脸不好看吗?”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但要看放在谁身上。
他费了张符才看出这张脸不是花妖的本来面目,顿时心下不快,“这张脸你从哪里看到的?”
花妖委委屈屈道:“这本来就是我的脸啊。”
说完不知道脑子哪根筋抽了,竟觉得宁不为会被自己的这张脸迷惑,作势要拉他的手,“您若是相中了这张脸……”
“噌!”
朱雀窄刀削去了他的几片花瓣,那小花妖痛呼一声,用花瓣化作的五彩斑斓的外裳应声而碎。
宁不为用朱雀窄刀挑起他的下巴将人抵得远远的,准备将这张假冒劣质的脸皮给剥了,笑容逐渐狰狞,“你的脸?”
那花妖被朱雀窄刀上浓郁的邪气吓得打了个哆嗦,顿时泪如泉涌,惊慌失措道:“我、我——嗝!”
宁不为察觉到他表情不对,余光扫过周围。
只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白衣飘然清冷如松,先是在那小花妖脸上扫了一眼,而后将目光不咸不淡地落在他身上。
“哒!啊!”不等宁不为有动作,一道响亮的童声混合着狗叫声和惊呼声响起。
“爹啊啊啊啊你在干什么!?”冯子章痛心疾首地惊呼。
宁不为低头看了一眼这花妖和褚峻六七分相似的脸,对方柔弱地跪坐在地上,泪眼婆娑衣衫不整,而他拿着刀抵着对方的咽喉,脚下是凌乱的碎布——
他猛地转头看向褚峻。
褚峻目光清冷,面无表情。
宁不为突然觉得手里的朱雀窄刀变得有些沉。
他可以解释,真的。
第82章 浮空(三)
“啊~啊哒~啊~”宁修冲着褚峻的方向激动地喊, 在江一正怀里挣来挣去。
娘亲~娘亲娘亲~
三个月没见褚峻,宁修显然想念极了他。
褚峻平静冷淡的目光从宁不为身上收回来,下一瞬就出现在宁修面前,伸手将儿子抱了过来。
宁不为:“…………”
他竟然不看我, 他什么意思?
我都没质问他假死消失三个月的事情, 不就是只小花妖么, 他竟然气得都不看我?
宁不为一脸不爽, 看在小花妖的眼中就是起了杀心, 他看向褚峻的方向,声音凄怆道:“景和太尊!我是五百年前得您照拂的花燃,求您救我!”
褚峻抱着宁修看向顶着自己这张脸的花妖,沉默片刻, “不记得了。”
花燃傻了眼, 讷讷道:“我陪您在小丘山顶呆了整整一年呐。”
宁不为原本只是不爽,此话一出,脸都黑了。
“花燃。”褚峻点了点头,“原来是你。”
冯子章江一正等人:“…………”
你根本就不像记起来的样子啊太尊!
花燃却欣喜若狂, 仗着褚峻在这里,大着胆子起身, 面带羞涩道:“陪伴您的日日夜夜,花燃从不敢忘, 也一直铭记您的教导, 在这里等您回来。”
宁不为一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力道直接将这小花妖又压在了地上,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哦?那你倒是说说, 你怎么日日夜夜陪得他?又得了他什么教导?”
花燃吓得脸色苍白, 用眼神向褚峻求救,结果对方根本没有要救他的意思,他只能哀怨地抽泣一声:“我、我日日夜夜,陪着太尊等乘风来。”
宁不为拿着刀的手一僵,便听花燃继续道:“五百年前我还未开灵智,只是山顶一株无名的野花,风吹断了我的茎,太尊将我扶起来,还教导我要坚强。”
宁不为:“…………”
褚峻抱着长胖了不少的宁修,一脸淡定。
冯子章目光茫然,小声道:“好复杂哦。”
花燃眼看着面前这个恐怖的男人杀意渐消,还不等他松口气,就听景和太尊突然开口道:“你们方才在干什么?”
花燃屈服于宁不为的淫威,不敢公然控诉,只能欲言又止道:“没……没干什么。”
一副要多心虚有多心虚的模样,甚至还红着眼睛拽了拽自己破烂的外衫。
宁不为觉得这小妖怪属实有些欠揍。
谁知褚峻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又看向花燃,道:“待晚些时候,我再来找你。”
花燃瞬间欣喜若狂,“花燃一定在此等候太尊!”
褚峻微微颔首,抱着宁修对宁不为道:“乘风。”
宁不为冷嗤了一声,将朱雀窄刀收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半缘镇。
崔元白拉着冯子章的手小声问道:“哥哥,爹是不是做错了事啊?”
冯子章看了看宁不为那理直气壮的模样,轻咳一声道:“应该没有……”
宁修被褚峻抱着十分开心,他迫不及待地同褚峻展示自己刚刚冒头的小乳牙,张开嘴指给他看,“啊呀~呀~”
娘亲看,我长牙牙啦~
褚峻认真地看了两眼,毫不吝啬地夸奖他:“很棒。”
“啊~呀~”宁修又兴奋地指给宁不为看。
自从宁不为难得夸了他一次之后,小家伙就引以为傲,每天都不厌其烦地给人看自己那点小乳牙。
宁不为虽然心情不太好,但是对儿子还是有耐心的,看了一眼道:“看见了,又长出来一些。”
“哒!”宁修激动地拍了一下小手,肉嘟嘟的小脸一颤一颤的。
“啧。”宁不为哼笑一声:“不过长了两颗牙,有本事你叫声爹听听。”
宁修睁大了眼睛,看看他又看看褚峻,脸上还带着笑,“呆——”
宁不为连带着褚峻一起愣住。
“是爹。”宁不为清了清嗓子,试图给儿子做个正确示范,加重了语气,“爹。”
“哈!诶!”宁修冲他爹咧嘴笑了起来。
宁不为:“你是不是找揍?”
“啊呀~”宁修一脸无辜地望着他,看着像个软糯糯的小汤圆。
宁不为:“……算了。”
褚峻垂眸看向怀里抱着的宁修,“叫爹。”
“呆!”宁修声音响亮。
褚峻觉得自己的儿子身为一名金丹修士,领悟能力很强,不自觉走了宁不为的老路,“爹。”
“诶!嘿~”宁修歪了歪脑袋,开心地在他怀里使劲蹬了蹬腿。
褚峻:“…………”
宁不为默默别开了脸。
褚峻转头看向他轻微抖动的肩膀,道:“想笑便笑。”
宁不为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一言不发。
褚峻一边将快被宁修塞进嘴里的袖子拽出来,一边不疾不徐道:“那小花妖是我偶然从浮空境里带出来的无方花种,随手种在了山顶,浮空境在十七州游移不定,无方花可随时对其定位,只是当时机缘巧合,在我下山前一天,这朵花开了灵智成了妖。”
“我们若要去浮空境,有他帮忙事半功倍。”
褚峻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显然是在同他解释那花燃的来历。
宁不为自然也不是小气的人,十分坦荡道:“他顶着张同你七分像的脸惺惺作态,看得我十分恶心,本想剥了他的皮。”
褚峻诡异地沉默了片刻,默默的盯着他。
宁不为:“……没有说你恶心的意思。”
褚峻继续沉默。
宁不为清了清嗓子道:“你这张脸生得绝色,自然十分讨人喜欢,只是那花妖扭捏作态,平白让你的脸降了格调……”
他已经十分尽力的在解释,可偏偏对上褚峻那双眼睛,顿时老毛病犯了,呼吸微滞不知道该看哪里,连带着词也穷了。
褚峻看着他笑了一下。
宁不为猛地转头,一脚踹开了院门,“到了。”
“嘭”的一声,十分有气势。
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的冯子章几个被吓了一跳,连大黄都吓得夹起了尾巴。
崔元白笃定道:“爹果然很生气。”
江一正拍了拍他的脑袋,“不,咱爹更像是心虚。”
待大门关上,宁不为转身看向冯子章和江一正,“野菜没挖到也就算了,竟然被一个没什么道行的小妖耍得团团转,回房自己去抄书。”
江一正和冯子章不约而同地看向褚峻,脸上写满了救命。
他们待在太尊身边时,不仅不用上山挖野菜,动不动就要抄书练诀,还能随便吃喝玩乐,快乐得像是在亲爹跟前。
宁不为冷笑道:“怎么,他脸上长花了?还是指望着他替你们求情?”
刚准备开口的褚峻:“…………”
江一正和冯子章顿时麻溜地进了房间。
宁不为又看向崔元白。
崔元白一把抱住褚峻的腿,眼巴巴地看着宁不为,“爹,我想娘了,你别换了他。”
褚峻:“?”
一炷香后,崔元白也垂着小脑袋回自己房间炼化紫府去了。
大黄十分感眼色地自觉承担起哄孩子的重任,趴在床边任由宁修揪着自己的尾巴爬上爬下。
宁不为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褚峻,没缺胳膊没少腿,也没变得疯疯癫癫神智不清,周身的气息还算安稳平和,才勉强放下心来。
褚峻从袖中拿出颗珠子来放在了桌面上,这珠子晶莹剔透,里面却有朵小巧精致的红莲,片片莲瓣层叠绽放,灼灼欲燃。
“莲华珠?”宁不为在灵宝目录里见过这东西,据说是用上万魔物的内丹炼成,是用来温养丹田经脉的绝佳法宝。
且不说斩杀上万魔物谈何容易,但是那奇诡繁复的炼化工序耗时耗力,没个几百年都难以炼成,用处也就那么点,十分不划算。
但现在实物就摆在他眼前。
宁不为盯着那颗珠子,问道:“你炼的?”
“嗯。”褚峻将珠子推到他面前。
宁不为撩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给我?”
“给你。”褚峻语气平静,理所当然。
当年他曾在小丘山闭关半月,渡劫出关之后,便一直在山顶等人,他等的那人在沼泽里受了伤,丹田破碎,他虽然帮忙修补好了,却还是无法恢复如初。
沼泽荒原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魔物,他等了一年,便杀了一年魔物,收集了近万颗内丹,打算炼莲华珠。
再后来他恢复了记忆,忘记在等谁,离开小丘山,却还是将莲华珠炼了下去,只是成效极慢。
三个月前,论道山之战后,他想起这珠子还缺样东西,便来小丘山将这珠子彻底炼完。
“炼了多久?”宁不为问。
“五百零一年。”褚峻顿了顿,“加三个月。”
宁不为将那珠子拿起来端详,清了清嗓子道:“全都想起来了?”
褚峻缓缓道:“我走火入魔后失忆,我们在沼泽荒原相遇,你受了重伤,你给我起名叫万里,日日夜夜抱着我才肯入眠,还要我做你道侣——”
宁不为手里的珠子差点掉下去,目光震惊,“我何时要你做我道侣了?”
“你的识海只许道侣进。”褚峻淡淡道:“后来你让我进你识海修补了丹田。”
“你说你对我十分喜欢。”
宁不为轻咳一声:“那时年少无知。”
褚峻道:“我明白。”
宁不为不快地眯起眼睛,“那这珠子你还送我?”
“本就是送你的。”褚峻一惯温和平静的目光罕见地起了丝波澜,带着些说不清的意味。“你要不要?”
莲华珠被人抛起又落下,握在了手心里。
“要。”
第83章 浮空(四)
宁修黏着褚峻不撒手, 宁不为难得清净,优哉游哉地躺在屋顶上看星星。
他捏着那颗莲华珠对准了月亮, 眯起眼睛看里面晶莹的花瓣脉络。
炼了五百零一年三个月……啧。
明明都想起来了,却从头到尾都没问过当年他为什么失约,也许早就不在意了。
如果不在意了,那为什么还要在小丘山等他一年?现在还将这珠子送他,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宁不为有点看不透他。
不过褚峻此人心思深沉,又是个活了一千多岁的老……咳,老前辈,他看不透也很正常。
宁不为用了点灵力将这珠子包裹住,在眼前晃来晃去, 不管怎么说,这东西贵重, 他总该找个拿得出手的回礼。
褚峻喜欢什么?
大魔头皱着眉头吹了小半个时辰的冷风,都没有找到答案。
“爹……”气若游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宁不为将那珠子收起来,转身便见冯子章两只手扒拉住屋脊, 脚下还在打着滑, 费劲巴拉地往上爬。
“……”宁不为揪住他的衣领, 将人拎了上来。
冯子章伸手拍了拍衣摆蹭到的灰,长长地舒了口气,“呼, 这屋顶也太陡了点。”
宁不为见他眼圈发红, 声音还有点闷, 挑眉道:“抄书都能抄哭?”
冯子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赧然笑道:“没, 不是因为抄书哭。”
宁不为等他下文。
果不其然, 这小子心里藏不住事, 一脸沮丧道:“我抄书时腰牌突然化作齑粉,我应当是……被云中门除名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宁不为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皱起眉,“因为我?”
论道大会上他暴露了身份,冯子章当众喊他爹,被认出来也正常。
宁不为道:“若你想回云中门,我可以帮你。”
冯子章使劲摇摇头,“我不想回去,师兄师弟们都死了,我师父他也被送去了凡间界,我就算回云中门也没几个认识的人……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就好像这么一来,从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终于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
“而且,我觉得我能碰到爹和太尊,还有小江欢欢和小山,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冯子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资质一般,又没什么本事,胆子也小得很,又是个烂好人,你们都没嫌弃过我。”
宁不为:“还是挺嫌弃的。”
冯子章:“……呜。”
宁不为伸手按了一下他的脑袋,“你知道修真界什么人活得最久吗?”
冯子章被他按得脖子一缩,不太确定道:“修为高的人?”
“是运气好的人。”宁不为戏谑道。
冯子章似懂非懂,指了指自己,“爹,那我算运气好的吗?”
宁不为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你要是运气不好,早死八百回了。”
闻鹤深一百零八名弟子就活了他一个,那青色的蛊虫连褚峻郝诤等人都躲不过去偏偏他没事,掉海里能一口气捞出四件天阶至宝……寻常修士或许某个时间点走大运得大机缘,但运气一直这么好,宁不为活了这么久,终于见识到什么叫气运逆天。
冯子章摸着脑袋冲他傻乐,“嘿嘿。”
“书抄完了?”宁不为又问。
冯子章脸上的笑容一僵,“还、还没。”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冯子章小心地看着他,试探道:“爹,小江抄不懂都愁哭了,我们必须今天抄完吗?”
宁不为往他们房间的窗户扫了一眼,就看见江一正趴在桌子上抄书,一边抄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泪,又继续抄。
宁不为:“最晚明天下午。”
“爹你真好!我这就去跟小江说!”冯子章兴高采烈地抱了他一下,腿脚麻利地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宁不为:“…………”
他怎么觉得,这俩小傻子在故意卖惨?
——
月上中天,宁修依旧在床上爬来爬去,兴奋地睡不着。
“啊~”他爬到褚峻的手边,吧唧一屁股坐了下来。
三个月前,宁修还只会翻身,乖乖地窝在他怀里,现在不仅大了一圈,还能爬能坐,褚峻本以为三个月只是弹指一挥,却忘了这个时候的小孩子一天一个样。
他伸手摸了摸儿子的毛茸茸的小脑袋。
“啊~”宁修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软乎乎的小脸使劲在他手心里蹭。
娘亲摸摸脸~
接着他又兴致勃勃地给褚峻指自己的小嘴巴,“呀~”
看牙牙~
褚峻失笑,“嗯,看见了,很厉害。”
宁修坐得不稳,“吧唧”一下仰面倒在了被子上,四脚朝天,短胳膊短腿扑腾不起来。
褚峻伸手挠了挠他的小肚子,他就笑得乐不可支,抱住褚峻的手不肯放。
褚峻顺势将他扶起来。
宁修使劲抓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褚峻,“啊!咿呀!哒!”
娘亲快看呀~我会站啦~
褚峻从没养过小孩子,也不清楚小孩几个月能站,但亲眼见到之前只会软趴趴在他怀里的宁修挺着小肚子站起来,他还是感到了一丝惊讶。
以及开心。
他捏了捏宁修的小脸,“你爹知道吗?”
“呆~哒哒!么~”宁修口齿不清地重复他的话,大概是站累了,直接趴到了他的肚子上。
褚峻拍了拍他的小屁股。
宁修在他身上爬,小手撑在他的胸膛上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他,“凉~”
娘亲好看~
褚峻眉梢微动,“娘?”
“啊!”宁修激动地抬手,结果没了支撑,脑门磕在了他的下巴上,顿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褚峻赶忙将他抱起来,用灵力给他摸脑袋,“乖,不哭。”
虽然不疼了,但宁修还是觉得委屈,眼泪汪汪地抽鼻子,伸手摸自己的脑门,“啊~”
撞到啦,疼~
褚峻倒不怕浪费灵力,虽然连红印子都没来得及起,还是继续给他用灵力敷着。
宁修整个小娃娃顿时舒服得冒泡泡,冲褚峻奶呼呼地笑。
要是撞爹爹一下,不仅不会有暖暖的灵力,还要被嘲笑好久然后打小屁股。
宁修十分开心,决定跟娘亲分享自己的宝贝们。
他从手腕上的小锁里拿出来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递给褚峻看,小嘴还在跟他巴巴不停地嘟囔:“啊~咿哒~”
这是我捡到的大宝石~在太阳底下亮晶晶哒~
褚峻接过来,怎么看怎么像河边捡的鹅卵石。
接下来,他儿子又兴致勃勃地给他展示了路边捡到的枯叶子,奇形怪状的布娃娃,用冷冻符冻起来的小雪人,一块沾了他口水的小碎花布……
宁修将一颗黑色的灵石塞到褚峻手里,“凉~哒~”
娘亲~送给你啦~
褚峻看着这块下品灵石,笑道:“给我了?”
“啊!”宁修骄傲地点了点小脑袋,还往他怀里推了推。“呀~”
给你啦!娘亲收起来呀~
褚峻便“十分开心”地将这块普通的下品灵石放进了自己的纳戒里。
宁修眨了眨眼睛,指了指自己的小银锁,又指了指他掌心的纳戒,歪着小脑袋疑惑地望着他,“啊?”
一样的吗?
褚峻见他好奇,便问道:“想看看吗?”
宁修的小脑袋凑到了他的掌心里,褚峻便将纳戒放大了些,任由他看。
宁修撅着小屁股动来动去,好一会儿才坐起来,手里攥着两朵小花,让褚峻看,“啊呀?”
小花花~
褚峻目光微顿,声音温和道:“你爹摘的。”
一朵是五百年前在沼泽荒原,一朵是之前在雨眠山秘境。
宁修大概是遗传了宁不为独特的嗜好,伸手将两朵小花递给他,“啊!”
送给娘亲!
褚峻哭笑不得地接了过来,“谢谢。”
宁修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肚肚,“嗨呀~”
“你该睡觉了。”褚峻将床上的零零碎碎的“宝贝”收拾起来,想给他放回小银锁里。
宁修却不给他放,指了指自己的宝贝们,又指了指窗户外,“呆呆~”
我们去给爹爹看呀~
身为一个好儿子,他虽然因为一点点私心先给娘亲看宝贝,但是爹爹也不能落下呀~爹爹和娘亲在他心里是一样哒!
褚峻道:“太晚了,明天再去好不好?”
“啊!”宁修抓住他的手往外拽,力道还不小。
娘亲,咱们去给爹爹看呀!
褚峻目光有一丝无奈。
——
桌子上摆着六块形状不规则的朱雀碎片,还有朱雀刀柄,被人拼凑出了大概的形状,显然还有两处空缺。
茶杯里趴着个奄奄一息的青色蛊虫,几十个小型法阵落在那青色蛊虫身上,这青色的虫子瞬间变成了黑色。
宁不为之前从王子濯那里得了只青色的蛊虫,将里面的阵法破解了个差不多,混战时又将里面的阵法改动了一番,加上之前从褚峻那里学到的单向定位符,二者稍一组合变通,就成了现在这小黑虫。
在半缘镇这几个月他除了研究七杀噬魂阵,便是鼓捣这黑虫子。
宁帆和崔辞逃走时,他便趁机在他们身上各留了只黑虫,只是两只稍有不同,但都能定位,只要不出十七州,他随时都能知道他们的动向。
凭宁帆的脑子是决计造不出这么多精妙深奥的阵法来的,单只杀了宁帆除泄愤外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利用他找到背后之人。
宁不为披着外裳,盯着那黑虫看了片刻,将一道黄符扔到半空,整张黄符瞬间扩大,显示出十七州大致的地形轮廓来。
他往那黑虫身上滴了一滴血,那虫子瞬间振翅而飞,在那张黄符上飞来飞去,最终落在了一处不动弹了。
宁不为看向这虫子的落点,面色不怎么好看,“坤府轸州?”
这幕后之人可真会挑地方。
“笃笃。”
两下平缓的敲门声。
宁不为将桌上的东西一收,起身去开门。
如水月色下,褚峻一手抱着宁修,一手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小碎花包袱,站在门前。
仿佛来跟他告别。
宁不为因为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脸色很臭,一时没能收回来,门外一大一小见他这副表情都愣了一下。
“啊?”宁修奶声奶气地发出了点疑问,原本小脸上兴奋的笑容也收起了大半。
爹爹你怎么了呀?
褚峻道:“打扰到你了?”
宁不为这才回过神,瞬间缓和了脸色,然后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没有,进来。”
褚峻抱着宁修进了门。
宁不为又抬头看了眼天色,伸手使劲抹了把脸,才将房门关上。
深更半夜,褚峻抱着儿子来找他干什么?
第84章 浮空(五)
半炷香后, 宁不为看着床上摊开的一堆树枝、落叶、鹅卵石和各种有些眼熟但又完全不记得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愣神。
而他儿子正兴高采烈地同他“讲解”,叽里咕噜都是他听不懂的语言,讲到兴头上, 还要扒拉住他的胳膊站起来递到他眼前让他看。
宁不为毫无感情地捧场, “哇哦, 真厉害。”
宁修手腕上的小铃铛清脆作响。
褚峻接过宁修递给自己的小石头,道:“他会站了。”
宁不为不以为意道:“他都九个月了, 你再晚两个月来, 他就会跑了。”
褚峻伸手扶住宁修,看向宁不为, “你心情不好?”
宁不为愣了一下, 下意识否认,“没有。”
褚峻手里的小石头又被宁修抓走放在了宁不为的手心里, “啊~”
爹爹拿一下~
宁不为将那小石头在手指间把玩,宁修将片枯黄的叶子给褚峻,转过头来想拿石头,试着拿了两次都没能拿到。
“啊!”他着急地冲宁不为喊。
宁不为正在走神,小石头在他手上转得飞快, 丝毫没给宁修拿走的机会。
宁修急得使劲跺脚,使劲扯了扯褚峻的袖子, “呀~”
娘亲~
褚峻伸手捏住宁不为的手腕,拿过那颗小石头递给了宁修。
宁修开心地抱着石头一屁股坐下来, 又把那片枯叶子放到了宁不为手上,“啊呀~”
爹爹再看这个~
宁不为手腕冷不防被褚峻捏住,下意识一用力, 那片叶子就化作了齑粉。
正抱着小石头的宁修顿时呆住。
宁不为和褚峻不约而同看向那堆粉末, 又看向宁修
尽管那真的就是一片路边再普通不过的枯叶子, 但宁修一直当成宝贝认真地收藏着,宁不为这一下直接让金丹修士的“宝物”灰飞烟灭,事态十分严重。
“呜哇——”响亮的啼哭声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宁不为眼疾手快又变出一片枯叶子来,拿着在他眼前晃,“你看,没坏。”
宁修的哭声戛然而止,泪汪汪地用小手接过那片叶子,盯着看了一会,又大声哭了起来。
这根本不是他原来的宝贝呜呜呜~
宁不为头疼地看向褚峻。
褚峻:“…………”
事实证明,别说金丹修士,就算是小乘修士,也不会闲着没事记住一片枯叶的具体脉络纹路。
除非这金丹修士是个小娃娃。
褚峻想了片刻,从纳戒里掏出来了块田黄石,几下就雕出了片瓷薄圆润的小枫叶,虽然同宁修那块叶子形状脉络有差异,但大小相似,他拿着在宁修面前晃了晃。
宁修一边哭,目光一边随那片黄翡做成的枫叶动——虽然金丹修士觉得自己的宝贝很好,但不妨碍他辨别哪个宝贝更好看。
褚峻将叶子塞到了宁不为手心里,温声道:“爹爹赔给你的。”
宁修手脚并用爬到宁不为的膝盖上,仰头看向宁不为,“啊?”
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小泪珠,吧嗒落在了宁不为的手上。
宁不为轻咳了一声,将那小枫叶递给他,“嗯,赔你的。”
宁修瞬间又带着泪笑了起来,趴在宁不为身上玩起了那片枫叶。
“小东西还挺识货。”宁不为松了口气,余光瞥见褚峻还拿着那块田黄石在刻什么东西,忍不住问道:“你还刻什么?”
“给子章他们也刻一个。”褚峻头也不抬道。
宁不为从纳戒里掏出来块青金递给他,“劳驾。”
“嗯?”褚峻拿着那块分量不小的青金抬起头来看向他。
宁不为一边给他比划一边道:“雕个飞舟,要两层,五间房,窗棂上要有辟邪咒。”
“好。”褚峻见宁修一时半刻还没有要睡的意思,便继续刻手上的玉。
褚峻的手白皙修长,十分漂亮,连手里的玉都逊色三分。
宁不为懒洋洋地靠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瞧褚峻的手,宁修趴在他肚子上玩了会叶子,支棱起小脑袋一口啃在了他的下巴上。“啊叭~”
冷不防被啃了一口,宁不为看着被哄好的小家伙,抓住他的小手放到嘴边,作势咬他,宁修笑着来回躲。
烛火摇曳,小孩儿清脆的笑声时不时从窗户里飘出来。
褚峻将那青金大致雕刻出了个模子,耳边的笑闹声不知道什么消失了,抬头一看,便见宁不为四仰八叉横躺在床上睡了过去,小腿从床沿耷拉下去,十分潇洒不羁,宁修趴在他的肚子上,像个棉花团子随着宁不为的呼吸起伏。
褚峻的目光停在宁不为的脸上。
他清醒时的锋利冷漠被烛火柔和了大半,大概是和孩子玩得开心,不像之前总是无意识的皱着眉,难得看起来很放松……
褚峻扫了一眼窗户前的桌子,上面还残余着某些阵法的气息痕迹,前横霸道,自带邪气。
他手指微动,扑朔的烛火悄然熄灭,房间里只剩下了呼吸声。
翌日清晨。
宁修睁开眼睛抱着他爹的手玩了一会儿,又手脚并用爬到宁不为身上,盯着他爹的那张俊脸看了半晌,对着鼻子就咬了下去。
宁不为眼还没睁开,伸手就将宁修提了起来。
“啊呀~”
飞呀~
宁不为难得睡了一觉,心情极好,抱着宁修下床,余光瞥见桌子上的东西,挑了挑眉。
用田黄石雕刻出来的薄如蝉翼的枫叶,和昨晚给宁修的一模一样。
宁不为在屋里扫视一圈没见着褚峻的身影,伸手将那三片叶子捞进手里,抱着宁修推开了房门。
“爹,你醒啦!”江一正在院子里练剑,见他推门出来热情地打招呼,和昨天抄书抄到崩溃的姑娘判若两人。
“嗯。”宁不为冲她招了招手。
江一正乐颠颠地跑出来,额头鼻尖上还带着点汗,“爹,什么事?”
宁不为将手里的三片叶子递给她,江一正接过来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好可爱!好漂亮!”
姑娘家对这种精巧的小玩意儿总是爱不释手,她开心道:“爹,你做的?”
“褚峻给你们做的。”宁不为道:“正好一人一个。”
江一正感动道:“太尊人真好,我这就去给子章和欢欢。”
“等等。”宁不为突然叫住她。
江一正猛地扭头转身,差点一脑门磕到他下巴。
“你……”宁不为欲言又止地盯着她。
江一正脸上开心的笑容逐渐凝固,弱弱道:“爹你、你别这样看着我,怪瘆人的。”
好像要将她杀人灭口一样。
“你灵石够花吗?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宁不为语气严肃,“比如说,胭脂水粉……之类的。”
江一正先是一脸茫然,继而面色煞白,“爹,是不是我体内那蛊虫没取干净要命不久矣了?”
不然为什么一脸严肃的问她有什么愿望?
“你体内的蛊虫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宁不为道:“你一个小姑娘,和子章这几个小子不一样。”
总不能像养这几个小子一样这么糙。
江一正完全没领会到他的意思,挠了挠头,“啊,确实不一样……”
片刻后,江一正捧着一堆灵石愣神,回味着宁不为那句‘自己喜欢什么就去买’,旋即慢慢睁大了眼睛。
她爹这是——在明晃晃地偏心吗?
——
宁不为拎着儿子出来转了一圈,没见到想见的人,又回到了房间,每天早晨例行给儿子洗澡换尿布。
整个房间在灵力的笼罩下温暖舒适,宁修在澡盆里玩得起劲,宁不为从纳戒里给他找换洗的小衣裳,外面突然有人敲门。
“进来。”他神识一扫,头都没回。
褚峻推门进来,宁修开心地扑腾起了一串水花,宁不为拎出件奶黄的小衣裳转过身来。
褚峻伸手将宁修从水里抱起来,接过宁不为递来的布巾将小家伙裹起来,“我去找花燃了。”
宁不为将尿布递给他,“浮空境这回到了何处?”
褚峻动作熟练的给儿子包尿布,行云流水,一边给宁修穿衣裳一边道:“坤府轸州。”
宁不为皱了皱眉,“宁帆现在也在轸州。”
他轻哧一声:“好像约好故意引咱们去轸州似的。”
“轸州有何特殊之处?”褚峻见他神色难看便问。
宁不为沉默了片刻,“我师父是在轸州陨落的。”
“你师父?”褚峻闭关了五百年,宁不为身上发生的许多事他并不清楚。
“她叫晏锦舟,是个散修,当年就是她将朱雀刀交到我手上的。”宁不为自嘲一笑,“后来又救了我许多次……很爱多管闲事。”
晏锦舟资质绝佳,为人洒脱,年纪和宁行远差不多大,宁不为认识她的时候她不到百岁,便已经修到化神期。
就算是百年难遇的天灵之体,有家族和宗门的资源支持在百岁以内修到化神已是难之又难,遑论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但是晏锦舟不仅修到化神,宁不为甚至亲眼见她越了两个境界杀死过合体期的修士。
宁不为鲜少对什么人心服口服,除了他哥宁行远,便是晏锦舟。
他跪下磕头敬茶认了晏锦舟当师父,那对方便和他亲爹娘一个待遇,他偶尔还敢跟宁行远对着来,跟晏锦舟却是不敢的。
他唯一一次忤逆师命,却将晏锦舟连累了个彻底……
褚峻鲜少看到宁不为这般沉默凝重的神色,他将整个都热乎乎的宁修放到了宁不为怀里,“我一人去即可。”
宁不为抱着儿子心情又愉悦起来,装模作样的担忧道:“不可,太尊已经被逼得假死一次,再遇上宁帆怎么能应付过来?”
“哒啊?”宁修窝在他爹怀里学说话,还将宁不为皱眉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
一大一小表情神似,只不是一个戏谑,一个认真。
褚峻伸手摸了摸宁修的小脑袋,眼睛却盯着宁不为,声音温和:
“别闹。”
第85章 浮空(六)
无时宗主峰大殿。
几百面水镜层层叠叠围成了巨大的环形, 里面映着各宗门世家的主事者,正是崇正盟的一百二十宗门世家成员。
褚临渊坐在大殿主位上,身后是无时宗的几位主事长老。
褚临渊清了清嗓子, 在嘈杂的环境里出声道:“今日召集崇正盟诸位, 是为玲珑骨一事。”
“玲珑骨”三个字一出,原本嘈杂的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之前玲珑骨被宁不为从崇正盟乾府盗走, 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世家派人追杀, 结果五百一十三人无一生还,宁不为和玲珑骨也一齐失去了踪迹。”褚临渊道:“这几个月来,先有临江城藤妖作乱, 回春阵重现世间,云中门十三峰、我无时宗的原叶峰也出现宁家阵法的痕迹, 后论道大会宁不为更是直接现身, 已经可以确定宁不为如今还活着。”
尽管各宗门世家都已经听说了这个消息, 但是现在从褚临渊嘴里说出来,分量还是不一样的。
“褚掌门,诸位。”合欢宗宗主卿眠道:“星落崖之战至今已有近两年的时间, 那玲珑骨若真在宁不为手上, 恐怕他早已飞升,可据我所知, 论道山之战,宁不为表现平平,若不是无时宗的景和太尊力挽狂澜, 恐怕要全军覆没。
依在下看, 那玲珑骨想必是没有在宁不为身上。”
“卿宗主此言差矣。”谢家家主谢知昂反驳道:“宁魔头狡猾多端, 且手段诡邪, 若他故意将玲珑骨藏了起来呢?论道大会上可是有许多人都听到了, 那个宁帆可是亲口承认自己奉的是宁家家主宁不为的命!”
“谢老这话真有意思。”卫家有人轻嗤:“论道大会当日我可在场,王家和宁帆勾结在一起动用七杀阵,若非宁不为及时出现拖延时间,即便郝诤院长和景和太尊在场,我等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何况当时宁不为亲口反驳,和宁帆厮杀在一起,这不比轻飘飘一句话来得更有说服力?”
“你——”谢知昂不悦道:“卫雪松,你竟替那魔头说话?”
“并非替谁说话,我只是讲我看到的客观事实。”卫雪松道:“若不是景和太尊和宁不为,论道大会数万人能活下来几个?”
藏海楼代楼主桑田接话道:“卫道友所言甚是,当日若非宁不为和景和太尊出手相助,我等恐怕早已葬身那蛊虫之下,血溅当场,论道大会的元凶是宁帆无疑,而且据我观察,宁不为和这宁帆之间怕是有深仇……”
青丹宗宗主即墨元道:“我几个师侄也曾被宁不为搭救,而且听闻乐源城有王家人掳掠无辜女子,也是宁不为出手相助。”
寒烟门门主寒霜冷声道:“宁不为向来无利不起早,他就算相助恐怕也别有目的,你们在这里感恩戴德个什么劲?
遑论这五百年来,宁不为犯下的血案还少吗?严家被他杀得只剩妇孺,天心门全门惨遭屠戮,玄武楼几万年的藏书被尽数烧毁,坎府奎州灵脉险些灭绝……这桩桩件件哪一件和他宁不为无关!?
就算远的不说,你们莫不是忘了星落崖惨死的那五百多名修士!?”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陷入了沉默。
妄海宗的新任宗主裴瑜天开口道:“诸位怎么开始争论起宁不为的为人来了?褚宗主方才不是说了么,咱们要商量的是怎么找回玲珑骨。”
言罢,他和褚临渊对上了目光,褚临渊微微颔首,道:“想必各位都知晓,如今的十七州乃是三万年前桑畔风和崔盛两位老祖依托八卦之阵划分,八府十六州灵脉布局皆有定数,所生灵力源源不断供十七州消耗,
可自从千年之前,十七州灵力便呈减弱之势,七百年前拙之尊者飞升之后,十七州便再无一人飞升,五百年前巽府灵脉尽绝,更是加快了灵力枯竭的速度……
我曾与桑云仙子推算,再这般下去,不出百年,整个十七州恐怕灵力灭绝,修士再无进阶飞升的可能。”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如今困局,唯有玲珑骨可破。”
——
“……五百年前宁行远从浮空境取走玲珑骨时,并未提及他作何打算。”褚峻回忆道:“当时他身边还跟着个小徒弟,应该就是你说的渡鹿。”
“我对渡鹿搜魂时看到过浮空境那花里胡哨的大门。”宁不为摸着下巴道:“他当时是在历练偶然碰上的宁行远。”
“桑云给的批语是‘散于四方’和‘追根溯源’,既然要追根溯源,浮空境我早晚都要去。”宁不为戳了戳宁修圆滚滚的小肚子。
“你这朱雀刀还差两块碎片未齐,宁帆背后之人恐怕还会有动作。”褚峻道:“桑云的批语直指浮空境,偏巧浮空境又在你师父陨落的轸州现身,依你前言,此人明显是有备而来,再去恐怕要落进他的圈套。”
宁不为盯着他,似笑非笑道:“你之前费那么大功夫演了出假死的戏码,不就是想让幕后之人以为他的计划成功了?
太尊这么诚心诚意地帮忙我大受感动,只是现在怎么还打算把这事全揽过去呢?”
褚峻沉默片刻道:“你身体尚未完全恢复。”
宁不为挑眉道:“托您的福,架见了我都绕路走,身体恢复得特别好。”
自打遇见褚峻,他都没正儿八经打回架。
褚峻道:“你一定要去?”
“此人行事阴损小气,不亲手将他揪出来难消我心头之恨。”宁不为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还能耍些什么手段。”
不管死人活人,但凡和他有关系的都要拎出来在他面前死上一遭,黏黏糊糊又藏头露尾,着实让他膈应。
褚峻见他面色阴沉,便道:“你作何打算?”
宁不为道:“宁帆早晚要和他联系,自然是趁机将他揪出来。”
宁不为虽然在外恶名昭彰,但骨子里还是带着世家公子的傲气,聪明劲全都用在了阵法符篆和打架上,处事向来是直来直去,不屑算计。
褚峻想起他那些极易反噬的阵法,沉吟道:“对付此等小人,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宁不为就知道这姓褚的一肚子坏水,放在别人身上他只会厌恶,但若是褚峻……他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怎么个先下手为强?”
褚峻微微一笑,冲他摊开手掌。
宁不为被这笑晃了神,径直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褚峻:“……借两张符纸。”
宁不为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收回了自己的爪子,继而恼羞成怒,没好气地将两张符纸拍到他手上。
褚峻拿着符纸低笑出声。
宁不为啧了一声,危险地眯起眼睛。
褚峻眼中笑意未散,将画好的符纸慢条斯理地折起来,长袖一挥,两具同他一模一样的躯壳便出现在房间里。他又向宁不为摊开一只手。
“还要纸?”宁不为挑眉。
“手。”褚峻面不改色。
宁不为使劲舔了一下后槽牙,慢吞吞地将手放了上去,从他指尖上擦过去,故意使坏一个千斤坠就将他的手结结实实按在了下面。
褚峻的手白皙修长,摸起来手感甚佳,宁不为的肤色较他要深一些,扣在上面显得格外霸道。
宁不为刚使完坏还没来得及得意,指尖就传来一下刺痛,旋即就被褚峻取走了两滴指尖血,被他扣在下面的手毫不留情地抽走。
大魔头顿时不爽,“取血便直说,还非要手。”
褚峻将血往那两道符纸上融,不紧不慢道:“好。”
宁不为见他画符的走向,“替身符?”
“嗯。”褚峻点头,将画好的符往那自己那两具躯壳上一撒,那躯壳原本的容貌身形开始逐渐变化,最终变得和宁不为一模一样。
“既然敌暗我明,那我们就混淆他的视线。”褚峻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先把蝉放出去,他们藏起来当那只黄雀。
——
江一正和冯子章看着面前精美的飞舟连连惊叹,崔元白虽然面上不显,但已经绕着飞了两圈。
“爹,这是你买的?”江一正惊叹道。
“嗯。”宁不为点了点头,道:“回去准备收拾一下,明日我们便出发。”
“爹,咱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冯子章摩拳擦掌。
“去轸州。”宁不为伸手分给他们几张符纸,“路上危险重重,这符纸用来改变外形和气息,牢记心诀。”
“好!”冯子章几个乖巧地点头。
宁不为又嘱咐了几句,抱着宁修转身回了房间。
江一正皱了皱眉,用胳膊捣了下冯子章,“你有没有觉得爹哪里怪怪的?”
冯子章纳闷道:“没有啊,不就是咱爹吗?”
“欢欢你呢?”江一正低头问崔元白。
崔元白歪着头目光纠结,使劲嗅了嗅,“是爹。”
只是有很淡很淡的属于娘亲的气息。
江一正抓了抓头发,心中哀嚎,为什么她觉得刚才就是景和太尊在说话啊!?
翌日。
临行前,江一正疑惑道:“爹,太尊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他另有要事。”宁不为抱着宁修,已经完全改变了身形,变成了副普通公子的模样。
江一正狐疑地盯着他。
这冷淡的口吻,这清冷的眼神……
“还不赶紧上去,磨蹭什么?”宁不为挑眉看着她。
江一正猛地回神,顿时将刚才的猜测抛到了脑后。
这嫌弃又嚣张的语气,是她亲爹不错了。
一艘青玉刻成的灵舟缓缓升空,逐渐驶离了半缘镇,一路向南飞去。
第86章 浮空(七)
坤府位于十七州西南, 气候温暖湿润,多平原河流,因而土地肥沃, 加之通往凡间界的入口亦在轸州, 所以凡人聚集,人口众多,乃是十七州最繁华热闹的一州。
而轸州之最,当属梨城。
城阙重门, 大道宽阔纵横连斜,商铺酒楼林立人声鼎沸,高阁银台风帘薄幕揽红抱翠,街上车马络绎人来人往,更有无数盛放的梨花烟云相连,暗香浮动。
一入梨城,扑面而来的人间红尘便将修士们那不染世俗的清冷卷携了个干净, 热闹欢快,熙熙攘攘,仿佛真的置身凡间, 不自觉就会沾上满袖烟火。
将近五百年未踏足此处, 故地重游,宁不为的心情却异常平静。
他和褚峻都将修为压制到了筑基期, 身形样貌也完全改变,褚峻这化形之术炉火纯青, 即便是高阶修士也无法看破,宁不为自己悄悄研究了一路也没看透里面到底用了些什么法术。
街上有不少佩剑穿着各宗门统一服饰的弟子, 青丹宗合欢宗寒烟门……谢家卫家葛家……大多数都是崇正盟的人。
虽然梨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但总给人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新出的梨花酿——灵力浓厚, 口味醇香——”酒庐里的小二在扯着嗓子吆喝。
梨城满城都栽种了梨树,梨花酿闻名遐迩,整条大街上都弥漫着清香。
褚峻道:“浮空境的入口在梨城郊外百里处,每晚子时会开启,花燃已经提前进去,今夜我们可随崇正盟的修士一起。”
宁不为不知道在想什么,自己径直往前走,没有答他的话。
“乘风?”褚峻喊了他一声。
宁不为往前走了几步,闻声转过头来看向他,目光有一丝茫然,“什么?”
“今晚去浮空境。”
“好。”宁不为点了点头。
褚峻道:“先去客栈歇脚。”
宁不为点头往前走,险些被人撞到,褚峻将他拽到自己身边,他就老老实实跟着。
等到了客栈,褚峻将门关上设好结界,转身问他:“是不是分神操控躯壳不习惯?”
宁不为皱了皱眉,“嗯。”
小乘期及以上的修士才能分神操控躯壳,宁不为如今只有金丹期,即便有褚峻带着,将元神一分为二还是觉得有些顾不过来。
而且他的一半元神和褚峻的元神挤在一个躯壳里,好像无时无刻不和褚峻挨在一起,感觉……很奇怪。
“将注意力放在一处即可。”褚峻走到他面前,亲手给他画了道安神符。
宁不为轻咳了一声,“我又不是宁修。”
褚峻道:“元神乍然分离,难免会心神不定,习惯了就好。”
“你这化形术,”宁不为终归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问道:“怎么做到的?”
他将褚峻方才画的那安神符翻来覆去地看,笔画完美地像是从书里拓下来的,规规矩矩毫无新意。
褚峻闻言道:“这化形术还是当年你随口一提——”
他说到这里,猛然一顿。
宁不为仔细回忆了和褚峻相处的所有事情,完全没有印象,他眯起眼睛,“我当年随口一提?”
褚峻面不改色道:“也许是我记错了。”
宁不为顿时更觉得奇怪,然而他没来得及细问,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来人……救命啊……”
“……医仙谷不报此仇,誓不罢休!”
宁不为打开窗户,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顺着风飘了进来,他闻声望去,只见几名修士血衣尽染,有一个断了只手臂,正在拼命地吞丹药。
凡人们不明所以,远远地看着窃窃私语,倒是几个崇正盟的修士见状上前,一人问道:“可是医仙谷的道友?”
“正是。”那断臂之人白着张脸,声音悲痛道:“医仙谷……突遭歹人袭击,谷内上下,掌门长老全部陨落……我等侥幸捡回一命,那人放言要在百日内屠尽辛州大小宗门!”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崇正盟的几个修士中有人问道:“道友可知此人是谁?”
“宁、宁帆!他说他叫宁帆!”
“可是三个月前在论道大会作乱的那个宁帆?”
“正是此人!”
“又是姓宁的……”
“听说宁帆是奉的宁不为的命令……”
“诶?不是说宁不为在论道山出手救人了吗?”
“呵,肯定是谣言吧……一丘之貉罢了。”
“但凡跟姓宁的沾上边准没好事,啧。”
宁不为抱着胳膊倚在窗户边,听着这些人的话,将他们脸上厌恶又畏惧的表情尽收眼底,嗤笑出声。
窗户突然被人关上,将那些声音尽数隔绝在外面。
宁不为看向褚峻,漫不经心道:“他们说的也没错,和姓宁的沾上边确实没好事。”
褚峻现在因为搅和进他的事,不仅假死还要随他四处奔波,好好的清净道也难清净下去。
“无关紧要之人的闲言碎语,不必放在心上。”褚峻坐在桌子前沏茶。
宁不为勾了勾嘴角,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将他沏好的茶不客气地捞过来,“太尊难道没听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打不过你,他们说的便是废话。”褚峻又给自己斟了杯茶。
宁不为端着手中的茶盯了他半晌,旋即大声地笑出来,杯中的茶水随着晃动,撒出来许多,他却毫不在意,将胳膊支在桌子上,手里的茶杯同褚峻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太尊,你可真会讨人喜欢。”
——
入夜。
梨城郊外多酿酒的酒坊酒窖,一路走来尽是酒香,而且灵力馥郁,倘若修为低一些,恐怕只闻酒香便彻底醉了。
浮空境的入口偏巧正落在这郊外百里处最大的酒坊时迹坊附近,时迹坊的老板虽然是一介凡人,却十分会做事,着人在周围搭了不少奢华的棚子供等秘境开启的修士歇脚,甚至还免费提供灵食和梨花酿。
尽管修士习惯了苦等秘境开门,但若是能舒服些,也没有人会拒绝。
许多修士过意不去,或留几块灵石,或赠予几道自己画的符咒和凡人能用上的小东西,老板便如获至宝连连道谢,招待得更尽心。
宁不为和褚峻混在一众修士里,并不打眼,随意找了处棚子坐下,便有人送上点心和梨花酿,“仙长慢用。”
褚峻往他那托盘上放了株灵芝,那小厮大喜,“多谢仙长。”
连连作了许多个揖,才欣然离开。
宁不为自斟自饮,笑道:“这千年灵芝可非凡物,你方才一出手连那几个修士眼都直了,信不信人家老板立马就来?”
褚峻这才想起来他单是闭关就过了五百年,当年随手采回来养着的普通灵芝……自然也是上了年岁的。
果不其然,那时迹坊的老板满脸堆笑地带人走过来道谢,他看上去四五十岁年纪,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皱纹,笑呵呵地拱手行礼,“哎哟,多谢多谢!多谢仙长赐灵芝!在下时迹坊的主事江迈,此乃我们时迹坊的仙人醉,聊表谢意,还望仙长莫要嫌弃。”
宁不为听他自称姓江,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愣神。
褚峻闻言颔首,江迈便双手将一个巴掌大的小酒坛呈了上来,同他说了几句吉祥话,又问他姓名。
“无门无派,散修,万里。”褚峻道。
江迈又恭维了几句,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褚峻见宁不为盯着那小坛酒愣神,便推到他面前,“喜欢喝?”
“勉强。”宁不为捏起那酒坛子看了一眼,先给褚峻倒了一杯,然后才给自己斟,喝了一口才慢悠悠道:“他们家的酒一直有股苦味,酿得不怎么样。”
“你认识那江迈?”褚峻问。
“不认识。”宁不为又喝了一口,“啧,还是苦。”
褚峻正想劝他少喝一些,周围灵力突然开始出现波动,原本正在等待的众多修士也纷纷起身望去。
只见皎洁的月光之下,半空中一道宏伟璀璨的白玉门显现在众人眼前,说它宏伟,是因为它巨大非常,时迹坊占地十几里在这门前仿佛一块小石头,而说它璀璨——则是因为上面镶嵌着无数金银珠宝,在月光照耀之下仿佛无数璀璨星光,极尽浮夸。
子时到,更声响起,被云雾遮绕的“浮空境”三个大字显露出来,仙乐绕耳鼓瑟钟鸣,紧闭的浮空境大门轰然而开,浓郁精纯的灵力扑面而来,属于上古秘境的威压沉沉而下。
无数修士祭出法器化作流光,往浮空境大门飞去,有人轻松进入,也有实力不济者,被那威压灵力冲击地口吐鲜血,挡在了门外。
就算是结伴进入,每个人落脚的地点也不会相同,而且里面危险重重,最稳妥的办法是暂时结个契,褚峻正要转头和宁不为交代两句,结果宁不为二话不说直接御剑飞进了浮空境大门不见了踪影。
褚峻打算拽人的手僵在了半空。
桌上盛着仙人醉的小酒坛子滚了几圈,落在了褚峻的脚边,发出嘭的一声空响,半滴酒都没剩。
滴酒未沾的景和太尊:“…………”
早在看到“仙人醉”这三个字时他就该警惕的。
第87章 浮空(八)
纤薄锋利的剑从碧树林涛之上飞掠而过, 惊起大片飞鸟。
宁不为踩在剑上,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酒香浅淡, 只觉微醺,他从袖中又掏出那坛子梨花酿来, 就风灌了几口,只觉得畅快舒爽。
只是他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宁不为被冷风吹着, 御剑回旋了两圈,周围除却鸟鸣兽嗥,空无一人。
他目光茫然地看向四周,终于想起来少了个人。
一道流光在空中四处乱窜了半晌, 摇摇晃晃落在了地上,宁不为叹了口气, 酒劲上头, 脑子变得无比迟钝起来, 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转悠了半天,他终于找到了个看起来比较安全的树杈,跳上去刚躺好闭上眼睛, 就听见一道焦急的女声传来:
“灵竹,快藏好!千万别出声!”一道焦急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紧接着就是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宁不为皱了皱眉, 抱着剑翻了个身。
但是那小孩的哭声时隐时现, 扰得他心烦, 片刻后他终于不耐烦地睁开眼睛。
只见树下,一名女修正在将一个小孩往树洞里塞, 那小孩摇着头不肯进去, 神情倔强, 道:“师叔,我们一起藏起来,你会死的。”
那女修摸了摸她的头,“听话,你是医仙谷唯一的希望,记住,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然而不等将那小孩藏好,便有六名修士御剑而至,这几人皆身着靛青色道袍,为首一人浓眉大眼气势逼人,说话却声音嘶哑难听,“仰千柔!就算你跑进浮空境又能怎样?你体内已经被我种下情蛊,你若识相,就乖乖跟我回寒烟门!”
“我呸!”仰千柔将剑横在身前,将仰灵竹挡在自己身后,怒道:“司画春,枉你为寒烟门的首席弟子,行事竟如此龌龊!”
“你们医仙谷如今都死了个干净,我好心收留你你竟还不知好歹!”司画春冷笑,“若非看在你医术高明又有几分姿色的份上,你以为我会留你到现在?”
“就是,能被我们师兄看上是你的福气!”司画春身后的弟子揶揄笑道。
又有人笑道:“千柔仙子,双修的快活你是不曾体验过,这情蛊你抗不过去的,你若和我们师兄双修,到时候肯定哭着喊着不肯走了!”
仰千柔气得浑身发抖,怒道:“你们这群无耻之徒!”
“哈哈哈哈,你背后这小姑娘,再过两年我们也可以授她双修之法,保管教你们师侄二人舍不得离开——啊!”那人突然捂住眼睛痛苦倒地,“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仰灵竹冷冷盯着那人,一条红色的小蛇盘在她的指间嘶嘶吐着信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司画春面色阴沉,一剑劈向仰灵竹,却被仰千柔挡住。
司画春逼近一步,灵力涌动,竟是直接将她的那柄剑砍断,眼看就要劈刀仰灵竹的头上,仰灵竹抱住自己的小红蛇闭上眼睛。
然而久久没有感觉到疼痛,仰灵竹睁开眼,就见那司画春的剑一截一截被人隔空捏断。
司画春大惊,猛地退后几步,警惕地望着四周,“什么人!?”
从树上传来一声懒洋洋的轻笑。
匿息结界撤去,只见一袭黑衣的男子倚在树上,手里还拎着个酒坛子,居高临下睥睨着他们。
明明样貌平平修为平平,却无端让人觉得危险。
司画春戒备地望着他,不悦道:“我奉劝道友还是少管闲事,省得把自己的小命都搭进去!”
宁不为曲起条腿将胳膊搭上去,嚣张一笑,脑子还热得发晕,“今天这闲事爷爷我还就管定了。”
酒坛子往树枝上一磕,就稳稳当当坐在了两指宽的树枝上,他从树上一跃而下。
长剑出鞘,血光弥漫,一时之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仰灵竹抱着自己的小红蛇,看着司画春的脑袋咕噜噜滚到了自己脚边,那脑袋上的眼睛还不可思议地大睁着,死不瞑目。
仰千柔一把捂住了仰灵竹的眼睛,抱着她的手微微发抖。
温热的血腥味和酒气混杂在一起,有点恶心,宁不为一脚将串在剑上的无头尸体踹开,捏了三遍大清洁术,才勉强压下那股恶心,收起剑往前走,还不忘拎上那半坛子梨花酿。
“恩公留步!”仰千柔拉着仰灵竹上前,对宁不为行了个大礼,“多谢您出手相救,还烦请您告知姓名门派,日后好偿还您的大恩!”
宁不为脚步一顿,目光从仰灵竹那张小脸上扫过,觉得有些眼熟,但是现在头昏脑涨想不起来,连仰千柔的声音都是忽远忽近。
“不必——”宁不为只觉得眼前的地面在晃,“我家姑娘和她差不多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刀呢?”
仰千柔和仰灵竹面面相觑,待人摇摇晃晃走远了,仰灵竹才出声道:“师叔,恩人身上好浓的酒味,他是不是喝醉了?”
仰千柔道:“真人不露相。”
宁不为没有想到这仙人醉的后劲这么大,一开始只是微醺,结果他动用灵力杀了人之后,整个脑袋像是被塞进了棉花堆里,仿佛被人下了千斤坠,头重脚轻,走路都有点踉跄。
他仰起头看着陡峭的悬崖,拍了拍手,将前摆一撩塞进腰带,动作轻盈地开始往上攀爬,爬到一半风突然变大,险些将他整个人都给掀下去,好在他一脚踩在了旁边凸起的石头上,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宁不为低头往下看,顿时更觉眩晕,几个纵跃之后终于找到了一处偏僻又安静可以睡觉的地方,满意地眯起了眼,设下了七八道结界,才脑袋一歪准备睡觉。
他就不信这样还有人能打扰。
半炷香的时间过后,宁不为的灵识在识海中被人强行唤醒。
宁不为眼未睁刀先动,一刀刺向胆大包天敢闯自己识海的灵识,冷声道:“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混账敢闯你爷爷的识海?”
“乘风。”褚峻夹住刀,看着面前已经快要红透的某个灵识,语气无奈,“你现在在何处?”
宁不为醉醺醺地看了他一眼,将刀收回来抱在怀里,冷哼一声,拐了个弯绕到断墙后面不吭声了。
褚峻哭笑不得,跟着他到了墙后。
宁不为盘腿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刀,默默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
褚峻只好走到他面前蹲下来,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声音温和道:“我们暂时用灵识结个契,我来找你好不好?”
宁不为脑子只剩下一团浆糊,纷杂的往事如同潮水般将他湮没,他眯起眼睛盯着褚峻半晌,才慢吞吞开口道:“你不生气了?”
褚峻无奈又好笑,“我生什么气?”
宁不为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发闷,“你在小丘山等了我一年,我也……没去找你。”
褚峻愣了一下,旋即失笑,学着他的样子坐在了他对面,“没生气。”
宁不为垂着头,皱眉道:“我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
“我知道。”褚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宁不为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声音凶狠,“不许摸。”
褚峻放下手,笑道:“好,不摸。”
宁不为十分霸道地将他的手抓过来,见没被自己拍红,才松了口气,又嫌弃地一把丢开。
褚峻无奈,将画好的灵契塞进他手里,“在原地不要动,我去找你。”
宁不为捏着那灵契看了两眼,表示嫌弃,“啧。”
褚峻见他整个灵识都快熟透了,多少有些担心,便提议道:“我先帮你用灵力将酒气逼出来?”
宁不为晕得难受,皱着眉盯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
可片刻过后,宁不为酒意不仅没有消下去,反而周身酒气更盛,褚峻碰了碰他的额头,滚烫。
眼看人要冒烟,褚峻无法,只能匆匆出了他的识海,先找到人再说。
宁不为眯起眼睛盯着手里的灵契,咬破了手指,在上面龙飞凤舞地添了几笔,仔细端详半天,才满意地塞进了怀里。
灵识归位,宁不为烦躁地扯了扯领子,睁开眼睛,现在他不仅不困,甚至还想找人痛痛快快打一架。
正当此时,长在角落里的一朵小蘑菇突然动了一下,宁不为状若无意地靠在石壁上,余光却紧紧所在了那多蘑菇身上。
据说上古时期,有种灵物叫做寻宝菇,其作用和如今的寻宝鼠差不多,都能替修士寻找宝物,不同之处在于,寻宝菇找到的宝物大多非比寻常,通常有上古神兽看守,只是这寻宝菇没有灵智,且胆子极小,一点轻微的惊吓就能被吓死,久而久之便在十七州彻底绝迹。
宁不为这会儿整个人都在沸腾,却还勉强记得自己身处浮空境——这种上古秘境最不缺的就是宝贝。
他一路鬼鬼祟祟跟踪着那只毫无所觉的寻宝菇,从悬崖峭壁到了一处深沟,低头望去,里面尽是翻滚的岩浆。
宁不为本就觉得热,这下直接脑袋发懵,扛着朱雀窄刀就跟着那头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寻宝菇下去了。
果不其然,那层翻滚的岩浆只是逼真的幻象,岩浆之下,是大片鸟语花香的草地,而草地正中,一块几近透明的冰簪矗立在那里,周围长满了无数诱人的灵物,而那朵寻宝菇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挖了个坑,把自己给种上了,然后贪婪地吸收着那块石头散发出来的灵气。
宁不为大略扫了眼这近一人高的冰簪,满脑子只剩下‘好看’两个大字。
这清透莹润又冷冰冰的气质,简直像极了某个同样很“好看”的人。
他扛着刀正准备将这簪子给挖出来,一道锋利的爪子便贴着他的脸“嘭”得一声拍在了地上,周围原本在争先恐后汲取灵力的众多灵物四散而逃。
宁不为飞身向后退出几丈远,便见一只身躯庞大的雪狼站在那冰簪之前,对着他发出震天怒吼。
同那头雪狼比起来,那冰簪就像它的一根指头大小。
宁不为眼睛亮了亮。
这雪白蓬松的狼毛,若是拿来做成毛笔画符——他脑子里忍不住出现褚峻那只极称他心意的手捏着狼毫笔的模样,使劲舔了舔牙。
酒意上头,美色误人,宁不为提着朱雀窄刀就同那头雪狼缠斗在了一起,为了保证那狼毛新鲜柔软,各种符篆不要钱似的往下撒,困兽阵画得更是行云流水,不出半个时辰,便将那狼脑袋踩在了脚底下。
这下雪狼被彻底激怒,带着和他同归于尽的气势,口中喷出无数烈焰,将自己和宁不为困在了火海之中。
宁不为大怒,毛烧焦了他还怎么送人!?
——
飞舟之上。
江一正看了看正在闭目养神的爹,看了看抱着大黄睡得正香的冯子章,又看了看两个啥都不懂在正玩枯树枝和石头的弟弟,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们的飞舟已经停在高空中三个时辰一动不动了,真的没有人觉得不对劲吗?
她忧心忡忡地出了房间继续四处眺望。
“啊~”宁修坐在榻上,递给崔元白一块小石头。
送给欢欢哥哥~
崔元白第一次收到宁修的礼物,十分开心,珍而重之地拿着那块鹅卵石,“谢谢小山。”
“哒!”宁修咧嘴笑开,又递给他一根枯树枝,“咿呀~呆~咕!”
我最喜欢的树枝送给欢欢哥哥!
崔元白从自己的紫府里逛了一圈,抱出来只圆圆白白的蛋,“这个送给你!”
“啊呀?”宁修伸手摸了摸那只蛋,小脸上满是疑惑。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蛋,好像已经死了。”崔元白煞有其事地跟宁修说:“我试了好多办法都没让它活过来。”
宁修皱着小脸,手心里瞬间多出来一小团金色的灵力,指给崔元白看,“哒~”
我的可以哒~
崔元白掌心蹿出来一小缕火苗,舔了舔嘴巴,“烤了它?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宁修听见‘吃’顿时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咿~”
俩小家伙盯着那大白蛋使劲咽口水,崔元白悄悄瞄了一眼正在睡觉的爹爹,挪了挪位置背对着他,将手覆在了那只大白蛋上悄悄地开始烤。
宁修看得新奇,扶着那蛋壳站起身来,也学着崔元白往那蛋壳壳里注入灵力。
爹爹给他喂过几次蛋黄,香香哒~
正在睡觉的大黄耸了耸鼻子,猛地睁开眼睛,将趴在自己身上的冯子章抖了下来。
冯子章吓得一个激灵,继而也动了动鼻子,“什么东西这么香?”
然后一人一狗就自发地凑了上去,冯子章悄悄问:“欢欢,小山,你们在干什么呀?”
“嘘。”崔元白冲他比了个手势,用气声道:“我们在烤蛋吃。”
冯子章盘腿坐在他们身边,“我帮你们一起烤。”
“呜汪~”大黄也搭上了只爪子。
分狗一口~
江一正面色凝重地从门外进来,就看见连人带狗围着只大白蛋不知道在干什么,走过去问:“你们在干什么?”
片刻后,她也兴致勃勃地将手搭了上去,注入灵力开始烤。“我这儿有调料和酱!”
“我们搬出去烤,不要打扰爹睡觉。”冯子章十分贴心地提议道。
四人一狗成功达成共识。
整个飞舟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四人一狗在甲板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这颗大白蛋,浓郁的香味瞬间充斥在周围,人和狗都比着赛般咽口水。
半晌过后,那颗蛋终于有了动静,上面裂开了一道缝隙,继而迅速地龟裂开来。
大黄使劲摇了摇尾巴。
“啊~”宁修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
可以吃啦~
崔元白拿出了筷子和碗。
江一正拿出了调料和酱。
冯子章拿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准备给弟弟妹妹们和大黄分蛋。
“咔嚓~”一声轻响,蛋壳四分五裂。
四人一狗顿时都傻了眼。
“嗷呜!”大黄惊叫一声,扭头躲在了宁修背后。
江一正和冯子章一人一个把崔元白和宁修抱在了怀里彻底远离。
“这这这是个什么东西!?”冯子章哆哆嗦嗦指着蛋壳里蜷缩盘绕在一起的黑色长条,那上面的黑色鳞片随着呼吸起伏,黝黑发亮。
江一正看着那长条头上奇怪的类似鹿角的东西,声音发抖,“你你你们说它有没有可能是、是是是条龙呢?”
冯子章崩溃道:“龙不是三万年前就灭、灭灭绝了吗?”
崔元白失望道:“龙不能吃。”
宁修歪了歪脑袋,“啊?”
吃的呢?我又白又圆的大白蛋呢?
蜷缩在半个蛋壳中的黑龙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支起头看着他们,低头开始啃自己的蛋壳壳。
房间里支着头小憩的人猛地睁开眼睛,结果发现周围静悄悄的,他从房间里掀开门帘出去,就见四个孩子加条狗都十分乖巧地坐在夹板上吹风。
褚峻在浮空境里忙着找醉酒的宁不为,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本体这边,甚至设下结界让飞舟停在高空,按理说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但是面前这几个小家伙如此安静乖巧,本身就是个意外。
褚峻看着甲板上残留的某些残渣,眸光微顿,“什么东西?”
冯子章使劲咽了咽口水,试探道:“爹,你是否能接受咱家再多个宠物呢?”
褚峻顿觉不妙,“什么宠物?”
“比如说,黑色的……”江一正道。
“长长的……”崔元白小声补充。
“啊哒~”宁修举起手给他比划。
“这种。”冯子章从身后拽出来一条约莫三尺长的小黑龙,“它很乖,不咬人的。”
褚峻:“???”
——
浮空境。
褚峻终于在一处灌木丛里找到了宁不为。
宁不为在外面设置了足足九层匿息结界,若不是他们两人的灵识之间暂时结了灵契,一时半刻还真找不到人。
他花了些时间才将那九层匿息结界破开,就看见宁不为整个人蜷缩在灌木丛“掏”出来的窝里,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有被火燎的,有被动物利爪划破的,松松垮垮挂着,周围还不少血迹。
褚峻呼吸一滞。
他蹲下去检查宁不为身上的伤口,除却那些小伤口,最严重的就是从后腰到肩膀上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宁不为痛快地打完一架又舒舒服服睡了一大觉,察觉到其他人的气息,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就对上了褚峻那双漂亮的眼睛。
只是眼神不怎么和善。
宁不为这会儿还醉着,见人生气,立刻积极认错,“我错了。”
褚峻沉默片刻问道:“怎么受的伤?”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从袖子里掏出颗硕大的妖兽内丹塞给他。
只看这内丹,也能推测出这妖兽少说有上千年修为,他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就算有些过人的手段,也免不了一番苦战。
“送你。”宁不为从袖子里掏出根晶莹剔透的冰簪,塞进了他手中。
褚峻低头看这簪子,线条流畅做工精美,里面仿佛蕴藏了数不清的灵力,他一时竟看不出这簪子的品阶,却也知道非寻常灵宝,道:“给我?”
宁不为点头,语气中带了一丝试探,“别生气了。”
“没生气,”褚峻对着醉酒的人十分无奈,声音温和:“下次不要喝酒了。”
宁不为见他真没生气,整个人顿时嚣张起来,嗤笑道:“呵,我又没醉。”
褚峻:“…………”
那就是真醉了。
宁不为皱着眉又低头从袖子里掏出支毛笔来,组织了一下语言道:“虽然你符画得稀烂,不过这毛笔衬你。”
褚峻:“……多谢。”
宁不为潇洒地摆摆手,结果扯到了背后的伤,“嘶”得一声倒吸了口凉气。
褚峻伸手将人扶起来,“先疗伤。”
宁不为起身踉跄了一下,皱着眉道:“后背疼。”
“被妖兽抓烂了。”褚峻道。
宁不为搭着他肩膀,故意将半个身子都压了上去,好像将人搂在了怀里,虚弱道:“那我还能活下来吗?”
褚峻一脸严肃道:“难说。”
美色当前,宁不为借着醉意,开始胡言乱语,“那我死前有个愿望。”
“嗯?”褚峻转头看向他。
宁不为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发干,目光在褚峻的唇上停留片刻,迷迷糊糊地想,褚峻怎么看起来……
褚峻正疑惑他怎么越靠越近,正要再问,嘴角突然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一触即分,却让他浑身僵住。
宁不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心满意足。
“……这梦还挺真。”
第88章 浮空(九)
褚峻扶着他, 目光发沉,“乘风。”
宁不为搂着他不撒手,烫人的鼻息喷洒在他颈窝里, 闻言哼了一声:“干嘛?”
“不是梦。”褚峻声音平静。
“嗯?”宁不为支起头来愣愣盯了他半晌,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懒洋洋冲他笑,“不是梦你这么乖?”
褚峻:“…………”
“还想骗我。”宁不为哼笑一声,胳膊轻飘飘地往下滑,熟门熟路地搂住他的腰,口气十分嚣张,“听话, 让我抱着睡会儿。”
褚峻眉梢微动, “平常怎么不见你这般胆大?”
宁不为理直气壮:“不敢。”
沉默片刻后,他又听宁不为笃定道:“梦里你废话真多。”
褚峻:“…………”
他抓住宁不为不怎么老实的爪子, 将人带上了飞剑。
飞剑落在了一处隐蔽的洞府前, 宁不为已经抱着他睡得不省人事, 手死死扣住他的腰带不撒手, 好像生怕他跑了一样。
褚峻叹了口气, 只能将人打横抱起, 带进了洞府中。
宁不为后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褚峻将他被那妖兽抓得破破烂烂的衣裳给褪去,目光一顿。
后背上满是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疤痕,而肩胛骨的位置更是有两处陈年旧伤,那伤口不大,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穿进去……
宁不为这人虽然平日里行事不羁, 但其实谨慎得很, 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 清醒时总是满身的戒备。
绯色的灵力覆盖上去,皮开肉绽的伤口缓慢地愈合,留下了一道长而浅的伤疤。
待将其他的伤口一一处理完,外面天色已经擦黑,褚峻见宁不为还没有醒过来的意思,便打算将之前他们两个临时结的契给解开。
这人不喜欢被束缚,若是醒了发现这契还在,少不得要闹。
可等褚峻在识海中找到那灵契时,却发现这契已经被人改得面目全非。
景和太尊盯着手里糊成一团的灵契沉默良久,又看向沉睡的某个灵识,两相比较之下,决定自己尝试一下。
虽然宁不为在符阵上造诣非凡,但他修为高出宁不为几个大境界,一张灵契而已,就算改也不会改动得太大,解开顶多费些时间。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褚峻发现完全不是费时间的问题——这契竟然越解越麻烦。
褚峻微微蹙眉,咬破指尖往上面添了两笔,打算强行改回来解开,却不想那张灵契瞬间爆发出一阵强光,将他整个灵识都包裹了进去。
褚峻本能地想要破开桎梏,但紧接着发现周围都是宁不为的气息,动作稍一迟疑,便被彻底卷了进去。
*
“乘风,快来看爹给你带了什么回来!”一道男声由远及近响起。
周围模糊的场景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看模样是座庭院,周围种着许多石榴树,石榴花开得正盛,应该是刚下过雨,青砖铺就的地面有些湿润,白色的院墙和青砖之间的缝隙中长出了不少青苔。
檐廊下的房门被人打开,从里面跑出来个四五岁的小孩,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披风,脚下踩着兔毛小靴子,白嫩的小脸陷在蓬松柔软的绒毛里,看着乖巧软糯。
虽然缩小了许多,但隐约还是能看出以后宁不为的模样来。
“爹爹。”他跑到男子面前,冲他伸出手。
宁故伸手将他抱了起来,笑着往他脸上亲了一口。
宁乘风搂住他的脖子往他怀里躲,闷声闷气道:“爹爹胡子扎。”
宁故摸了摸自己有点胡茬的下巴,笑呵呵道:“爹等下就剃胡子,你不看看我带回了什么来吗?”
宁乘风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小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目光很是期待,“什么呀?”
“看!”宁故从纳戒里拿出来了只皮毛雪白的小狼崽子,“它爹娘都被没了,一大窝小崽子就剩了它一个,我就给它带回来了。”
“小狗狗。”宁乘风伸手试探地摸了摸那小狼的耳朵,那狼崽子呜咽了一声,他顿时吓得缩回了手。
“哈哈哈哈是小狼崽。”宁故大笑,将小狼塞进了儿子怀里。
宁乘风全身僵硬地抱着那小狼崽子,想摸又不敢,两个幼崽都在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你娘呢?”宁故抱着儿子大步走进屋子里。
“娘亲在给我熬粥。”宁乘风乖乖窝在他爹怀里,对宁故说:“爹爹,我不喜欢吃九叶莲,很苦。”
“九叶莲可是爹托关系从主家要来的。”宁故捏他的脸,“良药苦口,吃了就不会经常生病了,小病猫。”
宁乘风有些郁闷地叹了口气。
这时从屋后走出来个容貌秀丽的女子,手里还端着一小碗粥,闻言笑道:“小小年纪叹什么气,我给你熬得这么香,还放了糖,一点儿都不苦。”
宁乘风皱起眉,“爹爹,真的很苦,你帮我尝尝好不好?”
李笑寒端着粥走过来,眯起眼睛看着他,“宁、乘、风。”
小家伙苦着张脸,不情不愿地从宁故身上下来,抱住李笑寒的腿,“要娘亲喂。”
李笑寒哭笑不得,抱着他坐下,一边喂他一边和宁故聊天。
“主家那边最近因为玲珑骨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这次带了些种子回来,以后就不用每个月都往宁城那边跑了。”宁故道。
李笑寒拿着帕子给宁乘风擦嘴,“这样也好,每次你去我都心惊胆战的……不过那玲珑骨是行远公子从浮空境里取出来的,自然是行远公子的,这有什么好闹的?”
“听说那玲珑骨能活死人肉白骨,更是能让修士原地飞升,宁家宗族这么大,便是主家也派系林立内斗得厉害,自然不肯让行远公子一个人独吞。”宁故摇摇头,“行远公子那对父母……嗐,真是摊上了一点儿办法都有。”
宁乘风皱着眉喝了小半碗,抬头问宁故,“爹爹,玲珑骨甜吗?”
宁故笑道:“不甜,就是块破骨头。”
宁乘风失望地叹了口气。
李笑寒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吓唬他道:“别天天叹气,好运气都要被你叹没了。”
宁乘风闻言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娘。
李笑寒失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小呆瓜。”
宁乘风不服气地反驳,“不是小呆瓜。”
宁故见那小狼崽子在咬他的袖子,便捏住小狼的后脖颈将它从宁乘风怀里拽下来,“那你是什么?”
宁乘风绷着小脸,“娘亲说了,我是她的乖宝。”
宁故将他剩下的那小半碗粥端起来,哄道:“你要是把剩下的全喝了,也是爹的乖宝。”
“啊——”他认真地想了想,张大了嘴巴。
李笑寒抱着他,宁故给他喂粥,虽然他觉得九叶莲很苦,但是也乖乖喝完了。
“乘风真棒。”李笑寒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那是,我们乘风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一点儿都不怕苦。”宁故笑呵呵在旁边附和,“来,爹给你揉揉肚子。”
宁乘风打了个小饱嗝,惹得俩人大笑,自己不好意思地往他娘怀里钻。
李笑寒抱了他一会儿,对宁故轻声道:“睡着啦。”
“给我吧,我抱他到床上去睡。”宁故将他接过来,“哎哟,真沉。”
“不沉。”闭着眼睛的宁乘风小声道。
宁故笑道:“你不是睡着了吗?”
“我已经睡着啦。”宁乘风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爹娘都在看自己,又立刻闭上了眼睛,“真的睡着啦。”
“乘风睡着啦,咱们去吃好吃的吧。”李笑寒小声道。
“好啊,我还带回来了许多小玩具,本来打算给乘风的,既然他睡着啦,我们就给别的小孩吧。”宁故也小声说。
两人一低头,就见儿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认真地说:“我又睡醒啦。”
然后他就听见了李笑寒和宁故的笑声。
宁乘风虽然一开始对那小狼崽子有些害怕,但是没过多久就和它混熟了,兴致勃勃地给小狼崽喂食喂水,笨手笨脚地撒了一身,还把小狼的尾巴打湿了。
他将那小狼崽抱进怀里,迈着小短腿去找李笑寒换衣服,使劲推开门,“娘亲,我的衣服脏了……”
结果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娘亲,娘亲?”宁乘风抱着小狼在家里到处找,终于在正堂看见了他娘的背影,他跑过去拽李笑寒的袖子,“娘亲,衣服脏了。”
李笑寒僵硬地转过头来,面色惨白,双目赤红,吓了宁乘风一大跳,他呆呆地望着李笑寒,“娘亲,你怎么了?”
李笑寒一把将他从地上抱起来往外跑,宁乘风趴在她肩膀上,看见了他爹站在院子里,对面站着许多看不清样貌的人,挥剑砍向他爹。
“爹爹!”宁乘风吓得带上了哭腔。
却见宁故只用了一下就将那些剑全都挥开,纵身朝他们飞来,揽住李笑寒带着他们御剑飞向了高处,身后那群人紧追不舍。
宁乘风被李笑寒紧紧抱在怀里,他就只能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小狼崽。
“乘风乖,别害怕。”李笑寒低头冲他笑了一下,“爹爹和娘亲在和那些叔叔伯伯们玩游戏。”
“可是他们好吓人。”宁乘风看着他爹娘赤红的眼睛,“爹爹和娘亲眼睛也吓人。”
“不怕,只要我们不被追上,我们就赢了。”宁故冲他笑,“眼睛是我和你娘专门染的颜色,等会儿就没啦。”
宁乘风点点头,“爹爹,我们要赢呀。”
宁故惨淡一笑,“对。”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家三口终于停了下来。
宁乘风和小狼崽被一起塞进了个树洞里。
“乘风乖乖在这里等着,爹和娘去给你买吃的。”李笑寒跪在地上使劲抱了他一下,“千万不能乱跑,知道吗?”
宁乘风抱着小狼崽点了点头。
宁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乘风,一定要活下去。”
“爹爹,娘亲,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宁乘风蹲在树洞里问。
“看到天上的太阳了吗?等太阳落山,我们就回来了。”
说完,两个人便转身离开,只留给他两道模糊又遥远的背影。
宁乘风抱着小狼崽蹲在树洞里,看天上的太阳,看得眼睛都发酸了,腿也蹲麻了,太阳还是没有落山。
他抱着小狼睡了过去又醒来,太阳还是挂在天上没动。
他等了好久好久,太阳却始终都没有落山。
小狼崽子饿得嗷嗷叫唤,咬住他的袖子拽着他往外走。
“不行,我要在这里等爹爹和娘亲回来。”宁乘风伸手捏了捏小狼毛茸茸的耳朵,“太阳会落山的。”
四五岁的小孩根本不懂什么叫幻象,固执又坚定地蹲在树洞里等爹娘回来找自己,然而那小狼却耐不住饿,趁他不注意,从树洞里溜了出去。
宁乘风看了看太阳,又看看自己的小狼崽,纠结了片刻,迈着小短腿跟着跑了出去,“小狼,回来,爹娘说不能乱跑的。”
“嗷呜——”狼崽子凄惨的叫声突然从远处传来。
宁乘风愣了一下,没收住脚步往前又跑了几步,就看见那小狼崽被一支利箭穿透脖子,钉在了树干上,小脑袋软软地塌下来,鲜血汩汩而出。
宁乘风吓得退后了两步,眼睛里的泪在打转,“小、小狼……”
“家主!找到孩子了!”周围有人大声喊。
许多陌生人将他围了起来,那些大人都很高,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
“宁故的儿子宁乘风?”
“喂,小孩儿,你是叫宁乘风吧?”
“你爹娘已经死了,跟我们走吧。”
宁乘风仰起头看他们,那些脸却模糊不清,声音也冷冰冰的。
他吓得后退,却撞到了人。
被他撞到的那个人蹲下来抓住他的肩膀,抓得他很疼,那个人对他说:“我叫宁帆,是隔壁启城的宁家旁支家主。宁乘风,你爹娘偷炼邪功入魔,害死了整个辰城的人,宁故和李笑寒已经伏诛,你们这一支只剩你自己了,跟我走吧。”
宁乘风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死死扣住肩膀提了起来。
“爹爹!娘亲!”宁乘风剧烈地挣扎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被钉在树上的小狼崽,嘶哑地喊出声,“小狼……爹爹!娘亲!”
然而没有回应。
他只看见有人将利箭从小狼崽身上拔下来,随手将他的小狼扔进了草丛里。
——
“这孩子是天灵之体……”
“……无情道……最合适……”
“但是太小了……什么都不懂……怎么斩断……”
“……用些手段……我就不信……”
门突然被人推开。
宁帆从门里走出来,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面前的小孩,“你怎么跑出来了?”
门后的阴影里有人轻笑了一声,“小孩子天性好动,宁帆,你别吓到他。”
宁乘风看向门后,却只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门就在他面前轰然阖上。
宁帆拽着他来到了一个四面都无窗的漆黑房间里。
宁乘风小脸紧绷,看着墙上那些血色的符纸和线条,眼中露出惧怕的神色,转身就像往外跑。
“回来!”宁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像提小鸡崽一样将他拽了回来。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很久没换了,小披风也变得破破烂烂,毛领上沾满了灰和杂草,宁帆嫌弃地松开手,将他扔到了房间正中。
“你不是天天问你爹娘去哪里了吗?跟你说他们死了你又不信,那我只能让你亲眼看看了。”宁帆一挥袖子,一面巨大的溯回之境出现在房间里面。
李笑寒和宁故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水镜之中。
宁乘风眼睛一亮,跑上前去,开心地喊人:“爹爹!娘亲!”
然而水镜之中的幻象并没有回答他。
小孩眼里有一瞬间的茫然。
“宁故!你现在已经入魔,更残害了辰城一城人的性命,还不速速束手就擒!”有人大声喊。
“我宁故对天道发誓!绝对不曾害过一人性命!”宁故乌发尽散,嘴角溢出的血滴在了地上,双目赤红,脸上布满了黑色的诡异纹路。
“你看看你们身上的魔气!竟然还敢狡辩!”
李笑寒飞身过来扶住他,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不要和他们废话!杀了他们!”
数百名修士围攻他们二人,很快夫妻两个就不敌对手,节节败退,更有人趁机偷袭宁故,李笑寒惊怒,飞身上前挡住了那一剑,却被正中心口。
“笑寒!”宁故凄厉地喊出声,抱住妻子。
李笑寒嘴唇动了动,想开口说话,然而却只能吐出污血,眼里含着泪死死盯着宁故。
“娘亲!娘亲!”水境外的宁乘风扑了上去,想抱住浑身是血的李笑寒,却扑了个空,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我宁故一生行得正坐得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们如今不分青红皂白灭我辰城,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宁故悲痛欲绝,抱着妻子的尸体,怒极之下爆体而亡。
宁乘风刚从地上爬起来,正对上水镜中宁故绝望悲愤的目光,下一瞬,就被漫天血雾蒙了眼。
“爹爹……”宁乘风愣愣地站在血雾里,被宁帆拽到了一边。
小孩终于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不停地喊着爹娘,拼命地在他手下挣扎想往水镜那边去。
宁帆一手抓住他细弱的脖颈,阴恻恻道:“你爹娘已经死了,你刚刚不是已经看见了吗?尸骨无存,他们是被人活生生逼死的,你难道就不想报仇吗?”
宁乘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拼命地拍打着他,“放开我……我要去找爹爹……娘亲……”
“他们已经死了!”宁帆耐心耗尽,扯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了水镜前面,逼着他的脸贴上满地断臂残肢,“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看看你爹娘的尸体!”
小孩本来就体弱,挣扎了没多久便彻底没了力气,小脸贴在半块手掌前,手指上是他娘经常戴的那枚戒指。
“娘亲……”他伸出手想碰一下,却被宁帆踩住了手。
“宁乘风,你记住,你体质特殊,想给你爹娘报仇雪恨,唯一的办法就是修炼无情道。”宁帆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声音却如影随形,黏腻冰冷。
他被关在这逼仄的小房间里,被按在那溯回水镜前,一遍一遍地看着爹娘如何惨死的画面,从一开始哭得声嘶力竭,到逐渐麻木面无表情。
有一天,他趁人来送饭,偷偷跑了出去。
然而连院门都没碰到,就被宁帆抓了回来。
成年人巴掌大的钩子在他眼前闪着锋利的寒光。
“宁乘风,你可真没用,这点苦都受不住,你修炼什么无情道?”宁帆蹲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里的两道钩子,“你不想看也得看——”
“什么时候你将无情道的道心筑起来了,你就可以出去了。”
锋利的钩子穿透了小孩瘦弱的肩胛骨,将他锁在了那间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逼着他一遍一遍看爹娘身死的惨状。
瘦骨嶙峋的小孩了无生气地倒在地上,背后拖着两个沉重的铁钩,只是稍稍动一下就疼痛难忍。
宁乘风趴在地上,已经疼得神智不清,却还是艰难地爬向那面水镜,冰冷的地面上被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娘亲……
爹爹……
他忘记了那是幻象,伸手想要抓住李笑寒的手,背后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那钩子的铁链只允许他爬这里,甚至不给他碰一下幻象的机会。
小小的孩童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窝在了距离爹娘幻象最近的地方,大睁着眼睛,看着爹娘一次又一次死在自己面前。
后背的伤口皮开肉绽,像是拼命挣脱了无数次,在那钩子上留下了斑斑血迹,那些血迹逐渐凝固,最终变成了肮脏的黑褐色。
水镜中,李笑寒含泪盯着宁故,嘴唇艰难地翕张,满眼都是不舍,从血里无声地吐出个名字,‘乘……风……’
小孩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那幻象,不死心地又一次伸出手,又被肩胛骨上的铁钩挣住。
脏污的小手无力地摔在了地上。
“娘。”
第89章 浮空(十)
*
眼前的画面突然消散, 褚峻的灵识被人强硬地驱逐出去,灵识瞬间归位。
褚峻睁开眼睛, 果然看见宁不为已经醒了过来,正抱着胳膊面色不善的盯着自己。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浮罗秘境中和少年时期的宁乘风重逢,宁乘风当时怀里也抱了个小狼崽不肯撒手。
修真界人情冷漠,再加上他当时正被命劫困扰,对着宁乘风这么个半大的小孩其实并没有多少耐心。
‘把幼崽还回去。’
‘是它非要跟着我做我的契约兽。’
‘无尾狼不会认主,做不了契约兽。’
‘那我也养着它。’
‘它父母尚在,何必使它们骨肉分离?’
就是这最后一句话说完,宁乘风愣了一下,才乖乖地将那只小狼崽子还了回去。
现在回想起来, 褚峻只觉得舌根发苦。
“醒了?”褚峻将所有的情绪都藏进了眼底,神色平静地问他。
“嗯。”宁不为使劲捏了捏眉心,心情很糟糕。
他没想到时迹坊当年拿着当水喝的酒,现在竟然能让他喝醉,醉酒之后他干的那些蠢事还一件件无比清晰地印在了脑海里。
喝醉酒抛下褚峻一个人也就算了,兴致勃勃地去找雪狼打架还打急眼了也勉强说得通,傻了吧唧地送褚峻东西可以暂且不提,他竟然还借着醉酒轻薄了人家……宁不为痛苦地停止了回忆。
再随便喝酒他就是个棒槌。
褚峻坐在榻上, 伸手递给了他一颗果子,“解酒的。”
宁不为接过来,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几口将果子啃了,清了清嗓子,试探问道:“我喝醉了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褚峻眉梢微动, 明知故问:“什么才算出格的事?”
宁不为眯起眼睛盯着他。
褚峻面不改色, 淡定自若。
宁不为从榻上起来, 才发现自己上半身什么都没穿,目光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褚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没来得及给他换衣裳,正要开口解释,就见宁不为指着自己线条流畅的腹肌意味深长道:“比如把别人的衣裳给剥个精光——这种出格的事情。”
宁不为随手从纳戒里拽出来一件黑色的外袍穿上,因为穿得随意,领子敞开了大半,十分不拘小节。
褚峻扫了一眼,目光停留片刻,声音平静道:“那倒没有,你只是亲了我一下。”
正准备潇洒往外走的宁不为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强装镇定道:“之前你也亲过我,咱们扯平了。”
这意思就是不肯认账了。
“宁乘风,”褚峻语气沉了下来,“你醉着的时候将那灵契改成了什么?”
宁不为愣了一下,“什么灵契?”
他刚问完,模糊的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灵识在识海中醉醺醺地抱着个灵契,咬破手指往上面添了几笔,那笔画的走向……
宁不为面色难看,咽了一下唾沫,干笑道:“你该不会试着强行解契……也往里面滴血了吧?”
褚峻道:“不多不少,正好三滴。”
宁不为:“!!!”
“还扯平吗?”褚峻反问。
宁不为笑不出来了。
他喝醉时觉得褚峻那灵契画得十分丑,便来了兴致咬破手指往上面加了两笔,滴了三滴血,将那灵契变成了道契——通常来说,道契这种契是关系极其亲密的道侣之间才会结的,一旦契成,除非一方陨落,否则是解不开的。
最关键的是,道契可以共享双方的记忆和喜怒哀乐,就算是爱得死去活来的道侣,这种契约也过分亲密了,一般没几个傻子会结。
宁不为当然也不想结,他恨不得回去抽自己两巴掌,改成什么不好非要改成道契,哪怕是道侣契呢,起码还能解开。
这已经不是能不能扯平的问题了。
宁不为从识海中拿出那糊成一团的道契,查看之后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声音变得有些阴沉,“你都看到了什么?”
原本好不容易对着他放下戒备的人,现在浑身又竖起了戒备的尖刺,褚峻心中微微叹息,却还是同他实话实说,“看到了一些你小时候的事情。”
宁不为下颌紧绷,捏着那道契,神色冷峻道:“此事是我做的不妥,我会暂时将这契封印起来,之后再想办法彻底解开,还请景和太尊见谅。”
说完,转身便走。
褚峻看着他有些仓惶的背影,突然有种放他离开就再也见不到的预感,当即便追上去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宁乘风。”
宁不为沉声道:“若太尊不放心,我可以当着你的面封印,保证不会影响——”
话音未落,他就被人一把抱进了怀里,熟悉的苦香瞬间在鼻腔中蔓延,让宁不为僵在了原地。
“宁修他们孵出来一条小黑龙,闹腾得很。”褚峻的声音在离他耳边响起,带着一惯的沉稳温和,却又多了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我一个人看顾不过来。”
宁乘风的注意力被他带偏,皱眉道:“黑龙?”
褚峻道:“元白从他紫府里找到的,几个小家伙一起孵出来,小龙崽现在吃饭喝水还得要人喂。”
宁不为闷声道:“哦。”
“你若不喜欢,我们就一起将那道契暂时封印起来。”褚峻的声音冷静又理智,“以后再想办法。”
被他抱着的人沉默半晌,僵硬紧绷的身体才逐渐放松下来。
“我非是有意要看。”褚峻不疾不徐道:“你若介意,我可以将这段记忆也一并封印起来。”
宁不为轻嗤一声:“不过是段早就记不清楚的往事,我还没这么小气。”
褚峻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宁不为在他耳边低笑道:“褚峻,你耳朵红什么?”
褚峻松开手,目光淡定地盯着宁不为,耳朵却因为他这句话红得更厉害了。
宁不为本就心绪杂乱,又因为他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有些无措,但是看向来八风不动的人竟然因为抱一下就红了耳朵,心脏顿时像长了只小猫在里面用爪子轻轻挠。
他直起身子,本来想再打趣褚峻几句,结果猝不及防对上褚峻深邃沉静的目光,心脏忽然重重跳了两下,想说的话全都卡在了嗓子眼里。
这仙人醉的后劲着实有些大。
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半晌,又不约而同地别开了目光。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道契被两个人一起封印在了识海深处,然而还是能感觉到彼此细微的情绪变化。
比如现在,褚峻虽然一副神情淡淡的模样,但是宁不为却感觉到他情绪并不怎么高,甚至带了些隐约的杀意。
宁不为:??
“宁帆上钩了。”大约是同样察觉到他的疑惑,褚峻率先开口道:“他方才进了浮空境。”
褚峻的两具躯壳分身,其中一具在飞舟上,他们两个轮换着来照顾孩子,另一具则是直接化作宁不为的模样进了浮空境。
宁不为对分神的控制不怎么熟练,大部分时间都是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一醉酒更是直接全都睡了过去,但气息尚在,再加上褚峻的化形术,足够以假乱真。
“来得正好。”宁不为冷笑一声。
褚峻微微蹙眉,神色有些奇怪。
“怎么了?”宁不为问。
“飞舟那边出了点问题。”
——
半炷香前,飞舟。
“小黑别乱跑!那边太危险了!”冯子章扒在船舱顶上,试图将盘在上面的小长条给拽回来。
小黑龙甩了甩尾巴,冲着飞在半空中的崔元白叫唤了一声,崔元白手中的真火熊熊燃烧,“你下去,我就不放火。”
宁修扶在夹板的栅栏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去够边上飘过去的白云,“啊~”
好吃哒~
大黄咬住他的小衣裳拼命地想将他往回拖,奈何金丹修士攥着栏杆的小手力气太大,它使上吃奶的力气也没能将小娃娃拽动一点。
江一正掀开推门出来见到这一幕,吓得心脏就要蹦出来了,“小山啊啊啊——”
她一个箭步飞扑上去将宁修抱起来,转头就看见冯子章抓着小黑龙尾巴,双脚勾在舱顶的桅杆上,小黑整条龙都在冒烟,冯子章的脸也憋得青紫,崔元白化作紫炎刀正跃跃欲试想往龙脑袋上来一下。
“欢欢别!”冯子章一咬牙,将小黑猛地拽了上来,结果小黑龙一个游龙摆尾,卷住了紫炎刀,刀带龙龙卷人,一股脑地往江一正和大黄这边冲了过来。
“爹!”关键时刻江一正气沉丹田,怒吼出声。
不得不全神贯注和宁不为一起封印道契的褚峻猛地睁开了眼睛,从船舱内瞬移出去,然而不等出手,便见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法阵,四个孩子连带着大黄和小黑,一起被卷了进去。
来不及改阵,褚峻操控着躯壳一并跟了进去。
再睁眼,褚峻又一次看见了浮空境那花里胡哨的大门,然而不管是龙狗还是孩子,一个都没在身边。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
“那法阵看模样是小黑龙受惊之下放出来的。”褚峻道:“宁修他们……应该也被送进了浮空境。”
就算是宁不为和褚峻一起进浮空境,为了防止走散都得动用灵契,几个孩子猝不及防进来,定然不可能落在一处。
冯子章人傻心善爱多管闲事,一骗一个准,江一正小筑基刚学会御剑,胆子小得可怜,崔元白脑子里除了糖葫芦就是打架,有时候控制不好动不动就变刀,至于宁修……这个金丹修士现在才刚学会站,话都说不清楚——
宁不为和褚峻对视一眼,猛地化作两道流光飞了出去。
第90章 浮空(十一)
周围都是低矮的草丛, 一个不足周岁的小娃娃和一只大黄狗突然出现在了草丛中。
宁修趴在大黄身上,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啊呀?”
这里是哪里呀?
“啊~呆~”
娘亲~爹爹~
“啊~”
哥哥姐姐们呢?
宁修支起头打量着四周, 发现一个自己熟悉的人都没有之后,小嘴一瘪就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他爹爹呢?娘亲呢?子章哥哥呢?一正姐姐呢?欢欢哥哥呢?小黑呢?大黄呢?
“嗷呜~”大黄甩了甩尾巴, 叫了一声示意自己还在。
宁修哭声一顿,低头看了看大黄, 继续哭。
不要大黄, 要爹爹~
大黄:…………
大黄见他哭得中气十足,甩甩尾巴驮着他站起来, 使劲耸了耸鼻子。
混杂的灵力, 全都是陌生的气息,甚至还有隐藏在暗处的危险。
“嗷呜~”
别哭啦~
“哇啊~”宁修哭了半天也没人来哄,自己抽噎着停了下来, 泪眼朦胧地看着周围高大的树林, 害怕地抓住了大黄的狗毛。
大黄身为一名金丹修士的契约兽, 修为自然也到了金丹, 甚至因为是妖兽, 又天天被喂各种灵食, 修炼速度还要比主人快一些, 它很想告诉主人身为一个金丹修士不用害怕,但又想到主人的年龄……
算了, 还是让它一只狗默默承担吧。
宁修揪着狗耳朵晃晃悠悠地在大黄背上站起来,“啊~”
要去找爹爹~
“呜汪!”
知道啦!
主人和自己的契约灵兽是可以直接用心神沟通的, 但是鉴于宁修本人年纪特殊, 一人一狗每天的日常对话通常都是围绕在“吃了吗?”“今天吃的什么?”“什么东西最好吃?”“不喜欢换尿布”“鸭子和狗到底那个更厉害”这些十分具有探讨意义的深沉话题上。
对于怎么找人, 威猛的大黄只能动用狗的本能——到处闻,来实现。
而现在一人一狗浑然不觉,在距离他们十几里外的地方,正有一队人马缓缓前行。
这队人约莫有二十余人的样子,却泾渭分明,隐约能看出分作了三派,其中十来人穿着谢家的白杏色云纹锦袍,无论男女都装扮精致风雅,看着不像来秘境探险,倒像是世家的公子小姐来春游的,几人都以前面一名姿容甚美的女子为首。
另一派则是青丹宗的五六名弟子,由即墨鸿彩带领着,存在感极低,剩下的那些则是近来声名鹊起的玄天门弟子,这些弟子虽然衣着普通,但是腰间都挂着支笔,步履晃动间衣袖中便不经意露出黄色的符纸,显然是群符修。
谢家人傲慢,符修们又清高,青丹宗的人夹在中间老老实实不说话,整支队伍死气沉沉一片。
“即墨道友,你们青丹宗怎么也进浮空境来啦?”出声的这名弟子性格活泼,名叫谢江南,曾和即墨鸿彩有过一面之缘,故意落后了几步,和即墨鸿彩说上了话。
“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要求每个宗门都要派人来浮空境——”即墨鸿彩低声道:“我们师父倒霉,抽中了签,只能让我们进来了。”
丹修的修为普遍不高,比起进来秘境探险寻宝,他们更喜欢去烧炉子,放在别的宗门抢破头的机会,在青丹宗却是谁倒霉谁上。
谢江南一听噗嗤笑出了声,继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没事,等会儿要是遇到什么危险,你就躲到我身后。”
他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谢问时突然开口道:“一入秘境,死生由命,倘若遇到危险,还请各位道友自己保重。”
谢问时说完,警告地看了谢江南一眼。
即墨鸿彩哪里听不出对方的意思,旋即便对谢江南拱手道:“多谢你好意,不过我青丹宗修士虽武力平平,但还是有些保命的手段的。”
谢江南尴尬道:“我姐那人就那样,你别放在心上。”
即墨鸿彩冲他笑了笑,却没再多言,谢江南只能悻悻地回到了谢家的队伍里。
“人各有所长,即墨兄不用放在心上。”裴和光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即墨鸿彩略带歉意道:“这一路给裴兄添麻烦了。”
裴和光爽朗一笑,搂住他的肩膀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若不是你们的丹药,我身上的伤也好不了这么快,若说麻烦,该是我麻烦你们才对。”
两个人身后的步清闻言默默翻了个白眼。
正当此时,走在前面探路的修士突然抬手示意他们停下脚步。
谢问时上前道:“怎么了?”
“师姐,前面好像有修士拦路。”探路的弟子道:“修为不低于金丹,而且有一名强大的契约灵兽。”
谢问时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他们人多,遇上金丹修士并不可怕,但是有契约灵兽的金丹修士危险性不亚于化神期。
“所有人戒备!”谢问时出声道。
二十余人皆拔剑严阵以待,符修们更是掏出了杀伤力极大的符咒以防万一。
半炷香后,一行人看着面前不足人高、看起来憨憨傻傻的小黄狗,和趴在小黄狗身上白白嫩嫩可爱漂亮的小娃娃,陷入了沉默。
可怕的金丹修士?
强大的契约灵兽?
就这?
他们在打量一人一狗,宁修和大黄也在打量这群陌生的成年人。
“啊~”宁修疑惑地拍了拍大黄。
他们要干什么呀~
“嗷呜~”
不知道~他们手里拿着剑~
“啊咿~呀!”宁修有些激动地坐了起来,使劲拍了一下小手。
他们是想打架吗?大黄上呀!我的小木剑呢?我要像爹爹一样威风地打败他们!
“嗷……呜?”大黄疑惑地歪了歪头。
你哪里来得剑?
宁修从自己的小银锁里拿出来一根巴掌长的小木剑,“啊哒!”
就是它!
这还是子章哥哥给他削的,一正姐姐帮忙绑上的漂亮穗穗,欢欢哥哥帮他刻了字,小黑还贡献了一枚大宝石!超级厉害哒!
大黄瞅着那块被人暴力嵌进木头里的黑漆漆的龙鳞,又看了看那黄色的“剑穗”,它终于知道自己尾巴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秃掉一块了!
宁修举起手里的小木剑,学着他爹爹霸气威武的样子,气势十足大喊出声:“啊哒!”
来打架呀!
“噗!”谢江南很不给面子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其他原本面色凝重的修士也都纷纷松了口气,憋着笑看着面前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
“哪里来的小孩?”谢问时收起了剑,却没有贸然靠近,她确实看出这孩子已经是金丹期,况且以往用孩童做陷阱诱饵的事情并不少见。
“这孩子的父母未免也太粗心了。”谢江南抱着剑啧啧摇头。
玄天门有个弟子眼尖,惊呼道:“你们快看那孩子的手上!”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在宁修手腕的红绳上,只见那根普通的红绳上挂着个精致的小银锁,那小锁灵力四溢,上面还刻着繁复的符咒阵法,单看上去起码也是天阶的法宝……
“坠的那小木珠子是红木吧?”有人幽幽出声。
众人的呼吸顿时一滞。
和天阶法宝比起来,红木才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
“这孩子的父母应该就在附近。”即墨鸿彩提议道:“不如大家一起帮忙找找吧。”
裴和光附和道:“对啊,看这孩子的模样,应该是很受父母疼爱,走丢了他们一定很着急。”
玄天门的一个符修皱眉道:“浮空境中危险重重,哪个当爹娘的会把这么小个娃娃带进来?”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又开始犹疑不定,外出历练尤其是秘境探险,最忌多管闲事,万一有诈,丢得可是自己的性命。
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上前。
宁修骄傲地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脯,十分有气势地又喊了一声:“啊呀!”
来打架呀!
众人便见那小娃娃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们,十分地……讨人喜欢。
“明明就是个小娃娃。”谢江南嗐了一声,几步上前作势要将宁修抱起来。
“汪汪!”大黄浑身的毛突然炸开,冲着人群猛地吼了一声,身形陡然暴涨数十倍,犟着鼻子露出了锋利的獠牙,死死盯着其中一个人。
谢江南吓了一跳,被谢问时一下拽了回去。
“谁他娘的跟我说这是只狗!?”谢江南抱着他姐的胳膊吓得面如土色,刚才那獠牙就擦着他的喉咙划过去,但凡再慢一步他的尸体就挂上去了。
宁修抓着小木剑被淹没在蓬松的狗毛里,挣扎了半天没挣扎起来,心累地叹了口气,往旁边一翻身,仰面躺在了大大黄的后背上,“啊~”
打架好累呀~
人群中,有人微微眯起了眼睛,轻笑了一声。
“真有意思。”
“准备困兽阵!”玄天门的弟子训练有素,先一步出手。
谢家人不甘落后,也纷纷祭剑落阵。
大黄呲着牙盯着那个令它感到恐惧和厌恶的人,驮着宁修退后几步,转身便跑。
“追!”可以契约的灵兽难得一见,更何况这灵兽的主人还只是个娃娃。
宁修不明所以地趴在大黄身上,试着站了好几次都跌在了毛毛里,索性摊平不动了,“啊~”
想爹爹~想娘亲~
大黄一边狂奔一边扭头回望,却正对上那人阴沉的目光。
“阴魂不散的小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