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伪装
“时岑,”时明煦用心声问,“我该”
“不用回答。”时岑立刻应声,“如果他再废话,就连人带箱子给他丢出去。”
时明煦一愣,随即站直身子,凉飕飕地瞥了索沛一眼。
这招果然很好用,刚才还嬉皮笑脸的佣兵一下老实了,也再不敢提让时明煦帮忙搬东西这种话,对方哼哧哼哧,将一堆紧急收拾的行李全弄进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听见叩击声。
“它毕竟是你,我,与全体人类最后的家园。”
喧嚣在这番讲述中渐渐停止,而主任喝了一口水,从主讲台后走出来。
“当年,灾厄降临时,是我进入灯塔的第五年。”主任说,“过去,我们做得不够好,致使乐园损失了整整一百万人口。那三天,简直是人间地狱孩子们。”
这位老人的头发已经全白,却精神矍铄,他说到这里时笑了笑,再开口时,就朝整个会议室的人鞠躬下去——
主任苍老的声音,穿迭过时间的尺度,同遥远的过去,那位启蒙班女老师轻缓温柔的嗓音交织在一起。
“孩子们,相信你们将做得更好,更多。”
紧急会议,至此宣告结束。
在未散尽的掌声里,时明煦婉拒燕池一起回六区的提议,他兀自转向电梯,上了七层。
“小时,”时岑陪伴着他,“要加班吗?”
时明煦验证权限,打开0716号实验室大门:“不是加班,时岑,我想确认一下实验体状态。”
他决定不对时岑有所隐瞒。“时岑。”
没有回应。
如同上次那般,时岑没有回应他。但在巨大的失落彻底淹没时明煦之前,指节处的疼痛中掺杂了微妙的触感——像是有什么人,轻轻拍了拍他。
这其中蕴含的安抚意味不言而喻。
时明煦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流泪此刻成为不受他控制的一件事——对方真的感受到了,并以属于时岑的方式进行回应,尽管通感因被强制阻断,退缩至一种微弱到几不可感的程度。
但此时此刻,审讯室内,两颗跳动着的心脏共同震颤,DNA结构完全相同的血液流涌于两具身躯间,维度天堑所致的平行时空阻隔了他们,四维谬误的强行修复使他们分离,却又在此刻,以一种极尽渴盼的方式重逢。
哪怕只是最原初的、隐约浮现的感官重叠,甚至连对话都做不到。
但,失而复得的,宛如春日尽头重开的、曾被迫凋零的花。
已经,已经足够。
哪怕此时此刻,一切都糟糕到了极点。温戈陨落,亚瑟失联,乐园在暴风雪中摇摇欲坠,二人接受关押,自身难保。
但还拥有彼此,还能够感知,就不再陷落进往日的孤独——那段彳亍的岁月再不复了。作为科学家,时明煦头一遭如此真心实意地感谢过谬误,他不清楚链接自己与时岑的能量究竟为何,但就连沃瓦道斯也无法一劳永逸地斩断通感,这或许将是掌握形势的真正筹码。
虽然目前还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恢复至从前。
时明煦抹了一把脸,他将泪痕拭尽了,又闭上眼,在极致的黑暗间感受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在这一过程开始后,研究员终于得以小小地呼出一口气,他能感知到,时岑不被禁锢在椅子上了。
随即,他彻底放松身体,接受来自时岑的、隐约的牵引,并一点点探寻至排气扇旁。
对方原来,也是想要逃出去的。
在这个霎那,时明煦忽然想通许多事——这样看来,时岑那头的世界应该也已经停电。刚才那阵拇指脱臼的疼痛感减缓不少,关节似乎被时岑自己掰回去了,那么,这应当只是对方为了逃脱桎梏而想出的法子,而并非遭受刑罚。
时明煦垂着眸,随后埋首,在指骨疼痛处,轻轻摩挲了一下。
牵引感停顿片刻。
下一秒,一种同样轻柔又朦胧的触感,自方寸皮肤间传来,而研究员的唇还落在上面,没有移开。
尽管还未能真正重逢,但这或许能够被称为一个吻。
轻吻持续了几息,但自肌肤相贴处,神经末梢带起的电流感迅速淌至四肢百骸,在意识最深处轻轻跌宕,紧接着,隐约重叠着的牵引感再度浮现,时明煦没有丝毫犹疑,他几乎是仅仅跟随时岑的动作,对方也一样。
于是,在这同样冷寂的两个世界间。
排气扇的卡扣发出轻响,狭窄的换气口展露它的全貌。
身手灵敏的佣兵黑豹一般潜入长廊,研究员的长发被扎起,他落下的动作也同样轻盈,没有一丝犹豫,就朝空荡荡的走廊尽头而去。
尘世间雪絮飞扬,凛风的呜咽扯烂了许多声响,打开窗后,碎冰碴一股脑打到脸上——温戈被撕裂的竖瞳仍在下坠,天穹间斜亘出巨大的、漆黑的可怖裂隙,似乎随时都可能有什么未知的东西涌出来,但时明煦翻窗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时岑也一样。
随后,雪堆凹下人形的弧度,行走在这样的天地里,堪称举步维艰。可幸好,彼此的神经牵绊感若隐若现、始终存在——每当它快要彻底消散时,就会像被绷紧的琴弦般震颤一下,提醒着对方。
——你并非孤身一人。
黯淡的天地间,穹顶崩裂着下陷,凛风间很难辨别方向。室外空荡又死寂——但好处同样在这里,这样的天气里见不着居民,就连城防所的冰用装甲车也不见身影,叛逃没有被任何人发现,除了彼此。
而此刻,在某次远眺之时,平行世界间的两个人,同时望见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座巨大的银白色建筑,时明煦以前从未见过或听闻内城有这样的地方。它几乎快要隐没于风雪,但外部的缠枝藤蔓仍旧残余着突出,如同鸟类的巢穴——研究员觉得,它看上去,像是林业或农作物研究院一类的地方。
但时岑在这个瞬间,对应上伯格·比约克的讲述。
这座建筑意味着“智识”。
被藏起来的乐园第二十三区,全称为:智慧生命意识存在形式探索实验基地
只是没有想到,二十三区的遗迹保存程度,竟然如此之高。
下一秒,两人同时抬脚,朝覆雪银枝间走去。
被对方得知有关秘密实验的一切,在时明煦的直觉中,是一件理所应当、无需掩饰的事情——因为他同对方原本就是一体,就算在关键节点做出了不同选择,也注定要踏上殊途归同的道路。
时明煦只打开几盏小灯,在幽微的光线中,他走向已经熟睡的55号——55号实验体,是一只雪白的北极狐幼崽,它胖乎乎的,蜷缩在培养箱一角,将脑袋都埋进毛绒绒的大尾巴里。
时明煦将培养箱抱起来,放到操作台上。
“在黄金时代,未异变北极狐大多生活在寒带,集中分布于北极苔原或冻土层地区,”时明煦打开实验灯,在柔光里,他将小家伙抱起来,“这只北极狐看上去还没成年,其实已经一岁——它的异变主要集中在体型,只继承了先祖95%的基因。”
时岑耐心听着,在这个空隙,他问:“5%的基因差异,除却体型外,还有什么?”
“习性与形态特征,”时明煦带上无菌手套,拉起一只毛绒绒的爪子,小家伙完全没醒,“55号的毛发,是我通过融合它与犬科中未异变萨摩耶的基因培养出来的。”
55号原本一根毛发也没有,严重缺乏保温措施。如果在野外,它不可能活过任意一个冬天。
时岑微微一愣:“小时,你在进行跨物种基因融合实验研究——你这么做有多久了?”
“如果你是问想法的话,从进入方舟的第一天就有。”时明煦捏捏55号的掌垫,小家伙前肢蜷了蜷,终于有点要醒来的意思,“第一次尝试实践,是16岁那年至于全方位实践,是从我进入灯塔的第二年开始的。”
时明煦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手腕内侧微微发热。
那颗红色小痣——一定是另一个世界的时岑,也在摩挲它,触碰感又被通感带给自己。
时明煦将55号爪子放回的动作稍显急切。
他连忙接着说下去:“除却毛发退化外,55号还表现出极强的攻击性——它会不顾一切地撕咬与吞噬其他生物,哪怕自己不是对手。”
话说到这里时,55号已经醒来,它伸出粉色舌尖,隔着无菌手套,轻轻舔了下时明煦的掌心。
时岑:“哇,好强的攻击性。”
可是“嘭嘭”的撞击声并没有停止——窗外并无什么异变植物,但雨水隐匿行踪,整个天地都被密密麻麻的白点遮蔽。
它们急速下落,砸到窗面,在闷响中溅成四分五裂的碎冰,块块拳头大小。
窗外响声不绝于耳,很快又响起惊惶惨叫,以及隐约可闻的、重物砸到血肉的闷响。
负伤者倒下去,血液才刚渗出来,就被砸得四溅。
就在惊愕之中,一块食盒大小的冰雹高速坠落,正对厨房的玻璃窗而来。
第 52 章 差异
根本来不及阻止。
冰块砸到窗面,闷响震耳,还好玻璃上暂时没有出现裂纹。
“近年来气候异化的情况在加剧。”时岑用心声解释,“我换了最坚固的钢化玻璃,不过一直是这个强度的话,应该也撑不了太久。”
这场冰雹太突然了,它和暴雨本身一样毫无征兆。
甚至不像是极端气候的产物时明煦想到那团积雨云。
他快速上前两步,在天地间急促的杂响中,望向晦暗不明的天穹。
可惜什么也看不清,就连街道对面的建筑都变得朦胧,原先救生艇上的居民慌忙跳水,但很快,不少地方翻卷出血液——残肢在藤蔓间隙若隐若现,墨绿色舔过苍白皮肉,惨叫溺在水中,又被冰雹的溅射声掩盖。
开门声照例惊醒52号,这只过去生活于野外的缅因猫,并未因为被家养而轻易降低警惕性。时明煦进屋时,它探出头张望过去,发现了两脚兽。
52号今晚不想撒娇,它晃了晃尾巴,刚想将脑袋重新埋回去,但这次时明煦很主动——他竟然走过来,弯腰抱起了猫咪。
“时岑,”时明煦戳戳52号已经融化的左后腿,表层毛发立刻像秋日芦苇丛一样翻卷,轻轻晃荡起来,“52号也曾经是我的实验体——针对他腿骨液化的情况,我曾尝试过同猫科物种间基因融合来阻止,但只维系了两周的稳定,最终宣告失败。”
时岑想了想:“小时,你是想将它和55号作对比吗?”
时明煦躲开52号正欲挠人的爪子:“严格来说,是同我所有的实验体数据——乃至于乐园居民畸变情况作对比。”
他从料理台处取来平板,点开属于灯塔的蓝白图标后,翻滑了许久。“七十二区浮墟,那里聚集着很多东方人后代。”俞景显然有些意外,“博士,您有什么亲重要的人在那里吗?”
时明煦垂眸,“嗯”了一声。
顿了顿,他又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俞景想了想:“您的情人?”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开什么玩笑?时明煦这种独来独往的性格,俞景宁愿相信他会出于人道主义去救助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妇人,也不愿意相信他会有任何情人。
虽然前者也很荒谬,但起码在对比之下,它变得合理多了。
理所当然的,下一秒,他看见时明煦摇摇头,轻声说:“不是情人。”
俞景的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听研究员补充道:“是伴侣。”
少校瞬间回头,险些一脚踩到刹车上,可时明煦显然并不在意对方惊诧的反应,他阖上眼,轻声报出一个十分具体的门牌号。
那是时岑的家,也是这三天里他生活的地方。
从理性上来说,时明煦知道那里必然不可能住着时岑。但,此刻情感占据高地,他完全无法抑制住想念与忧虑——他要赶过去,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研究员记得很清楚,他同时岑之间最初的通感,原本就是一种感官上的隐约重叠。
当初在浮墟的511室时,通感达到首次密集到一种空前的境地,也正因为他们在平行世界的同处,做着几乎相同的事情。如果通感本身是四维空间的谬误,那么条件重演一次,会不会得到再次开启谬误的契机?
时岑没办法去到内城医疗中心,那么,这次就由他主动吧。
哪怕通感恢复后,只能停留于感官上的隐约重叠,时明煦也已经心满意足。
那样的话,他起码能够知晓时岑状况如何,平安与否——哪怕他自己也要为此付出疼痛共享、困境牵绊的代价。
但都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这世上,他所在意之人寥寥,失去时岑的恐惧——哪怕仅限身体层面的——也让时明煦浑身发抖、心脏沉坠,他攥住自己的手心,那里已经浸透冷汗。
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又将视线投向窗外。
凛风呜咽。
不知不觉间,冰用装甲车已经抵达外城七十三区,时明煦匆匆下车,往安置中点赶去,努力推开了覆满白雪的大门——
“吱呀。”
时岑背着仍在昏迷的文珺,走在苏珊娜前面,家门门上的冰层已经很厚实,铁棍和石块也只能凿开表层,深入门缝的部分已经冻牢了。索沛和沙珂在门内配合帮忙,但效果显然并不显著。
幸好火把仍在,佣兵的匕首也在,焰火将刀身烤烫后,时岑将它精准地卡进去,贴着金属与地面的缝隙横扫而过,在碎冰粗糙的咵嚓声间,门终于得以被打开。
“老大!”索沛裹着被子哆哆嗦嗦,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了。
他指指同样面色青紫的沙珂,小姑娘缩在被褥中,一阵一阵地打着寒颤。
“老大,你可算回来了。”索沛欲哭无泪,他现在没功夫问苏珊娜是谁,也没心思问时岑为何不辞而别,又为什么背着文珺回家。
他现在有一肚子苦水要诉。
“时岑,我们现在需要从头梳理情况,先来看基因链本身。”时明煦说,“正如唐博士此前在浮墟喝醉时所说,本体体积越小的物种,基因链断裂的概率就越低,直至微生物层面,这种畸变概率降低为零。”
那日,唐·科尔文还说,被这种滤网切割到的生物,就可能产生异变,体积越大的生物,由于其接触滤网的地方越多,畸变程度与频率也越高。小到微生物时,就得以成功从网缝中彻底逃脱。
“那么,超小型软体入侵呢?”时岑顺着他的平板看过去,“小时,你要怎么解释九月初的入侵事件?”
时明煦验证身份权限,将一份两天前新鲜出炉的软体生物研究成果打开给时岑看:“灯塔样本检测发现,超小型正是本体软体生物密集分裂繁殖的二代产物——而这些超小型样本在来到灯塔后,就没有再继续产生任何异变。”
“在这种认知的基础上,我给你看看此前几十次秘密实验的数据。”时明煦说,“时岑,你看。”
“我的首例融合实验体是一头成年灰狼,我试图将犬类基因同它融合,以治疗它的畸变疾病,但就在进行融合的第二天,它宣告死亡。”
“第二例实验体是一头熊,它的死亡来得更快,几乎是在融合基因实验完成、麻醉作用还未散尽时,就已经死去”
“我连续失败了十七次,直至第十八次才开始出现一点转机——那次,我将猫科基因,融合至一只幼年花豹身上,成功制止了它的劣等畸变。”时明煦点开一张平板图片,放大给时岑看。
那是一只皮毛漂亮的花豹幼崽。
“它的基因链断裂致使骨骼畸变,具体表现为骨刺突起、多处挤压内脏,我的实验使得这一情况有所缓解。但很遗憾,仅仅持续了半月,畸变速度就在一夜之间,回到从前。”
“小时,你是想说,这同它的生长发育历程有关吗?”时岑捕捉到关键信息,“我还注意到,你此前进行的十七次实验,对象都是大型哺乳动物。”
“是的。严格来说,我甚至认为这同它们的体型变化存在关联。”时明煦将数据滑到最后,点开属于55号的那一份,“时岑,我此前从没有考虑过单独实验个体的阶段体型差异问题,不认为它们会对实验结果维系状态带来影响,但你看——”
时明煦放大55号的详细数据,将它解读给时岑:“刚刚在实验室时我说过,55号最大的特点,就是体型上的缩小,它压根儿长不大。”
55号,那只可爱的北极狐,就连成年体也只有巴掌大小。
“因为永远长不大,所以它能够持续稳定地维系基因融合结果,截至目前,已经有三个月。”时明煦的声音听起来轻微发颤,“而其他所有实验体——越是初始大型与生长发育迅速的物种,融合结果维系时间就越短。包括52号,也在这种规律之中。”
说到这里,时明煦验证权限,将数据导入另一个软件进行定向分析——时岑注意到,那些是关于乐园居民近十年来的各等级基因链断裂统计数据。
他问:“小时,所以你其实是想说四维空间的滤网,是以某种频率、反反复复地途经着地球?”
“是!”时明煦呼吸不自觉加快,他在等待数据结果的空隙,终于将这种猜想,真正同今晚认为“四维空间的确存在”的定论结合起来。
“时岑,可能存在人类尚未认知到的某种四维物质,它像滤网一样,以一定的频率过境,反反复复地对地球生物进行来回筛选,体积越大者,越容易中招。”
“哪怕是同一只个体——它可能此前侥幸逃脱制裁,但在下一次滤网过境时,被不幸选中。”
时岑轻轻叩着指节:“在这种猜想之下,人类基因链断裂的发生率曲线,也应当在幼年至青少年时期渐趋快速增长,而在成年后大致稳定”
就在说话期间,数据处理结果的统计图形终于完成——它正是一个前期呈半立方抛物线上升、而在二十岁左右转折,此后基本维系直线状态的图形。
同时明煦的猜想相吻合。
“真的是这样!”时明煦的瞳孔完全聚焦在图形上,薄红在皮肤表面飞速蔓延,他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
这种兴奋,被通感毫无保留地传递给时岑,两人的心跳声叠加在一起。
“那么也可以用这个猜想,解释你我世界中178号畸变进程开启的差异。”时岑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小时,祂在半年前,就被途经我世界的滤网筛中,所以被送至灯塔的第二周就已经出现畸变情况。但在你的世界,178号直至逃离前后,才被滤网切中。”
“是的,”时明煦说,“除此之外,我还怀疑,这张滤网的物质性质并不完全统一。”
时明煦说:“这张来自四维空间的滤网,它其中包含的具体物质成分难以想象,但可以用降维的方式来类比,简化解释。”
但重做显然已经来不及——他甚至连稍微遮掩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索沛已经洗完澡,自厨房门处探入半个脑袋:“可以吃饭了吗老大?我来端我来端!老大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做的不是?这什么味儿啊!”
索沛的唠叨戛然而止,他看看那锅食物残渣,又看看时明煦,嘴巴张张合合,到底没说出话来。
忽然,他后退两步,面色古怪道:“你不是老大吧?”
索沛说着,手已经探往后臀处。
那是他平时放枪的位置。
第 53 章 坦白
他手拍到自己后臀,发出闷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时明煦淡淡道:“意外。”
研究员神色如常,用锅铲将焦透的土豆铲进垃圾桶:“再去冰箱里给我拿两个。”
“啊?哦哦。”索沛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宽肩窄腰,一副“别死我家里”的冷淡表情,即便被当面质问也没有慌张,分明丝毫不心虚,甚至可以说不在意——这种状态,又回归到索沛熟悉的模样。
可是,没有回应。
没有回应。
——真相戛然而止。
这句话后,一切关于世界的感知都被抹除,他们甚至没看清178做了什么,瞬息休克就席卷二人,等到季文柏携调查团找来时,时岑面色苍白,颓然地伏倒在地。
直至被带回直升机机舱,他才缓缓睁眼醒来。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
睁眼的过程变得很缓慢,光亮感透过眼睑,又被视网膜传送到大脑中枢,脑中的一部分似乎被抽空抹除,一旦尝试衔接回忆,有关雨林的一切就针扎般传来——时岑最后的记忆,停留于等待178号完成低吟的过程。
“时队!”陈兴趴在他的担架旁小憩,咧嘴露出笑,“时队,您可算醒了。”
“发生了什么事?”时岑坐起身,在直升机螺旋的嗡鸣中,后知后觉意识到归途。
他神色依旧恍惚:“陈兴,我晕过去了?”
“是啊,”陈兴给他接来一杯水,“时队,下次还是别单独行动了,那山谷里头全是蛇,大多数都断成几截了,像养蛊一样真的很恐怖。”
陈兴说到这里,打了个寒颤:“您就趴地上,搁林子里脸朝下。还好有防护罩,不然可能就窒息了——南方雨林太危险了时队。”
“谢谢。”时岑接过水杯,润进格外干涩的喉管,“那178号,你们到的时候”
“早没影了。”陈兴站起身来,拍着裤管往别处去,声音也略显虚恍,“还有几个伤员,季队刚刚联系我,我得去拿抗毒血清了,您好好休息。”
178号,又成功离开了。伯格·比约克在“智识”度过的时间,正如他所言般短暂。
他没有太聪明的头脑,既避不开智识内部的监控系统,也无法躲过城防所士兵的眼睛——他甚至只逃离银白色鸟巢十余米,在瓢泼的大雨里,连智识的建筑全貌都没能看清,就被重新捉了回去。
这次,他很快被注射融合基因试剂,随之而来的是反复发烧与记忆混乱。就在伯格·比约克惶惶不可终日,疑心自己就要这样死去时,第三天,高烧退了。
就好像他从未被注射过任何试剂那样,带他来到“智识”的军方装甲车再度出现,又同时带走了他与安德烈两个人。
车辆穿行过秩序井然的内城,送走丧失价值的实验体。继而,外城熟悉的喧哗声隐约重现,混合在雨中。
伯格·比约克活下来了。
城防所就近将他们放在外城七十三区临时安置点,比约克居无定所,是个流浪儿,但ID卡仍需补办,他在等新ID卡的两天中蹭吃蹭住,安德烈也留在安置点,等待哥哥从内城搬出,接自己去往外城的新家。
伯格·比约克的卡先办好,他没什么家人或朋友,本打算直接离开——可在回房间收拾东西时,他改变了主意
他要在走之前,将对安德烈父亲的报复,给予他的儿子。
“安德烈。”伯格·比约克揣着兜凑过去,“你再也回不去内城了吧?”
“嗯,我的基因链退化了。”安德烈仰头看向他,想了想,“不过,哥哥说,内城有内城的活法,外城也有外城的活法。人在哪里,都可以好好生活。”
“那都是他骗你的。”伯格·比约克恶意地笑起来,“你猜猜为什么,外城每个城域都很混乱?”
安德烈说:“人,比内城多好多,管理难度也变得很高。”
安德烈好像有点被吓到,但他还是摇摇头,往后蜷缩一点:“不会的,我还有哥哥。”
“打个赌吗?”伯格·比约克忽然拔高声音,“要不要猜猜看,你哥哥能不能忍耐在下水道生活?他能撑过两个月吗?”
他俯下身来,握紧五指:“至于我——说到底,你能活多久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完全无所谓,只是心疼你,可怜的安德烈,毕竟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安德烈看着那伸过来的拳头,却没有接对方的话,也没有跟伯格·比约克相互碰拳。
他只缓缓朝上看去,用灰蓝色的眼睛与其对视。
伯格·比约克的瞳孔中,因而倒影出一个小小的、半蜷缩的身影。安德烈很沉默,似乎正因为这番话而心灰意冷,但比约克没有感到丝毫快乐,他在这寂静中再压不住恼怒和焦躁,于是单方面判决自己获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就在那几年里,我还彻底认清了一个道理。”侍者嗤笑一声,“出生那一刻的基因链等级,是决定人贵贱的唯一标准。这就是所谓的‘乐园’,特权永远属于你们这些高等级,时岑。”
因而,哪怕有像安德烈这样的基因链退化者,哪怕他已经永远丧失居住在内城的资格,他依旧与自己不同——他们各自的孤独、愤怒、喜悦都截然不同、贵贱分明,压根儿无法相互理解。
就因为他自己只是F级,他就要永远狼狈,永远逃窜,并会在某一天,毫无征兆地死于基因链断裂。
“五十年前,我第一次进入序间,三十年前,我去过第二次,而眼下,只要我帮助神明完成涅槃,我就能获得第三次进入序间的机会,修补我受损的灵魂。”
三十年前。
时岑在这个时间点的牵引下,立刻想起刚刚亚瑟的话。
彼时,温戈也曾有过濒临陨落的困境,但祂最终在侍者的帮助下扛过去了。
那么三十年前,乐园发生过什么、侍者又究竟做了什么?
可惜,时岑错过了清晨六点多发生在时明煦身上的一些事,因而对此一无所知。
深灰色的穹顶压得更低了,寒风砭骨,这里离火堆有十余米,跳跃着的火苗也变得渺小。在对话的空隙,时岑朝那里瞥去一眼。
信徒,少女,篝火。
将这一切组合起来后,只能说,类似于原始野蛮的宗教仪式。
但,就在遥遥注目之中,他忽然想到——
“开启和维系意识空间的能量,需要通感吞噬基因载体来获取。”
无论是进入沃瓦道斯与安德烈的意识空间,还是第一次开启同温戈的意识交流,都是以他和时明煦的血液作为基因载体实现的。如此看来,基因对意识空间的维系作用不言而喻。
电光石火之间,时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基因,对于这些维度未知的生物而言,是否意味着
意味着某种可被利用的能量呢?
时岑不知道的是,这一念头出现的霎那,平行世界的时明煦,也做出了同样的猜测。
研究员刚刚关上门,将漫天风雪阻隔在楼道间。
这点反抗聊胜于无,很快,“文珺”就受够了她的挣扎,将刀尖对准了她的小腹。
时岑沉默地收回目光,望向窗外堆叠的云层。
良久,他终于努力平复好情绪,尝试闭目。
——但,他没能同时明煦的意识相链接。
这意味着,对方极大概率仍处于昏迷之中他,还好吗?
时岑捏紧水杯,无法停止想念。
事实上,时明煦的情况的确比他要糟糕一些。
研究员先生倒在沙发上,他身体发颤,脸色苍白,仿若深陷梦魇。
52号已经尝试过各种方式,先是用掌垫踩爪子勾,后又用脑袋拱尾巴扫,直至它险些耗尽最后一丝耐心,用舌尖舔上时明煦鼻尖时,对方终于在细小倒刺的轻微疼痛感中醒来。
随即同52号大眼瞪小眼。
52号:“”
时明煦:“”
时明煦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52号倒先炸了毛,猫咪被他陡然间的睁眼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逃下沙发,在一路尖声叫骂间缩回了自己的小窝。
时明煦扶着脑袋坐起来,在傍晚微弱的光线中意识混沌,朦朦胧胧,直至去洗漱间洗了把脸、又为52号取来一只人造肉罐头后,才隐约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他与时岑,似乎正在雨林中等待178号完成对蛇群的引导。
然后呢?
一旦回忆,脑中的钝痛感就浮涌上来,思考像是被栓上锁链,在他尝试走进回廊时,脖颈间的链条就狠狠一拽,将他拖曳回来。
这种感觉,好熟悉。
一种熟悉感自荒芜凌乱中蔓生出来,时明煦已经能够意识到它是什么——伴随着大脑轻微的疼痛感,他被记忆的碎碴刺中,又被包裹进水雾中。
“小时。”
还是那个阶梯,是雨季的某一天,时明煦闻言抬眼,同立在阶上的安德烈四目相对。
灰蓝色眼睛的男孩沉默良久,继而轻轻开口。
“你不能和我一起离开。”
“如果执意要去,你会死的。”
第 54 章 万象
“既然找不到,那就接着找嘛,这种还没有结果的事情怎么就成悖论了?不是很懂那些科学家的脑子怎么长的老大?”索沛伸手到时明煦眼前晃晃,“你怎么又发呆。”
记忆场景消弭,时明煦迅速回神:“没事。”
“真的没事吗?”
——这次询问他的,是另一世界的时岑。
对方刚同唐·科尔文吃完午餐,唐博士负责清洗餐具,时岑就来到简易实验间,照看刚刚被安置好的55号。
他才刚刚带好无菌手套,就感受到对面的轻微剥离感。
他在回忆自己此前因178号撞击而丧失的记忆时,拥有类似的感觉。
时明煦猛然一怔——两次记忆断层的产生都与178号有关,那么他前段重要记忆的丢失,当真只是意外吗?
178号,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又拥有何种关乎时间的能力?
他忽然冷汗涔涔。
继而他立刻反应过来,想要通过闭目的方式,主动联系时岑。
很幸运的,他成功了。
就在感官互通的瞬间,时岑过快的心跳声被传递到自己这里,伴随而至的,是肌肉紧绷间后缓慢放松的感受
时岑应该,很担心他。
时明煦从这种牵挂间获得一些抗衡未知的勇气,他将毛巾挂回原处,刚想同对方进行信息互通,急促敲门声响了起来。
“小时,”时岑的声音沉倦,“先去开门吧。”
于是时明煦走过去,在拉开门时顺道看了一眼挂钟,现在是晚上七点十分。
而将脑袋转回后,唐·科尔文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时!”唐博士张臂就要给他一个拥抱,被时明煦灵活地侧身躲开,唐·科尔文扑了空,顺便撞进屋内。
“你好狠的心!”唐博士表情浮夸,将一个食盒放到桌上,指了指,“猜到你大概率没饭吃。喏,从集中食堂给你打包的——按照《乐园法案》,这叫好意施惠。”
唐博士眨眨眼,将自己的ID卡掏出来:“但如果你愿意为此支付感谢费,我也不会拒绝。”
唐·科尔文惯常插科打诨,全然不知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时岑:“”“嗯?尊敬的A级——你体会过生来就是实验体的滋味吗?”侍者一字一顿,“我,伯格·比约克,灯塔融合基因实验第113号实验体,亲口告诉你。”
“你现在要给我讲故事吗?”时岑没有被他轻易带入情绪中去,“可惜,我对刽子手和诈骗犯的故事没有兴趣。”
“你看,A等就是这样高高在上。”侍者靠近一点,挑衅道,“但你对她,并非毫无兴趣吧?”
他说着,指向篝火旁的苏珊娜。
大雪遮天,苏珊娜的背影模糊在烟灰色中,同时被寒冷与炎热两种气息威胁着。
尽管二者的终点,都最终通向死亡。
“队长,你猜猜是我的孩子们手快,还是你跑过去的动作更快?”侍者歪了歪脑袋,“只需要一下哦!轰!她被推到火堆里,就什么也不剩下啦。这个祭品没有了,我还能找下一个嘛。怎么样时岑,要试试看吗?”
他越说越兴奋,到了最后半句,就连语调也战栗起来。
“伯格·比约克,”时岑说,“你无药可救。”
“无可救药的不是我!”侍者因为这个词而恼怒起来、喊叫起来。
他身上属于文珺的逻辑与理性,也在这种巨大的情绪起伏下迅速被冲垮了——如果说前面的对话尚且有文博士的思维辐射,那么,接下来的内容,就全部是属于侍者的讲述了。
他抹了一把脸,将发间的白雪尽数拂去,问:“时岑,你知道内城有二十三个区吧?”
“1-4科研区,5-15生活区,16-20为物资流转区,21-22为军备区,”时岑说,“第23区为真空防护区域,用于间隔内外城区,并在遭遇重大入侵事故时开启隐形防护罩,以保全整个内城。”
防护罩耗能巨大、鲜少使用。它上次开启,还是为了抵御五十年前的灾厄。
“你不觉得突兀吗?别的功能区都有其实效,要么明确属于内城,要么明确属于外城。怎么就偏偏23区是个例外?”侍者睨向他,“因为那根本不是最初的23区。”
“不过短短五十年,真正的23区就被抹去了——你看时岑,人类最喜欢用遗忘抹除罪恶,这个物种就是这样卑劣。但他们的话又说得漂亮,反正只要为了人类未来,做什么都没问题。”
时岑看着他,淡淡道:“白日用于反对内外城分区的口号,不正是你所抨击的漂亮话吗?”
“那是因为我善于变通,并且懂得人心。”侍者冷笑一声,“跟这些伪善者打交道,当然用同样虚伪的法子最好——不过队长,我对你可是足够坦诚,对吧?”
时岑对此不置可否。
侍者于是垂眸,自顾自说下去:“真正的23区,现在应该已经不复存在。”
“毕竟自五十年前,神明的惩罚降临之后,就连融合基因实验都渐渐废止了。”侍者作评道,“人类还很会当缩头乌龟。”
“你听上去对23区很是熟悉。”时岑说,“那么,真正的23区用途为何?”
侍者听见这个问题,终于再度抬起眼来。
他通过文珺的眼睛,以纯粹伯格·比约克的意识,同时岑久违地对视。
继而,他开口。
“是智识,全称为‘智慧生命意识存在形式探索实验基地’。”伯格·比约克讥讽道,“当然咯,有种更加通俗的理解。”
“你可以叫它,跨物种基因融合人体实验室。”
伯格·比约克十一岁时,第一次被带入内城。
几天前,他第三十三次因为偷窃被抓,城防所士兵在移动黑市抓住自己时,他还很淡定,以为自己会像往常一样,在看守所关个十天半月就被放出来。
但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
那是一个瓢泼的雨天,雨线接天连幕,城防所的人一路拖着他出小巷,却不是往看守所去,他觉察到不对劲时,已经被塞入一辆陌生的军方车内,外城渐渐消失在重叠烟雨中。
时明煦感受到对方的不满,却意料之外的,从这种不满中获得一点微妙的开心。
于是他捏过那张ID卡,直接划了五倍贡献点过去。
唐博士大喜过望,立刻对他发表了一场挚友演说,当时明煦解决完晚餐后,他才终于支着脖子探过来:“时,自打咱俩认识以来,这还是你第二次主动请假缺勤。”
时明煦收拾餐具的动作停下了。
他在看向唐·科尔文的过程中,将自己在灯塔工作的五年迅速过了一遍,因而十分肯定——
今天是他自己第一次主动告假,没去上班。
他听见自己声音微微发颤:“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在方舟的时候啊,那会儿咱俩还是同班同学呢。”唐博士对52号产生了极大兴趣,他从时明煦的冰箱中取出一块冻干来,企图与坏脾气猫咪迅速拉近联系,并成功奏效。
唐·科尔文摸着52号柔软的背脊毛发:“嗯,有点太久远了我想想,大概是七年前?八年前?”
“那天好像是什么实验考试?哎呀!主要是你这种家伙,主动请假不来考试太反常了。”
“系主任起先去你家找人,没找着。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他又联系城防所找你,最后才在,才在”唐博士摸猫的手一顿,继而摇摇头,“真想不起了,反正应该是在某个犄角旮旯找到你的。”
他说完,专心致志地继续逗猫,完全没有注意到,时明煦已然面色古怪
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确定,在自己的记忆中,没有缺席过方舟的任何一次考核,也根本没有任何主动请假的经历。
在他的怔愣间,时岑福至心灵:“小时,还记得我们之前的那个推论吗?告诉你‘我必须要去’的人,很可能就是你在方舟学习期间遇见的某人。”
“他”时明煦连指尖都在发抖,心声惊疑,“可我我们不是预设,他应该就是安德烈吗?”
“小时,小时。”他的状态听得时岑心脏酸软,“你不要急,先深呼吸冷静下来。”
时岑在说话间闭目,短暂地接管了时明煦身体的掌控权,牵引着他,到沙发一隅坐下。
在陷入软垫中后,时明煦终于稍微缓和,他在同时岑微妙的体温共感间,艰声说:“时岑,你离开方舟太早,大概并不清楚——方舟的管控,同灯塔一样严苛。乐园极端重视科研人员培养,在方舟内部,从不允许外来人员随意进出。”
洛林声音发抖:“这是这不是索沛信的那个教吗?不对,好像又有一点、有一点点不一样。”
在她惊惶间,时明煦已经绕过藤椅上的尸体,他走到墙壁边,蹲身拾起那块最大的脱落墙皮,将布满血污与烛烟的面翻转过去。
继而,露出还算干净的另一面。但在指腹的摩挲间,它并不光滑,而是遍布凹凸不平的细密质感——这意味着,它被刻上字。
时明煦举起它凑近烛火,同另一世界的时岑一起,看清了这些小字。
“队长,你好心急哦,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见我吗?”
“那,要不要陪我玩个游戏?”
墙皮左下角,赫然是一幅卡通吐舌鬼脸的简笔画。
第 55 章 反击
在鬼脸下方,依旧是纤细潦草的“侍者”签名。除此之外,这块剥落墙皮上,再没有更多信息了。
时明煦很快继续蹲下,拾起另外几块掉落不久的,确认没有遗漏。
“这里人太多了。”时岑说,“小时,此前那张邀请函也来自万象制造城——这些都可以证明,它是白日组织在七十三区之外的另一集中距点。”
继而,更多身体的其余部分从内壁间显露出来,在瞳孔主人用力向前冲撞的同时,时岑的燃烧|弹已经上膛——很快,他发现没有这个必要
这只瞳孔,似乎并非巨型生物本身。
它属于一尾蛇,严格来说,是一条异变巨蟒,根据眼睛的大小看来,它起码有数十米长。
但此刻,它同几人间隔着壁障——那些富有弹性的内壁,强度介于琥珀与凝胶之间,它们仅仅裹缚住这条巨蟒,让它无法打破内壁,成功逃脱。
“如果你们真是在什么大型生物体内,”时明煦的心声逐渐变得稳定,“那么它同带走178号的巨型灰色怪物间,似乎有着类似的进食方式。”
“是。”时岑应声,“小时,这个巨大的生物,它不像是地球上此前已知的任意一种动植物,更像是多种生命的无序集合——而且吞没不意味着死亡。此前带走178号的灰色巨型生物,它的黏液尚且具有腐蚀性,但这只”
时岑瞥眼,看了看垂落季文柏身侧的两条蟒蛇。
它们的蛇鳞光滑规整,沾染那些透明黏液后,暂时没有发生任何特殊反应。
“它似乎无法腐蚀所侵吞的生物。”
这句话是直接说出口的,为了让季文柏与陈兴也暂时安定下来,后两者向时岑靠拢一点,继而,季文柏说:“时岑,我们得抓紧时间寻找出口。”
出路能在哪儿呢?人类于3.5维而言,或许就像沉睡中的、蕴含巨大能量的火山,一旦其有复苏之兆,就要及时应对,避免骤然失控所致的后果。
“基于这些猜想,人类之中原本应当是存在向上进化者的。”时岑思索片刻,“我们现在暂且无从得知,灾难本身是否由3.5维生物主动发起——但有一点几乎可以确定,人类虽然因本身脑结构的精密性,导致基因链断裂重组后进化概率极低,却绝不可能为零。”
“零星进化者,或许就被‘主序者’暗中处理掉,像祂们自灾厄间带走‘矿’那里,抹除掉人类向上突破的可能性,以从根源上阻断反抗。”
“也正因如此,”时明煦忽然忆起些什么,“在陷落地中签订契约那天,沃瓦道斯才说,你我‘将承背叛之苦’——原来如此!在祂的角度看来,我们选择活命,选择了亚瑟,就是选择背弃掉人类种族。”
矿同矿的使用者签订下契约,在意识体层面共享生命长度,除非维度跃迁失败,亦或是亚瑟陨落。
所以,原本仍旧在社会层面归属于人类的“矿石”,在此契约后,将与限制人类探索、利用人类基因的3.5维生物绑定在一起。
从客观事实层面上来看,背叛自签订契约伊始,就已经发生。
在他们付出生存与探索之代价时,真相已如吞天之鲸,蚕食掉两个人。
探寻真相的道路,真相本身的意义似乎同人类所心心念念渴盼的希望与出路,背道而驰。
在这个时刻,时明煦忽然想起沃瓦道斯再三尝试的劝阻,想起淡金色蝾螈于B-22号城市遗迹逃亡中的凝望,他被对方的悲悯困扰了这样久,终于在此刻隐约读懂一些。
曾经的178号,如今的沃瓦道斯,其身为四维生物,却拥有某些人类所特有的高级情感——这或许是因为祂同安德烈的意识体共存太久了。
但无论如何,那双铂金色竖瞳间流转的悲戚总能击中时明煦,彼此之间分明跨越物种,对方却像是在悼念什么故友。
亦或是,感慨于祂所窥见的、不容乐观的命运前路。
“文珺在沃瓦道斯的意识空间内,窥见了你我死亡的未来碎片。”时明煦犹豫片刻,没有向对方隐瞒,“时岑,四维中的时间可以像三维的长宽高那样被丈量——但我觉得这一探测过程应当并不轻松,也并非时刻都能够被四维生物感知到。”
“否则,每一刻选择的犹疑都可能引发一连串的蝴蝶效应,无穷无尽的未来将通往无穷无尽的结局,对时间本身的遥望也将失去意义。”
“我赞同。”时岑颔首,认可了对方的话,“小时,沃瓦道斯并非全知全能。只是,我们不知道祂究竟做到何种程度、拥有何种形式的力量。”
哪怕现在,他们已经闯入智识内部,同四维生物的切片残骸短暂接触,也并未招致沃瓦道斯的制止——如果对方果真可以自由穿梭于过去未来,甚至能够提早出现于此、守株待兔。
但眼下,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
“除此之外。时岑,我总觉得‘基因作为一种能量形式而存在’,这个观点实在有些简陋。”时明煦将有些散乱的狼尾重新扎好,“基因链结构本身,是一种特别微小、甚至无法被肉眼观测到的存在,其在相对时空间的移动与变化形式都很有限。”
“而能量是物质的时空分布可能产生变化的度量[1],人类历史上被开发利用的诸多能量——或许用‘能量差’来形容会更合适。静止状态之下,许多能量本身很难被充分利用。”
譬如黄金时代湖泊间静止的水流,其能够被利用的势能与压力能部分很有限,但瀑布的力量足以凿穿岩壁、激荡水雾,落差所致的运动带来了庞大的动能。又如涌流间的潮汐,或卷啸穿迭的强风。
当基因安静匍匐于体内时,其本身,应当很难被直接高效利用。
“小时,你觉得,基因链本身,也只是能量载体?”时岑想了想,“就像水是水能的能量载体一般。但根据矿与石的区分标准,基因能量本身并非单纯产生于断裂——否则,畸变程度最猛烈的F级,才最该是矿。”
时明煦沉思片刻:“这应该同那具用以融合的四维生物残骸切片密不可”
就在此刻。
在这一番怪诞荒唐的猜想间,佣兵率先意识到不对劲——雪混杂碎冰,砸到金属门框上,发出清凌凌的脆响,又迅速跌落至地面,融成孤独的微型湖泊,也像昆虫零星的复眼。
水滴在渗出轻微金属锈味的同时,也反射出一点淡金色的轮廓。
“沃瓦道斯。”时岑几乎与时明煦同时抬首,二人共同望向门口处。
铂金色竖瞳几乎占据了整个门框,沃瓦道斯庞大的身躯隐匿门外——祂应当是依靠某种暴力手段,彻底破坏掉智识外部的结构,才得以将庞大的身躯塞入建筑内部。
与此同时,空气变得稍稍稀薄,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处于凝聚之中。
一只高维生物,两个人类,以一种奇异的、来者不善的方式,聚首于方寸之间。
沃瓦道斯铂金色的瞳孔间倒映出人影,它并没有急于回应问候。
“小时,”时岑已经觉察出不妙,用心声低低呼唤对方,“你还好吗?”
“还行。”时明煦观察着沃瓦道斯的竖瞳,努力答话,“看样子,祂似乎不知道你我已经恢复通感——看来四维意识空间的私密性还是很好。”
但意识空间的私密性,似乎是此刻唯一的好消息了。
除这点之外,眼下形式着实不容乐观。
他们刚刚是从头顶的沼泽掉落下来,这里的光线黯淡,陈兴打开探照灯,几人的目光都汇聚到顶部——莫约有三米高,它黝黑微陷,甚至能够看见黏膜之上的泥沼层。
显然,原路返回是不可取的。
微弱的光线,从四周艰难透入,那只巨蟒仍在内壁中游走,它虎视眈眈,盯着众人。
没有方向,哪怕环顾好几圈,这里也瞧不见什么像出路的地方除了那个黑洞洞的圆形通道。
“它似乎是这只巨型生物的消化道。”时明煦说,“腐烂所致的腥味太浓了,里面肯定攒着不少尸体。安全起见,你们最好另寻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分散探路的季文柏就招呼其他人:“时岑,小陈!”
季文柏所在的位置,正是那个腥味浓烈的、黑洞洞的管道口。
“这里有骨块上,刻了字。”
三人一同蹲下,陈兴举着探照灯,围拢过去,他蹲身偏头间,轻轻念出声来。
“致,后来者。”
——致后来者
不要相信你所感知的一切!记住,要与直觉背道而驰!!
黑暗即光明,死亡即新
最后一个字已经模糊,无法辨认。
“黑暗即光明,死亡即新生?”时明煦咀嚼着这句话,“时岑,按这话的意思,你们就该往甬道里去。”
“字迹看起来很老了。”时岑伸手摸上去,在簌簌掉落的骨碎间,他望进洞口深处,“小时,你能闻见尸体腐烂的腥味吗?”
“当我闭眼时,我同你意志共体,你的五感被最大程度地传递给我。但这并不代表我彻底丧失对自己世界的感知。”时明煦一愣,他在客厅残余的食物气息间,明白了时岑话中未尽的意思。
“时岑,你是想说”
“小时,我没有把握这些刻字是否可信——但我们或许可以尝试验证它的真伪。”
他话还没说完,时岑已经在心声传递间闭上了眼睛。
五官骤然间被打散,一切都像是裹着沉入水中一般,变得微妙又朦胧,它完全是未曾体验过的、通感的全新层次。
自己与对方,都彻彻底底陷入黑暗,被笼罩于巨幕。
但这黑暗又并非完全不可知、不可测的虚无,在轻微的茫然与错愕中,时明煦感到自己被纳入某个难以描述的空间,这里没有一丁点光亮,但他能够感受到,时岑正与他共存。
他们对于外界的一切感知,在此刻,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共享——关于时岑世界的一切,被完全真实地传递给时明煦。
他隐约嗅到藤蔓、雨水与落木的气息。
可是,没有丝毫尸骸腐烂发出的腥臭。
——这意味着,他在时岑的闭目中,虽然对对方世界的感知也变得非常模糊,但可以完全避免受到致幻作用的干扰。
“我这边腐烂气息还在小时,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吗?”时岑笑了一下,“虽然我也不知道,这种方法是否真的可行。”
“你成功了。”时明煦仍觉得不可思议,他带着点虚恍,感受到自己对于世界的认知边界,再一次被打破。
时明煦解开湿淋淋的胸带,将它随意丢到桌上。
而侍者的声音发着抖,他似乎甚至忘记要保持愤怒:“你怎么知不!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时明煦神色如常,往卧室去。
他再度开口时,声音沉稳——那其中还夹杂着属于时岑的一部分,此时此刻,他们在维度的鸿沟间,牵起一道隐约共振的长线。
“你最好还能有别的筹码。”
“如果无法再打动我——那么你于我而言,已经毫无价值。”
第 56 章 隐秘
索沛回来时,天已经黑透。
夜雾笼罩整座乐园,雨势终于稍稍变小,积水已经彻底吞没掉一层,救生艇被迫拴在二楼楼道间。
回头遥望时,路灯有一半被淹没在水面以下,水上的部分也不再亮起,灯颈静立在暗色雨幕中,像黄金时代黑白照片里尼斯湖水怪的剪影。
一切都昏暝、幽暗,又单调。
惟有落雨,惟有风声。
“178进化出超高智慧,以至于拥有人类的情绪、学会人类的语言,除此之外,两个世界的178号间,也存在类似你我之间的这种联系——虽然我们现在尚且无法确定,祂们究竟是感官共享,还是意识互通的单纯共脑,又或者别什么的互通方式。”
“我更倾向于共脑,”时岑说,“两个世界178号的行动轨迹重合度太高了。祂们逃离乐园的具体时间、往东南沿海而去的初期逃亡路线,乃至于在西部荒漠出现的行为,都完全一致。”
“你说到这个,”时明煦将目光收回来,抱起困得脑袋点地的52号,将它放回窝内,“时岑,我总觉得178号在追逐物种的异常繁殖潮——祂往东南沿海逃去时,超小型软体正处于爆发高峰,而祂到达西部荒漠时,异变蚁群刚要开始新一轮繁殖。”
一个推断,伴随时明煦的言语,在时岑脑海中逐渐成型,又通过心声传递给时明煦。
“那祂的下一个目的地,就该是南方雨林。”伯格·比约克终于后知后觉地慌张起来,他一面奋力挣扎,一面大声叫嚷着放自己下车——当然,抗争的结果毫无悬念。
高大健壮的灰眼睛士兵轻易制服了他,他的ID卡也在动作间掉出,薄薄的一张卡,伯格·比约克真正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很轻易地掉到座椅缝隙间去了,甚至没有人注意到。
很快,车走军方通道,渐渐跨过真空隔离区,成功驶入内城。
内城同伯格·比约克此前认知到的世界截然不同,这里建筑整齐,一切井然有序。光轨和电车在高楼间按部就班地行进,像是血液流淌在血管里。
新奇劲儿还没过去,他就发现街边站岗的黑色制服越来越多——起先是每200米才有一位,但现在已经变成50米。密密麻麻的城防所士兵被抛在脑后,伯格·比约克艰难吞咽着口水,询问自己究竟会被带到哪里去。
而这次,押送他的士兵回答了他。
灰眼睛说:“去实现你的价值。”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但很快,伯格·比约克就懂得了这句话。
“所以目前正在对其进行基础教学。”被称之为博士的男性摆摆手,“现在先分批进行融合基因注射吧,做一遍初筛,三天后出现明显排异反应、未有任何融合反应或基因链断裂的,都直接放弃,不再继续实验。”
“博士,那,”女性犹豫间问,“放弃后该怎么安置?”
“怎么安置?”对方明显沉默片刻,“无价值实验体眼下项目资源紧张,保密程度又高。咱们没有太多成果,就只能先简要安置。”
中年男性低声道:“排异程度过高与基因链断裂者,实行人道主义安乐死;未产生任何融合反应者对其保密,必要时可以进行海马体清洗,经济补偿后送出智识。”
伯格·比约克心头剧震。如今看来,这姑且是最合理的一种解释。
——但。
“那么你身为‘矿’,矿在维度跃迁中的作用究竟是什么?”时岑在暴风雪间眯了眯眼,“做了五十年的矿,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
就在这个瞬间,伯格·比约克方才的怔愣迅速褪去,他竟然低低笑起来,声音发颤。笑声愈来愈大的同时,碎冰自穹顶砸落,苏珊娜连忙惊呼:“小心!”
时岑立刻闪身避开,就在这个空隙,他朝天空遥遥瞥去一眼。
已经不仅仅是暴风雪了。
碎冰自无数地方砸落,它们像冰,却远比寻常的冰块更加坚固,这应该属于温戈骨骼的一部分。
此外,狂风大作,流涌间像汪洋的浪潮,将碎冰飞雪卷得四散,就连地面也微微震颤起来,连带着建筑的惨缺口挤出呜咽,窗棂墙壁的摩擦间也发出“匡匡”响动。
——时明煦猛地一仰头。
“抱歉,外面天气太糟糕了。”研究员朝窗边走去一点,他才刚随城防所的人到医疗中心,来到文珺的病房探望,不过迈入一只脚的间隙,窗户已经被扑开,寒风灌进来,雪絮乱舞,碎冰四溅。
在关好窗、示意城防所的小李暂时出去后,他转向文珺:“珺姐,您好些了吗?”
文珺这才缓缓抬起眼,她有些茫怔的瞳孔缓慢聚焦,定格在时明煦身上。
半晌,文珺叹一口气,嗓音沙哑:“小时,你还是去了。”
“如果您指的是陷落地中心,”时明煦坐在病床边,为她削好一只苹果,“您也去了吧。”
文珺没有点头或摇头,她只木然接过时明煦递来的苹果,尝试咬了一口。
酸甜的汁水在口腔中迸溅。
他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谈话间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雨声也比刚刚小了一点。但伯格·比约克发了很久的呆,他盯着门缝间投入的微弱白光,想象自己的血液从逼仄的缝隙间漫出去。
侍者瞥去一眼,确认苏珊娜仍被死死押在篝火旁,才继续说:“时岑,他说了那种话,你以为我还能跑得掉吗?”
他忽然笑了一下:“不过,我确实应该谢谢他——要是没有这个蠢货,我怎么会熬过劫难、成功洗刷偷窃之罪,又被神选中?”
“你和安德烈还是一起进行了注射基因实验,但都没有明显融合反应。”时岑说,“生活重归平静,直至灾厄降临,沃瓦道斯同时带走了你们两个人。”
“是,神明投下了祂的注视。神迹降临后,我有幸同神明签订契约,去往‘序间’。”侍者说到这里,语气中染上狂热,“时岑!你知不知道,序间,它简直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奇迹那里才是最终的应许之地!”
“在序间,死亡荡然无存,我将获得真正的永生。”
“我也这样认为,”时明煦吐字清晰,“178号在出逃时,曾经受到超小型软体生物的集体啃食,在西部荒漠时,祂又主导了蚁群死亡漩涡的成型,再结合那个高度类似‘悲悯’的情绪——因此我认为,178号大概率对人类怀有善意。”
“祂还如此特殊时岑,我总觉得178号将成为揭开灾难本质的关键。”
“我明天同外派调查处联系,启程前往南方雨林。”时岑立刻应声,那种隐隐约约牵扯着时明煦身体的感觉也在顷刻间消失掉。
这意味着,时岑在自己世界的身体,动作起来。
很幸运的,他们意识上的联系依旧存在——并且在闭眼前,时明煦没有看见任何属于时岑世界的重影。
但当他闭目时,属于时岑的房间,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填满他此刻的世界。
这间房屋比起时明煦自己的,要小一些,但物品翻了不止一倍,橘黄色灯光照亮屋内,包括挂画、壁毯、枪支与各种黄金时代的东西。
满满当当,却又井然有序,给人温暖干净的感觉。
“时岑,”时明煦的视线随他一起,跨出卧室,又穿越客厅,“你很喜欢往家里买各种小玩意儿吗?”
“它们大多是我自城市遗迹带回的,”时岑微微一愣,随即笑起来,“黄金时代的人,很喜欢按照自己的偏好来精心设计房屋,他们将这视为生活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但在这个时代,尤其在乐园内城中,绝大多数居民都没有这种心思——他们的房屋统一分配,装饰风格也一模一样,超市中鲜少有特色家具提供,就连移动黑市,也仅被允许在外城范围内活动。
大多内城居民,都只会添置几件特色家用产品。至于常年待在灯塔的时明煦,更是除开52号相关用品外,全然没有特别之处。
同时岑的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时岑感受到他些许诧然的情绪,往洗漱间去的脚步一顿,伸手捞来一只小巧的金属玫瑰胸针,它看起来很老了,没有锈痕或污渍,时岑将它打理得很好。
“小时,喜欢吗?”
时明煦说:“嗯它很漂亮。”
“那等到相见时亲手送给你。”时岑摩挲着胸针,“虽然还不知道具体需要等待多久。”
“或许,”时明煦眼睫轻轻发颤,他睁眼,环臂中虚虚抱住自己的一只膝盖,轻轻地说,“但愿真的会有那一天。”
他睁开眼,就独面自己的房间——时明煦头一回觉得,家是如此空荡与无趣。
他此前大多时候,只将这里看成是睡觉场所,要是灯塔研究室能放床,说不定他十天半月都不会回来一趟。
对方的意识在短时间内迅速波动,时岑闭目间,能鲜明感受到那些情绪的纠葛犹豫,它们很快变得柔软,小心翼翼地探出一角。
而时明煦的心声,终于响起。
“要怎么帮?”研究员审慎地问,“像你上次对我那样吗?”
“可以。但不可以在浴室。”时岑补充道,“待太久了,索沛会起疑——小时,你洗好了吗?”
时明煦小小地“嗯”了一声。
“那就回房间去吧。”时岑的声音那样近,吐息像是咬在耳廓,“这次没有我,你要自己来。”
第 57 章 潮夜
时明煦没应声,他在忐忑间沉默良久,硬着头皮回到卧室。
时岑家的卧室空间不大,但物件数量远高于时明煦自己的。它们品类繁多,摆放却整洁有序,充盈着独属于家庭的温度。研究员打开灯后,看见墙壁上一幅彩色挂画。
是针叶林掩映下,房屋的一角——天光从屋顶缝隙间倾泻下来,驳光映在原木上,充满细小又真切的颗粒感,它看上去像是黄金时代的私人住宅。
时明煦原本的紧张局促,在注视它后渐渐平静。
“小时,喜欢这幅画?”时岑笑了一下,默许对方拖延时间,“这是我从城市遗迹带回来的。找到它的时候,玻璃框架已经碎得七七八八,但好在布料纺织品很耐放,清洗干净后,大致能恢复原样。”
时明煦知道这种牛腩汤需要炖很久,并且不容易失败,这正符合他的心意——如果时岑比他更早入睡,他就可以成功向对方证明,自己并非对做饭一窍不通。
才不需要时岑的教导。
怀着某些自己也没意识到的隐秘心思,时明煦回到家,再次来到料理台前,对照平板食谱,开始不甚熟练地处理牛肉。
机智的52号闻到食物气息,跛着脚从客厅一路跟来,用毛绒绒的大尾巴扫着时明煦的脚踝,意思是给它也来点。
谁会拒绝一只撒娇的52号呢?时明煦从料理台前蹲身下去,就在将小块生切牛肉放到小碟中时,一个清晰而熟悉的声音,从脑海中响起。
“小时,怎么还养了猫?”
时明煦的动作停滞当场。
他简直难以置信,在下意识喜悦的同时,又抬眼看了平板时间,现在才刚过九点。
于是到嘴边的话转了向,时明煦问:“你平时都睡这么早吗?”
“当然不,”时岑说,“只是刚刚同军方交代完情况,我在复盘今天的这些事,可总会不由自主想到你。”
“想着你,我就成功来到这里。”
时明煦打开水龙头,借冲洗番茄的水声掩盖微妙的异样情绪。
他小小声地开口,尝试通过回答第一个问题,来转移时岑的注意力:“52号是我的实验体,你可以自己看看平板。”
他潦草地擦擦手,又点开平板的蓝白色图标,翻到属于52号的那一页。
时岑没有阻止,但此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时明煦不知道自己的心跳声有没有传给时岑,他现在心脏跳得比平时快一点,完全不受他控制。
咚咚,咚咚。“打住。”时岑开口,成功制止住对方无休止境的埋怨,“城防所的通讯的确中断了,贸然外出太过危险。但索沛,这才几天没出野外,你的脑子呢?”
时岑说着,朝门口尚存的残冰瞥去一眼。
黑发棕皮的佣兵一拍脑门:“哎哟老大,我这不是一时糊”
“对不起先生,”沙珂自索沛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门是我封的,我原本想帮帮忙。”
她声音很轻,但成功制止住这场争吵。屋内安静一瞬后,苏珊娜揉揉她的脑袋:“门缝用毛巾去塞就好了,总要留一个逃生出口的。”
沙珂怯怯地点头。毕竟这个实验的本质,只是体外授精、胚胎移植进子宫进行初步发育、并于三月后取出,由“温室”培养至正常新生儿的成熟阶段。
按这种逻辑的话,时明煦所受到的重视程度,完全大于他本身的研究价值。
研究员从来没有探究过自己的实验报告,但就在此刻,他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也正在这时,亚瑟翻着触尖思索良久,在切掉那根吃毒蘑菇的坏触手、又扯出两条触手后,祂终于努力构思好回答。
“石头生来只能是石头,但矿并非生来就是矿。”亚瑟想了想,“矿只有在愿意选择‘序’,‘序’也愿意选择矿的情况下,才能成为真正的矿,是要连意识体都愿意才可以哦!否则矿就会被时间磨损,渐渐退化成石头,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祂说着,翡翠绿圆瞳转向陷落地,试图指给时明煦看:“嗯不久前,这里就来了一块质量中上的好矿。当时我还没有变成‘序’,就只能眼巴巴看着,温戈想跟她签订契约,她的身体答应了,可是意识体不愿意。”
“签订契约失败后,温戈就将她定格在这里,变成一块石头。但因为时间很短,她现在还有重新变回矿的可能性——咦?她人呢?”
亚瑟不可思议地来回流淌翻涌了好几遭,始终没有看见人。
祂生怕时明煦不相信,立刻解释道:“我几天前还见过她的!好矿,我没有骗人——哦哦对了!她跟你很像,你们说不定还认识呢!你要相信我呀!”
小家伙越说越委屈。
研究员却从其中捕捉到好些信息,他当即问:“哪里像?”
“嗯用你们社会的话来说,气、气质?”亚瑟迟疑片刻,“对!就是气质,你们说话都有点文绉绉的,但她看起来比你要大一点哦!”
“她头发刚及肩膀,衣服简洁,大约十天前来到这里。耳朵上有一对漂亮的、类似蝴蝶翅膀的东西。”时明煦直直盯着亚瑟,问,“对不对?”
“好聪明的矿!”亚瑟从不吝啬赞美,“对了,她看上去也很聪明。”
果真是文珺
原来两个世界的文博士,都选择单枪匹马,来到陷落地中心。
时明煦浸泡于莫名的难过怅然中,他望进这处雾珠浓郁的停滞之所,久久没有再出声。
竟然是这样。
就在这几句温柔的对话间,时岑已经兀自进了卧室——不久后,他从衣柜储物暗室内搬出某台黄黑色机器。
竟然是一台小型发电机。
“我去老大!”索沛几乎瞬间就蹿过来,“你从哪儿变出来的?这玩意儿早断货了吧!”
“几年前买的,一直用不上。”时岑声音冷淡,“撑十来天不是问题,索沛,你现在再去检查一遍门”
佣兵的话在此戛然而止。
下个瞬间,他猛然抬头,望向上方——
什么异象也没有。
发电机尚未使用,头顶的吊灯依旧安静而沉寂,室内封死了,一丝风也没有,呜咽都被堵在外面。
但,在刚刚的某个瞬间。
太奇怪了,这分明不是第一次感官互通,也并非第一次意识交流,可他想起清晨,自己的意识在时岑脑海中时,各项感官也随着时岑一同在触发,就像真的换了一具身体,只是他不拥有控制权而已。
那么,时岑现在也会是这样吗?
流水冲刷过时明煦手背,沿着指节向下流淌,又从指尖滴落,显出格外白皙的皮肤,和其下安静匍匐的、淡青色的静脉血管。
凉凉的触感中,夹杂一些似有若无的温热。
那应当就是属于时岑的体温。
时明煦低着头,眼睫微微发颤。
对方的体温比他更高一点,他早就知道,可眼下这种体温差异在水流中显得格外明显。
这不好,非常不好,因为体温差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时岑此刻,真真切切地存在,并且影响到他的言行,滋生许多莫名的情绪。
原来意识共存的感受,会如此微妙又敏感。
聪明如时明煦,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形。
真是奇怪,他在时岑的世界也待了那么久,对方怎么看上去丝毫不受影响?
时岑从头到尾,都彻彻底底地占据着身体主导权,难道
时明煦想到此处,猛然被直觉敲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妙。
下一秒,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时明煦搭在番茄上的指腹,忽然微微抬起,水流趁虚而入,再度濡湿了指腹。
他是被迫的。
时明煦呼吸愈发急促,近乎缭乱,他禁不住这种想象所带来的惊涛骇浪,简直要被彻底拍散了,只能哆嗦着蜷缩起来,将半张脸埋进被褥间,心声粘黏地唤:“时岑”
短短两个字,抖得这样厉害,对方无疑已经快要逼至极限。
时岑吐息也变得浑重,他喉结滚动间刚要开口,可下一刻,绝不该有的声音响起来。
“咚咚。”
有人在敲门。
很快,索沛大着嗓门询问:“老大,你睡了吗——你该不会睡这么早吧?”
第 58 章 水浪
时明煦紧握的手骤然松开,掌中水色淋漓,动作间上下两处都被风扫过,冷热更迭激得他筋骨酥麻,传递着低吟的心声。
他汗涔涔地浑身戒备,眼睫都被打湿掉,撩眼盯住卧室门,却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只敢心声颤抖地求助:“时岑”
“别怕。”时岑深吸一口气,被打断的滋味不好受,他耐着性子哄,“小时,别怕,他不会进来的。”
“会唔被听见。”时明煦僵在被褥里,平生头一遭体会到这种境况。
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淌,流过胸膛,又往更潮热的小腹去,渗进肌肉纹路中,化作浓稠的热气,再度往上涌,最终变为急促黏腻的呼吸。
对方说完这句话,径自转身跑开,消失于楼道间。
时岑蹙眉,没有追上去,他关上门回到屋内,借着客厅的灯光,看清刚刚对方塞给自己的东西。
这是一张小小的、烫金印刷的黑色硬纸片——似乎是邀请函一类的东西。
这种纸质制品,这样古老的印刷技术,在当今已经很少见。
纸片在他指间旋转了几圈,时岑将它细致打量一番,最终确定这东西只可能诞生于九十三区的万象制造城。
接着,他放下枪坐到桌前,将其打开。
——尊敬的时岑先生
诚邀您,于9月28日下午两点,至玛利亚广场的39号建筑301室小聚。
这并非恶作剧,而是神的旨意,事态十分紧急,请您务必到场。
时岑:“”
好中二。“我知道的。”时明煦应声,“时岑,他的挣扎已经很微”
可就在此刻。
头顶的灯丝忽然发出“啵”响,很快,灯丝贯通电流的声音密密匝匝浮现——紧接着,是窗外缆线炸裂后的滋啦声,间或夹杂电火的嚓响,时明煦猛地抬眼望向窗外,在明暗的交织间,落入晦暗苍白、雪雾弥漫的天地。
他在这个刹那意识到,电缆先是历经洪水浸泡、又遭冰封雪埋,已经再扛不住。
而迫在眉睫的,还有另一件事。
房间隔音再好,方才的动静也没法彻底瞒过索沛——对方也是个佣兵,此前没出来,大概是出于谨慎或避嫌。
可眼下却不同,房间不过几息就彻底陷入黑暗,随电缆一同断掉的是屋内供暖。客厅陷入幽暗后,寒气也自窗缝一点点渗透进来,时明煦已经预料到索沛房间门锁拧动的咔哒声。
“先把人拖到卧室去。”时岑说,“他没力气反抗了。绑好藏在暗室里——暗室在我衣柜门推开第二隔。小时,小心别撞到头。”
研究员已经捂着对方退至卧室旁,在关闭卧室门的霎那,他高悬跳动的心脏终于安定一点:“时岑,怎么还有暗室?”
卧室内寒风卷啸——冷雾全从刻意留下通风的小缝间涌进来,时明煦背对着窗在拖人,衣柜门还没有打开,厉风割在他后颈与耳廓。
“方便保存这些年里城市遗迹带回的物件,算半个储物间吧。”时岑顿了顿,提醒道,“小时,藏完人就赶紧将窗关好,这样的天气里很容易失温”
可就在下一秒,强风猝然撑开了窗,未能关好的门也被撞开,刚到客厅的索沛惊愕扭头——只看见同客厅一样空荡的卧室。
风将时岑的半卷被褥掀到地上,自门口处探出粗钝又凌乱的一角,索沛犹豫片刻,还是往时岑卧室的方向小心翼翼走去:“老大?你和文珺,你们是闹什么不愉快了吗?需要帮忙吗?”
他不是没有听见在风声间隙隐约听见争吵与磕碰声,但既然时岑没有叫他,他就最好装聋作哑。
但此刻,索沛没有得到回应。
黑发棕皮的佣兵说话间,已经走到那角被褥前,他俯身,帮老大把被子抱起,又在寂静中猛地打了个寒颤:“奇怪,窗怎么开了?”
他将被子重新堆回床上,再次环视了卧室——除了那床被卷落的被子外,墙上的挂画也被吹落一幅,此外再没有任何别的异样,就连衣柜门也关得很好。
那么,时岑和文珺到去哪里了?
总不可能是出门吧这样低的温度,出门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索沛忽然觉察出古怪,可卧室内的低温实在可怖,他在连打好几个喷嚏后,不得已哆嗦着先摸到窗边,用力阖上了窗户,隔绝开阴冷的雪雾。
而就在雾里。
雾包裹着时明煦与侍者,它如此浓稠,移动间像是糖浆的流涌——这种在生物体内的感受太明晰,时明煦经历过两次,上回在南方雨林时,温戈体内像迟暮的湖泊,而在此刻,这种半流体缠裹住他,完全隔绝掉外界的一切。
落雪,冰封,严霜,寒风,通通无法再视、无法再听。
他被封闭在半流体间。
冰天雪地中的高速移动没有让他觉出冷,研究员甚至感受到炎热——这种热度突兀又鲜明。
他不清楚它究竟是失温所致的错觉,还是真正的高温。
他只知道自己被裹挟着向远处,在完全不能感知外界的情况下。
凛风的呜咽变得愈发可怖,黑暗如潮汐一样漫漶进来,除却沃瓦道斯身前的一小块外,一切都逐渐看不清晰,就连光线与声音也似乎被吞噬掉,时明煦甚至有点站不住。
浑身的力气都在离去,连带着意识也一点点涣散起来。
他撑着实验台,扶住了额头——视线与神志模糊之间,时明煦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否还在发烧,只能发出孱弱的呼吸。
残余的氧气仍在持续被抽离。
时岑的情况也同样不容乐观。
佣兵比对方稍微好上一点,但也在空气的快速流逝间,被迫感觉到四肢的无力,他抵在实验操作台旁,只来得及晃一晃脑袋,就听到属于沃瓦道斯的、原野麦浪一般翻涌着的声波。
祂甚至贴心地使用了人类的语言。
声音在逐渐稀薄的空气介质中显得模糊,也因而变得很轻,时明煦与时岑需要被迫集中注意力,才可以勉强听清。
“你不应来到此处。”沃瓦道斯眼瞳流转,两个世界的人类就都被收入眼底。
祂说完后,沉默了一瞬:“那么,只能提前出发了。”
沃瓦道斯话说得没头没尾,时明煦摸了一把湿淋淋的眼睫,刚抬起眼要应声,忽然瞥见视野里一抹逐渐扩大范围的淡金色。
淡金色,随声波一起,成为某种近乎实质的秋日麦田,它迅速漫漶过来,快得二人根本来不及逃离,甚至来不及再同对方协商哪怕一句话。
根本无处可逃。
紧接着,两个人的瞳孔都渐渐涣散开来,身体则绵软无力地瘫倒下去,被彻底裹入淡金色间。
像亚瑟曾经带走他们一样,沃瓦道斯的躯体包裹着两个人,自残破的回廊间,往浩渺未知处去了。
伴随祂的离开,智识中心,巨大容器间的无数眼珠显出茫怔,碰撞内壁的动作也随之停歇。容器像重归寂静的深海——闯入者离开后,水母群就重归平静,重新享受起孤寂又漫长的死亡来。
它们已经这样度过了许多许多年。
而在不远处的二十二区,发电机带动之下,一切终于重新亮起——这会儿的城防所总部很安静,大部分士兵都在出外勤,忙于抢救伤员,亦或是接受求助。
直至走廊间军靴踏响,打破三层的岑寂,两种脚步声交错在一处,都显得急促。
“上校!”俞景快步跟随,拨弄着平板,“真的不需要向医疗中心报备吗?刚刚那种突如起来的晕厥虽然通讯器检测仪显示,我们的基因链稳定性没有出现异常,但毕竟事发突然,最好还是去查查吧。”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总部断电,人还在审讯室”兰斯蹙眉,他在答话间忽然顿住,看清了落在墙根的排气扇扇叶。
紧接着,走廊尽头的风雪随金色长芒一起灌进来,兰斯立刻跑起来,身后俞景打开审讯室房门后的惊呼才刚响起,上校就已经撑身仰首出去。
风掀翻了他的檐帽,亚麻色短发沾染霜雪。而在微微眯起的深蓝色眼眸中,映出一个模糊又庞大的轮廓——
淡金色离开智识,涌向破败的天穹,路过温戈残破的竖瞳。
苏珊娜同沙珂一起趴在窗边,看见深铅色穹顶间涌现的细碎金光,小姑娘好奇地歪歪脑袋,问:“姐姐,暴风雪快要过去了吗?”
“但愿吧。”苏珊娜揉揉她的脑袋,“无论如何,希望极端天气快点结束这种天气实在太难熬了。”
“不过,还好咱们有万能的老大。”索沛插入话题,将晚餐端上饭桌,“喏,土豆泥,趁热吃吧,留给老大的那份在锅里。”
他想到刚刚那个来传递消息的小姑娘,进而又想到这些天白日在外城搞出的一堆动静——他早知道有这个组织。
他们反对区别对待、主张取消内外城制度,擅长将十多岁的孩子拉出来充当煽动者与挡箭牌,但其后的策划者藏得很深,城防所至今未能掌握组织头目是谁。
时岑一直认为这是某种盲目愚昧的群体集会,他对这种事情向来没什么兴趣,遑论对方传来的邀请函完全在故弄玄虚。
他没空陪小孩玩过家家游戏,也不想和“白日”扯上什么关系。
于是他漫不经心地将两指扣拢,顺势要阖上,丢进垃圾桶中——
就在此刻。
纸张在角度变换中,在灯光恒定的笼罩下,折射出轻微不同的光影,那是一些笔尖走过后所留的压痕。
它意味着这邀请函上还存在其他隐藏信息。
时岑动作停顿,将它重新按在桌上展开,自抽屉间取出一只紫外线检测笔,照射中字迹很快浮现,小字密密麻麻,挤在一处。
语气也同上面正式又客套的官方邀请内容截然不同。
“别着急丢掉嘛先生,我又没有瞎开玩笑。如果你已经近距离接触过神,一定听过了‘到此为止’的警告,对不对?”
“放宽心,我可没打算阻止你继续查下去。相反,我这里一定会有你希望得到的线索,真的不来一趟吗?损失的人可是你哦,亲爱的队长。”
时岑眸色沉沉,继续看下去。
时岑沉默地思索,他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紧接着,平板震动了第三下。
这次也仅有短短几句话,但时岑瞳孔骤然紧缩,他握着平板,死死盯住了邮件。
“如果方便,请代我,去看看哥哥,远远一眼就好——虽然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另,请千万不要再,尝试窥探世界尽头。”
第 59 章 歧途
清晨六点,时明煦睁开眼。
他翻身坐起时听见狂风的卷啸,屋内温度已经很低,被褥一夜之间显现出单薄,雨珠密集地打在玻璃上,一切晦暗如昨日。
暴雨还没有停。
时明煦下了床,意识朦胧地往洗漱间去,在脱掉睡衣的同时,伸手往衣架勾去——但只摸到冰冷微潮的墙壁。
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自己如今,是在时岑的身体里,在另一个世界。
时岑捻着页边,心思活络——如果索沛奶奶遇到的这个小男孩,就是白日最初的成员之一,或者干脆就是创始者,那么他现在应该已经年逾六十。
“哇靠老大!”索沛跟着一块儿在看,“这么早就有‘白日’了吗?幸好我奶奶够机灵,没给忽悠进去!”
愤慨暂歇,记录还在继续,直至第一本翻完、在第二本中后部,记录再度发生变化。
乐园历121年3月23日
距离神的拯救已经整整十年。
仁慈的父,救我们脱离凶恶,赐予我们安宁、幸福,允许人世间的乐园存在,并派来侍者,引导我们免除罪恶。
众生生之平等——今日,侍者再度向我们传递神的旨意。
侍者。“老大,我真不是在传教”
索沛浑身发冷,他的牙齿已经开始咯咯作响,像是被迫直面某种难以难说的巨大恐惧。
他盯着时岑,如同落水之人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开口中已经带上哭腔:“我原本也就当个故事听听,但老大,今天发生的事,跟奶奶说的简直一模一样!完蛋了,我们都会死的!”
这个大个子落泪的样子有些滑稽,他抹了把鼻涕,断断续续地低声道:“人类,是被神抛弃的物种。你,我,我们终将,终将走向灭亡,或许就在明”
“索沛!”时岑开口的声音很严厉,他打断索沛的呢喃,“你已经丧失理智了。”
“理智是这个时代最没用的东西!”索沛终于没有忍住,嘴唇嗫嚅,语调激昂,“老大,你这样的人不会理解的!你生来就是A等,不用时时刻刻面临基因链烈性畸变的死亡威胁,可我只有E等,每天睡前都不知道能不能再醒过来!”
他喘口气,又继续哭起来:“我要理智有什么用?理智能让我多活一天吗?理智能帮我带回贡献点吗?现在就连灾厄也要重现,大家都得一起玩儿完——之前那么拼命地找物资换贡献点,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狠狠地砸向杯子,碎屑四溅:“这就是个操蛋的时代!”
“178号根本没有说出‘不可越过’这半句,索沛,它是你自己脑补的。”时岑皱眉,偏头避过可怜杯子的残渣,声音很稳,“别自己吓自己——你觉得墨西哥钝口螈也信教吗?”
就在这句话后,时岑的意识中,传来很轻很轻的笑声。
它十分短促,但已经足够向时岑传达时明煦的心情——对方总算从可怖而荒诞的猜想中解脱出来。
时岑眉头随之舒展。
他下意识呼唤对方:“小时。”
可是,没有回应。
他们之间的联系,像被风吹散的晨雾那样,迅速消弭掉了。它是这样的捉摸不定、来去匆匆。
——与此同时,另一时空。
时明煦在自己的世界睁眼,看见熟悉的病房,杜嘉与俞景立在床边,兰斯不见踪影。
“博士,您终于醒了。”俞景将视线从平板上移开,“上校公务缠身,无法久留,只能由我来看护您。请您放心,我已经通知灯塔事务管理中心,为您请假。”
杜嘉走过来,轻车熟路地摘下时明煦的通讯器,叹了口气:“博士,您都快成常客了——这次也是一样,身体数据没有任何异常,基因链强度也依旧牢固,但您一直昏迷到现在才醒。”
“添麻烦了。”时明煦点头,接回自己的通讯器,又转向俞景,“俞景,联系外派调查团,告诉他们西部荒漠,B-110号城市遗迹附近的蚁群需要尽快消灭,它们可能异变出了更强的生育能力。”
“博士,您怎么知道?”俞景不可思议地抬头,“今天凌晨,灯塔方面给出样本数据检测结果,生育能力大幅增强这点,同您所说的一模一样。”
“军方已经紧急派遣直升机前锋队去往B-110号城市遗迹,空投镁热弹击杀蚁后,但在清晨五点抵达后发现”俞景艰难地咽了一下唾沫,“那些巨蚁,正绕着蚁后旋转,形成一个无法逃离的死亡旋涡。”
时明煦心下剧震。
也就是说,两个世界的178号,行动轨迹与所做之事,几乎是完全重叠的。
祂们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联系,会类似于自己与时岑的情况,甚至更强吗?
时岑瞳孔骤然紧缩。
侍者的名字,竟然也如此早就出现了。
那么它本身,会是一个代代相传的称号吗——如果真是这样,就可以解释邀请函中活泼的语言风格,对方或许刚刚从上一任侍者那里,了解到关于灾厄的部分真相。
一时思绪万千,但日记还没有结束,时岑只好继续翻看下去。
没想到不久后,就有新线索出现。
乐园历121年3月28日
老天!竟然是那个孩子!
他不仅没有死在冬天,还成功当上了侍者!
这一定是神的旨意!那孩子——现在是尊敬的侍者,说自己从“永恒的应许之地”回到这里,那他无疑就是拯救者!
侍者不朽!白日不朽!
“我天!”索沛火烧屁股般蹦起来,哆哆嗦嗦地指着笔记本,“老大!我发誓,我我我我我从不知道奶奶也加入过白日啊!从我记事开始她神志就不大清醒了,年纪大了嘛她肯定是被骗的!”
时岑没搭理他的咋咋呼呼,他在这一篇后屏息凝神,一口气看到了最后——但后续的记录又回归到日常琐事,并且直至最终结束,都没有再出现任何有关“白日”或“侍者”的记录。
“还有第三本吗?”
时岑望向索沛,后者缩着脖子坐回来:“或许有?我之后再找找,但老大我刚接了个三位数的悬赏任务”
“现在就回去找,”时岑摸过自己的ID卡,给索沛划了四位数的贡献点过去,“别惦记你那悬赏任务了。”
黑发棕皮的雇佣兵见贡献点眼开,立刻往门口蹿去:“得嘞!”
他重重的脚步声飞速远去,时岑在逐渐寂静的长夜中沉默片刻,继而取出平板,记录下几个词语。
灾厄,侍者,白日,永恒的应许之地。
前三者都相对好理解——现在看来,索沛奶奶以及“白日”组织,都将灾厄中的巨型白色生物视作教义中的某种神明,企图用神学观点对其进行定性,侍者则因为其本身的某种独特经历,被视为神的使者。
怎么看怎么像一场宗教神学活动。
但今晚来信的这位“侍者”,又宣称自己知晓灾厄中失踪者的去处——这条线索,可是同安德烈紧密相关的。
时岑脑海中骤然闪过时明煦记忆碎片里的雨林,那处安德烈想让他看的地方,它没有风声,晨露饱满,丛林凝固。
没有风声,凝固,凝固永恒。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起安德烈骸骨上所呈现的年龄静止,想到那些被膨胀后消弭的时间,继而他指腹迅速划过屏幕,从“永恒的应许之地”那里,拉出一道长线,随之标注。
又啜了第二口。
而在索沛看不见的地方,时明煦在楼道间急步奔行,与此同时,他没有就此放过时岑:“你伤究竟怎么弄的?昨晚到底去哪儿了?”
“小时,怎么这么执着?”时岑终于无奈地笑了一下,“昨晚我趁洪水,偷偷潜入了方舟。”
时岑说完,将平板向后再滑了一页。
半透明的荧光屏上,赫然浮现出第四封邮件的内容:
“如果你实在坚持。我在方舟十三层19室为你留下了一点东西。但愿能够帮助你,最终活下来。”
第 60 章 迷迭
时明煦的脚步慢下来。
洪水已经席卷至二层,即将舔舐到三楼,那些浊浪拍打在墙壁上,在幽深潮湿的楼道间,他看见藤蔓翻涌于水面,像潜行的蟒。
接着,他有点生疏地给微型镁热弹上膛,朝水面较远处扣动扳机,白光瞬时倾泻,热浪与植株残骸四溅,几截骨殖也被拍到墙上。
时明煦深吸一口气,问:“你找到了什么?”
“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你先上救生艇,抓紧时间赶过去。”时岑终于得空坐下,将染血又湿透的衣服换下,“小时,现在内城积水也已经超过四米。昨天上午那会儿,方舟就紧急疏散在校学生,宣布停课。”
昨夜风雨如晦,冰雹声也成为船行时天然的遮掩,城防所平素站岗的士兵撤去,区域外监控因节约电力而暂时关闭。时岑得以凭借积水区成功进入二层,沿黢黑的楼道,穿行在复杂的蜂巢状建筑之中。
而与此同时,另一世界。
时岑自睡梦中醒来,却并非出于自发。
他右耳通讯器才刚刚震动,时岑就已经抬指摁上,在短暂沉默后,对面传来一个陌生而沉闷的声音,明显使用了处理器。
“嗨,队长——邀请提前,开不开心呀?”
时岑残存的那点困劲儿立即烟消云散,他在翻身坐起间,听见对方继续说。
“想问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神已经提前降下惩罚。”侍者咯咯笑起来,他言语活泼,变声器下的声音却沉闷,对比间显得吊诡。
“正因你们划分内外城——人人生之平等,高贵的内城人却比外城人更平等[1]。”
侍者哼着小调,沉闷的声音激起回音,遥映磅礴落雨——时岑听出来了,他应当处于空旷高层顶的室内空间。
这种类似的高顶建筑,教堂就很符合,而最近的教堂,正位于玛利亚广场附近。
他一边蹬靴穿衣,一边取枪出卧室门,同时稳住对方,顺应侍者的话提问:“神降下了怎样的惩罚?”
“惩罚你们的私欲,谴责你们的无知——洪水将洗净一切,毁灭罪恶的活物。”
侍者说着,打了个响指。
与此同时,通感携微弱的神经电贯穿全身,时岑随即感受到时明煦的意识,对方气息不稳,明显有些慌乱。
但他来不及出声询问了。
因为下一刻,通讯器那头传来窸窣响动,人声水潮般流汇,聚拢起来,变声器被摘下,传来少年少女稚嫩的和声咏唱[2]。
“洪水泛滥之时,耶和华坐着为王。
耶和华坐着为王,直到永远。”
音调陡然转向高昂,在隐约共鸣的回声中,通感也霎时鲜明——时明煦闭上眼,两个意识跨越时空限制,以一种不可思议、超乎想象的方式,依偎在一处。
“庇佑天地、拯救我们脱离罪恶,又时时与我们同在的主啊。
赞美你,因你施舍给我们一切的恩典。”
有人声嘶力竭,咳嗽间声音散乱,时岑还听见一点杂音,是“断裂”“死掉”之类的小声惊叹,但很快有人出面抚平骚动,孩童们的声音重新清澈响亮起来。
“主啊,你是坐着为王的神。”
“即便洪水泛滥要漫过我们,你仍坐着为王。
你必拯救我们脱离危险,赐予平安与康健!”
“哗——!”
就在这句之后,在时岑拧开门锁的瞬间,通讯器那头骤然传来沉闷巨响——浪涛冲毁陈年建筑,从五彩斑斓的碎窗间涌入,无数生命被卷入水流,连惨叫声也没有发出。
就这样,就这样消弭于尘世。
惟有回声微弱,渗入卷涌中的浊流。
嘘,它仍在说
时明煦尝试集中意志,他努力尝试调度对方的肢体神经,并在专注中很快沉下心来,像在对待自己的某些微观实验。
还是不行,但似乎只差一点点了。
时明煦全神贯注,常年的科研生活使他极富耐心,并且鲜少因失败恼怒——以至于,他忘记了这件事压根儿不是什么研究课题,它本身就充满了主动的暧昧。
有时过分耐心,也不是什么好事。
比如现在,时岑在对方一次次的尝试间,感受到指尖隐约的牵引感——虽然仍然不足以拉动他,但他不介意配合对方。
于是他控制力度,很轻微地屈指。
“时岑!”对方饱含欣悦的声音立刻传来,“我好像成功了!你刚刚没有动作吧?”
“嗯,”时岑说,“当然没有。”
随后,那种纤细如菌丝一般的牵引感再度浮现,时岑安静地配合,佯装自己的一切动作,都是时明煦的功劳。
指节弯曲,在胸带间轻旋着勾扯,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摸到系扣,虽然动作生涩,但很努力在解开。
终于,在时岑感受到对方意识轻颤、指尖隐约发抖时,这根被人为绑紧的胸带总算散开,湿透的衬衣褶皱也微微舒展,时明煦听上去如释重负:“解开了。”
他重新睁眼,后知后觉地发现耳廓有点发烫,额上也冒出点虚汗——或许是因为,控制时岑的身体对他而言,的确不是一件轻松事。
时岑心声柔软,礼貌致谢。
他见好就收,似乎真的别无所图。继而他很快完成剩余步骤,就在将衣物尽数丢进脏衣篓、粗略换上浴袍时,右耳的通讯器亮起微芒。
时岑走向客厅,从包里摸出平板后接通。
“老大!”索沛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你看看平板!”
时岑已经打开平板界面——索沛的邮件就在几秒前到达,是一叠被压缩打包的图片。
“先说日记?我倒是新找到小半本,但是不怎么连得上。”索沛说,“上本断在121年,但是这半本是从127年开始的,我找个遍家里也没有,应该是弄丢或者掉页了总之你先看看,我把页数都拍过来了。”
发过来的照片不多,索沛奶奶的日记依旧集中于日常琐事,时岑一一看过去,在浏览中感受到链接的增强。
时明煦再度捉住猫咪,替它剪完指甲后,就加入时岑的进程。
“我没仔细看啊,我就拍个照。”索沛那头应当是在搬运东西,重物落地声不时响起,他抹着汗,终于低低骂了句脏话。
“雨再下下去家要没了!怎么办老大,要是没地儿待你可要收留我啊!”他悲鸣一声,试图展示自己的用处,“啊差点忘了!教堂那些照片我都看过了,没啥问题——就是壁画都雾蒙蒙的,没人清扫卫生吗?”
“壁画大多在四周与天花板,”时岑一页页翻看照片,“就算没人打扫,也不该覆盖太多灰尘。”
“那应该是故意的,”索沛耸耸肩,“色调太暗了,或许是教义略微不同,也可能是拍摄光线问题。反正我们不会用这种雾蒙蒙的颜色——但绘画内容又跟我们一样,感觉像是什么奇怪分支不过都白日了,发生什么都正常啦。”
“色调太暗?雾蒙蒙的?”时明煦反应过来,“时岑,那应当可以佐证我们的猜想——朦胧暗沉的色调,就意味着白色生物。祂被视作白日具象化的神明,因而无所不在。”
他骤然想起电梯中那两位科学家的谈话,立刻回过神来,同时岑进行共享。
如果白日所俸之神就是五十年前制止灾厄的巨型白色生物,这场蹊跷的暴雨,侍者所谓的神罚,分明正相互佐证着一个事实——
乐园上方压根儿不是什么积雨云,就是祂,是白色生物本身。
正是祂引发暴雨、招致灾秧。
与此同时,时岑也在零碎模糊的笔记间,寻找到一份有效记录。
乐园历128年3月21日
灾厄已经过去18年,我们没有忘记忏悔。
侍者,他的确是神明在人间的化身!今日,他摘取斗篷,带领我们一起祷告时,我再次看见他的真容——亲爱的主啊,我的皱纹早已爬上眼角,可他仍旧同十七年前别无二致。
他青春永驻,得以在祢的赐福下,摆脱基因链的诅咒,获得永恒。
舞蹈中的孩子们,像是看不见他一样,没有一人对此做出反应,遑论出手阻止。
但就在前行之中,时明煦忽然想到——
沙珂呢?
那个小大人一样、会记得让奶奶按时吃药,警惕又聪明的八岁小姑娘,她到哪里去了?
时明煦骇然回头,望向白袍尽数濡湿、却仍舞蹈着的人群——他在人影的晃动间,隐约瞧见了一个小小的、瘫坐于舞圈中央的身影。
上次见面时尚且蓬松的棕色长发已经湿透,胡乱贴在脸侧,沙珂脑袋低垂下去,她似乎也陷入沉睡或昏迷,那双眸色浅淡又机灵的眼睛阖上,面颊蜿蜒流淌过雨水。
就在此刻。
楼道的阴影间,缓缓挪移出一团黑色阴影,宽大的斗篷没有沾染风雨,而斗篷下的人主动开口,听上去不过十二三岁。
他语调轻快,显然已经将昨夜的颓唐一扫而尽。
“嗨队长,很高兴见到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