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1 章
阎修的衣饰和头发在被护着从巷道中退离的时候都变得凌乱起来, 不复先前的悠然姿态。
他想着至今没有露面的裴植,眼中含恨,原本他被道尊救回来放在这里, 做这个边关分裂的计划就是来干扰他们, 成败与否, 对道尊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像这样不被看重、不被重视, 是违背阎修的本性的,可是这也是他仅剩的价值,所以他用足了心力去布置这一切。
确实, 这也给他的目标造成了困扰,逼得裴植都要放弃主城, 退隐到暗处, 用自己重伤垂危的假消息来引蛇出洞了。
可是结果呢?从前期到后期,他想出来的一切布局、联合的人,想要给裴植来一个终身难忘的᭙ꪶ 教训, 然而这样万无一失、在他看来必定会给裴植造成沉重打击的布局, 却从头到尾都被他给破了。
甚至在攻入这座城之后, 他都没有发现裴植在这座城的地下布好的地道, 没有发现他在这下方隐藏的人,以至于如今被他给反围杀。
在差点中了一刀, 手臂负伤、血染金袍之后, 阎修心中的恨意达到了顶端。在这被困的混战巷道中, 不管不顾地放声怒吼:“裴植!你在哪里?你给我出来!”
就这样在暗处看他笑话,打算到最后都不露面吗?
“裴植!你出来!当面来见我!出来!”
没人去阻止近乎癫狂的阎修。他的声音回荡在巷道里, 就在他的双眼被怒火烧红, 而在他身边护送他的凤临军也杀出了一条血路,想要劝他离开的时候, 巷道的另一头,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裴植一来,这个充满铁与火的巷道里就像是瞬间安静了下来,先前那些跟阎修的人交手的金甲战士也都停下了动作,安静地让出了一条路,让来人走到了阎修面前。
裴植看着这个在江南就已经和自己交过手,分明应该已经入狱,却又离奇消失、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师弟,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然后对他说道:“好久不见,师弟。”
阎修看着他,两人之间形成鲜明对比。他冷笑一声,他们之间永远是这样,裴植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而每一次见他都是如此的狼狈。
在满城厮杀的声音中,这一处的安静又成了异常。阎修仍旧捂着被砍破的手臂,冷冷地看裴植,“久违了,师兄,你见了我就只有这一句话要说吗?”
既不问他为什么能从江南的死牢里逃出来,出现在这里,也不问他是如何跟无垢教搭上了线,更不问他在这城中都做了多少的谋划,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样。
阎修最痛恨的就是这一点。
裴植仿佛明白他的心中在想什么,可是却没有随他的愿,只是说道:“大概能猜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外乎是被草原王庭的国师带到这里,因为对自己的仇恨,所以没有珍惜再一次被人从死地中救出来,而是再次投入到了跟自己作对、无论如何都想要赢一场的怪圈中。
从两人拜入师门开始,阎修对他的竞争就没有停过,而且也没有赢过。在阔别多年、两人重逢之后,先前在江南的交锋更是让裴植明白,阎修这些年非但没有改变,甚至更加的走火入魔了。
他原本没有想问他任何的问题,因为到了此刻,双方的棋盘下皆为明子,如何布局、如何破局,每一步都已经在双方的眼中了。
但迎着阎修那在火光中也显得猩红的双眼,被他这样执着地注视着,裴植忽然开口问了他一个问题:“这一次若是你赢了我,你会怎么样?”
“若是我赢了——”阎修自然地顺着他的话开口,可是说完这五个字却突然停了下来。
若是他赢了,会怎么样?
裴植继续说道:“若是你赢了我,边关彻底由张家统辖,而当上统帅之位的张军龙早就被影响控制,事情根本不会像他想象的一样发展,很快草原人的铁蹄就会在这位统帅打开城门的前提下踏破边关,在中原燎起战火,到时候你就要在异族的统治之下,在草原人的朝廷给他们当官,帮他们用你所学来统治中原的百姓吗?”
阎修顺着他说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了那般画面,生性高傲的他皱了皱眉。
他眼高于顶,目下无尘,寻常的中原百姓在他看来都是不值得多说一句话的愚民,而比这些愚民更低一等的是草原蛮夷。
要用自己所学去为那些更低等的草原蛮夷统治中原愚民,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屑于去做的,所以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他所想的只是打败裴植,让他输在自己手上,真正看清楚打败他的是一直落在他身后的自己。
阎修很快地抛开了这个问题,向着裴植冷笑一声,“无趣,这世间除了打败你,没有其他叫我感兴趣的事了。我想要赢过你,不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证明我可以做到,这跟其他人无关。你——”
裴植看了他片刻:“只是把一个人当成目标,这样的人生太无趣了,你在江南这么多年,就没有想过如果我在你的谋划成功、成就的宏图大业实现之前就死了,并没有看到你赢过我的那一日,会怎么样吗?”
“你——”阎修没有想到他在此刻会对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但他没有说自己一直关注着裴植的动向,知道他好好地活着,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自己赢过他之前就悄无声息地死亡。
最终他只是冷硬地道:“你怎么会死?这世间就算所有人都死了,你也不会死。”
听到他的话,裴植笑了一下:“我都没有这样的自信,你真是对我信心十足。”
他终究是没有提起自己先前在江南、在漕帮和他重遇的时候,那时自己就已经濒临死亡,若不是遇上了游天,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
“先生,我们该快点撤走了。”在两人对话的时候,在阎修身边的凤临军将士一直在听着周围的动静。
四周激战的声音在越来越少,显然在城中和敌人战斗的凤临军已经开始撤向元帅府,而军工坊方向在发出数声闷响之后,里面的交战似乎也停了下来,他们该想办法从这里撤退了。
阎修似乎因为这声打断也变得不耐起来。裴植出现在这里,但跟他说的却全是废话,他既没有见到自己想要见的仇恨跟敌视,也没有见到裴植因为自己的二度出现对自己重视几分。
他只能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从哪里搬来了这样的帮手——”他意有所指地看向了裴植身后站着的一名身穿道袍的老者,显然那些神妙手段就是由他所释放出来的,“但是没有在一照面的时候就杀了我,你的轻敌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说完,他抬手一推,就把身旁的一个凤临军将士推了出去。
那将士脸上先是猝不及防露出一丝错愕,随即额头青筋暴起,周身血管暴胀,在踉跄几步之间就炸成了漫天血肉。
“小心!”站在裴植身后的老者目光一凝,一伸手把他往后扯去。
裴植显然也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因为人体爆炸而射向四面八方的血肉朝着他的眼睛喷溅而来,在他的眼中,那极速靠近的血肉变成了一团蠕动的蛊虫,就要朝着人体最脆弱的眼睛侵袭而来。
就在即将触碰到的一瞬间,他胸口猛然涌出一股热流,有什么无形的屏障迅速展开一挡,把射向他的蛊虫全都挡了下来。
接着,漫天的血肉就猛地爆发出了团团火焰,在半空中燃烧起来,燃为灰烬,落到了两人脚边。
那些由道术点化而成的金甲战士更是无惧于这些蛊虫,就算没有火焰,蛊虫也无法近身,阎修放出这一道血蛊,针对的就只有裴植一人。
“没事吧,裴军师?”张臂挡在他身前的道袍老者问道。
前方火焰落下之后,巷道中已经不见了人,阎修在用了这么一手之后趁乱就带着人从他们面前逃走了。
“没事。”裴植抬手按上了先前胸口发热的地方,在那里放着少女分别时给他的锦囊。
此刻取出来,里面装着的护身符已经化作了灰烬,方才就是这道符挡了一下,让那血肉化成的蛊虫没有沾上他的身。
在他身旁护卫他的正是容镜从天阁带下来的其中一名太上长老,他听完裴植的话,看着地上燃烧成灰烬的虫尸,神情中带上了几分懊恼。
“此人分明是个不通道术之人,却突然放出蛊虫,若非如此,我才不会如此轻敌。”
若不是方才裴植身上的符给他挡了一下,让那蛊虫进了他的体内,想要清除保命又要费一番功夫。
他看向裴植手中倒出来的灰烬,又见后者若有所思地盯着看了片刻,才将灰烬重新装回了锦囊中,放回胸口。
见道袍老者看着自己,裴植对他笑了笑,道:“长老放心,方才有麒麟先生的锦囊挡了一下,这蛊虫确实没能伤到我。”
说完,他又玩笑一般地道,“说不定先生就是料准我有今日一劫,所以才让永安侯把这锦囊给了我护身。”
至于从面前逃走的阎修,裴植转头看向他逃离的方向,自己原本也没有打算要在城中真的留住他。
张军龙要退回凤临城,这途中还少不了阎修的出谋划策,若是换了旁人,他不够熟悉,还不好预测他们的路线。
“就这样吧,尽量多留下他们的人,剩下的就让那位大将军跟我这个师弟带回去,让他们尽量安稳尽量快的逃回凤临城。”
“在那里,才有真正的结局在等他们。”
……
元帅府,一支散乱的队伍从巷道中冒了出来,奔向元帅府,被夹在其中的正是阎修。
见身后没有追兵追上来,说明他先前那一招还是给裴植造成了一些麻烦,阎修收回了目光。
他并不指望那些蛊虫能够杀死裴植,正像他先前说的那样,这座城中就算所有人都死了,也轮不到他这个师兄。
“快,进去。”元帅府的大门已经近在咫尺,阎修催促着身边的将士提升速度往那里靠近。
他手上仍然残留着刚刚推出那个将士的触感,令他恍惚中也感到自己的掌心仿佛有虫子在蠕动。
人如果被判定没有道术天赋,那就永远也不会有,就像当初道人发现游天没有天赋就毫不犹豫抛弃他,当做没有过这个弟子一样,阎修没有修习休道术的资质,也不会因为时间过去而改变。
但是他却需要一些杀手锏,可以在陷入困境的时候让自己脱身,因此他选择了蛊虫。
这也是无垢圣母炼制出来的其中一类成品,可以让人变成蛊虫的温床而不自觉,平日里依然像普通人一样行动,只有在蛊虫破体而出的时候,全身血肉才会化成滋养蛊虫的养分,整个炸开。
他身边有几个这样携带蛊虫的将士,只不过他们自己不知道。
只是见过了方才那一幕之后,这些护卫着他从方才那处逃离的凤临军将士全都感到自己的皮肤底下、血肉之中痒痒的,仿佛有什么在里面蠕动。
所有人眼前都忍不住回放那一幕,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像刚才的那个同僚一样,被一推出去就整个人化作漫天的血虫。
这种心因性的痒意叫他们浑身不自在,不自觉地想要避开阎修,但终究是坚守着自己的职责,把人送到了元帅府。
进去之后,很快阎修就召集了府中剩下的人马,然后不多时,凭着身边近卫悍勇不畏死的冲锋从军工坊中杀出一条血路让他们趁势逃出的张军龙也跟副将一起回来了。
他的战马遗失了,现在骑着的是一匹普通的马,尽管兵符跟军工坊的密册都还握在手中,可是和之前占领元帅府,从这里前往军工坊的意气风发已经截然不同。
同阎修在元帅府中汇合后,张军龙清点了剩下的兵马,他带进城的凤临军共有几千人,除了在城中被拖住的,还有失去战力的那部分,剩余的残部就只剩一千余人。
裴植这一次实在是叫他们吃了个大亏,而城中那些氏族天天看着城中的动向,布置了那么多眼线,竟然一个都没有察觉到裴植暗中的动作。
“眼下唯有先退回凤临城,再做计较。”副将低声道,他的话得到了张军龙无声的同意。
不过短短半日就从巅峰落回低谷,个中失败的原因不能单独怪在阎修的不察上,他们自己也要负上很大一部分责任。
“退,退回去再说。”此刻的张军龙已经摆脱了前一刻被老元帅的斥责影响的情绪,找回了原本的素养,他沉声道,“阎先生见到的那些伤员确实是真的,要应对先前你主持的那些袭击,主城确实损伤惨重,战力十不存一,今夜出现的那些军队都是来自附近的几座城。
“我们唯一没算到的是裴植请到了高人坐镇,那几座城的损失不像我们看到的那样严重,所以还有兵力可以迅速响应,回去的路上想来也会被这些人继续尾随狙击。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如今要想的却是怎么从这里出去。”
听完张军龙的话,知道他找回了镇静,不再受裴植先前的那番攻心计影响,阎修也就暂时弃了同他结盟破裂的心思,转而说道:“我有安排。”
经历了江南的事,他学到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永远安排好退路,因此在入城后带人四处搜索时,他就已经安排好了见势不妙撤离的路线。
此刻城中的势头已经完全颠倒,先前在城中巷道四处横冲直撞的凤临军反过来被那些从各处冒出来的援军追着反击。
因为是要从城中退走,所以张军龙换下了身上的铠甲,穿上了普通士卒的衣服,只不过他高大的身躯和花白的眉毛依然出卖了他,他只能一言不发地将头上的头盔压得更低了一些。
阎修留好的退路是城中的一处密道,此刻想来,为了今日的布局,这样密道裴植应该拓建了不止一处。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那些援军能那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城中。
只不过这时候想清楚已经晚了,倒是这一条密道的出口在水潭,阎修已经一早命人去探了,并留在出口等待,一旦形势不妙就随时接应他们从这里退走。
张军龙的副将替代他穿上了那身属于将军的盔甲,两人身形相近,穿上之后也有以假乱真的效果,叫人难以分辨,他会带领剩下的一部分人在城中游斗,吸引众人的注意,而张军龙就跟阎修一起趁乱从密道退走。之后其他的残部也是寻找时机从城中出去,最后能有多少人逃出来跟他们的统帅在城外汇合,就要看天意了。
看着换上了自己铠甲的副将,张军龙见他一脸平静,对自己行礼:“甲胄在身,末将不能跪拜,愿主公此去平安,顺利归城,再带三部兵马夺回一切。”
张军龙握住了他的手,对着与自己相伴多年的副将沉默半晌,两人就此别过。
城中,战火逐渐平息,从几个扩建的密道中秘密的进入了城中的援军逐渐从四面八方向同一个方向汇聚而来。
元帅府,没等外面的人形成封锁就朱红色的大门打开了,俨然回来休整了一番,收拢了人手,就要带着剩下的部属冲出去的大将军骑着战马,提着标志性的大刀从里头冲了出来。
那有上千人组成的队伍追随他冲上了长街,然后分流,手举着火把分散入了各个巷道中。
黑暗中,耀眼的火光如同流星划过,然后越墙而过,点燃了堆放在墙后的干草柴火。
居民区,一时间整夜都躲在自家的宅子中不敢出门的百姓见到窗外腾起的火光,瞬间顾不上害怕,全都跑了出来,大叫道:“着火了!着火了!”“提水!快——快救火!”
整夜都没有波及到他们的战火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蔓延到了他们身上,四处起火的混乱顿时吸引走了正在聚集的援军,给了混在队伍中的几人逃离的机会。
第 332 章
“走!”密道的入口在一个地窖, 穿过了前半截,到了后面,墙壁就变得湿滑起来。
到最后前方更是出现了黑沉沉的水潭, 必须从水里出去才能够到达外面。
除了张军龙跟阎修二人之外, 与他们一同来的还有十余名凤临军。在来到此处之后, 先由将士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探路, 游向外面,等到探路完毕,确认外面有接应的人并且安全之后, 这才又折返回来,让张军龙和阎修一起从水中出去。
虽然出身边关, 但张军龙和他手下的兵也都通水性, 在水中游了不可视物的一段路之后,他们终于成功地来到了城外,从水潭中一冒出来, 就见到了在外面等待接应的人。
接应的将士看到他们, 立刻伸手把他们的大将军从水里拉上来, 还有剩下的十几名袍泽。
“没有了, 就出来了你们几个?”守在外面接应、本以为不可能用得上自己的那两个将士看着平静下去的水面,从游出来的袍泽点头的动作知道了答案。
“怎么会这样?”两人忍不住低声道。在这里看得到城中隐约的动静, 他们这几千名凤临军从一开始就顺利地攻入了城中, 掌控了局势, 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落到只有十余人跟着大将军出来的境地。
只是眼下不是多问的时候,他们帮着大将军略微弄干了身上的衣服, 然后就等待着他的指令。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从头到尾都在外面、没有参与其中的两名将士是十分茫然的。
在处理干身上的衣物之后,确定这里不会再有人出来, 这支队伍就按照阎修所说的方᭙ꪶ 向从这里离开了。
……
百里之外,山谷之中,风珉带着人埋伏在此处,只不过跟先前不一样的是,他们的队伍中多了十几个人,而眼下他身边也不止他一个。
风珉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不由地朝身边看去。在他身旁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陈松意,和他一样,也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仿佛跟四周融为一体。
原本还让他想起的人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他的思绪往回飘。
时间退后到在各方接到信号汇集过来,将城中搞得一片混乱的时候,风珉在百里之外就看到了。
“是后手!果然有后手。”风珉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裴植的安排,这是要反攻了。
哪怕隔得这么远,也可以看得到那边的动静,这么大的阵仗,难怪裴植那么有自信,能说大概率能把张军龙留下。
但是那么多的人,怎么一下子变戏法一样转移到主城里去,风珉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出来。
裴植把他的计划瞒得很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而除了他之外,这个阵营当中或许没有第二人知道他整体的安排。
那么接下来就是要在这里等待了,他们这支队伍已经在这里等待了这么久,终于要到他们的高光时刻了,在下方的山谷,随时会有他们的目标从这里经过。
而就在风珉因为那些动静而打起精神,准备抓住随时逃向自己这个方向的叛军时,却感到从山谷的另一个方向传来了动静。
那个方向?这不应该。埋伏在山间的众人心中第一时间浮现的就是这个念头。
“难道张军龙还有援军,还有后手?”
在他们想象的时候,那支从剑中朝着这个方向奔来的队伍已经很快就来到了他们目力可及的距离。
一行由十余人组成的队伍骑着快马,披星戴月地朝着主城方向赶来,正是陈松意所带的小队。
在从另外的城池经过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附近城池动兵的迹象。
军队动得很快,在他们抵达的时候只留下痕迹,不见了踪影。
这样大的阵仗是去围剿张军龙了,主城里的战场已经开始了。
这必然是裴植的安排,而到此时也看出先前的袭击中,这几座城并没有遭殃,依然保存了足够的实力。
然而这是如何做到的呢?就算是当时她在那座城里遭遇到道人的棋子袭击,普通的军队也是无法应对的。
“军师,接下来应该去哪里?”
在前方探路的斥候也发现了这些驻军的动向,自然而然地折返回来问陈松意。
她是他们这支队伍的领导者,他们也称她为军师。他们现在是要追上那支队伍,汇入到他们中间,还是要单独行动?
只是他们这么少人,单独行动的话,是起不到太大的影响的,陈松意的打算一直就是等到了之后加入其中一支队伍中,来影响战局。
她放慢了速度,再次推算了一番,依旧跟他们前往这里之前她起的那一卦结果是一样的。
少女放下了手:“不用跟上去,我们有自己的去处。”
她的卦中依然显示着最好的去处是主城百里外的山谷,那里是最好的伏击地,而且会在那里遇到同伴,也就是说那里此刻正埋伏着一支队伍。
得到明确的指示后,一行人再次提高了速度,朝着目标所指的山谷奔去,在一进入这山谷中时就察觉到了猛然紧绷的气氛。
这是因为陈松意没有刻意隐藏这支小队的气息,否则山谷中的人绝对没有办法发现他们的到来。
而在见到这支队伍之后,在山谷中隐藏了那么久的风珉就见到他们停了下来,没有朝着主城的方向去。
这个行为很奇怪,再加上他们接下来的动作,竟然是下了马,身轻如猿猴一般轻松地攀上了周边的山壁,仿佛在这里寻找着什么。
几乎是立刻,风珉就确定了这些人是在找他们!
“这些人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风珉脑海中急速地闪过了几个念头,握紧了身侧的枪。
而对方的速度太快,没有给他更多思考的余地,几乎是在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他手下埋伏得极好、没有被张军龙队伍中带着的那些道术造物发现的部署就被人找了出来。
双方在依旧黝黑的山谷中,一察觉到彼此的存在,没有说话,立刻交上了手。
金铁交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先是一处,然后又像点燃了火花一样接连在几处炸响。
因为两边修习的是同源的功法,所以催动起体内的真气、运用刀法,速度极快地一交上手就发现这般遭遇的双方交战竟然像是同伴彼此喂招一样。
同样的路数让交手的双方都愣了一下,然后开战的第一处就听到从其他各个方向、四面八方都同时交上了手,而且彼此心中都生出了同样的感觉。
“怎么这里的人/来的人用的是跟我们一样的刀法?”
因为这样的怔忪让他们的动作收缓了缓,而在这时,察觉到等在这里的队伍属于谁的陈松意已经凭空点燃了一张符,让火光照亮了没有掩饰的脸。
而与此同时,风珉的声音也在山谷中响了起来:“停手!是自己人!”
他一下就看到了站在下方的少女。而他一起身,陈松意也锁定了他的位置。
风珉看着跟记忆中没有太大变化的她,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就知道你不会错过这个热闹。”
双方汇集到了一起,陈松意带来的这一支小队归集到了她的身边,他们骑来的战马也被已经在这山谷中埋伏了很长一段时日、对周围无比了解的将士牵走藏好。
两支队伍汇集到了一起,再一次隐没在了山谷的高处。风珉自然免不了要问陈松意是从哪里来的?带来的这些又是什么人?
这些来自风雷寨的青壮有足够的跟人交手的经验,但是却不像久经沙场的老卒一样,身上有那种铁血的气息。
而且他还想问她怎么在这个时候过来了,之前又在哪里,怎么就只有她。厉王殿下呢?
然而这一切还没问,陈松意就已经先检视起了他训练出来的这支队伍。
在她的目光下,风珉本能地停住了声音。就算是在其他人面前,他也没有过这么紧张的时候。
等陈松意看完这支队伍,他才说道:“怎么样?我训练出来的队伍。”
“很不错。”
听到这三个字,风珉比听到任何赞誉都要开心。对于这个突然带着人过来,而且跟他们打得旗鼓相当,路数还如此一致的人,这些跟随风珉的将士也是十分好奇的。
虽然陈松意眼下是做着少年人的打扮,但是听她没有刻意改变过的声音,便知道她是个姑娘。
风珉没有错过自己的这些部下们好奇的目光,看了一下,索性没有对他们隐瞒。
“这是永安侯,你们所学的功法还有阵法都是出自她手。”
这一下便令这些将士都轰动起来。
而那些跟随陈松意来到此处的风雷寨青壮听到风珉的话,对这些人与自己同源的路数也就不奇怪了。
永安侯确实掌握着比他们寨子里所藏的功法更快捷的路数,而且她又出身天阁,对寨子中流传下来的阵法了解实在不稀奇,甚至他们现在能提升到这个程度,也是因为他们这一部分人一路上跟随,在途中得到了她跟游太医的教导。
既然都是系出同源,那么他们跟这些将士之间好像就一下子多了一份联系。陈松意也道:“这些是从风雷寨中出来的弟兄,受厉王殿下征召,眼下在他身边的陈将军麾下,修习的跟大家也是同源的功法。”
这样一来就越发的配合无间,不会有问题了,于是他们很快地融合到了一起,然后分归到了山谷之中,继续埋伏等待。
等到主城的动静逐渐从极高变得缓和下来之后,陈松意就在估算着张军龙的人马什么时候会到这里来。
风珉在她身边,看着她闭目沉思之后睁开眼睛,听着周围仍旧安静的声音,只问道:“等那些队伍过来之后,要如何做?”
裴植安排他这支队伍在这里,说了两种情况,眼下松意既然来了,那即将迎来的肯定是第二种了。不过裴植却没有说他们在这里等到了张军龙是要如何。
或许他是一早就把松意会赶到的可能包括在其中了。
陈松意道:“削弱他的力量,但不要完全夺去他们的战力,要刺激他们一直往张家的地盘跑,在他们身后一路追击,不让他们有任何的喘息之机,也不让张军龙有丝毫的思考余地。”
竟然不是彻底把人留在这里。风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听你的。”
接着在高处打了一个手势,将这命令向着埋伏在山谷中的整支队伍传递了下去。
他的队伍令行禁止,不会质疑主将的任何决定,更何况眼下和他们主将在一起的是永安侯。
永安侯在,那就更加不会有问题了。
第 333 章
城外, 张军龙和阎修在原本预定好的地方等待,他们没有遇到城内的人追出来,在外围也没有见到埋伏, 但剩下的人依旧警醒。
在等待了半个时辰之后, 从城中顺利地脱身、来到他们身边的人陆陆续续地凑成了一支数百人的队伍。
张军龙清点过了人数, 脸色在没有火光的林中十分的沉肃。
在他们分散在城中受到袭击的时候, 他带领回到元帅府的残部还剩下一千多人,可是等再跑出来的时候,归拢在他身边的就只剩八百不到了。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在这八百人当中还有几个是阎修那边带过来的人, 即使是刀枪不入、身带剧毒的人形兵器也在这座城里折损了。
裴植确实好算计。
在清点完人数之后,阎修也回到了他面前, 脸色跟他一样难看:“该走了, 不能在这里等下去了。”
张军龙点了点头,这就召集了剩下的这八百部众,趁着夜色从林中准备离开, 他们在攻城的时候并没有用骑兵, 在这外围留下了他们的战马还有看管的人, 此刻逃离, 就是要去看一看战马停留之处有没有被人销毁。
一看之下,他们留着战马的几处都已经空空如也, 而且还经历过厮杀, 可是却还剩下一处, 共有数百匹马,这叫人松了一口气。
“智者千虑, 必有一失。”就算是裴植也不能算到一切。
张军龙重新骑上了马, 剩下的数百人则在背后跟随。
他们这就出发回往张家辖下的城池,在路上若是有机会能够抢到马匹, 尽快地提速回去,那就最好不过了。
这支残余的队伍很快在夜色的掩护中从这里离开了,至于身后那座城中剩下的人能够抵挡多长时间,又有多少人能活下来,就不是他们所能想的了。
在离开的过程中,不是人人有马,自然前进的速度减慢了一部分,而且一路上还要提防着前方有埋伏。
不过也许是因为他们运气好,在离城的过程中,一路上都没有遇到阻拦,仿佛那些仓促前来驰援的各城驻军根本没有想到要留下人在外围阻拦他们,自信得仿佛能把他们完全留在城中一样。
这样一路保持最快的速度疾行到了百里之外,来到了他们先前来的时候经过的那座山谷。
在进入山谷的时候,队伍慢了下来。他们在来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山谷中有埋伏,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隐藏的气息,顺利地就过来了。
可是现在,在人数锐减又吃了败仗的时候,要再踏进这座山谷之中,就需要比先前更大的勇气,也不由得提起了更多的警惕。
在山谷前停住脚步,看着这座安静无人的山谷,阎修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我若是裴植,前面那么顺利的一条路,无人阻拦,就是为了降低我们的警惕性,等到这里之后埋伏一支军队,把我们彻底留在这里,让我的那几个人走在前面先去。”
张军龙照他的安排做了。为将者,他同样知道这里布置埋伏能够把他们全部留下来,走到这里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于是这支剩下不到八百人的队伍由那几个人型兵器在最前方开路,形成了一只短而尖的尖刀阵型,向着没有亮光的山谷中突入。
前方一片黑暗,在视力被彻底剥夺的时候,其他感官就变得敏锐起来,山上的风吹草动和一块石头滚落的声音在他们耳中都无限地放大了。
张军龙和阎修骑在马上,马蹄上依旧包裹着布,使得马蹄声无比的沉闷,一下一下在山谷中的路径上行走,这声音也回响在所有人的耳边。
前面半段风平浪静,没有任何的动静,等走到最后一段的时候,山谷上传来了异动,几乎是同时,数十颗巨石从山上滚落下来,朝着走到了山谷之中的队伍砸去。
“小心闪避!”
张军龙见到这毫不陌生的滚石陷阱,毫不迟疑地下令躲避,而他所骑的战马并不像他的坐骑那般与他心意相通,所以在巨石滚落的时候受了惊,躲避时有些难以操控,他勒紧缰绳,几乎将马的嘴勒出血沫来,才强行让它安定了。
那些滚落的巨石给行至山谷中间的队伍造成了一些损伤,更重要的是堵住了前方的去路,还有后方,将他们包围在这当中进退不得。
滚石之后就是从山上亮起的战旗。严修和张军龙看到那旗帜上亮起的是一个“风”字,两人从来没有在边关见到过这样一面旗帜,一时间无法将埋伏在这里的人跟所熟知的任何一名将领联系起来。
但是那些从仿佛空无一人的高处冒出来的勇猛将士已经沉默地朝着下方发起了冲锋,仿佛他们进攻完全不需要发声号令,就如沉默的鹰隼朝着下方的猎物俯冲下来,发起了攻击。
已经有所准备的凤临军也做好了和他们交手的准备,然而在甫一交手之际,就感觉到这些朝着他们袭击而来的人力量跟他们在城中所遇到的那些守军驻军完全不一样。借着下冲之势,那沉重的力道几乎让每一个硬接他们一击的人都踉跄地后退几步,眼中闪过惊异。
张军龙手中长刀格挡,同样跟杀到自己面前的战士交上了手。“铿”的一声,他手中的长刀上传来前所未有的巨力,令他几乎脱手。他看得清楚,这冲到自己面前的分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将士,甚至还不是这支队伍的首领,却有着这般惊人的力量。
而且交战之后,更是感到对方的刀法也极其的精妙,不似军中流行。张军龙控着身下重新安静下来的战马,借着位势之高暂时压制住了这个冲到自己面前的袭击者,确定了自己这剩下的八百人会在这支队伍手中吃大亏。
他身边有将领在交战中大声怒骂:“你们是哪家的军队!你们的将领是谁!”
然而这支沉默的队伍并没有人回答他。张军龙看向山谷上方飞扬的那面旗帜,那个“风”字在穿透云层的月光中十分的显眼。
风珉和陈松意二人还在高处没有现身。这是风珉第一次检验他的队伍在交战中实力的机会,他站在高处才更好地看清楚。
见到下面的战况,张军龙身边带着的精锐凤临军尽管是经历过一场败仗,精力消耗,可是在他的陷阵营面前显得丝毫没有还手之力,这也让他出乎意料的惊喜。
在他看到下方张军龙扫上来的目光时,他眯起了眼睛,十分想在这个时候下去试一试这位镇西大将军的长短,然而在他有所动作之前,他身边的少女却先一步有了动作。
只见她起了身,拔出了背后的长刀,对着同样还留在山上、没有加入战斗的那些风雷寨年轻人打了一个手势,然后准备下去。
“阎修准备动手了,我去迎一迎他们。”
说完没有给风珉反驳的机会,她就直接纵身一跃,从高处几个纵跃落了下去,加入了战局当中。
风珉看着她,回想起当初离开京城前往江南的时候,在那山谷中一战,是自己带着人在山谷中和那些麻匪交手,而她站在高处指挥,这一次仿佛一切都反了过来。
陈松意没有展开力量,而是压制在了跟其他人一致的程度,带着后面那十几人毫不起眼地、就如水滴一样汇入了战局当中。
因为功法和阵法同源,他们的加入没有给下方的陷阵营造成阻碍,让他们的战斗节奏依然顺畅,甚至见到永安侯入局,而且战斗力和他们一样,这些将士还更加振奋了几分。
难怪他们的将领一直将永安侯挂在嘴边,果然不同。
阎修被几名凤临军护在身后,在战斗中闪避着刀光剑影,没有近身,虽然有几分仓促,但并不狼狈,还能够看清战局,指挥他们应对。
这支埋伏在这里的队伍虽然凶悍,但缺点就是人数少,甚至不到他们这支残部的一半,无法完全封锁住山谷,只要找到机会打开一条路,他们还是能够出去的。
不管是用毒还是用其他,这些人都抵挡不住,而当看到山上又有人下来的时候不过是十几人,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加入战局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确定他们没有后手之后,他便准备动手了。那几个在和最多的陷阵营将士战斗的人形兵器在接收到命令的时候同时放出了剧毒。
这带着剧毒的血雾敌我不分地朝着周围扩散,将前方那一片战场笼罩在其中,而在阎修身边护卫他的那几个凤临军更是在专心回护战斗时感到自己肩上被人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就朝着前方扑去,然后跟他们那个在巷道中自爆、化成漫天血雾的同僚一样,也在猝不及防的惊恐中化成了漫天弥漫的血肉。
这两下异动使得战局猛地一变,在高处看着下方的风珉更是一下子直起了身。
血雾笼罩处空出了一个出口,那些释放出毒素的人型兵器还站着,可是在他们周围却倒着一圈的凤临军和陷阵营。
而飞散的蛊虫血肉没有遇上火焰,很快就孵化生出了翅膀,朝着四周飞扑而去,活人的血肉吸引着它们,叫它们往里钻。
面对这样奇怪的一幕,就算是有着八门真气在身,可以跟无垢教制造出来的人形兵器斗得有来有回、旗鼓相当的陷阵营战士一时间也无法抵挡,往后退去。
“走!”
阎修的声音响起,让张军龙也从这些诡异的画面中回过神来,这就要带着剩下的人朝着空出来的缺口那里逃离。
可是这种无序的攻击不光是冲着他们的敌人,他们自己的人也同样沾染到了蛊虫跟毒物,很快就在逃离的过程中痛苦哀嚎摔倒,而他们所骑的马更是蛊虫的攻击对象,跑没几步就嘶鸣着倒下。
阎修全然不在意这些伤亡,只一门心思地朝着打开的缺口冲去,在来到那里的时候却看到血雾之中有人拦路。
他想也不想,就再次推出了身旁的另一个凤临军,令他再次自爆成一蓬蓬血雾,蛊虫顺势朝着前方拦路之人袭击过去。
然而这一次,那些蛊虫却没有这么轻易就袭击到对方身上了,在阎修的目光中,对方身上似乎有光芒一闪,就将那些朝着她冲去的蛊虫弹了开来,正是那无形的屏障阻隔了血雾跟蛊虫不得向她靠近,所以她才能安然在这里等着阻拦他们。
下一刻,刀光一闪,阎修就听到无数战马悲鸣,他自己身下骑着这匹也同样如此,四条腿齐声而断,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
还有护卫在他身边的战士和那些人形傀儡,全都承受不住这重击,倒飞出去,撞在山壁之上,撞得山石碎裂开了,将他们掩埋在其中。
这群人当中竟然还有高手,如此危险!
尚有行动能力的凤临军立刻聚集到了张军龙身边:“大将军快跑!”
阎修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这非人的力量就和道术一样,也是他所渴望却无法拥有的,转瞬之间便能改变战局。
这又是裴植从哪里找来的人?
而对方在发出这一击之后似乎力竭,没有再能发出同样的攻击阻拦,可是已经给他们造成了足够的威慑。
“走!”
在剩下的人的扶持下,阎修和张军龙骑上了其他完好的战马,从这打开的口子处突破了出去,将这支埋伏在山谷中的队伍留在了身后,带着死伤过半的凤临军冲出重围。
在他们离去之后,山谷中起了一阵清风,将弥漫的血雾吹散了,露出血雾之下受伤倒下的陷阵营将士和凤临军。
凤临军不得动弹,身中剧毒感到痛苦,但是知道大将军和阎先生已经突出重围逃了出去,所以他们在剧痛之中还有一丝畅快。
可是当看到血雾吹散,那个突然出现在前方、一刀就削去了他们众多力量的人出现,紧接着周围那些同样中毒倒下的敌人就像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这些倒在地上的将士就瞳孔收缩。
“你你们……”他们没有中毒,他们倒下都是装的!
而陈松意只是调动天地元气形成水雾,在山谷上空画了一道符,很快就引来了一阵风,一场雨。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冲刷着夜晚的山谷和草木,那些弥漫的毒气被消解,钻进了人的血肉中的蛊虫在遇到这场雨的时候也化作了青烟,被净化干净。
所有哀嚎的声音都停了下来,只有那些被她斩断了腿的马依然在痛苦之中,然后那些陷阵营的将士就终结了它们的生命。
被轰击在山石上,由刀剑固定住了手脚、不得动弹的人形傀儡也在遇到这场雨之后从内部开始崩解,血肉消融,变成了颜色诡异的骨架。
鲜血流淌着,被雨水冲刷,由浓转淡,渗入泥土之中,受了伤的将士在雨水冲刷之后服下了药,包扎伤口。
风珉来到了下方,这一战检验他带出来的这支陷阵营的成果已经足够令他满意了,而他们俘虏的这些凤临军经过了陈松意刚才叫来的那场雨,身上的毒也没有继续扩散,但也失去了战斗力,只能接受作为俘虏的事实。
风珉看着她,然后开口道:“一段时间不见,你更厉害了。”说着看了一圈地下的俘虏,问道:“现在该怎么做?”
陈松意道:“休整一下,让受伤的将士看管这些俘虏,然后我们再继续追。”
“不用派人追上去?”风珉挑眉,“要是让他们逃了——”
“逃不了。”少女平静地道,“我的人已经追上去了。”
夜色中,那个身穿黑色衣袍、戴着一张螭吻面具的人正像鬼魅一样在阴影中掠过,缀在这支折损过半的叛军背后。
进入山谷之前原本快八百人的队伍,现在这一下就剩下不到四百,而且除了一部分是折损在这支埋伏的人手中,剩下的都是在突破时阎修放出的蛊虫和血雾中折损的。
只不过他们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此并没有抱怨。然而在面对阎修的时候,终究是下意识地避开,并且也不知道自己身边剩下的同袍有哪一个是会突然化成漫天的蛊虫,又有哪一个是身带剧毒的。
阎修并不是没有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畏惧,但他并不在意,他只是感到自己的脖子上有痛楚和痒意,仿佛被什么叮了一口,令他骑在马上向前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住想要伸手去抓挠。
“裴植……”他再想起这个名字,心中就涌出了越发浓烈的恨意。他放了一把尖刀在这里,就为了在这个时候狩猎,他们甚至没有把这样一支军队留在城中,要是像刚才那样的一击用在守城时,他们的人想要攻进去谈何容易。然而他就偏偏狠到可以让城中经受战火,也要把这最后一击留在这里。
只可惜到底还是没留住他们,自己放出的那些东西足够让这支队伍损兵折将了。
在他们逃出山谷之后,接下来要往哪条路去?张军龙派了人前来让阎修选择。阎修忍住了抓挠后颈的冲动,做出了选择,“走山林。”
等后面那些人缓过来还会追上的,甚至很可能走大路附近的城池也会派出人在那里拦截。
山林的路虽然难走,但却可以摆脱他们。
张军龙采纳了他的意见,在回去往凤临城的路线上选择了有山林经过的路,带着剩下的残部一头扎进了山林之中。
夜色还没有褪去,经历这漫长的一夜,入林之后,点亮的火把让他们终于生出了一丝安全感。
而这个时候,阎修感到身后的痒意已经扩散到了大半个背部,在火把点亮之后,将手放到面前一看,就见到自己的指缝中都是血,显然是抓挠得狠了,肩背后面的皮肤已经被他抓破了。
在看着指缝中残留的血迹跟背上那仿佛越发深入骨髓的痒意之后,他脑海中仿佛闪过了什么,但是没能抓住。
而在派出去查看是否有追兵跟来的人回来,确定周围暂时安全之后,他们也暂时停下来休整。张军龙下了马,在部下升起的火堆前坐下,看着跃动的火光。
阎修也过来了,张军龙看了坐下的他一眼,没有说话。阎修没有再抓挠自己的脖子,开口道:“走这条路回去会比原本多耗费将近一半的时间,缺少了马,路上耽搁的时间会更长,需要想办法再补充一些。”
张军龙道:“将士们都累了,要让他们休息两个时辰再赶路。”
他们身上的干粮已经耗尽了,在进了主城之后又没有补充,现在经历大战,饥肠辘辘,要找东西吃,已经派出人去林子中寻找了。
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也就是让他们恢复一点精力罢了,但张军龙不敢在这里多休息,而且在路上耽搁的时间越长,从主城传过去的政令抵达的可能性就越高。
虽说张家把三座城市里的如同铁桶一块。但是在来自元帅府的政令之下,人心会动摇,他们回去要面对的情况更加复杂也是有可能的。
“还是要快,要尽快回去,只要龙盘、虎踞、凤临三成的兵力都集中到手中,不管裴植想要做什么,都要考量考量。”
张军龙想着,就看到一贯优雅的阎修此刻姿势有些别扭,似乎总是忍不住伸手去背后抓挠,而且似乎这样也难解身上的痒,于是眯起了眼睛,“先生怎么了,可是在方才受伤了?”
阎修的手段也是狠厉,以人身养蛊,放出来的蛊虫铺天盖地,威力惊人,就算他是将蛊养在了自己的将士身上,张军龙也没有跟他计较,因为跟这样的人合作就是预计了这一点。
不过阎修此时的异状却是令他在意。
阎修仍旧没有停止抓挠,一边用着能把皮肉挠穿的力气在痒处抓挠,一边回道:“无碍,就是被虫子叮了一口。”
这个季节山林中的蚊虫繁多,被咬一口也正常,可是张军龙看他的状态明显就不对,而且阎修好像自己也没有察觉。
他等待着阎修将手收回来,准备看一下他的手指,就在这时,却听到林中传来数声惨叫,接着就没了动静。
坐在火堆前休憩的张军龙一下子起了身,一双鹰目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多时,一个出去寻找食物的凤临军从林中跑了出来,脸上带着血迹和惶恐,一见到张军龙立刻说道:“林中有鬼,将军快走!”
话音刚落,一条从暗处伸来的藤蔓就一下子缠住了他的脚,猛地一拉,把人从原地拖进了黑暗的树林中,再没了声息。
“有追兵追来了,准备撤离!”张军龙瞳孔一缩,立刻对着在原地休整的部下下达了命令。
他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就算世间真的有鬼,在他们这种沙场征伐的人面前也会被他们身上的血气煞气惊退,此刻在林中的只可能是像山谷中的那些人一样实力惊人、手段诡异的追兵。
不知来的是一人还是几人,所以他们还有脱身的希望。
“走,立刻走!”
做下决定之后他转了身,见到还坐在地上抓挠不停的阎修,于是一把将人拽了起来,然后就看到阎修抓挠后背的手上满是血,指甲缝里还粘着肉屑。
而他的衣服上也被血迹渗透,显得血迹斑斑,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张军龙瞳孔再次一缩,一把抓住了阎修的手,将他背后的领口往下一扯,看到了他背上蠕动的血色蛊虫。
第 334 章
张军龙惊得松手后退一步, 阎修却依旧恍若未察自己身上的异状,更无法像先前一样迅速反应过来,谋划下一步的行动。
他身上的蛊虫多半已经深入骨髓, 甚至可能已经吃尽了他的脑中, 才让这个一贯敏锐的人失去了原本的反应力。
张军龙眼中闪过犹豫之色, 在带他走和抛下他之间来回拉扯。
但他终究还是把阎修的衣服紧了回去, 然后命人牵来一匹马,将人推回了马背上:“走!”
蛊虫虽然入体,但他既然还能活动, 就说明还有救,而自己回去之后要向着主城兴兵, 用武力来夺取边关的执掌权, 就要借助无垢教的力量。
而阎修是他跟无垢教之间的沟通人,这个时候还不能失去他。
怕阎修因为无法专注控制自己的身体,从马背上摔下来, 张军龙还让人用布条将他绑在了马背上, 这才从他们暂时落脚的地方离开, 继续朝着山林中深入。
队伍随着越往林中去, 气氛也越是紧张,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这个时候最是黑暗, 而原本都已经停下来休憩, 却不得不再次跑起来好摆脱背后追兵的凤临军全都感到比先前更加的疲惫。
任谁都知道,原本提起来的一口气因为暂时的休憩而松懈了, 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就又再次奔行起来, 涌上来的疲惫就越发翻倍。
他们在林中没有点燃火把,只是凭借目力越过障碍, 朝着前方走,背后那在林中袭击前去寻找食物的将士的敌人仿佛鬼魅,如影随形,每一次他们穿过一片密林再出来,队伍末尾就会悄无声息地少了一两人。
一开始他们在沉默的奔行中,这样的人数缺少还没有被发现,可几次之后队伍短了一截,原本走在后端的人发现自己成了最末位,他们终于意识到了:“有追兵,追兵在身后!”
“小心,我们的人在不停减少!”
听到从后方传来的声音,前方的队伍也不免紧张起来,骑着马几乎是在最前面开路的张军龙听到身后有人追上来的动静,来的是他身边如今充当副手的一名偏将。
偏将一上来就对着他低声道:“大将军,阎先生看着不好了。”
本来在专注寻路的张军龙心中一跳,回头看向阎修所在的方向,就见原本应该骑在马上的人如今已经趴在了马背上不省人事,如果不是先前绑在他身上的布条将他跟马固定在一起,说不定走着走着就要掉到地上去了。
顶着身后鬼魅般的追兵带来的压迫感,本来一心想要快点走出这一片山林的张军龙不得不调转马头来到了阎修身边,看到他背上衣服的血迹扩散越发深重,而在他的衣袍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
都不用掀开,张军龙就已经想象到了底下的景象,额角的青筋不由地跳了一下。
但幸好那些蛊虫还被拘束在这具躯体中,没有像先前山谷中阎修为了脱身被推出去的那两个将士一样直接炸开,袭向四周,所以张军龙对偏将叮嘱了一句:“看好他,不要让他摔下去,也不要离他太近。”
到了非不得已的时候,就算会失去跟无垢教之间的桥梁,他也会放弃阎修放弃,毕竟眼下尽量地保全力量才是最重要的。
越过密林,空气中隐隐有了水声,对缺水的凤临军来说,遇见水原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是他们这一路过来都没有摆脱身后的追兵,甚至在快要抵达密林边缘的时候,身后传来的动静更多了,像是从原本追来的从一个人变成了数百人。
不可避免的,在脱离密林的瞬间他们就再次跟追兵爆发了激烈的交战,原本来到密林之外的人都被拖了回去,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惨叫:“啊——!!”
从林中射出密集的箭矢,朝着他们激射而来,洞穿了这些凤临军的四肢,穿透了他们的盔甲,让他们血流不止。
那些难缠的对手再次追了上来,为首的那人他们都记得,身材比其他人都要矮小,却是挡在阎修放出的血雾之中丝毫不沾,然后一刀就让他们折损了几十人的高手。
对方一出现,张军龙麾下的将士就立刻毫不犹豫地围攻了上去,想要拖住对方的脚步,给大将军争取离开的时间。
“大将军快走!”为他充当副手的偏将疾声道,“我们来拖住他!”
个人的勇武在这种等级的高手面前没有意义,想要用军队来对付他,又必须要有百倍于现在的精兵,才能对这种高手造成威胁。他们的性命会留在这里没关系,只要大将军回到凤临城,能够扭转局势,一切就值得。
没有迟疑,看到自己剩下的将士和追上来的追兵苦战,张军龙带着最后的几十名骑兵和被捆在马背上的阎修就离开了这里。
天边此时已经隐隐透出一点光亮,黑夜要结束了,逃亡的时候在暗中尚能隐藏,等到天亮之后如果不能跟这些追兵拉开距离,那就必定会被追上。
马蹄飞踏,溅起水花,张军龙带着剩下的几十名凤临军将士骑着马从水流中踏过。
身后的那些追兵究竟是怎么追上来,怎么锁定他们的?张军龙心中盘旋着这样的念头。这些人既没有带猎犬,也没有带其他的工具,难道真的是裴植算尽了自己的路线,无论他们怎么跑,裴植的这些爪牙都会追上来,将路封死吗?
张军龙驱着身下的战马越过溪涧,带着剩下的人朝着前方奔去,却没有注意到在阴影中始终有一道黑影在随行,于沿途留下了并不明显的标记。
在逃离山林之后,他们又跑了许久,在战马精疲力尽之时终于找到了地方停下来休息。
护卫在张军龙身边的凤临军依然警戒,哪怕疲惫也始终盯着方圆数里的风吹草动。
而被绑在马背上的阎修被放下来,人已经没了意识。
负责看着他的将士见到他背上的血迹,去不远处采了止血的草药回来,就看到大将军站在了树下,用刀尖挑破了阎先生背上的衣服,露出底下的背脊来。
只一眼,这名将士就感到了几欲作呕——只见从阎修的脖颈开始一路往下,他的背脊一片血肉模糊,看不到一点完好的皮肉。
随着附在上面的衣料被刀尖劈成两半挑开,那些蠕动的血肉也像脱离身体的碎屑一样掉落下来,落在草地上红白分明。
看到这一幕的将士脸都白了,强忍住了吐意:“这些虫子……”
张军龙站在离地上的人不远的地方,手中长刀向着旁边的草叶扎下,将上面的蛊虫一下扎成两半。
那两半蛊虫依旧在不停地动着,生命力顽强,相比之下趴在地上的阎修就像是风中残烛,生命随时都可能消失。
“反噬。”张军龙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字,“阎修驱使蛊虫退却军队,使自身一时脱困,但他的蛊虫并不受他约束驱使,攻击人的时候不分敌我,也会攻击他这个主人。”
所以,这虫子大概就是从山谷撤离的时候飞到他身上的。
张军龙收了刀,阎修身上的血肉大多蛊虫化,而且开始离体了,一旦他死亡,这些蛊虫就会失去□□的束缚朝着附近的活物飞去,要寄生在下一具身体上。
“把他留在这里。”留下这句话,张军龙就准备带着剩下的人从这里撤离,只把驮着阎修一路来到这里的那匹战马留在这里。
而原本也对这个看似温文无害,实则心狠手辣的阎先生没有什么敬意,反而因为他拿自己的同袍来养蛊的行为对他感到畏惧厌恶的凤临军将士无人反对。
他们将阎修留在原地,放弃了这个休憩的地方,很快再一次骑上战马,从原地离开。
在他们离去的时候,被放在树下的阎修还有呼吸,身上的蛊虫还在他的血肉中,没有失去束缚,但张军龙知道他很快就会死,而他死了以后,自己要再跟无垢教联系,或许就要亲自去他们的驻地一趟了。
无垢教里没有普通人,负责来跟自己联络的阎修就是唯一的一个非异类,没了他,等回到凤临城之后要再去无垢教同他们协商,或许就要直接面对那位无垢圣母。
希望那位无垢圣母懂得局势,不会太过难以沟通。
马蹄声很快远去,剩下阎修一人在树下苟延残喘。
被留在他身边的战马也安安静静地低头吃草,没有从这个人身边离开。
一阵风吹过,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刚刚张军龙和他剩下的部属停留过的地方。
在她身后,有更多的人赶到,而少女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让身后的人停下,自己独自走向了树下。
阎修背上还盖着他带血的衣服,底下蛊虫蠕动的幅度越发剧烈了。
从在山谷中为了脱身放出蛊虫,被陈松意的符箓反弹回去,让其中一只蛊虫近了身,从颈后钻入体内到现在,阎修整个人都变成了蛊虫的容器。
跟那几个被他用来养蛊的凤临军将士一样,他现在也只有外壳是完整的,全身的血肉都已经化成了蛊虫的养分,滋养它们壮大。
陈松意一靠近,阎修体内的蛊虫就生出了一阵躁动,对它们来说,这具躯体已经快要崩溃,再没有血肉可以供养它们,它们本能的要寻找新的躯壳再去吞噬血肉。
被留在阎修身边的那匹马原本是它们的目标,可是当陈松意靠近之后,它们就在她身上感觉到了更强的吸引力。
寄居到马的身上,它们只是能吞噬那匹马的血肉繁殖壮大,但如果到了她的身上,那它们就可以进阶成另一种形态。
因此,哪怕这具身躯此刻还没有崩溃,也已经有无数的蛊虫从阎修的衣服底下钻了出来,飞蛾扑火一般要扑向来到近旁的陈松意。
十几步之外,众人看到这一幕几乎下意识地想要上前,然而被风珉拦住了。
那铺天盖地的、自地上的人形中升腾而起的血红蛊虫如同一团血雾,蜂拥向站在两步之外的少女。
可站在那里的人只是抛出了一张符,符纸凭空燃烧起来,金色的火焰就同时在漫天的蛊虫身上燃烧起来,叫它们吱都没吱一声就被烧成灰烬,甚至没有半点残余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在陈松意的视野中可以看到无形的气运从地上已经变成空壳的阎修身上升腾起来,缓缓地流向了她。少女一伸手就接住了那无形的气流,缓缓地握紧了五指,在原地感应了片刻这熟悉的气运回流。
等她牵起一旁的战马转身离开的时候,一张符飘落到了地上,自动燃烧了起来,烧掉了地上沾满血迹的衣物和没有生机的空壳:“收拾干净了,走吧。”
……
……
从前面剪除了张军龙身边的人,只剩下几十名骑兵之后,螭吻就放慢了速度,尽管一直追在他们身后,但两三日才会除掉一个人。
再加上根据他留下来的标记一路追踪上来的陈松意跟风珉,时而分散、时而集合的追击,毫无规律可言,只让张军龙和他剩下的部署都精神紧绷,哪怕放下了阎修这个累赘,依旧是不得安宁。
在白日他们不敢停下前进,等到了晚上又不时会失踪一两个人,一旦发现有人失踪,就不敢在原地停留,又要继续前行。
几日下来,这支队伍中所有人都是满眼血丝,精神萎靡,紧绷到了一定的程度,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惊动。
再加上因为选择进山,所以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人,不能让他们补充物资,更没有机会更换坐骑。
唯一支撑他们的信念就是要回去,等回到了凤临,大将军就可以再次聚集起大军反击,再不怵后面这些戏耍他们的追兵。
相比起他们的狼狈,负责一路追击的风珉等人就不同了,由于不用担心追丢了前面的目标,也不用封锁他们的路线,所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休息。
而在开始了长途追击之后,风珉的队伍才意识到了他们所修习的《八门真气》有多么强悍——一旦体内修出了真气,不但可以让他们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而且真气运转还可以让他们维持良好的身体状态,不会轻易感到疲惫。
一直在城中训练自己的兵马,还没有机会上战场的风珉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这一点,在林中穿行追击的时候甚至还有余裕跟陈松意感叹。
少女则回应道:“本来修习八门真气训练出来的精兵最擅长的就是长途奔袭和干扰。”
草原铁骑固然来去如风,机动性极强,一旦回到草原之上就无人能敌,可是前世她的父兄带着从风雷寨出来的兵,就是能在草原上打得他们溃不成军。那时候草原人听到他们的名字都是如芒在背,一旦被咬上就是钝刀子割肉,直到死亡才能终结。
这一次享受这个待遇的就是张军龙了,吃这样一个大亏,栽在风珉和他的队伍手中,他怕是会记得清清楚楚,到死都忘不了。
又追击了七八日后,他们终于脱离了荒无人烟的山林。
连赶了十几日路,还跟在张军龙身边的的凤临军全都委顿不堪,只凭着最后一口气撑着。
眼看即将抵达最近的虎踞城,这一日,他们终于遇到了在那些神出鬼没的追击者之外的人。
听见不远处的路上有马车行驶的声音,这些被追了一路,缺衣少食,所有人都瘦了一大圈的凤临军立刻警觉起来。
在查探之后发现官道上来的并不是追兵,而是一支看似普通的行商队伍时,他们就立刻有了从他们身上补充物资的心思。
如果是在平时,张军龙不会放任他们去这样做,他们也不屑于做这样的事,可是在经历了连日追逃之后,尽快获取需要的东西补充体力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这支由十几辆马车组成,走在前往边关三城的官道上的队伍就看到路边的林中钻出来一行人。
为首的车夫叫了一声“停”,车队立刻停下了前进,马车上的车夫警惕又疑惑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只见对方身上都穿着盔甲,可是却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军不像军,匪不像匪。
但不管这些是伪装成军队的匪徒还是真正的军队,在秩序稳定的边关三城的官道上拦路都是十分诡异的事情,于是为首的车夫立刻高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然而面前这些拦路的人却没有回答,只是纷纷抽出了自己的兵器:“我们是什么人你不需要知道,只要把你们的马车和物资都交出来。”
出来劫掠车队的凤临军虽然并不以在这种时候来夺取平民的物资为耻,但却还没到让自家大将军也参与其中的程度。
所以当他们来到官道上拦下这支车队时,张军龙还在官道旁的林子里休憩。
他闭目养神,听着风中传来的动静,然后耳朵一动,听见了长刀出鞘的声音。
动手了?他睁开眼睛,看向了远处的官道,就见到那支车队的人竟然也拔出了兵器,丝毫不惧地迎战上来。
为首匪气横溢的两人还一边上前一边道:“你们也不打听打听车上是什么人,居然敢来劫掠?!”
没有预料到这支车队竟然有这么多人,而且个个都带了兵器,出招之间还颇有章法,在和他们对上后,凤临军一时间落了下风。偏他们又不能在这时候自报家门,只能强硬地继续原本的计划,想将眼前这些人打败,夺取他们的车马。
可张军龙的神色已经变了,他看得清楚,这支车队除了为首赶车那几个不是军中出来的,剩下的都是行伍出身。
自己的这些部属在路上选择一支车队来夺取物资,竟然撞上的就是某城驻军,这究竟是巧合,还是陷阱?
第 335 章
若是陷阱, 他们就很有可能会在这里被拖住。思及此,张军龙对着留在自己身边护卫的两名将士道:“我们过去。”
能抢就抢,不能抢就要赶紧脱身, 迟则生变。
听从他的话, 那两名留在林中的将士便和他一起上了马, 朝着外面突袭而去。
“竟然还藏着有人!”
在车队前方, 跟这些突然冒出来拦路的人交上手的匪气车夫看着从林子里冲过来的那三骑,顿时爆了粗口。
原本还紧张,但看到来的就只有三人之后却是放松了一下, 接着想也不想就脱离了战场,朝着那三人迎了上去。
在他看来, 这支队伍在这外面转悠都不知转了多久了, 连抢东西都抢不赢,还能有什么战᭙ꪶ 斗力?
可是在他跟冲在最前面的张军龙交上手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从那把刀上传过来的力道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施展出来的。
后面来的这个像是这队人马的首领, 虽然看起来年纪大了, 眉毛都花白, 但是却骁勇无比, 就算是在面对大小姐的亲舅舅时,他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压力。
跟此人一交上手, 张军龙便知道这不过是个小角色, 外强中干, 自己几刀就可以把他斩于马下。
他也没有留手,不管这些人是谁, 既然已经见到了自己, 那就把他们都留在这里。
他运足了力气,挥刀横砍, 就要朝着这一个胆敢只身迎上来、不知死活的人劈砍下去,将他当头劈成两半。然而刀尖还未至,他的头顶就有一杆银.枪破空而来,直直地朝他激疾射过来。
张军龙在马上,上身朝旁边一避,以手中的长刀回刀格挡,将这支力道惊人的银.枪格挡出去。
那银.枪绕他身后盘旋了一圈,又被重新收了回去,一个身影飞跃而来,抓起那个差点在他长刀下毙命的车夫,接住飞回来的银.枪往后一跃,避开了张军龙的攻击范围。
张军龙一看,来的却是个妙龄女子,一身红衣似火,一头乌发束成利落的马尾,放下她那不成器的手下,拄着银.枪,便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身在边关,张军龙没有见过面前这样的年轻女子,一直在蜀地活动、没有来过边关的薛灵音自然也不认识他。
只不过这些人青天白日就到官道上来拦截她的车队,然后面前这个看着是他们首领的老汉又想劈了她的手下,所以妙音女侠没有打算就这么算了。
把身后的手下往旁边狠狠一推,说了声“老实呆着”,她就提枪迎了上去,跟张军龙交上了手。
她的枪法轻盈,人也如同游走的风一般,出行不定,绕着张军龙的马横枝斜出,从各种诡谲的角度出招和他交锋。
在张军龙身旁护卫的两名凤临军将士见状也是想要出手干涉,拦下这个枪法极好的女子。
他们在山谷已经跟风珉手下的阵营交过手,后面又被他跟陈松意一路追击,对善用枪法的人本就已经有了阴影,眼下又遇到一个枪法出众的年轻女子,全都精神紧绷,又不时幻视刺来的是另一杆银.枪。
“大小姐跟那老头斗上了!不能光看着那老头欺压大小姐!”
“打他们!”
薛灵音的几个手下突破了战局,把那些因为大将军现身而又焦虑了几分的凤临军交给那些兵,自己则大叫着朝着这个方向扑了上来。
他们没有办法介入薛灵音跟张军龙之间的交锋中,自然就针对上了张军龙身边的那两个护卫,把他们跟战局隔开了。
出身战场、杀伐无数的张军龙在马上的打法都是大开大合,若是在他精神完好的状态,要对付虽然枪法出众,又出身江湖、身法灵动的薛灵音是能够克制她的,可是在奔逃了一路,没有补给也不得休息的情况下,状态不行,想要压制她就不可能了。
薛灵音也察觉出了他的身份不简单,在两人长刀与银.枪交击传来巨大的反震力令她身轻如燕往后跃出一段距离后,便一横手中长枪,质问骑在马上的人:“阁下是什么人?你不是寻常流匪,更不是寻常将领,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来劫掠我的车队?”
她是接到了陈松意由凤临城发出的信,立刻带着人出发前来凤临城,接回那些失踪的孩童,所以才会准备了那么多辆车。
而且因为她是要往边关重城走一趟,觉得她身边的人手都不够靠谱,所以舅舅才点了自己的亲卫八十人,护送她走这一趟。
她原本正在马车上休憩,结果就这么一小段功夫,就有人来劫掠他们了,而且看起来身份还如此特殊。
边关眼下究竟是个怎样的情况?为何这样的正规军也会对着他们这样前往边关重城的平民车队出手?
张军龙也察觉到了这个年轻姑娘的身份不同,自然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只冷声道:“想从这里过去,留下你们的车马辎重,自行离去便是,问这么多无益。”
薛灵音的脸色也收了几分,原本横指的枪头重新调转,指向了张军龙,“那就是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既然是坚决不告诉他们为什么要来抢他们的车马跟辎重,又拒绝告诉身份,那就只有打一场。
打赢了便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又是为什么要来抢他们的东西了。
……
……
官道上无人经过,双方在此陷入苦斗,无论是哪一边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遭遇强敌,更没有想到在眼中本应该可以被轻松拿下的对方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拿下。
最后是张军龙觉得不能在这里纠缠下去,动静过大,迟早会引来旁人,而且他们身后的追兵说不定也会很快到来,不能在此消耗下去,于是才下了命令,召集了自己的人马退走。
薛灵音的人也没有追上去,一来他们来到边关有自己的目的,是要去接回那些孩子,二来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这些军队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为何变成现在这样子,要来官道上劫掠车队。
双方在激战一阵之后分开,彼此都带了一些伤,这让原本就急需补给的张军龙的队伍越发的雪上加霜。
“大将军……是属下之错。”发现了官道上的这支队伍,并且同意了上去抢夺车马的将官在张军龙面前低头认错。
若是不去节外生枝,他们现在还不会这么惨,就连大将军的手臂上都被那女子的枪划伤了一道。
“事已至此,无需再提。”张军龙看着自己的护卫为自己包扎好了手臂上的伤,不打算在这个时候追究是谁的责任了。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尽快到最近的城池去。”要赶在那队人之前,否则会更加的横生枝节。
“是。”尽管大将军没有追究,可这认错的将官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但还是尽快地聚集起了队伍。在先前的战斗中受伤都只是草草包扎好的凤临军全都骑上了战马,原本每人一匹的战马,现在好些都是要两个人乘一匹了,有些是在战斗中受伤被留下,有些主要是作为了他们的口粮被吃干净了。
张军龙看着自己剩下的这些部下,他们在离开凤临城的时候有多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狼狈。他按下了这些念头,不再多想,带着他们走了官道,直直地朝着最近的城池区。
虎踞城。
一行数十人赶到虎踞城的时候,夕阳还没有下山,但是虎踞城的大门却早早地关闭了。
“这么早闭门?”看到那紧闭的城门,张军龙身边的护卫忍不住发出了意外的声音,不只是他队伍中人人都感到了一丝反常。
不过回到这里已经是他们的地盘了,所以众人将这种异样压了下去。随着张军龙一个点头,就有凤临军将士离开了队伍,上前去叫门。
“开门,大将军在此!”
“开门,大将军在此!”
他的声音嘶哑,但是用出了最大的音量,确保自己的声音能够传到城墙之上。
可是连叫三遍,城门后也没有丝毫动静。站在更远处的张军龙等人看着空荡荡的城墙上方,那里本来应该有值守的将士,可是现在却光秃秃的,一个人也没有,就好像这座城是空的,没有一个人听到这呼声一样。
张军龙身边的教官动了真火,策马向前,举起手中的令牌,向着看似空无一人的城墙上方喊道:“虎踞城的驻兵去哪里了?人呢!大将军的令牌在此,快开城门!”
被夕阳浸染成红色的天际飞过一群飞鸟,城墙上空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张军龙手握缰绳,驱动身下的战马,缓缓上前两步,然后从怀中取出了另一样东西,举在手中,“老夫的令牌你们不认,元帅的兵符也不认了吗?”
城墙后方,一直在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的太守听到这话,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手,想要过去打开城门看一看是否真的如他所说,连元帅的兵符都在他手中了,然而看到在自己对面岿然不动的李将军,终究是忍住了,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双方在寂静无声中僵持着,最后是张军龙先撤回了自己手中的兵符,重新放回了胸口,目光也冷得仿佛要凝起寒霜。“走。”
“大将军……”前去叫门的两人听到这话都忍不住回头。
好不容易才赶到这里,没有叫开门或者补给,他们就要这么走吗?
张军龙没有再说一句话,调转马头,“他们不会开门了。”
不是里面的人怀疑自己的身份,而是无论今日他拿出什么样的证明,他们都不会开城门了。
不知道自己辖下的这座城在自己离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总而言之,在这里继续留下去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他们要尽快到下一座城去。
闻言,前去叫门的二人都恨恨地瞪了那扇紧闭的城门一眼,若是手下的儿郎还在,眼下就砍了巨木来撞开这座虎踞城的城门。
只可惜这里剩下的就只有他们这些人,因此就算心中再恨恨不平,也是很快调转了马头,追上了大将军,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离开了这里。
听着外面远去的马蹄声,城门内的人这才各自在心中松了一口气,然而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打开城门去看外面的张军龙是否真的走了。
虎踞城的太守看着早早下令把门关上、甚至把城墙上的守卫也撤了下来的李将军,一边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一边问道:“李兄,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张军龙在这三座城积威已久,就算身为朝廷任命的太守,在这位镇西大将军面前,他也是要自动矮三分。
今日居然要视他的人叫门而不见,把他拒之门外,虎踞城的太守觉得自己这下算是把人得罪得狠了,完全不敢想之后若是大将军再回来,自己要如何。
被他问到的李将军沉着脸。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不想掺和到这其中,太守只听他沉声道:“这是张家父子之争,我们这些外人能怎么做?”
如果是大将军的心腹——像龙盘城的守将张继威,那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就选择站在他那边,为他开城门,补充军备,让他有充足的力量回去凤临城,再与那初初长成的幼狮一决高下。
可是他们虎踞城并不是,他跟张军龙不亲近,而且他的夫人和孩子现在都在少将军那里做客,甚至这里的其他守将和世家大族的家人也是。
别看这里只有他跟太守两个人,实际上城中有不知多少眼睛在盯着这里,就算他想开门,别人也不让。
看着额头上不停冒冷汗的太守,李将军最终说道:“事已至此,无需多想了。”
再想到自己的夫人孩子去了凤临城之后,从那边送到自己手上的书信,见到了少将军想要夺权的决心,他便忍不住感慨:“人不可貌相。”
能以自身的性命来入局,骗过犹在盛年的父亲,要夺权上位,张少将军他是真正的枭雄。
而说到底,父子至亲骨肉相连,就算失去了现在的位置,大将军回去也不会有事的。
他们这些局外人管不了这么多了,所能做的就是看着这场父子之争继续发展。然后决出胜负,落下帷幕。
……
……
离开虎踞城之后,下一站是龙盘城,尽管在经历了虎踞城的事情之后,张军龙就推断龙盘城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但是再来到这里、真正见到那同样紧闭的城门时,他才确认了这一点。
这一次没有再让人叫门,也没有偏离路线,他们直接就继续往前走,越过了龙盘城,直取凤临。
从龙盘城到凤临城,原本骑快马行军只需不到半日,可是现在以他们的状态,也是跑足了半日,到了太阳彻底落山,星辰在天上闪烁,才来到凤临城外。
同样的紧闭城门,叫他们看的第一眼就先心中一沉,但随即想到这个时间确实已经到了关城门的时候,而且凤临城的城墙上方跟前面两座城不一样,这里是点燃的火把,是有人在上面值守巡视的。
于是不必张军龙额外吩咐,就有叫门的将士从队伍中先一步脱离,奔到了城门之下,举起手中的令牌,向着上方喊道:“大将军回城,速开城门!”
这一次,他的话音落下,上面就有了反应:“大将军,大将军回来了?”
城墙上的将官朝着下方探出了头,看到在火光照明范围内的张军龙一行,见到虽然憔悴了许多、但依然看得出是大将军的形影,立刻一慌,便朝着身后的人下令道:“快!快开城门!”
城墙上一阵兵荒马乱,然后凤临城这紧闭的城门就在这一行好不容易归来的人面前缓缓打开了。
见到里面透出凤临城的街道和灯火,这半个月来历经了许多磨难的凤临军终于感到一颗心落了下来。
守城的将官从城墙上匆匆忙忙地下来,带着人来迎接在这个时候归来的张军龙,“大将军,这……”
张军龙离开的时候十分低调,并没有带走多少人,因此见到他身边只有这么几十人值守的将官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大将军眼下跟一个多月前离开时的差别。
现在的他形销骨立,而且身上的盔甲也磨损了,风尘仆仆,还带着伤,不知是在外面经历了什么。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这不是该在这里问的,于是立刻让开了路,让张军龙和他的人进去。
凤临城比起他们一个多月前离开的时候看起来更加热闹了,尽管外头的义诊已经结束了十来日,但是聚集到城中的百姓却更多了,给整座城注入了更多的活力,哪怕是在张军龙他们归来的这个时间,凤临城也没有显得沉寂。
张军龙所骑的战马本就不是资质特别出众,赶了那么久的路,躲了那么久的追兵,也已经十分萎顿。
他下了马,知道自己回来的消息应当已经被传回府中了,只和迎自己进来的守将走在一处,一边走一边不着迹地问起城中这段时间可有发生什么。
龙盘、虎踞两座城都紧闭城门,拒绝迎接自己进去,虽说凤临城是他的驻地,但裴植的手未必也没有伸到这里来。
守将明显不知道刚回来的大将军问起这件事的真实目的,只顺着他的话答道:“倒是没什么大事。”
就是先前的义诊影响很不错,而且将另外两座城的百姓也吸引了过来,一直在城中,由三家药堂和游太医联合为他们调理来着,让城中都热闹了许多。
忽地,他想起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对着张军龙说道:“少将军醒了。”
“辟疆醒了?”听到儿子清醒的消息,张军龙有种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总算有了一个好消息的感觉。
他没来得及多问,将军府的马车已经朝着这个方向来了,准备迎接他回去。
见状,这位一路相送的守将也止住了脚步,等着那马车来到大将军面前,然后看到大管事同样因为大将军这副样子而吃惊,眼眶迅速红了:“老爷这是在外遭遇了什么……快上车。”
见到自己熟悉的臂膀,张军龙才有种城中的一切确实没有改变的真实感。
登上马车,张军龙也不忘让自己的大管事把跟随了他一路、护卫他回来的这些凤临军将士一起带回府中,并在回去的路上问起了独子的身体状况。
原本他是想着等回来之后去了无垢教的驻地找那位无垢圣母,再让她将儿子身上中的毒一并解了,但是没想到儿子已经好了,听情况是儿媳找到了医术高明的大夫,解除了他身上的毒。
“这样也好。”张军龙坐在马车里低声道,也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回将军府的路程感觉极短又极长,张军龙觉得自己才坐上马车没多久,转眼就到了将军府门口。
马车停下,他从车上下来,一眼就见到自己的儿子站在台阶下,正在等着迎接自己。
“爹。”一见到他,张辟疆立刻走上前来,似是有许多话要同他说,可是在看到张军龙眼下的状态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也成了“爹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张军龙也在仔细地端详着自己儿子,确定他身上的毒素确实清除干净了,看起来就跟受伤之前一样健康,这才道:“没事,等进去再说。”
张辟疆应下了,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那几十个随自己父亲一起回来的凤临军将士,低声命左右将他们带下去,好好安置在府中,自己则随父亲一起转身先踏回了府里。
直到回到府中这一刻,张军龙才感到彻底安全了。一路再怎么艰难颠簸,但在回到自己经营了如此久的府邸中,还有亲生儿子在旁,那紧绷的神经总会松弛下去。
在迈入自己居住的院子时,张辟疆默默地上前,从他手中接下那把满是破口的长刀,又亲自帮父亲卸下了他身上这明显不属于他的铠甲。
第 336 章
随着父子二人往里走去, 他们身后的大门缓缓关上,与此同时,整座凤临城的各扇城门也从内部封锁, 紧紧地关闭了。
那些跟随着张军龙杀出重围、回到了凤临城的凤临军将士原本在府中也是放松下来, 跟随着府中的下人前往外院安置。
可是当在踏入院中的一瞬间, 这些久经作战、而且才从天罗地网的包围中脱离出来的将士就立刻感觉到不对。
他们本能地按上自己的兵器, 却意识到在进将军府之后,他们的兵器就被收走了。“不对劲”这三个字还没有喊出来,那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人就已经将他们完全控制住。
整座灯火通明的将军府仿佛变成了一座牢笼在朝着他们逐渐地收拢, 在倒下前,这些凤临军将士眼前看到的是那追了他们一路的梦魇。
……
……
内院。
灯火明亮。
因为大将军归来, 整座府邸里的下人都忙碌起来, 而张军龙的居所却显得无比的安静,除了他跟自己的独子张辟疆外,这里没有其他人, 甚至儿媳都只是将他们需要的东西送进来, 然后就退了出去。
脱下战甲之后, 再脱下里面已经多处损坏的衣袍, 张辟疆一眼就看到了父亲身上的多处伤口。
镇守边关多年,张军龙身上自然不会缺少伤疤, 但是这一次出门给他身上增添了更多的伤, 有许多处此时还在流血。
他放松地由儿子帮忙清理伤口, 一边举起双手由他动作,一边说了自己为何会如此狼狈地回来:“裴植反了。”
张辟疆手上的动作一顿:“裴军师他……”
张军龙垂着眼睛, 眼里没有映出房中明亮的烛火, 也没有映出身后的儿子脸上复杂的神色,只以一副平淡的口吻说起了自己前往主城勤王, 在那里遭到了裴植的算计。
“……他跟袭击各座城池的那帮人勾结,削弱瓦解边关的力量。”
“他故意不开城门,设置了陷阱引我进去,然后困住了我麾下几千儿郎,想将爹也留在那里。”
“厉王殿下如今下落不明,我携带着他的兵符突围逃了出来,现在兵符在手,可以调动边关军队,只是不知还有多少没有落在他的掌控当中。”
“辟疆。”张军龙忽然停下,唤身后的儿子,“这一仗是要和整个边关打,甚至可能龙盘、虎踞两座城都已经沦为对方的禁脔,你怕吗?”
他身后青年的声音有些紧绷地响起,“我不怕。”
听到儿子的话,张军龙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听他问了一句:“那先前袭击我的人也是裴军师安排的吗?”
“想来是了。”张军龙自然地道,“明日就派人去龙盘、虎踞二城,看清楚里面的情况,眼下我们要背水一战,将这两座城收回掌控之中是关键。”
他回到了府中,要好好休息一番,明日就去找无垢教的人聚集力量,做足打算。
他不认为自己现在就是输了,他还有翻盘的机会,能向那些人证明是他们错了。
张军龙想着,整理好了穿上的衣服,然后感到身后的儿子异常沉默。
“怎么了,你……”
他转过身,却看到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从他身边退开,正在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着他。
张军龙察觉到了不对,耳朵一动,捕捉到了院子里盔甲摩擦的声音,有不下数百人朝着这个院子围了过来,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这一瞬间他懂了,看着独子的目光也冷了下来。
果然,龙盘、虎踞都对自己闭城,自己却能顺利地回到凤临城里,安然无恙,怎么会没有猫腻?
看来能回到这里,他的儿子还能给他换衣服,整理着装,是要给他一个体面上路了。
“你是什么时候醒的?又是什么时候站到裴植那一边去的?”
张辟疆看着自己的父亲,在他变冷的目光下再次感到了那种如同架在火上一样烤的痛苦。
他原本希望着在跟父亲最后相处的时光里,从他口中听到他真正的目的,然而他的父亲却对他说了谎,颠倒黑白,将通敌叛国的罪名扣在了裴军师的头上。
此刻他面前的父亲俨然已经忘记了曾经身为镇西大将军、身为张家之主要遵守的底线跟原则,眼中所看到的不是忠义,只有亲生儿子对他的背叛。
张辟疆想要开口回答他的问题,再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他的声音却像是被人夺走了,嗓子干哑得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院落里的火把亮起,将整个内院照得明如白昼,而他身后的门打开,年轻的王者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仿佛代替他无言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他会选择倾向另一方,而不是与自己的父亲走上同一条路。
……
院落内外聚集了那么多的人,可是整个院子里却安静得针落可闻。
“好大一局棋。”张军龙缓缓地开口道。目光在自己的儿子、厉王,还有厉王身边站着的陈松意和风珉身上一一掠过,“费尽心机引我入局,原来就在这里等着我。”
他回想着先前经历的所有事情,从阎修找上自己开始,到与无垢教来往,再到主城遭到袭击,他带兵出城,每一步环环相扣,背后都仿佛有另一重影子。
从哪一步起就已经是落入了厉王的算计?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打算对自己动手?
可笑自己还觉得地位稳固,无人知道自己的目的,可结果一切却都在眼前之人的掌控中。
“你错了爹。”张军龙在等待着厉王作为胜利者开口解答自己的疑问,可是先开口的却是自己的儿子。
张辟疆眼底含泪,终于彻底释放了自己对父亲的不解、失望等情感,“殿下从来都是信任张家,从来没有打算削你的兵权,对你下手。”
张军龙冷冷地看向他,没有说什么,目光中带有的却是对这个儿子的失望。
“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如果他从来没有对我们张家产生怀疑,那为何他今日会站在这里,周围这一群将士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这不过是胜利者的冠冕堂皇,就只有他这个儿子会相信。
从前张军龙只觉得这个儿子过于忠诚,其他也没有什么,如今看来却是个愚忠之辈。
在外人跟自己的父亲之间选择了帮助外人,站在他们那一边。
如果他不是这样做的,今日自己不是深陷在这样的局中,那张军龙相信自己坐拥凤临城,再联合另外两城反攻回来,一定还有翻身的机会。
萧应离见着这父子二人反目,听着他们的话,此时开口道:“我确实没有怀疑过张家,也没有打算削弱张家的意思,甚至是张大将军你的夙愿,等打赢了草原人、将他们的地盘也收入大齐的疆土中,我离开这里,元帅之职就由你担任,也没有什么不行。”
他本来就是边关元帅的备选人,如果前面有哪一战自己是死在了与草原人的交战中,那么成为下任统帅的就会是张军龙。
但是现在他跟草原人勾结了,这一切就成了泡影,他失去了登上帅位的资格,而边关也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统帅候选人。
哪怕已经知道了他跟草原人来往,为那些人提供物资,放纵他们袭击边关各城,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在他们手下遭了毒手他也没有追究,此刻看着面前的张军龙,萧应离还是很想问一问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
“为什么张大将军会选择这条路?”在边关的诸多将领中,唯有张军龙对他的反应和看法不同,萧应离并不觉得自己接管边关之后有什么做得不对,所以当他见到张军龙之后就只有这一个问题。
“为什么?厉王殿下问我为什么?”张军龙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好笑的笑话,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丝冷笑。他的目光再一次在厉王跟他身后这些追随者身上扫过,“在殿下看来,就应该所有人都对你誓死追随、纳头便拜,有人不服从你,就是对方有问题。”
这样的话殊为冒犯,叫站在厉王身边的人都皱起了眉,不过却没有一人出言打断二人之间的对话。
张军龙从房中慢慢地走了出来,站到了灯火通明的院中,和厉王一左一右地相对而立。
他明明已经是阶下囚徒,但是站在这方院落中,表现得却依然是这里的主人,在气势上没有低对面的年轻王者一等。
“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只是纯粹的不服罢了。”
不服一个年轻人来到边关,只是因为他的血脉尊贵,打过几场胜仗,就胜过了在边关驻守数代的自己,得到了大齐边军的兵权。
“你坐上了统帅的位置,手握锻造神兵利器的秘方,不愿意分享给其他城——”说着他又看向站在厉王右后方的风珉,“还有这样训练军队的方法,也握在手里不肯公开。”
甚至是到了此刻要来围剿自己才让这支秘密的队伍露面,否则不知他要隐藏实力到什么时候。
前面他说这么多,风珉都忍了没有出声回答,直到当听到张军龙提到自己的时候,才按捺不住想要出声:“这跟——”
这跟殿下分明完全没有关系,厉王殿下在今日之前都未必知道主城多了支这样的队伍。
就算是训练出了这支队伍的他,如果没有松意,也不会得知还有这种练兵的方法。
然而,站在他前方的萧应离只是抬起了手,便止住了他。
张军龙需要的是一个说话的机会,是一个宣泄的出口,不管他说什么,都让他说吧。
只有说清楚了,他们才会知道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受了无垢教的蛊惑。
“我这个儿子,他也不像我。”
在他身后想要跟着出来的张辟疆听到这话,迈过门槛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的父亲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丝毫没有要回头看的意思。
“他为你所用,大概自打清醒过来之后,就没有做过一件违背你的事,从头到尾只想着配合厉王殿下你来设置这个陷阱,好在此擒住我,却没有想过之后的下场。这次过后,我们张家就要在边关除名了吧?”
就连在说到“除名”的时候,张军龙的神态也是淡漠的,仿佛在说的不是什么灭族之灾。
“这也难怪,成王败寇,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他做了这件事,若是成功了,整个家族就会更进一步,而失败了,家族自然也要承担对等的后果。
只是他的儿子,他这个好儿子,竟然站到了对手那一边,没有丝毫动摇地加速了张家的灭亡。
从自己回府到方才,他有那么多的机会提醒自己,却从始至终一句未提,大概是蠢到以为自己投诚,大义灭亲,厉王就会放过他们。
“真是个蠢货啊。”张军龙在心中想道,不打算再看儿子的表情。
众人只见他双手摊开,神情漠然地道:“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爹——!”
张辟疆冲出两步,想要反驳并不是如此,殿下并没有要对他们赶尽杀绝,而站在萧应离身边,看尽了张军龙的表现的陈松意已经反身对旁边的常衍低声吩咐了一句,回正了身体看向已经接受了失败事实却还不服的张军龙,开口道:“张家还是张家。”
张军龙调转目光,从花白的眉毛底下看向她。
方才他看到陈松意的时候,就认出了这是那个在山谷出口一刀拦下他们的高手,此刻又站得离厉王这么近,定然是他器重的左臂右膀,只不过一直没能把人跟厉王身边的人物对上。
此刻听见她没有掩饰的声音,竟然是个女子,张军龙终于意识到她是什么人了——
传闻中的永安侯,麒麟先生的弟子,这一整年在江南跟京都掀起了偌大风浪的人物。
难怪,难怪会有这样惊人的武力,还有那般惊人的谋算。
一个裴植就已经让整个边关逃不出他的谋算,再加上一个永安侯,隔空联手,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逃他们设下的局。
这一刻,对自己的落败,张军龙又认了几分。
萧家小儿身边总是能吸引到这样的人来为他效忠,自己所差的大概就是这一点。
从头到尾都在观察他的陈松意对他心中所想一清二楚,但暂时没有出声,方才她让常衍出去寻张少夫人,应该快来了。
被包围的院子外,张少夫人远远站着,心完全牵系在这一方院中。
丈夫和公爹在里头,即将迎来命运的决断,身为大将军府的女主人,她此时自然不可能坐得住,只是院子内外都被重重包围,她不能进去。
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忽然见到一人从院子里出来,目光在四下一扫,锁定到了自己身上,然后朝这边走来。
张少夫人心中一跳,也离开了自己丫鬟的搀扶,下意识地主动迎上前去。
里面是结束了……还是如何?
她还没组织好语句问出口,出来找她的常衍就对她说道:“永安侯请少夫人进去。”
听到是永安侯让自己进去,张少夫人立刻应好,而她身后的两个大丫鬟也本能地想跟上,张少夫人却摆了摆手,让二人留下,自己跟着常衍穿过重重包围,进入了院中。
一走进灯火通明的院子里,她就看到了站在院中的厉王殿下跟对面的公爹与夫君。
不知自己被叫进来是要做什么,张少夫人本能地停下脚步。
见人已齐,陈松意再次开了口,对着张军龙道:“过去数月,张大将军所作所为皆是受无垢教的妖术所操控。在回到凤临城中后,身上中的术已经解除,全因无垢教的妖人已经被全数诛灭。”
全数诛灭。
张军龙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被术控制是借口,可全数诛灭不是。
可笑在回来的路上他还想着阎修死了,自己需要亲自去无垢教的地盘跟无垢圣母交涉,请她援助,不想那边却是已经被先一步清除了干净。
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到什么叫满盘皆输,从头到尾他都已经被堵死了所有的后路,没有翻身的机会。
整个院子里就连风声都沉默了,只有少女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回响,“在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以后,你将写有罪责的自白和将军授印都交给了自己的独子,把家主之位和手中兵权也传给了他,希望以一己之力承担罪责,赎罪自尽。”
张辟疆紧握的双拳颤抖着,不忍去看父亲的反应,咬着牙别开了眼。
“那些背靠草原王庭的国师,掌握了道术的妖人想要在边关作乱,普通人是挡不住的,大将军既已用性命赎罪,殿下就不会怪责到张家身上。”
陈松意盯着张军龙,“此事盖棺定论,经过就是如此。而龙盘虎踞两座城所知细节则是少将军为争位引来了我,你最终不敌落败,换了他上位。”
“众说纷纭掩盖之下,真相究竟是如何,不会有真正定论。”
这是留给张军龙的遮羞布,真正将他做的事情抹去痕迹,将他从其中摘得干净,确保边关不会因他的生死而横生波澜。
哪怕是张军龙,在听到这样的话后,心中的情绪也复杂起来。
他终于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然后又转回来,看向萧应离。
这年轻的王者到了此刻看他的目光依然如常,没有因为他接受落败跟他赐予的慈悲,而显出高高在上的、让人难以承受的怜悯来。
若是要说,那双眼睛里只有惋惜,只有没和这位大将军共征草原,就要看他死在这里的惋惜。
张军龙沉默许久之后,最终叹了一口气,真正没有了不服。
他开口道:“多谢殿下,我心服口服。”
知他真正接受了这番安排,张辟疆的心放松了几分,但又生出几分空落来。
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再次看向了永安侯,忽然开口道:“我知永安侯会看人,高人入局,扰乱命数,所以老夫是真的没有这个命数坐上元帅之位?”
如果边关没有他们插手,结果是否又会不同?
陈松意没有立时答他,此刻道人布下的一局将破,气运再次动乱起来,让周围众人的命数都起了变化。
在她眼中,厉王跟张少将军两人身上的气运最浓厚,都有腾跃暴涨之势,而张军龙气运衰退,已不再见往日荣光。
少女的目光越过了他身上交织的命数,给了他一个答案:“就算你今日成功,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坐上元帅之位。”
就像第二世,殿下.身死,过了不久他也折戟,没有实现他的执念。
张军龙闻言神色黯然几分,而被叫到院中来的张少夫人此时脚下一错,踩到了一截树枝,啪的一声断裂声响,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陈松意看了过去,看到在她的腹部孕育出了一团紫色的气旋,紫中夹杂金红,规模尚小却让人无法忽略。
一瞬间,她的心中生出了明悟。
众人的命运都会起了变化,张少夫人亦是如此,原本她叫人把她带进来,只是为了兑现当初的承诺,让她见证这一幕,好彻底放心。然而此刻,这番变化让她有了新的话想对失败黯然中的张军龙说。
众人只听她在停顿片刻之后又再次开口道:“虽然你没有这样的机会,但你的子孙后代却未必没有。”
说着,她看向了站在院子门口的张少夫人,站在张少夫人身边的常衍也不由得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什么?我……”张少夫人被聚焦过来的视线看得猝不及防,也不由得低头看向了自己此刻还没有任何动静的小腹,有些不敢置信。
张军龙和张辟疆父子也看着她,两人心中生出如出一辙的狂喜,前者眼里因为接受了既定结局而生出的灰败死气被这新生的喜悦冲淡了。
他没有做到的事,他的子孙可以。
他没有实现的执念,他的后人会替他完成。
他犯下的重罪,没有牵连家族,没有牵连子孙,在今天就会以他的死亡划上句点。
他相信厉王会遵守他的承诺,也相信永安侯所断的命数。
他收回了目光,向着厉王躬身行礼,谢过了这个称得上非常仁慈的处置:
“罪臣谢过殿下。”
“此皆罪臣一人之过,罪臣愿一死以谢天下,谢殿下还愿信任张家。”
这一刻的他是真正对这个年轻的王者臣服了。他直起身,又再转向了自己的儿子,对上独子那双含泪的眼睛,只如往常父子二人相处时那样对他露出了笑容,无声地表示了自己的愧疚与自豪。
然后,他就大步上前,利落地从张辟疆手中拔出了刀,毫不犹豫地横在颈间一抹。
“爹!”
伴随张辟疆一声悲鸣,张军龙的脖颈间喷薄出了一蓬鲜血,倒在他伸出的手臂间,瞬间气绝。
与此同时,天地间一声轰雷巨响,电蛇撕破了边关的天空,照亮了冰雪融尽的雪山,照亮了山谷空地上的道道沟壑。
从草原王庭归来的林玄人刚至边关城外,因这动静猛地回头,身上的衣袍和花白的头发都被天地间骤起的狂风吹乱。
狂风中他看向电蛇亮起的方向,见到映照在天地间的高大虚影。
道人端坐在山巅,身上道袍顺垂,臂间一把拂尘,在他看过去的一瞬间,也转头看了过来,然后在下一束雷光击落时,抬手于棋盘上落下了一子。
第 337 章
一子落下, 王朝境内几乎是瞬间同步响起了关外这隆隆的雷声。
然后,山石滚落,洪水生发, 在黑夜中奔袭向周边的河流跟村庄。
道人的宣战, 开始了。
林玄毫不犹豫地回身, 在离边关城外还有数十里的地方停下, 身上同样放出了蒙蒙白光。
明明从草原赶路回来,一身风尘仆仆,这瘦小的老者却在这一瞬间仿佛身上的尘埃尽褪。
边关城墙上, 将士们惊骇地望着惊雷响起的方向,看着一个巨大的人影冲天而起。
他脚下的泥土聚集, 仿佛一座高山在原本空旷一片的荒原上拔地而起, 支撑着他,与身那道身在雪山之巅虚影逐渐攀升到了同样的高度。
两尊巨大的神仙虚影对峙而坐,雪山山谷平原上的棋盘彻底亮了起来。
背向城墙的瘦小老者在狂风中抬起了手, 指尖一线星光凝聚, 凝成了一枚白子虚影。
林玄目光凝肃, 在从第二世归来的弟子那里, 他见过自己与刘洵的这场对决,知道自己当初为何会落败。
因为他所能调动的力量是有限的, 而刘洵吞噬了中原王朝的气运, 逐步蚕食取代了这一地之主。
在某种程度上, 他已经成为了中原的山川河泽的主人,要变更山林水土的形态, 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与中原天地连成一体, 和他对弈的林玄却是孤军奋战。
就算他是天阁百年来难得一见的道术天才,修行不过一甲子道术已然精深能及刘洵, 却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林玄这一次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起手便打算调用留在厉王身上的后手,同样借用王朝气运,然而那枚星光凝成的棋子才拈在指尖,他便感到在中原王朝处有一处与自己手中的棋子遥相呼应起来。
中原。
咆哮的江水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纪东流穿着官袍,在风雨中全身上下都已被打湿,那张本就黝黑的脸在上任治水,日日在堤上风吹日晒之后越发的黑了。
但是在这电蛇不断撕破长空,狂风暴雨的夜里,他的眼睛却明亮得犹如星辰,在雨中大声地指挥着堤上的民工加固堤坝。
从上游到中游,他已经跑过了十几个县,这里是他治水的最后一站。
前面积累的功夫,到今日江水暴涨,洪水汹涌,就成了最后的检验。
原本因为这洪水泛滥而担忧的众人在纪大人的坐镇指挥下,心中的惶恐也逐渐消失了。
在他们眼中,纪东流身上仿佛放出了蒙蒙白光,犹如一道屏障将那汹涌肆虐的洪水隔绝在他们身前,不得寸进。
于是,他们按照他的指挥,一刻不停地埋头动作起来,对抗着他们从来没有胜过的天灾。
……
……
天空仿佛被捅破了一角,雨水疯狂地倾泻下来,冲走了山上的植被,冲刷得山石松动。
边关,电闪雷鸣之中,刘洵看到了棋盘上亮起的白子,手中黑子再次凝结成型,朝着另一处落下。
轰隆一声,大地颤动,原本就在雨水冲刷下松动的山体因为这阵地动彻底崩塌。
脱落的大块山石泥土落入水中,抬升了水面,让江水变得越发浑浊。
边关城外的狂风吹得越发急了,城墙上按着头顶的头盔,死死地扒着城墙看着这番对决的将士只见那背对着他们的高大虚影手下竟一口气凝出了数十枚白子。
这些白子在他身前虚空停留了一刻,然后如流星一般朝着远处雪山映照出来的棋盘虚影飞去。
是人。
林玄呼出一口气,分辨出了自己凝出的白子与中原的牵系,是来自中原大地上一个个闪耀的人杰。
在灾祸来临之时,他们挺身而出,带着超越极限的勇气、智谋与才能,出现在众人面前,带领他们抵抗、击破这不可战胜的灾祸。
这星罗棋布的一枚枚白子凝结着王朝的气运,在各处向麒麟先生回馈以支持,与他共同抵抗强敌。
老人眼中闪动着光芒,这一次他不再孤军奋战,势单力薄,这些闪耀在中原大地上的纯白棋子皆是松意给他的赠礼。
纯白流星一落于棋盘上,顿时镇住了中原大地上的异动,吹乱老人白发的狂风也骤然弱了下来,来到他面前时变成了拂面清风。
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而坐在雪山之上的道人看着对手的回击,脸上同样浮现出了一抹奇异的笑容。
很好,不愧是他看中能与自己比肩的对手。
天阁百年间所出的道术天才,除了自己,第二个就是他了。
“这才有意思。”道人轻声道,然后指尖再次凝出了一枚棋子,信手一指落在了棋盘上,充满期待地道,“这一步,你又待如何?”
……
……
城中,在城外异象生出的第一刻,在城墙上值守的士兵就将消息传递回了城中。
这段时日他们所遇到的异象也不是一桩两桩了,在解除鬼城影响的时候,那狂烈的风暴还有袭击向本城的白骨大军,全都犹在眼前,城外这两尊对弈的仙神不过也就是比先前更加奇异的异象罢了。
城中守将在惊雷乍起的时候就已经披衣出门,此刻接到城外异象的汇报已经清醒,连同本城太守和下属部僚一起商议决断。
“那是仙人的道法之争,我们凡人怕是掺和不进去。”
因为当初陈松意就在这里,而且容镜带来的几位太上长老离此处太远,所以城中安定之后并没有向外求援,也没有天阁门人驻守。
何况那日见识过永安侯的仙人手段之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一点,就是匹夫之勇在仙人之威面前是起不到作用的。
因此,按兵不动,不去掺和这个提议赢得了大多数人的赞同。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坐在上首的太守沉声道,然后抬头看向了驻守本城的将领,“立刻派人往主城送信,每三个时辰派一人追上,将最新的消息传过去。”
“好。”那高大的将军这便召了人,下达了命令,很快就有一骑带着简短的书信在夜色中奔出了城,朝着主城的方向去。
不多时,又有两骑从城中出发,奔向邻近的两座城,主城离这里太远,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最快能来驰援的还是临近的两座城池的驻兵。
不过到时有没有用,却是不知道。
……
……
凤临城外,七十里。
薛灵音的车队原本在路上休息,打算第二天一早再进城,忽然听到天上惊雷炸响,划破长空,紧接着又有地动山摇之感,于是决定不再停留,立刻朝着凤临城去。
“天生异象,事有蹊跷,须得尽快过去。”
薛灵音套好了马,翻身上去,其他人也跟着披好蓑衣上了马背,在检查好之后立刻出发。
官道上狂风大作,树影摇曳,沙尘四起。天空中无星无月,也没有办法点燃火把照明,就只有在电蛇划破长空照亮天地的时候,才能看到这一行车队在官道上全速疾驰。
他们本来离凤临城就不算远,跑了半个多时辰就到了地方,看到了城墙上亮着的灯火,而眼前的城门紧闭,并没有地方能够进去。
城中有不少家户已经因为方才的巨响点燃了灯火,在城墙上警醒着的将士看到城外来的这一支车队,盯着他们在黑暗中模糊的脸。
今夜城中在发生什么,身为城门守将的他是知情者,因此任何在这个时候到来的人都显得十分可疑。
下方这一行人数虽然不多,够不上一支可以袭击城池的队伍,但他还是提起了警惕,准备等他们再靠近一分,就开口喝问。
然而在双方开口之前,紧闭的城门就发出了吱呀声,随后从内部沉重地打开了。
薛灵音骑在马上,同样警觉地看着城门的方向,见到出来的是熟人,这才抬手让自己的人解除了警备。
第 338 章
出来的不是旁人, 正是在蜀中江上与厉王和陈松意一行相遇时在他们身边见过的护卫。
薛灵音没有多问他为何会在自己到来的时候就这么凑巧出来相迎,那位开门放他们进去的士兵更没有多话。
在这异常的天象中,踏着夜色进来的车队很快被引到了城中的驿站。
引他们过来的常恒对薛灵音道:“永安侯让姑娘来接的幼童就在这里。”
其实不必他说, 光是靠近这里的时候, 薛灵音就听到了里面的哭声。
这异常的天象显然让那些被从无垢教救出来的孩童感到不安, 惊醒之后就啼哭不停, 无论来带他们的妇人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常恒还注意到薛灵音的队伍中有不少伤员,于是表示会很快请两位大夫过来。
原本在驿站中,从这些孩子啼哭不止就精心为他们看诊安神的游天此刻被请到了将军府。
自那一声惊雷起, 很快陈松意就感到周围的气运紊乱了起来,而且在她眼中看到了天际出现的棋局。
棋局两侧端坐的是代表了中原和草原王庭气运象征的师父跟道人。
她还没来得及庆幸师父回来了, 就感觉到了天地间那股庞大能量的碰撞, 几乎令注视着那个方向的她心神都被轰得散乱了一瞬。
而几乎是在交锋一起的同时,张少夫人就发出了一声痛呼,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由留在她身边的常衍扶住了。
陈松意听得这一声痛呼, 竭力从天地收回了心神, 看向张少夫人, 见她脸色煞白,额生冷汗, 已然站不住地坐倒在了台阶上。
地上, 张君龙刚死, 尸体犹有鲜血沾了半身,张少将军才见得父亲自尽在面前, 又见夫人身上发生异动, 一时焦急,不知是该放下怀中父亲的尸首, 还是沾染了血迹,应该离她远点,留在原地。
又是一阵电闪,陈松意已经在下一道雷鸣落下来之前转到了张少夫人身边。
“永安侯……”张少夫人握住了她的手,“我的肚子……是不是我的孩子……”
绞痛令她话都说不连贯,只是这样抓着水中浮木一样抓住陈松意的手。
她不能接受自己才刚刚得到这样一个孩子,就有失去他的风险。
而院中其他人此刻的注意力也全都在张少夫人身上,包括厉王在内。
“没事的。”陈松意安抚了她一句,然后让自己的手放在了她还尚未隆起的小腹上。
在她眼中,那徘徊于张少夫人小腹上的紫红色气团虽然混乱,有坍塌之势,可是内核依然是稳固的。
她大概明白为什么劫数一起张少夫人会有这样的反应,因为她肚子里怀的是承载了大齐气运的孩子,就像她注定要成为宰辅的兄长一样。
所以气运之争一起,这些牵动承载王朝气运的个体都会有反应,不光是她,就是此刻站在她身后的厉王也一样。
只不过因为他们是已经成年的个体,不像这个胎儿一样,还未降生,还在模糊的生死之间,容易受影响。
她咬破了指尖,将自己的血作为引动元气的载体,在张少夫人的小腹上画了一道符。
几乎是在这道符完成的瞬间,张少夫人就感到有一股暖流注入了自己的身体里,安抚住了那痛意,让她得以喘息。
“还不够。”指尖犹在渗血的少女收回了手,扶住了她,转头看向站在身后的厉王,“要快去叫小师叔过来,还需殿下——”
要论这里谁的气运最盛,当属萧应离。他毫不犹豫便应下了:“要我做什么只管说。”
然后又命身旁的两名天罡卫去驿站把游天请过来。
虽然此间刚刚落幕,张君龙的尸体还在地上,但他们却顾不得给他体面地收尸,张辟疆直接就被叫他过来,抱起夫人进他们父子先前还在交锋的书房。
将这院子重重包围住的甲士还没有散去,把这里围成了大将军府中最安全的一块地方。
陈松意在书房中就地取材,在张少夫人周围布下了阵法,构成一个暂时与天地隔绝的空间,让她腹中的孩子不受紊乱的天地元气影响。
“少将军在这里陪着少夫人,须寸步不离。”她对着坐在塔边、身上犹沾着血迹,一手握着夫人右手的张辟疆道,然后又看向萧应离,“殿下福泽深厚,也先在此处庇护一二。”
而且他同在这个阵法的隔绝中,也可以暂时不受气运之争的影响。
二人都对她点了点头,表示了无声的服从。而外面惊响不断的雷声,每一次都代表着师父和道人之间的碰撞。
少女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自己能做什么。这一战竟然这样突兀就开启了,师父是刚回来就和刘询对上了吗?
他们决战的地点不在这附近都能够波及到这里,她不觉得自己应该只是留在这里,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很快,游天的声音出现在了院落之外,不用想就知道,他肯定是轻功直接飞过来的。
不过他把去叫他的两个天罡卫也一起带过来了,所以没有引起误会。
“永安侯在哪里?厉王殿下在哪里?”
外面吵嚷了一瞬,游天的声音更近了,陈松意原本想出去迎接他,脚下一动,心生灵应,却是连掐指演算都不用,眼前就浮现出了薛灵音一行将要到来、等在城外的画面。
她停下了动作,引来了厉王和张辟疆的注视。她回转过身。对着二人——主要是张辟疆道:“城外有人,是我邀请来的客人,需要少将军派人出去迎接。”
尽管刚刚府中才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凤临城并不适宜在这时让外人进来,可这是永安侯邀请来的客人,外面又是这般天气,所以张辟疆毫不犹豫便道:“永安侯可取我的令牌去调动人手,让他们先去开城门。”
陈松意看着他递过来的令牌,伸手接了,然后再给了厉王一个留在原处的眼神,这才带着令牌走了出去。
萧应离待在原处,脚边烛影摇曳。她用来构建阵法的是从书房的烛台上取下的蜡烛,将他们包围在其中。
蜡烛上跳动的火焰虽然不是很明亮,但是光影无声间构成的这个空间却如将他们布置成这样的人一样,给人以无上的安全感。
他听着少女离去以后在外面和游天交谈的声音,三言两语说清了情况,语调依然是那般冷静。
之后门一动,换了游天进来,见到他在这里,没有半分奇怪,上前就去为张少夫人把脉。
原本在进入房间布阵之后状况就稍微稳定下来的张少夫人在游天为她把脉行针之后,更是安稳了几分,在针灸下缓缓睡去。
陈松意和游天交涉了片刻,两人联手拟定了如何从道术跟医术上给张少夫人下双重保险,保她腹中胎儿安定,之后便转而决定去驿站。
“薛姑娘过来了,我得去见一见她。”她对游天说道。在那突然到来的视野中所看到的他们在路上的经过模糊,还是要去驿站亲自走一趟才能确定。
游天看一眼安稳地躺在榻上的张少夫人,和身上有沾着血迹的张少将军,说道:“去吧,我留在这里。”
萧应离在这时适时地开口道:“我和你一块过去。”
阵法已经布下,又有小师叔在这里,便是一时缺了他的气运庇护,张少夫人也是不会有事的。
何况这个时候,她还是把厉王殿下带在自己身边更安心,于是陈松意一点头,厉王便和她一起走了。
游天站在原地,看着厉王那现出几分愉悦的身影,看着两人从自己面前离开,收回目光,看向榻上的张少夫人,又见到张少将军在握着她的手,而且目光温柔地落在她的小腹上,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不管是留在这里还是跟出去都很多余。
院子里,张君龙的尸体已经被收敛了起来,停放在了消防中,蒙上了白布。跟游天直接轻功从驿站的屋顶飞渡过来不一样,陈松意和萧应离二人是乘马车出去的。
坐在密闭的马车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萧应离就清楚地从她身上看到了不安,向来行事稳妥、永远计划在胸的她此刻像是没有了那种全盘掌握的预知感。
他先打破了马车上的沉默:“薛姑娘过来,接到了那些孩子,之后下一步该如何?”
救回那些被无垢教夺走的孩子,算是破局的一部分,本来薛灵音接到书信到来,最好的安排就是让她带上这些孩子立刻回蜀中,可是现在天象异常,他们坐在马车里,行驶在城中的街道上,都可以听得到顶上仿佛随时都要轰下来的雷声。
而陈松意更是在两人乘上马车之后就燃烧了一张符纸,以自己为阵眼,画了一个同样隔绝天地元气、屏蔽天机的阵法,将这座马车笼罩在其中。
听到他的问话,她像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将自己从繁杂变化的命运棋局中抽离出来,重新着眼回眼下的具体事物,褪去了迷茫,找回了平日的举重若轻。
“眼下刘洵跟我师父已经开战,天地间随时会有异变,这时候上路不安全,就算是回到蜀中也不一定安全,所以她应该先留在凤临城中,等到——”
她原本想说“等到一切结束再带这些孩子回去”,可是却顿住了。
等一切结束,这一切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最后的结果又是如何?
头顶一声闷雷炸响,仿佛要震得整片大地都晃动起来。
知晓自己身在局中,已经尽量让自己的思绪避开那棋局,免得卷入其中、让马车中的自己跟厉王殿下被道人所掌控的那一部分天道注意到的少女只是因为这一瞬间的天象,视野中的一切就再一次在涌来的白雾中消失。
行驶中的马车变成了一片雪山旷野,端坐在融化的雪山之巅的道袍虚影和挡在身后的城池前的老者虚影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们之间对弈的棋盘上,明暗的棋子错落,在以天地为局的棋盘上胶着厮杀。
她师父所执的白子在棋盘上闪耀,每一颗都仿佛牵动着天上星辰,折射下来的星光落到中原大地上,又与众多她认识的人相连。
命星入局。
这四个字浮现在陈松意的心中。上辈子她没能亲眼见到这棋局,这辈子却不一样了。
不只是她身在其中,更是因为棋盘上的许多人都是因为她而改变了命运活下来的,每一个人身上的气运都跟大齐王朝的命数牵动着。
她看到其中最亮的一颗就在自己身边,与她同坐在一辆马车上,还在棋盘之外,没有入局。
这一瞬间,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了明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们都是这场气运之争的一部分,每个人在棋盘上都有位置,到他们的时候,每个人都会登上命运的旅途。
但那颗闪耀的星辰旁并没有自己,他依旧可以以暗子的身份到最前线去。
刘洵还不知道之前破坏他的布局、令他忌惮的“麒麟”不是师父,而是自己,他跟师父在岛屿中交锋,精神是强盛的,但□□却是脆弱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先前要杀上天阁,污染了一批天阁弟子为他所用,在他与师父在岛屿中交战的时候,总应该有人在旁守住他的躯壳。
马车混乱的空间中,少女原本没有焦距的眼睛像星辰一样亮了起来,而这一念起,她也从那浩然巨大的棋盘中抽离了心神,重新回到了自己所在的躯壳里。
她看向了坐在对面的人,又恢复了厉王所熟悉的样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话音落下,在疾驰中的马车就渐渐慢了才来,然后彻底停住。驾车的天罡卫对着马车里的两人道:“殿下,军师,驿站到了。”
两人从马车上下来,萧应离如往常一样,习惯地与她拉开一段距离,然而陈松意却一把拉住了他:“殿下离我近一些。”
尽管厉王知道她这样说是因为想要从头顶那怪异的落雷下遮蔽住自己,但不免还是心中失序地跳了两下,最终跟在了她的身旁。
两人没有离得太远,在行走之间,手随时都会擦到对方的手背,更不提他们之间还有那道红绳无形地牵系在两人之间,将他们绑定在一起。
若只看气运,只能见到厉王一人,走在他身边的陈松意身上却像是没有丝毫的气运波动。
两人都有段时间没有回过驿站,因此还未踏入驿站大门,就被里面属于孩童的哭声震了一下。
刚刚来到驿站、还没来得及开心这些失踪的幼儿全部都被解救回来的薛灵音一行就被迫接受了带孩子的工作。
一个孩子哭起来都是魔音贯耳,更何况这里还有那么多的孩子。被请来这里照顾孩子的媳妇实在是忙不过来,知道新来的这一行就是来接孩子的人,她们也立刻把孩子人手一个塞了过去。
只要是没有受伤的或是伤得不重的,此刻怀里都抱着一个孩子。
而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从来没有带过孩子,就算是身为他们当中唯一一个女子的薛灵音,她也是薛太守的独女,没有过带弟妹的经验。
何况这些孩子的啼哭并不是因为饿了渴了或是其他,全是因为他们生辰太过特殊,对外面这扰乱天地元气的动静分外敏感。
陈松意跟萧应离进来的时候,薛灵音正怀抱着一个孩子,无措地在大堂里来回走动,想要哄孩子安静下来。
然而妙音女侠所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这个被塞到她怀里的孩子该怎么哭还是怎么哭。
这一幕看得那些因为在途中跟那支奇怪的军队遭遇,在交战中受伤而在接受治疗、没有被分到带孩子任务的她的手下和护送她来的将士都由衷地感到了一阵庆幸。
“别哭了,为什么一直哭呢?”薛灵音的声音里都染上了一丝焦躁,从来不知道幼儿的哭声是如此具有攻击力的声音。
要是早知道自己来接他们会要遇到这种情况,她就会向自己的舅舅要更多的人手,把这些孩子的父母也带过来了。
起码对着亲人,他们不会再哭得那么惨了吧。
就在她物色着自己的哪个手下结束了医治、准备把怀里抱着的孩子塞给他们的时候,门外进来了两人,薛灵音朝着那个方向看去,一见到是厉王殿下和陈松意,顿时就露出了见到救星的表情。
主要是见到陈松意,不知为何,她本能的就觉得这些啼哭的孩子她有办法。
从外面走到屋里,耳边环绕的哭声更大了,就算是久经战场的厉王殿下也在这高低不一、环绕不止的哭声中忍不住皱紧了眉。
“殿下。陈——永安侯。”思考间,薛灵音已经抱着孩子来到了他们面前,指着怀中的孩子让陈松意看,对着她说道:“这孩子一直哭,从我进来开始抱住他就一直哭个不停,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实际上不只是她怀里这个孩子,驿站里所有的孩童都是一样,从刚刚雷声起之后就一直哭闹不休。
陈松意抬手按在了这个孩子小小的胸脯上。被薛灵音抱在怀中的孩子已经哭得小脸通红,脸上全是鼻涕跟眼泪。
在少女的指尖触碰到他的时候,他泡在泪水里的眼睛慢慢地看向了她,然后哭声停止,似乎围绕在他周围那不安的气机与混乱的信息都被屏蔽了,他又回到了安全的环境中。渐渐地,只剩两声抽噎,不再像先前那样哭到让抱着他的薛灵音都感到心惊胆战了。
“咦,他不哭了……”被折腾得不行、原本还想再主动地向陈松意求救的薛灵音诧异地低下头。
陈松意就是把手放在了啼哭不止的孩子身上,什么也没做,他就不哭了,这让方才用尽浑身解数也没有让这孩子停下哭声的薛灵音感到一阵错愕。
不过孩子不哭了是好事,而且在大堂中抱着孩子哄的其他人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地下意识朝着这里走来,想要让这个正在和他们大小姐交谈的少年人如法炮制,让他们抱着的这些孩子也安静下来。
只是下一刻,陈松意把手从这孩子身上移开,孩子的眼眶中就再次积蓄起了泪花,嘴一扁就要哭出来。
这让薛灵音脸上刚浮现出来的放松又消失了,看着陈松意把手放回孩子的胸口,他这要哭的架势才停下来。
那些想要围上来的人看到这一幕也都停了下来。手一放上去就不哭,一拿开就哭,就算是让这少年把两只手都用上,不过也就只能安抚住两个孩子,上去也没用。
“这怎么回事?”薛灵音问。
陈松意道:“他们还小,感到不安全就会哭,我让人去开城门接你们进来,也是因为天象一变,你们留在外面不安全。”
听她这样说,薛灵音明白过来,怎么他们在这个时候来到城外,就刚巧有人来开城门接他们进来,原来是因为她算到了。
在大堂中此起彼伏的哭声中,陈松意对她说:“原本我给你写信,让你带人来接这些孩子,就是希望你接到他们之后就立刻动身回去,可眼下看来只有留在城中,方才安全了。”
她说完,看到大堂中还有人受伤,正在由几个大夫医治,于是朝着那个方向投去了一个目光,问薛灵音:“怎么受伤了?”
薛灵音于是把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一队逃兵想要劫掠他们车马物资的事和陈松意说了。
“跟那些人打了一场,为首那个首领很是不凡,便说是驻守哪个城的将领我也是信的。”薛灵音说着皱起了眉,“把他们击退了,便也有十来个护卫受了伤,本来打算在林子里过一夜,但是见到天象突变,怕出什么事,就还是先赶到城外来了。”
她说完,见到面前二人的神色:“殿下知道我在路上遇到的是什么人?”
萧应离没有立刻应她,张军龙刚刚自尽,首尾还没有处理好,不宜在这里提起。
陈松意则道:“原来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又遇见了你们,难怪溃逃的速度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第 339 章
她仍旧没说薛灵音他们在路上遇到的那队人马是什么人, 只对她说道:“我布一道阵法护住这里,他们就不会哭了。”
她既说了,就立刻去了驿站外面布置, 萧应离仍旧是和她一起, 看她在驿站高处调动了天地元气, 用上了此前没有用过的玉牌, 画下了符文,然后以九宫八卦的方位,将玉符飞了出去, 布置在驿站的不同位置。
驿站大堂里,几乎是在阵法布好、一道无形的罩子将整个驿站笼罩在其中的同时, 那些啼哭不止的孩子就都逐渐安静了下来, 跟先前陈松意将手放在薛灵音抱着的孩子胸口上一样。
“咦,不哭了。”
“我的也不哭了,这真是……”
被哭声充斥的耳边突然安静下来, 仿佛连天上不时响起的沉闷雷声都与他们隔开了, 声音变小了许多, 叫驿站里的众人都不大适应。
其中一个薛灵音的手下离给同伴包扎伤口的大夫近, 还抱着安静下来的孩子来到了大夫身边,要他给孩子把一把脉, 看看怎么突然不哭了。
大晚上被叫起来带到驿站来, 听了这些孩子魔音灌脑半夜的大夫几乎没忍住要翻个白眼。
这些人不哭了还不好吗?
不过先前他过来的时候也是被叫去给这些孩子把了脉, 看他们为什么啼哭不止,眼下再把一回对比一下也好, 于是伸出了手, 细细把过之后,觉得脉象跟之前没有什么差别。
“硬是要说的话——”大夫习惯性地捋起了颌下短须, “脉象安宁了许多,比先前少了惊厥……”
所以说,前面这些孩子是被吓哭的吗?
众人还在惊疑中,而这些孩子停下哭泣之后,一个个很快就睡着了。
现在原本也是他们睡觉的时候,只不过突然哭醒,不肯继续睡罢了。
但众人仍旧不敢贸然把他们放回房间里,生怕一放下去,这些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幼儿又再次像先前一样哭起来,直到去外面布阵的陈松意和萧应离二人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大堂中,薛灵音才见她将目光落在自己怀中这个已经睡着了的孩子身上,对自己说道:“没事了,可以把他放下了。”
得了这句话,众人才像是得了准信,纷纷把怀中抱着的孩子放回了他们原本睡觉的地方,感到自己的耳边再次恢复了安静。
陈松意站在薛灵音的身边,同她说着接下来的事:“……只要他们留在这间驿站里,就不会再不安哭闹,所以你们要暂时留在这里看顾他们了。”
不能就此上路,带他们回蜀中,薛灵音也只能接受,“唯有这般做了。”
否则硬要带他们上路,这么小的孩子啼哭不休,只怕很快就会病倒。
陈松意道:“劳你跑这一趟。”
薛灵音本就把找回孩子这件事当做是自己的责任,毕竟诺不轻许,若是许了那就要做到,因此并不把要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放在心上。
“左右他们也受了伤,休养一段时日也好。”她看过自己队伍中那些已经被包扎好了伤势、没有什么大碍的手下跟护卫,“等这异常天象过了,我们再回去。”
陈松意道:“留在这里,你们也不会全然没事做的。”
刘洵跟师父在岛屿中的交战只是气运之争的一部分,草原人的铁骑跟大齐边境的交战也势必会爆发。
龙盘、虎踞、凤临三座城从来都是在两国的交战中冲突最严重、打得最狠的地方,这一次想来也不例外。
带着这样一支队伍在身边又枪法卓绝的薛灵音,到时不管是想做什么,都有她施展的天地。
而且有她在这里,就算相隔甚远,蜀中的支援也会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以最快的速度抵达。
“嗯。”从她的话里薛灵音察觉到她要走,不过却没有追问她要什么时候离开,又要去做什么。
世间不凡者总是有比常人更远大的抱负、更不俗的使命要他们去完成,她只说道:“等着天象结束,你的事情也做完了,再和殿下来蜀中找我,让我做东,好好招待你和殿下。”
“一言为定。”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萧应离此刻才出声,代替陈松意答应了薛灵音的邀约。
然后两人就离开了重新安静下来的驿站,回到了大将军府。
张少夫人的胎象依旧稳固,陈松意再次加固了阵法,在符阵之外再布了一道人阵,确保就算他们不在,张少夫人的胎象也不会受到影响。
“我们该走了。”她对游天道,“决战之日已到,外面的混乱天象和对少夫人的影响都是因为师父跟刘洵交手,气运波动变化。”
这里跟决战之处离得远,所以他们用这样的阵法和手段还能够暂时把受影响的张少夫人跟气运之乱隔绝开来。
可如果是到最后一步,刘洵又同前世一般赢了,那一切改变的人和事又会回到原样。
被救下来的人会死亡,在前世没有出生的孩子也会消失,就比如张少夫人此刻腹中的胎儿一样。
闻言,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还在安神的作用下沉睡的张少夫人。
游天道:“该怎么做?”
他在这些事情上总是最听少女的话,她说怎么那便怎么。
陈松意转向厉王:“草原人很快会来。”她在回来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了更多的画面,知晓她的师父离开边关前往草原王庭做了什么。
师兄容镜也同天阁的其他弟子和几位太上长老一起来了边关,还把几位太上长老留在了几座大城中。
这就解释了之前道人派出的棋子在阎修的布置下去攻击几座城,却没能造成太大损伤,主城附近的几座城池驻兵还有余力,按照裴植的安排,在张君龙带着军队兵临城下的时候通过密道前去反剿支援。
她看到了师父跟师兄二人在草原人的皇陵里走到最后一关,在那里去探究道人布局的后手跟秘密。
画面都是零散的碎片式,她并没能看清在那光芒大盛的门后二人是怎么去破道人的棋局,只看到在最后交锋之后,皇陵中的机关被触动,光芒冲天,立刻便引来了草原人的反应。
整座龙城中哪里都可以看得到皇陵深处冲天的白光,道人算准了她师父会在这个时候来皇陵深处一探究竟,将他破关的那一刻作为了草原王庭出兵的象征。
师父跟师兄从皇陵中退出来之后,立刻便启程回往边关。几乎是在差不多的时间,草原王庭就开始集结军队,所有兵力倾巢而出,追在他们身后往边关来。
如果不是相里勤继承了墨家巨子的传承,能够做出不眠不休、足以取代强健的战马,不会感到疲惫、可以一直跑的机关兽,几乎不可能在有那么大股的骑兵追在身后的情况下,不落重围地把师父和师兄从草原王庭带出来。
甚至在中间,师兄容镜还和相里勤停了下来,调用草原上的风向阻拦草原铁骑前进的速度,给师父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但道人的棋局已经开始,一切在他的掌控之中,容镜就算精通道术,也不能影响草原上的天气太久,用尽全力也不过阻挡这些草原军队迟上一日两日。
师父现在抵达边关,和刘洵交上了手,也就是说草原王庭的大军最迟两日之后就会抵达边关,向着大齐边境发起冲击。
陈松意说着,脑海中浮现出了前世草原百万雄兵冲击边关、诸城接连沦陷的画面。
她将这画面从脑海中驱散了——这一次,绝对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对萧应离说道:“我和小师叔会前往师父那里,殿下也要回主城,那里才是最需要殿下的地方。”
虽然张军龙谋夺统帅之位之举没有成功,甚至放在主城的兵符被他带了出来,现在回到了厉王的手里,让他可以任意调动各座城中的驻军,但先前的那些突袭和最后的交战对各城造成的损伤是实打实的。
草原人的铁骑又在这个时候袭击而来,边关需要士气,没有什么比身为统帅的他在这样黑暗的时候如同流星一般带着军队在战场上席卷而至更来得振奋士气。
更何况裴植把老元帅请了回来,此时坐镇主城,厉王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带着军队,只管在战场上驰骋,暂时分出一部分元帅的权柄,由老元帅去替他执行,裴植这一手安排真是没有比它更好的。
没有丝毫犹豫,张辟疆就在房中对着萧应离单膝跪下,沉声道:“凤临军上下愿为元帅驱驰,为元帅做前锋,肝脑涂地,与草原王庭誓死一战。”
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身先士卒、倾尽全力成为厉王殿下的先锋更来得表示忠诚的办法。
先前因为他父亲的行为落下了耻辱烙印的凤临军正需要这样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张辟疆很清楚,唯有如此,才对得起殿下对张家的宽容、对自己的信任,唯有如此,他才能为自己的父亲赎罪,洗刷他留下的污点。
“好。”萧应离伸手将人扶起,带着凤临精锐从侧面席卷而上确实是当下最好的安排,只是她却不和他们一起,要跟游天单独行动。
他看向陈松意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隐忧,“你一定要单独行动?”
陈松意听出了他的担忧,只道:“这是天阁的事,旁人无法插手。”
寻常人就算去了也做不了什么,她和小师叔二人去,倒是可以抛开其他人,将速度提到极致,尽快赶到。
“何况也不是只有我和小师叔两个人。”她说,“几位太上长老也在各座城池中,师兄也快回来了,在去的路上总会遇到。”
“殿下不必担心,这一战你我皆入局,战场上终会重逢。”
而这一次,她很高兴能跟面前的人并肩作战。
既然定下,事情便立刻筹备起来,先是要安排已经在凤临城停留有一段时日的两城将领、要员的家眷回去,再公布张君龙的死讯和张辟疆接替父职、准备统领凤临军随厉王殿下出征,迎击即将到来的草原铁骑的消息。
陈铎留在凤临城,此处没有精通道术的天阁中人坐镇,陈松意唯有在离开之前在整座凤临城布下了大阵,配合上风雷寨陈家的阵法,就算是来袭击凤临城的草原铁骑当中有不错的道术高手,也能支撑城池不破。
而上来就被赋予这样的重任,陈铎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压力,在他看来守一城跟守一寨没有太大的区别,这本身就是他擅长的事。
“但永安侯和游先生此去,真的不带多几人吗?”
第 340 章
陈松意和游天要单独前往另一战场, 并不与厉王殿下的队伍一起的安排陈铎是清楚的,虽然两人在武道上的造诣都已经算得上是当世难寻,而年纪更小的陈松意还精通道术, 来到边关之后连破几局, 可看着这个相识一路, 年纪又比寨子里的小姑娘们还要小一些的少女, 陈铎还是不免生出想让她带多几个人在身边护卫的想法。
陈松意其实这一路上与自己这个年轻的父亲都没有太过深入的交流,一是从来到边关之后状况接连发生,一直四处奔波没有机会, 二也是因为这个年轻版本的父亲跟她之间其实没有关系,甚至这一世她再成为他女儿的可能也不大。
人不会重复踏入一道河流, 她也不认为同样的幸运还能降临在自己身上第二次。
她可以冒充师父的弟子, 还能让师父真的认出她,但却不能说自己曾经做过一世陈铎的女儿。
陈铎见她有些怔住,似乎没想到自己会提让她带多几人前去的事, 只笑了笑, 说道:“说来也奇怪, 其实与永安侯初见我就觉得颇为熟悉, 像是从前相识一样,我同拙荆一说, 她竟也有同样的感觉。再加上永安侯对我风雷寨的阵法刀法都如此精通, 若不是知道风雷寨传下的典籍跟天阁有渊源, 而永安侯又出身天阁,我当真觉得与永安侯从前说不定是一家。”
因为陈铎的这些话, 少女的心被触动了, 她回过神来,迎着年轻的父亲的目光, 轻声道:“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我与将军说不定确实曾是一家。只不过谢将军好意,我对殿下说只与小师叔同去,旁人无法介入天阁之争并不是假的,就算是将《八门真气》修习到了第四层的风雷寨子弟,去了也介入不了,倒是会徒徒损了性命,带他们去就是害了他们。”
她知道面前年轻的父亲是想让自己带上风雷寨的年轻子弟一起去,就像上回一样。
以他们在阵法、刀法的造诣,再加上这段时间在《八门真气》上修为的进步,比寻常天罡卫要能帮到她更多,可陈松意还是拒绝了,并把话向他说清楚。
实际上若不是对那棋盘惊鸿一瞥,看到小师叔命星牵动,也早已身在其中,就算眼下自己不叫他去,他也会自己过去,陈松意才决定让他与自己同去——留在自己面前,总比放他在看不到的地方保险。
否则那样的险境,她更愿意自己独行,以游天的医术,留在这里等草原人的铁骑到来与边境交战时在军医帐中提供支援,又或者只是在张少夫人身边看顾稳定她的胎象,都能发挥出十足的作用。
听她这样说,陈铎也不再多劝,只是点头:“那我就祝永安侯跟游先生此行武运昌隆,旗开得胜,助麒麟先生杀退强敌,肃清门派。”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我就在这里等三位归来。”
一时之间,陈松意记忆中自己送父兄出征的画面涌现出来,跟此刻她与面前年轻的父亲呈现出截然的角色对换——出征的人换成了她,而留在后方的变成了父亲。
一直因为自己所见的那一战而脸色凝肃,没有什么笑容的少女神情松动了几分,也对着他回以了一个笑容,“我定会努力及早归来,再与将军探讨刀法。”
最后分别的是风珉。他自在山谷中和她再见,一路追击张军龙把他赶回凤临城之后便一直在休整,在听到她要和游天单独去往麒麟先生跟草原王庭背后的那个国师交战的地方,便打算和她同去。
他用她所教之法训练出来的这支军队,不就是为了能在这种特殊的战场上发挥出能力吗?
“旁人不去是因为帮不上忙,我的队伍却是能闯一闯的,就让我与你同去。”风珉一边擦枪一边道。
然而来与他告别的人却拒绝了他:“你们是强,但是也强不过擅长最浅薄的道术的人,那里没有你能上阵的地方,留在殿下身边更好,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希望吗?”
陈松意说得没错,跟随厉王殿下打仗,在他的麾下做一名先锋,一直是风珉的梦想,直到现在也没有改过。
他直起了身:“可殿下身边并不缺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更愿意同你一起去见一见那个神秘莫测的草原国师。”
风珉承认道术通天,是凡人难以企及的领域,可是武道至勇至刚,应当也能同这些人麾下的游兵散勇相抗一二。
“否则你给我《八门真气》的修行法门,让我训练出一只这样的队伍来,又是为什么?”
他笃定地说完,却见到陈松意脸上的表情,不由不满道,“怎么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一开始把完善好的《八门真气》和刀法阵法都给他,一是为了弥补前世他们陈家未能与他在战场上联合的遗憾,二来是为了报答他对自己的帮助,实现他最真切的愿望,让他在边关能占据更有利、更主动的地位。
但这些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说,当下陈松意摇了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说道:“你说得对,武道修习到高深境界,是会修出一支不畏惧道术、不畏惧那些身在至高领域的人创造出的怪物的队伍。不过在你之前,我还没能见到有人做到这一点,或许之后你可以。”
风珉一噎,她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他现在不可以了。
不过陈松意没有给他更多说话的机会,而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个他已经十分眼熟的锦囊。
一见她拿出锦囊,风珉便本能地问:“给我的?”
“给你的。”陈松意道,然而神情跟过往她给出锦囊的时候相比少了几分直接笃定。
这让风珉不由把目光落到了她手中拿着的锦囊上,想着里面装的会是什么。
陈松意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把自己准备好的这只锦囊放到了风珉的手里,让他收好。
风珉:“我什么时候该打开它?”
他知道她不打算带上自己的队伍,就是要让他留在厉王殿下身边了。
她已经给厉王殿下上了那么多层保护,似乎犹觉不足,才又在自己手中交付了这样一只锦囊。
在这一点上,她确实是像厉王殿下身边所有的谋臣将领一样,把他放在最高的位置上,哪怕不能留在他身边,也要将护卫做到最足。
而自己依然是那个她属意托付的人,因为这一点没有变过,让风珉因为不能与她同去,能力不得她信任的不满减淡了。
对于他的问题,陈松意只道:“到该打开的时候你会知道的,然后锦囊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知道了,放心吧。”风珉将锦囊收入衣襟,还以掌在上面拍了拍让她放心,“既然执意不让我去,那你自己小心,一定要安全回来。别忘了,京城有人在等你,边关也有人在等你。”
在众多的分别中,和厉王殿下的告别是最简单的,因为两人都十分清楚,如果不是必须这样做,陈松意更愿意寸步不离地留在他身边,不管是追随他上战场还是如何。
她已经明明白白的表现出了,在她眼中,他的安危凌驾于一切之上,如果有什么让她必须要从他身边离开,将他的安危交托给她画出的那些符上,就说明情况确实到了她不得不去的时候。
诸事安排详尽,在即将与自己分离的人身上又添了几道护符,稳固了他们之间的道术连接之后,陈松意就换上了一身黑衣,背上悲了那把厉王为她铸的刀,准备与同样换回了道袍的游天离开。
一夜过去,即便到了清晨,边关的天空还是晦暗一片,仿佛风雨欲来,沙尘欲摧,不见白日。
天边不时响起的闷雷依然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无论是在城内还是在城外村庄,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无人出去。
城门开启,来送她和游天离开的有厉王、张少将军,还有暂时留在驿站中的薛灵音。
萧应离注意到,虽然她说了此行只和游天同去,但是在他们来到城外之后却有一个身穿黑袍、戴着面具的高大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身后。
那面具的样式,不管是萧应离还是游天又或者风珉都觉得眼熟,除了上面的花纹他们没见过。
至于这个面具之下的人是谁,萧应离确实很快就想到了,随即为陈松意身边再多一个帮手而放心了两分。
城门进出的人不多,陈松意也没有在这里久停留,萧应离上前,将准备好的战马牵到了她面前。
上一次送她离开,他让她骑的是自己的坐骑,但这一次他很快也要出征,所以陈松意拒绝了再次骑走他的马,只选了一匹枣红色的战马。
将缰绳交到她手中,萧应离微微低头注视着她:“祝君此去,武运昌隆。”
她则接过缰绳,对他行了一礼:“殿下保重,我定竭尽所能,拒敌于外。”
说完,在她身旁的游天和那身穿黑袍、头戴面具的高大青年也牵过了自己的马,三人翻身上,立时就朝着城外出发。
头顶的铅云黄沙仿佛沉沉的命运压在众人上空,不见天日,然而他们却像三把尖刀朝着那黄沙铅云最厚重处去,势如破竹。
……
……
主城。
在击败了张军龙,将他的大部分部属都留在了城中之后,裴植便花费了一段时日来肃清主城,让这座刚刚又爆发了一场战斗的城池能够在稳定的环境中休养。
至于风珉,他在遇到陈松意,和她一起离开追击者张军龙的残部往凤临城方向去的同时,也派回了自己的人回来向裴植汇报,让后者知道他布局的最后一环也完美收尾了,此后凤临城那边的发展无需担心。
甚至,通过陈松意的动向,裴植也知道了自家殿下如今身在何处,大可安心。
边关经过这一轮的动乱,虽然没有酿成无可挽回的结果,但是想要彻底恢复,只是这段时间还是太少了些,原本裴植还在想着制定计划,如何加速恢复,从天阁下来坐镇边关的几位太上长老就来了。
他们一来便说起了他们跟天阁叛徒的决战就是在这一月时间之内:“……届时不只是林玄要迎战他,边关怕是也要做好准备和草原打一场。”
“草原人背后有刘洵这个国师,这次前来的势头会跟从前不同。且不说刘洵有能让他们战力翻倍的道术,像先前那样身负剧毒或是携带蛊虫的个体怕也不会少。”
“这是一场恶战,我们几个会依然留在这里,竭尽所能破他们的道术,减少那些特殊个体对战局的影响。”
“还有,裴军师要做好中原无法驰援,粮草无法及时送到的准备,他不会只让边关生乱,中原到时应该也会自顾不暇。我们几个在这里,天阁的一众□□在中原各处,尽自己所能平息混乱,应对劫数。”
这些都是最坏的情况了,裴植有所准备,也有所应对,他如今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麒麟先生那处,就只有他一人去对付那位草原王庭的国师吗?”
若是按照他的习惯,定然是不可能自己单枪匹马去应对一位强敌的。以多取胜只是手段,彻底堵死对手的所有退路,让他没有丝毫胜算,这才是王道。
若是眼前这几位可以在麒麟先生和那位草原王庭的国师交战的时候插手,为己方增添更多的胜算,那么他也会竭尽所能凭借边关防线挡住草原铁骑的步伐,让他们能够腾出手去另一边的战场上,确保己方的取胜。
只可惜他提出这个问题之后,这几位神仙中人一般的长老都摇了摇头。“并非我等墨守成规,或是自矜身份不愿去和本代行走一起对付天阁的叛᭙ꪶ 徒,而是一盘棋只能有两名棋手。在他们道域之间,我们进不去。”
既然进不去,那就还不如留在边关,在这里为大齐边军压阵。
裴植闻言只感到无比可惜,但这是高人的领域,是他这般的凡人不能企及的高度。或许天阁的叛徒与它培养出来的天下行走之间就只有这一种方式能彻底决出胜负,不容旁人插手。
“既然如此,那几位先生便依旧坐镇原本那几座城,等待便可。”
先前挖的密道还在,他们要是需要赶过来驰援,也可以通过密道直接过来,并不耗费多少时间。
……
……
边关之战还没来,西南之地爆发的斗争却比边关更快。
倾泻的暴雨中同样不见日月,衣着打扮带着明显的西南特色,手中拿着与中原制式兵器相同的人群围住了土司居住的寨子,与内里的护卫呈对峙之势。
暴雨中,身上的衣服都被淋得湿透的高大中年人手中的刀映出天上电蛇闪过的光芒,看着寨子高处的廊下站着的女子眼中冒出毒蛇一般的寒光。
“舍恒,你向中原的朝廷效忠,为了坐稳这个位置,把你的儿子送到了京城,让他去当中原朝廷的质子,被教成他们想要的样子,水西四十八部已经不再服你。你若是知趣,就该从君长的位置上下来,而不是继续名不正言不顺地坐在上面,带着四十八部奴颜屈膝,过着仰仗他人鼻息的日子!”
站在高处那穿着土司服饰的女子手握在湿滑的栏杆上,眉骨深邃的漆黑双眼在密集的雨帘中看过下方的人影重重,见到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野心,手中的兵器都泛着寒光。
他们早就在谋划着今天,从她的丈夫死去开始,从她接受中原的宣召,把自己的儿子送去京城,接受了皇帝赐下的官职开始,这些人就在等待机会,想从她手中谋夺属于她家族的一切。
这不是水西内部的矛盾,这些人手中的兵器全都有着中原的印记。
是有其他人想要和朝廷作对,想要挑起他们水西内部的斗争,想要让这一地重新摆脱朝廷的统治,再次回到先前的蒙昧状态。
因此她开声道:“我绝不会答应此事!我绝不会让水西重新退回封闭当中,不会让我的部族我的子民再次沦为他们手中斗争的工具,成为争斗的牺牲品。”
她质问道,“你们手中的兵器从何而来,是什么人挑拨了你们,给了你们兵器,让你们回来对付我?”
“你们不向帮助我们的朝廷效忠,却要靠向那些希望我们分裂,希望我们混乱的人,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都放下你们的刀剑,不要遂了他们的愿!”
“那些人不会让你们安然统治这里,若是放弃了和朝廷之间的联系,我们只会成为他们的奴隶,永远失去自由!你们难道想要让自己的子女,让自己的后代从此生活在低人一等的规则中,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自由吗?”
雨声虽响,但这位女性土司的声音却浑厚,穿透了雨幕,落在了下方众人的耳中,又仿佛回荡在这西南之地每一寸山水之间。
下方那些原本气势汹汹跟着他们的首领来,要从这个侵占了他们土司之位的女子手中夺回他们应有的位置跟权力的人一时都动摇了起来。
会吗?那些来向他们提出期许给他们提供武器,希望他们可以把这位亲近朝廷的土司从君长的位置上赶下去的中原人,其实并不是真的为他们好,而是在等待着他们与朝廷决裂,失去靠山,回到先前那蒙昧的状态中,然后被他们剥夺自由,成为他们的奴隶,世世代代被他们利用?
“都给我住口!”那目光如毒蛇般阴寒的男人举起了刀,刀尖闪着寒光指向站在寨子高处那个让他的人动摇的女子,“不要听她妖言惑众,她不过是在动摇你们,蛊惑你们,就像她从前任君长那里骗来这个位置一样!”
“我们从来不受中原人的辖制,是她带着四十八部沦为了中原朝廷的奴隶,接受他们的同化,抛却我们的过往!错的是她,毁掉水西的也是她,我们今天来不过是要拨乱反正,让一切回到应有的状态,绝不是向着其他中原人卑躬屈膝,奴颜媚骨!”
他的话音落下,逐渐又聚拢回了方才受到动摇的部族的心。
大雨中渐渐又有其他的声音高喊了起来:“不错,不要被这个女人蒙蔽了!她本来就不是我们水西的人,如何会像我们的头人一样,真正为我们考虑?!她不过是在拿我们为她自己铺路,拿我们向中原朝廷投诚,不要被她迷惑了!”
“退位!退位!你这个外人,把我们的君长之位交还给我们!”
“退位!你还想为你的儿子霸占着这个位置吗?他在中原,在京师已经死了!是你最信任的中原朝廷把前任君长的骨血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