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谁最难忘8
◎找到拼图的最后一块◎
面对措不及防出现的埃隆, 伊迪丝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并非将先前仆从闪躲的目光、被关掉的灯联系在一块,也不是他到底得到了什么消息提前回来, 或者这次的会面究竟是不是设好的局……
而这个人对身体的掌控程度,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虬究竟赋予了他多么恐怖的提升?他是不是已经进阶到了S级?
埃隆的怀里还搂着耶利米, 少年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穿着单薄的棉麻衣服,看起来舒服又干净,浅玉色的眸子看过来,里面的情绪蒸得干干净净, 好似从来就不曾拥有过。
触手可及的、被钳制住的方凝,曾是他无微不至的保姆,比季辞、这个认定的「母亲」同他待在一块儿的时间更多, 几乎是二十四小时不离身。怕他冷怕他饿,视如己出。
可现在耶利米不仅没有维护的意思,反而冷漠得像对一个陌生人。
不,就算只是陌生人, 见到如此暴虐的景象,以他幼小的年纪也不该毫无出触动。
龙的本性之残酷, 表现得淋漓尽致。
埃隆像对小动物一样捏了捏耶利米的后颈, 呵护备至的嗓音和他正在做的冷酷事情毫不相符合:“我的小甜心, 先回房间休息吧。”
少年没有感情地看了她一眼, 起身离开了。
耶利米在, 埃隆还有所顾忌, 只是桎梏着方凝,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少年一走, 他彻底没了枷锁, 尾巴尖儿上的刺轻轻划破方凝锁骨上皮肤,血液立刻渗了出来。
伤口并不深,但巨龙可以控制身体分泌的毒素,那些污血肉眼可见变成了不正常的深色,方凝发出痛苦的声音。
伊迪丝心里一紧,她不知该不该求饶,毕竟方凝摆明了是被用来要挟她的,若是自己表现得太在意,会不会加速埃隆对她的折磨?
见她钉在原地,动都不敢动,埃隆轻笑一声,龙尾缠得更紧。再这样下去,即便不被毒刺扎到要害,也会先窒息而亡。
毒素很快蔴//痹了神经,方凝几乎昏迷,下意识地呼救:“小姐……救……”
“她是无辜的!”伊迪丝忍不住了,“你就算杀了她,又有什么用?她已经被季家赶出来了,他们不会在乎一个背叛者的死活!”
“我没打算用她来支配季家,就像你说的,她的确不够格。”埃隆语调拉得很长,“他们不在乎,可你在乎,不是吗?所以呀,我是为了给你一个教训,姑姑。”
她的声音发抖:“你、你什么意思?”
“你不会觉得,你去见什么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我都一无所知吧?”埃隆皱了皱鼻子,觉得这场谈话很无趣,“我要是连你都掌控不了,谈何整个赫定家呢?”
*
伊迪丝的大脑嗡嗡作响。
她和卢修斯的谈话内容,都被他知道了?
那卢修斯会不会……
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哪怕淌着兄长的血,哪怕现在冠上「赫定」的姓氏,这个在贫民窟长大、童年时代从未享受过亲生父亲一分好的私生子,骨血里浸淫着对赫定家的,是彻头彻尾的恨。
他现在做所的一切为的是自己,从来不是整个家族。若家族成了绊脚石,他会毫不犹豫踢开。
“不用担心,我暂时没打算对付他。”埃隆托着腮,望着脸色苍白的她,“不过呢,还是要给你留个教训才行。说实话,伊迪丝…………”他罕见地喊了她的名字,而不是假情假意的「姑姑」,“我一直也没指望你能真心帮我,换做是我,也做不到;可你不能……帮着别人害我呀。我可没那个胸怀。”
伊迪丝瞪大眼睛,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你……你想做什么?”
“我不会伤害你,你可是赫定家的大小姐。”埃隆面带笑意,顷刻间变了脸色,声线冷漠,直至坠入炼狱,“但她就没有被宽恕的机会了。”
龙尾上的倒刺猛然伸长,速度快得惊人,根本来不及被阻止,贯穿了方凝的喉咙,女孩连剧痛都没感受到,就断了气。
血液喷薄而出,埃隆嫌弃地将她甩到一旁,雌龙的身体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软绵绵地落在地上,睁着眼睛,仿佛在诉说着疑惑,不明白自己的生命怎么骤然走到尽头。
伊迪丝浑身颤抖,双膝一软,跪在方凝身旁。鲜红的、刺眼的血染透了她雪白的裙边。
但她一点儿也不在意。
埃隆柔声道:“我好像给你太多自由了,姑姑。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现在属于谁?”
姑姑。
埃隆和卢修斯,都这么唤她。
撒娇的,柔软的,像个真正的小辈。
他们身上流着斯科特的血,的确是她的至亲。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折磨她?她做错了什么?
在这个房间里,服侍了她一年多,细心又快活的女孩子,躺在她们一同亲手挑选的绣球花图案的地垫上,一点点流失了温度。
同样变冷的,还有她被刺得淋漓的心。
*
找到了。
季辞看着屏幕,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握着鼠标的右手因为激动有些颤抖。
他寻觅了这么多年、拼图的最后一环,终于找到了。
可是,这一味「作料」获取的难度,比想象中大得多。光是从种种古籍中翻出来还不够,必须得拿到手,否则毫无意义。
然而……
他盯着屏幕上短短几行字,焦躁地揉了揉额角。
这是季辞在古生物研究所工作的第三年。由于身份特殊,他没分到太多工作,基本都在忙自己的研究。今年院长给他配了个小助理,男孩儿是个前途无量的A级,比季辞小一岁,还在读研,来所里实习,对能给贵族家跑腿显得非常激动。
助理敲门进来,见到他这副疲惫的模样,狗腿地泡了茶来:“哥,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家里是幺子的季辞也就在小助理这儿能被称为一句哥了,助理和其他人对他的态度都不同,巴结得光明正大,不因为他是季家的谁,只因为他是「他」,坦荡又贴心。
季辞接过杯子,助理又想起什么:“许哥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十分钟到,现在应该已经到停车场了。哥,你要收拾收拾下班不?”
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他还不想让许游知道自己在忙活的事儿,点点头,以防许游找到办公室来。
他想了想,把一个密封袋交给助理:“交给你个重大任务。”
男孩儿听着听着,睁大眼睛,褪去平日里的嬉皮笑脸,严肃道:“放心吧哥,保证完成!”
助理刚走,许游的电话就来了。他下到停车场,这位持续了十年之久的专属「司机」献宝拎着印花袋子,里面装了些甜品:“接我们的大学者回家啦。要不要先尝一口?”
然后吃的不只是甜品。
*
心满意足品尝完毕,季辞窝在许游怀里,玩着他的手指,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许游拨弄他汗湿的额发:“在想什么?”
“你和卢修斯……”他说不下去了。
暧昧气氛正好,却要谈这样沉重的话题。许游叹了口气,可他知道没法回避,因为那条路近在眼前,或许明天就要踏上。
季淳的远见无须赘述,当年埋下长线,让许游把流落在外的卢修斯·赫定拉拢到同一战线,又去接触伊迪丝·赫定,以多手准备面对未来动荡的局势,就是最好证明。
讨伐埃隆·赫定之举不适合季家来做,哪怕有世仇,后者也在三个世纪前就宣布退隐、再不参与一切龙族纷争,这时候参与「剿匪」,落人口舌。因此,就算季淳、季霖泽有通天本领,也没处使,起码不是明面上。
卢修斯是做这件事的最好人选,毕竟在许多人心中,他依旧旧时代赫定家唯一的继承人,将私生子赶下台去,名正言顺。
至于许游,几年前被埃隆害得昏迷数月醒不过来,伴侣也同样遭毒手,新仇加旧恨,也站得住脚。
然而讨伐二字看起来正气凛然,实际上,就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厮杀。季辞甚至后悔执意要簌簌回来———如果以许游的安全为赌注,还值得吗?
可他也知道,现在的局面早就不是个人的意志可以控制的了,埃隆·赫定既然爬到高位,想独霸龙族,那么和以季家为代表的保守派迟早会有激烈的正面冲突。
簌簌的事,不过是顺水推舟。
许游亲了亲他的颈侧,难得低落:“他要是……不愿意跟我回来,怎么办?”
簌簌早就不是赖在他们怀里撒娇的小龙崽了,现在的他也不再是簌簌,是耶利米,是虬,是敌对家族的少主,是对他们心怀憎恨的陌路人。
季辞用额头抵住他的,闭上眼:“我只要你回来。”
他希望那语气听起来不要像诀别。
*
许游动身时季辞还在睡。
七八月之交暴雨密集,前一分钟还烈日当头,转眼倾盆而下。昨天夜里一直下雨,淅淅沥沥到清晨,季辞枕着雨声反而睡得安稳,许游庆幸自己起床的动作没有吵醒他。
今天只是去见一见卢修斯,没有大动作,但或许是窗外天色沉沉,导致他从醒来开始就一直呼吸不畅,不好的预感悬在头顶,随时要将宁和的假象砸个粉碎。
反正也不可能逃得掉,硬着头皮上吧。
他换好衣服,整理着袖口的褶皱,从衣帽间走出来,正巧瞥见季辞翻了个身,被子一角抱进怀里,以在母体里的姿态蜷缩在空荡的双人床上,额前的碎发软软垂下来,睫毛长而密,看起来像某种无瑕且脆弱的奢侈品。
全世界仅此一份,只属于自己。
无限怜爱之情涌上心头,许游双手撑在窗沿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弯腰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吻。
宝贝,为了你,只要是为你,什么都可以。
他给季辞掖了掖被角,大步离开,怕自己再多看几眼,就舍不得走了。
卢修斯这次要求的见面地点不在城市,而是山谷———他想去看看季念云的墓。
许游挺不能理解的,季家这位原家主,一生传奇的大小姐季念云流下许多传说、受人敬仰不假,可毕竟是卢修斯的杀父仇人,为什么还要去祭拜?
更想不通的是,季淳居然答应了。
要知道,季念云的墓,连季霖泽和季辞都被「拒之门外」。那是属于真正季家血脉的秘境,是不能被打扰的传承与缅怀。
S级的思考回路真的很难懂。好在许游也就是个陪同的,做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他对于季家来说,更多的是季辞的伴侣,而不是季淳的心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过问,他掂量得清定位。
*
季念云葬在幽静的山谷之间,许游没去过具体的位置,大约知道哪个山头,剩下的,就得靠他们纯血之间不知有没有的感应了。
不同深浅金色的两条巨龙飞过云层,在某个开阔的山巅落脚,收拢起龙翼恢复龙身,站在制高点眺望。雨停了,但依旧阴云密布,尤其高处离天空更近,湿度和热度黏在身上,压迫得难受。
卢修斯望着身周群山环绕:“你小子真不知道在哪儿?”
“我骗你做什么。”
“你不是他家女婿么,这都不知道?”
许游琢磨着「女婿」这个词儿,挺有意思;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宝贝儿都没去过呢,季先生不想让他摸到太多血海深仇。”
卢修斯有点想抽烟,好在没忘了这里是森林,忍住了:“可谁又能从命运的镰刀里全身而退呢。”
许游沉默片刻,狠狠拍了他一下:“讲那么悲观就算了,还装文艺。行了,你自己去找吧,我在这儿等你。”
卢修斯扭身就要踹他,被许游灵活地躲了过去。
“或许我能跟「它」共鸣上呢。”卢修斯喃喃。
“「它」?”许游终于听出了此行的目的,不再嬉笑,“你是来找东西的?”
卢修斯点点头:“是个世间难得的宝物。被小云姨带进了坟里,纯血的血算是……呃,解除封印的钥匙?幸好如此,不然早就被我那个混账弟弟弄到手了。”
许游忽略他对季念云的称呼,瞪大眼睛:“你疯了吧?要撬季念云的墓?!”
“哎,看来小淳叔叔真的什么都没跟你说啊。”
“什么意思。”
“他让我来拿的啊。”
“……”
“当初小云阿姨想给他的来着,但小淳叔叔觉得自己反正退休了,用不上,所以就一起随葬了。他告诉我要是必要的话,可以去拿。”
季淳究竟留了多少底牌,许游本以为搬卢修斯出山已经是足够危机的时刻了,没想到在那之后还有一环。
埃隆·赫定一人就难对付到了这种程度吗?那他们对上现在由他统领的赫定家,究竟有几分胜算?
卢修斯看出了他的愁云惨淡,反过来安慰:“别那么悲观,老弟。既然季先生愿意以打搅姐姐的清净为代价叫我寻找,说明一定很好用,或许是扭转战局的关键呢。”
尽管许游认为他过于乐观,还是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是个———等等!”卢修斯脸色骤变,“我感应到了!”
他卷起袖子翻过手腕,半是人类皮肤、半是龙鳞的小臂上,赫然浮现出一团金色的印记。
那光芒时而明亮,时而黯淡,犹如鲜活的生命在呼吸———奉纯血之命,它果真在召唤卢修斯!
第102章 谁最难忘9
◎谁都不希望熔浆淹没◎
焦头烂额早六晚九一整个学期, 好不容易盼来暑假,夏天的晚上和好朋友、喜欢的人一起烧烤露营,大概是学生们最期待的事情。
为了支持森林防火工作, 现在的烧烤都改用电器。没了明火,少了几分意境, 好在商家顺势而行推出仿真火苗的灯, 勉强能算了意思。几个帐篷都支好了,七八个少男少女围在一块儿,吃着烤串喝着啤酒饮料,抱怨抱怨学校和考试, 再进行露营的终极项目:讲鬼故事。
其中有一个酒量不行,早就意识混沌,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这时候靠在好友背上,仰头望着夜空醉醺醺地笑:“看!飞碟……嘿……嘿嘿……”
喝多的人嗓门儿都大,那边正压低用气声缓缓铺垫呢,他这一嗓子顿时破坏了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紧张气氛, 扫兴得很,很多人都抱怨。
被他靠着的那个赶紧打圆场:“大哥, 你喝了多少啊?”
“我?我没……没喝多!”
“没喝多哪儿来的飞碟啊!”
那人浑然不觉, 痴痴看着:“不、不是灰机, 是……是鸟!好———大的鸟!”
哪怕口齿都不清了, 他的表情过于神往, 连醉态都掩盖下去, 搞的清醒的人也忍不住抬头看。可夜空清朗, 只有星月, 哪儿来的什么飞机什么鸟。
果然还是酒精臆想。
同学无奈:“我的天, 快来个人,帮我把他拖进去吧!”
醉鬼手脚软得像面条,路都不会走,可大脑还在认真运转。
不是飞碟,是鸟,他看得很清楚。为什么大家都没看到?
那只鸟好大好大来着,还是淡金色的,那么好看的鸟,速度可快了。
对了,背上还有个人。
可是人怎么能骑着鸟飞呢……
他也想不通了,沾上软绵绵的枕头打起呼噜,彻底抛之脑后。
*
地上继续听鬼故事的孩子们,包括那个喝多的人自己都不会知道,千米高空之上,真的有一头打破他们世界观认知的远古生物刚刚飞过,与半遮半掩的月亮擦肩,拖曳出白金色的光路。
当然,这位怪物本人也永远不会晓得,向来光芒万丈的自己被丢脸地认成了不明飞行物和鸟。
季越彭停在某个高塔之上,背上载着的人不需要他助力,轻轻松松跳下,稳稳当当落地。季越彭想起二十年前带着几岁的季小辞出来玩儿的时候,从龙脊到地面太高,他得用尾巴先把小家伙裹住放下才行。
两只手就能抱住的小东西,现在看起来都跟自己的人形外表年纪差不多了。还真是日月如梭。
“总觉得你还是小孩儿呢,都这么大了。”他想了想,补充道,“虽然对龙来说还是很小啦……但在人类里,早就是大人了不是么?”
季辞冲他笑了笑,就是看起来有些勉强。
今天许游和卢修斯出去了,具体做什么,只有季淳清楚;季辞没打算阻止,他早就明白进程如洪流,不可能被按下暂停键,可被许游以「保护」的缘由单独撇在家,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自己要不是人类就好了。
当年,在许游遭到埃隆攻击昏迷后,他也这么惆怅过:若他也是龙的一个,不用S级、A级,哪怕是B,反正有自保能力就行,也不至于这般无能为力,什么忙都帮不上,还要他们分心照顾。
但他知道无论是许游,还是季家的长辈,都不会愿意他这样想。在他们眼中,人类是柔弱却怀着无尽勇气与希望的奇妙生物。如同人类饲养猫狗宠物,在主和派的巨龙眼中,人类也是他们不能绝失去的重要伴侣物种。
如今为了人类的存亡,这一派不惜与同胞开战,季辞不能让他们失望。
看着幼弟郁郁寡欢的样子,季越彭心里也不好受。前路那么多,偏偏局势向着最惊险的一条拐去,人人都在漩涡中,自身难保。
塔上风大,高处不胜寒,钢筋水泥相互贯穿,没那么好落脚。这两人却跟在松软河畔似的,找个横杠坐下来,还晃着腿,前无依后无靠,丝毫不怕一个不稳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也就只有龙和龙养出的小崽子能心这么大了。
*
昨天不是云就是雨,阴沉沉的,没想到到了晚上居然还放晴了,头顶繁星闪烁,视野也好,看得见远处灯火璀璨,人类在亲手搭建出的城市中各司其职地忙碌。
夏夜晚风捎来一丝清凉,灯火汇聚而成的河在他们脚下流淌。
季越彭□□,双手撑在中间,感叹道:“我也看了这儿几百年了,看着它一点点明亮、利落起来,还挺有感情的。我过去的职业,现在的朋友,那些好玩儿的人类,都住在里面。我不希望———或者说,谁都不希望它被熔浆淹没吧。”
作为季家血缘意义上的幼子,他出生时,龙类大战已经走到尾声,母亲的生命和舅舅的隐忍换来了还算长久的和平。可以说季越彭长大以来就没见过战场。
但想一想也知道,一旦赫定家打起来,最先波及的是无辜的人类和城市,今夜乐园,明朝炼狱。
他真的不想看到那一幕发生。
“其实刚才还在回想过去。以前的家还在,你还没长大的时候,每次吃过晚饭带你出去飞几圈散散心,你都开心得不得了。本来……本来以为,簌簌可以让我重温这一刻。”
提到这个导火索似的名字,季越彭瞥了眼旁边人,见后者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才接着说下去:“其实他也……也没错,对吧。算算看,他还不到四岁呢,也太小了。可是我们也都没有错,怪就怪埃隆·哈瑞斯的野心膨胀到要把所有人都卷进去。”
“是啊。”
季越彭捏了捏鼻梁,感觉有些词穷:“总之,你不要怪自己。不用反驳,我还不了解你么?肯定早就自责了。”
“……”兄长说得没错,季辞的确将一连串的悲剧归结于自己。
若不是自己,许游就不会认识季家;
三年前的新年夜,许游也不会为了保护他受到埃隆的袭击,进入假死状态;
季辞也就不用进入秘境森林,寻找救命的银焰花;
就不会遇见豌豆树精,把那颗怎么看怎么怪异的龙蛋带回来;
没有簌簌,埃隆就不会起了夺走虬的贪念;
……
——或许他不是命中注定的「因」,可就这么阴差阳错,结出了沉重到难以承受的「果」。
季越彭看他那个纠结的小模样就猜到弟弟走进纠结的死胡同了,大咧咧搂过季辞,让弟弟靠在自己肩膀上:“你可是我们全家的宝贝。谁要欺负你,我第一个揍得他满地找牙!”
季辞被他晃得有点儿紧张,怕摔下去,可又相信哥哥总能保护自己,心脏坐了个过山车,忧愁反倒消散不少,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谢谢你,哥。”
*
兄弟俩回到家,就见仆人神色闪烁,说先生好像心情不太好。
季越彭皱眉:“怎么了?”
仆人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欲言又止:“加西亚先生和霖泽少爷都出门了,先生……自己在露台赏月。”
左膀右臂去做事,难得有空间时间,听起来挺风雅,可在仆人口中,成了「心情不太好」。这些龙从季念云那会儿就跟着季家了,几百年的日夜陪伴,对季淳的熟悉程度已经到了即便没有言语,也能感知空气中的漠然。
如果他们说季淳情绪不佳,那么一定有问题。
季辞正要去露台看看,抬腿却发现季越彭没跟上来,疑惑道:“小哥你不去吗?”
“哎,这个……”季越彭抓了抓头发,为难道,“我不太会安慰人,尤其是小舅。以前有好几次……呃,反正弄出了反效果,被大哥揍了。”
季辞眨眨眼,很难想象这个画面。
他自个从小到大都是全家人的开心果,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那儿甜甜地叫一声小舅,季淳看到他就会有笑容。
季越彭见他一脸不解,有点儿酸,毕竟二三十年前家里还没有季小辞、他还是这个家最小的时候,也没这么受宠过。
或许是自己过于调皮捣蛋了。
不过那酸也就短短一瞬,毕竟谁能不喜欢小辞呢?
他捧起弟弟的脸,捏成包子状:“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还是崽崽你出马吧,我就先回屋,不给小舅碍眼了。”
说完,季越彭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
季辞摇了摇头,这个小哥哥虽然比自己大了几百岁,但有时候心性跟小孩儿似的。他去厨房拿了点小舅喜欢吃的东西,没让仆人跟着,独自去了露台。
曾经的旧古堡也有个大露台,上面布置成花园,装满了季淳亲手栽种的植物,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每一株都用了他几年、几十年的时间精心料理,最后被那场大火毁得干干净净。
现在这个新的,没有复原,而是打造成了类似泳池的样子,只不过中央有一方下陷的浮岛,零星地点着灯,四周澄澈的水面飘着蜡烛,如梦似幻。
季淳就坐在中间,没赏月,也没做什么,安安静静闭着眼睛,并非睡觉。要说的话,跟打坐差不多。
也许活得太久,看的东西太多,承载过负荷,就更需要超脱尘世的凝望。
季辞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打扰他,季淳却先开了口:“崽崽回来啦。”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无数次他跟着季越彭夜间飞行回来以后,小舅都这么问一句,崽崽回来啦,玩得开不开心?
他没有回头,也没睁开眼,季辞想,那么,是嗅到自己的气味,还是感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波动?
小舅温雅随和,看起来通透又纯粹,好似一眼望得到底的清泉。但季辞明白,那是深不可及的古井,水面之下,一定藏着许多许多秘密。
有谁知晓他的全部呢?加西亚?季霖泽?死去的季念云?
或者谁都不可以。
季辞走过漂浮的脚踏,把手里的瓷盘递给他:“我带了点心。”
每一样都是他爱吃的,季淳揉了揉小辞的头发:“谢谢。”
季辞在他旁边盘腿坐下来:“小舅在做什么?”
季淳换了个姿势,笑微微地:“让我猜猜,是不是有人告诉我你,我心情不好?”
“嗯……”
“也不算心情不好,只不过最近要想的东西有点儿多。不用担心。”
“好。”
小舅说没事,那就是没事。季辞清楚以自己的能力也不可能真的为他分忧,能在宁静的夜晚陪伴一段时间就很好。他反身趴在浮池的边缘,弯腰去捞那些水面上飘飘荡荡的蜡烛船。
“小辞。”
“嗯?”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季辞没在意,还在尽力伸长胳膊,就差一点儿了:“什么?”
季淳思索了几秒钟:“你是不是……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
季辞一惊,重心不稳差点倒栽下去,还好纯血的反应速度极快,龙尾霎时间缠住他的腰把人拽过来。
季辞心脏砰砰直跳,一半因为方才的惊险,一半因为小舅的话,叫他措不及防。
这几年一方面要忙研究,一方面为了簌簌的事焦头烂额,他已经好久没有想起和前世有关的事情了,都快忘了自己是背了两世命运的人。
他25了,重生到这个世界二十来年,自以为掩饰得极好,从来,从来没有一个人看出什么破绽,问他你从哪里来。
更何况好好过日子,谁会想到人能活两遍呢?要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他也不可能相信。
季辞掩饰地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低着头,不敢和小舅对视:“您为什么……这么觉得?”
季淳静静地望着他:“你二十五了,对吧?你比我小了一千岁还不止。在我眼里,你就只是个小婴儿。但你的目光有时候沉得惊心。我自认养育你的过程,还算细心,你看小栀和越彭,他们比你大几百岁,却比你要……唔,单纯?或者说轻松?”
季辞哑然。
就算连着上辈子一起算,他也就活了小四十年,二姐和小哥都三五百岁了,难道自己在小舅眼中比他们还要老成?
季淳接着说下去:“我也曾考虑过别的可能,比如,会不会是人类和龙不一样,想得更多。后来我见了很多人类,有年轻些的,也有在人类法则中算得上长寿的,只有一种人和你相似,那就是经历过———或者说接近过死亡。”
他说得没错,季辞想,自己的确是因为死过一次,才能谈得上重生。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季淳心知自己猜得七七八八,接着,语气变得随意———准确来说是八卦了些:“还有,你是不是……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小许?”
季辞呆了呆,没想到连这层都能被看出来。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上一世死无葬身之地,这辈子总能有个陪葬的。
然而现在它们都要被挖到阳光———不,烛光下了。
见人类不语,季淳拍了拍他的手,安抚道:“你若是愿意说,我会听。不说也没关系,小舅不会逼你。不管你从哪里来,现在都是我们季家的宝贝。”
季辞眼眶酸酸的,在季越彭之后,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他多么庆幸上天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机会,又多感恩有了这样爱他的家人。
他吸了吸鼻子,盯着漂泊无依的蜡烛们,轻声道,也许我说了你不会相信,但我上辈子,最开始是因为参加了一个游戏……
第103章 谁最难忘10
◎还不配称作兄弟阋墙◎
无论是许游还是卢修斯, 都没想到季淳居然把季念云葬在一小潭泉水下面。是不是也太……特别了些?万一被人类发现了呢?万一这水被抽干了呢?万一什么不长眼的动物把这儿当成……
也不知该说是胆大包天,还是别出心裁。
许游目瞪口呆:“你们纯血思考回路都这么神奇吗?”
卢修斯立刻撇清自己:“是他们季家,我可不这样。”
他们一同把视线转移到泉中, 卢修斯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念念有词:小云阿姨, 打搅了。
夏季高温, 泉水竟然冰冷刺骨。好在龙对温度的感知没有人类那么明显,许游和卢修斯跪在泉边,一个是家世显赫的大老板,另一个是纯血贵族的子嗣, 俩人现在却像五六岁玩泥巴的孩子似的,撸起袖子伸手进去捞。
“还没?”
“没。”
“现在呢?”
“没!别问了!”
“……”一分钟后。
“那现……”
“闭嘴。”
在耐心耗尽之前,卢修斯撑在地上的胳膊裸出的皮肤上, 印记再次发出强烈的光,一直无波无澜的泉水的中央忽然出现漩涡,搅动着几乎要把卢修斯拽进去!
许游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以防掉下去:“这次是不是?是不是!”
卢修斯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可能对季念云不敬, 但此刻旋转的水流攥着他不放,就好像黄泉路忘川河的厉鬼在索命……
“我摸到了!快!使劲!拉我上去……”
人类躯体毕竟有限, 许游回到龙身, 龙爪抓住他的肩膀往后拖, 好在水的力气也那么大, 他掀动双翼, 拔萝卜似的把赫定大少爷从「泥塘」里撬了出来。
惯性让两个人都摔到草丛中, 卢修斯骂了句脏:“你差点把我肩膀戳出两个洞!”
龙爪过于坚硬, 情急之下许游也忘了他尚在人类形态, 用的劲儿好像是有点过。但他没来及道歉, 因为两人同时意识到了问题:捞出来的东西呢?!
泉水再一次恢复平静,如镜可鉴,丝毫看不去几分钟前凶狠而致命的漩涡。现在他们总算明白季淳的用意了,这个墓地,可是有自保能力的。
许游在原地转了一圈:“是个什么?”
“我还没看见……但摸起来,形状像个鳞片。”
“龙鳞?”
“对,只不过光滑得多,就像……呃,像玉一样。”
许游一瞬间想到了虬,无论是簌簌的蛋,还是他后来的龙形态,鳞片的质地都如同上等好玉。
季念云传给季淳的「宝物」,难道是虬的鳞?
——难道,在簌簌之前,还有别的虬?
*
种种猜测交织心头,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那个东西,确定究竟是什么。
二人绕着草丛团团转,这儿生态太好,现在又是生命力极旺盛的夏季,花花草草几乎都没过膝盖,找一个小小的鳞片如同大海捞针,凭肉眼很难定位。
许游忽然想起什么,喊住卢修斯:“用你胳膊上那个探测器啊!”
弯腰在草丛中瞎扒拉的纯血一怔,的确,正是那个印记引导他们找到这儿,也应该继续用才对。
但令人失望的是,印记不仅没有发光,干脆全都消退了。卢修斯的小臂内侧什么多余的纹路都没有,普普通通的人类皮肤。
许游啧了一声:“什么特殊装备啊,还能出水之后就失去信号了?”
如果他们理解得没错,按照季淳的意思,宝物被身为纯血的季念云所封印,也只有同为纯血才能解开和使用。许游并不觊觎,所以卢修斯也放心他一块儿找,反正先找到也不可能占为己有。
“三点到六点钟方向都没发现。”
“我这边半径十米也没有。”
“还能长腿跑了?”
“这里什么东西都不对劲,还真说不定。”
季念云的墓躺在山谷中,风声很大,还总有鸟儿啁啾。噪音太多,以至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时,谁都没注意到它属于第三个人。
“哎呀,谢谢你们带我找到它。”
熟悉的嗓音突兀插/.进来,两人如遭雷劈,不可思议地转过头。
西装革履一副精英派头的埃隆·赫定据他们十来米之遥站定,一手松了松领带,另一手摩挲着一块透明的、玻璃似的薄片,面上挂着和善又得体的微笑,海蓝色的眼睛酝酿着风暴,视线在他们身上逡巡一圈,最终落在卢修斯侧脸的蛇形刺青上。
“初次见面,我亲爱的……哥哥……”
*
毕竟都是经历过风雨的,卢修斯虽没料到埃隆会主动找上门,还是在巨大的惊诧后迅速调整过来,冷冷一笑:“连赫定的姓氏都要乞求别人才能拿到,你可没资格叫我哥哥。”
埃隆丝毫不恼,笑眯眯地:“可成了丧门犬的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呢?”
斯科特·赫定的两个儿子,一个曾经享尽荣华,后来狼狈落魄;一个过去流落街头,如今万人之上。身份对调得彻彻底底,命运给这对流着同样的血、却从未相见的兄弟开了个多大的玩笑。
不问世事的大少爷口才怎么可能比得过一路自己摸爬滚打上来的人,眼看着卢修斯的脸被气成猪肝色,许游赶紧打断嘴炮,转移话题:“你跟踪我们?”
埃隆的目光移到他身上,答非所问:“又见面了,许总。”
“倒也不至于现在还用那个称呼恶心我。”许游说得认真,“我挺不想见你的,每次见你都想打断你的腿。”
埃隆轻笑:“我没有。我以前……是真的很尊敬你,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比起真正的兄弟俩,这两个人也同样很戏剧化。他们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同一个城市,只不过一个是温暖华贵的富人家,另一个则在寒冷凋敝的贫民窟。两个生命降临,走向大相径庭的道路。
曾经,直到那个新年夜来临的曾经,他们各活各的,并没深仇大恨。要知道,许氏能在商场叱咤这么多年,凭的不仅是洞察商机的能力和果决的手腕,更是能永远中立的立场,不依附任何一方势力,才能左右逢源。
但许游为了一个人,改变了家族世代传统,有了立场,有了偏向。
他叹了口气,不抱希望道:“你也清楚吧,一旦卢修斯回来,且不说外面的人,光是赫定家,人心就会散。以前他们以为真正的继承人死了,才能轮到你和伊迪丝小姐,现在他回来了,你们又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立场呢?我看你不如趁势退位,还落得个让贤的美名。”
“「让贤」?”埃隆咀嚼着这个词,好笑道,“这个词,他配吗?”
要是埃隆从小生活在赫定家,还能称得上一句兄弟阋墙,但以他们现在的情况,顶多是私生子和嫡子的拉锯战,哪一方都不会有好名声。
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
卢修斯被损得额角青筋直跳,许游暗中拉住他,现在那个还不知效用的鳞片被埃隆先一步拿去,激怒绝不是上策。许游扬扬下巴:“你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吗?”
“反正一定是好东西,试试不就行了?”
“你知道只有纯血才能用吧?”许游说,“你我同是A级,你看,我就没什么想法,反正我也用不了。”
“我能不能用,先卖个关子,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们。”埃隆眨眨眼,“不过,是不是只有S级才能操控,我听姑姑说——”
卢修斯粗暴地打断:“放屁!那是我姑姑!”
“哥哥,你真是太暴躁了。你这样的性格,怎么可能治理好一个家族呢?”埃隆满是惋惜地叹息,“这样吧,你来给帮我做事情,我保证给你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怎么样?”
话语愈是仁慈宽厚,也愈是讥讽。眼见着卢修斯的龙鳞已经覆盖到了喉咙,许游现在非常忌惮埃隆用虬提升后的能力,毫无准备地硬碰硬怎么看都是卢修斯输:“行了!你是要在「她」的墓上打吗!”
卢修斯一愣,怒火攻心,的确忘记了是哪里。他怎么能打搅念云阿姨的清净,为了一个如此卑劣的小人。他垂下手,龙鳞依次褪去,但眼中的愤恨不灭。
许游松了口气,又绕回先前的问题:“你怎么会知道我们今天来做什么———难道有那么闲,天天跟踪我俩?”
埃隆做思考状:“我要不要告诉你们呢,其实这个东西,就是我让你们来拿的呀。”他看向卢修斯,“你仔细想想,季先生给你打的电话,真的是他在说吗?”
卢修斯用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你……竟然敢捏造!”
埃隆耸耸肩:“是什么难事吗?”
“你怎么会有这种能力!”
埃隆给了他一个堪称怜悯的眼神:“不是能力,只是借用了一点人类的科技罢了。我的哥哥,你是不是避世太久了?”
剪一剪修一修电话录音,再简单不过。
许游还要再说什么,被埃隆的手势阻止了:“你们原本也没打算和我和谈,不是吗?”埃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终于撕掉优雅的面具,深蓝色的眼眸中充斥着冷漠和厌恶,“想把我从现在的位子上拖下来?那就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
时隔多年,许游再次见到埃隆的龙身,不过是从哈瑞斯,变成了赫定。
他敏锐地注意到原本属于A级的鳞片不再金光闪闪,也没有向着S级的白金色变得更浅,而是变成了一种浓郁的、一看就不正常的绛紫色,仿佛人类中毒后伤口的污血。
——不出所料,虬提供给他的净化能量,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好用。
想来也是,血统纯度是巨龙力量来源的根本,要是不同阶级之间真的那么好打破,也就不会出现现在稳定的势力相争局面了,早就混战到天地失色。
除了鳞片颜色,其他的部位也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异变,埃隆的原身看上去已经不再能被称作巨龙,怪诞得令人毛骨悚然。
除了隐隐的担忧,更是让身为龙血代表者的卢修斯感到一阵恶心,“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巨龙的样子!”
“亲爱的哥哥,恐怕,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吧?”
埃隆猛然张开双翼,庞大的、肉瘤凸起的翼身投下阴森的影子。巨龙一般不会在上位者面前现出原身,而埃隆能在血统高于他的S级和超A级面前这么做,目的很明确:要么灭口,要么逃跑。
“不能让他把鳞片拿走!!”
地面上的两人对视一眼,旋即各自回到龙形态,直直冲上云霄。
紫、金、白三道影子光似的纠缠在一块,原本因为阴雨而黯淡的天空被生生撕裂出炽烈的伤口。
这里不是他的主场,而且那个透明的鳞片有什么用也没研究清楚,眼下继续纠缠不是好选择。埃隆同样异化成紫色的龙瞳转动,喷出一股近似黑色的龙焰,趁另外两人躲闪的空当回身向反方向飞去。
埃隆龙焰的威力许游是领教过的,急忙向后躲闪。等再次稳定住重心,埃隆已经飞出千百米。他看清他逃亡的轨迹,心中咯噔一下。
那个方向———是秘境森林!
=第六卷~让我说下去=
第104章 水星逆行1
◎或者是从此打入地狱◎
七百年前, 赫定家。
平日里寂静的庄园有着不同寻常的热闹,仆人们端着不同的器具来来去去,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比迎新年还要开心。毕竟今天可是大日子:家主和夫人的第一个孩子要出生了,叱咤龙族的赫定家终于迎来了新一任的继承者。
女仆在蕾丝围裙上擦了擦手, 问同伴:“小殿下起过名字了吗?”
她们负责打理马匹, 几乎没有和家主接触的机会,就算是隆重的今日,也只能远远地从别人口中听见喜讯。但这并不影响一早上她们就梳妆打扮,与其他所有人一起激动地等待。
同伴想了想:“好像是卢修斯。”
“卢修斯……卢修斯。”女仆在口中念了几次这个单词, “真好啊,一定会是个漂亮的纯血吧?就像季家的二殿下。”
同伴的眼里满是憧憬:“我们家的小殿下,一定会比他、比所有人都更好!”
另一边, 饲育室。
彼时的龙类还不习惯以人形诞子,均是产下龙蛋后送到专门的地方孵化。由于幼龙在破壳时会因惊恐有不同程度的破坏力,必须第一时间见到父母,满足印随行为的需求, 被熟悉的血缘所安抚。
从昨夜保姆通知龙蛋有异动、是破壳征兆后,斯科特夫妇就守在了饲育室里, 一守就是一整夜。幸好隔间就是休息室, 不然娇贵的夫人早就受不了了。
夫人简单地梳妆了一下, 过来换班, 看见斯科特眼底的青, 心疼道:“你去休息吧。”
斯科特摇摇头, 他一晚都没合眼, 走来走去, 足以看出对独子的重视。
没出生之前, 所有的龙蛋外壳看起来都差不多,朴实且粗糙,只有等到孵化过后才能通过龙鳞的颜色判断大致等级。所以,夫妇俩守在这儿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要第一时间确认这个孩子的血统。
是的,就算是两个纯血的孩子,也有可能异变成A级,而斯科特非常、非常不希望看到那样的事实。
*
玻璃墙的另一边,躺在特制平台上的龙蛋在他们说话间忽然焦躁地动了起来,所有人屏住呼吸,医生在旁待命,夫人则上前一步,手掌贴在玻璃上望进里面,谁都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小殿下光临世界的瞬间。
龙蛋在强烈摇晃了一阵后重新安静下来,几秒钟后,从顶部出现裂纹,蛋壳慢慢剥落,露出里面新生的幼崽,蜷成一团。
尽管鳞片还很软,也看得出颜色,分明是最为璀璨的铂金!
外面的人欢呼起来,斯科特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不愧是他的孩子,血统就是该比旁人高贵。
夫人等不及了,打开玻璃墙就要进入,然而变故出现了,幼龙缓缓展开了龙翼,人们看着它的动作怔在原地,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
小殿下只有……一边翅膀。
所有人都惊呆了。成年巨龙的双翼比身体还要大,幼崽时期没有发育完全,也就比脑袋大不了多少。可再小,肉眼总能看到。
除非,真的不存在。
斯科特当时的脸色就变了,他堂堂S级纯血,和同样身为S级的配偶却诞下这样一个残疾儿!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斯科特的脸色红了又青,嘴唇发抖,搞了这么大的排场,最后得到这种结果,已经丢够了面子,终究没有再发作,一言不发拂袖而去。他无言的怒火已经让在场的大多数龙感到呼吸困难、心脏狂跳。
幼小的卢修斯·赫定此刻湿漉漉的,像只柔弱的雏鸟,头上还顶着片没剥落的蛋壳,跌跌撞撞寻求父母的怀抱,看见的却是父亲恼羞成怒的背影,和母亲暗自垂泪的神伤。
*
现在。
卢修斯从回忆抽身,意识到自己正在许游的背上,向着秘境森林的方向出发。
右边龙翼残缺,天生只有一半,他从来从来不被看好。靠半边的翅膀能飞起来,可支撑不了多长时间,顶多是紧急状况下的闪避。要跨越山脉去往目的地,竟然还要别人驼着他。
耻辱经过了太多年、太多次,好像就也不是耻辱了,伤口反反复复□□到麻木,顶多在想起时感到一阵若有似无的刺痛。
埃隆想着自己的事情,忽然感觉到许游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低头俯瞰,看见了密林掩映下的城堡塔尖。
昨日出来寻找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天了。山里太偏,没有讯号,许游和季辞也没联系上。眼下经过季家上空,一定心绪复杂。
“不下去看看?”
“算了。”
“那就话怎么说的来着,「三过家门而不入」?”
“时间紧迫。而且……”
“啊?你说什么?”
巨龙的体型过于庞然,本来讲话时嗓音就低沉到模糊,高空风又大,讲人类的语言基本听不清。许游干脆换成龙语:“我怕看到他,就止步不前了。”
本来没打算现在就跟埃隆·赫定开战,但对方抢走了鳞片,让他们猝不及防,必须立刻夺回来,否则等他再强大,就更难办了。
这一仗迟早要打,不过是提前。此行生死难料,许游既担忧不能见季辞最后一面,又畏惧于看见后,自己会变得软弱。
还是别耽误时间了,让「只有胜利才能回来见他」的念头铭记脑海,才能把执念化为拼命的勇气。
卢修斯嗤笑:“你倒是个痴情种。”
那年许游受季淳所托来找他,被自己监./禁起来以试探诚心,算不上多优待也不能说折磨的一年中,许游总是用季辞做灯塔,有好几次睡着了还把照片贴在胸口。彼时卢修斯就已了解,这家伙对他的人类小男友有多情深义重。
许游龙语叽里咕噜一串:“你这种老光棍是不会懂的。”
卢修斯:“……”
怎么办,要不是小命掌握在他手里,好想踹两脚啊。
*
秘境森林。
人前翩翩贵公子的埃隆·赫定狼狈地跪伏在泥巴地上,看不出半分昔日风采,五脏六腑痛得仿佛被碾压过一遍。
他吸食耶利米的血液已达半年之久,上一次测定血统纯度,的确上升了五六个百分比,但一直没能突破、甚至接近99%的临界值。那是划定纯血与混血的根本,如果达不到,不能从真正意义上成为S级,那么现在做的所有努力都没有意义。
虬的确提供了不小的帮助,可逆天改命是有代价的。他回到龙形后的分分秒秒疼痛难当,有时候会调侃自己就是用歌□□换的小人鱼,尽管有了觊觎已久的双腿,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刃上。
第一次提起这个类比时,耶利米跪坐在他旁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是巫婆吗?”
埃隆看着他那双浅色的、水晶似的眸子,笑着捏捏他的脸蛋:“你是我的小巫师。”
给他附加了祈盼几个世纪的咒语,能将他送往福祉高升之地,或是从此打入地狱。
想到耶利米,他忍不住弯弯嘴角。少年是他一滩烂泥的生命中唯一的好事情,他一定要成功,给自己和耶利米更好的、再也不受威胁的生活。
埃隆试图让大脑忽略痛楚,摊开掌心,透明的龙鳞明明同他一起跌入脏污,却没有丝毫沾染,干净得仿佛在发光———果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宝物。埃隆对它充满了期待,定了定心神,一口吞下掌心那么大的龙鳞。
龙鳞的坚硬程度可想而知,几乎有了喉咙和食道被刺穿的错觉,然而他忍了又忍,生生咽了下去。
*
卢修斯从A级的脊背上跳下,许游收拢起龙翼,二人来到秘境森林最常见的那个入口,却没发现丝毫被闯入的痕迹。
与外世界相比,秘境森林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密封体系,里面的生态也好,生物也好,都是自成一体运转。如果有什么外世界的物种强行进入,虽不至于直接崩塌,但一定会显示出平衡被打破的迹象。
如果这个入口没有寻找到埃隆的痕迹,说明要么他不是从这里进去的,要么……埃隆已经可以自由进出,和森林融为一体了。
两种可能性都叫二人遍体生寒。周遭的雾气愈发浓重,作为秘境森林的标志之一,成分不明的迷雾中藏着无数对巨龙而言的剧毒,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往后退。
卢修斯抬起头看着体力明显开始下降的龙:“你还是回到人形吧,受污染面积能小点。”
许游保持龙形原本是为了更好地追踪,没想成出师未捷,只能无奈地缩小:“确定他在这里吗?会不会障眼法,其实逃去了别的地方?”
“确定,我能感受到,起码那个鳞片一定在里面。”
卢修斯翻过手腕,印记重新亮起来。
许游凑过去看:“形状没变,看来是固定的。这是什么图案?”
“不是很清晰,不过我看着有点儿像季家的家徽。”
许游惊讶:“季家还有家徽?”
卢修斯更惊讶:“你都入赘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季家有家徽?”
「入赘」一词究竟符不符合暂且不提,许游仔细思考了一下,真的从来没在季家的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看得到可以被当做家徽的图腾。
卢修斯推测道:“估计是小淳叔叔退隐以后,只带了仆从,和之前的旁支都断了联系,也就不再需要这么一个标志着统治力与维系力的东西了吧。”
许游瞅了瞅他侧脸的刺青,赫定家徽的蛇张牙舞爪地盘踞,狂放不羁,又低头看着他手腕的印记:“所以,季家这个家徽是什么图形?”
卢修斯严肃地想了想:“我忘了。”
许游:“……”
也罢,留着悬念回去问他家宝贝儿吧。这个卢修斯·赫定是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也难怪季先生放心扶他上位———根本没什么威胁嘛。
*
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待时忐忑的期待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冷,埃隆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什么都没有变,还是丑陋的异色。
忽然,奇异的痒从喉咙里漫上来,好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是身体对鳞片的排异反应!埃隆瞪大眼睛,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最终抵挡不住身体的防御本能,吐出一大滩血。
透明的鳞片完好无损地出现,包裹在红得发紫的血液中,仍然无瑕。
埃隆把它捡起来,对着森林并不透亮的光线转了转,脑海中突兀地穿插一个想法:既然是鳞片的形状与质地,又并非通过食用来使用,那么这个小东西,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护心之鳞?
他硬化出胸口处的龙鳞,如同异兽的紫色连自己都觉得恶心。拔鳞片或许是对巨龙而言最残忍的酷刑之一,它们既是最坚固的防护,也是最致命的痛点,尤其是守护在心脏位置的那一片,若是受伤,轻则残废,重则死亡,甚至没有办法可以医治。
所以,这个小东西若真的是护心之鳞,就成了双刃剑:配对成功了,他从此再无敌手;可若是失败,就要一事无成地溃败在烂泥里,成为被他残害过的秘境森林的养分。
从卢修斯手上抢走季家的遗物,肯定会被围攻。早晚都要死,不如放手一搏,埃隆·赫定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他的手变成锋锐的龙爪,想了想面容已然模糊的母亲,又想了想耶利米,做了个深呼吸,狠下心拔掉了心脏位置的鳞片!
难以承受的剧痛顷刻间麻/.痹了感官,肾上腺素过量分泌,血液逆流,四肢软得连跪着都支撑不住,手指发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嵌进透明的这一片,彻底昏了过去。
*
太憋屈了。
若埃隆就在面前,哪怕取得了宝物的加成,他们这边好歹有俩,尚能有来有回势均力敌打一架;可眼下,谁会往必死无疑的火坑里跳呢?
“混账!”卢修斯气得跳脚,可惜草坪空空荡荡,连个目标物都没有,没法让他发泄。
许游「对付」季辞太多年,非常懂得怎么安抚少爷脾性。之前还能顺着卢修斯,可眼下,连他自己都受不来这个气。
进森林,就是送死;不进,等着埃隆全副武装强化完了再出来,又是一场浩劫。
两难之下,如何才能攻克棘手的门槛?
卢修斯灵光一现:“不对啊,老许,你之前不是去过这里吗?”
“那次是埃隆带我进去的。”
“他用的什么办法?他为什么可以进?”
“控制了豌豆藤的精灵,好像提供了类似于氧气的东西。就像人类上天入海要背个呼吸机,差不多的原理。”
“那你能召唤精灵吗?”
“你当我是召唤师她是召唤兽啊?”许游皱眉,想起上一次离开时树精对自己说过的话,仿似诀别之际的托孤,“且不论她在埃隆的威压下愿不愿意帮我们,就算愿意,我现在也联系不上啊,又没有手机可以发消息。”
“这是个冷笑话吗?”
“……”卢修斯化险境为相声的功力许游是一点都不想多体会了,但他的确受到了启发:如果树精能接他们进森林,最好再能提供点儿别的帮助,转客场为主场作战,会有利得多。
问题在于,如何联络?
如同感知到他们虔诚的祈愿,巨龙的直觉叫二人一同向出口处投去目光,弥漫大雾之中,清丽婀娜的身影缓缓显现。
第105章 水星逆行2
◎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他◎
“哇哦……”卢修斯上下打量着来人, 用胳膊肘捅了捅许游,“你可没提过,那什么树精, 长这———样。”
许游嫌弃地躲开:“别想了,人家说不定真实年龄比你都大。”
秘境森林和外世界的时间算法不同, 谁比谁更古老, 还真难说。而且,许游还真没见过树精初始的沧桑面貌,相比之下,季辞反倒是更接近真相的那一个。
阿尔瑟款款走来, 还带了几个看起来年纪更小一些的女孩子,无一例外相貌出挑,披着薄纱, 长长的裙摆在地上拖曳,却没有沾上尘埃,每落下一步身周仿佛流动起淡绿色的光芒,完美地诠释着什么叫做摇曳生姿。
她微微躬身行礼:“许先生。”
卢修斯再一次感到惊讶, 明明没看见她张口,温婉的嗓音却从四面八方涌来, 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回声, 圣洁又迷离, 仿佛响在心底。
许游还记得上次与她告别时, 四肢上缠绕的藤蔓颜色都变得枯黄, 如今重新鲜嫩了起来, 好奇道:“你们的能量恢复了?”
阿尔瑟点点头:“那人……回到外世界之后, 给了我们足够的时间休养。一个完整、独立的生态系统, 其实有着相当强大的修复体系, 只要不被压倒性的毁灭力量干涉,完全可以自我修复。”
埃隆就是那个入侵的毒瘤,在时加速衰落,拔掉以后,肌体自然能重新健康。
可所有人都清楚,埃隆并未被祓除,只是暂时潜伏。再次归来,扎根更深,会掀起难以估量的血雨腥风。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毒株彻底扼杀。
*
卢修斯煞有介事行了个绅士礼:“鄙人名卢修斯·赫定,我是否有荣幸得知这位美丽小姐的芳名?”
后面的小姑娘们听到「赫定」的姓氏,纷纷露出惊恐的神色。就算是见惯风雨的阿尔瑟,表情也有一瞬间的仓惶。但她毕竟是一族之长,很快敛去,以藤蔓代替和他握了握手:“阿尔瑟。”
翠绿的叶子在龙的手上留下清凉的触感,卢修斯很惊奇,翻来覆去看了看,还想接着和美人套近乎,被许游阻止:“你来,是要帮我们吗?”
还是再次成为埃隆·赫定的帮凶?
阿尔瑟没有直接回答,抬起手,森林的能量钻进他们的身体。能量应当是无形无色的,可他们同时感受到一股「绿」随着经络游荡,直至伸展全身。
树灵形成的保护层看起来比上回更加牢固,她说得没错,在埃隆离开的这段日子,森林的确恢复了许多。
卢修斯也明白此时不是搭讪的好时机,他很快就猜到了其中的弯弯绕,树精们能将那个据说镇林之宝的通天豌豆藤的力量暂时渡给他们,以获得和原住民们同样的生理运转状态,自由出入秘境森林,不用担忧空气成分中的毒。
感受到身体的变化以后,他夸张地做了个深呼吸,果不其然,之前迷雾带来的污浊感消失了,他重新得到氧气自由。
许游也活动了下四肢:“你们不能直接切断他的氧气供给吗?”
就算力量大增,就算成为纯血,埃隆终究是头巨龙,受不来雾气中的毒。树精们看起来并未被他控制……
阿尔瑟伤心地摇摇头:“他体内已经囤积了足够的树灵,就算不需要任何帮助,也能在森林中生活很长时间。”
龙类的脸色纷纷沉下来。
唯一的弱点都被克服了,他们和埃隆的差距,究竟有多少?
*
埃隆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去。原本应当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处处透着幽光,鬼火似的,有些来自植物花瓣或茎叶上的特殊涂层,有些,干脆是饥肠辘辘的野兽的双眼。四处游荡晃动的未知光点,远比漆黑一片更加可怖。
埃隆没有多余的空闲去想别的了,心中被兴奋填得满满当当———他活了过来,不仅毫发无损,而且能感受到体内充盈着全新的强大力量。
护心之鳞,传说中只有纯血的血液才能驱动的神物,现在也可以为他而使用。同时,意味着从某种程度来说,尽管龙鳞颜色依旧特殊,他还是突破了隔阂,正式跻身S级的一员。
埃隆·哈瑞斯六百岁了,在成为埃隆·赫定的第四年,终于甩脱了多年背负在身上低贱血统的枷锁,从此再没什么能够将他拉下云端。
想起找到伊迪丝前最艰辛的那几个世纪,他甚至有点儿心酸,为命途多舛的自己,为以血统而非能力界定一条龙的千百年来积压的制度不公。
然而成为纯血或是佩戴上护心之鳞都不是终点,他清楚森林外的埃隆和卢修斯此时肯定在寻求各种办法进入,软弱和伤感不符合情形,埃隆起身,先前的一身泥泞似乎都随着「重生」消失得干干净净,衣摆处一丝褶皱都没有,又成了那个体面且仪表堂堂的赫定现任家主。
他屏息凝神,化出龙尾,将头顶粗壮的植物根茎拦腰卷断,上百米高的大树倒下,哪怕他现在是龙的形态,也会被砸成肉泥,更别提渺小的人类身体;眼看着巨物袭来,他身周骤然浮出一层淡金色的光圈,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
半截树干在接触到保护罩时,顷刻化作齑粉,散落在浓重的夜色中。
——足足上千吨重的古木,就这么须臾间溶解得无影踪。
不仅如此,绿色的光芒融入身体,化作更盛的金色,全新的力量流动于四肢百骸,他脱胎换骨,超越纬度新生。
埃隆慢慢张开拳头又捏紧,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护心之鳞,还真是……
难怪季念云到死也要把它带在身边,难怪不到万不得已季淳闭口不提,难怪伊迪丝被问到时流露出既恐惧又向往的古怪神色。
他得到了从内净化的虬,又得到从外强化的鳞。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他。
*
卢修斯是第一次进入秘境森林,看什么都新鲜。上回许游进去时带着簌簌,出来抱着季辞,目的过于明确,匆匆忙忙,也没好好欣赏过风光,此刻被震慑人心的景象所俘虏,眼睛都不够用了。
这两头巨龙虽说都活了好几百岁,见过无数奇异的景观,和一些远古生物一同成长,也见证过它们的灭亡。但秘境森林毕竟是与世隔绝的另一个维度,它的运行规则截然不同,别的不说,光动植物与外界的体型相反,就足够令人诧异。
若今日是个纯粹的观光之旅,绝对丰富有趣,令人难忘;好在他们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许游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雾中,时不时要小心别踩着和老鼠差不多体型、动作还很迟缓的象:“你知道他在哪里?”
阿尔瑟没有回头,声音包裹着他们:“大概能感受到。不过,再那之前,有一些人,我希望你们能见见。”
“什么人?”
阿尔瑟并未回答。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树精们在一个巨大的白色球状物体前停了下来。卢修斯跟许游嘀嘀咕咕:“这不是个原始森林吗?怎么会有人类的现代艺术品?”
森林的基调是墨绿和深褐色,可这个大家伙却雪白得纤尘不染,往那儿一杵,显眼得格格不入。球状物足足有四五层楼高,表面并不光滑,而是覆盖着一缕缕棉絮似的、纵横交错的羽。看起来如同闪着寒光的刺,但并不锋利,甚至是柔软的。
看起来是镂空的,实际上从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构造,设计非常巧妙。
以这个视角很难看出「建筑」全貌,许游一时间也没能猜出来是个什么东西,不过确实很像季淳那些搞艺术的会弄出来的展品。按照以前季辞的说法,秘境森林的居民是不能外出的,更不可能埃隆费如此大的功夫只为运送个艺术品,所以他还是倾向于球状物就是森林的产物。
什么东西,能同时符合雪白、球形、有刺这三个条件呢?看起来一动不动,没个生命呼吸的起伏,应当可以排除动物;如果是植物的话……
以及,那些编织排列繁复的絮状羽,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灵光一闪,许游和卢修斯同时把目光投向后者的小臂———那个印记!
*
“二位,请跟我来。”阿尔瑟的话打断了两人的思考,拨开眼前的棉絮,示意他们进入。
陌生地点的封闭空间总让人心生恐惧,谁知道里面是不是有鸿门宴在等待。卢修斯忍不住了:“这是什么东西?”
“蒲公英。”阿尔瑟旁边的一个小姑娘回答得理所当然,又壮着胆子加了一句,“你们不认识吗?”
这个比两头巨龙加起来都大、根根带刺的玩意儿是棵蒲公英?就那种风里柔弱到止不住颤抖的小草?
外来者傻眼了。进入森林后,一次又一次挑战对于生物大小想象力的极限。
阿尔瑟将他们脸上打翻调色盘似的表情尽收眼底,什么也没说,率先走进去。两人将信将疑跟在后面,更多的疑问放在了放大无数倍后的蒲公英与那个印记的相似上。
如果看得没错,那就是季家失传已久的图腾。可为什么他们要选用蒲公英的一部分?有什么寓意?想表达什么?四海为家,还是桃李天下?
再者,正常体型的巨龙和人类不可能看得清蒲公英如此细小的纹路,而季家定下家徽远在季念云出生前,一两千年前的事,放大镜也好显微镜也罢尚未被发明出来,他们能端详得如此仔细,是不是说明亲眼见过如此大的蒲公英?
有没有可能,两千年前巨龙是可以进入秘境森林的———或者,曾经外世界与森林并不存在结界?
一茬又一茬的想法涌出,让他们背后直冒冷汗。秘境森林,巨型蒲公英与图腾,两个纯血家族的爱恨,透明的鳞片,千载难逢的虬……他们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
究竟,此程是不是注定好的因果?
许游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好似所有的剧情早就被铺垫好,无论是他、卢修斯,还是埃隆,都不过是误入的仓鼠,是随机挑拣的试验品,被捉进看不见的牢笼内,疯狂地在没有尽头的转轮上狂奔,直到死也不能得到答案和自由。
——谁在背后掌控一切?
*
所有的猜测都建立在季家家徽的确与巨型蒲公英有关的基础上,在得到证实前,尽管狐疑满腹,也必须按兵不动。
许游走进去才发现,这棵巨型蒲公英里面是空的,风一吹外面交错的棉絮飘飘忽忽地动,好似弱不禁风,实际上牢固得很,像个雪堆出来的堡垒。
这座堡垒里站满了等待的……种种生物。
卢修斯是第一次来,但其中有不少许游都已经打过照面了:脸上有花朵胎记的玫瑰小花妖和他的家人,十二条腿的大蜘蛛与子子孙孙,豌豆藤的其他树精们,猫咪一样大的黑豹,嗡鸣声比发动机还大的蜜蜂……
卢修斯怔了怔:“这是……”
“大家,都希望见你们一面。”
阿尔瑟随手一挥,地面钻出的藤蔓将她与两个异乡人送上半空,受着万众仰望。卢修斯龙翼残缺,飞行体验比同族少很多,这时候悬在高空,感受的不是想象中睥睨众生的爽快,而是……被寄托了太多期待的沉甸甸。
许游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是的,不需要谁先开口,两人都已经能猜测出这场突兀的会面用意何在。
除了水生的,秘境森林大多数的居民代表都站在下面,他们有不同的生活习性,他们可能是食物链的上下环,争抢地盘、彼此猎食过,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如今,他们放下所有芥蒂聚在一起,为了迎战共同的敌人:那头从外世界闯入、大肆掠夺和屠戮的残暴巨龙,埃隆·赫定。
从阿尔瑟开始,然后是树精们,很快蔓延到所有来客,他们都做出同一个动作:举起右手放至左胸口。那是森林里对贵客的最高礼节。
这个动作许游曾经见过,在他带着季辞离开时,阿尔瑟的临别之言。眼下,成百上千的无辜生灵,也正对他行交托的礼。
有些动物的爪子很难碰到胸口,但它们还是努力地做出个大概。若非此时此刻,单独看也许很滑稽,然而联系到接下来有可能爆发的对战,这一幕庄严宏伟,不禁又增添几丝悲凉。
谁都没开口,但许游一字不落听见了。
“万物之母在上,赶走侵/.略者是森林所有子民的唯一心愿。只要你们需要,我们会倾尽一切给予帮助。”
大大小小的声音混杂在一块,此起彼伏地回荡在蒲公英的中空内部,有些甚至是从未听过的语言。然而对和平的祈愿早已冲破了言语的隔阂与束缚,传递到所有人心底。
许游环视一周,沉声道:“我向各位保证,我一定会了结森林的噩梦,不计任何代价。”
第106章 水星逆行3
◎是爱让他们节外生枝◎
赫定庄园。
伊迪丝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描摹着嘴唇的颜色, 从几乎没什么血色到逐渐鲜红。镜子里看得见旁边的女仆关切地望着她,踌躇着开口:“小姐,今天要去……”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没什么表情:“嗯,准备好。”
“是。”
女仆服侍着伊迪丝换上衣服, 另一个则拿来她需要的东西。伊迪丝接过小篮子:“你们不用跟着我了。”
女仆们对视一眼, 尽管有顾虑,还是点点头。
门口的马匹已经候着了,悠闲地打了个响鼻,雪白的毛发在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伊迪丝先把小篮子挂在鞍上, 无须任何人帮助,自己利落地翻身上马,拽住缰绳, 双腿夹住马肚子,轻喝一声,马儿驼着她轻快地跑起来。
赫定家的庄园占地上万平,不同区域之间隔得很远, 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持庄园的原貌风景,这儿的人大多数不会选择开车, 要么回到龙身飞过去, 要么像伊迪丝一样骑马。
十几分钟后, 植被逐渐茂密, 人工小径蜿蜒细长, 马儿的速度逐渐慢下来, 伊迪丝跳下来, 将它拴在门口, 自己提着篮子走了进去。
这儿是赫定家的果园, 同时,也是墓园。
说起来有些恐怖,但对于巨龙而言,他们度量生死的方式与人类不同,死后长眠于宁静美丽的庄园中,陪伴着枝繁叶茂花开花谢,反而是种圆满。
女仆方凝就葬在这片果园里,长势最好的一棵陀罗树下。
两个月前,方凝陪她到这儿散心,看着工人飞舞着修剪枝杈,还在聊着等明年结了果会是什么味道,想着要不要将部分坟冢迁出果园、方便引进更多树种。
现在,女孩子躺在下面,再也没有声息。
伊迪丝找到那棵陀罗树,它的树枝长得很特别,不像其他树种那样四平八稳地伸出去,而是圆润地弯弯曲曲,结的果子同样古怪,一个个镂空挂在枝头,乍一看是个什么人造艺术品,而非自然生长出来的植物。
树下有一方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方凝的名字与停止的时间,没有诞生日,他们还没来得及了解。
伊迪丝把篮子放下,从里面拿出一束花,一块咸口的干酪,一截手工编织的蝴蝶结饰品,和一支葡萄柚香味的蜡烛,依次摆在墓前。
这些都是方凝生前喜欢的东西。她隔段时间会来看看她,收走旧的,换上新的,好像这样做,它们就能一直陪伴着她。
*
伊迪丝抚摸着冰冷的、不会给予任何回应的石碑,不顾草屑会弄脏衣服,在旁边坐了下来。
她的确对方凝有愧疚,若不是当初后者被她用来辗转接触虬,又在被季家扫地出门后带着补偿性质接到自己身边,无足轻重的B级也不至于落得被埃隆杀了以警示的凄凉下场。
只是,此刻如此沉重的心情,并非为了一个相处不到一年的小女仆,她还没有情深义重到这种地步。
百年前埃隆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山村找到自己,承诺恢复赫定家昔日的荣耀,给自己无上的地位,而她需要的只是以纯血兼赫定家继承人的身份支持他上台。
可现在,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重演几个世纪前斯科特·赫定还在的日子,就算金丝软玉供养,也不过是可悲的阶下囚。
作为血缘关系上的亲父子,斯科特·赫定一天都没有养育过埃隆·哈瑞斯,二者甚至没见过面,可埃隆骨子里的冷漠与狠戾却与他如出一辙。
年幼时伊迪丝养过一只非常漂亮的极鸟,那是种比巨龙的存在时间年轻一些的禽类,娇小,歌喉动听,很适合当做宠物和观赏品来饲养,就像人类喜爱的金丝雀。
赫定家从来没有饲养宠物的习惯,对他们来说,生命的存在只有可利用和无价值两种,宠物,恰好属于后一种。
家里的老仆人不知从哪儿捡到只奄奄一息的小极鸟,伊迪丝看见了,央求他能不能送给自己饲养。老仆人是看着小小姐长大的,没法拒绝她的要求,只叮嘱,千万别让殿下发现。
于是,极鸟成了伊迪丝第一个亲密无间的伙伴,每日亲昵地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去,用喙亲昵地啄她的指尖,连睡觉都要用毛茸茸的羽贴着她才行。
起初没有人发现,伊迪丝偷偷用自己攒下来的积蓄为它买了不少好东西,想给它最好的生活,但有两个条件,它不能离开她的房间,也不能唱歌。
飞翔与鸣叫,恰恰是一只美丽的鸟儿最需要的自由。她能给它一切,唯独这两样做不到。
*
后来伊迪丝回想起这段时光,那只极鸟,就跟未来的她差不多。
再往后她不愿意仔细想,某天急匆匆地回到房间,极鸟并未像往常一样欢快地出来迎接她,等待着的,是小生灵冰凉的尸体,与斯科特高深莫测的表情。
无须兄长开口教育,她已明了教训:赫定家的人不能有任何软弱和牵绊,也永远不要妄想可以逃出囚笼。
不仅极鸟死于非命,送她鸟儿的老奴也受了重刑。斯科特在行刑时完全没避着她,或者说就是要让她记住———他们的死伤皆因她而起。
伊迪丝从此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宠物,甚至不敢对任何人过于亲近。
哪怕都是纯血,理论上兄妹俩应当平起平坐,事实上是斯科特拥有赫定家绝对的权力,伊迪丝完全无法与他抗衡,处处受制。
那是她的亲哥哥,即便恨他,也必须依附于他才能安然活下去。
她必须承认,在接到兄长死讯的那一刻,她的第一反应不是伤痛或是为他报仇,而是松了口气。
本以为噩梦般的日子就此结束,哪怕后来流落到不知名的人类村落,粗茶淡饭,再无呼风唤雨的龙族能力,她也觉得安稳。谁能想到,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亲侄子再一次把她拖回了深不见底的梦魇。
伊迪丝·赫定不懂S级的身份究竟有什么好,让那么多同族趋之若鹜,让本有大好前程的埃隆沉迷、沉湎再沉沦。如果能够选择,她宁愿不要天生纯血,宁愿做一个普通的B级、C级,哪怕是渺小但逍遥的人类。
可惜,命运总叫人身不由己。
*
伊迪丝在果园里呆了一整天,直到日头渐西,才起身返回。
小径分岔路的左边是果园与跑马场,右边通往她休憩的宫殿,服侍她的女仆早就在那里等待,神情闪烁:“小姐,有客人。”
伊迪丝安抚地拍了拍马儿的鬃毛,交给马场的仆从带走:“什么人?”
“您还是回去看一看吧。”女仆难以启齿,“有两位呢。”
伊迪丝蹙了蹙眉,她大概能猜到是谁,不过,两个人?
她回到宫殿,看见淡定地坐在沙发上、闲适如回到自家客厅的人,立即明白了为什么仆从们都如此局促。
许游、卢修斯联手围猎埃隆的事,早就传遍整个龙届,虽然民间对于失踪已久的嫡子、与带领家族重振旗鼓的私生子谁才是赫定家真正继承人的争论尚未落下句点,然而所有龙心知肚明,许游早就被季家「招安」,那两个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无论如何都是赫定家的人。
季家和赫定家的分歧,再一次被摆到台面上来。
结果现在,季家实际上大权在握的幕后家主,带着他们家最受宠的小少爷,大摇大摆找上门来———这不是挑衅是什么?
他们只能倒茶,别的不敢轻举妄动,赶紧让人通知小姐回来。
赫定家的岗位职责是流动制,今天打扫门庭的,可能上周在侍弄花草,所以仆从们并不清楚季家人已经轮番来过好几趟了,各个半信半疑,虎视眈眈,生怕一个不注意这俩人会趁着埃隆家主不在兴风作浪。
伊迪丝叹了口气:“淳哥哥,你来怎么不先通知我?”
季淳完全没受到那些审视目光的影响,惬意自得,放下茶杯:“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
伊迪丝扫了眼下人们充满疑虑的目光,打开旁边房间的门:“进来说吧。”
*
“请坐。”伊迪丝给他们重新倒了茶,开门见山,“小少爷身体怎么样了?”
上一回见到季辞,还是埃隆带着耶利米从秘境森林回来不久,在庄园大门对峙,人类因为毒素后遗症不得不坐轮椅。现在起码行动已经自如。
季辞捧着热茶,脸上毫无血色,皮肤苍白得不得了,仿佛随时都会昏过去。他挑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在恢复。”
伊迪丝大约能猜到他这样是因为什么:转眼许游和卢修斯已经进入秘境森林快一个月了,还没传出更多消息,换算成森林里的时间也才一天,八成正与埃隆打得难分难舍,或者还没正面碰上。
明知注定会有一场大战,可外面的龙进不去,外面的人类进去只有送死,在座的不管是谁都帮不上忙,徒增烦忧。
龙的感情淡漠,相比之下,人就过于丰富了。只有二十几岁、在他们看来还是小男孩儿的季辞,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太好看破。
他怕许游不回来;
他怕许游回来受了伤;
他想早点儿见到许游;
他不希望许游去,又知道许游必须去;
他想做只在那个人怀中撒娇、与爱人永不分离的小辞,又必须做听话、懂事、顾全大局的季家少爷。
……
人类的心太纯粹,太干净,爱恨惦念都那样直白,耀眼到让麻木了千百年的龙无所适从。
纵是伊迪丝也有些不忍,移开目光:“所以,您今天来,要和我说什么?”
“这是你们茶园里采摘出来的吗?”季淳呡了一口,比刚才在客厅里仆从泡的味道好得多,“很香。”
“喜欢的话,我让他们准备一些,你可以带回去。”
“那倒不必。”季淳盖上杯盖,弯弯嘴角,装备上好整以暇的淡笑,“我只是想来问问你,既然卢修斯和埃隆都困在森林里,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们两败俱伤,谁都没能走出来,以后的赫定家……怎么办?”
*
怎么办?
这世界上还存活着的,姓赫定,是纯血,没有任何缺憾的巨龙,就只剩她伊迪丝·赫定一人。一旦卢修斯与埃隆都死了,那么接下来她上位、成为被激进派簇拥的女王,简直是理所应当。
换言之,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宝座,眼下几乎是唾手可得。
伊迪丝心脏一抖,并未表现出来:“你是在挑拨离间吗,淳哥哥?”
“怎么算挑拨呢。”季淳悠悠道,“路有很多条,我只是给你……启发。”
既然话都说破了,也不必再维持表面客气,伊迪丝冷冷道:“你想抛下他们俩,我可以理解。但这个计划中,就连许老板,也是要丢掉的一环吗?”
她说出这话时,眼睛看着季辞,果不其然,人类的神情因如此露/.骨的利害分析变得恍惚。但他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
“当然不是。”季淳摸了摸季辞的头发,“他是我们小辞选择的伴侣,那就是我的家人。我不会让我的家人成为被牺牲的一部分。无论棋局走到哪一步,他都不会是弃子。”
伊迪丝·赫定在这一瞬间回想起几百年前斯科特杀死极鸟的场景,忽然明白了兄长的「良苦用心」:感情、爱意,果然是种累赘的牵绊。
若季辞没有爱上许游,若季淳对季辞没有泛滥的亲情,那么此刻三张相争的王牌送进森林后,作为废牌被舍弃,彻底铲除有野心的埃隆与卢修斯,留下好控制的伊迪丝———明明是对季家最好的情况。
可爱让他们节外生枝。
以S级和超A级的力量封死一片森林并不难,但想在保许游的前提下去达成别的目标,就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他们是要……
伊迪丝还在思索季淳的深意,后者却另起话题:“这件事你不用急着给我答复,毕竟,是你们家族的内务。我今天来,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他坐正,语气严肃,“伊迪,我想跟你谈谈护心之鳞。”
*
伊迪丝听到这个词,唰的一下变了脸色,声音发抖:“我……没有跟埃隆透露过什么。”
“但他已经知道了,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快遇上。我猜,多半是埃隆尾随他们……”季淳轻叹一声,“你不用这么着急否认。就算你说了也没关系,不是吗?”
护心之鳞在赫定家是禁忌的话题。埃隆之前的确旁敲侧击过好几回,都被她敷衍过去了,现在季淳却因为这个找上门来。
伊迪丝忖度不出他想做什么,沉默以对。
季淳没有追问,突兀地提起:“你记得季家家徽是什么样子吗?”
伊迪丝一愣,摇摇头:“很多年没见过了。”她一向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连赫定家的蛇形家徽也只模糊地记得大致轮廓。
季淳拍了拍季辞:“崽崽,去给她看看。”
年轻的那一个顺从地走过来,掀起衬衫下摆,肋骨附近的皮肤上浮出印记,淡淡地发着金光。
那个形状是……放大后蒲公英上的白色冠毛。
在外人看来,元老季淳并非健谈之人,他淡泊宁静,不问世事;很少有人有这个荣幸,能聆听他的教诲和劝诫。
所以他们不会知道,在他真的想要说服什么时,有多么熟练,又是有多么强大的实力才能支撑这种自信。
季淳循循善诱,语气恳切:“你也知道,护心之鳞……早就属于季家了。所以它在召唤时会浮出季家的家徽。你的侄子多半已经看到了。小许或许没有见过这枚家徽,但卢小时候还是看过很多次的,一定会提到。你以为他们不会多想吗?蛛丝马迹稍微一联系……任谁,都会想探究一番吧。”
到那时候,桩桩件件秘密,可就隐藏不住了。
伊迪丝垂眸,捏住杯子的手指颤了颤。
季淳清楚自己的话在她心里埋下了种子,点到即止,柔声道:“伊迪,为了自己打算吧。乱世中没人可以独善其身。”
雌龙再抬起头,嗓音没了波澜:“我知道怎么做。”
第107章 水星逆行4
◎巨龙原来是如此恐怖◎
动员演讲完毕, 树精少女并没有把两人送回地面,反倒让藤蔓托举着他们越来越向上,很快就要触顶了, 一根根足有三四米的雪白冠毛近在眼前,似羽又像刺, 连绵在一块儿看着惊艳, 但要是戳在人类的皮肤上,许游可一点儿都不想感受。
卢修斯比他更直白,化出龙尾保护在身前,警惕道:“这是要做什么?”
“你们是森林的希望, 我和我的族群们都在万物之母面前发过誓,绝不会伤害你们。”阿尔瑟并不恼于他们的怀疑,“请抓住根茎处, 它会被吸收,成为一层盔甲,也同时是养分。”
许游没动:“解释一下。”
少女翠色的瞳孔静静的,很有耐心:“你们现在能在森林里自由呼吸, 是我借用了森林之神的力量。但树灵是有限的,一旦我无法持续支撑, 很快就会消耗光。而且, 你们的动作越激烈, 就耗得越快, 和体力成正比。这棵蒲公英的冠毛能抵挡伤害的同时, 将森林的有毒气体隔绝在外。算是双重保险。”
许游理解了, 如果把巨龙进入秘境森林比作人类下水, 那树灵就相当于氧气瓶, 好用, 但有限,万一阿尔瑟遭遇不幸,他们连呼吸的权利都跟着被剥夺;而蒲公英则是防护服,或许支撑不了几分钟,可哪怕是一分钟,也可能是绝处逢生。
卢修斯斜着眼看了看许游,后者微微颔首,二人攥住冠毛的根部,和想象中坚硬锋利的触感不同,尽管放大了上万倍,这棵巨型蒲公英依旧和外世界正常形态的一样,非常柔软,握在手里像抓住了一团云。视觉和触觉相结合,更有几分绚烂的艺术感。
少女不含情绪的清凉声音打断逐渐跑偏的联想,如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抓稳,不要松手。”
她说完这句话,裹在他们四肢上的藤蔓应声乖巧地缩了回去,双腿明显越来越沉重,眼看就支撑不住他们了,卢修斯爆了句粗口,现在可是在大蒲公英的最顶端,少说四层楼的高度,他不会飞,十来米高自由落体,这是要出师未捷先摔个半死?
许游也是一惊,但他相信阿尔瑟那句「不会伤害他们」;余光发现不仅他们两个人正拽着冠毛,许许多多的森林居民也是同样。他心里有了模糊的猜测,对紧张兮兮的纯血喊道:“抓紧了!”
话音刚落,巨型蒲公英猛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随时会坍塌。原住民没有一个显现出紧张,反而充满期待,就好像隆重的晚宴即将拉开帷幕———
*
同一刹那,原本静止如雕像的蒲公英,化作成千上万的、数不清的种子,随着风力轻盈地向上飘去,每根絮状冠毛下都挂着个「小尾巴」,森林里大多数的住民此刻都遨游到了天际,浩浩荡荡地前行。
蒲公英带着他们越飞越高,飞出玫瑰园、芝麻田的顶端,飞到只能看见通天豌豆藤无声矗立,天幕布满簌簌游荡的银白色,好似世间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无比盛大的雪。
只可惜瑰丽的景象还没欣赏够,蒲公英像真的雪一样慢慢融化进他们的皮肤,没有了领航,众人随着重力缓缓下落,直到降在一条河流旁。
这条河是蓝色的———不是通常形容河水清澈的那种蓝,而是饱和度相当之高的亮蓝色,缀在深沉的背景中格外扎眼。要是放在外世界,多半会认为水质遭到了严重的污染。
双脚重新踏在坚实的地面时,许游的确感觉到一股新的力量钻进体内,和树灵的绿色不同,它是种「看」得见的白色。两股能量和谐地交缠,螺旋上升,将他护在中央。这给了他不少信心。
河流并不宽,目测十米左右,也不湍急,亮蓝的水波平静得像一张画布;别说龙形能轻轻松松飞过,甚至有了龙类力量加持的人形,做个助跑也说不定能飞跃过去。
此岸有S级和A级的两头巨龙,有豌豆树精们,有玫瑰花妖和巨蜘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各显神通。
而它的对岸,站着搅得森林内外无宁日、让在座的各位恨得咬牙切齿的埃隆·赫定。
倒是有几分一己之力抵挡千军万马的气势。要不是许游站的是对立面,他都想为他吹个口哨了。
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致如此。
埃隆那双曾经被媒体誉为「摘取海洋的颜色」的双瞳此刻变得混沌不堪,深蓝早就卷进了漩涡;但并不妨碍他绅士地抚掌,向河畔踱步:“我等你们很久了,老朋友们。”
卢修斯一见到这个亲弟弟气不打一处来,格外暴躁:“我呸!谁特么跟你是朋友,少往脸上贴金!”
“是友人,家人,还是敌人,又怎么样呢?”埃隆轻笑,尔后那笑意化作狰狞,“反正,马上都要变成死人了。”
*
季淳没有多留,带着季辞离开。
快走到门口人类回头看了一眼,伊迪丝依旧坐在原地,目光虚无,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记起七年前在咖啡馆的初见,彼时的她还叫做凯拉,在埃隆的默许下和许游接触。
没有背负赫定之名,也不需要自主的情绪,只是一具光鲜的木偶。
然而七年后,她却要成为裁决的那把刀。
加西亚的车停在庄园大门外,季家的二人走过赫定家仆从们带着各色情绪的打量,直到上了车,加西亚为他们关上车门,回到司机位启动。
季辞坐在季淳身旁,下意识碰了碰肋骨处,印记显现时会有微弱的灼热感,淡去则会伴随着轻微的痒。他试图忽略掉异样的感觉:“小舅,计划……会成功吗?”
“留下的是伊迪丝或者卢修斯,都在掌控范围内。所以只要铲除埃隆就好。”季淳说,“你该多相信小许一些。”
“你要多相信他一些。”
这句话季淳以前也说过,不过和眼下场合截然不同。从他三岁开始,漫长的计划就已经载入推进了,为了他,也为了龙族与人类间的和平。事实证明季淳的安排和许游的执行都天衣无缝,他是该多点儿信心。
人类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季淳支着下巴望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季辞想了想,诚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不安。”
加西亚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季辞没有发现。
季淳没有再说话,降下车窗,外面的景色愈发萧瑟。许游被埃隆设计跟踪,导致计划提前施行,三人进入森林,外世界的人们唯有苦等,从夏等到秋天。风从缝隙钻了进来,吹散车厢内的沉默。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变数,的确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人类,卑微的、软弱的、无能为力的人类,不可控的、异想天开的、又总能从淤泥中挣扎出希望的人类———季辞的存在本身,就是整盘精妙棊局中最大的不定数。
*
他们从来没有正式交过手,唯一一次可以算作交锋的经历还是四年前埃隆袭击季家古堡那次,许游在季家的藏宝库内被埃隆的龙焰冲击。
当时的许游既没有防备,还要护着季辞,又受地形限制,毫无还手之力。后来他仔细思考过,要是放开了打,两个A级不见得能立刻分出高下。
眼下,埃隆有了虬和护心之鳞的提升,而许游也有树灵与蒲公英的双重防护,四年在巨龙漫长的岁月长河中不过短短一瞬,也会有截然不同的更改。
许游没再犹豫,身周卷起小型的旋风,在气流的包裹中迅速回到原身,向河对岸飞去。他的龙翼完全舒展开来,现在是森林的清晨,与外世界不同,反倒是雾气最淡薄的时候,本应能看得见阳光,却完全被双翼遮挡住了,拢下巨大的、叫人不寒而栗的影子。
他直直地冲向埃隆所在的方向,后者却纹丝不动,非但没有回到龙形,嘴角还挂着一丝玩味的笑容。对方从容过了头的应对让许游心觉不妙,他来不及多想,张开血盆大口,从喉咙深处推出高压缩的龙焰。
龙之焰的平均温度在三到五千度,血统越高,杀伤力越大,纯血甚至能高达五位数;尽管天空与河流的距离都有所阻隔,且许游这一击只为试探,范围也并不广,但猛地掀起的热浪还是撞向岸边的原住民们。
好在树精们早有准备,联手建立起屏障:“都向后退!”
通天豌豆是秘境森林的命脉,它汲取着森林,也供养,它的根系遍布整片大陆,树精可以在任何地点召唤藤蔓。此刻枝枝蔓蔓纷纷从地表破土而出,互相交错编织成密密的网,淡绿的光芒奋力流动,拼命中和着滚烫的空气。
他们从枝叶的缝隙中看见了,金色的巨龙飞在高空宛若天神,那道流焰如同最精准的导./弹袭向埃隆,不偏不倚落在娇小的人类身体上,骤然炸开橙黄色的花火,爆炸溅起的尘烟掩埋了一切。
*
居民们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这才意识到,埃隆之前对他们的施压都是留了情的,顶多用那条重得不可思议的龙尾将人缠到断气,或者是鳞尖上的毒,效率高,范围小,有效就行;要是动真格的释放龙焰,森林早就被夷为平地,灰都不剩了。
巨龙原来……是这么恐怖的生物。
他们在提心吊胆的同时又松了口气:幸好森林的自我保护机制拒绝了这群残暴的野兽。
只要埃隆一死,树精们断掉给这两位的树灵,龙类就再也进不来,他们就能恢复正常的生活。
也有人疑惑,难道埃隆就这么死了吗?
或许厉害的巨龙能承下这一击,但人类绝不可能;人类在五六百度的火焰中都被会烧成焦炭,更别提十倍的高温。哪怕这具人类身体下面藏着龙的血脉,终究由脆弱的骨骼、柔软的皮肤、不堪一击的器官组成,怎么可能扛得住。
不仅是惴惴不安的居民,空中的许游也充满疑虑。他没用其他步骤,直接使用最致命的龙焰,原本是想最快试探出埃隆躲让的速度或是防御、反击方式,没想到埃隆大大方方杵那儿,跟靶子似的,竟然不闪不避,任他瞄准?
埃隆费尽心思走到这一步,绝不会突然良心发现慷慨赴死谢罪。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做出防御的姿态,快速思索着。
烟散开了。
龙焰把地面炸出了几米深的坑洞,埃隆·赫定就在里面,拍了拍西装上不存在的灰尘,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慌乱,要不是身后的硝烟尚存,着装和神情仿佛在参加一次寻常的社交晚宴,连唇角弯起的弧度都是面对媒体镜头时最迷人的那种。
他笑微微地理了理发型,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听上去颇为愉悦。
毫、发、无、伤!
第108章 水星逆行5
◎每次烈焰都是场浩劫◎
许游惊呆了。他的龙焰少说也是能摧毁方圆几里树木的威力, 居然就这么被轻轻松松化解了?
“怎么了,许老板很惊讶是不是?”埃隆的背后张开双翼,带着他离开坑洞, 飞到和许游差不多的海拔,平视着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的金色同类, “谢谢你, 正好,也让我试试看护心之鳞能有多大作用。”
森林的原住民一个个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卢修斯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噗……”埃隆忽然笑了起来, 好像人人噤若寒蝉的场面有趣极了,“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逐渐癫狂,笑得弯下了腰, 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本来还想多等一段时间,可是啊……你们还是这么等不及。”
和许游类似,埃隆的双翼护住人形的躯体, 周围刮起了狂风,许游下意识后退, 戒备地盯着他。
尔后风停息, 一头……只能用诡异来形容的巨龙, 出现在众人眼前。
巨龙的血统除了精确的界定, 通常直接反映在龙瞳和龙鳞的颜色上。最尊贵的S级纯血是铂金色, A级金色, B级银色, C级铜, 低于50%的卑贱混血则是青铜色。像耶利米那样特殊的、玉色的虬, 某种程度而言和龙并不是同一个物种。
一天前,在季念云安葬的山谷里,他们见到埃隆的鳞片还是绛紫色,现在却朝着更极端发展,成了血红。
——那是恶魔的颜色。
不仅如此,他的身上除了鳞片,还凸起着大大小小的肉瘤,不仅可怖,还叫人直犯恶心。龙瞳外突到了不正常的地步,仿佛随时都会爆裂,里面浑浊一片,甚至没法用一个颜色去界定,多看一眼都会做噩梦。
玫瑰小花妖的母亲低语:“他已经没有龙的样子了。”
小孩儿直打颤:“我们还能打得过他吗?”
右边的阿尔瑟既要为那两头龙输送树灵,又要维持防御墙,脸色很不好,还是分出精力安慰地按了按他的头顶:“不要怕。”
她召唤出更多的藤蔓,眺望远处,跟他说,也是跟自己说:“要相信他们。”
也只有把希望寄托于他们。别无他法。
*
卢修斯虽然不能长时间飞,也没有龙焰,但他毕竟是纯血巨龙,光是原形态的力量和敏捷就已经胜过了绝大多数的猛兽。
更何况,他作为赫定家唯一的儿子教养长大,外界传言不学无术多因残疾,其实并不完全是个草包,基本的谋略和指挥力还是有的。
金色和血红色的巨龙已经扭打在一起,双方还算克制,没有大规模地释放龙之焰,否则下面的原住民们跑都没法跑。
另一方面而言,龙焰就是龙的本源,施放得越多,生命力流失得就越快,一时半会是补不回来的,没人想在战胜对方之前自己先力竭而死。
每一次烈焰对冲都是一场浩劫,天昏地暗,万物失色。
既然现在许游是对付埃隆的主力,卢修斯就要成为最好的辅助。把这么多居民召集过来可不是为了让他们围观凑热闹的,森林里的物种各个身怀绝技,怎么能最好地派上用场,就是他现在的职责。
尽管才进入森林一天,卢修斯已经发现了,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阿尔瑟某种程度上相当于领袖,可能跟她是豌豆藤的树精有关,非常有号召力,其他居民都听从她的安排。
他拨开团团围住的花妖挤到她身边,快速说道:“既然你信任我们,那现在听我的。把你的藤蔓撤掉,让那些好多腿的大家伙吐丝顶上。你们这些小姑娘的藤还有别的用处。有什么能隐身,或者致幻的人才么?反正就能隐蔽的。”
阿尔瑟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没料到除了许游,这人也有点儿头脑;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卢修斯这么布置是正确的,用森林独有的语言交代给旁边的小花妖,让他通知巨蜘蛛接替制造屏障,再召集来一种介于刺猬和豪猪之间、长满刺,但体型相当大,像个移动的小土坡的物种。
卢修斯决定暂时称呼它为刺猬猪。刺猬猪的身体颜色和地面非常接近,盔甲的刺则可以覆上各种各样的植物,高处乍一看,绝对分辨不出这是个动物。
更幸运的是,它的腹部很柔软,而且可以容纳下三四个人类体型的生物。简直是个绝妙的天然可移动可防御多功能便携战壕。
*
三头刺猬猪在旁边哼哧哼哧地等待,散发着淳朴的泥土气味,相互小眼瞪小眼,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忐忑不安。
卢修斯没管它们,指了指地上的藤蔓:“你们这玩意儿,不管在哪里都能叫出来?”
阿尔瑟点点头:“森林范围内,只要有土壤。”
“高度呢?能长多长?”
“不超过本体。”
“够坚韧么?”
“它们是豌豆藤的一部分,是树灵的集合体。”
“行。”卢修斯舒了口气,问阿尔瑟,“我需要你的八个同胞助战。你是想坐镇大后方,还是跟我上前线?”
女孩儿听不太明白如此前卫的用语,但她分辨出了两种选项,很坚定:“跟你去。”
卢修斯满意地点点头,要不是情况太危急,这么漂亮的姑娘愿意被自己庇护,还真是……就是遗憾年纪小了点儿。
巨蜘蛛的蛛丝还没有完全结成,他们躲在刺猬猪的腹下从缺口挪下去。这些生物看起来笨拙,没想到移动速度还挺快。阿尔瑟用树灵帮助它们背上的植物长得更加茂盛,制造出可以以假乱真的景象。
天上的二位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没空管地面上的蝼蚁。在卢修斯的指挥下,刺猬猪们跑到被龙们腰斩而倒塌得纵横交错的树下,找到最佳地点,隐蔽好自己。
“我刚才跟你们说的都记住了吧?不要害怕,就算被发现了,他现在也分不出精力攻击我们。只要能把他缠住,让老许给他致命一击,就能赢!”
空间实在狭小,转个身都费劲。旁边树精的叶子贴着他的皮肤凉丝丝的,卢修斯知道场合不对,还是稍稍遐想了一下。阿尔瑟就在他左边,他放低声线,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更性感些:“别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操!”
他受到了……惊吓。
漂亮的、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的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她定定地望着他,声音依旧温婉动听:“谢谢。”
这谁啊。
诶不是,他的青葱美少女呢?!
老婆婆对他的惊恐表情习以为常,反正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了,和蔼地解释道:“其实这才是我的原身。这样更方便我操控力量。”
我……靠……
大脑宕机的卢修斯试图做出个理解的笑脸,僵硬地转过头,笑得比哭还难看。
*
许游的状态很不好。他刚才躲闪不及,左边龙翼被埃隆的尾巴狠狠抽了一下,力道不是不能承受,但现在你死我亡的时刻,敌人可不会善良地收起龙尾上的倒刺。
毒液淬进他的翼膜,比硫酸的威力还要强上几十倍,瞬间扯开一个黑黢黢的洞,疼得他眼前一黑。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稍稍抑制住了疼,也只能减轻一点。
这样的伤如果在平静的条件下,不需要外界医治,休息几天就能恢复。现在的条件不仅不允许自愈,更多剧烈的动作还在进一步撕裂伤口。
巨龙最有效的武器是龙焰,最依赖的则是庞大且有力的双翼。特殊的构造也注定了一旦翅膀受伤,行动力大打折扣。
他俩本来都是A级,谁更强大,没实战过说不准;可现在的埃隆不仅龙血得到精进,护心之鳞也为他大幅减伤,无论攻还是防都对许游不利,情况非常不妙。
就在埃隆打算故技重施再次用龙尾扫过来时,地面上突然窜出百十米高的枝蔓,猛然攫住龙的双翼、四肢和脖颈!
限制行动的目的并不容易达成,藤蔓和龙的力道相比过于纤细,轻轻一挣就断开了;然而它们胜在旺盛的生命力,前赴后继地长出来,不要钱也不要命,被龙爪斩断了蔫蔫地坠回去,半空中化作翡翠色的齑粉、消失不见,然后,新的再长出来。
许游和埃隆同时意识到:援军来了。
许游匆匆向下一瞥,尽管刺猬猪的伪装惟妙惟肖,可惜龙的动态视力太好,分辨出了他们所在区域不同寻常的抖动;既然他能看出来,经过血液强化的埃隆更不在话下,许游明白不能让他发现他们的位置,否则以卢修斯自己的力量保护不了那边全部人。
被束缚行动的埃隆烦躁异常,护心之鳞能抵挡住直入式的侵袭,这些藤蔓只是缠住他,连上面细小的倒刺都收敛着,根本不适用。它们虽造成不了伤害,却给了许游营造了更多有利条件,甚至以牙还牙在他的右边龙翼上烙下同样的伤。
有护心之鳞的抵挡,那伤痕浅,一会儿就复原了。就这么晃神的几分钟,更多的、密密麻麻的藤蔓纠缠上来。他连挣带撕咬,甚至用龙焰一把烧掉大量枝叶,然而它们不会疼也不会死,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埃隆醒悟过来,借用秘境森林的力量制造豌豆藤的确取之不竭,起码在耗死他之前不可能耗尽,他可没傻到要和一座森林比命长。不过,藤蔓并非自主生长,他必须改变策略,先解决掉操控它们的那群人。
先前的确轻敌了,以为除了巨龙,其他早就被奴役的森林原住民无须放在眼里。现在看来,有帮手不一定就占上风,但有备无患。
*
卢修斯作为纯血的洞察力还是要高人一截,他不仅指挥树精们制造藤蔓限制埃隆的行动,还让她们抓住时机在埃隆喷出龙焰时用枝叶化解,为许游争取出一个「网」。
同时,他发现埃隆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而且视线不再紧盯许游,而是向下看———
他在找他们。
卢修斯一个激灵,这太不妙了:许游分/.身乏术,自己也有自知之明绝对比不上虬催生出的怪物,刺猬猪和树精们自保能力比他还弱,埃隆消灭他们可比对付许游容易多了,一旦把他们调成优先目标,就跟捏死蚂蚁差不多。
阿尔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忧心道:“怎么办?”
现在的卢修斯已经习惯了七八十的老奶奶用着十七八的声线说话。还没研究出来树精的发声机制,不过阿尔瑟可以分成单独频道和公共频道,比如眼下就是只对他说的;不难理解,怕吓到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们。
怎么办?怎么办?
卢修斯同样在问自己。
不撤,马上他们就是靶子;撤,许游难得的一点优势再次失去,埃隆杀了他之后,谁都没有好下场,还是完蛋。
两边都是死路一条,他要怎么选?走哪边?选择的结果搭上的有几条命?
卢修斯非常想骂人,他宁愿跟许游对调,自己上天入地受伤逞英雄,把这种考验龙性的棘手问题抛给别人。
树精们和藤蔓的力量是同一个本源,这使得她们操控它们很容易,但并不意味着就能随心所欲调用。阿尔瑟还好些,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庞看不太出来,那几个年纪小的很明显快要跟不上趟了。三只刺猬猪过去的日子吃了睡睡了吃,没上过战场,现在抖得跟筛糠似的,生怕没法暴露目标。
冷静。他告诫自己。冷静下来。
许游不能对埃隆给予重伤的最大原因是护心之鳞,那么,护心之鳞到底有没有什么弱点?任何外接器具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一定有使用次数之类的限制。
他后悔当时没有多问问季淳了,谁能想到取这么个玩意儿还能半路被劫呢,这都什么世道。
它会被装备在哪里?能不能取下来?
护心之鳞……护……心……
有了!卢修斯眼睛一亮,得赶紧把自己得出的结论告诉许游才行。
问题是,他们离两头龙距离少说一二百米,还不提各种爆裂声的阻挡,凭嗓子吼除了把坐标送到敌人眼前没有任何意义。如何能把信息传递过去?必须要一个畅通、清晰且绝对保密的途径,如果在外世界,手机和蓝牙耳机就不错……
不对啊,发达的通讯技术,他旁边不就有一个吗?
卢修斯扭头问:“你能跟老许说话吗?单独的?”
阿尔瑟一愣,点点头:“我试试,应该可以。”
卢修斯攥了攥掌心:“告诉他,全力一击,瞄向心脏!一次不行就多试几次!一定要对准心脏摧毁护心之鳞!”
第109章 水星逆行6
◎他想多说几句我爱你◎
龙类心脏的位置非常隐秘, 位于左边肋骨和翼根处中间,平时有龙翼保护,除非大剌剌敞开身体, 很难锁定,而且上面还覆盖着比其余部位厚上近十倍的鳞片。
在争斗中, 比起难攻下的心脏, 大部分龙宁愿去选择眼瞳、脖颈这些更加暴/.露且方便造成伤害的目标。
既然树精通过这种方式通知自己,那一定是卢修斯的意思,对方多半是发现了护心之鳞的弱点———从名称上不难看出,这枚透明的鳞片目的就是保护心脏, 仔细想想就能得出它的位置,要么吞掉,要么嵌入, 后者听起来可能性更大。
许游稳定龙翼的扇动频率,喘了口气,感受了下身体里残存的能力储备,仿佛浮现一副具象的流动画卷。以生死为赌注的决斗本就极大地消耗体力, 还要分出来修复伤口,以及, 不愿承认的是, 他还保留了一部分便于逃跑。
战士不能视死如归, 还想着退路, 是有点儿丢人。但他仍存私心。
没见到小辞前, 他可不能死。
他不会抛下他的男孩儿。
好在, 埃隆并不比他轻松, 就算之前有多余, 现在也得耗在解决棘手的藤蔓上。二人某种程度而言算是势均力敌。
卢修斯正指挥豌豆藤拉扯着展开埃隆的躯体, 方便他瞄准心脏的位置。许游酝酿了下剩余的力量,如果全力一击,他有七八成的把握,就算不能让护心之鳞完全失效,达到破裂还是没问题的。
这一击,对于施力与受力者都是考验,必定两厢皆溃。再之后如何,只能祈求龙灵护佑,命运的天平向他这一边倾斜吧。
*
许游向后撤了十米,双翼包裹着蜷曲起身,如同在龙蛋里的姿势,闭上眼,调动全身的力量汇聚在腹部,无比灼热的压缩能量顺着食道涌上喉咙口,滚烫到连他这个制造者都无法忍耐的地步。
与此同时,地上的卢修斯也注意到他的形态变化,知晓这是他们约定的「全力一击」,立刻让所有树精把藤蔓的力量集中在固定埃隆的左翅上,成败在此一搏,一定要拖住!
几秒钟后,金色的雄龙猛地睁开眼,宽阔的龙翼连同躯体骤然舒展,如同铁幕,紫红色的、近万度高温光焰凝聚成的火球随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一同从口中喷出,于阴沉沉的空中划过刺目的光斑,全力扑向埃隆裸./露在外的心口处———
霎时间,比他第一次释放的还高出百倍威力的龙焰,精准钻上狙击点爆裂,熊熊燃烧照亮了大半晦暗的天幕。
飞鸟逾林,走兽逃窜,一河之隔的观众几乎吓得心脏跳停。
埃隆瞬间被火光完全吞没。他身上渡出一层潋滟的白光,先是挡下这一击,很快承受不住在他身周剧烈颤抖,倏然弹开,尔后收缩成极小的一个光点,像只折翼的鸟儿急速下坠,消失在半毁的林间。
阿尔瑟抓准时机,用藤蔓将刺猬猪背上载着的一种有剧毒的植物立刻送上去,强硬地灌进他因为失去护甲而显现出的伤口,赤红的巨龙闷哼一声,目眦欲裂,身影摇晃一下,痛苦地跌落。
——护心之鳞失效,他们成功了!
*
然而,没人会为这小小的胜利放松警惕,毕竟壮烈的只是枚奇异的鳞片,而非埃隆本人。护心之鳞为他挡下这波凶猛的攻击,能不能重伤到埃隆不好说,但一定会彻底激怒他。
许游也支撑不住慢慢回落到地面,大口大口喘着气,谨慎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对手。
他不是不知道补刀的重要性,可惜刚才那招对长在和平年代、几乎没真动过手的他来说,同样透支体力。现在的他连飞都费劲,根本提不起刀。
另一件重要且窘迫的事,他体内的树灵不够了,这种跟氧气瓶差不多原理的东西是有限的,阿尔瑟们要控制藤蔓绊住埃隆,哪儿有空给他补充树灵。
必须得快点找到树精才行。刚才下来的时候要是降落在他们身边就好了……
他还没来得及精打细算怎么靠剩余的树灵抗到找到友军或者被找到,奄奄一息的埃隆忽然动了动,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还活着。并且,没有想象中糟糕。
许游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敌手。
埃隆的左半边身体被他烧出一个窟窿,看起来心脏直接被扎了个对穿。可他没事人似的,活动活动身体,一潭死水的龙瞳闭上再睁开,聚焦在许游身上。
“真是不知好歹……陪你们玩玩儿,还来劲儿了是吧?”埃隆像个小孩子嫌弃圣诞礼物,不满地撅起嘴,“你们不会觉得,护心之鳞就是我的杀手锏吧?”
“……”
“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你以为我那么想得到虬是为了什么?你们姓季的———哦,抱歉,忘了,你不姓季———实在太蠢了,手握王牌,却不加以使用。也好,把这样宝贵的机会让给我。”他礼貌地笑笑,尽管以龙的面部很难看出那是一个微笑,“作为报答,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一些,许先生。”
*
和外世界相反,阳光充沛的午后反而是秘境森林雾气最为浓重的时刻。雾气犹如有生命,黑团团地飘浮包围着他们。
受了伤的埃隆·赫定晃晃悠悠飞起来,不怎么稳,但看得出来力量正在复原。
无论是要做什么,许游知道自己该阻止他,然而他残存的树灵很可能撑不到他飞到同等海拔,只能眼睁睁看着埃隆缓缓上升。
红龙飞到开阔处,张开双翼,仰天长啸。
龙吼应是低沉、浑厚的,可他此刻的声音却尖锐得能刺穿耳膜,高频震动使得许多生物感到不适,头晕目眩,站立不住。
声波击碎了藤蔓,卢修斯再一次调整策略,他自己也感到树灵流失的窘境,更别提许游了,当务之急是找到许游为他输送树灵,否则森林里的致命毒气会比埃隆更先要了他的命。
彻底没了桎梏的埃隆持续地嘶吼,惊人的一幕出现了,雾气随着他的动作通通散开,天空愈发暗沉,转眼阴云密布,如同漩涡搅得天地间满是浑浊,紧接着电闪雷鸣,隆隆作响,却没有一滴雨。
闪电并非常见的青紫色,而是……浓重得化不开的绿。
——那是森林的颜色。
墨绿色的闪电相互纠缠,以千军万马之势奔向宽阔地带唯一突兀的靶心。
埃隆纹丝不动,姿势宛若向神明献祭。
感觉不对劲……
许游心神一凛。
先前初次攻击埃隆时,后者也没躲;但那时候护心之鳞完好,他胜券在握,现在可没有了。更何况,自己单独一头巨龙的个体,和闪电这种整个自然界凝结而成的力量压根不可同日而语,为什么他还不跑?
他想用闪电做什么?
一定不对!
*
暴风云卷着恐怖的电荷劈向猩红的巨龙,同时,分割出观战区与主战场的那条莹蓝河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河水凭空蒸发,肥沃的土壤迅速贫瘠沙化,草木枯黄、花朵凋零只在一瞬。一张色彩斑斓、生机勃勃的画卷,眨眼间成了灰白,远比刚才被龙们打斗中毁掉的景象更似地狱。
所有居民不约而同感受到了强盛的吸力,一股无形的力量正从身体中霸道地摄取生命力,如果不停下来,他们都会被抽干。
要知道他们生老病死、一呼一吸间的依存,全部仰仗着森林的本源。现在竟然有谁在夺走它们———那该是多么骇人的力量?
反观本应在被劈中瞬间灰飞烟灭的埃隆·赫定,竟然在……吸收闪电!
不止闪电,山川河湖,草木生灵,都听他一人调配。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可以挪用整座森林的能量?!
原住民们在森林里生活了几百年,就算森林的天气瞬息万变没个准儿,可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连最见多识广的阿尔瑟都说不出话了,一直长在豌豆藤温柔乡没怎么经历过风雨的年轻树精带着哭腔央求:“我们跑吗?跑吧?”
卢修斯急得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心说抱歉老弟你只能自求多福了,当机立断:“跑!”
*
另一边的残垣之上,许游怔怔地望着这一切,深绿的光芒势不可挡在大地肆虐,映亮了荒原和废墟,竟有几分诡谲的美感。
若说先前还是势均力敌,尚可放手一搏,如今在绝对的差值面前,连试探的必要都没有了。
没补刀的后果就是反派升级变身,他投资过那么多人类的影视剧,比谁都懂这个道理。
恐怕接下来的第一刀,会悉数奉还到自己这儿来吧。
逃无可逃,到了临终一刻,心里反而格外澄净。许游脑海中闪现一幕幕与季辞有关的画面。从小小软软、总是讨厌被他抱的幼年,到后来对他依赖又别扭的少年,再是生死相依后坦诚一切、从此把自己放心交给他的青年。
笑着的,急促的,生气的,眼眶红红的,掉眼泪的,他的小辞啊……
他们一同走过的这二十年,比他只身一人浪荡来的六百年还要美妙,每分每秒都那么令人心醉。
要是可以,他想多享受享受这样甜蜜的时光,还想再多看看季辞,亲吻人类温暖的皮肤,多多地拥抱和亲吻,多说几句我爱你,我很爱你。
可惜都来不及了。
知道自己死了,一定会哭的吧。
抱歉啊,宝贝,这次不能帮你擦眼泪了。
他闭上眼。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发生,降临的也非死神———
【停下!】
苍茫、威严、渺远的女声高喝。
那是龙语,世间最繁复和圣洁的语言。
第110章 水星逆行7
◎想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外世界, 大学礼堂。
小温早就是炙手可热的女星,她24岁,站在二十和三十的中轴线, 正是最好的年华,既有偶像派的青春靓丽, 又有实力派的沉淀转型, 年纪轻轻斩下好几个金奖,档期通告密集得喘不上气。即便如此她还是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宁延年的毕业典礼。
人生得二三知己足以,她、宁延年和季辞, 对彼此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当初跳级上学的宁延年在高中时是小温的学长,实际上还要小一岁,23岁的他今天硕士研究生毕业, 手里拿了好几个理想的offer,即将进入新一茬的世界,人生从此乘风破浪。
相比之下,他们之中最年长的季辞, 到了25岁,虽然有古生物研究员这个稳定的工作在, 心却总在龙类和人类之间的囫囵地带漂泊。
换算时间, 许游进入秘境森林三个月了, 仍旧没有消息, 他没法心情不低落。朋友们都清楚他家发生的种种, 平凡的人类在龙类的斗争中连个车轮印都留不下来, 帮不了忙, 也因此更执意要他一定参加典礼, 换换地方, 散散心。
几年前小温的电影首映式,是季辞和宁延年献花,这回轮到小温送给宁延年了,不得不伪装自己的女明星从帽子和墨镜底下露出笑容:“恭喜毕业呀,大学霸。”
宁延年的硕士帽还没摘,集体合照一拍完就跑过来找他俩,掏出手机:“快快快,我们多拍几张!”
季辞心知自己的情绪不该带给朋友们,尤其在对方如此重要的日子。画面中的他尽力在微笑,虽然怎么看怎么勉强。
拍了好几张宁延年都不满意,转转眼睛,把手机交给小温,悄声让她三秒钟后按下快门,然后自己潜伏到季辞身后,以千钧一发之际用两边食指牵住季辞的脸颊向上提———
喀嚓一声,照片里的季辞定格成了……也不知该算鬼脸还是笑脸,眼神里还带着几分吃惊。
那模样太过滑稽,不禁小温咯咯直笑,就连季辞本人,也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样才是我们颠倒众生的男神嘛。”宁延年夸张地叹了口气,继而认真地看着他,“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你需要,一声令下,我们立刻赶到。”他挠了挠头发,有点儿不好意思,“虽然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好歹能逗你开心。”
旁边的小温也柔声道:“我们都会在。”
季辞望着友人明亮而诚挚的眼眸,弯了弯嘴角:“好。”
他知道他们不需要他的道谢。
可他也由衷地感谢过去的十余年里,有他们相伴身边。
*
白天在校园里,被耍宝的宁延年、跟着一唱一和的小温好不容易逗弄出的轻快氛围,回到家后荡然无存。
城堡里空荡荡的,许游还是没有音讯,小舅和两个哥哥都不在,姐姐倒是在家,坐在客厅看曾被她诟病过太虚假的综艺节目,背景音里人工合成的嬉笑声听起来格外枯燥。
季悦栀左手一袋芝士樱花味薯片,右手一桶摩卡、抹茶、海盐三合一口味的冰淇淋,龙类就是好,永远不需要为卡路里发愁,再胡吃海塞高热量,依旧是令人嫉妒的魔鬼身材。
镜头里总是无比冷艳的前国际超模,正毫无形象地笑得前仰后合,叉着腿歪倒在沙发上,余光瞥见弟弟进门:“小辞回来啦。”
年轻人闷闷地换了鞋:“嗯……”
心再大也能发现幺弟的不对劲,季悦栀摁了暂停,转过身:“怎么了,心情不好吗?来吃点儿垃圾食品?”
季辞摇摇头:“我想去睡一会儿,可能有点儿晕车。”
今天加西亚跟着季淳出门了,是别的司机接送,车技没法比,城市回到森林怎么也得几个小时,季辞是个人类,人类总体弱多病,不舒服也正常。
季悦栀没多想:“去吧,难受得厉害记得跟医生说。”
“好。”
*
季辞回到房间,关上门,脱力地靠在门板上垂着头,慢慢呼出一口气。
好安静。
城市的灯红酒绿24小时不打烊,总有快节奏的噪音推着人往前奔跑。相比之下,森林就太静、太静了,尤其现在快要入冬,更是敛去了一切声息。
冬天啊……
去年大雪的清晨,他外出散步被埃隆掳走,一连串的灾祸接踵而至,平静的日子分崩离析。不知不觉,都过去一年了。
他的小龙崽,也离开一年了。
季辞的目光游弋,床上还盖着件许游洗净后收纳好的衬衫,这三个月里,他只有抱着它才能入睡,尽管上面的梨子香早就所剩无几。
他走过去,刚把它的一角攥在手里,蓦地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楚,疼得叫他弯下了腰,幸好即时扶住床沿才不至于摔下去。
怎么———难道是许游———
不。不可能。无论是龙还是人,都没掌握心灵链接的本领,更不可能隔空感应到。
是错觉。思虑过度的幻觉。
季辞颓然躺下,嗅了嗅衬衫的味道,却只闻到虚无。他蜷起身闭上眼睛。
还是睡一觉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烦心了。
或许等睡醒,那人就回来了呢?捏住自己的鼻子轻笑,小懒虫,还睡呢,是不是趁我不在又瞎想东想西了吧?
他多么希望睁开眼,能看到许游归来。
*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过度忧虑的对象,到了晚上果然如约出现在梦境之中———只不过,是上辈子的那个NPC许游。
季辞好久没梦见他了,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实村民竟叫他有几分怀念,尽管被风沙吹的皲裂的面庞下面,藏着系统设定好的、不会被任何事件所打断的杀戮程序。
那双如今总是饱含爱意的眼睛,像看陌生人一样望着他;那双抚摸、拥抱过他千万遍的双手,将在不久后的某天,举起死神的镰刀向他倾轧而来。
的确,他们在那个世界里,不过是NPC和玩家的关系。他通关也好,葬身也罢,对许游不会任何影响,塔外倒计时结束,关卡一刷新,许游又要回到原点等待新的来客。
他对别的玩家也会伪装出一副「铁汉柔情」吗?
也会在危急关头救其他人于水火之中吗?
也会让别人心动吗?
会回应吗?
梦中的季辞是个旁观者,哪怕清楚那个NPC与自己的伴侣并非同一个人,依旧产生了不合时宜的醋意。
还没来得及自我安慰消化,梦境突兀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来到此生。
那是一年多前,同样的冬日,他的小龙崽还没有离开,仍叫做簌簌,而不是耶利米;小家伙刚化人形,对什么都好奇。
许游驱车几小时,带他们家最宝贝的这一大一小逛颇有风情的人类集市。他穿了厚厚的外套,把幼小的簌簌包裹在里面,拉开拉链只露出小脸蛋,到处张望。许游买了根糖葫芦,第一颗给季辞,自己再吃第二个,从没尝过山楂的龙崽扬起脸,眼神充满向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这一幕实在太过可爱,季辞拿出手机,喀嚓定格。
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张照片都是他的手机壁纸,甚至于每次解锁想起当时的场景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
先是丑陋的欺骗,他和许游从往世的仇人走向今生的情人,再是温馨的日常,他们和簌簌从过去的家人成为现在的敌人,两个截然相反的梦境,两种大相径庭的走向,讲起来如同最荒诞的戏剧,居然都是真切地发生过的。
季辞醒来,止不住心慌。
他捂着胸口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过速的心跳重归于平静。
外世界过去好几个月,其实在秘境森林里也不过短短几天。许游和卢修斯对埃隆的猎杀之日,必定掀起轩然大波,无论是此刻的森林,还是未来对龙届的影响。他区区人类,掺和不进巨龙的战争中。
可是让他心安理得地在家待着,也很难做到。
冰凉如水的月色从窗口漫进来,季辞打算下床倒杯水喝,找了圈拖鞋,发现被自己踢进床底了。他够了半天才把它们弄出来,再直起身,方才还明朗的房间里赫然伫立着一个黑影!
这可是戒备森严的古堡,除了以前把自己当罗密欧的许游,还有什么人能闯进来?
季辞的后背渗出冷汗,当他看清来人后,那种惊栗并未减少,反而化为进一步的瑟缩。
“簌……耶利米。”
他不想念出那个名字,仿佛玷污了记忆中的小孩。
季辞不知道耶利米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房间是小龙崽长大的地方,窗口看得见外面,许游的车开过来,幼龙就会攀在窗台上拼命挥手,希望爸爸妈妈快点看见自己,有时候干脆直接飞下去;很多个季辞回家的晚上,都在床上给小孩儿讲过睡前故事。
此刻对方一定不是来怀旧的。他恨他,恨季家的每一个亲手抛弃他的人,季辞再清楚不过。
如霜似雪的少年从黑暗中走出来,浅色的眼睛冷淡。
“跟我走吧。你也不想惊动他们,对吧?”
*
此刻,秘境森林。
铂金色的雌龙从天而降,打破了森林毁于一旦的僵局。她缓缓落在地上,伪装成人身,长长的卷发披散,如同闪着银光的瀑布倾泻,美艳绝伦的容颜叫在场的许多目击者为之惊叹。
伊迪丝·赫定?
她并非在场的唯一纯血,可那种庄严、神圣同像个街头混混的卢修斯完全不同。后者赶过来,大惊失色:“姑姑?你怎么来了?”
阿尔瑟和树精们紧随其后,方才大战一场,又被埃隆攫取过多的精力,女孩儿们的脸色看起来都不好,还是尽快调动力量输送给许游,帮他修复伤口。
重新获得氧气的许游狼狈起身,比起雌龙为何干涉,他有更想知道的问题。A级皱起眉:“伊迪丝小姐,为什么你可以自由出入森林?”
树精们都在这儿,谁有空为她编织防护层?若没有防护层,她是怎样在充满毒雾的密林中自由呼吸的?
她的神情变了一变,还是稳住情绪:“季先生会解答的,但不是现在。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们去做。”
他察觉出端倪,联想起先前对季家家徽的一系列猜想,看来,龙类有某种方法可以自行出入森林,而不必借助豌豆藤的力量。
蒲公英,秘境森林,两个贵族家,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
另一边正要毁天灭地的埃隆生生被截断,并无怒气,反而回到人身,充满兴味地打量着他们,毫不担心伊迪丝会加入敌手阵营。
要是换个人,打断他的施法简直其罪可诛,但这是伊迪丝·赫定,不谈亲缘,她是他上位的令牌与最好的合作伙伴,多少还是该留点儿面子。
伊迪丝的眉间满是沉甸甸的忧色,视线在几人间逡巡几圈:“你想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她顿了顿,修改措辞,“你们的。”
此话一出,四处哗然。赫定的前任家主,斯科特·赫定,就算他们没见过真面目,大名也是如雷贯耳,凶狠程度与现在的埃隆·赫定不相上下,儿子尚且是披着儒雅外皮的笑面虎,父亲可就是不折不扣的狠角色。
就是这样的传说,却死在了三百年前。那场战争举世瞩目,却没多少人知晓内情,如今有个当事人准备揭秘,在场的各位自然是竖起耳朵听。
然而被问询者反应不尽相同。
卢修斯瞪大了眼睛。他于埃隆的呵护下长大,尽管天生残疾,不被看中,依旧是唯一的嫡子,荣华富贵半点不比旁人差。
斯科特是他敬重的父亲,死于非命,他当然想知晓内情;
至于埃隆,说实话,他真的不感兴趣。虽然是名义上的亲生父亲,可他从没见过他,没享受过一天父爱,斯科特·赫定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可利用的名号,是称王称霸的必要跳板。
他并不担心伊迪丝是来拖延时间或者另有预谋,反正自己手握能够支配整个森林的能力,别说区区一个伊迪丝,就算是季淳来,也不在话下。
听听,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