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南郁命人登府致歉,这当真令齐家上下诚惶诚恐。
齐叔良齐青长也不怕折寿,竟敢叫七皇子殿下来向他道歉,可别给全家招来祸端。齐老夫人却做主将礼收下了,还责备他不敬兄长。
祖母只喜欢齐青长这个从小在她膝下养大的孙子,从霸州回来之后,齐家人唯祖母之命是从,连他爹都半句也不敢忤逆亲娘。
齐叔良一直想寻机会找齐青长的麻烦,可他从霸州带回来的奴隶一个是疯子,铁塔一样的身体,又力大无穷,只肯听他的话,另一个又矮又瘦,贼精油滑,什么话都套不出来。
所以齐叔良一直觉得上回下毒失败反坑了自己的事,都是齐青长在背后搞的鬼。
齐青长却懒得理会这个弟弟各种拙劣的阴谋诡计,只将他视作空气。家中其余庶兄弟更是没什么存在感,他在齐家仿佛是借宿此地的客人,全无归属感。
他忘记了许多事,过去的人和事都是听祖母和下人们一点点讲给他听,却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祖母和祖父当年携他去霸州,是为了带祖父到霸州老家养病。直到祖父去世,他守孝结束后,祖母怕耽误了他的前程,所以又带他回了长安。
……
九月末,长安城的燃香庆日,齐青长陪着祖母上灵山烧香。
天才蒙蒙亮祖孙二人便动身了,路上已经有许多马车正朝着同一个方向赶,结果在半途中齐家马车的车轮却突然出了问题,再不能继续向前行驶,只好先将车艰难地移到道旁,以免影响后面的人。
齐青长扶着祖母等在车下,过了一会儿,见到一个圆脸侍女快步迎上来,福身后示意他们看向不远处,恭敬地说:“我家殿下请齐老夫人上车小坐。”
不远处停着的,正是东宫的马车。
齐老夫人先看了看孙儿,见他表情没什么变化,才转头对侍女道:“那要先谢过殿下了。”
等走到了下车来迎的南秀身前,齐老夫人又再次致谢。
“多谢。”齐青长也跟在祖母后面谢道。
南秀朝他笑笑,然后如寻常小辈那样对老夫人体贴道:“才下过雨,天气潮湿,地上也泥泞,老夫人快到车上坐吧。”
但她自己却没有跟着回到车上,因为齐青长扶祖母上车后就没再动了,依然站在原地。
“是不是很巧!”南秀眼中有些小得意,知道燃香庆日肯定能在灵山见到他,没想到路上就能遇到,真是巧上加巧。她又连忙接着说,“今日也确实是偶遇。”
齐青长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来,“嗯。很巧。”
南秀也愈发开心了,思路跳跃,追问道:“所以我们真的是朋友了对么?”
对于和他成为朋友这件事,她实在很执着。齐青长神态放松,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说:“殿下不是早已经以朋友的身份自居了么?”
南秀见他没有反驳,眉眼弯弯。
“那你不要再叫我殿下了。”她又试探着说,“叫我阿秀吧。”
齐青长表情微敛:“殿下身份高贵……”
“因为是朋友啊。”南秀自顾自喜悦地说着,“我也叫你青长好么?”
不等回答,她的语气又变得更加雀跃:“上次我去幽篁馆遇到了一把绿歌琴,店主人说已经被齐府的人定下了。是不是你?”
齐青长沉吟后,道:“殿下也喜欢?若是喜欢,我可以赠予殿下。”
他并不会弹琴,只是见到好琴之后总觉得亲切,已经买过许多了。而且光凭太女殿下让他祖母上车的事,他也应当答谢。
南秀发现自己这话也确实有点像与人索要东西一样,忙摇头说:“不是我喜欢,而是我有一把绿衣,听说与绿歌琴是出自同一位匠人之手。可惜我不会弹琴,放在我那里也是可惜了,不如送给你这样的爱琴之人。”
齐青长沉默。
“不要再拒绝了。”南秀有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齐青长垂眸笑道:“盛情难却。只好,提前谢过阿秀。”
他话间微微停顿了一下,最后的“阿秀”两个字念得轻,咬字的方式令南秀十分熟悉。
说完,他抬眼温和地看向她。
南秀却匆忙低头,眨掉眼底泛起的泪意。
听到两人的说话声,齐老夫人没忍住撩起车帘,见太女殿下和自家孙子正肩并肩站在马车旁。殿下时不时侧过头轻笑,看起来格外开心。
过了一会儿,齐家的马车修好了。
继续前行的路上,齐老夫人忍不住问齐青长:“你喜欢太女殿下么?”
齐青长想了想,道:“我与殿下确有几分投缘,算是朋友吧。”
孙儿从病中醒来后性情大变,倒是从不会说假话。他说是朋友,那便是当真没什么男女之情。心里倒也说不上遗憾,因为齐老夫人并不指望他真的能做未来皇夫,遵照他父亲的心愿为齐家上下谋得更好的前程,只希望他健康平安。
齐青长随祖母入寺上香后回到府中的第二日,南秀当真命人将那把绿衣琴送来给他。
而对于赠琴一事,王崇州异常不解:“那绿衣,是辜将军的遗物……”
南秀却只是说:“绿歌和绿衣,本就是应当凑在一起的。”
“还有事?”她回答完后发现王崇州不动也不说话,抬头看向他。
王崇州低头沉声道:“无事。那属下先退下了。”
南秀点点头,继续看书。
因为走神,王崇州在回廊上和抱着东西被挡住视线的冯溪撞了个正着。
冯溪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站起身后被他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关切地问了一句:“你这是怎么了?”
过去冯溪几次三番为难王崇州,还不讲道理地让他在雪地里罚跪,后来在东宫的日子过得安稳了,想起那些事就觉得后悔,所以面对他时总有一些讨好。
王崇州很快收敛了表情,竟主动约他喝酒。
冯溪不太会喝酒,喝了之后醉得很快,之前与卫襄打架就是因为醉酒发泄。但王崇州释放了善意,他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犹豫后点头应下了。
王崇州每日都清醒冷淡,从没听说过他外出同人喝酒这种事,没想到住处还真藏有几坛好酒。
两人并不算熟悉,往日里王崇州都不大搭理冯溪,刚开始喝的时候还十分客气,你一口我一口,也几乎不说话。渐渐喝得多了,才终于有话可聊。
王崇州醉酒后眼神迷蒙,深深看着冯溪。冯溪也有些头重脚轻,揉揉额角,看到他的视线又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
也没脏东西啊……
王崇州忽然笑道:“如今你不必再怕殿下会打你的主意了。”
冯溪上头的酒意瞬间褪去一些,酒杯在手心里时而紧握时而放开,支支吾吾说:“我早就不怕了,殿下是我的恩人。”
王崇州用微凉的目光看着面前这个蠢人。
如今他天天挂在嘴上的就是报恩,可眼神是骗不了人的,那些藏在他眼底的细碎波动,在王崇州看来都是对殿下的冒犯。
王崇州嘴边含着笑,心底的恶意再也压不住:“殿下过去看中的无非是你这张脸。”
冯溪知道自己生得好,他从小就因这张脸被许多人喜欢,所以过去一直厌恶南秀见色起意,逼他就范。
王崇州却似乎在认真想着什么,一口喝尽了杯中的酒,说:“你从前,从来没有见过辜将军么?”
辜将军?大名鼎鼎的辜时川么?
“没见过。”冯溪诚实摇头。
辜将军整日带兵打仗,即便在长安时最常出现的地方也是宫中,冯溪只隔着很远的距离见过骑在马上的他,事迹倒是听得不少,知道他是极其英武厉害的人物。
王崇州抿掉嘴边的笑意,低声道:“殿下喜欢你,是因为你和辜将军长得很像。如今殿下又遇到了一个和辜将军性格相似的,比喜欢你的时候还要用心,连将军的遗物都能毫不犹豫地送出去。”
说完后他苦笑了一下,又说:“那个齐青长,肯定比你懂事多了。”
冯溪先是不解其意般皱起眉,懂了他此话的意思后呆呆坐着,敞开的窗子吹进一阵冷风,酒全醒了。
而王崇州醉得趴在手臂上,喃喃念着:“我失言了,明日该向殿下请罪……”他声音愈来愈低,话音落下后就不再说话了,似乎是睡着了。
冯溪颤抖的双手慢慢无措地交握,久坐半晌,心里才逐渐觉得难受地要命。
殿下原来……并不喜欢自己么?
只是因为,他有幸生了一张和辜将军相似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