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从东京出发,傍晚时分就能到达鸟取县。
车辆在中途交接了一回。从东京的医院跟随而来的医生没有得知boss所在方位的资格。他在中途把上辻送上了另一辆车,然后和霞多丽安排的司机一同返回。
而最后把上辻带到目的地的是boss身边的幽灵仆役。
这些年来,上辻来鸟取县的频率逐渐提升。
幽灵仆役固然被培养得善于隐藏自己的身份,但人和人总有区别。上辻每次见面时都会在心底记下自己见到的人的特征,到现在已经能准确分辨出每个幽灵仆役的身份。
乌丸莲耶留在住处的仆役——至少上辻曾经见过的总计有37人,他们大多有自己的负责区域,但也具备跨领域的技能。至少上辻能确认面前这名在检查他的伤势的幽灵仆役也曾经负责看守地下的监/禁/室。
他习惯性地压制住自己反抗的本能,任由对方仔细确认他的伤情。而那名医生在检查完毕后抬起头,以相当客气的声音说:“马尔贝克先生,您的伤势依旧有些严重,在到达后或许需要几天的静养。”
上辻平静地回答:“我听从先生的一切安排。”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静养就是去地下室。但出乎意料的,在他记忆中总是一片黑暗的地下室点亮了灯。
他有些茫然地走进去,然后看到一名幽灵仆役推来了白色的小推车,上面放置着已经配比过生理盐水的pvc软袋和针管针头等物品。
“如果您太紧张,输液的过程可能会产生问题。”医生一边拆一次性的针管一边解释,“boss希望您的身体得到妥善的照看。”
上辻坐上那张冰冷的金属椅子。扣环固定住他的手腕,而他感觉到细冷的针头缓慢扎入血管。
“这边的灯光会维持到您今天的输液结束。”等所有医疗垃圾被妥善地收入小袋后,医生说,“在那之前,会有人停留在门口,如果您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我们。”
上辻没有说话。
往常的禁闭室之旅对他来说总是有固定时间的。通常他会得到一个数字,这意味着多长时间后他就不必继续留在这里面,但这一次的情况似乎不太一样。
从心理学角度上来说,这会让他觉得一切都不受控制。而对于控制欲格外强盛的马尔贝克而言,这几乎像是踩在他的底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行径——
——他当然只能选择忍耐地低下头。
摄像头闪烁着红光,不用猜也能知道在观察着监/禁/室内情况的人是谁。上辻安静地望着医生离开的背影,然后听到大门被闭合的声音。
在那个瞬间,房间内寂静无声,冰凉的液体顺着针管流入他的血管内,而他低下头,遮掩住自己眼中可能透露出来的一切表情。
*
——真有趣。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看到这里亮起来的模样,不是吗?
漆黑的、带点毛茸茸的影子出现在他的视角之内。它蹲在上辻的脚边,做出仰起头的姿态,宛如简笔画勾勒出的线条嘴微微咧开,仿佛讥嘲的微笑。
——你想说什么?
上辻在心底无声地询问。
——是你想做什么。我只是你内心的影子。我只会在你自己认为有需要的时候出现……啊,对,因为你虽然能抵抗得了关禁闭的感觉,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害怕这里。你每一次扛过去都是因为我在、我们在……所以哪怕灯光亮起来了,你也还是需要我们。
——我并不怕黑。
——啊哈……谎言。你对自己撒谎有什么意义呢?哦……又或者这不完全是个谎言。如果身边有值得信任的人,你现在确实没有那么怕黑了,但这里只有我们,不是吗?
上辻保持了心底的沉默。
而那个影子慢慢抬起手,以没有实体的手指穿过他的脸颊。
——还剩下最后一点时间了。外面的一切都已经布置好,三天之后,组织将会迎来摧枯拉朽的攻势。但你呢?你只能留在这里,你起不了任何作用。
——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想看吧。你知道我要说什么的。从最一开始,我被从你的内心中分离出来……是为了什么呢?
*
那是只有上辻祐希能看到的黑色影子,那是他最后也没有明确告知任何人——甚至萩原研二的细节。
他从最一开始就落入了泥沼,而他也从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建立了正确的三观。于是他时时刻刻地审视自己,近乎残酷地给自己定下规则——然后在某一天,宛如《绣湖》中亡灵的身影的形象出现在他的眼中。
是审视、是警告,是他给自己的理智留下的最后防线——上辻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有一度他还以为自己发生了人格分裂的问题,但不是,他眼前的黑影更像是他内心的另一个声音,一个能随时映射他内心自己也不敢去探索的那些潜意识的影子。
——那些东西、已经不是我现在最想追求的了。
他在心底低声回答黑影。
上辻祐希当然知道黑影所说的是什么。说到底,幻觉也只是他的一部分。幻觉所知道的一切……他当然也知道。
哪怕掩饰得再好,哪怕监/禁/室对他来说确实不是最糟糕的环境,哪怕他已经足以控制自己的理智和精神来应对这个地方——他也仍然反感被控制的感觉。
囚禁着他的座椅犹如牢笼,而曾经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的环境总是那样可怕的摧残。在过去,他确实也曾经在这个房间内崩溃过不止一次——直到他找到合适的自我控制方法,他才终于能应对这对他来说几乎已经是例行公事的刑罚。
——你意识到了吗?那些痕迹……那些、留在这个房间里的痕迹。
上辻闭上眼睛。
——啊。
这还是第一次他在灯光的照射下注意自己被囚禁的这张座椅,也是他第一次在灯光下看到这间他偶尔会停留更长时间的房间。他能看到干涸的、陈旧发黑的血迹,能看到墙壁上那些细微的划痕。他知道这间监/禁/室内最常出现的是自己,但他没有意识到过去这些年,这是只有他一个人在使用的房间。
那是他自己已经彻底忘记的东西。哪怕是靠着这些残存的痕迹,他也只能意识到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原来我其实也忘掉了很多东西。
他静静地想。
*
十七岁生日那天,上辻以为自己支撑了那么多年终于撑不住,他以为那是自己终于有勇气迈出最后一步……但不是,他在更早的时候就崩溃过。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上辻祐希曾经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哪怕他撑过了训练营,甚至还从疼痛测试里存活下来,他也仍然没能撑过在这里见boss的第一次。
反审讯的训练中其实包含对黑暗的忍耐,他最开始都好好地忍耐下来了——但那一次的黑暗是为了让他对之后听到的声音产生依赖,所以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在禁闭室里停留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再度醒过来拥有理智的时候出现在了病床上。
上辻没有抬头,但他的记忆清晰地构建出在进门时的那一瞥所看到的景象——那是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拼命地用脑袋去撞墙所能残留下来的痕迹。
而这个房间里还有更多的、不止一处类似的痕迹。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就好像有过去的他自己突然从背后抓住了现在的他的衣角。
但这只是让他恍悟了一件事:boss为什么持之以恒地认为禁闭是对他来说最能施加恐惧和权威的刑罚。
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因为这样的程度而感到恐惧了。因为对他来说,他已经有比过去更牢固的心灵的围墙。
——我现在已经不害怕那些东西了。它们确实会影响到我……但是没有关系,这样的事情不会让我受伤。
他在心底轻声对黑影说。
——那么,你还会有最初的那个想法吗?
——你是说,死亡。
——你不再渴求这样的结局。这甚至不再是因为审判对你来说更重要……而是因为你开始寻求生机。你想活下去,你想要幸福,你想要拥有美好的东西。你想要站在阳光下,和自己喜欢的人牵手,你想要陪伴那个人直到生命的尽头。
——是啊,我想要那些。有人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了黑暗。明亮的天空是那样美丽,而我渴望能拥有那样的世界。
*
这是他曾经崩溃到试图追寻死亡的房间。
而这一刻,他身陷囚笼,却开始渴求生机。
*
上辻祐希的眼神中有一点了悟。
——我不再会见到你了,是吗?
黑影简笔画一样的线条嘴又咧开一点。
——是啊。我最开始只是为了这一个目的存在。当你的意志已经足够坚定、你的目标已经如此明晰……那么我就不再必要。你已经拥有了独自前进的能力。上辻祐希,这是个不错的开始。
——我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
——而这才是你的人生真正将要开始的时机。
黑影在他眼中逐渐褪去可怖的外壳。
而上辻有些惊讶,又意识到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外表。
那是上辈子的他,是拥有另外一个名字的那个年轻人。
——忘记我、也别忘记我?
(不必再留恋曾经的过去,但也绝不要忘掉曾经的自己坚持的那些东西,好吗?)
——啊,我知道了。那么,再见……▇▇。
他向自己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