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
少年站在回廊的尽头,愣愣地看着颠倒的重叠房间。它们如同一个个转了方向的菱形,以均衡的角度排开,因为视觉效果愈发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向看不清的远方。
他好像见过类似的场景,在上辈子的逃生游戏当中。彼时他还没有进入那个被许游杀死的副本。
此刻他分辨不清这是梦亦或现实。
小舅和兄姐们带他去了个位于近郊的别墅度假,原本一切正常,他还记得自己晚餐吃了什么,记得沐浴露有桃子的香气,睡觉的床格外松软。
结果一觉醒来却在这个鬼地方,怎么呼喊都没人回答。
大人们都不见了。
是梦吗?
可是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像个诡谲的逃生副本?
他已经好久没有做过噩梦,或是想起上辈子的事情,连许游也好像从来只是一个邻家好叔叔。
重生也七年了,从一开始什么也分不清的三岁,到现在摆放归位的十岁,他逐渐摆脱了两种记忆错乱的交替,淡忘和那个末日降临、塔、玩家、生死有关的一切,真正成为这个世界里的、被一群巨龙们宠爱的季小辞。
结果现在他又回到泥沼。
他不想回去,不想死,不想离开这个世界拥有的家人。
如果现在回过头——而不是走那条怎么看都不对劲的走廊——是不是就能离开?
毫无征兆的,身后猛然响起尖叫声。那声音凄厉无比且充满惊惧,分辨不出究竟是人是鬼,如同一双枯槁的手从背后缠绕上他的身体。
季辞头皮发麻,方才还犹豫着要不要踏入,此刻求生的本能已经完全支配了他的身体,拼命迈动双腿向前跑去。
但他太久没有历练过,根本跑不动。心肺疼得几乎爆炸。
他还逃得掉吗?
怪物要追上他了。
他已经感受到那双比冰更凉的鬼爪抓到了自己,回头一看,那张脸竟然变成了许游——
*
“崽崽?”
有人在喊他。
“崽崽,醒一醒。”
是谁?是小舅吗?
“别怕,哥哥在!”
大哥的声音。
“你在做梦,那都不是真的。小辞,醒醒!”
这次是二姐。
他在做梦吗?
他要醒过来吗……可是好累……好沉重……
季辞用上了吃奶的力气,逼着自己的神经清醒,一阵压迫感近乎窒息,剧烈的疼痛之后猛然睁开眼。
一家人围在床头,关切地望着他,见他总算醒过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张床,刚才的确只是梦魇。
许游是他的心魔,可那也只是前世,今生那男人和季家人一样疼爱他,是给他糖果与甜蜜的美梦才对。
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痛苦化作后怕和委屈,季辞软软地张开双臂,把自己丢进小舅的怀抱中。
季淳仍然把他当小小孩,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耐心地哄了一会儿,直到男孩的急促呼吸重新变得平缓。
季悦栀使了个眼色,季越彭心领神会,把放在桌上的什么捧起来。
季淳拍了拍季辞,示意他转过头。
小哥捧着蛋糕,上面插了十根蜡烛,家人熟悉的脸庞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暖。
“小辞,生日快乐!”
季辞先是一愣,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当年季家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确切的诞生日期,就定了从火海中收养他的那天——小少年后知后觉这次度假,早有“预谋”。
他知道他逃出来了。
离开孤独无助的泥沼,逃向安全感与温情与爱的港湾。
*
根据季越彭收集来的情报,在很多国家,“十岁”是孩子的一个坎儿。也许是因为年龄从一位数从此迈进两位数的大门,很多家长会选在孩子十周岁的这一天操办隆重的宴会,以此纪念小朋友长成小少年。
季家名门贵族,当然不会亏待最疼爱的孩子。从半个月前就已经开始筹划了,每个人各司其职,季淳负责整体的会场设计和装修,季霖泽出钱、联系各方,季悦栀负责服装与化妆,季越彭自然是邀请名流到场。
没错,季小辞的十岁生日,无论是人是龙,只要地位足够,都会在季家盛情邀请的行列之中。
虽然小寿星本人今天看起来不太高兴。
面对着一大群身份高贵的人和一大堆价格昂贵的礼物,比起情绪差,不如说小少年有点心不在焉,对着来客的笑容依旧恰到好处、问候依旧彬彬有礼,但就是给人感觉他好像……好像魂儿不在这里。
季悦栀看在眼里,心里着急。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s.o.t.的总裁、平日里与他们关系密切的许游许老板,到现在没有出现。
从崽崽三岁开始,许老板成了他们家的常客,不仅和季淳志同道合,还和小季辞成了“忘年交”。
季辞从一开始对许游的强烈抵触,到后来连自己都不肯承认的依赖与望眼欲穿的等待,花了还不到一年。也不知如此多变的是小孩子,还是人类。
这种转变尽管无声,却惊人。有那么一段时间,连季淳都有微微的抱怨:崽崽好像没小时候那么黏自己了。
孩子们总归是要长大的,对父母兄姐的倚靠会慢慢淡去,剥离家庭的根,直到有朝一日找到新的、可以共度余生的人。
他们不是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现在期盼着它能够来得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好保有足够的时间再与他多相处一些。
而不是现在就已经开始用许游这家伙作为过渡跳板。
不过,嘴上的抱怨归抱怨,许游对小辞的好,也都看在眼里。同为巨龙,许游和隐士般的季家完全不是同一类型,和对财富的渴求比起来,对权势的野心聊胜于无,这样的人没有威胁;热爱社交,且如鱼得水,无论是在龙类世界还是人类社会,都是群体中最闪亮的星星。
有空许游都会把季辞带在身边,去很多地方,见很多龙和人。
巨龙们倒是没谁不认识纯血贵族家的幺子,人类那儿就有了疑问:这孩子是……?
许游最开始倒是想说这是我干儿子,但他不可能占季家人的便宜,毕竟季霖泽、季悦栀和季越彭都与季辞同辈,想成为季辞的什么人,就得考虑到前面三个,他一个平凡的a级还没那个胆子成为纯血家的“干爹”;没办法,只能模棱两可说一句朋友家的孩子。
不过多时,朋友们就都知道了许老板家有个宝贝得不得了的小朋友,到哪儿都随身携带,跟小挂件似的。
——以后怎么找媳妇儿?
那些人笑。
——都已经有小辞了,还要媳妇儿干嘛?
他揉乱小少年的头发,满不在乎。
跳过婚姻的过程直接拥有一个可爱孩子,的确叫人艳羡。只是,这话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根本不是一码事。不过,大家很快习惯了在许游身边看见那个小尾巴,要是哪天老许没带他,反而觉得奇怪。
有危险他把孩子护在身后,安全了又揽到身前,介绍给全世界认识。幼年时害羞内向的孩子在他的引领下活泼了些,也见识到了更广阔的、家人所未能给予的人间。
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所有人都没留意——等发现时,许游已经成为季辞生命中如此重要且不能被割舍的一部分。
*
院子里的篱笆上开满了蔷薇,奶油似的白透着点含羞带怯的粉,蓬蓬勃勃的,像一场色彩清灵的雪。
那些花每一枝每一朵都是季淳亲手挑选的,包括扎在哪儿、开到什么程度,都有精心排布,让整体效果更好些,他好几个日夜不眠不休痴痴工作,只为今天一日的绽放。
现在院子里的花快要落了。
然而许游还是没有来。
哥哥姐姐们轮番打电话,可那家伙也不知道在哪儿神游天外呢,到现在不知所踪。
孩子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愈发落寞,直到客人全部离开,日头渐西,天色隐约有黯淡的趋势,他也终于放弃了等待。
“我去睡觉了。”
他说。
季越彭狐疑地看了眼时间,现在才五点,睡得这是午觉还是晚觉啊?
即便是大大咧咧的小哥也听出来了,弟弟说的“我有点儿累”,其实是“我很沮丧”的意思。
季越彭捏了捏拳头:“崽崽今天这么重要的时刻,老许到底哪儿去了?”
季悦栀叹了口气:“成年人总有抽不开身的时候吧。”
成年人的确有要忙的事情,但它们不能排在季辞的需求前面——这是季家人这十年来从未变化过的第一准则。
季越彭想,或许那些好是表象,老许终究是没有他们爱小辞的。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他们才是小辞的家人,而许游——许游甚至不能算他的叔叔,因为季辞从来不叫他叔叔。
对了,季辞叫他老许。
小时候怎么都不肯开口叫叔叔,有事儿找他也没有称呼,宁愿亲自跑过去戳一戳。
后来不知道哪一天,突然开口叫他老许,语出惊人。
他们本来觉得别扭,不过没几天也被带着这么喊了。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
连正经些的季淳和季霖泽也是同样,尤其是前者,一开始叫他小许的,现在也喊他老许了。听着仿佛自己与季淳是同辈,可真是折煞许游。
莫名其妙就变得如此老气横秋,偏偏许游还不能喊回去“小季”——纯血们的眼神会杀了他的。
扯远了。总之,他们特意安排的生日派对,桩桩件件都美妙,连蔷薇花都没有哪一朵提前凋谢,唯独对崽崽最重要的人没有来。
迈入十岁的这一天,季辞在学会其他之前,好像首先懂得了什么叫做失落。
*
他等了很久很久,蛋糕上的奶油几乎融化,许游还是没有来。
来访者早就全部离开,白蔷薇再也无法忍耐,坠下第一朵花瓣,如同眼泪,静悄悄滴落在土壤中,无人问津。
小少年将目光从院子里移开,垂下眼睛,孩子气的恼怒和成长后的克制乱成一团,堵在心头,堵得他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轰鸣,是发动机的声响。
季辞第一反应是那个人来了,可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今天他燃起希望又消磨的次数已经够多了,不想再承受一次。
可是,也就因为已经那么多回,也不差这一次了吧?
他告诉自己不要期待,抬起头,蓦地看见等待了一整天的熟悉身影。
“!!”
花有没有枯萎,都不重要了。季辞哗地站起身,蹬蹬蹬跑下楼,动作太快差点打滑,但那些都没影响他风一样出现在楼下,还偏偏要平复喘息克制心情。
成年人风尘仆仆,带着奔波整日的气味,穿过走廊和客厅,穿过其他监护人或抱怨或宽慰的目光,来到明晃晃的灯光下,来到他面前。
“抱歉,我迟到了。”
他穿着季辞从未见过的机车皮衣,大步向自己走来,每一步都带着风,摘下墨镜挂在领口,敞开的衣角掀起深灰色的波浪,一把抱起男孩。
季辞不再是三岁,今天他就十岁了,自我认定已经长大,被这么像婴儿一样抱着实在羞耻。然而这个家的每个人仍然把他当作小宝宝——毕竟他的年龄连他们的零头都不够;许游也是一样。
龙的怀抱岂是一个区区人类能挣脱开的,许游甚至没发现他那些轻微的挣扎,对着季家的大人们敬了个还挺标准的礼——
“小家伙我就先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