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转回五小时之前。
一大早从酒店退房,时添和自己的律师进行了初步会面。会面结束后,他让陈助理开着车,将自己送回了帝景豪庭。
车辆刚抵达小区外仿法国香榭丽舍大道建的路口,陈助理就听到时总在后座上说:“就到这吧,我自己走。”
虽然有些不放心让时总和季总再见面,但这里毕竟是人家自己家,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打开车门锁,看着时添下车关门,他连忙凑到车窗前喊:“那我先去洗个车,时总您有事随时叫我!”
时添拎着西服外套,背对着他潇洒地挥了下手,意思是知道了。
目送着自己的奥迪消失在路口,时添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接着走到小区的自动售货柜前,买了罐冰可乐。靠在栏杆前,盯着马路上的车来车往,他一点点把罐子里的可乐全喝了个干净。
他故意把陈助理支开,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回国这两天,他先是接受了一整天执法人员的问询,接着在酒店和几名融资部门的高管开了一晚上应急处置会,清晨起床又去见了律师。一直在和不同的人见面交谈,大脑维持高速运转状态,说不累是假的。
要是在从前,忙完一天工作后回到家,季源霖会亲自下厨,给他做平时最爱喝的荔枝冰糖水。吃完饭后两个人窝在沙发上打ps5,每次都是他先靠着季源霖的肩膀睡着,季源霖再给他盖上毯子,将他打横抱回卧室的大床。
突然想起和季源霖的往事,时添眼皮一跳,握紧喝完的易拉罐,对准两米外的垃圾桶就扔了个抛物线。
偏偏在这时候想起姓季的,真晦气。
帝景豪庭很大,光是高尔夫球场就占了大半个山头,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平时都是开着自家豪车上山,很少有徒步的。
沿着北欧风格的人行大道在烈日底下走了整整半小时,时添终于远远看到了自家的别墅。
车库前停着两辆大卡车,卡车上写着“盛德搬家公司”。等他走近,才发现家门外站着几个搬家公司的员工,正在一箱箱往车上搬东西。
时添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想起自己的门禁卡和门钥匙都被季源霖在马尔代夫拿走了,他现在连自己家门都进不去。
“……小时?”
一道熟悉的女声从背后传来,时添回过头,一眼就看到了自家的帮工阿姨。
阿姨站在花园门口,有些不确定地对着他的背影问:“小时先生,您怎么回来了?”
他这才发现,阿姨身上换了外出的衣服,手中还拎着个行李箱,一副正准备离开的样子。
“林姨,”时添指了指停在门外的大卡车,“这是——”
“小时,我一直打电话联系不上您,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眼角的细纹皱在一处,林姨走到自己的雇主面前,眼中写满了担忧,“小季昨天就来过了,说这房子要被法院查封,打算先拿走一些扣押清单外的东西。他还给了我笔钱,让我先回老家,不用再回来了。”
“我问季先生您去哪了,他说您在国外有事,短期内不会回国。”说到这里,林姨深深地蹙起眉头,“我心想不应该啊,小时平时那么懂事,哪怕晚上不回家吃饭,也会打电话和我说一声让我别等,怎么这么重要的事不和我说呢?”
看着这个一直照顾自己起居的老人眼中满是困惑和不解,时添一时间哑了口。
伸手接过林姨手中的行李箱,他用尽量平常的语调笑道:“最近公司出了点事,我俩估计要去别的地方待一段时间。您先回去陪陪家里人,等之后安顿好了,我再把您给请回来。”
他没有打算和林姨说实话。
林姨一直以来都把他和季源霖当作亲儿子,连他俩感个冒咳个嗽都会担惊受怕。现在要他怎么告诉林姨,他和季源霖的八年感情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笑话?
他原本打算给陈助理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开车直接把林姨送回老家。等拿起手机,才想起来,严格意义上来讲,陈助理也和他不是雇佣关系了,他不能想使唤谁就使唤谁。
小陈这几天跟着他四处奔波,并不是为了他许诺的那点钱,完全是看在过去的情分。
时添放下手机,笑得微微有些发涩:“这么多东西,林姨我给您叫个车吧。”
“唉不用,”林姨连忙摆手,“小时你去忙你的,我儿子他们开车来城里接我,马上就到啦!”
话是这么说,时添还是候在别墅门口,一直等着林姨的儿子开车进了小区。
临走前,林姨的小孙子还跳下车,给时添手里塞了几个大橘子,眼睛弯得像个月牙:“时叔叔,妈妈叫我给你的,谢谢你照顾我奶奶!”
他和季源霖以前对家里的阿姨和帮工确实不错,每个月给林姨开的工资都比平均薪资要高,林姨每个月寄回家里一点,没过几年就让儿女在村里建房买车了。
看到林家老老少少打开车窗对他挥手,脸上洋溢着质朴的笑容,时添也笑着和他们挥手道别。
送走了林姨一家,时添也揣着怀里的橘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别墅的大门。
他不是不想回头看,是不敢。
他怕他驻足回望,发现背后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恨离别,只剩下一地鸡毛。
一边沿着原路往山下走,时添一边在心里计划着接下来几天的安排。
封禹目前虽然在高层内斗,但生产线和供应链并没有停摆。各地分销商的产品销量因为负面消息的影响有所下滑,却仍然保持着正常的供货状态。
季源霖心里也很清楚,哪怕公司内部再怎么因为内斗而元气大伤,都不能影响产品的向下分销,这是封禹赖以生存的根本。
毕竟掌管着公司董事会,季源霖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毁掉封禹,而是为了将所有的罪责推给他,再将自己名正言顺地踢出公司。
因此,为了让公司整体损失降到最小,季源霖肯定会选择速战速决。要么就是在执法部门深入调查前洗脱嫌疑,要么就是立马对他展开诉讼程序,先把他送上法庭当替罪羊。
在今天上午和律师的沟通当中,律师也提到一点。季源霖目前最有可能立即进行的,就是在工商部门开展更深入的调查前,先缴纳纠纷所涉及的巨额罚款,化被动为主动。
一旦罚款缴纳完毕,压力就会全部给到主管公司投融资的自己身上。身为董事会主席的季源霖完全有理由召开临时董事局会议,更换公司的行政总裁。
只要季源霖速度够快,及时大义灭亲,让宝龙电器看到封禹的诚意,那个一亿元的大单都不见得一定会黄。
不得不承认,季源霖所走的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就是为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而他现在需要做的,一是准备好打官司的所有手续,第二就是尽快找到季源霖计划中的漏洞。
他不能在这个阶段和季源霖提出离婚。一旦离婚程序启动,夫夫俩的财产开始分割,在他面临司法诉讼的情况下,大头资金一定会被季源霖完全夺走。
在路边找了棵乘凉的大树,时添蹲在树底下,认认真真地开始掰起了手指。
罚款、赔偿金再加上还银行的利息,他打算粗略统计一下现阶段会出去的流水。
“一、二、三、四、五——”
“……”
盯着自己蜷曲起来的手指,时添在树荫下缓缓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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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破产了。”
坐在人声鼎沸的川菜馆里,时添决定对自己的小助理实话实说。他对着面前沸腾的鸳鸯锅伸出六根手指:“大致算了一下,开庭前起码要还这个数。”
陈助理问:“六百万?”
时添深沉地摇了摇头。
将一块毛肚塞入嘴中,陈助理忍不住瞪大眼睛:“六千万?”
时添用充满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不会是——”
时添:“六个亿。”
陈助理被刚吃下去的那块毛肚噎到了,赶紧拿起一杯橙汁往嘴里灌。
看到他泪眼汪汪的样子,时总连忙给他递来了一张叠好的餐巾纸,让他垫在膝前不要弄脏衣服。
今天吃饭的这家川菜馆是时总让他挑的。之前在公司帮自家老板订座,都是在符合老板口味的那几间高档餐厅打转,这还是时总第一次让自己带他出来吃饭。
时总说吃点便宜好吃的,最主要是便宜。
他在大众点评上挑了半天,说这家川菜人均两百,问时总ok吗。
时总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勉强,但最后还是跟着一起来了。
“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户头出,季源霖那边至少也要承担百分之三十。”时添盛了一勺毛血旺,觉得好吃,又盛了一勺,“但我担心他那个小情人会吹耳边风,让他从我俩的信托财产里掏钱。”
“对了,”在心里临时想起这一茬,时添忍不住问,“那个小孩,叫做成熙是吧?到底是什么来路?”
陈助理从饭碗前抬起头,发现时总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提起了一个完全无关紧要的人。
在心里想了想,他回道:“算是个小有名气的模特,听说是某个平台男星颜值大赏的第一名,在网上有很多女粉丝。他之前当过不少服装品牌的模特,最近还接了达诺菲的代言——”
说到这里,陈助理突然话音一顿,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啊,时总你忘了?前段时间他还和达诺菲的那位周总闹出过绯闻,我当时还纳闷了,这小子怎么到处勾搭有钱人来着!”
他原本还打算继续往下说,却又想起来自己当初也是替季总隐瞒出轨的“帮凶”之一,于是立刻低下头开始猛吃饭,不敢直视时总的眼睛。
听到他的话,时总皱了皱眉,像是忽然间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他听到时总面色严肃地开了口:“小陈。”
“你说,这个叫成熙的,”时添顿了顿,“会不会是个搞‘职业杀猪|盘’的?”
“……什么猪?”
“按老崔的说法,季源霖之所以跟我闹掰,很大可能是因为这个人的介入。”时添用筷子点点桌面,“虽然以我那么多年对季源霖的了解,姓季的没那么傻,但涉及到钱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毕竟爱情容易让人冲昏头脑。季源霖当年为了把他追到手,也算是什么事情都做出来过。
“举个例子,假如你主动搭上一位有钱的已婚人士,想让他和他的配偶闹掰后分家产,以从中获取经济利益。那在利用完这个人,拿到那笔钱之后,你下一步会怎么做?”
陈助理傻傻问:“怎么做?”
“盯上更大的猪啊。”
时添夹了块肉。
听了时总给的例子,陈助理算是明白了。
也就是说,成熙的胃口或许还远不止如此,他不仅想从季总身上拿钱,还将目标瞄准了达诺菲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钻石王老五?
不过达诺菲的那位算是时总的老对头了,要真被个小模特就这么骗到了手,时总恐怕连做梦都会笑醒吧?
他没想到,时总坐在桌前刷了会手机,中途突然从座椅前站了起来:“看这个。”
接过手机,他发现屏幕上是时总刚搜出来的一条娱乐八卦新闻。就在今天上午,有营销号拍到太古娱乐的保姆车清晨驶入达诺菲总部的大楼,一名秘书装扮的男子亲自下楼,将带着口罩的成熙迎了进去。
“帮我找下达诺菲的前台座机。”时添目光微沉,“快。”
十分钟后。
经过两次转线,拨打过去的电话很快就转到了达诺菲ceo本尊的线路上。
电话接通,冷峻的男声刚从听筒里响起,时总就把手机往前一推,用口型对他说:你来。
陈助理:“?”
担心对面人会因为不耐烦而挂断电话,陈助理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便憋足一口气,将时总怀疑的情况在电话里迅速说了一遍。大概的内容就是告诉对方,最近他们封禹发生的事情可能和成熙有关,怀疑这人可能是个专门骗取富人感情,从中获取巨额利润的老手,让对方多加小心,不要上当受骗。
听完自己的这番话,对面的男人居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谢谢。”
对方的语气不咸不淡,“不过,这是我的私事,你和你家老板是不是管太多了?”
陈助理语塞:“这个……”
时添在一旁嘲讽道:“告诉他,精|虫上脑也要分时候。”
陈助理龇了下牙,硬着头皮原封不动地转述了时添的话:“周先生,时总让我转告您……精,精|虫上脑也要分时候。”
被时添这么一骂,对方沉默了下来,情绪一时间有些捉摸不透。
过了一会,只听到周斯复在电话里淡然开口:“我这个人呢,倒是不在乎被不被骗。要真是我喜欢的,我把工资卡都给他管。”
时添黑着脸,站在一旁冷冷出声:“不信拉倒,随他的便。”
周斯复微微抬高音调,从容不迫地说:“所以我才喜欢脾气好、体贴人的。”
让陈助理把手机还给自己,“啪”地一声,电话被时添狠狠挂断。
挂了电话,时添坐回座位,把整碗豆腐脑都倒入了面前的辣锅。
他在心里忿忿地想,自己一定是有病,自身难保的时候还在想着那个傻x。
好歹怕他被坑,也算好心打了个电话过去当作提醒他,没想到这人的态度依旧那么欠揍。
看着坐在对面的时总翻脸比翻书还快,陈助理试探性地开口:“时总——”
“别时总时总了,”时添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叫哥。”
陈助理心想,完了,时总还在气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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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添完全没料到,自己的胃会那么脆弱。只是和陈助理吃了一顿火锅加两天外卖,肚子就开始隐约有些不舒服了。
吃了两天胃药,还没来得及躺下来好好休息,他就又遇到了一个棘手的情况。
早在回国前,他就让陈助理将保险柜里仅存的四百万现金分不同批次放到了五处不同的房产里。这些房子都是市区几个新楼盘里没有装修的毛坯房,还算他在婚前留了个心眼,没有在房产证上写下他和季源霖两个人共同的名字。
然而,仅仅过了短短一周,其中一处公寓就在半夜被盗贼团伙光顾,摆放在里面的六十多万被全部打包带走,分文不剩。
等他让陈助理报了警,才听说那帮小偷是惯犯了,专门在市区几个高档楼盘盯人下手。恐怕在刚安置现金的时候,陈助理就被这伙人给盯上了。
这也就说明,剩下的几个地点都已经变得不太安全。
兜兜转转到了最后,剩下的三百多万现金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奥迪的后备箱。
时添白天在银行、律师事务所和工商局三处跑,陈助理就坐在车里守着满后备箱的钱。夜里,陈助理回家休息,时添干脆就睡在后车座上,翻来覆去睁眼到天亮。
他不会选择把这笔钱存去银行,或者先打去父母和朋友的户头。一旦和季源霖开始打官司,这笔钱最后归谁还说不准。
就这样坚持了三天,时添眼底下都多了一层浅淡的青。
这天傍晚,办理完酒店退房手续,时添对开车的陈助理说了个地址——香叶巷油塘里208号。
陈助理用导航一查,发现香叶巷是老城区的一条待拆迁街道,街道两侧全是密密麻麻的民居,都已经有好几十年的历史。
前往老城区的途中,陈助理忍不住发问:“时哥,我们要去那干嘛?”
“我有个熟人住在那里。”时添坐在副驾驶上,一边小憩,一边闭着眼睛答道,“我上大学的时候在那里租了几年房子,房东是个比我们大几岁的姐姐,对我们挺好的。三年前,她家里闹分家,亲戚非要把她的房子抢走,我手上有点闲钱,就出钱帮她把房子买下来了。”
陈助理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词——“我们”。
时总是指他和谁?
“我这两天想了想,钱既然放在其他地方不安全,不如就先送去那里。”时添接着说,“她以前说过,她的家就是我的家,我想什么时候去都行。”
在夜色中行驶了快一小时,两人终于抵达了香叶巷的路口,天上却下起了蒙蒙小雨。
夏季的雨夜总是伴随着电闪雷鸣。很快,雨越下越大,顷刻间便在老巷的青石板路上积起了一滩滩水洼。
将西装外套披在头上,时添下车检查了一下后备箱,对跟在身后的陈助理扬声:“雨太大了,我在这里看车,你先去敲下门,看看郑姐在不在家,让她借我们一辆推车。”
“好!”陈助理在雨中大喊,“时哥你先回车里避雨,我快去快回!”
眼看陈助理撑着伞的身影在雨幕中跑远,时添用车钥匙锁上后备箱。淌着水走到车门前,刚准备打开车门钻进去,他的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
一阵熟悉的钝痛从胃部传来,痛意沿着神经袭上大脑,漫无边际地涌向全身。
四肢仿佛忽然间被抽走了全部气力,时添疼得两眼发黑,只能用一只手撑住汽车门,死死咬住了嘴唇:“……”
糟糕,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昼夜颠倒、精神压力太大,再加上饮食不规律,这些都是明明白白写在病历上,会刺激他慢性胃炎发作的诱因。
可他没有办法。如果不把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不去见律师和抓紧时间收集证据,一旦停下来,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婚礼上季源霖那双泛红的眼睛。
【你愿意和这个人结为夫夫吗?】
【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或者富有,健康或者疾病,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那时候,季源霖明明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过——【ido】。
爱他、忠诚于他,直至死亡。
五根发白的指节强撑住车门,时添几乎快要在门把上划出一道道刮痕。冰凉额头抵上湿答答的玻璃车窗,没过多久,他的全身便被大雨淋了个透。
车上有常备的胃药,他却怎么都没有力气拉开车门。
不远处,一道刺目的车灯在雨幕中无声地闪烁,让他在强光下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察觉到车内有人,时添下意识地张了张口,想要寻求外界的帮助,却因为胃部翻山倒海般的剧烈疼痛,喉咙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松开抓住车门把的手,他捂着小腹缓缓往地上蹲。
这时,时添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悉悉簌簌的脚步声。
皮鞋踏入泥泞,脚步声愈行愈急,距离他几米远外,刚被主人扔下的雨伞在骤风中翻飞,纤细的伞骨耷拉在水洼里,溅起了一片水花。
就在他失去意识倒下前,一双手从背后伸出来,稳稳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