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吃完两瓶子药之后, 红枣去给耿清宁磕头,她跪在院子里,一旁的土豆苗历经的寒冬和春日, 现下已经结出小小的果子, 还有个别爆开,露出里头白色的籽。
不远处有几个不入等的小丫头正在窃窃私语, 风将声音吹到人的耳边。
“真不知羞, 要是我早就一头碰死了”。
“谁说不是呢,就这还有脸来给主子磕头, 还嫌不够惹人烦呐”。
“主子性子真好,若是放在别处, 早就打死了事,以前宋格格院子里的那个谁,就是在二门那里打死的那个……”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 那个肉都打进凳子里了, 啧啧啧, 害得我好些天都没吃肉”。
“你们不要命了?快住嘴罢,那个院子你们还提起做甚?”
红枣恍若未闻,她盯着地里看了一会, 兰院果真是处处都好, 就连土豆都是这般枝繁叶茂的, 想必主子想种的东西很快就能成了罢。
葡萄从内室里转出来, “主子说不必磕头谢恩了,快家去罢”。
红枣眼眶一热, 似有清水从鼻中流出,她深吸两口气, 对着房门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头。
葡萄束着手站在一旁,都是咎由自取,何必再惺惺作态。
红枣抹了一把脸,又对一旁的葡萄深深一福,“葡萄姐姐,能不能将这土豆结的果子给我一个,也算是留个念想”。
出府的丫头多有主子的恩典和赏赐,若是空手而归,莫消人说,旁人便知这是遭主子厌弃,被撵出府的。
葡萄家中世代包衣,对这之后会发生的事儿再清楚不过,她板着脸拽了两个果子下来塞进红枣手中,“这点子事儿我还是能做主的,莫纠缠了,且去罢”。
*
等天气真正热起来的时候,耿清宁终于出了月子。
徐嬷嬷赞这孩子生的时候好,不冷不热的正是时候,不会像冬日生的孩子包得太多,学翻身比旁人慢一截,也不会夏日炎炎,孩子的屁股沟都被腌得通红。
耿清宁也感叹时候刚刚好,眼下水果渐多不说,早晚天气微凉,她在院子里走、跳、跑都很适宜。
没错,减肥的事又被重新提上日程。
耿清宁看着镜子里微胖的自己,宫女的夸赞她听着都觉得燥的慌,旁的不说,新做的夏衫都明显比去年这个时候大了一号,原来是M码的话现在最起码是个L。
孩子生的太密确实不好恢复,问题是这个时候也没有太好的避孕措施,耿清宁一想到这个就头大,但若说将四爷推给别人,她心里头不愿意,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她不会没事给自己找不自在。
葡萄捧着一盏荷叶茶放在一旁的案上,“主子,您要不要歇一歇?”
自从主子出月子后,就又开始做这种奇怪的动作,甚至连膳食都点的少了,喝的茶也变成这种所谓的‘清肠’茶,她们做下人的也不是没劝过,但这些年主子积威甚重,只一个眼神她们就不敢再劝,只能任由主子随着性子来。
若是四爷能劝上两句就好了,葡萄心中暗想,只是主子爷也忙得不可开交,据说连前院书房都好些日子没回了,侧福晋大婚的事儿都是福晋与内务府一道操办。
一想到这,葡萄就愁得直打转,每日早上起身的时候,枕头都是一绺绺头发,簪子都快挽不住头发了。
耿清宁做完一整套仰卧起坐,又将徐嬷嬷叫进来,仰卧起坐虽然有些伤脊椎,但瘦腰最快,再配上徐嬷嬷的按摩手法,她肚子已经比刚生完孩子的时候紧了一圈。
胖一点没什么,松垮垮的就有些难看了,况且,谁不想更美一点,自己看着也更赏心悦目。
葡萄见主子忙活完整套流程,问道,“外头天气怪热的,主子要不要叫出戏,或是把那个说书的女先生喊来?”
自从上回耿清宁赏了说书人之后,那人就一直被养在府里,虽说‘广播剧’没有看电视、电影过瘾,但消磨时光当真是不错的选择。
耿清宁点点头,拿起一旁的荷叶茶慢慢啜起来,荷叶茶清香刮油,喝得人嘴巴寡淡无味,她吩咐道,“再去膳房叫一份糟鹅掌、糟鸭信,都摆在外头的亭子里头”。
鸭脖、鸭爪这些东西都是看电视的标配,而且吃点咸津津的东西哄哄嘴巴,中午就不必再叫膳,正好减肥。
她本想过午不食的,但一来是陪着孩子们用,二来是防着四爷回来,又说她胡闹。
葡萄利落的应下来,一面叫白梨去收拾亭子,一面又吩咐小太监去喊人,她这边将将忙活好,就听小贵子过来道,“几位格格都来了,在外头候着呢”。
传话并不是小贵子的活计,只是他整日在院子里遛猫逗狗的,无论见到什么事都想跑跑腿儿,就怕主子见不到他的人,把他给忘喽。
葡萄手一抖,几乎端不住盘子,“哪几位?”
小贵子挤眉弄眼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在”。
院外,武格格心中直打鼓,初夏的太阳晒得人胆颤,不消片刻,她只觉得自个儿的腿在抖。
可她也不能不来,四爷之前说过不许打扰耿格格,可眼下耿格格已经出了月子,她是小的,理应来拜见,再说了,年侧福晋这几日就要入府,论先来后到,她也理应先给耿格格请安。
幸好,这些日子没白奉承,今日有钮祜禄格格与乌雅格格陪着她,若是独她自己站在这儿,怕是这一会都吃不消。
钮祜禄格格陪着站这一会儿,不知是晒得还是羞的,脸上渐渐涨红,她悄无声息的咬着后槽牙,手中的帕子也被揉得皱成一团。
明明是一同进府的。
钮祜禄格格缓缓运了两口气,悄悄将身子挺得更直些。
屋内,耿清宁换下自制的‘瑜伽服’,打算穿套宽松些家常袍子,反正也没有外人,厚重的大衣裳就不必上身,麻烦还不自在。
葡萄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端了一碗甜酥酪小心翼翼的放在耿清宁手边,希望这碗甜食会有些用处。
耿清宁正在妆匣里挑簪子。
管妆发的小桃被吩咐去整理五阿哥满月时收的礼,并负责把里头适用的首饰给挑出来,是以这会子她便亲自动手。
妆匣里琳琅满目,耿清宁一眼就挑中那支金镶珍珠簪,这是广西的合浦珠,指腹大小的珍珠流光溢彩,铜镜中也能看到它的光芒。
她随手将用簪子将头发挽起,只是她甚少做这种活计,竟一不小心扎到头皮,失手将簪子掉落在地。
葡萄一激灵,几乎从原地跳起来。
耿清宁看着好笑,“怎么就吓成这样”,她打趣道,“莫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葡萄扑通一声跪下,捡起簪子捧到耿清宁面前,“都是奴婢的错,主子您千万别动气”。
只是,肚子里反复斟酌的话仍然难以从舌尖吐出,她只能闭眼埋首趴下,“之前您怀孕的时候,主子爷交代不让跟您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耿清宁一怔,能叫四爷交代的想必不是小事,葡萄又是这副下破了胆子的模样,她心中一沉,看见刚才落地的珍珠簪子上有几道暗暗的划痕,看着并不起眼,上手触摸时却不再圆润。
葡萄继续说道,“去年颁金节的时候,娘娘赏的武格格被抬进府里了”。
还有年侧福晋……
葡萄心中犹豫极了,不知道该不该趁这个机会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
瞒也瞒不住,说也不敢说。
耿清宁默默的发呆,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只知道消化这个消息比她想象的要难,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见葡萄还跪在她脚边,便拍了拍她的肩膀,温言道,“快起来罢,不必这样”。
这又不是葡萄的错。
这也不是四爷的错。
放在这个时代,应当是她的错处才是。
葡萄抬头看耿清宁,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一股子心酸,她低着头小声道,“武格格、钮祜禄格格和乌雅格格都在外头,说是给您请安”。
耿清宁将金镶珍珠簪插回发间,看着镜子里微笑的自己,“那就请进来罢”,她站起身把手递给葡萄,院内亭中的说书先生可不能浪费了。
三位格格一路顶着太阳进来,引路的宫女一个眼色,她们的宫女就鹌鹑般立在门口的茶房,不敢上前一步。
不过是个引路的小丫头而已,竟这般张狂,武格格刚要变脸,只见一向嘴上不饶人的乌雅格格紧紧的闭着嘴,一个字也不敢说。
武格格缓缓的吐出这口气,学着二人的模样低眉顺眼的往前走,直至被引到一个亭子处。
太阳很高,她只能眯着眼瞧,只见亭子四面都围了纱,这纱看着清透极了,既能穿过风,还晒不着人,太阳照在上头,如同天边的晚霞一般绚烂,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江南的贡品——霞影纱。
她去年过生日的时候也得了一匹,那是阿玛费了好大劲才为她求的生辰礼,当时闺中的小姐妹都羡慕极了,只是没想到,这种金贵的东西在兰院里头竟只配做围帐来用。
兰院竟奢侈至此。
第 142 章
纱帘被下人轻轻撩开, 武格格站在台阶下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看。
从缝隙中,她先看见桌上摆着四干果、四鲜果、四茶点,两碟酸咸, 还有一壶茶正在小炉子上冒着热气, 与其相对的是角落里的两盆冰,散发着丝丝寒意。
一个身穿莲花纹黛青色旗袍的人坐在亭子中央, 她的脸庞比上好的白瓷还要白嫩细致, 眼睛如秋水一般,望向人的时候还泛起点点涟漪。
样貌上桃羞杏让, 但亭中人眼神扫过之时,武格格觉得自个儿的心口砰砰直跳, 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许是太阳太过刺眼,也或是簪子的光彩晃人心,武格格垂头避开锋芒,低眉顺眼的深蹲下去。
成年人的世界里容不得半分软弱, 耿清宁这会子早已平静下来, 她扯出微笑还了半礼, 又客气的让座让茶。
说白了,这一切与她们也没有干系。
几人分主宾坐下,短暂的沉默突然让耿清宁想去现代她曾经围观过别人抓奸, 正房涕泪交加, 小三鼻青脸肿, 她当时就很疑惑, 明明这件事的关键在于那个男人,为何是女子在其中沉沦。
耿清宁捏了一个荷花芋头酥在手中, 她懒洋洋的递给葡萄一个眼神,亭外的说书先生就拍了惊堂木。
此刻她虽摆不出好脸色, 但也不必迁怒于人,更何况其中还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当然,道理她都懂,只是仍不想做这些无谓的应酬,正好,听完这场戏就能端茶送客。
见耿清宁如此,其余几人也不是那般无眼色之人,都透过纱帘往外看。
说书人对耿清宁的喜好也能摸出三分,记得有一回说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本儿,说到金玉奴在众人的劝说下与丈夫言归于好时,这位主子的脸色都变了,当日没有赏赐不说,连续一个月都没再叫人来说书。
耿清宁确实不喜欢那个,被资助的丈夫贵显后背信弃义也就罢了,还谋财害命,将那金玉奴推入河水之中。
因着话本得名字‘棒打薄情郎’她好不容易坚持到最后,就打算看金玉奴如何报复这种薄情寡义之人的,没想到却是一个大团圆结局,听着就让人生理不适。
相比之下,今日这个就有意思多的,一个穷书生坐船时遇见一位戴金手镯的娇俏姑娘,二人船上你侬我侬,船靠岸后女孩告诉书生她是某大户人家的女孩儿,书生事后上门并描述了金手镯的样式,但那家的人否认小姐出过门,还把书生带进后厨,里面新买的一头乳猪耳朵上挂着一枚金环,正是描述的手镯模样。
耿清宁听的目瞪口呆,香艳的爱情故事竟然变成了聊斋志异。
一旁的武格格也听得入神,此刻还沉浸在剧情中,忍不住出言讨论道,“这书生简直太不知廉耻,肯定是无意中看见了小姐的镯子,有心攀附人家”。
乌雅格格不赞同的摇头,“说不定与书生私会的正是一头猪妖”。若当真为大家小姐,出门必然前呼后拥,哪有私下见外男的道理。
难道就不能是这位小姐是个‘风流’人物,本想一夜情缘,却被人找上门来,耿清宁驽驽嘴,把心中不符合时代潮流的想法给压下去。
不过,这位小姐家中父母的处理方式果真特别,看来任何时代的人都不是傻子。
“今儿这本子不错”,耿清宁微抬下巴,“该赏”,给一个正面的回馈,说不定这种本子以后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好看。
葡萄从专门用来赏人的匣子里拿出一支素金簪子,虽然不是什么精巧的样式,却重腾腾的压手,换成银子不知凡几。
钮祜禄格格没滋没味的喝着茶,别人院子里有说书的班主,有吹拉弹唱的家乐,有摆满一桌子的好茶好点心,就连赏人出手都是金簪,而自个儿的院子,只有那四百二十三朵石榴花。
突然,她就不想再这样暗暗忍着,自己的憋屈并不算什么,但同一时间进府耿氏的得宠让她尤为难受,她摘下头上戴着的银簪扔出去算做赏赐,“听这说书人口音有些不像京城人士,倒像是徽州那边的”。
说书人再次跪下谢恩道,“贵人耳聪目明,小人祖籍确实出自徽州”。
钮祜禄格格转过身子,捏起桌上黑漆漆的点心,“这点心墨香四溢,入口即化,想必正是徽州名点徽墨酥罢”。
她自顾自继续道,“说起来咱们府上与徽州当真有缘份,这点心、说书人是徽州的,四爷爱喝徽州那边的茶叶,不止呢,我还听闻一桩趣事”。
耿清宁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端起茶碗,打算送客。
没想到钮祜禄格格丝毫没有停顿,她只定定看着耿清宁,不愿意错过对面之人脸上任意一丝表情,一想到这张张狂的脸上会出现痛苦的神色,她激动得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她脸上露出好看的微笑来,“那位马上要入府的年侧福晋,她祖籍也正是徽州呢”。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葡萄送走几位格格回来,正屋的门已经耿清宁被关上,屋子里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留,青杏、小桃等人都守在门口,个个如同鹌鹑一般,不敢说话,也不敢离开。
葡萄干脆将人都撵得远远的,只在门口留一个白梨守着,这姑娘话不多还机灵,此刻当个门神正合适,吩咐完,她又扯着青杏去了茶房,二人压低声音说话。
葡萄问,“主子问你了没?”
青杏坐卧不安,如同蒙眼的驴一般几乎能将地砖磨出一个洞,她胡乱的点了几下头,“我都说了”。
葡萄被她转的头晕,听了这个消息更是如同当头一棒,整个人紧张到想吐,她吞咽干涸的喉咙,艰难道,“主子怎么样?”
青杏浑身无力,她一屁股坐下,声音沙哑,“主子既不动,也不说话,就盯着书看”。
只是那本书,许久都未曾翻页。
两人相对无言。
葡萄红了眼眶,手中上好的丝帕被扯到变形,兰院上上下下辛辛苦苦瞒了这么久的事情,今儿被钮祜禄格格一句话给道破了。
没想到今儿武格格过来,竟带来这么个包藏祸心之人。
葡萄恨恨的想,武格格算什么,她进府的时候主子一直怀着身孕,可主子爷也不过是赏一桌席面,用了一盏水酒罢了,便是十个武格格也比不上主子的一根小手指头。
可这位年侧福晋是不一样的。
这是万岁爷亲赐的侧福晋,她一进府,府里的侧福晋之位就满了,主子往日里侧福晋的份例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葡萄无助的坐下,难不成往日的恩宠都是假的吗?主子爷为何要将主子至于这种境地?
青杏叹道,“再过几日就是婚期了”。
于进忠撩开帘子进来,面上也是一片寒霜,“你们怎么伺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能放进兰院?”
若是他平日里敢这般说话,葡萄早就像个炮仗一样炸了,只是此刻她只是抬起眼睑剜了一眼,实在没有力气与人吵架。
见二人如丧考批的模样,于进忠只能跟着叹一口气,“这个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毕竟有万岁爷的旨意”。
他经常在前院厮混,那里人来人往个个都有差事在身,成箱子的帖子递进来,门房时时刻刻都有人,就连教书的戴先生都要时不时出去接待来客。
主子爷更是三更睡、晨晓起,连老道的苏培盛都是满面的疲惫之色,可主子爷这般忙碌,但对主子仍然恩宠有加。
况且,主子爷虽然位高权重,但毕竟有万岁爷在他头顶上压着。
除非……
于进忠不敢想,这种事情想一下都是杀头的大罪。
葡萄冷笑一声,不敢质疑万岁爷的旨意,但是又觉得于进忠心是偏的,“呵呵,男人,真的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于进忠只觉得自个儿就是那六月的窦娥,冤屈的不得了,但见葡萄的眼神几乎能钉死人,他只能讨饶道,“小姑奶奶,我只是个太监,算不上男人”。
葡萄懒得看他这副耍嘴皮子的模样,“快收收你这贱皮子,好好想想怎么给主子做事”。
青杏从旁边插了一句,“还有,别忘了钮祜禄格格”。
于进忠龇着白森森的牙笑道,“放心罢,许是她好日子过得太多了”。
*
大门,四爷将鞭子扔给一旁的牵马太监,心里却一刻不停的想着事。
皇上刚给尚书耿额等数名大臣定下“为太子结党会饮”的罪,但往东宫里头送的东西却越来越奢靡,甚至能与乾清宫比肩。
东宫的罪名越来越多了。
皇上是在害怕?还是等不及想要动手?
四爷想的头昏脑胀,打算去兰院换换脑子,只是他骑了马,浑身都是马身上的那股子腥臊味儿,怕熏着兰院里大的小的,又叫苏培盛去备水沐浴。
等到天边的余晖渐渐消失,微光忽明的时候,一行人才提着灯笼径直去了兰院的方向。
第 143 章
屋子里只有一盏昏暗的长明灯亮着。
廊下俱是宫灯, 门前、屋后,就连院子里的路边也点着灯,兰院的灯笼数量多的数不清, 就连上方的天空都会被照亮, 陡然走进这样昏暗的内室,一时之间竟有些看不清。
四爷眉头微皱, “来人, 点灯”。
下人拿着火烛一盏盏的点燃灯火,由外到内, 依次连成一条灯线,瞬间堂屋内灯火通明, 亮如白昼。
四爷扫视一周,惯常歪在榻上的人却不见身影。
里间的卧房暗沉沉的,葡萄在卧房门口磨蹭着,一时间不敢进去, 天色还未完全昏暗的时候, 她便小声询问过, 只是被屋内的沉默拒绝了。
苏培盛杀鸡抹脖子般给葡萄使眼色,见葡萄朝他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心中免不了一突。
坏事了, 这位主儿不会都知道了罢。
他转念又觉着实在是耿主子恃宠成娇, 天底下哪个男人不三妻四妾, 便是地里的农夫多收了两袋麦子都会纳房小妾, 堂堂亲王之尊不过多娶一房侧福晋而已,她一个小小的格格闹什么脾气呐。
要他说, 既然年侧福晋进门的事儿已经定了,聪明的就应当更小意伺候着, 缠着主子爷分不了神,或者面上大度些,让主子爷心疼也不失一个好法子。
男人嘛,不就那回事。
苏培盛瞄了一眼四爷的面色,连拉带拽的将葡萄给扯了出去。
屋子里,耿清宁正在装睡,她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四爷,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用什么立场去说。
脚步声更近。
额头覆上一只温热的手掌,似乎有人在床边轻轻的松了口气,耳边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耿清宁推测可能是四爷在换衣裳,二人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习惯会更接近,换衣裳这种小事他有时也会亲自动手。
她察觉到有热源靠近,有人躺在了她的身边,熟悉的味道将她包裹,像极了寺庙里沾染了佛香的雪松。
耿清宁鼻头一酸,几乎装不下去,好在耳边很快传来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想来身边人应当睡着了。
她好悬松了一口气,但又涌上一股火气,他怎么就睡着了,这么大一桩事,瞒了这么久,他怎么能睡着的,耿清宁挪动身体,拉开自己与他的距离。
身边人毫无动静。
他真的就这样睡着了!
耿清宁气得坐起来,恨不得锤上几拳,她捏了捏拳头,还是跨过他,趿拉着绣鞋去了外间的榻上,炕桌上的荷叶凉茶她一口气灌了两碗,仍然没能压住火气,反而引出几滴泪来。
她恶狠狠的用衣袖擦拭眼角,捞起手边的阅读器试图转移注意力。
《甩掉渣男我狂赚一百亿》
《渣男自有天收》
《我靠打脸渣男在娱乐圈爆红》
可书里越爽,耿清宁就越气,因为小说里的那些情节,永远也不可能发生在她与四爷的身上,愈发衬托出她的可怜与可悲,她扔掉书,急急在地上转了几圈,恨不得立刻冲回屋中,掐脖甩巴掌全部来一套。
忍住。
耿清宁闭上眼睛,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勉强压住那团邪火。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或许过去了一个时辰,卧房传来了动静,四爷披着衣裳从里头出来,含笑跟她说话,“醒了?怎么没喊我?饿坏了罢”。
邪火蹭的一下又重新窜上心头,他怎么可以跟一个无事人一样,这么平静,毫无心虚和愧疚吗?
耿清宁皮笑肉不笑,“不饿,忙着看黄历呢,五月十六日子真不错,宜嫁娶”。
五月十六正是年侧福晋进门那日。
四爷系腰带的手微滞,“你都知道了?”
耿清宁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什么叫她都知道了?!就这?难道没有一点解释吗?
她冷哼一声,火气几乎从鼻中溢出,阴阳怪气道,“恭喜你啊,抱得美人归”。
四爷将手搭在她肩上往怀里揽,“弘昼刚落地的时候,为你请封的折子就递上去了,只是皇上一直压着,确实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他叹了口气,轻抚她的后背,像以前那样替她顺毛,“可你要知道,在爷心中,是不愿意委屈你的”。
耿清宁挣扎着甩开,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在画饼,话说得再好听也没用,这个委屈已经受了,“呵呵,那我还真得好好谢谢你”。
四爷有些无奈,涉及朝政,有些事情不好明说,再说了,宁宁是内院女子,即便将这些说与她听,她也不懂。
他柔声哄道,“这个侧福晋是皇上的旨意,无论是年家,还是你我,皆不可违抗圣意,但你放心,在这王府中,绝不敢有人轻视于你”。
耿清宁拿眼定定的盯着他看,难道在他心中,她就是个只看重权利和地位的人吗?当然,她确实非常看中侧福晋这个类似于妻子的身份,也想要孩子们出去应酬的时候出身更好。
但她想听的并不只是这个。
她别开脸,话像刀子一样扎向彼此,“对,是我出身不好,当不了你雍亲王的侧福晋,也不能给你助力,是我不配行了吧”。
四爷脸上的表情变了,那是耿清宁从未见过的神色,未来帝王的威严和那种视所有人为草芥的神色让她心口狂跳,仿佛在草原上碰到了一只饥饿的猛兽。
耿清宁喘着粗气,咬牙睁大眼框与他对视,泪珠悄无声息的从眼眶中滑落,顺着脸颊隐没在空气中。
他的眼睛微眯,嘴角扯出一个幅度,只是看上去并不像是在笑,“哦?那你想怎么办?”
陌生的神色,冷酷的语气,耿清宁眼泪掉的更凶,身体在顶级掠食者的视线下已经开始悄悄颤抖,但心却一步也不愿意退让,眼泪模糊了视线,她还死死的盯着他,“我想怎么办?”
“我想叫所有人都死,死透了,化成灰,全部消散!”
道德感真的是一种很虚无缥缈的东西,越是站在高处的人,受到的限制就越小,越是有可能改变它。
错的是这个时代,错的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她,让一个正常人在这里成为被锁在笼中的鸟,让她忍不住产生阴暗的念头,忍不住撕碎一些东西。
屋内的声音冲破房门,葡萄腿抖如筛还不忘将其他人撵得更远些,廊下、窗户下都不许有人,无论有没有差事都必须呆在屋子里不许出来。
其实不消说,所有人都不敢露头,主子爷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几乎就能盯住人的三魂七魄,哪有人敢去尝试。
说来也是,耿主子到底哪长得胆子,竟然敢这般与主子爷说话,她难道不知女子当以贞静为要,不嫉不妒才是正理。
说不定,今日以后盛宠多年的兰院会就此销声匿迹罢。
苏培盛窝在茶房里,但耳朵却一直竖着,既怕成为殃及的那条池鱼,又怕错过主子爷甩袖离去的信儿。
他幸灾乐祸的看了一眼身边陪坐之人,见于进忠手里的绿豆糕已经被捏成了粉末,忍不住微微挑眉。
这对主仆一样的胆大妄为,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主子爷那是天,自古以来与天作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于进忠思量良久,他把手中的绿豆粉一把塞进嘴里,又灌了一碗茶,强笑道,“苏爷爷您歇着,我先出去叫膳去了”。
苏培盛笑呵呵道,“且去罢,啊,路上慢着点”。
这小子屁股一抬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不过是想替主子以命搏之,哼,可惜他不了解主子爷的性子,耿主子一定完蛋。
呵呵,投胎路上不用着急。
屋内,四爷怒极反笑,他舔了舔上颌,声音轻柔的问道,“你活够了?”
嫁入皇家的人甚至不能自戕,生生世世都属于爱新觉罗,他确实太过宠溺于她,这般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出口。
耿清宁怕的要死,刚才的那股邪火被他的寒意浇灭,但此刻威胁人的话却激起了她更大的怒气。
原来,多年陪伴的爱人只许她作为笼中雀鸟存活。
她死死的咬着嘴唇,心中想要宣泄的话有一箩筐那么多,但想到厢房中的孩子们,她只能看着他,口中渐渐被血腥味充斥。
四爷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像是头一次见面,她在他面前素来是柔和的、妥帖的,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便是偶尔的小性子都是可爱俏皮、恰到好处的,几句话就能哄好。
但此刻,素来盛满他的眼睛被怒火燃烧,又被泪水洗过,看上去比烛火还要明亮炙热,只是眼底的哀伤和乞求几乎从眼中溢出。
她想要的是什么?
四爷屏住呼吸,她的身子在不自觉的微微颤抖,被血染红的唇比任何胭脂都要绚丽,像精怪一般诱人心魄。
兰院的宠爱已是府内外皆知,年氏即便入府,也是个新人,比不上二人多年相伴的情谊,比不上热河的同生共死,比不上她膝下的二子一女。
年氏不会对兰院产生一丝威胁。
她还想要什么?
他悄无声息的将身子后倾了些许,语气肯定,“你疯了”。
第 144 章
“你疯了”。
四爷目光如寒星, 即便是当年的世祖偏宠皇贵妃冷落皇后,那也是师出有名,是因为两任皇后皆出自科尔沁, 半个后宫的妃嫔都出自蒙古。
可即便如此, 那也还是宠。
“我疯了?”耿清宁浑身无力的颓然坐下,是啊, 她在做什么?
历史上的雍正帝打压八爷一脉, 使议政王制度形同虚设,设立军机处, 使内阁制度极为虚弱,君主专制由他开始达到巅峰。
而她跟这样的人, 大谈‘爱’和‘尊重’。
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对,我是疯了”,耿清宁只觉得心口像一锅沸腾的开水,又像一颗火星落在了汽油上, “可我为什么会疯, 还不是你平时……”
装作像个人。
会记得她的喜好, 会出去办差的时候带特产,会笨拙的抱着他们的孩子,会龟毛的统一屋子里所有的瓷器用具。
明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不是历史上扣出来的那个人物。
话立刻便会冲口而出, 外头却传来咚咚咚的声响。
随着敲门声, 一个颤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主子,晚点到了, 是您喜爱的红油锅子”。
葡萄死死的捂着嘴,眼泪簌簌的往下掉, 屋内那些令人心惊的话终于停下来,可制止这些的,或许是他和她的命。
于进忠的脸因为过度恐惧,甚至看上去有些扭曲,他的上唇一刻不停的抽搐,他只能伸手压住颤抖,尽量口齿清楚的道,“要立刻摆饭吗?”
屋子内是令人惊心的寂静,短短瞬间后传来扑通一声巨响,四爷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押在院子里,打”。
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几个人,将于进忠直接摁在条凳上,板子敲在皮肉上那种先脆后钝的声音一声声传入耳中。
耿清宁不可置信的看着四爷,她十分清晰的知道,于进忠这是替她受过。
四爷真正想打的是她。
她鼻头酸涩的几乎难以自持,眼泪下一刻就要决堤,她只能咬紧牙关,眼珠往后缩死死的压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都是妾身教导不利”,耿清宁双膝一软,深深地伏趴下去,“还望王爷高抬贵手,饶他一命”。
四爷蹲下,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又看,又亲手将她扶起按在榻上坐着,“服了爷,别再犟了”。
外头的板子声一直没停,但人声已经微不可闻,耿清宁咽下带着血腥味的唾沫,闭上眼,垂头应下。
四爷用手背抚摸她素白的脸颊,轻轻的亲了她的嘴角,像是在奖励她的乖巧,察觉到唇齿间仍然残留淡淡的血腥味,他又饮了一口茶叶茶度于她。
唇齿相依,相濡以沫,本来是亲近又甜蜜的事儿,但耿清宁却没忍住嫌恶,吐掉口中茶水。
四爷眼神微凝,再次沉下脸,咬上她还在微微出血的伤口,用舌尖拼命舔舐吸允,用牙尖细细的研磨。
耿清宁痛的一缩一缩的,却被人压在榻上不能动弹,她突然想起以前听说过的一句俗话,‘女子是菜籽命,落到肥处迎风长,落到瘦处苦一生’,可从来没有先贤曾告知她,落在封建朝代的后院又该如何。
苏培盛一直在一旁盯着人行刑,屋内的灯火忽然就摇晃起来,他嘶的一声抽了口冷气,面上的冷硬褪去,亲热的去搀扶条凳上的于进忠。
见于进忠已然人事不知,他转而对葡萄一笑,小声喝骂打板子的人,“你们怎么做事的!主子爷不过是小小惩戒一番,你们竟敢下此重手!”
见众人鹌鹑一样不敢抬头,他又道,“若是再有下次,我可饶不了你们”。
葡萄深吸一口气,强笑道,“苏公公好意,我替于进忠记下了”。
苏公公陪笑两声,“没什么,这都是托了主子的福”。
无论是打,还是放,都是看在你家主子的面上,别记仇就行。
他招招手,一旁的全公公慌得像是被狗撵着,忙带着人把于进忠抬到屋里的炕上,衣裳已经被打进皮肉里,全公公便叫人拿针将碎布头一片片的挑出来。
于进忠明明整个人都昏了过去,身体还在不停的抽动,两三个小太监死死的按住他,才把剩下的布片、木屑挑完。
陈大夫念着一道去热河的情谊,亲自给他开了药,又浓又苦的一盏药灌下去,于进忠才稍稍有了知觉,他叹了一口气,“若是能熬过这两日的高热,你的命就算保住了”。
全公公在一旁面上难掩羡慕,冲撞了主子爷还能保住一命,这小子可真是走大运了。
于进忠趴在床上,此刻无力到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一般抬不起头,他怎会不知自己是死里逃生,如今能醒着用药,绝对是主子在里头求情所致。
幸好、幸好。
他以前在乡野长大,见过不知凡几的夫妻吵架,平时亲亲热热的两个人在那个时候简直像是世仇,挑最扎心的话往彼此的心口插。
可这里是亲王府,主子面对的是天潢贵胄,是万岁爷的亲子,是位高权重的雍亲王。
万幸,主子最后关头清醒过来。
*
兰院冲撞四爷的消息几天就传遍了亲王府。
于进忠的消失就是铁证,他可是兰院太监里头的头一号人物,在前院都颇有几分颜面,可如今已经好些日子不曾出现了。
据说,人打烂了半个身子,当时就被扔到外头去了。
钮祜禄格格抬头望窗外,石榴树上懂事的花儿都结出了小小的果子,真是个好兆头。
耿氏真的放肆到四爷跟前去了。
真是个傻女子。
钮祜禄格格笑眯了眼,绣棚上百子千孙的图案已见雏形,她万万没想到王府后院里竟然还有这般的傻女子,一手好牌打个稀烂,甚至连累了那三个可怜的孩子。
哎呀喂,五阿哥刚出生就失去了阿玛的宠爱,真是可怜可叹呐。
“翠儿”,钮祜禄格格喊道,“去厨房要几个好菜,再要一壶酒,再把乌雅格格与武格格请过来”。
翠儿脆生生的应下,快活的往膳房赶去,兰院倒了,这泼天的富贵该到她们主子身上了罢,无论是出身还是资历,另外两位都与钮祜禄格格没法比。
不过那两位格格倒也乖觉,现下几乎都以钮祜禄格格为尊。
翠儿到了膳房,门口的小太监她已经看不上了,叫人帮她喊张二宝,刘太监的这个徒弟不仅有几分眼色,更是个贪财的,这种事儿找他准没错。
张二宝守在灶前,锅里是师父忙活了半日的八宝鸭,嫩鸭子肚子里塞上好些稀罕的东西,隔火炖出汤来,汤汁清澈见底,最是鲜美。
师父说,鸭子清热去火,眼下这个让人上火的天气,用着刚刚好。
张二宝扭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太阳高高的挂在天空上,人不动也能被逼出一身热汗,明明他没去根的时候听娘说过,天气越热,寒湿越重,怎会会上火呢?
他正想着,就听外头的小太监喊他,“张哥哥,外头钮祜禄格格的丫头找,您要不要去瞧瞧?说不定有什么好差事呐”。
可惜那丫头不喊他,不然他也想替钮祜禄格格跑腿,眼下肉多狼少,以后的事儿谁都说不准。
张二宝懒洋洋的起身,没精打采的伸了个懒腰,这没得宠的人能有什么好差事,他可不听别人虚无缥缈的允诺。
翠儿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子,才见着张二宝的身影,她悄无声息的递了一个荷包出去,“劳烦您,我来拿我们格格的午膳,今日我们格格做东,劳烦您多给些好东西,对了,还要两壶酒水”。
张二宝瞥了一眼来人,又掂量着手中荷包的重量,沉甸甸的坠手,他撮着牙花子,这些日子钮祜禄格格确实大方不少,但这银子应当也不单单给他的,而是想巴结师父的罢。
想得美。
张二宝笑呵呵的道,“您就放心吧,绝对让您物有所值”,今日膳房就那道八宝鸭值这个价钱,银货两讫,任谁也攀扯不到他与师父头上。
八宝鸭还差些功夫,他就亲去挑了两壶美酒,又拜托相熟的大师傅炒几个小炒,两份点心、两份鲜果、两个凉菜、四道热菜配上八宝鸭汤,便是一般的席面都比不过。
翠儿从缝隙中看一眼,心下满意的不得了,又谢过一回才提着膳盒大摇大摆的走了。
刘太监笑眯眯的从外头转回来,怀里沉甸甸的,让人心旷神怡。
这库房当真是好差事,磕了碰了损耗的食材,多吃一口少吃一口也看不出来的东西,放在外头那都是真金白银,值钱的紧。
太监嘛,无儿无女,也没有盼头,就没有不喜欢这个的。
张二宝眼尖,凑近师父神秘兮兮的掏出荷包,“师父您看,刚钮祜禄格格赏的”。
荷包刚一过手,刘太监就摸出重量来,应当有足足五两。
这份赏赐当真少见。
刘太监把荷包扔给徒弟,“你可当些心罢,有些赏赐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张二宝摸着脑袋得意一笑,“放心罢师父,我可不是那般眼皮子浅的人,给她的八宝鸭绝对够这个数,便是说破天也找不到咱们头上”。
刘太监一直笑呵呵的听着,听到八宝鸭才变了脸色,“啥?你说你把啥玩意儿给她了?”
他捂着胸口,心疼的几乎喘不过来气,“败家的东西,去,立刻去给我追回来”。
他又恨恨的把徒弟的耳朵拽出八丈远,“若是追不回来那道八宝鸭子,以后就别想认咱家这个师父”。
第 145 章
师父不要他了?
张二宝一时间顾不上被揪红的耳朵, 忙讨饶道,“求师父叫我做个明白鬼”。
一道八宝鸭子,便是再金贵又能如何, 他拿体已银子补上也就罢了, 怎就到师徒反目的程度。
刘太监环顾左右,见徒弟可怜兮兮的模样, 还是忍不住透露几分, “这是兰院的东西,你竟然敢给别处”。
鸭腹中藏有草药八珍, 人参鹿茸这些东西不单单是稀罕,关键是样样都由苏培盛亲手拿来, 说是给耿主子补身子所用。
笑死个人,苏培盛那老东西能有这么好心?肯定是主子爷的意思。
哎,虽说他老刘自打记事起就是个太监,但太监一辈子都在琢磨主子的那点子事儿, 有时候他们这些做下人的, 怕是比主子心里头还要清透些。
不过, 主子的事儿哪轮得着他们坐下人的嚼舌根,刘太监咽下剩下的话,差点没被噎死, “叫你去你就去, 哪来那么多废话”。
男女之间的相处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小夫妻吵架你欺负我我欺负你的可以, 可若是旁人没眼色的插手,少不得要脱掉一层皮。
张二宝一脸懵懂, 但人却如同被狗撵的兔子一般呲溜一下就窜了出去。
刘太监这才放下半颗心来,他这个徒弟虽然人不太机灵, 又贪财,但论孝顺还是能排得上号的。
张二宝确实没弄懂兰院的什么好东西这么稀罕,但师父多年膳房总管,连前院库房的钥匙都能捏上一把,他只管听话便是。
一路狂奔,不过半柱香功夫,春和院已经近在眼前,正好看见乌雅格格与武格格前后脚进院子。
今儿钮祜禄格格做东,既然客人刚到,午膳应当还未摆出。
张二宝精神一震,还有救。
膳房的人在府内绝对算得上是香饽饽,张二宝刚来就有小太监引他进院,翠儿更是几乎将嘴角都笑歪,今儿这银子花的真值,张二宝亲自过来奉承,岂不是更证实了格格的体面。
她悄悄瞥另外两位格格的面色,不出所料,武格格满脸的羡慕,但乌雅格格竟然是与她如出一辙的自得之色。
……虽是个怪人,倒不是件坏事。
张二宝连续打了好几个千儿给主子请安问好,眼瞧着膳桌被摆出来,一时间脸都要绿了,一面是师父,一面是主子,难不成今日出门未看黄历,要把小命给交代出去了?
他磨了磨牙,还是更相信师父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今儿是奴才对不住格格,那道汤未到火候就给您端来了,还望格格恕罪”。
张二宝言辞恳切,神情毫不作伪,手里还托着翠儿刚给他的荷包,可谓是诚意满满,尊重极了。
钮祜禄格格矜持的露出微笑,“这种小事何至于张公公亲自跑一趟,不必放在心上”。
大夏天的,张二宝跪在青石砖上都不觉得凉,但听了这话他的冷汗却唰唰的往下掉,主子的宽容与恩宠有时候能要人的命。
说到底还是怪他自个儿见钱眼开。
张二宝拿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心中百转千回也找不到一个拿得出手的理由。
兰院如今势弱,若是明说这汤是耿主子的,且不说得罪在座的三位主子,东西指定是拿不回去的。
他从不敢小觑内院女子的嫉妒心。
张二宝心一横,“格格大恩大德本不该辞,只是这汤中有药材,师父刚对奴才说,这味药极为寒凉,若是没到火候……”
他没再说下去,但在场的都是为皇家绵延子嗣的女子,哪能不懂他的未尽之意。
乌雅格格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好你个张二宝,说,是不是有意陷害主子?”
钮祜禄格格那可是未来皇帝的生母,若是因着这个汤伤着身子,未来的乾隆帝如何投身到她腹中。
武格格也心有戚戚焉的摸肚子,她刚碧玉年华,若是不能有子嗣,岂不是会一辈子枯死在这王府内院。
张二宝跪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的甩着自个的嘴巴子,片刻功夫脸上便肿得老高,“都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的错”。
钮祜禄格格看着他打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你已知错,我本不该再计较,但这般行径叫旁人知晓,还以为我想害两位妹妹”。
她停顿了一下,“既如此,你亲自将这东西喝下,我便不再计较此事,如何?”
这张二宝是不是把别人都当成傻子。一来,那种东西是进不了膳房的,二来,多说多错,不说不错,即便当真有这种东西,摁得死死的才是正理,何苦再因此背上一个谋害主子的罪名。
钮祜禄格格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自从不再忍之后,这日子过得畅快多了,只要把别人的错处抓在手里,无论是有个膳房总管太监做师傅,还是受宠多年,总归是要咽下这个哑巴亏。
她又看向一旁地上的荷包,今日这五两银子花的真值,竟然能买命。
张二宝涕泪交加,心中悔恨莫及,师父早说过银子咬手,他偏不信,终是苦果自尝。他膝行至桌前,手抖得几乎拿不稳汤碗,他跟随师父多年,说是师徒,实为父子,可性命攸关,怎给人选择的机会。
他闭着眼,耳边似乎传来师父的声音。
“我这徒弟见钱眼开,实在犯了大错,只是这道八宝鸭子乃是奴才孝敬兰院的,实在不能给予格格”。
张二宝猛的睁眼,确实不是他在发癔症,真的是师父的声音。
刘太监看着二宝脸上的红肿,心中恨徒弟烂泥扶不上墙,但更恨得理不饶人的钮祜禄格格,实在不知她到底是发什么疯,竟不卖他的面子。
刘太监脸上的肥肉都在微微颤抖,话说的又快又直接,“奴才自会找苏公公领罚,只不过这汤为珍品,张二宝不配用”。
钮祜禄格格脸上红一片白一片,武格格也垂下眼睛,在场之人自然都明白刘公公的意思,他就差没指着钮祜禄格格的鼻子骂。
她不配。
*
前院,苏培盛看着这碗汤,刘顺那老小子,老了老了,倒是栽徒弟手里了,损了一世英名不说,还在主子跟前丢了丑。
看来剩下那两个库房,他是摸不着喽。
刘太监被同样一瘸一拐的徒弟搀扶着,“苏公公您放心,兰院那头是新做的,绝不会让咱们耿主子受委屈”。
吃食是最容易做手脚的地方,但凡离了眼就不能再用,但这道菜是主子爷的心意,便是倒了、扔了,也不该进除了耿主子之外的任何人嘴里。
苏培盛微微颔首,刘顺还不算太过昏头,“行了,歇着去罢,都这个年岁了,还遭这个罪,不过你可小心些,别被人抢了差事”。
刘太监其实不想歇,差事这东西给出去再要回来就难了,只是他刚强撑重做八宝鸭,整个人都快站不住,看来是岁月不饶人,还是歇上两天为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苏培盛目送师徒二人相携离开,又想到自个那不成器的徒弟,虽说小全子运道差了些,好歹不惹事,总归是比别人强上不少。
他正想着,就见主子爷从屋子里出来了,看着方向,还是去兰院的。
啧啧啧,男人心,海底针。
苏培盛忙叫人提着灯笼跟上,一行人走得飞快,片刻就到了兰院。
兰院内灯火通明,耿清宁正带着甯楚格看花儿。
前些日子花房献了几盆琼花,这几日总是花苞待放,眼看着就要开了,葡萄就使人在一旁守着,就等着给主子们看个稀罕,没办法,琼花只开一两个时辰,若是错过,便只能等下一年。
耿清宁正在饭后散步,就听人来报,说是花快开了。
母女二人凑在花前,月光下,院子里突然响起一种很轻微很轻微的声音,它突然颤栗了一下,闭合的花苞裂开了一个圆形的缺口,喷吐出一股浓郁的香气,像是被撑开了伞骨一般,完全的绽放开。
越短暂的东西,就越是美丽。
四爷刚好从外头进来,见她垂头望花,半边脸儿叫朦胧清透的光线拢罩,似经过一场春雨酥绵的海棠花,娇艳无碧,照得人心摇目眩。
不愧是‘月下美人’。
甯楚格扭头正好看见阿玛,这段时间四爷忙着差事,她有些日子没见阿玛了,此刻高兴的扑入他的怀中,“阿玛,阿玛,快看花,额娘告诉我这是‘月下美人’”。
她又问道,“这花为何唤做月下美人?”
四爷抱起甯楚格,“此雅号出自《诗经》:夜半无声昙花开,月下美人婀娜来”。
他说着还特意看向一旁的人,却见耿清宁仍福身蹲着,没有起身。
宁宁胆子小,肯定是前些日子吓着了。
四爷亲手扶起她,“昙花性平润燥,你这两日有些火气,明日叫膳房给你炒些昙花来用”。
火气?
耿清宁想认真的再看他一眼,但还是忍住了。
昙花绝美,不过一瞬,将擦肩当成并肩本就是她的过错,再多纠结,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不必如此。
第 146 章
夏日的晚上又闷又热, 吹过来的风都是热的,青石砖积了一整天的热量,透过鞋底炙烤脚心, 明明刚才赏花时还闲适随心, 但这会儿却觉得外头一刻也待不住。
四爷好像在说着什么,她模模糊糊的听着, 心中挂念的却是冰鉴中的雪浸白酒。
雪浸白酒不是现代社会的高度酒, 而是加了冰的米酒,里头还加了荷叶、竹叶等物, 米酒液染上植物的香气,额外增添的风味格外适合夏日。
耿清宁出神的想着, 回奶或许是件好事,虽然喂不了五阿哥,有些委屈孩子,但是自个儿的嘴却不必再克制, 连酒都可以随意品鉴。
说来也是奇怪, 人的身体感知情绪的能力似乎比大脑还要强上一分。愉悦的时候是暖暖的, 像泡在温泉里头,被水温柔抚慰。焦虑的时候有些渴,嘴巴又咸又干, 粘腻的让人难受。害怕的时候会头皮发麻, 全身像是被冷气包裹。
她不过伤心了一阵子, 竟然连奶都回了。
挺好笑的。
思绪越走越远, 向外发散不受人控制,像是大学时期的高数课, 老师说的内容又晦涩又难懂,她已经努力控制想要认真听, 大脑却有自己的想法。
“宁宁,宁宁?”
四爷喊了两声,才将发呆的人喊回神,灯下她的眼睛依然亮的像藏有星光,只是落点却不在他身上。
“唔,王爷赎罪”,耿清宁主动认错,再草草行礼谢罪,“外头热得厉害,不如进屋罢”。
四爷微微点头,垂落在身侧的手却无意识的蜷缩了一下。
方才提起圆明园,她难道不想念去年这个时候在园子里的日子吗?
可,连六岁的甯楚格都记得一清二楚。
明日需得早起的二格格被奶娘带下去,剩下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内室。
屋子里冰鉴配上冰轮,巨大的冰山冒着丝丝寒气被冰轮吹到各处,与外头简直天上地下。还是有‘冷气’舒服,耿清宁舒服的叹了一口气,满身的烦躁也褪去不少。
葡萄将冰鉴中的雪浸白酒取出,又取了一碟子清蹿鹌鹑过来,小小的鹌鹑用卤汤煮入味,放凉后配以味碟,下酒最好不过。
幸好下午放米酒进冰鉴的时候就叫膳房备上这个,果然此刻就用上了。
耿清宁清楚自己该让上几句,但还是握着茶碗,垂着头,不言不语。
黑漆镶嵌螺钿庭院仕女图的茶碗内壁白釉,外壁黑漆为地,其上用螺钿的五彩光泽拼接出不同的景物和人物。
她旋转茶碗,一面画着贵女扑蝶的图案,另一面是座假山,其后还有个年轻男子正在小心窥探。
不知是两情相悦还是单相思,耿清宁默默的想着。
若是两情相悦还能评上一句美好。但若是单相思,就是阴暗中的一双眼睛,说不定害人害己,妥妥的法制咖。
四爷见身边人盯着茶碗露出今晚的第一个微笑,虽然笑容似远山云雾,轻飘飘就过去了。
她在想什么,在笑什么,怎么不与他说?
刚才院子里还有甯楚格的声音,叽叽喳喳,一番热闹景象,如今二人对坐,却一室寂静。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默不作声的抗拒他。
一丝说不清的感觉慢慢爬上他的脊背,有丝丝冷意,有些许沉重,像是火山里炙热的岩浆被冷硬的石头包裹,只待时机。
他还是太过放纵于她,竟到现在还没有学乖。
四爷沉下脸,胸肺中有一股郁气想要蓬发涌出,但她仍然专心盯着茶碗神游天外,身边发生的一切,包括他,似乎都不曾引起她的一分在意。
茶碗被重重的的放在案几上,耿清宁吓了一跳,抬眼见四爷甩袖离去,因他走的太快,宽大的袍子带来一阵风,屋子里似乎更凉快了些。
耿清宁长舒一口气,他存在感太强,即便只是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也难叫人忽视,人走了,她反而自在一些。
不过屋子里伺候的人却都把她当成易碎的娃娃看待,小心翼翼到不敢喘气。
耿清宁干脆把所有人都撵出去,配着手撕鹌鹑,自酌自饮,喝完整整一壶冰镇米酒。
米酒度数低,喝了也并不上头,反而晕乎乎的有些舒服,正好可以缓解戒断反应。
没办法,人在突然失去重要的情感依赖对象后,多巴胺分泌机制被打破,激素浓度的突然降低,如同戒毒一般痛苦,难免会出现的情绪上的负面反应。
她掏出阅读器,多巴胺的产生并非只有爱情这一条途径,小说、短视频、美食、美景都能给人带来愉悦感,都能刺激多巴胺的分泌。
适应一下就好了。
*
耿清宁过了好几天昼夜颠倒的日子,还别说,白天补觉,晚上熬夜看小说的生活真快乐。
当然,她知道熬夜不好,无奈夜里的小说就是比白天的时候好看。
她打了个呵欠,叫人用撇掉油花的野鸭子汤下面吃,面不必太多,但一定要细,连汤带面的吃上一碗,再配上几盘凉菜,整个人都舒坦。
于进忠是不能去叫膳了,他还在床上趴着,虽然已经退热,但身上的伤还没长好,这差事自然就落到下头那些小的身上。
多福多寿个个跃跃欲试,这几日都凑在葡萄跟前献殷勤,盼着能有个机会近主子的身,若是能叫主子看在眼里,说不定日后于进忠见了他们也得喊一声哥哥。
小贵子安顿好猫狗,笑眯眯的踱步过来,“都站住,我亲自去”。
平日里于进忠将主子的差事把得紧紧的,跟护食的狼也差不了多少,如今人只能撅着个光屁股在床上趴着,旁人也总算有了出头之日。
小贵子心情好,就连高高的太阳也不觉得热,慢悠悠的到了膳房,在门口大约站了半盏茶功夫,也没见人来招呼他。
守门的小太监望天望地,连指甲缝都看了两遍,就是不往他这处瞧,全当没他这个人。
小贵子立刻想起方才,他一路上大摇大摆的,没沿着墙根儿走路,却没人跟他打招呼,一时间,好像回到了当年在猫狗房的日子。
有些不对劲。
他笑眯眯的主动上前打招呼,又从怀里掏出碎银子塞到小太监的怀里,“好弟弟,当差呢,你可见着张二宝?”
小太监看在银子的份上,虽开口说话,只是没个好脸,“他前两日得罪了钮祜禄格格,被赏了二十板子,眼下怕是在床上躺着呢”。
小贵子一愣,又是钮祜禄格格,兰院里谁不知道钮祜禄格格是个黑心的,前些日子的波折就是因着那人嘴上把不住门,到处乱说所致。
他又摸了块碎银子悄无声息的递过去,“这种稀罕事儿,弟弟与我好好说道一二”。
小太监耷拉着眼皮,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银子塞进袖中,面上总算来了三分精神,“嗨,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张二宝犯浑,上错了东西”。
小太监仔细探究着小贵子脸上的神色,但凡内院之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如今春和院得势,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兰院的笑话。
有时候并非恩怨之事,不过是趋利避害罢了。
他继续道,“不过,如今的春和院可今时不同往日,前院那边生了气,把刘总管跟二宝一并打了,如今膳房是陈总管做主”。
小太监难掩满脸艳羡之色,当年陈太监得罪兰院,在膳房可以说是沉寂多年,没想到如今刘总管出了事,竟然又把他提出来用。
甭管起起伏伏起起,总比一直在最底下待着强。
小贵子面上笑容微僵,府里的人谁不知道那陈太监与兰院不对付,如今那陈太监得势,势必会与主子为难。
还是得银子开路。
小贵子连给了三回银子,终于见着大师傅的面儿,给了一个三两重的荷包,才换来大师傅的点头,而后他就寻了一个隐蔽的角落,老老实实的缩起来。
这个时候还是别惹人眼,免得为主子招祸。
小贵子不常出门,又缩在角落,一时间当真没有被人注意到,好不容易熬过这一会儿,他提着膳盒出门,迎面就碰到如今的膳房总管陈太监。
呸,晦气。
小贵子低头弓腰行礼,腰几乎与地面齐平,任谁都看不见他的脸,没想到仍被陈太监抓了正着,“你哪个院的,怎么进的膳房?”
论理,膳房重地他人不得出入,这种入口的东西,但凡多点什么都不好交代,平日里于进忠进膳房,那也是张二宝陪着,好几个人围着,众目睽睽之下,自然安然无事。
小贵子心中一惊,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被阴了。
自古以来便是墙倒众人推的,他们虽与兰院无冤无仇,但若想投靠新主子,总得有投名状才是。
或许是刚才守门的小太监,做菜的大师傅,亦或是面容不清喊他进膳房的小太监,一时间小贵子根本分不清周围的是人还是鬼。
只是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判案的又是与兰院不对付的陈太监,今日,他怕是不能善终了。
第 147 章
正是午膳时分, 膳房最忙的时候,却不知从哪钻出许多人,都凑过来看热闹。众目睽睽下, 小贵子实在无从辩驳。
虽说有人陷害, 到底还是他不够仔细,兰院里多年悠闲生活, 到底还是将人养的天真了些。
见他咬着牙半天没吐一个字, 陈太监目光微微游移,旁边自然有那想要奉承的小太监麻利的把这件事说个底朝天。
陈太监目光盯在膳盒上, 神色莫名,“哦, 是这样啊”。
两三个小太监如得令的恶狗,扑食一般摁住正中的小贵子,抢下他手中的膳盒呈到陈太监跟前。
陈太监伸出一根手指挑起膳盒,面上似笑非笑, 摇摇晃晃片刻后一声脆响, 地上已是一片狼籍, 浓郁的香味从地上的残渣中传来,正是野鸭子汤的香味。
陈太监笑呵呵的道,“哎哟喂, 对不住, 手滑了”, 他低头望向小贵子, 挑眉问道,“咱家也是不小心, 想必你是能体谅的罢”。
小贵子整个人都被摁在地上,蓝灰色的袍子被溅开的食物染上油污, 野鸭子汤是滚开的,烫的他身子一抽一抽的,只是仍不能动。
他喘了两口粗气,抬起头让陈太监看见他满脸讨好的笑,才道,“陈爷爷哪里的话,本就是小的过错,小的这就去找陈嬷嬷领罚,绝不敢脏了您的地儿”。
陈嬷嬷与兰院素来有几分香火情,落在她手里,说不定能捡回半条命。
陈太监眼珠子一转,自然明白这小子是在拿陈嬷嬷压他,他冷哼一声,将脚踩在吸满汤汁有些泡滂的面上,“爷爷我也不是那么狠心的人,这样,你把这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爷爷就放过你”。
这有何难,小贵子挣扎着跪在地上,他一手撩起袍子做兜,另一手将地上的残渣往里头捧,不过片刻功夫,地上就被他收拾的差不多,只剩下陈太监脚踩的那一块。
“陈爷爷,高抬贵脚”,小贵子陪笑道。
陈太监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多年的怨气都有了发泄的出头,只是还不够,他轻轻抬起了脚。
小贵子心中一喜,没想到今日只受些折辱便能逃过一劫,当真是运气不错。
只是,陈太监抬起的脚又重重地踩下去,踏在小贵子被烫的微红的手上。
太监总管独有的二寸高雪白鞋帮子在小贵子的手上拧着旋转,碗碟的碎渣刺破皮肤,将鞋帮子染成血色,“狗东西,这种主子吃的好东西,你竟然敢用手碰”。
他的未尽之意自然有一旁的小太监替他说出,“没听见爷爷的话吗,还不快用嘴清理干净?”
小贵子不敢将手抽回,他尽量挤出一个笑,只是疼痛让他的声线有些颤抖,“小的愚钝,这就用嘴清理,爷爷莫急”。
围在中间的人跪着伏趴在地,周围一片哄笑声,有人声传来,“他好像一条狗啊”。
小贵子恍若未闻,只低头认真清理,他本就是猫狗房出来的,人不如畜生乃是常事。
况且,为了活命,不丢人。
好不容易离了膳房,小贵子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见一旁跟着他的小太监阴阳怪气的道,“贵哥哥还不快走,是不知道陈嬷嬷在哪不成?”
小贵子扭头朝他笑笑,嘴边血肉模糊的,倒是将那小太监吓了一跳,说话也结巴了,“走、走罢,我也是听、听命行事”。
这般景象还能笑得出来,果真是能伺候主子的狠角色,日后,可千万别记恨于他才是。
小贵子低头不再言语,一路上只拿那已脏污一片的袖子擦脸,若是太过腌臜,惹了陈嬷嬷厌烦就不好了。
小贵子一路从膳房去了正院,又一瘸一拐的从正院出来,一副落水狗的模样,自然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正院里头,康嬷嬷说着就叹了口气,“您没瞧见,那身上都不能见人了,嘴边也没一块好皮子,怪可怜的”。
福晋有些惊讶,“兰院的人这般不中用?”
这才几日功夫就被磋磨成这个样子,难不成以前都是靠四爷护着,其实是个纸扎的老虎?
康嬷嬷点点头又摇摇头,才道,“陈德海心眼子不少,那小子被他寻了个错处,反抗不得”。
倘若兰院之人个个不中用,耿氏早就被连人带骨头给吞了。
福晋沉吟半天,又道,“对了,叫人提醒陈德海,眼皮子别那么浅,这种做派绝不能用在阿哥格格身上”。
大人怎么搓磨都行,但孩子终究是皇家血脉,四爷绝不允许府里的小主子被一个奴才这般作践。
关键是,过度欺压可能会激起他对兰院的怜惜。
康嬷嬷有些疑惑,“让他犯蠢岂不是刚好?冤有头,债有主,反正是李侧福晋的人”。
福晋摇摇头,“李侧福晋早就因热河侍疾之事被厌弃,便是再多一条罪名也无甚大碍,但因此伤着玉瓶太不值当”。
在旁人看来不管是谁的人,总归是她这个做福晋的没管好内院,没照顾好子嗣。
康嬷嬷记下不提,但陈太监这般肆意折辱旁人,难免让她想起弘晖阿哥刚去世的那段时日,她张了张嘴,还是忍不住劝道,“福晋,陈太监这人还是不堪大用,可千万别被他沾上”。
在她眼里,这种人根本不配伺主子,给个杆子就往上爬,若是因为这次提了他就被粘上,得不偿失。
福晋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陈太监此人见风使舵不说,还一副小人得志的做派,若不是她想探一探四爷对兰院的态度,她绝不会顺水推舟应下这件事。
“再过几日,”福晋点点头,短短一日还看不出前院的态度,“等用完这茬,膳房仍叫刘太监管着”。
康嬷嬷也十分赞同,“刘太监虽说贪财了些,好歹还算懂事,便是之前您消沉低迷的时候,他也毕恭毕敬的伺候着,还算有几分眼色”。
福晋没再听康嬷嬷的话,她出神的望着窗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听到一个什么结果。
是盼着有人可以同病相怜,还是,希望耿氏能被人救于水火。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真的挺想知道,身边人到底是无心之人,还是单单对她无心。
*
小贵子一瘸一拐的,没回兰院,去的还是膳房的方向。
他心中也有思量,既然已经这般,就没有必要换个人去领教陈太监的手段。
正走着,却被人拉进了墙根隐蔽处,手里被塞了一个膳盒。
小贵子定睛一看,是膳房那个圆脸的小太监,好像是唤做石头的,他正慌里慌张的四处张望,“贵哥哥,快拿着走罢,别叫旁人瞧见了”。
小贵子握紧手中膳盒,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个小太监不过在兰院得了两回赏,竟然敢冒这么大的风险,到底是出自真心实意,还是又一重陷害。
刚经历过这一遭,他实在分不清。
“多谢你的好意”,小贵子轻声道谢,从怀里掏出一角银子硬塞于圆太监,无论是哪种情况,他接着便是。
圆太监石头倒没拒绝银子,他瞅了个没人的时机,沿着墙根一溜烟的跑了,片刻功夫就不见身影。
小贵子靠在墙上歇了片刻,又强撑着往回走,刚到兰院门口,就见白梨带着多福在门口站着,似在等他。
他将膳盒交于白梨,终是撑不住,倒在多福的怀里。
白梨将牙咬的吱吱作响,好好的一个人出去一会儿功夫,回来的时候竟不成人形,怎么,是当兰院好欺负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腹中浊气吐出,转身进了屋子。
屋子里,耿清宁正和葡萄说着话,“哦?好几个人求去?”
葡萄上了茶,又去收拾东西,低着头一个劲儿的忙活着,“说是家里人说好的亲事,男方那边催的厉害”。
耿清宁嗤笑一声,“既如此,那也不能耽误人家的好事,都给放出去吧”。
以前在宫斗剧常见树倒弥孙散,没想到她这才失宠几日,下头的这些人竟这样对她没有信心。
好歹也得宠过好几年。
她喝了一口茶,上好的猴魁虽然入口微苦,回甘却很甜,“对了,这个时候出去的,之前答应的嫁妆减半”。
这种只能同富贵的人,若不是怕不给会显得太过寡恩,她一分都不想给。
“不行,三分之一就够了”。
她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葡萄抬眼偷瞧,见主子面上没有半分伤心之色,这才放下心来,接过白梨手中的膳盒,将菜色一一摆在桌上。
野鸭子汤下的面,还配有一盘子卤牛肉,一盘子松花蛋配黄瓜,两盘素炒。
耿清宁伸头一瞧,正是她想吃的东西,她坐在膳桌旁,却见一旁的白梨眼眶微红,欲言又止。
她突然就失了用膳的兴致,“说吧,遇到了什么事儿?”
白梨再难抑制,顶着葡萄冒火的眼神将今日之事事无巨细的交代了一遍。
葡萄姐姐不愿让主子听到这些污糟的事儿,白梨都明白,但是在她看来,内院女子,确实离不开主子爷的宠爱。
主子,求您了,跟主子爷服个软罢。
第 148 章
白梨跪在地上静静等着, 那些眼皮子浅的只见主子爷带气离开,便自以为是的到处钻营,但只有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才知道, 四爷的眼神粘在主子的身上, 一刻也舍不得移开。
新的侧福晋进府又如何,府中又不是没有, 李侧福晋进府的时间比主子还要早, 若是在意,当初就该醋死了, 为何这个时候才闹出来。
白梨一时觉得自己十分有理,一时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大不敬, 竟敢私下这般诋毁主子,只是她当真是一万个想不通、不明白主子究竟在别扭什么。
女子以夫为天,与天斗,怎会有好下场。
葡萄忍了又忍, 终是狠狠的剜了两眼白梨, 她以为这个是个好的, 没想到咬人的狗不叫,她一个奴才,竟然想当主子的家。
“白梨, 闭嘴”, 葡萄低声训斥。
耿清宁摆手制止葡萄, 低下头看向白梨, 直到她目光游移,无法抑制的透露出几分心虚时才道, “你这样想,我不怪你”。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道理, 即使在现代社会,这般依附男子生活,亦会被人轻视,而她在这府中,一草一木、一粥一饭均是四爷所赐,自然当全心全意仰仗他而活。
她停顿片刻,声线逐渐冷硬,“若是你有甚好去处,我也会送你一份厚礼,保你衣食无忧,只是有些话,不必再说”。
这次她若是低了头,就是认下了四爷给予她的定位,眼下在清朝,身份确实有高有低,但感情并不该全然如此。
白梨讶异抬头,她明明是为了主子好,主子却这般曲解她的意思,还怀疑她的忠心,她张了张嘴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被葡萄捂着嘴拽了出去。
耿清宁仿若未见,她拿起银筷,用珍重的心态对待这碗来之不易的面,甚至连汤都用的一干二净,几乎用命换来的东西,不容浪费。
用完午膳,她走至妆台,官皮箱的最下层有她想要的东西。
离五月十六还有六日。
耿清宁扶着葡萄的手出了兰院的大门。
她许久不曾出门,或许有好几个月,亦或许超过一年,此刻见外头的景象还有些陌生,当然,也可能是因着侧福晋要进门,府内焕然一新的缘故。
她一路走过去,好些地方挂上了红绸,原本属于宋格格的院子扩张了两倍有余,簇新的大门,粉墙黛瓦,雪白的墙头伸出几支翠竹,郁郁森森的,看着分外雅致。
四爷的审美依旧在线。
耿清宁看了两眼,收敛起心中情绪,径直往正院走去。
正院的人并没有为难,很快将她请入偏房,有小丫头快手快脚的上了茶和点心,耿清宁端起茶挨了挨嘴唇,茶叶清甜微苦,回味绵长,是上好的东西。
福晋还没到,她便耐心的等着,在清朝生活多年的她已经知道福晋并非有意冷落人,见客的时候需要换上大衣裳,还需重新妆面,她没提前打招呼便直接过来,确实需要给别人反应的时间。
大约盏茶功夫,便有人客气的将她请到花房,福晋正在上首坐着,每一根头发丝都整整齐齐的抿在把子头里,看见她的时候,嘴角还露出一丝笑容。
耿清宁心中一松,深蹲行礼,只不过刚蹲下去就被康嬷嬷亲手扶起。
福晋笑道,“都是姐妹,何必如此客气”。她的笑真心实意,若是耿氏经了这遭能乖巧服软,安心依附于正院,就不枉费她做上这么一场。
年氏入府在即,她也得有所准备嘛。
耿清宁从善如流的起身谢过,斜签在下首的凳上,福晋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错,她所求之事应当无虞。
福晋指着茶点让耿清宁用,“尝一尝,膳房刚出的新花样,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耿清宁顺从的望向桌上,粉彩的碟子上有小小的荷花样式的点心,层层的粉色花瓣包裹着淡黄色的花蕊,闻上去满是荷花的香味,她托起一枚置于手心,荷花的花蕊看上去像是用绿豆与牛奶混合所制,奶香味扑鼻而来。
她将一整个点心放在口中,外头是酥脆的口感,偏偏里头软糯香甜,再配上一盏龙井,清香四溢,唇齿留香。
“福晋这儿的点心果然是最好的,”耿清宁奉承道。
福晋笑了起来,“你若是想吃,我这儿多的是,绝不会委屈了你和孩子们”。
福晋将点心往耿清宁那边推了推,她意有所指。
有宠有子却没有地位的侍妾跟着正院绝对是最好的选择,耿氏若真心投靠,她自然会庇护兰院,绝不会让兰院再受让人欺辱,若是刚出生还不曾记事的五阿哥愿意认她做母,未来的世子之位亦不在话下。
耿清宁微微抬头,将福晋脸上的势在必得,康嬷嬷脸上的三分亲热,七分疏离全都看在眼中,她起身跪在福晋跟前,“福晋好意本不该辞,只是妾身实在愚钝无知,不堪福晋重爱,自请离府偏居皇庄”。
是的,她有一个庄子,四爷赏的。
去岁冬日薇草风靡京城,四爷也因薇草得了不少好处,用这些利润换得一个庄子,她问心无愧。
福晋手中的荷花酥被不小心捏碎,“你说什么?”
庄子那等去处,清贫凄苦不说,关键是去着容易回头难,若是府中无人提及,皇天贵胄之躯怎会主动屈尊。
她这是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耿清宁不用演戏,面上自然呈现出三分心如死灰的模样,“妾身实在是……受不住”。
福晋竟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感,她出言提醒道,“你还有孩子,切莫做出让自己后悔之事”。
耿清宁微微一滞,竟从福晋身上感受到些许善意,可她并非脑子一热,做出所谓的带球跑或者逃离之事。
四爷是未来的皇帝,若是他对她有心,对于皇位,弘昼未尝没有一争之力,可若是空中楼阁虚假繁华,他的宠爱对弘昼来说,是要人命的毒药。
历史上的乾隆皇帝,那可是一个活生生的政治机器。
“绝不后悔”,耿清宁道,偏居一隅或许物质上没有那么丰厚,但不被皇帝所喜的皇子才能在乾隆帝的眼皮下讨得生活。
福晋抬眼细瞧,见她面上全是决然之色,原本被拒绝的冒犯之感逐渐掺杂了一丝别样滋味。
听说,兰院满是奇珍异宝,廊下的宫灯、屋内的茶具个个都是独一份,这些东西,难道不比男人那点子情爱强上三分?
杜十娘怒沉百宝,事后真的不会后悔?
福晋神色莫名,点头应允,“行,我应下了”。
“谢……”,耿清宁诚心实意的道谢,话说了一半,还是恭敬的磕头行礼。
屋中,康嬷嬷看着耿清宁的背影,终是忍耐不住问道,“福晋,这么不识好歹的人,为何要遂了她的心意?”
福晋没回答,只是默默的叹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
也或许是,她还有勇气,而自己如同枯木却死死的抓着王府的这片土地。
有了正院的应允,兰院做事就方便多了,贵重的首饰、摆件,这些与庄子上格格不入的东西都不必带,只带些家常的衣物,孩子的玩具,每日收拾一些,竟然三辆骡车就能装下。
许是大婚的府邸太忙,角门处悄悄离开的马车,丝毫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兰院里头的人越来越少,有的是归家嫁人,有的则是提前跟车去了庄子上,明明是夏日,院子里却出现了几分萧瑟之意。
耿清宁却觉得刚刚好,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和人,反而更清净、自在,胸口压着的烦闷都散了不少。
等到大婚的前一日,年家的嫁妆开始送进府邸,黄花梨的箱子上系着红绸,还有大红的缎花,连抬嫁妆的人身上都系着红绸,府中人来人往,面上俱是喜意,前院叫了戏班子,吹拉弹唱,好一片热闹景象。
耿清宁最后看了一眼兰院,她利落的上车,于进忠腰上挂着正院的腰牌,马车大摇大摆的从大开的侧门驶离。
*
膳房里,刘太监重新做上了管事之位,张二宝则是老老实实的跟在师父身边,经过这回,他胆子小了许多,恨不得当师父的小尾巴。
刘太监直骂他没出息,却又有些受用,用主子剩下的荷叶汤煮了冷元子,塞到徒弟手里,叫他到一旁玩儿去。
冷元子这东西并不金贵,是拿黄豆粉混上糯米做的圆子,若是富裕的人家再添上蜂蜜或是砂糖,吃起来软糯香甜,适口极了。
张二宝摸着脑袋嘿嘿直笑,师父竟把他当小孩儿哄,怪有意思的。
他也不耽误师父的事儿,寻个角落蹲下,碗里荷叶汤里还加了碎冰,喝起来清爽极了。
圆太监石头在一旁羡慕的直流口水,但也不敢眼巴巴的看,怕人误会他在讨要东西,就斜对着张二宝说话,眼神落在一旁的洗菜木盆上,“二宝哥哥,弟弟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说?”
张二宝嗤笑一声,这小子,还学会吊人胃口了,“有屁快放”。
石头犹豫了片刻,仍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环顾左右,见无人在意这边,才凑到二宝耳边,“兰院中午没来取膳”。
白瓷碗中碎冰碰壁当啷响,张二宝被冰的几乎拿不住碗,他干脆将碗塞给石头,火烧屁股一样忙着去找师父。
石头白得一个冰碗,高兴的直咧嘴,吃人参果似的极为珍惜地小口啜着。
冰碗很甜,如同于哥哥给的桂圆肉,也像得了赏之后的日子一般。
第 149 章
刘太监到底是老成稳重些, 他摩挲着看不到脚尖的肚子,眉毛皱的几乎能夹死苍蝇,“这样, 待会申初一刻的时候, 你亲去兰院送份酥山,就说是我孝敬的”。
到底是绝食还是怎样, 总得有个准信儿, 否则前院怪罪下来,他可担当不起。
张二宝应下, 得了差事后就一直盯着日头看,好不容易墙根的阴凉地方多了三尺, 便立刻提着膳盒往兰院赶去。
待敲了半日门,仍没有人应的时候,他慌了神,忙不迭的往回赶。
“师父, 坏事了”, 张二宝颤颤巍巍的, 身子止不住的发抖,“兰院……没人”。
刘太监手中正切着冬瓜,打算做些糖冬瓜来配茶吃, 闻言连刀都握不住, 直接砸落在脚上——幸好是刀背, 否则非削掉半个脚掌不可。
刘太监抱着脚愣在原地, 嗓子里挤出一声尖叫,“你说什么?”
平日里他身子胖, 声音浑厚的不似太监,如今倒被一声尖叫给出卖了身份。
见周围有人目光移来, 他又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压低了声音道,“你再去跑一趟”。
“算了,我亲自去”,刘太监走了两步,仍是放心不下,他飞快的把糖罐子收起来,剩下的冬瓜也不管了,反正这种东西便宜易得,少了也不心疼。
师徒二人直奔兰院而去,果不其然,被铁将军拒之门外。
刘太监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腮边的肥肉颤颤巍巍的抖着,斗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一屁股坐在兰院的门口。
“我的个老天爷啊,这都是个什么事呐”。
刘太监只觉得自个儿大半辈子没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怎么就这么倒霉,不就挨了板子歇几日,怎么刚一回来就碰到这种晴天霹雳。
莫不是有人在搞他,是陈德海,还是陈德海背后的人物?
刘太监垂头丧气,好不容易靠着耿主子在主子爷那里留下了名号,如今倒好,别说更进一步,指不定还要受到牵连。
张二宝用袖口给师父做扇,“师父,这个事儿要不要……”,他指了指前院的方向,事已至此,也得知道前院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刘太监惊讶的看向徒弟,“你小子,机灵了啊”。
对啊,总不能叫他一人为难。
前院,苏培盛正忙着,铺房安床等等虽不用他亲自去做,但总得做到心中有数,再说了,婚事琐碎,虽不见什么大事,但就是一刻也离不得人。
刘太监哪管他这些,拽着人就往茶房走。
苏培盛被他拽的一趔趄,好不容易站稳又忙去掸衣袖,这老货满身的油污,别弄脏了他的衣裳。
这可是府里有喜,刚赏下的新衣。
刘太监撇嘴,若是平日,指甲缝里的东西都得抹于他身上,可是今日真的无甚心情,他叫徒弟守好门口,将兰院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倒了个干净。
苏培盛目瞪口呆,嘴张的几乎能塞下两个鸡蛋,好半天过去,他终于找回自个儿的舌头,迟疑的问道,“你、你说什么?那么些个大活人全都不见了?”
刘太监吹胡子瞪眼,肚子上肥肉被他拍得啪啪做响,“我再说一百遍也是这个结果,兰院人没了,全都跑了”。
嗐,以前只听说过乡下汉子不中用,以致于家里媳妇跟人跑了的事儿,谁成想皇家也会出现这种事儿啊。
“你以为是戏台上唱龙女拜观音呐?”苏培盛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好好的,耿主子还能溜出水晶宫不成?”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刘太监唉声叹气,不知是为耿主子,还是苏培盛,还是自个儿,就歇了那么几日功夫,怎么就落到这个田地了?
该死的陈德海,肯定是他做的那些污糟事儿惹怒了耿主子。
对,就是陈德海的过错。
苏培盛见他神色认真,冷不丁的身上有些发寒,小腿肚子都有些颤巍巍的,门房出入的册子被迅速找来,二人盯着册子一个字一个字的对着看,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一刻也不敢眨眼。
五月十一、十二……乃至今日,兰院每日都有人出去,却没有再回来过。
小姑奶奶,还跟主子爷闹着脾气呢。
二人对坐无言,见对面之人也是满脸的灰败之色,只能默默的叹了口气。
这都是些什么事!
*
骡车慢悠悠的走着,身侧繁华的景象越来越少,变成了灰突突的围墙,熏黑的烟囱。
耿清宁撩起帘子,细小的灰尘从干巴巴的地面扬起,让她想到了那年去热河的场景。
那也是一个这样的夏日。
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看向别处,京郊都是田地,成片的麦浪翻滚如同绿色的湖泊,再过一个月应该就是丰收的季节。
甯楚格抱着额娘的手臂,不知道该不该出言相劝,她已经长大了,身边侍读的家中事也听说不少,尤其是那个叫明月的侍读。
据明月说,她阿玛和额娘经常吵架,有的时候还会大打出手,万幸,两人眼下已经分院住了。
阿玛和额娘也是这样吗?
甯楚格愁的直挠头,可是她从来没见过阿玛跟额娘吵架。
耿清宁回过神来就见闺女正在唉声叹气,稚子天真可爱,腮帮子鼓起来再慢悠悠的瘪下去,像只气鼓鼓的河豚。
她轻轻捏了捏闺女的小脸蛋儿,直到甯楚格瞪大眼睛还瘪了嘴,才讪笑着松开,“乖女儿,叹什么气呢?”
没办法,小孩子肉乎乎的脸十分可爱,手感也好,真的很难松开。
甯楚格气呼呼的,已经完全忘记刚才想说的话,她揉着脸颊嘟囔道,“额娘,不能再捏别人的脸,你看弘昼,这么大了还在流口水,就是他小时候你捏的太多了”。
耿清宁更尴尬了,甯楚格说的是实话,捏脸颊容易捏到唾液腺,对小朋友来说,确实会让他控制不住的流口水。
可是这也不能完全怪她,人类的大脑在看到拥有可爱特征的事物或者人的一瞬间,会产生‘捏’、‘咬’等冲动,这是一种叫做‘可爱侵犯’的正常心理现象。
耿清宁破罐子破摔,干脆伸手再捏一下弘昼胖嘟嘟的脸颊,口中还不忘倒打一耙,“都怪你们太过可爱,额娘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弘昼一直在一旁吃着点心,点头认可道,“爱,可爱”。
甯楚格气得直翻白眼,伸手去戳弟弟的脸颊,“你呀,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
车里笑声一片,外头的于进忠与葡萄相视一眼,各自松了一口气。
主子高兴就好。
骡车走了小两个时辰才看见庄子,门口马重五与白梨等人已经在等着了,一行人进了内院,里头竟然与兰院的布局类似。
耿清宁做在上首,叫人给马重五搬个凳子过来,“你有心了,辛苦”。
这样的布局肯定需耗费不少时间,她一来就能住上现成的,说明马重五早有考量,说不定他第一回去兰院磕头的时候就有所安排。
这样的人物,真的甘心侍奉在她这样一个失宠的侍妾身边吗?
马重五头也不抬,“给主子办事,不敢说辛苦”。
耿清宁叫人扶起他,“你是个有能耐的,这两年为四爷办事,想必也留有不少后路,这有一包银子,算是我送你的仪程,自去寻前程去罢”。
庄子是她的,但一直是马重五在管,今儿她来了,这个庄子上就不能有两个声音。
马重五复跪在地,额头紧贴在青石砖地面上,他低声道,“奴才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
耿清宁微微点头,眉毛微挑,一旁的于进忠便得了信儿,他将银子塞在怀里,拽着马重五出了屋子,哥俩好的往外头去了。
屋内,葡萄将绿豆汤递到耿清宁手里,面上满是不解,“主子为何试探他,那人不是有把柄在我们手里吗?即便没有把柄,这些年可都是靠您他才有这个好差事的,不然,早就被他那继母给生吞活剥了”。
绿豆汤清热解暑,最适合夏日饮用,耿清宁手里这碗应当用井水澎过,碗壁都透着一股凉意,她一口气喝干绿豆汤,“我是怕包子太硬,硌了牙就得不偿失了”。
她没有那么强的人格魅力,这人真心还是假意,还是得看以后。
葡萄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想起一桩事儿,“主子,红枣来了,说是想给您磕头,能追到这儿,我想着应当是有几分诚心的”。
若是还在府里,红枣敢来,她肯定拿大棒子给打出去,但府中流传主子失宠已久,眼下又到了穷乡僻壤之处,红枣仍锲而不舍的追来,她就有些拿不准了,只能交给主子定夺。
耿清宁犹豫了片刻,四爷不在这里,红枣只能为她而来,“请进来罢”。
片刻功夫,只见粗衣布衫的红枣从外头进来了,手里抱着一个长条形的花盆,里头摇摇晃晃几根绿苗,像是兰院里种了一整个冬天的东西。
耿清宁突然想起,当初红枣走的时候,带走了土豆苗上结的种子,这难道是……她猛的站起身,将盆中植物连根拔起,果然未见土豆块茎。
她怎么把喂饱十四亿人口的杂交育种给忘了!
第 150 章
“三丫头啊, 你确定王府的主子能要这玩意儿?”
红枣房内一个妇人正喋喋不休的说着话,不知是这妇人太瘦,还是别的原因, 富贵人家常穿的绸缎衣裳披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 下摆处还拖在地上。
她拍了拍裙上的灰尘,一双吊稍三角眼里满是不屑, “要我说, 不就是几根野草吗?”
红枣轻飘飘的瞥了一眼嫡母,“骗你做甚”。
她小心的将花盆护在怀里, “你们可别瞎摆弄我这东西,不怕告诉你, 府里多少人都羡慕着呢,她们只能拿主子赏的金银首饰,只有我抢到了这个好东西”。
瘦妇人撇撇嘴,只有傻子才不要银子, 选这几根破草, “可这玩意儿在哪都是种, 怎偏偏要让你待在家里”。
她目光闪烁,一张容长脸笑出了满脸的褶子,“这儿再没旁人, 你与娘说句实话, 真不是被主子撵出来的?”
红枣浇水的手微微一顿, 学着陈嬷嬷的样子皱眉训斥, “你懂什么,主子说了,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这玩意儿是给穷苦人家吃的,受不住王府的富贵气儿”。
看着瘦妇人被之乎者也的一套糊弄的将信将疑,她又道,“主子有多看重我你们又不是不知晓,赏的那些首饰随便拎出来一个,都够家里吃上好几个月的”。
红枣从妆匣中掏出一支素金的手镯扔到瘦妇人怀里,“诺,这个给你,算是这月的家用”。
瘦妇人手忙脚乱的接过镯子,小心翼翼的往嘴里放,见素金的亮面上显现出两个明晃晃的牙印子,她喜得见牙不见眼,口水都没擦,直接将镯子往手上一套。
“好好好,我就知道我家三丫头最是中用,娘绝对不会耽误你的事儿,放心,你姨娘那里,娘也会替你好好照顾的,你只管给主子办差便是”。
红枣身板挺得笔直,学着主子的模样骄矜点头,一直到瘦妇人离开,她才垮下肩膀,仔仔细细地查看匣子里的东西——满满一匣子东西竟只剩下个底儿。
最多只能坚持月余时光。
那只恶狗的肚量越来越大,最若是在那之前再找不到门路,怕是连骨头渣子都要被嫡母拿去榨油吃。
红枣吐出一口浊气,打起精神回了亲王府,大门她是进不去的,只能在外头一圈圈的转,她也不急,反正每日里除了照看花盆,也就剩下这点事。
皇天不负苦心人,老天爷还真叫她等到了机会,她一路跟着马车到了庄子上,求得了这次见主子的机会。
红枣跪在地上,眼中已经满是泪水,“主子,奴婢真的知错了,自从离了兰院,我日思夜想的都是咱们院子,您瞧,从兰院带出的花儿果儿,我都小心翼翼的照料着”。
她虽然不知这玩意儿有什么用途,但睹物思人的道理她是懂的,再加上主子确实看重这个东西,以兰院如今缺人的状况,未尝没有回去伺候的机会。
红枣捞起袖子抹眼泪,细嫩的脸蛋被粗布的衣裳擦的通红,“主子,家里嫡母把您赏给我东西都抢走了,奴婢真的无处可去,求主子收留”。
耿清宁几乎被红枣的演技折服,若不是当初之事历历在目,她说不定真要被骗过去,“哦?是吗?可如今,我这儿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红枣膝行了几步,扯住耿清宁的衣裳下摆,“奴婢誓与兰院共患难、同存亡!”
耿清宁任凭她抓着自己的衣裳下摆,似笑非笑,“为着这盆景儿,赏银子可以,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要一个曾经背叛过我的人”。
红枣急得顾不上挤出眼泪,“奴婢愿意以性命发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可我不并不相信誓言”,耿清宁回绝。
“奴婢、奴婢”,红枣仰起头,言语急急,“奴婢还有另有用处,您到这庄子来,马重五一个男子总归不大方便,我愿意嫁与他,确保这庄子里里外外皆为您所用”。
马重五求了两回婚嫁之事,只是当时兰院如日中天,无人应允,眼下仍未曾婚配。
红枣又道,“马重五继母与正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无论是庄子,还是是马重五家里,都需要一个咱们兰院的人,奴婢愿意为您效犬马之劳”。
耿清宁一愣,就这一会功夫红枣打了感情牌,使了苦肉计,还展现出自身的价值,她低下头仔细打量起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儿。
她身上有股子劲儿,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像是当初在宫中选秀时遇到的那根野草,虽随风飘摇,但仍倔强的抓着脚下那贫瘠的土壤,想要开出一朵花。
众生皆如此。
“往日之事尚在眼前,与我而言难免会心怀芥蒂,近身伺候不可再提”,耿清宁停顿下来,伸手扶起脚边的红枣,“若你能将一切收拾妥帖,日后我身边的嬷嬷,允你一个位置”。
红枣千恩万谢的出去了,葡萄瞧瞧她的背景,又见主子唇边的微笑,有些迟疑的问道,“主子,您怎么这么轻易的就原谅她?”
耿清宁歪头看着土豆苗,“哦?我以为这样是你心中所求呢”。
葡萄正端着瓷碗,闻言慌扑通一声跪下,“奴婢对您绝无二心,只是眼下这个情形,多些人总是好的,再说她嫁给马重五后,必不会再到主子爷跟前讨嫌”。
唔,那可不一定,历史上的乾隆皇帝不就偏爱熟女,还有野史传他觊觎臣妻,小四是老四的种,说不定二人的审美一脉相承呢。
耿清宁被自己的脑补逗笑,她扶起葡萄,又顺手接过瓷碗,“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她说的没错,是个有用之人”。
除此之外,她还想知道,这样的人,给予平台和机会,能走多远,能飞多高。
当然,这话就没有必要说出口了,耿清宁用竹筷挑起碗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看上去有些像凉粉。
葡萄咽下诸如她没收红枣送的礼物这样的话,细细解释道,“这是细索凉粉,拿绿豆粉做的,庄子上的厨娘献上的,说是最适合消暑”,她把托盘放呈与耿清宁面前,“您是吃甜口的还是咸口的?”
甜口的是浇上红糖水,放些细碎的瓜果,冰凉爽口,清爽解腻。
咸口的有浇上二八酱的,酱香浓郁,唇齿留香。还可以浇上浓浓的蒜汁和红油的,酸辣开胃,香辣过瘾。
耿清宁纤手一挥,“我全都要”。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
*
天气很热,人只要在外头站上片刻,便跟水里捞出来的似的,浑身被汗水浸透,好在府中福晋宽厚,特意在各处都设了解暑的绿豆汤。
一碗井水澎过的绿豆汤下肚,暑气稍解,但来不及喘匀气息,仍得马不停蹄的赶往下一处。
实在是忙得厉害。
明天就是正日子,皇子娶侧福晋是大事,由不得轻简。
内务府的人在前院,礼部的人也在前院,门房的帖子收到手软,记礼单的册子都摞了好几本,一旁磨墨的小太监口干舌燥,连一碗绿豆汤都没混上,他本以为今日天气热,屋里干活的是个好差事,没想到一刻都未得闲。
四爷出去露了一面,又转回书房,他本想寻个清净,可丝竹声穿过窗户一个劲儿的往人耳朵里钻,惹得人心烦意乱。
怪不得兰院不爱叫戏,平常消遣只听些说书,这咿咿呀呀的确实不太入耳。
他望向窗外,月亮如白玉盘一样挂在天上,柔和的月光如水一般流淌下来。
月色真美。
也不知,她此刻在做什么?
还是太不懂事,怎不能学旁人那般,软下身段来求求他。
一旁的苏培盛心中百转千回,既不知主子爷为何出神,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冷哼一声,像是生气的模样。
只是他藏了一晚上的话再不说出来,就该过夜了,再者,这事儿若是从旁人口中道出,便是他的失职。
苏培盛张了张嘴,喉咙干涸的说不出话,他咽了口唾沫,寻了个离主子爷三尺远的地方,悄无声息的跪下。
这个距离刚刚好,既能让主子爷一脚踢过来,又能让劲儿泄得差不多,正好印个脚印在身上。
“主子,兰院那边……”
苏培盛说得很慢,总得更委婉些才合适。
兰院?
四爷挑眉,眼角眉梢忽然就带上了三分得意,唇边也露出一丝微笑。
唉,宁宁果真是被他惯坏了,明日就是大婚,耽误不得,她偏偏醋性上来,今日就要寻他。
真是……太过粘人了些。
四爷手中把玩着腰上的荷包,只觉得上面的绿叶舒展,底部的白色颇有几分野趣。
他突然放下荷包。
不行,还是不能这般轻易饶过她,若是养成了习惯,以后狗脾气上来了,岂不是还要与他闹。
四爷换了个坐姿。
不过,宁宁面皮薄,甚少邀宠,若是他不去的话,岂不是会偷偷掉眼泪珠子?
她惯是个娇气的。
嗐,这也怪不得宁宁,她年岁小,性子又天真烂漫,顾得一头就顾不得另一头,眼中心中想他,天大的事儿也不顾。
算了,随她去吧,反正在这亲王府里,他也能妥妥贴贴的护她一辈子。
四爷撩起袍角,她既然这般主动相求,那他也不能辜负她的情谊,还是应了她,去兰院宽慰两句罢。
一旁的苏培盛双眼一闭,额头紧贴在青石砖上,一口气将剩下的话全部说出,“兰院的耿主子带着三位小主子,别居庄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