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营业 一更
父、父女一起捅?
还有那句‘我想主子了’, 弘晏沉默下来,觉得事情发展和他想象的大不一样,自己真是罪恶深重啊。
这就是谍战剧最后的感情线结局, 放在现代要被观众破口大骂寄刀片的。
在场三人, 也唯有弘晏大受震撼,半晌回不过神;小黑说着淡定,小灰听着更是淡定, 赞同地点点头,面色没有丝毫波动, 仿佛在说我行我也来,保证给反贼一家捅得开花。
可惜主子说他过于正直,没有间谍天赋,小灰略带遗憾地想。
那厢,弘晏终于回过神,拉着小黑的手动容道:“辛苦了。”
接着询问几个月来的卧底细节, 小黑思虑几瞬, 在汇报之前, 不经意给自己‘正名’, 谁叫主子反应奇异,叫他看不懂:“坛主之女奢靡享受, 斥骂百姓贱民, 手上沾有无辜人命, 两刀捅了也是罪有应得。”
原来如此。
弘晏恍然大悟, 竖起一个大拇指,夸道:“你是不近女色,为民除害的大英雄。”
小黑神色淡然,细细看去, 眼底藏着丝丝小欣喜。他继续道:“奴才潜伏几月,发现坛主堂主,无一不作恶多端,却也智谋超绝的厉害人物。”
“……取信他们以后,终是与下属寻得时机,放火除贼,将之一网打尽,却也有反应极快,逃脱追捕的几条漏网之鱼。至于暗藏民间,兴风作浪的分教贼子,群龙无首,暴露不过迟早,当地官府已然下达捕令,落网贼人也在送京途中,只需严刑拷问,摸清藏身之处即可。”
小黑的主要业务乃是天地会,至于总部同样设在川陕的白莲教,另有领衔人物统领间谍大军,进度稍慢一些。对于同僚的动静,小黑略微提了一提:“奴才启程之时,他们也该动手了。”
弘晏听得认真,高兴于计划的顺利实施,又是好一番夸奖,最后问他:“你可还要向八叔和汗玛法述职?”
小黑摇摇头,表示不用:“奴才传去密信,这才来见主子。”
他的周身,围绕【疲累过度】【萎靡不振】的红箭头,后附一份缓解药方。弘晏心疼万分,忙不迭赶他去休息,并要遣人抓药,忽然间灵光一闪,叫他等等。
这副方子很是熟悉,不正是顶配壮阳药的组成部分么?
太医们送来的成品,乃是最高配置,不仅仅存在本身的字面意思,还能调理身体,振奋精神。何况一颗药丸省时省力,不必兴师动众让人煎药,对小黑只有益处没有坏处,服下之后入眠,醒来说不定大有成效。
想到此处,弘晏转身去往寝卧,捧出一个小而精致的药盒,郑重递到小黑手上。
“太医院倾情研制,睡前配水服用,第二天,状态将会前所未有的好。”.
小黑与小灰宿在一屋,两张间隔不远的单人床,位置毗邻弘晏的寝卧,一旦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立马能够赶到主子身边。
如今正是晚膳时间,小黑服下药丸,一沾枕头睡得昏天地暗,睡眠质量前所未有的好。直到夜色深沉,小灰绕过床榻叫了他一声,没醒,想了想,把手中炊饼放在一旁,和衣上榻,警惕入眠。
三更时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
小灰猛地睁眼,便见小黑直挺挺坐在床上,目光炯炯,呼吸渐渐深沉。在心里计算一番时辰,同伴也该睡饱了,于是平静道:“醒了。炊饼在一旁。”
说罢一秒入睡。
小黑望向炊饼,默默点头,随即收回视线,瞅着虚空发愣。
不但不困,还不饿,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好,想绕毓庆宫跑五十圈。与此同时,一阵又一阵的热意窜上天灵盖,铺天顿地汹涌而来,小黑呼出一口气,惊讶的同时略觉难受,这是什么症状??
凝神给自己把脉,发觉脉象强健有力,并且真如主子所言,药丸极有效用,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这无法言说的热意……
小黑强迫自己躺倒,闭上眼睛,清空思绪。
一刻钟后,他飞速下床做俯卧撑。
动静不大,却让小灰再一次睁开眼,困惑地朝他望去。
疯狂做了一百个,终于好受了些,扭头对上头领的目光,小黑重新上床,红着脸歉疚解释:“属下精力充沛,尚无发泄之地。”
小灰哦了一声,闭眼入眠。
两刻钟后,小黑下床哼哧做了两百个俯卧撑。小灰拧眉看他,眸光沉沉,顾及这人刚刚立下功勋,终是翻了个身,眼不见为净。
过了三刻钟,小黑又又又下了床,这回不做俯卧撑,改作倒立。
迎着头领泛青的面容,小黑倒在墙边,眼睛往上方某个不可描述之处瞥去,幽幽道:“我睡不着……”
小灰:“……”
小灰顺着他的眼神,发现了不同寻常,顿时浑身一震:“??!”
“扰人安睡也就罢了。”他一字一句地冷肃道,“你在和我炫耀不成。”
冰碴子似的话音蕴含怒火,小黑还在倒立,闻言大吃一惊,顿觉冤枉,迎面而来一阵拳风——
漆黑的夜里,他们打了起来.
第二天,天蒙蒙亮,两人一前一后地上岗。
小黑挂着黑眼圈,小灰同样挂着黑眼圈,唯独一个大一个小。一个被人揍的,像极了国宝;一个熬夜熬的,精神萎靡不振。
弘晏睁大眼睛,打量面前百年一遇的奇观,试探着问:“你们吵架了?”
小灰摇摇头,小黑摇摇头,他们是在打架。
见问不出什么,弘晏只好作罢,叫三喜拿来上好的伤药,一人一瓶,顺道递给小灰装了药丸的精致盒子,按昨日所言重复一遍。
精神萎靡难不成也会传染?看得他心疼。
小黑的红箭头已然消失,证明药丸极其有用,既如此,他也能够放心小灰,前去瞧瞧额娘与静宝,转道太医院编纂手册,顺便把壮阳药的成品运给大伯。
……
接到小黑密信,对直捣贼窝的成效有了更为直观的了解,八爷马不停蹄将情报串联整合,连夜求见皇上。
川陕剧变过去多日,官府派遣的快马即将到达京城,消息想必也瞒不住了,如今对反贼组织的清扫,也该从暗里放到台面上来。
对于间谍计划,皇上秉承信任的态度,没有多加干预,放手让八爷去做,只时不时问上一问。听言朗声大笑,欣慰拍拍他的肩,道:“做得好。”
当即记下小黑等人的大功,赏下金锭珍宝,还特意叮嘱说,金锭赏给八爷买壮阳药。
八爷正要叩谢皇恩,欣喜的笑容霎时一僵。恨不能脚趾抠出一座乾清宫,就听皇上吩咐李德全道:“明儿传朕口谕,晋良贵人为良嫔,移居永和宫正殿。下月初行册礼,授予吉服册宝,着内务府提升份例,不得怠慢。”
李德全笑眯眯地应是,胤禩怔住了。
因着御前奏对,他极快回过神,颤颤跪了下去。巨大的狂喜席卷而来,有对皇上的敬慕,对弘晏的感激,还有夙愿得偿的不真实感,整个人如置天堂!
福晋,可以光明正大同额娘请安了。
鼻尖渐酸,眼眶渐渐泛红,他的嗓音带了丝丝哽咽:“儿臣替额娘,叩谢汗阿玛隆恩!”
……
早朝时分,皇上将川陕剧变的消息昭告朝堂,并将后续处理事宜分布下去。
以太子为首,众阿哥以及各部衙门分得不同的差事,皇上还着重提了一提,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询问八爷。
八爷这才新婚几月,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闷不吭声干了件大事。刹那间,朝堂一片哗然,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八爷的眼神带上畏惧。
这突如其来,毫无预兆之下,天地会的总坛竟被端了去,怎一个震撼可以形容?!
有人欣喜若狂,激动不已,直呼皇上英明;有人泪流满面,想必深受反贼之害;还有人想得更多,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八贝勒年纪不到二十,能在川陕搅动风云,收集情报,手中定有一支秘密队伍,还是皇上支持组建的。
若是其心不正,转变锋刃,用于监视官员,对付政敌,甚至野望膨胀,生出不臣之心,忘恩负义,继而对太子爷下手——
不用怀疑,以上想法出自一颗红心向太子的索额图。
索大人越想越是忧虑,心道倒了个大贝勒,怎的又来了个八贝勒。还有八贝勒的大功,会不会激发毫无斗志的明珠老贼,重新燃起大贝勒的野心?
即便没了夺嫡资格,不还能胆大包天地造反么?
朝会之后,听闻皇上口谕,晋良贵人为良嫔,这下,索大人更忧虑了。忧心忡忡地下衙回府,他正准备召集心腹于书房议事,骤然得知两个引爆京城的大消息。
其一有关八贝勒。
对于明里暗里试探的朝臣,八贝勒亲口放话,大致意思如下:他能取得这般成就,有皇长孙殿下的大半功劳,没有侄儿,就没有如今的他。
其二有关大贝勒。
因着大贝勒再三要求,太医院成功制出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效果惊艳世人,对身躯绝无损伤的壮阳药。大贝勒秘密遣人,积极宣传,面向全体京官试营业了!
索额图:?????
102.洗三 一更
因着卖药面向全体京官, 故而索额图获知消息,明珠也只落后一步。
精致的青瓷茶盏摔得四分五裂,明珠浑身巨颤, 整个人似羊癫疯, 抖着声音让人牵马,没有片刻耽误奔向大贝勒府。
胤禔负手而立,神色变幻, 看着侍从卸下宫中运来的药丸,有顶配版, 高配版与普通版。顶配版定价最贵,一来彰显身份,二来疗效超群,售卖的客户群体基本包括勋贵重臣,当然,只要你有钱, 没有什么是买不到的。
这三种版本, 先行试营业, 再分给手下人经营, 店铺开遍京城,继而开遍大清……
听闻明珠拜访, 胤禔长长地叹了口气, 似早料到这一幕, 道:“让他进来吧。”
闻见满院子的药味儿, 看见几大车的密封包装,不用猜就知道里边是什么,明珠快要晕了。
他神情悲戚,痛心疾首, 差些老泪纵横:“便是不再与太子相争,贝勒爷还在兵部任职。您怎能自降身段,自暴自弃到如此地步?”
大贝勒有苦说不出。
非是他自降身段,自暴自弃,而是皇命难为,知己难求啊。汗阿玛下了死命令,赚不了钱就要治罪,还得分利给内库,他又能怎么办?
还有弘晏的知己名额。挤下老五的计划已然失败,老八又是大出风头,难以对付,他也没办法,唯有好好卖药,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但这等心思,不足为明珠道。
于是他摇了摇头,按照弘晏前些天给他画的大饼,艰难地开口,同明珠分析起来:“舅舅有所不知,此事造福百姓,造福你我,且获利不小。如若顺利,每年有百来万银两进账,用于调理福晋的身体,或是积累家财,置办产业,舅舅可别小看了它!”
起先,明珠眼前发黑,摇摇欲坠,谁想知道一年赚了多少钱?
听到百来万银两的时候,他震惊了,沉默了。
他不敢相信,但贝勒爷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让他不得不相信。虽然有碍名声,获利却是实打实的,可这经商之事要让皇上知道……
胤禔含糊解释:“汗阿玛明察秋毫,自是知晓,舅舅不必担忧。”
明珠恍恍惚惚告辞,告辞之前,手里被塞一大盒子,乃是壮阳药的顶配版本,里边共有五六颗。大贝勒再三叮嘱他如何使用,几个疗程下来,定将精神抖擞,雄风一如年轻时!
明珠:“…………”
盒子烫手,他花费好大的力气,这才没有把药扔出去。
半晌抽搐着嘴角,勉强笑道:“谢贝勒爷。”.
就在众人哗然观望的时候,早早付了定金的四爷,五爷,八爷与九爷,接连收到顶配版成品。
四爷八爷另说,五爷拿来就是听个响儿,谁叫他听信弘晏的‘谗言’,目的乃是自污,从而取得四哥的怜惜,巩固正式的知己名分。
他自认身体健康,用不着这玩意,五福晋不乐意了。她温温柔柔地捏起药丸,温温柔柔地道:“不仅爷预定了,妾身也一样。花费大半积蓄,放这儿打水漂?我这就进宫告诉额娘去。”
如晴天霹雳,五爷大惊失色,咬牙切齿:“回来!”
他是假的隐疾,可额娘不知道啊。消息瞒得死死的,生怕额娘难以接受,发起飙来用鞭子抽他,可这败家婆娘都在说些什么?
她也预定了??
苍天啊,大地啊。
五爷悲从中来,忍辱道:“我吃……”
另一边,乾西五所。
十爷打开盒子,双眼放光盯着药丸。个头圆润,棕色饱满,散发着淡淡的药香,让人闻了精神一振,心旷神怡。
把感受同九爷一说,九爷彻底服气。
他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十爷,往后退了一步,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还是九哥最懂我。”十爷嘿嘿一笑,神神秘秘道,“反正有的多,不如送弟弟一颗……”
“做什么梦呢?没得商量。”九爷大怒,眼疾手快抱走盒子,“花的都是哥哥我的银子,想要自己买去。”
迎着十爷那不可置信、瞧负心汉似的眼神,九爷呵呵一笑,略微嫉恨地想,雕虫小技,来我这炫耀来了?
眼见求药失败,十爷立马换了一副担忧的嘴脸。
他压低声音:“九哥啊,注意节制,注意伤身。九嫂没进门呢,你还得照大侄子的方子喝药,这进补过度,也不是事儿……”
说罢一溜烟逃出院子,转眼不见人影。
九爷铁青着一张脸,在里间跳脚:“老十!!”.
大贝勒公开售药的第二天,元曦格格的洗三宴如期而至。
贺礼如流水般涌来,毓庆宫宾客齐至,场面热闹又喜庆。几位亲王福晋、郡王福晋,还有索额图夫人佟佳氏、太子妃生母觉罗氏聚在一处,言笑晏晏,面带欢喜。
觉罗氏身旁,跟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女童,一个七岁一个六岁,乃是太子妃的嫡亲妹妹,弘晏的嫡亲小姨,眼睛亮闪闪地瞧着四周。
自康熙三十年,太子与太子妃大婚,整整比弘晏所知的历史提前两年,时任从一品福州将军的三等伯石文炳进京受恩,兼领汉军正白旗都统。
谁知日夜兼程生了累病,幸而病势较轻,受经太医调理,留京修养一年之后重返福建,至今升任闽浙总督,总管福建浙江的军民政务,已然过去七年。觉罗氏随丈夫赴任,除却皇长孙的洗三、满月与周岁,数年不在京城,连带着两子两女跟在身边。
太子妃是石文炳与觉罗氏的长女,与阿玛额娘多为书信往来,此番怀孕生产,一家子女眷兴高采烈,早早从福州动身,刚到京城又迎来一大惊喜——太后体恤,特意赐下恩典,准许小姑娘进宫探望太子妃。
也就有了现下的热闹场面,索额图夫人慈爱地望着两个女孩儿,同觉罗氏笑道:“早该领她们进宫了。藏在福州不让瞧,若连长姐都认不出来,岂不惹得太子妃娘娘伤心?”
对于太子妃的额娘,在场的福晋命妇不是吹捧便是善意。裕亲王福晋也笑:“莫说长姐了,外甥一天一个模样,神武俊气得很,如今还识不识得?”
提起弘晏,太子妃的两个妹妹,大的叫容岚,小的叫容玉,自幼教养极好,即便红着脸害羞,还是小声应道:“识得的。”
姐姐时隔一段日子便会寄来画像,她们也就知道了,元宝外甥比她们年纪小,辈分也小,须得好好保护。
童言童语惹得众人笑起来,不远处,皇子福晋们打过招呼之后,微笑看着这一幕,其中也有即将痊愈,走动再不吃力的大福晋。
大福晋甫一入场,便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按理说,大福晋本身是个大新闻,也是大贝勒卖药这事太过劲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占八卦市场。她们瞧着泰然自若的大福晋,憋得辛苦,想问又不敢问,终究遗憾退却,被三福晋抢了话:“大嫂可还爽利?”
大福晋的面色一日比一日红润,心态一日比一日松弛,闻言欣然一笑:“有侄儿开药呢,你瞧瞧我,如今是彻底好转了。”
几位福晋对视一眼,由衷为她感到高兴。被弘晏特意叮嘱过的五、七、八福晋,眼底皆带了喜意,连四福晋也在暗暗思忖,元宝大力推介的药丸绝不会错,需盯着爷日日服用才好。
妯娌谈笑风声,话题围绕着元曦格格,忽然间,大福晋发现了不对。
五弟妹相比从前的容光焕发,面色有些不对劲,好似打蔫一般,叫人搀扶着,时不时用帕子捂嘴。正想出声询问,吉时已到,太子领着众位皇阿哥,以及诸位王公大步而来,弘晏穿了一身红,衬得圆脸蛋越发俊秀,亦步亦趋跟在阿玛身边。
宾客到齐,今儿的主角隆重出场。
全嬷嬷乐呵呵地抱了襁褓,细致拆开,将小格格放在艾草、槐叶煮沸过的浴盆里。
替元曦洗身之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老福晋,她们动作轻柔,口中唱着歌谣,意为洗三最美好的祝愿。
不出片刻,元曦响亮的哭声传入宾客耳里,一听便知是个健康的小格格,太子笑容越发欣悦,弘晏目不转睛看着妹妹,瑞凤眼布满温柔。
洗礼结束便是添盆,宾客争相送礼,弘晏离太子稍远了些,忽觉有束不容忽视的慈爱目光瞧着自己。
弘晏无需扭头,心下便有了底,定是许久未曾相见的外祖母,于是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扭头一看,恰与两个小豆丁对上视线,还是不及他高的女娃娃。
她们偷偷藏在角落,望来的目光更慈爱了。
弘晏:……?
因着近来忙碌,一边跑太医院,一边跑大伯家,他暂时不知太后恩旨,心下略带思量。能进毓庆宫的,身份定然不一般,到底是谁家贵女,还是王府的郡主郡君?
这般想着,悄悄挪了出去,站到容岚容玉面前,略带矜持地问:“不知是哪家妹妹?”
容岚欣喜的笑容带了些震惊,容玉高兴的神情带了些复杂。
在弘晏越发疑惑的注视下,她们愤怒道:“我们是你姨姨!”
弘晏:???
103.广告 二更
“……”弘晏愣住了。
两个小姑娘颇为委屈地盯着他, 委屈中带了愤怒,愤怒中带了控诉,好似自己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
说坏事也算不上, 不就是把小姨妈唤成妹妹了么。
七岁的容岚小声道:“太后授予恩典, 准许我和妹妹随额娘进宫,探望太子妃姐姐还有元宝外甥,哪想外甥竟是认不出我。”
六岁的容玉跟着点点头, 瘪瘪嘴。
耳边环绕着一声声‘外甥’,弘晏终是回过神来。他脸蛋一红, 又有些僵,恨不得钻个地洞下去,动了动唇,却始终喊不出‘姨姨’二字。
短短几日,这是继生发液之后的第二次丢脸了!
额娘是家里长女,有两个弟弟与妹妹, 弘晏是知晓的。但知晓归知晓, 唯有一个大致的概念, 他出生的时候, 两个姨姨还在学说话,学走路呢。
他一个重活一世的人, 叫这称谓太过羞耻, 却不是因为被占便宜, 反倒觉得占了她们便宜。
思来想去觉得不行, 他往旁边望了望,忽而眼睛一亮:“十五叔,十六叔!”
十五阿哥现年五岁,已然懂得世事;十六阿哥现年三岁, 看着十分乖巧,两人一母同胞,都是王贵人的孩子,颇得皇上喜欢。
兄弟俩手牵手站在一边,和哥哥们形成一股身高的天堑。他们正伸长脖子,朝洗三的小侄女看去,听言,十六懵懂转头,十五眨巴着眼,拘谨之余,牵着弟弟的手慢慢走来,最后停到弘晏面前,鼓起勇气、奶声奶气地叫:“大侄子。”
弘晏:“……”
他心情复杂,面色更为复杂,但为了抹去错认妹妹的尴尬,笑眯眯地给他们介绍:“十五叔,十六叔,这是侄儿的姨姨,也就是我额娘的妹妹。”
十五睁大眼睛,十六哇哦了一声。
他们与几个公主姐姐不常见面,乍然见到同龄的宫外女孩子,简直是一道奇观,眼底好奇都要满溢出来。容岚容玉也是一样,气鼓鼓的神色顿消,注意力瞬间转移,朝二位小皇子行了礼,落落大方不露怯,极有贵女风范——
行完礼后发现,外甥不见了。
弘晏转身就溜,深藏功与名,心道同一辈分的小伙伴,就该一起玩耍.
添盆过后,洗三圆满结束。期间,皇上太后各赐一道长命锁,一块镶金铃,长命锁个头小巧,做工精致,由太子亲自挂在元曦颈间。
亲眼得见外孙女的受宠,又被凑过来的弘晏甜甜叫了声‘外祖母’,又是瞧病又是写药方的,觉罗氏高兴得合不拢嘴,眼眶微微泛着红。
如今放眼天下,谁人不知皇长孙的神威?
《养猪手册》《养鸡手册》已在闽浙推广,还有圣痘的研发,老爷每每提到的时候,别提有多骄傲。骄傲之余,她又何尝不思念,老爷的任期还有一年,若能回京最好不过,到那时,便能日日得见女儿与外孙了。
正想得出神,太子妃跟前的大宫女亲自来迎,笑着道:“夫人请随奴婢来,主子早早盼着您了。二姑娘与三姑娘呢?”
用帕子拭了拭眼尾,觉罗氏欣喜点头,随后看向院角:“就在那……”
说着,骤然沉默下来。
若她没有看错,与容岚她们越聊越起劲的,是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
容岚娓娓道来,只说闽浙有丝绸,有港口,有海船,还有各种各样美丽的鱼,在阿玛的管辖之下,近几年秩序安定,百姓富庶。十六阿哥尚且懵懂,十五阿哥听得满脸向往,坚定道:“过个几年,我定要求求汗阿玛,允我去杭州买丝,去福州捕鱼。”
靠近的觉罗氏眼前一黑:“……”
拐跑堂堂皇阿哥,该当何罪??.
蹭完外祖母,弘晏蹭到慈祥无比,对毓庆宫心怀善意的长辈身边,趁着齐聚的好时机,给他们一一瞧过了病。
譬如被儿子气成医学奇迹的简亲王,虽然精神头跟上了,身体硬件到底不足,只要按时服下药方,积极乐观爱走路,活到八十没问题。也譬如征战沙场,落下诸多暗伤的裕亲王,现在虽看不出来,过上几年,将会一股脑地爆发,如若不彻底根治,卧病在床都是轻的。
弘晏速度飞快,药方都被宝贝似的珍藏,这时,便有长辈唉声叹气,动容道:“若小爷不在跟前,我这把老骨头,该怎么办才好?”
霎时一片附和之声,裕亲王羡慕嫉妒恨,皇上好福气,太子好福气。
想了想,弘晏也不藏着掖着了。他抿唇一笑,不好意思地道:“一本简单速成的调理手册正在撰写之中,由太医整合,上记绝大部分病症,王爷不必担忧。”
其中大部分为中药药方,至于简单易治的西医手段,他也准备补充进去,留在最后的篇幅,为此,需要拜访钦天监里的传教士,彻底写成尚需月余。
紧接着,弘晏在心底盘算,育发液已然研制成功,等壮阳药打开局面,过几日再行宣传。
闻言,几位王爷揪痛长须却浑然不觉,目光炯炯盯着弘晏,半晌道了句:“好!”
眼看夸奖就要落下,弘晏羞涩一笑,眼馋面前之人的号召力,不忘给大伯打广告:“上未记载的壮阳的配方,现在大伯手中售卖,您若需要,报我名字,可打九点八折。”
长辈们心情激荡,顺口应了下来,这才发现有哪里不对。
年过花甲的简亲王:“……”.
蹭完长辈,蹭到叔伯身边,却因知己齐聚,差一点陷入修罗场的包围圈。
他艰难地夹缝求生,‘不经意’地隔开火花味四溅的四爷八爷,挤出最完美的微笑,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
躲不过的。
静宝洗三过后,还有满月,周岁;周岁之前,还有宫中大选,九叔十叔依次成亲。也幸而利用神女的借口,顺利摆脱大伯的纠缠,罢,知己就这么些,暂且学着如何端水吧。
孟子说过,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五位知己的考验,不正是如此?
几位知己暗自较劲,除却搞得弘晏晕头转向,立志成为端水大师,没有吸引他人的半分目光,因为知己之位谋夺失败的大贝勒,才是人群中最闪亮的崽。
但最闪亮的崽正在郁闷。
他不是郁闷一去不复返的名声,也不是郁闷环绕周围那奇异的、偷偷摸摸的目光,而是郁闷没人上门购药。
除却硬塞给明珠的那几颗,还有身患隐疾的诸位弟弟,试营业的生意称得上门可罗雀,惨惨戚戚。他都说了,若有需求,暗地里遣小厮采购即可,贝勒府已然开了小门,只需专挑夜晚前来,伸手不见五指,谁知道你是谁?
可还是没有客源。
这几日来,他愁得头发掉了好几根,为侄女添盆之后,大贝勒笑容渐淡,重新为售药发愁。
汗阿玛下了死命令,是其一,其二么……他可算明白了,生意不好做啊。
忽然间,余光瞥见大福晋,大贝勒甩甩头,把烦忧抛之脑后,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容。
五爷离他最近,见此暗嘶一声,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心道大哥真是越来越腻歪了。忽然间发现太医穿过门廊,拎着药箱,气喘吁吁朝女眷处行去,霎时面色微变,不由自主走上前。
太医?谁叫的太医?.
此时临近散场,五福晋虽是笑着,笑容没有丝毫勉强,但略微泛黄的脸色,软软靠着婢女的身躯,让几位福晋对视一眼,心下凝重起来。
正有着诸多猜测,霎那间,五福晋略觉晕眩,站立不稳,向后倒去——
这还了得?女眷们搀扶的搀扶,叫太医的叫太医,还有人担忧这大喜日子,万一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太子会如何想,太子妃会如何想?
也亏太医来得及时,及时控制住场面,摊开药箱开始把脉。
左手把完换了右手,太医沉吟半晌,似不可置信,眉头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看得七福晋紧张起来,忍不住道:“五嫂可有妨碍?”
万众瞩目之下,太医摇摇头,深吸一口气,道:“福晋这是喜脉,脉象虽浅……”
脉象虽浅,似刚足一月,但跳动强劲,他绝不会诊错!按理说,五福晋身体康健,不应出现晕眩症状,难不成是房.事过度,一时影响?
听言,五福晋彻底愣住了。
终于瞧见太医诊脉的对象,霎那间大惊失色、心急如焚上赶而来的五爷也愣住了。
大贝勒目瞪口呆,忽而变得狂喜。
从他这儿买去的壮阳药,五弟这才用了几天?这,这……这简直不可思议!堪称奇迹!!
眼泪簌簌落下,五福晋嗷了一声,伸出手,死死抓着五爷的衣袖,话音带着哭腔:“你得按需服药,一日也不能断,听到没有?!”
104.化灰 一更
太医诊出喜脉的那一刻, 五爷也要喜极而泣了,当即跟着点头,想说好好好, 福晋你说什么爷都答应。
可就在听清楚话的一瞬间, 脸色变得无比僵硬。
这婆娘胡说些什么?
有喜定然是缘分到了,和壮阳药有什么关联?
高兴过了头,竟是秃噜了嘴, 说话也不过过脑子。他一个大男人都清楚,能够诊出喜脉, 少说也要有一个月,而他,被逼着吃药也就两三天,两三天就怀上了,妖怪都没这么能的!!
五爷又喜又悲,又想凶五福晋一脸, 思及几个月后即将出世的宝贝闺女或宝贝儿子, 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声, 认命了。
他幽怨望着五福晋, 望到后者终于察觉到不妥,讪讪一笑, 露出些许愧疚的神色, 这才悲愤作罢。随即搀着太医, 叫人搀好五福晋, 夫妻二人逃也似的往角落走,像是要问养胎的具体细节。
周围投来的目光,满是恭贺意味,可渐渐的, 随着时间流逝,掺杂了奇异,震惊与恍悟。
原来五贝勒他……
等看不见五爷的身影,人们不约而同向大贝勒瞧去。
把大贝勒狂喜的神色尽收眼底,大家全明白了。不论是想要子女傍身的命妇福晋,还是渴盼重振雄风的王公大臣,视线齐齐火热起来,如滚烫的沸水,似要将胤禔淹没一般!
太子:“……”
他好似预见老大生意滚滚来的明天,沉默半晌,俊朗的面容写满两个大字:离谱。
静宝的洗三,居然给他推销成功了,还是在毓庆宫中,孤的地盘里。想到此处,不禁有些不悦,终是按捺下来,保持住完美无缺的微笑,领着儿子一道送客。
于是洗三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中散场,跟在阿玛身旁,目睹一切的弘晏很是感动。
五婶怀孕,为大伯的生意打开局面,真乃一举两得。一个抹除历史遗憾,一个获得金钱快乐,至于大庭广众背了黑锅的五叔,就当是舍己为人,给未出世的堂弟堂妹积福。
这样安慰自己,会不会好受一些?.
京城出现了一道奇景。
向大贝勒购药之人,从门可罗雀到络绎不绝,只用了短短一天。其中蕴含的经济学与广告学原理,成为一个经典案例,刊登在后世的教辅书上,成为学者津津乐道的话题。
案例的主人公胤禔,万分感念五弟的倾囊相助,放弃同他争抢知己之位的念头,开始一门心思地经营红火生意。
可随之而来的,有一个重要烦恼,库存不够了!
一时间人群慌乱,还有急需顶配壮阳药的大主顾挥舞着银票,卑微请求加钱,大贝勒无奈至极,只好上门求助侄儿,说要不要价高者得。
正同皇上派来的人才交接育发液的弘晏:“……”
这不就是拍卖吗?
他淡然道:“不必。”
如今产量不高,这没办法。也是人力所限,若能点亮科技树,在大清建立流水线工厂,所有困难都将迎刃而解,而有系统的存在,这一日终会到来。
随即给大伯普及‘饥饿营销’的概念,让他不必提价,顶配的价格已经够高了,再高,岂不要被高门大户形成垄断?
何况试营业之后,生意将会面向京城,面向全国。商户人家再有钱,却要向权贵低头,到时乱相尽显,有违“先到先得”的规矩,也有违造福百姓的初衷。
大贝勒不懂饥饿营销,也不懂垄断的说法,闻言将信将疑,出于对侄儿的信任,对神女的信任,还是照做了。
这下,可真真是一药难求,壮阳药的名声瞬间暴涨。一些没有参加洗三宴,听闻老王爷暗中推荐,依旧将信将疑的朝臣也按捺不住了,就连索额图也偷偷遣人上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敲响大贝勒府的小门。
按理说,这等买卖保密性极强,可偏偏好巧不巧,那个小厮,大贝勒眼熟万分。
谁叫早年索额图与明珠争得斗鸡眼的时候,两大阵营互相潜伏,探听机密,顺便记下对方心腹的脸和名字,譬如这人,明珠便同他上报过。
胤禔:“…………”
回想起历来朝会,索额图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嫌弃模样,胤禔只觉一口恶气散了个干净,恨不能仰天长笑一百声。不禁由衷感激起了弘晏,感激起了皇上,这就是翻身做主,掌握敌人命脉的感觉吗?
又有巨额银两入账,加上福晋支持,对于壮阳药的态度,胤禔从不情不愿到心甘情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第二日早朝,索额图瞅瞅面带喜意、已然多日的五贝勒,又瞅瞅太子身侧的大贝勒,略微心虚的同时,极为感慨。
哪知大贝勒意味深长地瞧他一眼,透着“你不行,我都懂”的味道,忍住同太子八卦的念头,脚步生风,昂头高傲地走了。
太子拧眉望来,霎时猜了个通透,索额图老脸一红,趁着散朝解释道:“太子爷明鉴,老臣购药,是为给族中子弟服用……”
太子淡淡听着,没有揭穿他。
只在心里叹了一声,心道汗阿玛赠给孤的,那张‘宝刀未老’的牌匾,合该给索额图挂上,也当是一种激励了。
第三日早朝,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谈论风靡京城的新事物——育发液。
虽没有五贝勒这样的活广告,也没有各位亲王的倾情推荐,但其幕后老板财大气粗,不过一夜,店铺开遍了整个京城。
非但物美价廉,开业打折,且有发丝浓密的模特儿在店展示,说这是她试用一个月的效果。育发液得经神医鉴定,假一赔十,诸多噱头堆在一处,哪是纯朴的京城百姓能够招架得住的?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何况育发液不似壮阳药那般难以启齿,广告语都说了,能让本就浓密的发丝变得更黑更顺滑。
于是在人们的瞠目结舌下,育发液普及得更早,更快,甩下试营业的大贝勒几条街,朝臣们啧啧称奇。听闻“假一赔十”的宣传公告,索额图摸了摸斑白两鬓,不可抑制地心动了。
只是……
索额图略显担忧地瞥向太子。太子爷今儿脸色怎的奇怪至此?.
当日下衙,太子终于逮住沉迷编书无法自拔的弘晏,正欲张口问话,弘晏贴心道:“阿玛莫急,儿子这就告诉您。育发液的售卖,已由汗玛法派人接手,至于店铺里边的噱头,都是儿子的主意,虽说夸大了些,但言之有物,大体却是差不离的。”
他还送给外祖母,两位姨姨当做礼物,外祖母爱不释手,直抱着他心肝肉地喊呢。
太子动了动唇,神色复杂。
汗阿玛……怎会接手……
半晌,瞥了一眼弘晏的屁股,问:“可有遭罪?”
弘晏后退一步,无辜地摇摇头,哪知太子跟着上前一步,眯着凤眼,准备刨根问底。眼见情势不妙,弘晏扯过最近的川陕巨变,劝说道:“诸多事宜还需您来掌控。耗费大好时光与儿子扯皮,八叔却忙得跟陀螺似的,您如何忍心?”
太子想说孤如何不忍心?
他忍住了。
因着政事实在忙碌,今儿清晨,快马送来有关反贼的奏报移交朝廷,各部递来的章程堆了厚厚一叠,他需粗看筛选,继而递给汗阿玛过目,再不加紧,怕要熬个通宵。
元宝说得不无道理,且再饶他一回。
……
随着快马入京,反贼总部覆灭的消息,终于从暗处摆到明面上来,闹得沸沸扬扬,京城皆知。
影响不是普通的朝事可比,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直至衙门张贴皇榜,搜捕逃脱贼子,公布包括散播猪瘟、拐卖幼童在内的几大罪状,附有八贝勒亲自撰笔的“檄文”,犹如火星溅入油锅,引来群情激愤,一片唾骂之声。
要论民心,现今可不是从前了。朝廷也不必藏着掖着,生怕让反贼得逞,从而引起动乱,激化矛盾,他们作恶多端,人人见而诛之!
如此一来,非但前朝,就连不问政事的后宫都隐约听见一些风声。
储秀宫偏殿,乃是十二阿哥生母,定贵人万琉哈氏的住处。定贵人样貌秀美,娴静本分,在宫中向来低调,既不争宠也不与人为难,成日里绣绣花,抄抄经,也因位分因素,无法与十二阿哥多多亲近。
——贴身伺候的宫人却是知晓,不是不能亲近,而是贵人不愿亲近。
叫她们看来,主子样貌出色,别说还未贬谪之前的德妃,便与如今风头正盛的良嫔相比,也差不到哪儿去。人人争破头的皇恩,她却不想争,母凭子贵的荣耀,她更不想要,十二阿哥濡慕额娘,一有机会便往储秀宫奔来,主子为何淡淡待之?
宫人们不懂她。
因着定贵人温和淡雅,对下人极好,从不拘着她们,她们鼓起勇气,劝也劝过,没有效用,久而久之便也放弃了。
临近黄昏,夕阳洒下淡淡的光辉,定贵人抄完经书,难得出来透透气。
偏殿的抄手游廊,站着一个面目机灵的小太监,以及四五个满目好奇之色的小宫女。小太监说书似的,眉飞色舞,讲起方才探听来的消息:“八爷说了,那深入贼窝的法子,其中有小爷大半的功劳……”
小宫女捂起嘴,投去崇拜的目光,小声催促他继续。
小太监得意起来,声音稍高了些:“那叫天什么会的,总坛一股脑地被端,什么坛主,堂主,全都化成灰喽!”
定贵人离他不远,闻言怔在原地,面色忽然变得苍白。
“哪里的坛主、堂主?”她死死掐住掌心,开口询问。
猝不及防之下,小太监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请罪,却见定贵人又问了一遍,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
小太监不甚清楚,通红着脸如实回答,定贵人仿佛随口一问,见此也不在意,温声让他们退下了。
空无一人的游廊里,定贵人闭起眼,身子有些颤。半晌回到寝卧,叫来身边的大宫女,朝她温柔地笑:“你去瞧瞧,胤裪下学没有?”
105.碰撞 一更
大宫女闻言, 面上带了丝丝喜意,这是主子第一回过问十二阿哥!
忙说:“瞧这时辰当是下学了,奴婢这就去问问。”
定贵人看她匆匆远去, 温柔笑容逐渐淡了下来。室内无人, 她松开手,掌心印出一道深深的红痕,形状秀美的眼眸写满浓郁的悲怆, 他……死了吗?
十二阿哥一身是汗地前来,容色不显, 脚步是雀跃的。
胤裪刚刚结束骑射课,汗水来不及擦,仪容来不及收拾,见了定贵人却不敢高声,攥了攥衣摆,轻轻叫了一句“额娘”。
他没有养母, 自小被孝庄文皇后, 也就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苏麻喇姑抚养。太皇太后仙逝, 苏麻抱着胤裪迁居太后寝宫, 却因丧主哀恸过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终在胤裪八岁的时候病去, 把一辈子攒下的体己全部塞给她养大的孩子。
也正因如此, 胤裪身上, 没有养恩与生恩的牵扯,不似他的八哥与十三哥,想见亲生额娘还要获得恩准。
苏麻喇姑还在的时候,太后常常与之同榻而眠, 为缅怀太皇太后,互为慰藉。等到苏麻喇姑不在了,八岁的胤裪已然搬至阿哥所,太后怜惜于他,特地同他提起定贵人,说胤裪不哭,哀家同皇帝提过,准你去见亲额娘。
这是天大的、难得的恩典,胤裪欣喜若狂,可越是长大越是领会,他想见额娘,额娘却不想迫切地见他。
他至今也不明白,把难过藏在心底,谁想今儿竟是有了转机。额娘居然打发人来看他,和天上下红雨也没什么两样了!
胤裪轻声喊了一句,踟蹰地站在原地,竟有近乡情怯的味道。
万琉哈氏定定地望着他,神色陷入恍惚。她许久没有好好瞧过胤裪,眨眼间,他便长成这般模样。
即便不拔尖,不似哥哥弟弟们受宠,他依旧是皇上的儿子,天潢贵胄,气度浑然。皇阿哥的五官,多多少少与皇上有些相像,譬如太子的眉眼像极了皇父,十二阿哥同样拥有一双凤眼。
非但如此,胤裪自小养在慈宁宫,得奉太皇太后教诲,又有佛学熏陶,望之温静平和。生出幻觉的一瞬间,犹如智慧洞察的苏麻喇姑在她面前!
像被刺痛一般,定贵人蓦然缩回视线。
单是那双肖似皇上的眼睛,让她恐惧,让她忧虑,让她无法亲近,更生不出母凭子贵的念头,仿佛一道背叛的证明。这么多年,她小心翼翼藏着秘密,暗自希冀地活着,期盼有朝一日,那人干出一番大事业,打碎该死的束缚,迎她走出深宫——
他们再不必天涯两隔。
可就在今天,一切都化为泡影。
定贵人心想,她活得像个笑话。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在心里嘶喊,凭什么?为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若能帮帮他,若能递出一二消息,不论什么消息都好,哪会如当下这般,化为飞灰,连抔黄土都找不着?
“胤裪。”心如死灰,反倒笑了起来,定贵人婷婷上前,摸了摸十二的脸。
她还有身份尊贵的儿子,她能为他报仇。
“额娘从前有苦衷,不得已疏远了你。”笑着说罢,她眼眶微红,哽咽着道,“额娘向你赔罪。从今往后,额娘什么都补偿予你,好不好?”.
有关反贼的新闻喧闹着,沸腾着,终是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平息下来。
从总坛逃脱的漏网之鱼不知藏匿何处,但画像已被官府掌握在手,一旦出示路引,便是自寻死路。他们又不会神乎其技的易容术,底细全被小黑他们摸了个清楚,只能作为丧家之犬,东躲西藏,迟早有暴露的一日。
弘晏不急,八爷不急,皇上也不急。待章程拟好,诸事告一段落,太子终于不用通宵忙碌,埋首公务、脚打后脑勺的成了四爷。
在总坛那场暴.乱之中,反抗者逃不了一死,也有来不及反抗便晕倒的,还有苟且偷生投降的,被官府一一活捉,戴上镣铐押解进京,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审理。
也因牵扯太广,工作量太大,官员们如何也忙不过来,于是当初‘整顿国库'的盛况重现——
大贝勒卖药卖的正高兴,被皇上抓了壮丁,五爷养猪养得正高兴,也被皇上抓了壮丁。遑论待在礼部的三爷,清闲无比的七爷,除却还在盯梢间谍计划的八爷,兄弟几个齐聚刑部,与出门迎接的四爷面面相觑。
然后他们收到弘晏贴心寄来的育发液,原味无香,男士专用,不够还有。
众阿哥:“……”
弘晏送完爱心礼物,继续太医院、毓庆宫两点一线,偶尔前去皇庄瞧瞧,带着两位姨姨,还有皇上打包送来的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
说起这个,他实在有些怅然。
十五与十六都还没到读书的年龄,平日交由奶嬷嬷抚养,可忽然有一日,十五闹着要去福建捕鱼,十六闹着要去杭州买绸,惊动了时常前来的王贵人。
这还得了?
斥也没用,哄也没用。眼见他们可怜得很,眼泪要掉不掉,脸上写满渴望,问他们为何有此想法,十五摇摇头,十六紧闭着嘴不回答。王贵人无法,只好忐忑向皇上请示,皇上一听来了兴趣,搁下朱笔,亲自拎来十五和十六问询。
皇上出马,不一会儿便知晓了前因后果。他沉默片刻,当机立断转移两个孩子的注意力,同他们说起皇庄的风景,还有养猪的乐趣,若想体会体会,找侄儿去。
继而传召弘晏,语重心长地教导乖孙,说他错认妹妹也就罢了,怎能为图个自在,平息姨姨的怒火,让小叔叔前来顶锅?
最后奖赏弘晏五日游,命他带上容岚容玉,十五十六,去皇庄放松放松。
弘晏:“……”
天降大锅,弘晏觉得冤枉。
诱拐十五叔和十六叔的罪魁祸首又不是他,他只是犯了天下小辈都会犯的错,汗玛法何苦如此?
弘晏没法子,生怕两位叔叔逮着他,只得躲进太医院‘避难’。
哪知十五十六锲而不舍,哼哧哼哧追到太医院来。迎着满屋太医惊讶的目光,十六奶声奶气地喊:“大侄子别跑!”
弘晏震惊了,“十五叔十六叔是如何寻来的?”
十五害羞地拧了拧衣襟,“大总管偷偷派人告诉了我。”
……
错估了皇上的险恶用心,弘晏插翅难逃。
耳边传来一声声的“小外甥”“大侄子”,弘晏听着听着,也就麻木了。
如此麻木了十多日,等到元曦满月,太子妃容光焕发地重现人前,觉罗氏放心地启程出京,对于反贼的审讯也告一段落,弘晏终于摆脱姨姨与叔叔的夹击。调理手册的制作来到尾声,气候渐渐变得严寒。
寒冬将至。
若不是九爷来找,弘晏差些忘了他的毛衣大业。此时此刻,他裹着四五层衣裳,脸蛋白白嫩嫩,站在钦天监的大门前,听着胤禟贴身太监百两传达的、‘前去一叙’的邀约,稍稍有些犹豫。
想了想,他道:“待我从钦天监归来,自去九叔院里,顶多一个时辰。”
百两连忙应是,同时颇为不解。
小爷是要叫人测算吉日,还是要找西洋来的传教士?.
如今的钦天监监正,乃是佛郎机东渡而来的传教士白晋。
南怀仁与汤若望在世之时,白晋只是一名小弟子,看着皇上尊称南怀仁为师、授予汤若望官职,荣耀都传到故国去了,霎时心头火热,许下宏愿,要在东方做出一番大事业。
等他坐上钦天监监正之位,南怀仁、汤若望都已故去,这等大展拳脚的好机会,让白晋激动地叩谢皇上,热泪盈眶地感恩上帝。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名望都被前辈刷完了,譬如几何计算,康熙历法,万国舆图;他又不似汤若望那般,在火器制作一道拥有天赋,也不能徒手制钟表,徒手造银镜。
他精通数学,可皇上不需要他教,几何题目做的比他都快。
他精通五国语言,可除了九阿哥,没有一位皇子对此感兴趣。更打击人的是,九阿哥学了没几天,西洋语的发音比他还要纯正!!
除了履行监正职责,偶尔被皇上宣召谈天,白晋一身技艺无用武之地,整个人都要发霉了。
只好另辟蹊径,立志成为书画大家,为此虚心学习,不耻下问,得空便往翰林院跑,翰林觉得新奇,更有一种骄傲,因此不吝指点,让白晋感动至极,在游记里夸他们是‘君子之风’。
学完书画,他又无所事事起来,直到壮阳药、育发液风靡京城,白晋惊呆了。
东方不愧是神奇的国度,拥有这等神奇的药物。深知大清医术的精湛,和佛郎机相比,简直是天与地的差别,他对育发液的广告语深信不疑,采购得最为疯狂,花费了做官以来的所有俸禄,囤了满满几大箱!
至于还在试营业中的壮阳药,他正积极地找寻途径,想要和大贝勒套近乎。虽然再过一段时日,将会面向京城百姓售卖,但他等不及了,上帝啊,他立刻就想要。
远行一趟,不寄点特产回去,这怎么行?
……
弘晏被人恭敬引着,来到监正坐班的堂屋。
就见一个身穿官袍,留着金色美髯,白肤绿睛的中年传教士,正往他浓密的金毛仔仔细细抹着育发液,那虔诚的神色,和沐浴焚香也没什么差别。
弘晏怀疑自己看错了,直至鼻尖传来一股桂花香。
弘晏:“…………”
引他进来的钦天监官员脚趾抠地,连忙上前几步,附耳提醒上司,“大人,大人?皇长孙殿下来了。”
白晋骤然回神,又惊又喜,又有些慌乱,忙不迭地跪拜下去。
屋里有着片刻的寂静。
想了想,弘晏试探地开口,“Hello?”
与此同时,白晋激动地抬起头,“微臣给皇长孙殿下请安——”
106.冤枉 二更
话音落下, 弘晏愣了愣,白晋也愣了愣。
一个恍然大悟,是他想岔了, 钦天监监正在大清扎根多年, 哪还不会说中文?后世的英文也与当下相差甚远,传教士怕是听不懂的。
一个震惊不已,在心底暗暗思索, 皇长孙殿下,乃是皇上、太后和太子之外最为尊贵的人物, 今年五岁的年纪,竟也会说洋文!
哈喽,到底是哪国的语言?
弘晏一笑,将尴尬掩饰过去,亲切地叫他起身,“监正请起。”
随即望着桌案上的育发液, 这一眼望得有些久, 白晋心领神会, 连忙给他解释:“殿下, 这是京城近来售卖的神物!微臣采购了三大箱子,准备寄往故土, 只叹钱财不够啊。”
说着眉飞凤舞, 珍惜地摸了摸满头金发, 细数育发液的好处。
眼看着就要推销到正主头上, 弘晏聚精会神,连连点头,递去一个识货的赞赏眼神,旁听的官员快要昏迷了。
小爷可是稀客中的稀客, 白大人在扯什么东西?
许是听到下属的怨念,白晋忽然住了嘴,也觉自己有些逾矩。他热情一笑,双目放光,迫切希望能够帮上皇长孙的忙,“都怪微臣太过高兴,还望殿下不要怪罪。微臣名为白晋,敢问殿下前来,是为何事?”
瞧这用辞敬语,瞧这字正腔圆的京城口音,弘晏默默评估,这是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也是潜移默化的具体体现。
他也不扯东扯西,遣退官员以及伺候的人,直接开门见山地问:“监正手中,可有金鸡纳霜?”
金鸡纳霜,就是洋人口中的奎宁。
康熙二十八年,皇上亲征准噶尔,大胜回宫却忽然患上疟疾,病情来势汹汹,太医束手无策,若无广州赴京的传教士献上金鸡纳霜,如今情势,便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也正是金鸡纳霜,皇上对西洋的态度变了一变,放宽政策,不再禁止传教士登陆港口,简而言之,除却传播信仰和杀人放火,干什么都行。
……
白晋没想到皇长孙问的是这个。
据他所知,放在东方,奎宁乃是救治疟疾的主药,放在西方,价格同样昂贵。虽有制作方式,却被贵族垄断在手,只有少数商人买得起,若要漂洋过海,携带上船的成本不低,平安下船的几率更是不高。
譬如多年前向皇上献药的传教士,也是从同船病重的商人那里争抢来的,一共五颗,如若不是为了名声与礼遇献药,而是决心售卖,在京城可卖百金。
他更是知道,皇上痊愈之后,命太医院加以研究,却没研究出什么,继而召他细细过问,最终将此药珍藏高阁。
至于他有没有奎宁……
若说有,便要进献,他舍不得呐。
没听说哪位贵人患上疟疾,皇长孙殿下想要做什么?
白晋正了正神色,躬身说:“回殿下的话,微臣许久未见此药。但广州日日有商船靠岸,若能为您牵线,是微臣的荣幸。”
弘晏感叹一声,传教士果真不擅长弯弯绕绕。
瞧那满脸写着“我有”,便是十六叔也能分辨出来,糊弄不了他。
他微微敛起笑,提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南怀仁南大人,可是监正的老师?”
白晋摸不着头脑,点头说是。
“南大人一生贡献无数,颇得汗玛法敬重,却是晚年糊涂,犯下排除异己,制造冤狱的大罪。”弘晏悠悠道,“汗玛法心眼明亮,将一切记在心里,终是体恤仁慈,不准备追究于他,但我们都忘记了,南大人还有弟子呢。”
弘晏笑得神秘,“老师犯错,可罪不及身后,他又没有子女,只好由弟子承担。监正你说,是也不是?若我提醒汗玛法此事……”
这是他踏入钦天监,听到白大人名讳的那一刻,忽然想起的冤案,也是后世阅读清史的遗憾。
白晋咽了咽口水,绿眼睛布满慌张,脊背浸出点点冷汗。
皇长孙说的,难不成是真的?
与南怀仁有关的,唯有一个流放盛京的火器天才戴梓,至今没有得到皇上赦免,他、他是被老师诬陷的?
至于那句‘没有子女,只好由弟子承担’,听得白晋欲哭无泪,又惊又怕,他虽是个中国通,却也没有读透律法,倒背如流啊。
就算是假的,他一个佛郎机人,皇上信他还是信皇长孙?
他吓得牙齿都在打颤,“殿、殿下,微臣是无辜的,微臣不知此事。微臣有三颗奎宁!”
前来一趟,收获不浅,弘晏笑眯眯地说:“谢大人献药。”
有系统在,药方不是困难,手册的最后一页,从此有着落了。
白晋:“…………”
心痛之余,白晋觉得有哪里不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便听皇长孙扬声朝门外道:“三喜,搬两箱育发液过来,顺便向大伯讨一大盒壮阳药,赠给监正大人。”
这下,白晋不觉得心痛了。
他呆在原地,看着弘晏仿佛看着金大腿,看着救他于水火的恩人,眼里放出阵阵狼光。又好似遇上识马的伯乐,他感动万分,热泪盈眶地说:“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说着,白晋恨不得拍死几秒前的自己。
想要实现大志,名扬海外,献几颗奎宁算什么,这不就来了机会?
能搭上殿下的大船,这是聆听几次天堂福音能够实现的?就如东方人所说,这是祖坟冒了青烟!!
弘晏矜持一瞬,在传教士眼巴巴的注视中,勉强答应下来。
眼见白晋大喜,时机成熟,他忧愁地叹了口气,道:“监正被南大人牵连的罪名,我绝不会同汗玛法说。可你是知道的,我的几个知己叔叔,早就得知此事,若他们一个不顺心,告了监正的状,汗玛法不会听我求情。”
弘晏语气低落,透出完蛋的意思,白晋一下子惶然了起来。
皇长孙的知己名号传得很广很广,他知道是几位皇子殿下。可他们竟然霸道至此,一个不顺心,就要他人性命吗?
白晋六神无主地说:“上帝啊,我要怎么办才好?”
弘晏为难片刻,道:“上帝告诉你,只有求见皇上,才能彻底消去这个隐患,不知监正愿不愿意用。”
谁知白晋不假思索,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愿意,愿意。微臣这就求见皇帝陛下!”
“……”弘晏头一回遇见这么自觉的,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压低声音道,“既如此,诸事宜早不宜迟,监正大人只需按我说的做。”.
不到一个时辰,弘晏轻快地走出钦天监,看了看天色,满意地去寻九爷。
那厢,皇上正在乾清宫批折子,就有小太监传话说,钦天监监正求见。
传话人有些迟疑,李德全敏锐地察觉到不对,联想到监正是个传教士,赶忙出声问:“可有不妥?”
皇上搁下朱笔,凝神望去。
小太监犹豫一瞬,说:“回禀皇上,白大人在哭,哭得就跟,就跟——”
他没读过几日书,绞尽脑汁不知怎么形容,半晌,小心翼翼地说,“就跟死了爹妈似的。”
皇上:“……”
李德全:“……”
皇上叫小太监滚出去,头痛道:“传他进来。”
小太监听话地滚了,不到片刻,白晋号啕大哭,不堪入目的仪容呈现在皇上眼中。
人到中年的洋人,本就长得粗犷一些,这副模样不可谓不辣眼睛,皇上闭了闭眼,发觉小太监没有形容错。
皇上决定给予一点最后的耐心,便见白晋跪拜下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皇上,戴梓戴大人冤枉啊皇上!”
听闻‘戴梓’二字,李德全心间一凛,皇上手指动了动,脸色沉了下来。
空气霎那间变冷,白晋却是浑然不觉,兀自在御前哭诉:“皇上,戴大人冤枉,都是被南大人陷害的。”
“微臣替老师保守多年秘密,实在忍不下去了。这么多年,微臣苦于良心折磨,分外痛楚,戴大人一介无辜之人,忠诚之士,落到如此下场,真是,真是……”
说着哭声一滞,卡壳一瞬,偷偷翻过手心,瞥了眼密密麻麻的小抄。
心下一定,白晋痛哭着喊:“真是天理不容!!”
107.逃路 一更
说起戴梓此人, 不但才思敏捷,文采斐然,在器械一途更有着非同凡响的造诣。
南怀仁与汤若望合力造出的新式火器, 戴梓身为工部侍郎, 三日便能拆解完毕,并且稍作改动,画出更为精炼的图纸, 加强了火力,提升了射程, 继而毫不设防地寄信,向南怀仁探讨问询。
然后没经历过社会毒打,不知人心险恶的戴大人吃了大亏。
皇上身边的位置,就那么几个,火器总造的头衔,更是只有一人。他是个天才, 让别人怎么活?
一大盆污水泼了下来, 说他“心怀怨愤”“非议圣上”, 简而言之就是怀才不遇, 偷偷骂皇上坏话,觉得工部侍郎这个位置配不上自己。又有伪造的信件当做证据, 来源正是戴梓寄给南怀仁的探讨信, 一通操作下来, 罪名确凿无疑。
他又是个头铁的直性子, 对簿公堂的时候没有求饶,没有辩解,而是怒发冲冠,痛斥南怀仁‘奸佞小人’, 还说‘皇上若是昏君,尽管治我的罪’,一时言辞激烈,颇有些大不敬,让旁听的官员吓坏了。
皇上大怒,差点要把他拖下去砍了,也是张英、王士禛等汉臣苦苦哀求,皇上终是改变主意,改为褫夺官职,没收财产,全家流放盛京。
尽管过去这么多年,戴大人在皇上心目中的形象依旧鲜明。
违逆他的臣子不是没有,头铁喷他的唯有戴梓一个,故而白晋嚎哭的时候,皇上脸色呱唧一下掉了下来,沉沉陷入回忆之中,错过白晋翻手掌的小动作。
皇上没注意,李德全却是瞧得清清楚楚,霎时咯噔一下,白大人的掌心写了什么?难不成背后有人指使?
瞧这四个字四个字的用词,他还疑惑来着,传教士的文学素养何时有这么高了,堪与土生土长的京官媲美。
深知戴梓案乃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刺,又和逝去的南怀仁有关,兹事体大,李德全不敢胡乱开口,只暗中记了下来,心脏跳得飞快。
终于,皇上再也忍不了魔音贯耳,重重地一拍案桌,吓得白晋闭上嘴,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特意遗忘、尘封多年的旧事就这么突兀提起,且毫无预兆,让人不得不怀疑。但说一千道一万,如今的皇上,已不再是当年的皇上,若要细细琢磨此事,无需证据,他已相信了三分。
当年他气的是戴梓大不敬,至于冤不冤枉,已然不重要了。若是不罚,何以服众?君臣纲常,不容违逆。
现如今……
“你说戴梓是被南怀仁陷害的,可有证据?”皇上冷声问。
白晋瞧过小抄,心里不慌,见此心下一喜,殿下果然料对了所有。
他吸了吸鼻子,言辞恳切:“回皇上的话,微臣没有证据,但微臣知道,当年戴大人递给老师的信件里头,到底写了什么。那封信,要么藏在老师的书房,要么随老师一起长眠地下,因为里边画了一幅图纸,是对南大人所造火器的分析与改良,老师犯下这一切,正是因为嫉妒啊。”
说罢,白晋匍匐在地,再一次痛哭起来,“微臣不敢欺骗。微臣良心不安这么多年,昨夜做了恶魔索命的噩梦,实在忍不了了,只盼将功赎罪,获得神的谅解。皇上要么派人探查,要么掘开老师的坟墓,真相就在眼前!”
皇上:“……”
皇上还来不及愣神,便听白晋凛然地说:“找不着信件,只需召回戴大人,让他再画一幅,同样可以作为证据。戴大人是个天才,他不会忘记的!”
话语层层递进,滴水不漏,没有半点逻辑错误,实在是御前奏对的典范了。
皇上沉默片刻,眼神锐利起来,火器分析与改良……
戴梓精于器械,当年任他为工部侍郎,也有此般考虑。
“朕知晓了。”皇上淡淡道,“退下吧。”
没有听到确切的回答,白晋也不急,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皇长孙殿下的预料之中。只要皇上重视火器,重视神机营,必然会派人去往盛京,让戴梓画一副图纸——因为如今神机营广泛装配的红衣大.炮,正是南怀仁设计的那个。
长舒了一口气,小命终于保住,白晋起身的时候,双腿都在打颤。为“毁尸灭迹”,他把手心往衣襟处胡乱抹了抹,弯腰一步步地后退,却猛不丁听皇上问:“见朕之前,你还见过谁?”
因着庆幸不已,心弦松弛下来,白晋下意识回道:“皇长孙殿……”
说着猛然闭嘴,露出痴呆的神色。
李德全正在纠结,纠结何时揭露此人的小抄行径,闻言唬了一跳,当即打消这个念头。
皇上揉揉眉心,似笑非笑地看他:“皇长孙殿下有没有告诉你,凡事不能照学?他是如何高估你的说话水准的?”
白晋的发音字正腔圆没问题,辩论逻辑却要打个问号,遑论替人求情了。他只擅长短句,还有请安的场面话,吃不消一长串,否则就要卡壳,继而叽里咕噜冒出鸟语,因为记忆力不行。
皇上需要合理安排人才的去处,包括宫里的传教士,自然对他有所了解。若白晋有这水平,早被提到理藩院舌战群儒,哪还用在钦天监坐班?
白晋人傻了。
皇上和蔼道:“是自己的,终究属于自己,谁也偷不走。来,把你刚刚同朕说的话重复一遍。”
白晋低头看了看泛黑的衣襟,想了想墨迹模糊的手掌。
白晋:“…………”
他痛哭出声,这回是真的.
弘晏终于明白,人生难逢一知己是何意了。
与大伯不同,九叔的经商头脑恍若天生,譬如后世的专业术语,什么‘饥饿营销’,什么‘垄断’,用不着他点播,便能举一反三,把内涵挖掘得透透的。
还有大规模销售毛衣的生意,根本用不着他操心,九叔早已拟订好了计划,递给他过目,虚心问他哪里存在漏洞,哪里需要改进。
弘晏感动至极,连连摇头,九爷的计划尽善尽美,有些细节他都没有想到,具有高度的可行性。
同九叔相比,大伯就是一榆木疙瘩……也罢,术业有专攻,他也不必太过苛求。
叔侄俩商议得热火朝天,没过多久,弘晏领得一个任务——劝皇上穿上毛衣,以便引领潮流,自上而下普及全国,为可期的未来铺平大道。
此为九爷建议,弘晏一口答应下来。
算了算时辰,白晋也当哭嚎完毕,在汗阿玛心中种下震撼的种子,下一步便是派人去往盛京求证。毕竟逝者为大,不能掘墓不是?
这样一来,戴梓回京指日可待,火器天才应当为国发热,而不是穷困交加,求赦不得、郁郁而终,病死在寒冷的冬日里。
但因戴大人头铁至极,不怕顶撞,汗玛法想起旧事,定然会经历愤怒,复杂,纠结等等一系列心态转变,彻底想通需要过程,毛衣的事儿,今晚就罢了,还是明日提起为妙。
把行程安排得明明白白,弘晏准备先用晚膳,再去太医院,等候白晋送上奎宁,完结调养手册的撰写,于是甜甜地同九爷告别。
悠悠绕到毓庆宫前,发现一队小太监正四处找他。
左等右等找不到人,小太监都快哭出来了,终是瞧见弘晏的身影,大松了一口气,道:“小爷,皇上心情好,正等您用膳呢。”
说这话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心虚,却因躬身的缘故,弘晏没有发现。
弘晏小小吃了一惊,汗玛法居然没有陷入愤怒,复杂与纠结,而是不计前嫌,决定赦免戴大人了?
不愧是他从谏如流,可亲可敬的汗玛法。
怀揣着敬佩之意,弘晏踏入乾清宫,入耳便是皇上的吩咐,听着心情不错,“派侍卫前去盛京,瞧瞧戴梓如何,要是依旧记得当年的火器图纸,便叫他重画一份,快马送至京城。如若真是冤枉——”
弘晏越发感动,准备假意询问缘由,继而大肆夸赞汗玛法虚怀若谷,仁爱臣民。
哪知皇上继续道:“真是冤枉,就让他待在盛京好好画图,别想有的没的,再有创新,让侍卫拿图寻朕。”
弘晏:“……”
弘晏惊呆了。
汗玛法这话,是要把戴梓当做工具人?
怎一个渣字了得!
弘晏觉得不行,没想到皇上并未释然,依旧记仇,霎时顾不得其它了,赶忙上前几步,声情并茂地说:“汗玛法,戴大人无时无刻不盼着回京,更是在流放途中,写了好些悔恨的诗篇,他早就后悔顶撞于您。”
乾清宫霎那间变得寂静。
李德全立在皇上身侧,朝他不断使眼色,还做出“白”的口型,疯狂暗示着什么。
“……”弘晏察觉到不对了。
“戴梓的流放之地,离京城百里之遥。”皇上笑眯眯地问他,“他又何时与你相识,请动小爷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替他翻案,替他求情?”
弘晏面色有了片刻空白。
他恍悟了,汗玛法这是在钓鱼执法。
白晋露馅了??
不对啊,白晋信誓旦旦和他说,保证不会出错,不会忘词,就连钦天监,他也是趁着编书的空隙,悄悄溜进去的,除了三喜,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殿门嘎吱一声关上了。
皇上变戏法似的拎出鸡毛掸子,悠然道:“戴梓能否回京,端看元宝肯不肯牺牲。”
潜台词:只需挨这一顿打,你想要的,朕替你实现。
弘晏:“…………”
他后退一步,皇上往前一步,直至背靠冰冷的殿门。
他——
无路可逃!
108.攀比 二更
一顿鸡毛掸子换来戴大人的回京, 想想还挺划算。
但若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岂不更妙?为何一定要选呢。
眼看着无路可逃,弘晏强自镇定, 试图给自己争取时间:“汗玛法, 白晋去哪儿了?”
皇上明白元宝想要问什么,微微一笑,道:“朕赏了他十板子, 当做知情不报的惩戒,罚俸半年, 当做同你欺君的帮凶。现下,当时回府养伤去了。”
原本赏他五板子,已是手下留情,体谅他被弘晏忽悠,白晋却哭得跟死了爹娘似的,皇上一怒, 当即让人加量, 没个十天半个月好不了。
弘晏明白了。他暗嘶一声。
他还是想不通自己是如何露馅的, 但思来想去只有白晋出了差错, 米粒大点的愧疚也就随风消散,变得半点不剩。
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不得一样步后尘?
权衡片刻, 弘晏闭上眼, 像赶赴刑场那般视死如归:“来吧。君无戏言, 若汗玛法说到做到,孙儿作些牺牲又何妨?”
说着积极地抽束带,解衣扣,脱外裳, 露出层层叠叠的里衣,想了想觉得不对,又把外裳穿了回去,系好衣扣,绑紧束带,垂下他毛绒绒的脑袋,飞速往皇上跟前凑。
说要挨打,没说打哪里。弘晏捂住屁股,低着头大义凛然,“汗玛法使劲,往孙儿脑袋上抡,脑袋肉少,教训更重,打的更疼!”
皇上:“……”
见皇上忽然无言,弘晏顿时急了,扑上去抢夺鸡毛掸子,准备自己给自己来几下。
直至身上挂了个树袋熊,竟要与他争抢‘刑具’,猝不及防之下,逼得人忙乱起来,皇上发觉他失策了。
他斥道:“胡闹——”
以为万无一失,竟还有这样的漏洞!
失策的代价就是弘晏不听他的。龙颈不断后仰,龙爪不断往上伸,直伸到‘树袋熊’够不着的地方才行,这一幕看得李德全大惊失色,宫人齐齐跪下,“皇上,可不能啊!”
往小爷的脑袋上砸,那还得了?
眼见皇上陷入窘迫,李德全护主心切,慌里慌张狂奔而来。为让皇上轻松一些,他哭诉道:“皇上,把鸡毛掸子递给奴才吧,龙体为重,龙体为重啊!”
弘晏嘴上不停,殷切地说:“汗玛法,孙儿不怕的,快把它给我……”
皇上:“……”
皇上觉得这一幕很是离谱,可不得已之下,他没有别的选择。
腰被缠得紧紧的,缠了无数只八爪鱼的重量,躲避的动作比骑射都累,皇上呼吸一窒,只好把鸡毛掸子甩给李德全。
李德全大喜过望,连忙拔腿就跑,塞给一个机灵的小太监,叮嘱他跑得远远的,别被人抓住,小太监慎重点头,又为难地望了眼殿门,忽然灵光一闪,猫着腰不见了人影。
前殿跑不了,还有后殿,还有厢房,还有他的小屋呢!
弘晏一边缠着皇上,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见事态如他想象那般发展,鸡毛掸子成功消失,登时轻松了,满意了,稍稍放开对龙腰的束缚,泫然欲泣道:“汗玛法为何不惩罚孙儿?孙儿的脑袋还好好的。”
皇上:“…………”
皇上呵呵一笑,在心里给李德全记了一大笔,都是吃里扒外的东西。
随即没好气地道:“还不放开朕?要朕亲自用手不成?”
敏锐察觉到皇上放弃教训的念头,弘晏见好就收,乖乖巧巧站在一旁,朝皇上甜甜地笑。
皇上淡淡挪开视线,告诫自己不能吃他这一套,摆手道:“用膳吧。”
语气透出无奈,却叫凝重的气氛一松,宫人们欣喜若狂,忙不迭打开殿门。
……
弘晏一边讨好地给祖父夹菜,一边希冀地道:“这回不是孙儿不愿牺牲。既如此,您准备让戴大人回京了吗?”
皇上睨他一眼,不语。
深知汗玛法记仇,拥有帝王的小心眼通病,下令恐怕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弘晏认真同他解释,“神女入梦告诉我,戴大人真是被冤枉的。”
皇上的筷子停了一停。
片刻一言难尽地道:“神女教你医术不够,还要关怀一个罪臣?”
眼里怀疑都要满溢出来,弘晏摇摇头,叹息一声:“您有所不知,神女慈悲,关照着世间每一个人。”
“她特意同我说,戴梓是个重要人物。唯有汗玛法握有天下,胸怀四海,也唯有您,能够赦免戴梓,让他记得一辈子的恩。如若孙儿挨了打,岂不抢走您的恩?”
弘晏说得煞有介事,话间隐晦的吹捧,吹得皇上心情转好,面色放晴。
想了想,这理由虽然牵强,倒也说得通。元宝出生的时候,戴梓已然流放盛京,他没见过南怀仁,更没见过火器图纸,这般突然地求情,也就只有天赐可以解释。
元宝得天庇佑,他深信不疑。
戴梓……罢,这么多年的教训也够了。
思虑片刻,皇上问弘晏:“神女还说了什么?”
弘晏郑重地道:“神女说,天冷了,该穿毛衣了。”.
又一次完好无损地走出乾清宫,弘晏踏着夜色,依照规划好的行程,问太医院的当值太医:“奎宁送来了没有?”
太医喜悦地颔首,“统共有三粒呢。”
弘晏决定原谅白晋,叫人抓紧送去壮阳丸与育发液,以及几瓶上好的伤药。眼看天色已晚,决定明日再来,该回毓庆宫看妹妹了!
元曦满月之后,真正显露出美人胚子的雏形,臂如藕节,白白嫩嫩,那双肖似太子妃的杏眼盛满星光,每天都能带给哥哥惊喜。
弘晏趴在摇床边,一眨不眨望着熟睡的妹妹,慈爱的目光看得太子妃失笑,招招手让他去她身边,“晚膳时分,皇上为何关闭殿门,元宝可知晓?”
“……”弘晏若无其事,想了想小声说,“汗玛法同儿子商议毛衣的事。”
太子妃恍然,步入冬日,毛衣是该派上用场了。摸摸弘晏的头,她笑吟吟地道:“额娘明儿穿上可好?”
弘晏用力点头,瑞凤眼亮晶晶的,“汗玛法也答应我,明日早朝的时候作里衣穿。”
说着灵光一闪,想起一个双管齐下,为九叔大业添砖加瓦的好主意。
他撒娇似的央求太子妃,“额娘能否帮我劝劝阿玛,替儿子宣传宣传?”
随即同她仔细说明,说和九叔分成的毛衣店铺即将开张,推广绝不能马虎。
太子妃不是狭隘的女子,心知元宝在做大事,联想到毛衣的制作材料,以及儿子传授的独特手法,柔声答应下来.
弘晏前脚离开,太子后脚踏入正院。
歇下的时候,猛不丁听见太子妃的温言,霎时面色微变,想起了“高贵”二字。
他想揍儿子了。
同福晋解释一番,委婉表达拒绝之意,并且着重强调,浅蓝与杏黄不甚匹配,却见太子妃用奇怪的眼神瞧他,“当做里衣穿,被朝服遮个齐整,能碍着什么?”
太子:“……”
太子妃嗔道:“爷便是不作推广,也能暖身,不能白白浪费元宝的心意。”
太子一想,也有道理。
不仅是他,成年的皇阿哥都要保持风仪,不能像孩童那般裹个四五层,顶多穿件加绒外套,出门披个大氅。
里边套件毛衣,上朝把扣子扣得紧紧的,谁也瞧不出,况且元宝所织舒适保暖,给人享受而不是罪受。最重要的是,福晋待他情深,他如何忍心拂逆?
他当即一笑:“孤听你的。”
第二日一早,太子忍着别扭套上高贵毛衣,随即被触感征服了。
套上外裳,系好衣扣,待他走到乾清门,感受不到半点冷风的侵袭。时为初冬,严寒未至,官员们尚未用上大氅,瞧他们有人抖,有人颤,心下不禁浮起深深的优越感。
直至皇上于朝会宣布,在乾清门设演武场,早朝之后率百官亲临,活跃冬日氛围,以扬尚武精神,太子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等到皇上卸下朝服,现出一身明黄色的龙纹毛衣,在靶前拉弓搭箭,正中红心——
朝阳为他镀了一层金光,看呆了文武百官,看得太子眉心一跳,心道不好。
皇上全方位地展示完毕,意犹未尽点了他的名:“太子来。”
太子:“…………”
朝服宽衣大袖,形容繁复,无法进行骑射,除却脱下别无他法。
何况如此场合,他能拒绝吗??
于是浅蓝毛衣显露人前,带来又一重的震撼。
上面的小小字体,除却站得近的几位皇阿哥,清楚瞧见之后面色空白,文武百官激动地伸着脖子去认,一时间,斗鸡眼比比皆是,不知凡几!!
他们的态度万分热情,太子的笑容万分僵硬。
皇上单知道弘晏请他打广告,却没想太子也是宣传的一员,还凭借高贵小字,瞬间夺去了龙纹的风头。
登时不悦起来,他的龙纹还比不上小字?分明前者更为精美,更为华贵。
几乎无人注意到皇上的不悦,除了乐皇上所乐,忧皇上所忧的大总管。
李德全心领神会,压低声音道:“皇上,奴才回头就叫绣娘绣上小字。”
皇上心下一动,面上淡淡:“哪两个字?”
……
李德全殷勤地道:“明君!”
109.离间 一更
李德全说完这话, 遭到了皇上的冷待。
难不成太直白了些?
心念一转,这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李德全懊恼不迭, 赶紧补救:“是奴才想岔了!奴才愚钝, 这绣字就是图个趣味,但凭皇上喜欢。”
“……”皇上摆摆手,示意他闭嘴。
“明君”二字掷地有声, 皇上窒息了,后悔了。
代入一想, 他受不住。自古以来的明君,都是留有后人评说,也没在史书上自我标榜,自我评判,若朕成了开先河的第一人,还不被人嘲笑到几千年后?
狗奴才, 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 怎么不给自己绣件‘佞臣’?顾及场合, 皇上没叫人赏板子, 冷飕飕瞥了李德全一眼,继而专注太子的英姿。
胤礽若有半点差错, 他便有了罚的借口。
身穿高贵毛衣的太子打了个寒颤, 搭箭的手一抖。沐浴着全场炽热目光, 他顽强地撑住了, 面上宠辱不惊,箭箭正中红心。
皇上左看右看挑不出刺,眼见时辰差不多了,终于大发慈悲, 准许他下场,吩咐御前侍卫上去展示。
可即便太子如蒙大赦,飞速套上朝服,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大臣已然认出毛衣上的小字,他们对视一眼,震惊过后,齐齐沉默下来。
太子爷和高贵还、还挺适配……
大贝勒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大,随即动动嘴唇,想说太子不要脸。
三爷依旧处于震撼之中,四爷沉思片刻,一脸学到了的神色。五爷微微出神,七爷恍恍惚惚,八爷若有所思,心道二哥这字有些眼熟,怕是元宝的手笔吧?
众大臣神思不属,众阿哥心思各异,但无一例外,皇上太子所穿的毛衣,在他们心中烙下深深的烙印。
哪里可以买?
可否定制同款?
不论花纹还是刻字,他们都喜欢!!
眼见效果极好,皇上威严地宣布散场。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也是这场宣传太过灼人眼球,等到朝会结束,不出几个时辰,毛衣风潮席卷了整个京城。
京官女眷都在问询,影响如辐射状发散,等到诸多百姓知晓毛衣这个新物件,已是两日之后,他们的渴望到达顶峰。
万众瞩目之下,九爷大手一挥,地段极好的五家店铺开业了.
深知弘晏的爱好不再是针线,调养手册到了最后的要紧关头,四爷珍惜地摸摸压箱底的笑脸毛衣,准备买件新的。
他没有打扰侄儿,叫苏培盛前去最繁华的那间店铺问问。
在京城行商,总有得罪不起的贵人,特别是几个王府贝勒府。作为九爷的手下人,掌柜经验丰富,门路极广,自然对苏培盛面熟得很,听闻四爷的要求,他笑眯眯地应下:“当然可以,我们的绣娘手艺精湛,绣字不在话下。”
然而送走四爷的人,来了八爷的人,掌柜觉得不对劲了。
送走八爷的人,又来了五爷的人,掌柜再也招架不住,火急火燎给主子递去消息。
九爷忙得脚不沾地,原本没空搭理,可手下人说十万火急,这才耐住性子,展开一看——
“四爷,五爷,八爷定制毛衣,欲绣‘知己’,还望主子定夺。”
九爷:“…………”
九爷如遭雷劈,死死盯着这一行字,尤其是五爷,他的亲哥,都要盯出一个窟窿来。
冷笑的同时,疑惑排山倒海般上涌,五哥何时见缝插针,也成了大侄子的知己?
养猪养出感情来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竟连一母同胞的弟弟也再三提防,瞒着他暗渡陈仓!!
怪不得,怪不得五嫂有喜,五哥春风得意,连身患隐疾的谣言也不在意了,成日笑呵呵的,原是好事成双,能不欢喜么。
可作为亲哥,他还真不能把他怎么着,只能咽下一口气,捏着鼻子接纳。否则额娘的鞭子抽来,谁也受不住,他俩都得吃挂落。
昏暗烛光下,九爷的脸色实在幽怨,就如喝了一缸酱油,贴身太监百两战战兢兢在旁侍奉,大气不敢喘上一声。
半晌,九爷幽幽开口,“这几单生意,叫他拒接……”
说到最后停了下来,桃花眼一眯,当即改口道:“不,让他接。接下又何妨?接也有接的学问。”
接不接的,百两都听糊涂了。
眼里转着蚊香圈,接有什么学问?
直到九爷不轻不重踹他一脚,哼笑道:“吩咐下去,五哥的‘知己’绣得最大最夺目,务必让人一眼便能瞧见,八哥其次,老四最小。”
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谈笑间借刀杀人,继而睨了百两一眼,“需不需爷同你解释?”
这等计谋,稍稍机灵一些便能领会,百两恍然大悟,主子高啊。
心中敬仰如江水般滔滔不绝,他摇了摇头,正准备吹捧,新的问题来了。
百两小心地问:“这最大是什么标准,最小又是什么标准?”
胤禟一时被问住了。
搁下字条,在书房来回踱步,他琢磨半晌,拍板道:“前胸一个字,后背一个字,都给爷绣满,这便是最大标准。老四那件,衣领子绣上花生大的即可,听明白了?至于八哥,自然是折中选取,正常大小。”
胤禟说得尽兴,百两听得咋舌。
爷形容的最大标准,光是一想,鸡皮疙瘩都起了来,那是多宏伟的一件毛衣呀……
“听明白了。”他忙不迭地点头,飞快往外奔去,“奴才这就传达爷的吩咐!”.
弘晏最近泡在太医院里。
自从请求皇上做托,间接‘逼迫’太子做宣传,弘晏自觉圆满完成九叔交由的任务,随后专注编书,便也错过了乾清门轰动的一幕,错过了毛衣绣字的潮流。
除了那日回宫,阿玛的面色有些难看,弘晏实在摸不着头脑,但因自己的屁股安全无虞,还有额娘和妹妹在,于是放心地撒手不管,洗漱过后进入梦乡。
历经两个多月的时间,调养手册制作完成。大半部分是为药方,包括疟疾的治法,写得通俗易懂,并不深奥;小半部分是为生活小贴士,包括孕妇的忌讳,幼童的护养,以及相克食谱的摘抄,若有重疾,强调通风消毒,等等等等。
这本手册聚集了太医院上上下下的心血,弘晏自觉出的力气,远远不如太医们。思来想去,他向太子讨了一封空白奏折,认认真真提笔记叙,准备向皇上请功,就算升不了官,他们也该受皇上赏,妙手仁心的名声传扬天下。
但在院判看来,皇长孙殿下放下身段,给予他们前所未有的尊重,仿佛有种魔力,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拧成一股绳。
好长一段时间,太医院弥漫着浓厚的学术气息,还有注重传承,最是藏私的老太医掏出家传绝学,打鸡血似的奉献自己。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小爷带来的改变啊!
手册制作完毕,送去印刷的那刻,年轻感性的太医湿了眼眶,头发花白,见惯生死的太医感慨万千。此时此刻,不管他们立场如何,偏向哪位娘娘,眼底充斥着一模一样的激动,看向弘晏的眼神炽热万分。
从今往后,小爷要是生病,就是他们的失职!!
就在心照不宣间,给毓庆宫大大小小的主子们瞧病,成了太医院最为抢手的差事。
譬如今儿晌午,太子妃延请太医,例行给元曦把脉,想要瞧瞧小格格的身体如何。当值的三人为争名额打破了头,脱颖而出的那位给自己涂上跌打膏,兴高采烈拎着药箱奔向毓庆宫。
太子妃瞧见太医额间的青紫,给全嬷嬷使了个眼色。全嬷嬷暗嘶一声,试探地问:“您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淡然得道骨仙风:“医路艰辛,微臣早已习惯。”
在场宫女全都没有听懂,不妨碍她们透出敬仰的眼神,连全嬷嬷都放轻声音,不欲惊扰了如此高人。
“您请。”
……
太医间的勾心斗角,弘晏并不知道。
人逢喜事精神爽,不仅手册编撰完毕,皇上说话算话,终于派出一队侍卫奔赴盛京,宣读赦免戴梓,允他回京的旨意。至于充公的府邸要不要还,皇上没有明说;恢不恢复戴梓的官位,皇上也没有明说。
这日正逢下衙时分,弘晏问起的时候,皇上淡淡道:“待职察看。若他满腹怨言,性子偏激,叫朕如何放心地用?”
弘晏沉思片刻,道:“汗玛法说的是。”
瞧见御桌堆了高高的奏折,弘晏闭上嘴不再打搅,临近年关,皇上需要处理的政务远胜从前。
想了想,从衣襟掏出一本小册子,悄悄推到皇上手边,小小声道:“汗玛法如若有空,随意翻一翻便好,当做闲暇时候的消遣。”
过了年关,才是推广调养手册的好时机,他不着急。说罢蹑手蹑脚地转身,露出一对小梨涡,准备去往乾西五所问问九叔,毛衣大业进展得如何了。
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弘晏遇上了五爷。
五爷见到侄儿很是欣喜,面上浮现几个大字:终于等到你。叔侄俩亲亲热热地寒暄,片刻,他轻咳一声,道:“元宝啊,五叔订做了一件毛衣。”
弘晏惊喜不已,当即询问款式,五爷笑呵呵地说:“五叔穿着呢。”
说着脱下外裳,露出一件白底绿纹的毛衣。衣领绣着两只黑色猪崽,憨态可掬,前胸绣着一个巨大的——巨大的“知”字,龙飞凤舞,瞧着像是行书。
还来不及夸赞五爷的巧思,弘晏脑袋冒出一个问号。
五爷转过身去,为侄儿展示后背的“己”字,随后转过身来,含蓄地笑:“如何?”
瞧他的态度,对毛衣颇为喜爱,迫不及待想要获得知己的认同。
弘晏:“…………”
弘晏呆在原地,眼神发直,半晌说不出话。
不仅仅是因为毛衣,也因为五爷的身后,站了两个人。
一个面若寒霜,一个笑若春风。
与往日大相径庭,四爷的衣襟有些敞。他铁青着脸,锐利的目光剐向五爷,那厢,八爷笑容渐淡,不由拢了拢外裳,把不大不小的“知己”二字遮住。
该来的总不来,不该来的从不缺席。李德全气喘吁吁地赶来,正正对上弘晏呆滞的视线,“小爷,皇上瞧了册子,叫奴才唤您过去……”
谁知四爷八爷也在,还有一个正在展示的五爷。
李德全卡住了,李德全不说话了。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奴才给四贝勒,五贝勒,八贝勒请安。”继而望向五爷,小心翼翼,难以启齿地问:“您……可要请太医瞧瞧?”
110.暴露 一更
现今的场面, 怎一个混乱了得。
李德全出声的时候,五爷再也笑不出来;李德全提起四贝勒八贝勒的时候,五爷彻底没了笑容。
他慌忙从贴身太监手里接过外裳, 鼓作镇定地套到毛衣外头, 把知己二字藏好,藏得妥妥贴贴,藏得别人再也不能发现, 随后动了动喉咙,在心里打起了鼓。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怪不得元宝的反应不对劲,他还以为知己不喜欢。
真是天要亡他,时机怎会如此不凑巧?
他们站这多久了,四哥看去了多少?八弟看去了多少?
还有李大总管,怎么就碰上李德全了??
疯狂给自己做心里建设, 五爷深吸一口气, 僵硬转身, 同样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劳大总管惦记,我无需请太医。”
然后对上四爷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五爷的腿在打摆, 看向朝他温和一笑的八爷, 五爷的心肝一颤。
目光落到四爷的衣领, 敞开的前襟,待他伸长脖子,细细辨认那行小字,登时眼前一黑。
店家坑他!!
枉他昨儿同福晋夸起, 说这毛衣颇得自个心意,还夸掌柜是个实在人,说要绣‘知己’二字,便无半点含糊。
这这这,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八爷瞥了眼四爷的衣领,便知五哥在想些什么。他悠悠笑着,把系紧的外裳再一次扯开,给五哥瞧他那不大不小的绣字。
五爷:“…………”
五爷的手在颤抖。
弘晏终于从发直的状态中醒神,稍微一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心说九叔不地道,竟连亲哥都坑,坑就罢了,竟还波及到他,四叔八叔站在一块,是他能够招架得住的吗?
后院起火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尝。
世人都是怜惜弱小的,弘晏不禁对五爷生出丝丝愧疚与怜悯,五叔往日自污的功效全都打水漂了。圆脸蛋挂上忧愁,他想要开口救场,指不定能让转正不久的地下知己虎口逃生,却忘了还有一个震撼旁观的李德全。
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李德全讪讪道:“五贝勒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又看向弘晏,恭恭敬敬地问:“皇上等着呢,小爷不如随奴才动身?”
没想到汗玛法繁忙之中不忘翻阅手册,正是重视关怀的体现。皇命难违,弘晏一半感动,一半沉重地点点头,又有些庆幸逃出生天,抬脚之前,欲言又止瞧了五爷一眼。
五爷朝他悲壮一笑,就差做个口型,‘不要担心我’。
弘晏:“……”
眼看元宝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四爷冷得掉渣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无须言语,往日宿敌默契地达成一致,八爷微微一笑,亲热道:“五哥,这倒巧了。弟弟许久未和五哥叙旧,不若去前边的凉亭坐坐,四哥可要一道?”
四爷颔首,“闲来无事,甚好。”
五爷:“…………”
五爷愣是没有找到辩驳的机会,想要拔腿就跑,又有一种明悟,四哥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果不其然,四爷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同八爷一左一右,堵住了他的退路。
“五弟,请。”
“五哥,请!”.
乾清宫。
李德全领着弘晏后脚进殿,早有小太监在大总管的示意之下,飞快溜进御书房禀报皇上。不论是五爷展示的‘知己’,四爷八爷的反应,还是疑似毛衣攀比的证据,皇上听了个明明白白,霎时沉下面容,揉了揉太阳穴。
他越发不懂这些儿子了。
没过几息,弘晏从外边探头,甜甜叫了声汗玛法,皇上压下复杂面色,露出一个笑,招手让他走到身边。
关于调养手册,祖孙俩开始一问一答。眼见皇上持赞赏态度,欣悦之意暗藏眼底,并夸这是‘不亚于圣痘的大功劳’,弘晏抿出一个小梨涡,趁热打铁,从衣襟掏出像模像样的一本奏折,“此乃孙儿撰写的请功折子。”
皇上眉梢一挑,新奇的同时佯怒道:“朕还会漏了他们的赏不成?”
说是这么说,对于弘晏的头一封奏折,皇上看得分外仔细。即便笔迹尚且稚嫩,不若朝臣赏心悦目,却是字句通顺,感情真挚,何况董体还是他亲手教的。
通篇都在叙说太医的功劳,他微微点头,赞赏的同时更是骄傲。合上奏章,皇上摸摸弘晏的脑袋,目光柔和不已,“他们都是有功之臣,就依你所说。”
“谢汗玛法。”弘晏高高兴兴地谢恩,继而眼巴巴地望着皇上,“既如此,手册能否推广?”
皇上一笑,温声道:“自然。不必等到年关,而是越早越好,朕召百官加以商讨。像那金鸡纳霜,能够拯救万民百姓,实在马虎不得。”
想起亲征之时患上的重疾,皇上多有感慨,握着奏章的手颤了颤。多年之前,召太医研究不得其法,现今如愿以偿,真是天佑于朕,天佑大清……
也对,谁让上天赐下一个元宝?
皇上慈爱地目送弘晏远去,心情激荡了好一会,忽而笑容微凝,命令李德全道:“让老四,老五,老八前来见朕。”
元宝是天赐之福,儿子就是上天扔下的孽债,甩也甩不掉,让他头疼来的!.
弘晏走出乾清宫,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
半晌灵光一闪,他问三喜,“五叔回院了么?”
三喜茫然地摇摇头,又问临门,临门同样不知。
弘晏忧愁地叹了口气,心道他也无能为力,若五叔能够抗过今日,他定多多补偿!
与此同时,凉亭内,凄凉无比经受‘爱的教育’的五爷打了个喷嚏,眼底透出丝丝绝望。
正当求助无门的时候,皇上派人拯救了他。
还来不及喜极而泣,兄弟三人齐齐站在御前,迎面而来一根沾了墨的狼毫,精准无比怼上五爷的前襟。
皇上沉声道:“脱,毛衣也给朕欣赏欣赏。”
五爷:“……”
四爷手心一蜷,八爷霎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就见皇上似笑非笑望向他们,“你俩一道。要朕亲自动手不成?”
五分钟后。
面前杵着三件毛衣,形色各异,制作精美,共同之处便是‘知己’二字,虽然大小差得有点远。
盯着五爷那巨大无比的字儿,又看看四爷领口处的花生粒,若离得远,必有斗鸡眼的诞生。唯有老八的毛衣正常一些……皇上霎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皇上真是没眼看,叫来李德全吩咐几句,摆摆手让他自去。
半晌挤出一句话:“元宝五岁,你们几岁?”
犹如公开处刑,四爷眼神闪躲,五爷羞愧地低下头,八爷通红了耳廓。
皇上淡淡的目光扫过他们,第一个拿五爷开刀:“得意忘形,张扬不已。忘本之人,可还记得书房里的王八?”
随即点评四爷八爷,“吃药不好好吃,成日琢磨知己一事,谁也没你们闲。怎的,隐疾治好了?媳妇有喜了?”
哗啦一声,胸口被插了一刀。
三人脸色空白,飘飘悠悠跪了下去。
“请汗阿玛恕罪——”
皇上呵呵一笑,“恕罪,恕什么罪?朕知你们脑子不清醒,却没想撞在一块,还挺有缘分。”
随即严厉禁止他们身穿‘知己’毛衣,勤恳办差,别想有的没的,更不许围堵肩负重任的大侄子,他得天赐福的乖孙。
就差指着鼻子斥他们不贤惠,知己要有知己的觉悟,只需默默守护就好,争宠像什么话?
恨不能亲自制出《知己之德》《知己之诫》,给患有脑疾的儿子好好背上一背。如此一番长篇大论,说得三人神魂出窍,面色僵硬万分,终于,皇上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瞥去冷眼,“听明白了?”
四爷年纪最长,此刻只能由他代为回答。
胤禛动动嘴唇,艰难开口:“……听明白了。”
皇上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几分,摆手让他们起来。
这时,李德全匆匆而来,赔笑道:“皇上,九阿哥在外头候着呢。”
皇上平静道:“叫他进来。”
五爷不可置信,四爷紧皱眉心,八爷目光一凝,不到片刻,九爷满头雾水,就这样突然而然的,与哥哥们对上视线。
胤禟:“……”
他瞪大眼,惊得连请安都忘记了。
皇上懒得和他计较,这也是个身患脑疾的。正欲让他解释撞字事件的始末,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对。
老九少许露出的领口眼熟的很,瞧那材质,那款式,不也是一件毛衣?
于是扬了扬下颔:“脱。”.
九爷的毛衣很是特别。
粗粗望去,几百上千个‘知己’交错排列,如经文似的,密密麻麻绣满全身,连衣袖都没有放过。
皇上服了,四爷五爷八爷都服了。
在场之人大开眼界,直至皇上气极而笑,反问于他:“老九啊,这就是公器私用的便利?”
阵阵寒风刮过,气氛骤然变了。
……
弘晏本想径直去寻九叔,中途被太子妃叫回毓庆宫,试一试新织的虎头帽,还有新做的冬日小衣。
试完天色已晚,弘晏顺理成章地窝回自家小院,准备明日再寻。手册制作完毕,了却一桩心事,松快一个晚上又怎么了?
毕竟距离季抛能力的更新,已然没有多少日子。
当晚,弘晏美美地盖上锦被,闭上眼睛。
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梦中,九叔深情地呼唤于他:“大侄子救我~元宝救我~”
翌日清晨,无逸斋。
十阿哥手捧书籍,左等右等没等到胤禟到来,不禁有些奇怪,没听说九哥告假啊。
趁着课间休息,他站起身,在屋内环视一圈,还是没人。
除了角落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少年,整张脸红红的,胖胖的。
十阿哥原先并没有在意,只因没有找到九哥的身影,这才关注起陌生人,这一看不得了,他唬了一大跳,连人带凳摔在了地上,摔得浑身剧痛,眼冒金星。
他顿觉丢脸,扯着嗓子嚷嚷:“大胆,哪里来的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