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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新春第二日,顾小灯早早就起了,身体一好便恢复成了从前读书的早起时辰,起来时下意识整装待发去学堂,来到书桌前看到趴在桌底下的小配才停住。

    他捏捏仍未习惯的空荡耳垂,踮脚去打开东窗,深呼吸一口天蒙蒙亮的初春冷气,在冻得打寒噤时,心里一片清宁。他想,今天竟是洪熹八年的正月初二,颇有些不真实。

    顾小灯弯腰在书桌的抽屉里掏出了以前的小本本,落水前的最后一本见闻录还没写尽,他准备续在后面叙上,记录到离开长洛为止,等到离去那日就把所有见闻录都烧去,没有那么多前尘值得记住。

    顾小灯边想边摸出了本子,不甚唏嘘地摩挲着泛黄变皱了的见闻录,疑惑于它变得这么古旧,想来七年的时间确实不短,万事都能作假,唯有时间不能吧。

    他在天铭十七年之后的空薄上写下第一句:【噫吁嚱!大江东去两千日,百浪淘沙三千尘,怪哉人世间,幸哉我未死】

    顾小灯一口气不带喘地写了三页,直到脚边的小配蹭衣角,破晓鸟鸣声和门外问候声一同把人拉出思绪,他这才停下滔滔不绝的倾诉欲,放了笔提了条理,内化一番,从容几分去开门。

    奉恩和奉欢都在早膳前关切起他最近的打算,大抵都以为他会趁着年节时分多多出去游玩,岂料他应道:“我读书去,哪也不玩谁也不见。”

    “……”

    顾小灯说干就干,吃完早饭就趴到书桌前,找出从前的医书孤籍,自己裁纸穿成新薄,边温书边鬼画符似地记东西。医术他自学得尚可,虽然不够精深,但对自己一身药血的探索较为精细,怎么取血制药的法子都在他脑子里自己记着。

    今早在见闻录里捋思绪,他对科考入仕已经没了兴趣,圣贤书读来正心就够了,来日走到外头去总得有些防身的伎俩,不好拖义兄后腿。只是他文不成武不就的,思来想去,不如试试医毒不分家里的毒,过去他能鼓捣出一堆瓶瓶罐罐的药,反其道弄出点毒应当不难。

    笔走龙蛇地勾画了一上午,晌午一顿大吃特吃后,顾小灯便直接向奉恩他们问些顾家的药材,只道拿来做些试验,众人对他自是无有不从,只是悄摸摸地问了问:“公子一点也不想出去么?呆在这里不冷清么?”

    “冷清?我好像一直都这么过来的吧。”顾小灯摸了把小配,随心随意地说着,“以前除了固定的那几个人,几个地方,我大多时候都是见不到人和不挪窝的。昨天在西区闲逛了一遭,也就那样,我没甚兴趣。”

    “那还有东区,东区比西区大了一半,百业俱兴,万人热闹,公子都不想去看看吗?”

    “听你们说得我都心动了。”顾小灯笑了,屈指弹一把小配嬉皮笑脸的脑壳,“那过几天我再出去看看好了,再过几天的话,顾瑾玉他们应该也会忙起来吧?上朝的上朝,经世的经世,应该就不会巧合地出现在我跟前了。”

    奉恩和奉欢干笑,心想“巧合”只怕仍会不少。

    顾小灯伸个懒腰,眉眼和睫毛都弯弯的:“不过你们怎么是想的?以前师长似的管着我,现在反过来了,从前听命王妃,现在是听了顾瑾玉的什么命令吗?现在四下无外人,不妨大方告诉我,顾瑾玉都吩咐你们做什么了?”

    奉恩两人顿住,忽又听到顾小灯问起:“对了,有个事我忽然想了起来,当初苏小鸢易容进来换我出去,你们从旁协助着,当时是你们自己想助我,还是送我出去原本就是顾家的命令啊?”

    奉恩缄默,倒是奉欢忍不住凑到了顾小灯跟前半跪下:“公子,对不起……我当初愚蠢,以为顾家待你不如那位苏公子好,以为你出了这个坑能有其他造化,还以为,若是把你送出去成了苏公子的‘外室’也不失为好去处……可笑我自贱,竟把公子也看低了。”

    自贱二字勾出了顾小灯心里的波澜,他眼睛圆滚了些,暗想难怪自醒来之后,再看奉欢时,觉得他那如蛆附骨的柔顺风情不见了。

    他们陪伴在他身边五年,风情难祛,也以风情熏染调教他。如今他越过七年,醒来后感觉着他们走出了色侍自贱的藩篱,这未尝不是他们、乃至他的解脱。

    奉欢握了他的手,絮絮地说起这经年的懊悔和自责,奉恩也悄悄过来了,小心地问他当初落水冷不冷,身上疼不疼,如今还怕不怕变样的人世,以及——

    “公子怪我们吗?”

    顾小灯始终没回答这句怪与不怪,一连数日专心闭门鼓捣自己的事,不再觉得窒闷,充实自在了不少。

    至于里里外外其他人,从上到下如何因他一个眼神一句话而辗转反侧,他倒是故意不管了,于是眼见周遭人一个个日渐憔悴,眼周青黑。

    顾瑾玉天天差花烬捎信来,顾守毅天天到窗外送些宫中或苏家的珍奇来,顾仁俪和祝弥听闻他研究药理便翻找内库天天送药材来,便是先前狗皮膏药一样的葛东晨,也唯恐惹他不平而离开了顾家。

    愧疚感能不能杀人不知道,磨人倒是有的。

    他磨人,别人倒也愿意给他磨。

    周遭人好似变成了马,自己戴上嚼子,盼望着受他鞭笞与鞭挞。

    *

    新春之后不久就是上元节,顾小灯惦记着东区的热闹,特意赶在朝臣休沐的前三天,也即是正月十二这日出去溜达。

    西区为官宦世族居处,东区为平民寒族所在,八十年前东区扩建,比西区大了一半,佳节一至,满眼目不暇接的琳琅。

    顾小灯穿身自己选的布衣,为免不测,在袖口和衣襟里塞了些自己鼓捣出的防身小药包,随后戴个小面具再背个小包袱,兴冲冲地便出了顾家大门去,身后跟着一串暗中护着的暗卫,都听了嘱咐不敢轻易打扰他。

    他不要谁作伴,手里拿着东区各街坊的简易地图,早晨拎了头小毛驴出门去,驴倔,还得他顺着毛牵着晃晃悠悠走一遭。等晃悠到东区,顾小灯都累笑了,赶紧牵着它找卖驴饲食的小店,花上五个铜板揣了一袋好吃的出来,这才哄着倔驴低头。

    东区熙熙攘攘,他便好奇地和慢悠悠的小毛驴一起张望,看到有中意的小玩意,就自己买了塞包袱里,挂到驴颈上,摸它抖着耳朵的脑袋瓜,自己在面具下乐呵呵地直笑。

    晃悠到晌午,顾小灯随兴地晃到一家热烘烘的馄饨铺子里坐下,摩拳擦掌地等着上菜。

    这时暗中跟着他的暗卫们发现有个不速之客极具巧合地来了,首领赶紧现身到顾小灯面前:“公子,有个您讨厌的人过来了,属下带您去别处好吗?”

    顾小灯正在打量手里买来的成年款虎头帽,被闪现出来的暗卫吓了一跳:“谁啊?”

    话音刚落,就有个人端着盘子过来,小心应了声“我”。

    顾小灯望去,看到了葛东晨那张青紫未消的脸。

    他身边的暗卫首领脸都绿了,护犊子似地拦在顾小灯面前,葛东晨便探头去看顾小灯,小声道:“我恰好在这附近当值,远远看到你,正巧到了饭点……一起吃馄饨么?”

    铺子里生意不错,顾小灯正乘着兴,心情尚可,眯了眯眼想了一瞬,便伸手拍拍那如临大敌的暗卫首领:“这位大哥,你也坐下来一块吃午饭好了,我走累啦,就想在吃碗馄饨。”

    他声音清灵灵的,葛东晨只是听着便瞳孔变绿,只得勉强压下翻涌的心潮,强装镇定地把热腾腾的汤水放上桌。

    一桌三人,暗卫首领挨着顾小灯坐同一条凳子,坐完才面瘫着想,自家主子知道了会不会嫉妒死,正好最近看他脸色总不大好,身体不大舒服的样子,可别把他的疯症钓出来了。

    顾小灯不管暗流,只扭头把脸上的面具拨开,麻利地把刚买的虎头帽套上脑袋,垂到眼皮上刚好,低头时便只露出小半张白皙的脸。

    他利落地扯袖子里的药包,旁若无人地伸手到葛东晨面前,屈指敲敲两碗馄饨的边沿,试探温度似的,随后捧了一碗过来,边嗅边舀,趁热含了一大口。

    身边的暗卫首领眼尖地看到他往馄饨碗里撒了灰尘似的粉末,顿时瞳孔地震:“?”

    葛东晨却只顾着看他那小半张脸,久久不能回神。

    他想克制着自己的视线,却实在情不自禁,楞楞地看着对面的人热乎乎地吃饭。

    天铭十七年以前,广泽书院四季中,数不清多少时候,顾小灯就这样坐在他面前,什么食也不挑,给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香什么,不时抬头来同他笑着说两句废话。

    一晃七年过,明月不照沟渠,顾小灯不再看他。

    顾小灯呼噜噜地吃完了一大碗馄饨,吃完把面具戴回虎头帽下,数了铜板拍放桌上,瞄了一眼对面的空碗,这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胳膊碰到一旁暗卫首领的肩膀,便不好意思地拍拍对方:“哎呀,会疼吗?”

    首领忙摆手,顾小灯便活动着胳膊同他搭话:“大哥,我怎么称呼你呢?”

    “……公子叫我阿三就好。”

    “那我还是继续叫你大哥吧!”

    顾小灯本就是个话痨,游玩了一上午,一肚子的分享欲蓬勃旺盛,便拉着那首领的胳膊往外走:“我跟你说啊……”

    葛东晨机械地跟着他把面前的馄饨吃完了,他游魂似的起身紧随其上,恨不得魂穿到那陌生暗卫的身上,侧耳倾听顾小灯的每一句话,再把每一个字拆开掰碎了融进骨血里。

    顾小灯全程无视着,拉着首领边走边滔滔不绝地说话,走出小半路才拍了脑袋:“我把我驴忘了!”

    说着他赶紧转头去把气哼哼的小毛驴牵回来,一路走一路摸着哄:“不小心落下你的,不会再忘记你的,真的!信我,待会带你吃大餐去。”

    他哒哒地牵着小毛驴经过葛东晨身边,葛东晨再忍不住,失魂落魄地唤了声:“小灯。”

    你把我也落下了。

    落了七年。

    能不能再收留我一次。

    他拉住了顾小灯的袖子,顾小灯人没什么反应,倒是小毛驴应激地护起主来,撒起两条后腿往葛东晨一踹,冷不丁地把人踹趔趄了。

    顾小灯低头看看自己被拉住的袖子,没什么反应,抬眼看葛东晨那恍惚茫然的脸,心里默数着倒计时,三、二、一……

    葛东晨闭上了眼,山倾似地晕倒了。

    顾小灯一边满意地肯定自己制的迷药药性,一边扯出被葛东晨紧抓不放的袖子,而后在一众暗卫的震惊眼神中大喊:

    “天啊!大家快来看,堂堂葛大将军!竟然被一头小毛驴踹晕了!他也太虚了!”

    第62章

    顾小灯拨开葛东晨,还没看够热闹,身旁的暗卫首领便赶紧护着他出了热闹地,顾小灯牵着小毛驴溜溜达达,回头看了两次,第一次时见到几个百姓好奇地围上去,第二次再看到的便是一队将兵了。

    他忽然想到除夕那日顾瑾玉说过的几件事,那厮同祝留说葛东晨来日十有八九要被调到南境,顾小灯心里浮出好奇,待跟首领到了僻静点的地方,便伸手拍拍,说小声话:“大哥,问你个事哦。”

    首领待他有些小心:“公子只管说。”

    “葛东晨是不是迟早要到南境去啊?”

    首领能安排到顾小灯身边,便不是个一无所知的纯打手,他那主子叮嘱过,除了他那龌龊的单相思不许泄露,其他的只要顾小灯问,就没有不可答的。但他主子又说,顾小灯大抵不会理睬他,因他讨厌他,会厌屋及乌。

    首领觉得顾瑾玉纯属放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是,最快可能在下个月上任。公子不喜欢这么个人,也许下个月就不用再见到了。”

    顾小灯听了便笑,心想不用下个月,这个月底他就走,到时莫说葛东晨,便是苏明雅之类的,也能通通……

    正这么想着,他忽然感到一阵令人后脑勺发寒的视线,便循着直觉转头四顾。

    首领显然也感觉到了盯视,比顾小灯更快地锁定了方位和嫌疑人:“公子,西边街区有几个人,看他们的服饰是岳家的,上元节在即,应当是出来采买的。”

    顾小灯一怔,循声朝西望去,只见有六七个银灰色衣裳的背影,看模样已经是采买完要打道回府了。

    若是从前,岳家中人他就认识一个和葛东晨类似的岳逊志。今时不同,岳家里多出了两个改姓更名的关氏中人。

    顾小灯忽然想起刚十七岁的时候,关云霁带着他的庶弟和苏小鸢到广泽书院的武馆里闲逛的场景,于他那是一年前,于关云霁是八年了。

    他在获知七年之后的天翻地覆时,最惊愕的不是顾瑾玉凉薄又铁血的背叛与固守,不是苏明雅撑着病体走到了高位的既定和虚弱,也不是葛东晨等人的境地,而是关家满门的覆灭。

    他记忆里的关云霁永远是盛气凌人的高傲模样,便是偶尔的低姿态也是屈尊降贵似的别扭。他对这位大少爷,时常在“这大公子其实也蛮好”和“这大鹅真是欠揍”之间徘徊。

    在书院的几年里,他与顾瑾玉交集少,与苏明雅舍不得说几个不,葛东晨到他面前总是笑,也只有关云霁,相处之间能少些顾忌地拌嘴。他总爱朝他说些嘲讽话,一边嫌弃,一边放下公子架子,挽袖煮青梅酒。

    关云霁身上带着最粗浅直观的长洛贵胄气,傲得盛气凌人与坦荡自若,顾小灯很早的时候便觉得他同他是最彻底的两个世界的陌路人,只是书院在,交集短暂有,他既不为关云霁的嫌弃伤心,也不为他偶尔的青眼得意,他只是……短暂地想和他处成朋友,同窗。

    书院生活一结束,顾小灯比谁都知道他们从此背道而驰。他们会从年轻的人上人变成成熟的人上人,他会从仰视变成仰望。

    几年同窗,若是明欺凌明作践,从来不曾同桌煮酒,不曾言笑晏晏,那夜冬狩营帐中,他也无需大脑空白到崩溃作呕。

    那他此时便能非黑即白地扭头哼一声,命运无常,因果有报。

    顾小灯抬头摸了摸面具,歪着脑袋仔细地看那些岳家人的背影,并未从中找到熟悉的身影,但他隐隐直觉其中有一人就是关云霁,想来是七年太长,谁都变了尊容。

    不知道昔年眼高于顶的关大少爷沦为他姓家奴后,又变成了什么模样。

    “公子?您看得有些久。”

    “哦,没有,我要去下一个地方玩啦。”

    顾小灯骑上小毛驴,一下一下摸着座下小倔种的脖颈,身旁的首领这回没有退回暗地里去,而是自觉跟在他一旁,大抵是见他好说话,又或者是顾瑾玉就不像顾琰那样御下如御哑奴,便禁不住好奇地小声同他搭话。

    “公子,我看见了,你给那葛将军下的是什么啊?”

    顾小灯随着毛驴的使性子歪步伐而在驴背上摇头晃脑:“嘘,就一简单迷药,独家秘方,暂不外传。”

    “如此。”首领语气有些遗憾,“药效很快,看起来很好用的样子,很适合暗卫外出做任务来着。”

    顾小灯乐了:“大哥,我以为你是担心那迷药有不好的后遗症,把葛东晨药出毛病后会给顾家和你主子捅出麻烦,谁承想你这意思是想要啊?”

    “那姓葛的都找我们七年麻烦了。”首领实诚道,“您要是真能把他药出个类似失忆或者其他的后遗症,那也许是一件大好事,尤其主子,他得开心到翘上天去。”

    顾小灯揪揪虎头帽的耳朵,因他这话,谈兴一下子浓厚了不少。正巧抬眼一扫,看到不远处的街道一侧柳树新绿,柳枝下安放了一列茶桌,正是晌午,那里没一个客人,茶铺的老板倒是正活力满满地烧锅炉。

    他索性拉着首领和他一道去闲茶唠嗑。

    不一会儿,暗中跟着的暗卫们眼看着首领跟顾小灯在茶桌上相对而坐,纷纷陷入了共识:“……”

    这晚上回去复命,主子会醋疯吧。

    正这么想着,顾小灯那边就让首领把这群同僚都招了过去,八个暗卫也都身穿常服,遵着顾小灯的意思把几张茶桌拼到一块儿,高低不一地把茶桌坐满了。

    茶铺老板见客来,兴冲冲地端来大碗大碟,茶味浓郁,瓜子热乎,春风中热气腾腾。

    顾小灯个子小小地坐在中间,歪戴虎头帽,面具别腰上,自在地捡瓜子磕起来:“大家,一起来聊天吧!这会子是午休时分,你们不当任务,就歇歇脚,当一次游玩吧。”

    众人陷入迷茫,面面相觑一圈,试探着端起桌上的茶碗抿一口,喝入口中后,顿时明白这茶铺生意怎么如此寥落——茶太难喝了。

    他们看向顾小灯,见他端起碗,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他,就见他无所顾忌地呼噜呼噜喝起来,喝罢面色不改,又兴致勃勃地去剥瓜子。

    他长着副大美人皮骨,分明是该锦衣玉食,该千挑百剔,可他如今布衣布帽地在野路铺子上安然若素。

    顾小灯揣着平常心和一圈看似严肃实则呆直的暗卫闲话,知道当暗卫的,越神秘越能保命,便不问他们年岁姓名与籍贯。

    “大树杈子待你们好吗?”

    首领纳闷:“公子,大树杈子是?”

    “顾瑾玉的外号。”

    众人呆滞,呆罢互相环顾对视,领悟了一个新的取笑主子的乐子。

    顾小灯便吃着瓜子,好奇地看他们对顾瑾玉的态度,从周遭人去估量一个人的变化。

    “挺好的。”首领搭话,“算是个……好树杈。”

    其余人忍笑起来,似乎是为了掩饰局促,其他暗卫都自觉去剥瓜子,都是有武功的人,剥起瓜子来又快又好,不一会儿就装满了小碟子,推到顾小灯的茶碗前。

    顾小灯便一一谢过,一颗颗吃,边好奇地问他们的话:“他有多好啊,他小小年纪的时候就很会骗人,骗了我五年呢。”

    暗卫们脸上浮现出吃到八卦的表情波动,脑门上刻着“难怪”两个大字。

    首领想了想,认真答道:“他是个信守承诺的树杈子。生能给我们安定,死能给我们身后人济养,不只对我们,对那些正儿八经的部将也是一样的。他平时也不算难伺候,和其他主子比,好得很了,就是吧……这些年里偶尔会发发疯,一发疯便叫人头疼。”

    顾小灯头上的虎头帽歪了:“得了什么难治的病吗?”

    “可能心病大一点。”首领觑顾小灯一眼,讪讪地指一旁的同僚们,“公子不信可以问问他们。”

    其他暗卫端茶牛饮,嘴拙地点点头。

    似乎是这话题引出了首领当差多年的无语,他带着若干怨气皱起脸,先往周遭巡视一圈。

    晌午人少,只有没有经商天赋的茶铺老板美滋滋地蹲在不远处鼓捣他那难喝的粗茶。

    “公子不知道,我是继祝留祝大人之后续上来的牛马,国都到塞外都跟着,当差累死累活没啥好指摘,吃的就这碗饭,遇到一个不错的头目幸运至极。就是每次见那树杈子犯病,心里就突突几下,生怕他两腿一蹬让我们这群兄弟没了这碗饭。”

    “他身体是铁打似的,不怕刀枪剧毒也不怕塞外风雪,常把流血不当回事,从塞外到国都,医师不知道轮流上阵治了他几回,身体倍儿能扛,命还大,本来是个好主子,可是他那心病吓人,不定时就犯,一犯起来神志不清,然后就作死。”

    一桌的暗卫撇着嘴小声附和了:“是的,忍他作死忍很久了。”

    顾小灯扬起眉毛,听了一会觉得这群暗卫有些单纯,和顾家里其他土生土长的故人们不太一样,如奉恩奉欢他们,说话总是十分留六分,最会弯弯绕绕与曲折藏意。

    眼前这批人则是顾瑾玉一手提拔出来的,从祝留到他们,性子都有些纯直,越发让顾小灯觉得顾瑾玉城府深,找一堆心眼子比他少的人来做牛做马,可不得被他使唤得团团转?

    他喝口茶,警惕不可小觑和大意:“那他怎么作死了?你们一人举一件例子?”

    暗卫们还真就一人说一件,顾小灯起初没当回事,心想顾瑾玉不是还没死吗?还活蹦乱跳地位极人臣,应当不算捅出多大篓子。谁知道从茶桌那一端听到茶桌这一端时,听得他沉默了。

    他越听越觉得古怪,揉揉后颈问:“不是……他经常去白涌山,跳进那口池塘里?”

    “昂!”首领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他只有在北境的两年里是安分的,去之前与回来后,那口小池塘被他一个人搅得天翻地覆,泥巴都被他翻新了,这要是块耕田,非得种出一年四季的千八百担粮。”

    “好几次都以为他溺死在里面了。”旁边一个暗卫接腔,“三年前我还提议过,让他再潜下去的时候带一根长长的芦苇,叼嘴上,潜下去之后露个芦苇尖尖在水面上,我们要是看到那芦苇尖坠下去了,就能知道他出事,也好赶紧捞他出来。”

    顾小灯迟疑地眨眨眼,像只歪了脑袋的小老虎:“下去……找我?”

    “可不是么?尤其当年天铭十七年,自知道公子掉进那里头,他又是下水又是到处杀人……”首领说秃噜了嘴,唯恐说得太血腥把顾小灯吓到,连忙正襟危坐地闭了嘴。

    顾小灯扯住虎头帽两端的带子,一边拉扯着一边牵引帽子上的虎耳朵抖动:“这话有歧义,你好似说得他杀人是为了我一样。”

    首领便点头,而后又摇头,岔开了话题:“他好像是知道自己有心病,可他就这么放任自流了,不然前年也不会那样寻死觅活。”

    “前年怎么了?”

    “差一点点就让他自尽成功了。”

    顾小灯愣住。

    首领说到这还有些后怕,用拇指和中指丈量着顾瑾玉自尽时用的凶器长度:“他从犄角旮旯里翻了一根簪子出来,这么长一根,毫无预兆地就扎进了心头,当日可是除夕,另外两位将军还有五公子去找他,突然就被他心头溅出来的血喷了一脸。”

    顾小灯:“……”

    “后来幸亏前世子回来了,带着个神医和灵药,又把他从鬼门关捞了回来。在那之后他照旧过日子,只是看着总神志不太清明,对那块牌位宝贝得不行,去年春寒上朝时,还干出过把牌位藏在斗篷里,抱着去上朝……”

    “什么牌位?”

    首领又说秃噜了嘴,连忙刹车打住:“一种……新研制出来的武器。”

    顾小灯赶紧喝口茶,平复一下汹涌的思绪:“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是死人的牌位呢。”

    方才一念之间,他甚至萌生了是他的牌位的错觉。

    首领讷讷的:“所幸现在是真好了。”

    顾小灯眼角一抽:“怎么,你们觉得他的心病好了?”

    “那必然的。”

    首领和其他暗卫都猛猛点头,目光炯炯地看向顾小灯,那眼神和花烬竟有几分相似,好似八只海东青呆呆直直地杵着看他。

    这些人当中,有几个是去年十二月初八跟着顾瑾玉到白涌山去的,亲眼目睹了他从水里捞出顾小灯之后的疯魔样,恨不得掰开每个细节,仔细地同顾小灯渲染上十几遍。

    顾小灯懵了懵,心想这么看着我作甚,不要摆出一副我回来了他的病就迎刃而解的模样啊喂!

    他赶紧又吃碟瓜子,问起最初想问的话来:“前头说到葛东晨跟树杈子不对付,前阵子我从祝留那听的意思似乎是,葛东晨以前也常潜入顾顾家,他潜到顾家来干什么?”

    前面首领说得多,起了个“好头”,这下其他暗卫都跟着嘴漏:“那位感觉也是有点疯症和心病的,自七年前开始便不时偷偷跑到我们东林苑来,也不会做别的坏事,经常就是干巴巴地杵在学子院看一宿。”

    顾小灯又觉得匪夷所思了:“那时候广泽书院都关掉了,他去那里看什么?”

    “看学舍,他以前住过的地方被主子铲平了,他就一直看公子你的学舍。”

    一个暗卫挠起头来:“他武功高,身份也高,主子去北境的时候,因为鞭长莫及,葛东晨来得可频繁了。我和另外一个兄弟一直守在顾家,起初见他来如临大敌,后来见他没惹出什么麻烦,就随他在黑夜里杵着了。但主子知道这事后很生气,千里迢迢传信来骂我们偷懒,叫我们下次看到他,就该无所顾忌地拔刀上前去将他捅个对穿……”

    暗卫说着歪了嘴:“他真是大言不惭,他自己当然可以将那葛将军捅个对穿,我们是什么?小喽啰啊,哪里敢这么干,人葛家又不是吃素的,一堆死士呢,更别提后来我们发现葛家当中似乎还有一些会用蛊的。后来主子回了顾家,我们就暗戳戳让他亲自去收拾人,葛将军一来,他收到消息就提刀过去打架,我们就负责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好在他们武功平分秋色,打不死的。”

    顾小灯想起除夕那一天葛东晨看到他的癫狂样,不禁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深吸一口气:“他们俩七年里都是这么打过来的?”

    另一个暗卫接龙了:“岂止他们两位,主子还打苏家的,葛将军也打苏家的,苏家的又同时打他们俩!”

    顾小灯张大了嘴巴:“那个年轻的苏宰相看起来病殃殃的,不会就是被打出来的吧?”

    暗卫实诚地点了头:“是啊,差点被主子弄死来着,好几回呢。”

    顾小灯舌头快要打结了:“几、几回?什么个情况?”

    “第一回 肯定是天铭十七年年末那一遭。当时他跑去摘星楼,用随身带的小破军炮把最顶上的地方,还有在里面的苏大公子给炸了。当时祝大人吓得跳脚,还好苏家的人后脚就冲过去把苏大公子救回去,没炸到脸也是运气好啊。”

    另一个暗卫比划起来。

    “第二回 是他刚从北境回来,他一回来就带着我们好一堆人冲进苏家去,那天晚上他又去行刺那苏大公子,后来听闻那大公子一夜重病,卧病在床大半月,差一点就跟当时的老宰相一块父子共死了。苏家那阵子,佛堂里的钟声一直在响。”

    他身边的同僚赶紧补充细节:“我记得那夜他还从苏家背了好多画出来!”

    顾小灯:“…………”

    *

    日暮时分,顾瑾玉刚下朝,“云麾将军当街虚倒”和顾小灯玩了一天的消息就一块塞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快马加鞭地回了顾家,把跟在顾小灯身边的八个暗卫都招了过来询问情况。

    在听到葛东晨是被顾小灯袖子里的药药倒的时候,他原本不苟言笑的脸闪出了一丝笑意,很快就又稳住了。

    “原来他这一阵子在钻研药物,好,他义兄尚且需要神医谷的引导,他自己却能钻研到这等程度,可见他是极有天赋的……那他下午应该玩得很开心吧。”

    暗卫们齐齐点头:“开心的。公子下午和我们在路边的茶摊围坐闲聊,他照顾人家老板的生意,也体谅我们忙碌,一整个下午都在和我们聊天,他的眼睛一直亮亮的。”

    顾瑾玉脸上先是一片空白,凝滞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僵直地把他们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直勾勾地扫了他们一圈:“他跟你们这一群蠢货同座,还聊了一下午?跟我都没有共处那么久,跟你们?你们?”

    众暗卫翻白眼的翻白眼,撇嘴的撇嘴,一脸的“果然醋疯了”。

    顾瑾玉独自生气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惊醒:“你们都跟他聊什么了?一字一句,如实道来。”

    众人吹着口哨各自扭头:“公子说,下午的话不可以向你汇报,我们是要听主子你的好,还是要听主子的主子为好呢?”

    顾瑾玉暗觉不妙,顾小灯从前便是个喜欢结交伙伴的热闹性子,身上又无甚架子,随和得能和周围人迅速打成一片,他只是以为顾小灯厌屋及乌,已经不屑于跟他周围的人往来了。

    他想到顾小灯小时候便异乎寻常的第六感和直觉,惊恐地想到,这群下属们忠城归忠城,却长了笨直脑子和漏勺大嘴,八成是被顾小灯把底套没了。

    顾瑾玉忽觉天塌了,着急地起身想往东林苑去,走到书房门口时脚步一顿,转而吹哨声招花烬来,心里碎碎念地想着不可贸然打扰,还是先写封信给他,探一探他的口风为好。

    花烬熟络地跳到书桌上,活动着鸟脖子等他磨磨叽叽地斟酌。

    顾瑾玉照例铺开崭新的信笺,一边磨墨一边凝眉思忖,墨都快磨穿了才提笔,看得杵在堂中的暗卫们无聊得用眼神交流聊天。

    顾瑾玉落笔,忽觉心口一抽,一种忽如其来的怪异啃噬感席卷了浑身,笔下刚写出一个灯字,口中的血便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把铺在书桌上的一打信笺都弄脏了。

    书房中顿时一片大乱,花烬都惊得怒张翅膀满屋子扑腾,还是顾瑾玉自己稳住了场面,悄悄召了个医师过来,自己一边掩口一边收拾书桌,满脑子还想着,可惜一打新信笺,就这样被自己弄脏了。

    顾家的医师麻利地便过来了,以为又是如这七年中的疯症复发,见到书桌上未擦干净的血迹便脸色凝重,但等到诊起顾瑾玉的脉象时,眉头却忽松忽紧。

    “王爷……依您脉象来看,您好像没有问题。”医师没有粉饰太平,“不知道是不是我医术不精,不如让其他所有医师都过来给你看一看。”

    不多时,其他十几个医师都挨个到了,所有人一通诊断下来,结论与前头的医师一模一样,都诊不出顾瑾玉身上有什么伤势或余毒。

    顾瑾玉便只先在心里记下一笔,挥手让他们下去,封锁住了骤然呕血的消息。

    暗卫首领还有些放不下心:“树杈子,要不属下们到城外去找其他的名医过来?”

    “不用。”顾瑾玉又去找信笺,“等等,你刚叫我什么?”

    “主子。”

    “摸着你的脑袋再说一遍。”

    “……是公子自己说的,说你的外号叫大树杈子,下午聊的多了,不小心漏嘴了。”

    顾瑾玉气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得嫌人添堵,拧着眉头把人轰走。

    待书房无人,他重新斟酌了一封小信笺,末尾勾画一小片山脉森林,重新仔细别在花烬的爪子上送去东林苑。

    他捻着一点凝固的血迹,想了一会,写起了另外一封信,三言两语便交代完毕,准备等花烬回来,再由它交出去飞往霜刃阁,催促那边关于南境蛊毒的勘查进展。

    等了小半时辰,花烬振翅闪了回来,顾瑾玉看到那大爪子上别着一封回信,紧张得指尖发抖,愣了半晌才摘下那信笺。

    展开一看,只见顾小灯笔走龙蛇地回了一句:

    【明日你休沐,陪我出去玩】

    顾瑾玉僵直在桌前,久久不能回神。

    此一言既出,叫他去死都行了。

    便是死也是含笑九泉了。

    *

    翌日一大早,顾小灯就爬起床来,昨夜睡得不安稳,各种梦境纷至沓来,闹得他一起来就满屋子团团转。

    奉恩等人知道他今天要同顾瑾玉一块出去玩,个个脸上洋溢着神采,捧了一堆服饰来询问他欲穿哪套。

    顾小灯以手指代梳子,狂捋了自己的头发数遍,最后抬眼:“我当日落水那套衣服还在吗?我想穿它。”

    刚破晓,顾瑾玉就跑到了学子院,蹲守在学子院大门口的亭台中,眼里看着亭下的浅浅小池,看着水面从一片灰暗到涂抹上日光,变成赏心悦目的静影沉璧光景。

    他的心一直雀跃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小配的嗷嗷叫声先响,紧随而来的是顾小灯轻灵灵的打招呼。

    “嘿!”

    顾瑾玉的心脏插上了羽翼,一转身,待看到顾小灯的装束时,眼前羽毛纷飞,心跳狂躁鼓动,钉子似地愣在了原地。

    顾小灯披着绸缎似的柔顺长发,穿着那身从水里出来的旧衣向他而来。那是苏明雅给他换上的,从高鸣乾手里逃走的,被他抱在怀里一夜飞奔回来的,被时空阻隔了七年的装束。

    顾瑾玉一恍惚,眼前出现了两个顾小灯,一个幻觉,一个真实,一个身上干爽,一个湿漉漉。

    他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分不清虚实。

    顾小灯被突然撒欢的小配拽着往前跑,长发纷飞地跑到了顾瑾玉面前,看到他那副苍白的模样吓了一跳,心想他的反应也忒大了。

    他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挥一挥:“顾瑾玉,你中邪了吗你?”

    顾瑾玉迫不及待地攥住他的手腕,登徒子似的捉着往脸上贴去,用脸颊感受他手掌的热度,本意是想试探虚实,但换来了顾小灯惊吓之下的一耳刮子。

    这一巴掌把顾瑾玉的魂打回来了。

    他松开手,低头看恼得耳朵尖尖泛红的顾小灯:“对、对不起。”

    “你是真有病啊!”顾小灯气得朝他比划小拳头,“大好日子,你还要不要出去了?要不还是待家里休息算了。”

    “要出的。”顾瑾玉忙低声恳求,“要出的。”

    顾小灯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转身把小配交给了跟过来的奉恩,拿过昨天才买的虎头帽套在头上,帽沿压到了眼睛去:“走吧走吧!”

    顾瑾玉立即跟上去,目光发直地看了他一会,眼前忽然又出现幻觉,看到戴着虎头帽的顾小灯转头来朝他笑,左脸颊边露出个甜甜的梨涡。

    它问他:【很可爱吧?】

    顾瑾玉点头:“可爱。”

    顾小灯在前头走着,听到他夸自己的呓语,小臂上浮出一片鸡皮疙瘩。

    今日出行的目的地随顾小灯指定,待坐上马车,顾瑾玉有些局促地坐在顾小灯对面,短马尾的发梢有几缕搭在肩颈处,配合着一身低调的朱墨旧武服,一时之间竟有几分拘谨的少年人做派。

    他两手搭膝上,小心觑着顾小灯,看他也有些僵硬地背靠车壁,帽檐下的小半张脸白里透粉,唇珠红润,不时抿一抿。

    马车悠悠晃荡,顾小灯随着颠簸往后轻轻一仰,露出了衣领中的一段如玉脖颈,顾瑾玉的目光落到他的喉结上,一瞬之间口干舌燥。

    好想咬上去。

    用力亲上去。

    这时顾小灯拨开垂到眼皮上的虎头帽,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顾瑾玉一和他对视上,身体中说不清道不明的躁意便烟消云散,徒留下被春光晒过的暖融融。

    “你不问我去哪里吗?也不问我为什么穿成这样,头发也不束?”

    “小灯想如何就如何。”

    顾小灯用虎头帽盖住自己紧皱的眉头,打量着对方堪称乖巧且胆小的坐姿:“但我想要你问啊。”

    “好,那么我们要去哪里玩呢?”

    顾小灯鼻尖耸耸:“我不告诉你。”

    顾瑾玉继续问:“那小灯为什么穿这身装束,头发也不束呢?”

    顾小灯心中微微一动,看斑驳的阳光穿进车窗来,圈圈点点地在顾瑾玉的轮廓上打下阴影,他看起来既冷静自持,又像是疯狂地在摇着尾巴。

    “我找不到发簪了。”顾小灯片刻后才吱声,“顾瑾玉,你送我的那支十三岁的生辰礼,我找不到它了。我一次都没有戴上过,今天想把它找出来,可是发簪不见了,你知道它在哪吗?”

    顾瑾玉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凝固了几寸,他当然知道那发簪在哪,去年碎在他心口,挑出来成了几截碎尸。

    他答应过顾小灯不会再撒谎,便只能含糊地说道:“时间久远,那支簪子做工不好,碎掉了,我就把它收回来了。小灯如果喜欢,我去打造一模一样的发簪送给你……”

    “不用了。”顾小灯摆摆手,“别送,我不要你的礼物。”

    顾瑾玉的心里仿佛被轻轻一蛰,但想到顾小灯愿意蛰他,那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车窗始终没开,顾瑾玉也没有透过窗上孔洞去看此行的目的,同顾小灯共处一个狭小的空间,也让他迟钝了对时间的流速感知,既觉得同路一瞬即逝,又觉得天荒地老。

    等到了目的地,他也没有回过神来,只知道看着顾小灯的脸出神。

    还是顾小灯推开车门作势下去:“你要继续种在这车子里生根发芽,我可不会管你哦。”

    顾瑾玉当即回神,一边跟着他下去一边回答:“不种,小灯管我。”

    下了马车,顾小灯伫立在春风中,长发随着风飘扬,通身装束的颜色集中在头上的虎头帽,虎头帽的亮橙色又不如他眼中的神采夺目。

    “欢迎回到白涌山。”

    顾瑾玉再度僵化住,他不敢看广辽的天与地,只敢直勾勾地紧盯着眼前的顾小灯,害怕他会乘风归去,留下满地的梦境泡沫。

    顾小灯比他淡定得多,衣衫单薄地转身走向那口落过水的小池塘,一边走一边唏嘘:“冬狩来时,我只觉得白涌山冰天雪地,如今不过短短三十七天过去,春来江水绿,忽然觉得这里也不是那么严寒了。”

    顾瑾玉一言不发地紧跟着他,数次伸手想抱他,都用另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抓了回来。

    “我听他们说,白涌山这里驻守的士兵都是顾家的人了,都能听你号令,我想安静地故地重游,顾瑾玉,你能让守在池塘边的士兵都暂时退下吗?”

    顾瑾玉艰涩地应了好,不敢越过他,一直紧跟着走到池塘不远时才抬手示意,让所有无关人等退出三十丈之外。

    顾小灯长发飘飘,看了池塘一眼便蹲下去,伸手往水面触碰。

    顾瑾玉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尽数倒出,一把将顾小灯的手拽回来,发着抖将他死死抱进了怀里。

    “别碰……别碰!你要是……要是又消失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虎头帽被挤得掉在了地上。

    顾小灯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透出来。

    “顾森卿,你是喜欢我吗?”

    第63章

    顾小灯感觉有些……是很窒息。

    顾瑾玉的心跳骤然在他耳边炸开,鼓噪得他也跟着慌张起来,他只得去找顾瑾玉的手腕,想抓住他的脉搏诊一诊,辨他是否有顽疾,可顾瑾玉蟒蛇一样笼罩与厮缠着,根本不给他一点挣脱的余地。

    他只能听到顾瑾玉异样沉重的喘息在头上盘旋。

    他像他梦中的野兽那样粗重混乱地揉着他,来回摩挲着他脊背,揉得他长发都乱了,吞咽声越来越清晰,弄得顾小灯噤若寒蝉地瑟瑟发抖。

    但顾小灯还是咬着咯吱咯吱发抖的牙齿问了一遍:“少装聋子,你说话,别这么箍着我。”

    顾瑾玉烫着一般,骤然松开他,顾小灯刚从滚烫的怀抱里解脱,就听见好大的水声。

    春池炸出水花与涟漪,几滴水珠滴到顾小灯脸上,仿佛有撕开布帛一样的滋啦声在他脑海里炸响,他已然在呆滞里知道了答案。

    万里无云的苍穹下,日光投在逐渐平静的水面,顾小灯大脑空白半晌,胡乱地抹撒把脸,一手捡回虎头帽,一手捡了颗小石头往水里丢,激荡出一圈让他头皮发麻的心湖涟漪。

    “顾瑾玉!你躲什么躲!出来!”

    水面一动不动。

    “再不出来我就下水去揪你!”

    哗啦一声,顾瑾玉迅速从水底冒了出来,春寒料峭中,他的脸色如常,但耳朵和脖子都是滚红的,眼神也透露着不正常的混乱,好似凭空沸腾的浆糊。

    “水里冷,别下来。”他水鬼似的浮在顾小灯的岸边,有些可怜卑微地看着他,脸上的水珠簌簌地滑过轮廓,下一秒就能泪如雨下的怪模样。

    顾小灯蹲在岸边,此消彼长,顾瑾玉的萎靡使得他更嚣张和大怒,伸出握成拳的小手就往他头上捶:“起来说话,不起来我就一直捶你!你居然真喜欢我?!你这既悖人伦又违常理的王八羔子!一五一十招来,什么时候起的心!”

    顾瑾玉不上岸,顽强地浮在水面上,甘之如饴地挨捶,只睁着双潮湿的眼睛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地选择一声不吭。

    他僵直地看着顾小灯,看他气得眸子炽亮,左手将虎头帽抓皱了团在怀里,既恼怒又警惕的气炸样,听他一字字生气的控诉,声调拔高了,也还是因为声线天生软糯而显得软乎。

    他就知道顾小灯一旦得知他的龌龊心思会爆炸,会觉得他恶心,荒诞,凉薄,怒气过去之后便将是惧怕,而后离他远远的,恨不得与他隔出个天涯海角。

    无解的,他束手无策。

    顾小灯正在怒气蓬勃的时候:“我们是在同一片姓氏的屋檐下长大的啊!不知道你骗人时,我当你是兄弟,不比血亲分量轻的兄弟骨肉,是家人!我从来没对你萌生过任何恋慕,不管有没有苏明雅,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春闺梦里人看待过!你、你怎么会喜欢我的!这简直是手足乱伦,我不理解……”

    他还有一套自己的伦理对比:“你喜欢我这事,简直就好像我和晴哥、你和守毅也能这么乱搞一样!太可怕了顾森卿,你你你简直不是人!”

    他不捶他了,扭头想起身跑,顾瑾玉当即从水里伸出一截肌肉绷紧的手臂,猛然拽住顾小灯的胳膊,吭哧嘶哑地小声说话:“是,我不是东西,我不止有错还有罪,可我不是疯子……小灯,你别怕我,别走,别这么扔下我。”

    顾小灯长发蓬蓬,炸毛的小松鼠一般拍打他的手臂:“撒手撒手,你比谁都变态,你滚蛋,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这点力度对顾瑾玉而言不过就是爪子挠痒,只要他想,不用上岸,他半身在水里也能把顾小灯撂倒在青草边为难,但他没有这种狗胆,便在水下岸上不得进退。

    他死死扒拉着顾小灯,惶恐又惊惧:“我不想滚,不想再离开你……事到如今,我在你面前罪无可恕,只要你说一句,我往后就拿你当手足看待,山卿……山卿。”

    顾小灯手背上又冒起鸡皮疙瘩,感到不可理喻:“你觉得我们还能做回手足?不提这一遭荒谬的感情,从我进顾家的时候你就欺骗我,愚弄了我那么久,你告诉我,怎么拿你当兄弟看?”

    顾瑾玉的眼泪忽然便淌了下来,目光发直地看着他,讲话开始疯疯癫癫:“那你来决定我们的关系好不好?债主与欠债的,仇人与复仇的,主人与为奴的,屠夫与牲畜的,你想怎么待我就怎么对我,骂我打我杀我都可以,尽情罚我可以吗?只要你能解气,只要你不走,不要像讨厌苏明雅那样讨厌我……我没有得到你曾经待他的喜欢,却得来了你如今更胜他的憎恶,我……”

    顾瑾玉把自己说得大崩溃:“你这么讨厌我,不想见我,不要我,我死了算了。”

    顾小灯瞠目结舌,瞬间明白了那些暗卫们提到他作死时,脸上为何能露出那么失语的表情。

    顾瑾玉泪失禁似的松手,真要潜回池底去,顾小灯一把抓住他,扯住他的衣领,吃力地把他拽到岸边:“你什么意思?你想用你的生死来威胁我吗?你这卑鄙的崽种!”

    顾瑾玉魔怔道:“不是的,我死了,你眼前就能清净了。”

    顾小灯气得倒仰,揪着他的衣领把他前后摇晃起来:“我又没恨你到那等地步!你这人怎么还这么不爱惜自己?小时候就跳水,如今都已是个老男人了,还想跳!我不要你就不要了,这又不值得你去死,你身后那么多责任,身前还有那么多无限风光,哪一点不值得你留恋?”

    顾瑾玉满脑子只听进去了一句:“我老了……你嫌弃我老了……”

    顾小灯:“……”

    顾瑾玉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睁着混沌悲哀的眼睛看着顾小灯,分外无助:“我没有。”

    顾小灯都要被他气笑了。

    “我多想永远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顾瑾玉哽咽,语速骤然变快,显然接下来要说的这一番话,他在这七年里、在这口池塘里、在心海脑中演练过了无数次。

    “当夜我要是不急功近利,我要是没有在白涌山上布陷阱,我要是按着原计划到营帐中来守卫,我就能在那群混账欺负你前出手。苏明雅把你送出去的机会都没有,葛东晨和关云霁不能挨到你身边,高鸣乾不能抬膝把你的小腹压出淤青,岳逊志不能在营帐中肆意轻辱你,这群人不能把你逼到这里来——是我自负又无能,是我一手把你推到这里来,是我自己弄丢了我们同年生的羁绊。”

    “你没有来到顾家的前十二年里,我过也就那么过了,你在顾家的那五年里,我幸福却不自知,等你消失了的这七年里,我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支撑我苟活到现在的所有理由,就是高鸣世告诉我有一天你会回来,我就盼望着你回来,我想你对我说话,对我笑,我好想你。”

    他低头用下颌蹭顾小灯抓着他衣领的手,眼泪稀里哗啦地砸落在水面上:“我好想你啊……七年那么长,我却只梦到你两回,在北境濒死时才能梦到你在我身边怜惜地看我,我明明连幻觉都能控制了,却控制不了梦境,我想见你想疯了……”

    顾小灯心中一片惊涛骇浪,震惊到脸上反而挤不出表情了,只是他向来容易共情到周遭人的情绪,此时他竟然有撕心裂肺的哀嚎冲动。

    那是顾瑾玉克制后的喷薄情绪。

    顾小灯揣着狂澜听惊涛拍岸,一浪更比一浪猛烈,撞上礁石,浪花碎得四分五裂。

    顾瑾玉最后疯疯癫癫地说:“我老了,可我还想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这么多的话,句句不提他喜欢他,却又句句都是这意思。

    顾小灯指尖直抖,末了只得强撑镇定地松开怀里的虎头帽,腾出手去拍他脑袋:“没想到有朝一日,你的废话竟比我还多!叫你起来就赶快起来,不然我也下去游一圈,看看能不能两眼一闭再到七年后去,省得看你在这里哭哭啼啼地寻死觅活。”

    顾瑾玉当即扒着岸边爬上来,落汤鸡一般,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偏生身形又高大,与萎靡不振的气质形成了偌大的反差,像个僵硬的傀儡,迟钝地等待顾小灯发号施令。

    顾小灯掏出怀里皱巴巴的虎头帽,一边试图捋平帽子上的皱痕,一边嘀嘀咕咕地转身走:“我好不容易买的合适帽子,都被我捏成麻花了。”

    顾瑾玉杵在原地默默地掉眼泪。

    顾小灯走出一段路,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猛然一转头,长发在风中四散,气得眉目愈发生气勃勃,绮丽又璀璨:“你在那里干什么呀?都成滴水的树杈了,难道要等着春风把你风干吗?还不快回去换身衣服,卖什么惨呢你!”

    顾瑾玉神志不甚清地抬头,神情依旧带着茫然,身体比脑子先行,木偶似的追了上来。

    顾小灯气乎乎地拍打手里的虎头帽,看也不看他,在前头快步走,顾瑾玉亦步亦趋地紧追上来,看到顾小灯的长发在眼前随风飘荡,痴痴怔怔地便伸出手去勾住一段发梢。

    岂料顾小灯忽然加快速度,顾瑾玉指腹一紧,扯痛到他了。

    他又惊惶起来,眼前人迅速转过头来,右手套在虎头帽里,软乎温热地给了他胸膛一拳:“又发什么疯?我不是在你跟前吗?”

    顾瑾玉身体轻轻一晃,心头的滚热涌到眼底,视线模糊,天地清明。

    顾小灯气咻咻地骂他:“麻烦精!”

    顾瑾玉含着泪不住点头:“嗯。”

    第64章

    顾小灯把麻烦精叫上了马车,自己却戴着虎头帽坐车头去牵马绳,顾瑾玉不敢忤逆,进车里开了小窗,扒着看车头的他。

    顾小灯一侧首,就看见一双眼泪朦胧、直勾勾的魔怔眼睛,抬手便往那小窗拍去:“闹哪样?关窗去!等感了风寒不烧死你!”

    顾瑾玉只得关窗,隔着车墙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为了安全,马车都是嵌了玄铁,又坚固又阻音,他这是用起了内功,那低沉的呼唤便一声声震着顾小灯的肺腑,听得他闷得慌。

    一旁的车夫是另一拨暗卫,不是昨日那八人之一,但性子大同小异,没过一会便挠着头同顾小灯小声说话:“公子,主子有时候就是这么烦人,您别理他,晾他一会就好了。”

    这“一会”是七年吗?

    顾小灯回头看身后的白涌山,天地两色,萧瑟白寒与欲滴青翠相裹挟,滚滚车轮留下一道延绵不绝的尾巴,他用虎头帽盖住有些胀热的眼眶,在顾瑾玉颠三倒四的“小灯”和“山卿”声里吸了吸鼻子。

    马车一路离开,即将驶进长洛东边的青龙城门时,顾小灯勉强稳住心神钻进了车厢里:“你是鹦鹉吗?叫了两刻钟都不停,我听了都口渴!”

    顾瑾玉缩到角落去,胡乱一阵拍车里的机关,掏出了一个银壶巴巴地要递给他。

    顾小灯酝酿起来的肃穆被顾瑾玉神经兮兮的小心行止破了功,嘴角抽动着,拼命绷住小脸:“衣服湿成这样,冷吗?”

    顾瑾玉摇头,他用内功护体了,但不说。

    顾小灯没有可怜他多久:“顾森卿,我们的事最好不要拖泥带水,我要同你讲明你我之间的关系。”

    顾瑾玉攥紧了银壶,蜷在角落里,通身只有眼珠子僵硬地动了动。

    看他这癫模样,顾小灯拉低帽檐,举起一个拳头挥挥:“我真希望你是杂技团的顶梁柱,或是戏台子的大头目,又能演又能扯还能骗的,我现在反倒巴不得你还是在骗我。”

    顾瑾玉目眦欲裂:“我……不是……”

    顾小灯看到他把那精致的水壶攥凹陷了,嘀咕了声败家,劈手夺过来,随后把住他的脉搏,硬邦邦地数落:“你能不能放松点?我看你病得不清,我诊诊看。但我不过是个野路子药人,你听着,有病得找好医师治,休想赖到我头上去,我不是你的系铃人。你解决自己的人生,疗愈自己的创口,看你以前不是软弱人,以后也不是,对不对?”

    顾瑾玉看着他,嘶哑道:“不,我很软弱,我不能没有你。”

    “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道理。”顾小灯的小指翘起来,“你只是脑子有点错乱,把过去人世艰难的苦楚误会成是对我的思念了,我真担不起。”

    顾瑾玉神志恢复了些,忍着眼泪绷着手臂,垂眼看顾小灯小小的兰花指:“我没有错乱,我很明白。”

    “怎么明白?”

    “你心里有桃源,永远不会干涸。”顾瑾玉低声喃喃,“你少时见过山林川流,天地在你心里,豁达明朗,我忌恨过你的桃源,我也去见天地,可我心里养不出桃源。我多虚度了七年,见过更多的人世和世人,没有人像你一样希望不绝,无论我是人世艰难,还是红尘顺遂,我都……”

    “爱你”的尾音被他自己吞回去。

    他抬眼看顾小灯的反应,顾小灯的脸上是“哇塞”的惊讶神情,眼睛一如既往的澄澈,没有半分迷惘:“那是你自己对人世的新体悟,功成不必在我。”

    顾瑾玉心里剧烈一震。

    他撒开顾瑾玉的手,指尖细细摩擦着,就如他此时运转思考的小脑瓜:“我怕是医术一般,诊断不出你有什么疑难杂症,就是你好像有点上火。顾森卿,你坦白告诉我,你真的没有什么非我的血就治不了的麻烦病吗?”

    顾瑾玉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委屈炸了:“我没有……我真没有……我没有存利用你药血的心,一点也没有!我很麻烦可我没病!”

    他再嚷嚷顾小灯也不怕他了,只转着眼珠子打量他:“那我来和你约法三章了,你喜欢我这件事,我一点也不想拖,咱们快刀斩乱麻地一锤定音吧。”

    顾瑾玉瞬间捂住耳朵,脸上浮现绝望。

    顾小灯不管他,知道他就算没听见也能看懂他的唇语,便竖起一根根小手指。

    “第一,咱俩不可能,我不接受,你趁早认清现实,别做梦,也别做幻觉。”

    “第二,你骗我五年,我不原谅,虽然你嘴上认错,可我还是生气。”

    “第三,关于咱俩以后的关系,你自己说了让我来决定,我不可能跟你做恋人,也很不情愿跟你当兄弟……”

    顾小灯说到这也有些烦恼,他纠结地捏捏耳垂:“我思来想去,就从身边的所见代个例子吧!以后你我就是花烬和小配的关系。”

    顾瑾玉:“…………”

    “你是海东青,我是牧羊犬,品种不一样不能强求。因为一点缘分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们成了家人一样的存在,大部分时候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飞禽和走兽的关系,偶尔才会有一点家族成员的交集,不紧密,不深厚。”

    顾小灯有些满意自己能找到这么绝佳的例子,但显然顾瑾玉不满意,眼泪又溃堤似的大流特流。

    “不许哭!”顾小灯凶巴巴地训他。

    顾瑾玉努力地想忍住,但实在太崩溃,便抬手捂住眼睛。

    “更不许死。”

    他听见顾小灯放轻的声音,裹挟着无奈和温柔。

    “我是讨厌你,至多不过希望看你倒霉几遭,但你要是一命呜呼,我心里不会好受的。我想要至少过到快快乐乐的花甲之年去,你不是说想同年同月同日死么?”

    车厢中无言,顾瑾玉的哽咽声逐渐平息。

    *

    马车没有赶回顾家,而是停在长洛东区的一家衣料铺,顾小灯昨天逛出了好些中意铺子,脑瓜上的稀罕帽子就是在这儿相到的,怕顾瑾玉在上元节这等好日子害了风寒病,于是直接把他领进去了。

    顾瑾玉还有些如丧考妣,顾小灯便推他后背一把:“你顶着张愁眉苦脸的棺材脸,一点朝气也没有,年轻人该有年轻人的模样,这么迟暮,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爹!”

    顾瑾玉的年龄容貌焦虑大发作,十分急迫地努力调整起来。

    一进店铺,做伙计的胖婶子一眼认出了顾小灯脑袋上的帽子,对这昨日的可爱小郎君印象深刻,于是笑着迎上去:“哎哟,小公子佳节好,今儿是带着朋友来游玩么?”

    顾小灯高兴地回了佳节好,推推帽子指顾瑾玉:“我这笨同伴掉水里了,能不能给他块巾子擦擦头发,您再看看有没有适合他的干爽衣服?不要黑色的,他人阴沉,得有亮颜色的压压。”

    “有有有!青衫如何啊?”

    “青衫我穿,让他穿丹霞的好了,爆仗竹一样,红红烈烈的!”

    顾瑾玉说一不二了多年,此时有些茫然地在这十八流小衣铺里听令,还被顾小灯推进隔间去,看那胖婶子殷勤地展着布尺来给他们俩量裁。

    他的眉目与气质到底凶悍些,婶子飞快解决他,就去朝顾小灯忙活:“小公子可有婚配啊?”

    顾瑾玉心一跳,就听顾小灯笑:“没有,我眼光太高了!”

    胖婶子便识趣了,笑说应该,量完带顾小灯看衣裳去,顾瑾玉眼看顾小灯哒哒地在跟前转,同个陌生人也能热火朝天,随时随地羡慕起来。

    顾小灯很快利索地挑好了两身新衣,指挥着他速去换湿衣,不多时,顾瑾玉有些恍惚地出来找人,顾小灯已在前头,身穿一身绣了毛领的青袍,腰以丝绸宽带束扎,纤薄韧瘦,身段风流,举止可爱。

    他长发垂腰地背对着他和胖婶子说小声话。

    “昨天有人把这铺子里的帽子都收走了?那您知道是些什么人吗?”

    “这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是东区那边的世家门楣,盖因给的是雕成花的金珠,就连花销的银钱都雕得像古董似的。”

    “哦……”

    胖婶子递给他布袋,顾小灯便接过去装旧衣裳。

    顾瑾玉走去,他听见声音便抱着东西回头,顾瑾玉知道他生得好,七年前不觉什么,自他落水回来,无数次见他,无数次心猿意马地晃神。

    顾小灯见了他便眉毛一扬,从小到大就没见过顾瑾玉穿明亮些的衣裳,都是些黑灰暗沉衫,这回看他穿身丹朱色的,半湿的短发又解开散在颈肩,额前碎发微乱地翘着,把那阴郁的眉眼遮一半,立时英俊且青春了一大截。

    他走上来围着他转两圈,顾瑾玉不敢动,只是转着头,视线黏着他,那胖婶子见状便在一边不插话。

    顾小灯转完点点头,指尖刮刮耳后不多说什么,拱他去结账,戴回虎头帽遮一半脸。

    他看着顾瑾玉的衣角哼哼唧唧地想,帅又怎么了?顶个什么用?生气了照样呼呼呼捶!

    待两人出来,正警惕地守在门口的暗卫一见他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顾小灯拎着手里的布袋望一眼街道,今日是上元佳节初始,满街的热闹让他留恋,他扭头看一眼崭新崭新的顾瑾玉,心情忽然像拎着小配出来溜达一样,总觉得不转悠几圈可惜了。

    顾瑾玉正低头看他,眼上碎发随风微动,眼里泫然欲泣。

    顾小灯摇摇头,小声骂他:“没出息!还想哭?”

    顾瑾玉不敢分辨:“唔。”

    顾小灯心想,失个恋至于么?苏明雅弃他于死生,他从水里出来后生场大病,多难受也没想轻生,这厮倒好,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他一面嘴硬地想他的疯癫和眼泪与自己无关,一面心有些软:“佳节当头怎么还这么晦气啊?看你今天休沐,那不得在这外面转几圈,用佳节的喜气洗一洗身上的晦气。往年上元节你会出来玩吗?哪怕一年,一次?”

    顾瑾玉摇头。

    “真是个无聊透顶的人。”顾小灯嘀咕着,“我昨天没玩够,今天继续玩,我要去找乐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顾瑾玉立即跟上来:“跟你一起找。”

    不一会儿,顾小灯便走进了比昨日热闹两倍的街道,顾瑾玉始终跟在他三步开外,顾小灯蹲在面具摊前,买了个獠牙外凸的骷髅式可怕面具,套到脸上后觉得好玩,下意识转身朝他龇牙咧嘴地张开五指比划。

    顾瑾玉呆呆地看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啊”了一声,低声道:“真吓人。”

    顾小灯挥挥手,嫌弃他慢一拍的烂演技:“真傻气!”

    顾瑾玉便挑了个更傻气的猪头面具套在脸上,用更傻的造型博他再笑一笑。

    顾小灯笑,他便能跟着多欣然一分。

    眼泪什么的,等晚上回去,盖上被子自己流就是了。

    顾小灯穿行在人群中热热闹闹地游玩,只是上午还算安宁,到了下午,有好几个瞬间都感到暗处有不舒服的窥伺。

    他便揉着后颈扭头看顾瑾玉:“我觉得有人在盯着我,虽然不是你。”

    顾瑾玉顶着猪头面具靠近他,三步缩减为半步之遥,一低头,短发便刮到顾小灯耳垂:“别怕,我知道,有人一直贼心不死,有我在你只管随心所欲,我做你的护卫,做你的看门狗。”

    顾小灯:“……”

    他欲言又止地给了他一锤:“好好说话,狗你个头!”

    顾瑾玉改口,摸摸脸上的面具:“那就看门猪。”

    顾小灯服气了。

    游玩到傍晚时,东区的街道便开始亮起一盏盏花灯,晃得顾小灯眼花缭乱地走不动道,他兴趣盎然地走在各色花灯里,见什么灯都喜欢。

    顾瑾玉看出来了,便说道:“都给你买下来,好不好?”

    给小灯买一堆小灯。

    “好你个猪。”顾小灯随口怼他一怼,“千好万好,我只要一盏。”

    千爱万爱,他都只要一个。

    顾瑾玉便守着他挑一盏万里挑一的,但有隐在暗处的身影窥听得这一句,仍旧决定给他一中择万的奢靡。

    顾小灯转悠了三条街才相中了一盏最喜欢的花灯,那灯没有多精巧的玲珑机关,灯纱面上绘制了一个小缸里熟睡的垂髫小儿,当即狠狠戳中了他。

    “这简直画的是我的小时候!”他提上这六面菱形花灯,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我梦里的小时候也是这么睡的。”

    顾瑾玉思及张等晴曾说过的顾小灯七岁前的药人生活,一时心酸难抑,正欲开口,心头忽然一抽,浑身肆虐着怪异的啃嗜感。

    来不及解释,他就近闪进一条幽深的小巷,抬手按在墙壁上,迅速摘开面具,一口热血没忍住喷了出来,一边呕血一边并指锁住自己的几处大穴,运行着内力感受经脉的异常。

    但经脉依旧稳健,不见内伤堵塞,这痛觉突如其来,消散得也快,他便静静地藏匿在小巷里等着缓过去。

    有暗卫从巷子上空从天而降,吓得跳了个趔趄:“主子?你……”

    顾瑾玉示意噤声,没收了暗卫的帕子,擦着下颌准备转身出去找顾小灯,思衬着他才离开了几瞬,顾小灯应当没发现。

    谁知才侧过身,就见巷口钻进了一道长发微飘的身影,顾小灯几乎是瞬间就发现他不见,提着花灯靠直觉和嗅觉追了过来。

    此时巷子的墙壁上,半面溅了他的血,视觉与嗅觉的冲击力都迎面扑去——简直像是有人被凶杀了。

    顾瑾玉方才还淡定着,此刻却手忙脚乱地擦拭起墙壁。

    “对不起,吓到你了吗?”情急之下他说得尤其蹩脚,“小灯说我上火是对的,最近火气大了点,鼻血哗哗流……”

    刚说完,心头骤然是第二次啃嗜的剧痛,顾瑾玉没忍住侧身,一条手臂更用力地摁着墙壁,疼痛难忍地呕出第二口血,这回因为锁住穴位,吐的血不那么多,但气息凝滞迫使他剧咳起来,落在他人眼里,更惊心动魄。

    鲜血嘀嗒声里,顾瑾玉听到了顾小灯的喃喃。

    “你怎么又骗人啊……”

    第65章

    顾瑾玉咳完走向顾小灯,弯腰给他捡起摔坏一角的花灯,执拗地宣称自己无病。

    顾小灯心中兵荒马乱,一手抓过花灯抬灯看他气色,一手抓住他的手腕诊脉:“顾森卿,你的命最好跟嘴巴一样硬!不然我……”

    他也不知不然要如何,只知道如果顾瑾玉半截入土,他大抵会消沉很久很久。

    顾瑾玉主动低头来让他看清楚,顾小灯睁大眼睛使劲瞅他,眼泪便没能兜住,把自己都唬得猛吸鼻子。

    顾瑾玉垂眼看他,伸手想去给他擦拭眼泪,但伸出的指尖沾了零星血迹,他便烫了似的缩回手。

    “一副病入膏肓的呆样。”顾小灯碎碎念地紧紧掐着他的脉搏,面具下的小脸血色半消,眉头蹙起来,“你的脉象好像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前面那个大哥,别把墙壁擦太快,我想认一认!”

    他抓着顾瑾玉向那溅满血的墙壁而去,若不是他出声制止,擦墙擦出残影的暗卫便要清除干净了。

    顾小灯手脚冰凉地强作镇定,他嗅觉超于常人,走到那血迹斑斑的墙壁前时,尚未分辨血中异样,就先被熏得扭头干呕。

    顾瑾玉当即伸手环住他腰身后退,不知怎的,浑身血液骤然沸腾一般奔流。

    他忽然野狗一样附过来贴贴,惹得顾小灯生气地掰开他微冷的大手,想打怕打坏,只得屈指在他额头弹了个指,欲骂又止地挥手:“一边呆着去,别捣乱啊你!”

    顾瑾玉额前碎发乱了,闻言后退一步,抬起一手虚虚贴着额头。

    俨然一副听话的“走狗”呆样。

    顾小灯捏住鼻子走上前去,用二指刮了沾到指腹的血迹,随即快步走到巷子的另一端出口,此巷一端连通熙攘街区,一端通往僻静屋宅,他想到空气好些的地方凝神观察。

    刚走到巷尾,花灯白月之下,他竟看见拐角处躺着一具疑似顾家暗卫的尸体,心头一紧,本能地先跑去查看生死情况,刚要呼喊顾瑾玉,头顶清风若拂,两道身影落到他身前,一个猛然封住他的穴位,另一个冷不丁地扎到眼前来看他,四目相对,一瞬将顾小灯惊得寒毛悚然——眼前少年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少年的骨架、皮相、神态、就连身上的衣物都和他如出一辙,刹那间让他萌生正在揽镜自照的错觉。

    顾小灯双眼瞪大,眼前少年便也学着他瞪大,十足十的镜面相照,不像是简单模仿的傀儡,几乎像是孪生子。顾小灯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少年一手捋着长度与他相同的头发,一手来摘下他脸上的面具,反手扣在自己脸上。

    顾小灯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后脑勺就挨了闷击,眼前骤然扭曲,昏阙过去前听见和自己声线一模一样的呼唤:“顾森卿!你快来呀!”

    他又晕又疼地想,怎么能从头到脚都这么像我,这得怎么养才能扭曲成以假乱真的?

    *

    不知昏睡了多久,顾小灯在后脑勺的隐隐作痛中醒来,眼皮尚未睁开,就先感觉到微冷,还有谁人的手在轻揉着自己的脑袋。

    他的呼吸不过一变,身旁的人便轻声开口:“醒了。”

    顾小灯一怔,浑身顿时都僵硬住了,仅需两个字眼,他就知道是谁了。

    轻揉着他后脑勺的手挪到了他眼前,慢条斯理地解开了绑在他双眼上的眼罩,顾小灯不敢睁眼,睫毛抖得扑簌,不一会便有气息扑来,温热的轻吻落在了他眉上。

    “看看我。”苏明雅平静的声音惊雷般轰炸在顾小灯耳畔,“小灯,我们许久不见了,看看我,如我这般看你一样。”

    顾小灯脑子里一片杂乱,心海中好似有一只小配吓得到处乱窜,他不知所措地不敢睁开眼,可随即就感觉到苏明雅从他眉目往下轻吻。

    身体的抗拒后知后觉地复苏,他使了大劲才开山破水般睁眼,自以为气势十足地大喊:“你别碰我!”

    声音从喉咙里挤压出来,传达出的是九成九的惊惶。

    顾小灯对上了苏明雅怔忡的眼神,他想运起力气来给他一拳,手脚却怪异地发抖无力,只得哆哆嗦嗦地妄图用大嗓门掩盖无助,近来也对顾瑾玉嚣张惯了,一时没收回这凶巴巴模式。

    “你怎么我了?我怎会在这!你又怎会在这!我明明还跟顾瑾玉一块在玩的!你都做什么了,你又要耍什么把戏!”

    原来叫魂也能是自己叫自己,顾小灯把紧张过度的小心肝从虚空中喊了回来,转动着眼珠子环顾周遭,不看也就罢了,一看险些把魂魄吓飞出去。

    他竟躺在明烛间窗台的窗栏上。

    窗栏虽严实地捍着,但顾小灯的长发有半幅穿过镂空的精致栏纹,随风飘荡在空中,往下一望就是长洛西区的万家灯火。

    顾小灯身体一抖,眼前骤然出现的高空场景与他前一秒的平地形成剧烈的反差,惹得他猛然出现了坠楼的惊恐幻觉,吓得一边嘶喊着救命,一边手忙脚乱地想跳下窗台去。

    苏明雅就在这时将他抱入怀中,不肯让他下地,反而倚坐窗边,任由穿栏而来的春风刮出满室的惊悸。

    顾小灯被他捂着后脑勺压在心口,乱窜的思绪跟随着苏明雅剧烈的心跳一起陷入混沌,直到苏明雅看似古井无波的声音响在耳边:“小灯,不要在我眼前提顾瑾玉的名字,好么?”

    顾小灯还没答话,苏明雅发冷的手就游走到他后颈,手腕上的佛珠游移出暗哑的声响,随即他摁着他俯下,让他透过那窗栏眺望底下的万丈高空。

    “你若再在我面前提起顾瑾玉,我就把这雕花栏拆去,抱着你,一起坠下去。”

    顾小灯:“……”

    春夜寒意料峭,轻风灌入顾小灯的眼睛里,他被内外两重寒意刺得激灵,不敢发出一声呼救。

    顾小灯筛子似地发抖,思忖眼下的可怕局面,脑子里回放着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那张脸,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有什么疑惑的?当初苏明雅用有形无神的苏小鸢把他从广泽书院骗了出去,不曾想七年之后,苏明雅弄出个看不出破绽的新替身又将他换了来,当年还是骗,这回已然是抢了。

    他无比强烈地想起顾瑾玉和那个躺在巷口的暗卫,不知暗卫是否被杀,不知顾瑾玉是否无恙,是否能辨别出哪个是真的顾小灯,哪个是假的顾山卿。

    那少年实在太像他了,倘若伪装出个七成七,顾瑾玉一个又会吐血又会神智不清的不定时疯子,先前听着他的话保持距离,此后只怕是雾里看花分辨不出真假,哪里能来救他?

    今朝流落到苏明雅手里,他心中怨不起顾瑾玉,只是加倍地害怕起昔日的恋人。

    都七年了,又杀人又费人地掳他过来,怎么可能会有好事等着他?

    顾小灯伏在这雕花栏上瑟瑟发抖,感觉到身后人森森然的视线,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苏明雅是真的能抓着他跳下去一起死。

    “我们一起摔成一滩血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平静的呼吸富有规律地喷洒在他后颈,“如此,也不失为一桩美事,我们再也不必分开。”

    顾小灯牙齿打架似地咯咯发抖,蚊蝇般小小地出声:“我不提他……你快让我下去……”

    苏明雅充耳不闻地继续摁着他,顾小灯不知这雕刻得精致非凡的窗栏结不结实,便也不敢胡乱挣扎,急也只敢可怜兮兮地在心里刨个树洞,恨不得把自己就地藏起来,如此才能免于背后无声作响的蛇信。

    僵持了一会,顾小灯感觉到苏明雅低头来,鼻尖轻轻蹭在他后颈的皮肤上,像某种用嗅觉辨别世间的野兽,就这么逡巡在他脖颈之间,一遍遍嗅,一遍遍确认,呼吸一点点从最初的平静淡定变成凌乱不堪。

    顾小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刚畏惧地缩了缩脖子,苏明雅就离开了他的后颈,他原以为能起身了,却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酒浇下来。

    顾小灯:“!!”

    浓郁的酒香雾气一般四散,他稀里糊涂地感受着美酒从他后颈一路浇到尾椎,酒液蔓过脊背,淌过长发,一滴滴往高空下坠去,不一会儿,他被这冲击极强的五感吓得身体发软,内心乱窜的小狗变成了鼓起羽毛藏住自己的鹌鹑。

    酒壶掷地,苏明雅终于肯将他抱下窗台,走到熟悉的桌案面前,像当年一样抱着他在桌前坐下,团着棉花般,把他裹在怀里紧密相贴。

    顾小灯手脚颤抖得恢复不过来,软绵绵地任由摆弄,苏明雅先是亲手给他梳起长发,尽管动作极其轻柔,那象牙梳轻轻擦过头皮时,还是把顾小灯吓得头皮发麻。

    “一梳梳到尾……”苏明雅轻声说着,一遍遍给他梳发,梳到满意为止时才捏起他下巴来,朝他温和一笑,“梳好了,白发齐眉,永结连理。”

    顾小灯对上他的眼睛,下意识便想逃。

    ——那实在不是能称之为正常的目光。

    和顾瑾玉发疯一样可怕的事实哐哐当当地砸到顾小灯头上,他毛骨悚然地想,苏明雅也疯癫了。

    他同他朝夕相处过四年,见过他最脆弱不堪的模样,深知顽疾缠身的人能维持长久的温柔斯文是多么的不易,苏明雅少年时病得最厉害、痛得抑制不住眼泪的时候都不曾像现在这样目光浑浊。

    顾小灯不知自己落在苏明雅眼里是什么意义,更不知道自己的哪一点骤然刺激到他,惊恐尚未定,忽然就被苏明雅推上桌案暴压。

    双手被紧扣,与对方手上的佛珠紧贴时,顾小灯看着身上人血丝遍布的双眼,脑袋瓜嗡嗡地想,当日在这破地方看到他时,涌出的直觉果然没有错。

    苏明雅是真的想把他拆骨入腹。文雅的来说,约莫是想把他拘到身边来,一同生活,同进同出;粗俗而言,大抵是要给他打上烙印,鼓噪一场场沉沦欲求的狂欢。

    顾小灯衣襟被剥开了一半,他同这些人都有些体型差异,苏明雅的手也是大的,而且没有茧子,这双养尊处优的手从衣襟探进去,穿过他的腋下,从那开始一寸寸往下摩挲他的骨与肉。

    苏明雅或许是——也许就是憋疯了,他眼里泛着森森的饥饿的绿光,屈膝拨开了顾小灯,与他口中善于粉饰的语言不同,他的举止直奔主题,毫无狡辩的余地,他就是想要他。

    顾小灯结结实实地吓得不轻,这下不管身体发不发软,一个劲地拼命挣扎起来,猫叫似的喊着他的名字:“苏明雅!苏明雅!不要扒我衣服了,你起来,你同我好好说话!”

    苏明雅的手摩挲到了他纤瘦的腰身,十指滚烫地攥住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小腰,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他往下一拉,蓄势待发地抵住了。

    顾小灯已经被吓到不敢动弹,被压住的腿发着抖,他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在脑海中拼命地想着,应该说点什么好,才能把苏明雅的疯劲拽回来。

    他想哭,但又不能流泪,他知道的,苏明雅喜欢见他落泪。他一旦在这时候噙了点泪,只怕会把苏明雅刺激到将他翻来覆去地歼。

    苏明雅骨子里藏着什么,本心是什么样的人,他岂会一无所知。

    顾瑾玉和葛东晨有些地方相似,苏明雅和关云霁有些性子呼应,他比关云霁还要傲,傲到能藐视一切,清高出一副表面斯文儒雅内里疏离虚伪的温柔骨。

    这样一个世胄中的年轻贵胄,要体面,要脸皮。

    就像顾小灯过去知道他的骄傲,于是选择放低姿态,主动投入他的怀抱那样。

    此时他怕得发抖,仍然逼出了这辈子能演出来的最好演技,在他掌下故作不可思议:“你要做什么?苏公子,你要像那二皇子一样龌龊地待我吗?”

    极其久违的“苏公子”三字撕开苏明雅心海里的迷雾,他停下动作,抬起猩红的眼睛看他,神情还是冷静的,但语气有些茫然,十足阴森:“……高鸣乾那夜如何对你?”

    顾小灯憋出生气、鄙夷、憎恶的表情,语气也竭力压低压冷,近乎磨牙吮血地一字一字说:“他强迫我,要我尽侍妾的本分,可他根本不拿我当人看,他用膝盖毫不留情地压着我的腹部,野蛮到压伤了我的脏腑,直到现在都没能彻底恢复。”

    苏明雅下意识地挪开了膝盖,苍白的指尖摩挲着他的小腹。

    顾小灯想到了高鸣乾那满嘴的污言秽语,挑出了几句出来编造:“我痛得不停惨叫,他不放过我,还嘲笑我,说是不是怀了小孩,有了种才会那么不经事。”

    他咬咬牙,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了:“倘若我不是男儿身,如果、如果我那时真有了你的骨血,肯定被他打掉了!便是一尸两命……也未可知!”

    磕磕绊绊说出这鬼话来,顾小灯都要把自己给羞耻到晕过去,好在这番瞪掉眼珠子的鬼话赌对了苏明雅的心理,当真触动了他内心隐晦的不可言说的期望和设想,疯劲淡化去,悔恨如潮来,他那猩红的眼睛变成了眼眶通红,弯腰抱住顾小灯,侧耳贴在顾小灯颤抖起伏的小腹上,梦呓般哽咽。

    顾小灯听着轻轻哑哑的“小孩”,额头和鬓角的冷汗冒了出来,栗栗危惧,继续努力趁势攻防:“苏公子,你不要学那个禽兽,我们不一样,我们是……是好好地在一起过四年的。我怕,苏公子,你已变成了苏大人,可我、可我还是乳臭未干的模样,你这样让我很怕很怕。”

    苏明雅逐渐冷静下来,从他腰腹上抬头,俯过来抱住他,有些低哑地哄他:“小灯,不怕。”

    顾小灯忍着眼泪,不敢动弹,在他的时间里,他同苏明雅的两个月前还在这里甜蜜无间,怎么通过撒娇和示弱来哄得苏明雅顺心顺意,说话如何咬字与停顿,动作如何接触与分开,如何通过一切细节来让他开心与安心,他全都知道。

    于是他操着一口哭腔,在他耳边轻轻软软地撒娇:“苏公子,我怕疼,更怕你难受。”

    颈间倏忽有了湿意。

    苏明雅抱着他哭了。

    *

    顾小灯心惊胆战地熬过了长夜。

    他抱着膝盖躲在床里的角落,苏明雅就倚坐在床头,两个人隔着咫尺之距不时目光相对,全都熬着一夜未睡。

    苏明雅一直看着他,顾小灯一直躲着他。

    从前两个人相处,顾小灯总是话痨的一方,两人之间的沉默都浸着温情,如今安静,纯粹已是死寂。

    苏明雅未必不为昨夜发疯的行径后悔,然而多说多错,他更想听顾小灯开口,于是沉默周而复始,他与他重蹈覆辙。

    顾小灯惊恐不定的眼睛熬到窗外破晓才亮了亮,苏明雅凝望着他,看他把下巴支在膝盖上,侧着脸安安静静地望窗外的天色。

    日出了,春日寸寸挤进来,攀上顾小灯白皙无暇的脸,等到日光落在鼻尖上,他就像小狗一样耸了耸鼻子,嗅到了阳光的味道。

    苏明雅没养过小狗,闻不到光明,可他忽然就这么笃定地想,顾小灯是一只毛茸茸的,金灿灿的,柔软暖热的小犬。

    阳光驱阴霾,顾小灯的勇气多了点,也察觉到了再这么沉默下去,苏明雅能和他耗到下一个黑夜。

    他两手紧紧抓着衣角,鼓足勇气看向他,小声地说着话:“你、你不困吗?”

    苏明雅轻声反问:“你呢?”

    一听到他出声,顾小灯积攒出来的勇气好似气球戳破漏了气,蜗牛缩触角一样,又往床里躲躲,恨不得劈开一道裂缝钻进去大躲特躲。

    他心想我怎么敢在你前头睡觉?万一你趁我睡觉又大发兽性怎么办?

    “后脑勺疼不疼?”

    顾小灯有些委屈,瘪着嘴点点头。

    他心中碎碎念,不光下黑手掳我,还这么暴力,就不能温和一点,堂堂世胄门楣,土匪草寇都不如,混球混帐混蛋。

    “事出突然,不够周全,惩戒过那不力的下人了。”苏明雅像是看出他的所想,轻声地省略了血腥,透露了过去的所知,“你体质特殊,药对你无用,那下人情急对你用武力,我已惩戒过,希望小灯能解气。”

    顾小灯支着耳朵,又安静下去了。

    他知道苏明雅抛出了疑问让他继续问下去,但他冷静下来之后,只想像对待顾瑾玉那样快刀理乱麻,对苏明雅也一样,只想一刀两断。

    但他怕他。

    死寂之中,顾小灯把脸埋在膝盖上,鼻尖萦绕着昨晚被苏明雅淋的烈酒的味道,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酒浇他,总不能是泡药酒吧?他是药人,又不是人参。

    他又想起顾瑾玉没出息地哭着说要去自尽的情状来,顾瑾玉疯疯癫癫地要去独走黄泉路,苏明雅疯癫时是要他顾小灯死,还不准他喝孟婆汤的架势。

    他好怕他。

    恐惧压倒了七年之后两人再见的其他所有情绪,顾小灯的愤怒、怨怼、难过通通被这一味恐惧覆盖住了。

    他以前也曾设想过二十几岁的苏明雅会是什么样子的,他觉得自己的想象力是很丰富的,但还是被视角局限,此时此刻不敢认明明音容不变、但就是面目全非的故人。

    一阵窒息的死寂中,顾小灯突然感觉到床上的褥子往下陷了陷,一抬眼,就见苏明雅屈膝压上了床塌,俯身朝他而来。

    顾小灯无处可躲,壁虎一样紧紧贴着墙壁:“干嘛……”

    苏明雅跪坐到他面前:“别怕,我只想要你看看我。”

    顾小灯生怕刺激到他哪根不正常的弦,颤颤巍巍地与他对视。

    顾瑾玉的眼睛像刀像寒星,如果不流泪顾小灯便不觉得他可怜,可苏明雅不同。

    苏明雅长了一双伤情的眼睛,就像一口干涸的水潭。

    只看了一会,顾小灯就不愿与他对视,扭头去想他的可恶之处。

    苏明雅俯身将他掰回来,并捉起他的手放在脸上,低声道:“你摸摸我。”

    肌肤相贴的瞬间,两个人都止不住战栗,顾小灯慌张惊悸,苏明雅熬得眼神恍惚,说话也恍惚了:“我变了吗?你一点也没有变,我呢?”

    “你、你放开我。”顾小灯炸毛的小动物一样,怕他甚于其他任何人,“苏公子,我们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苏明雅偏不放,阖上双眼将侧脸贴在顾小灯的掌心里,宛如一个吸了什么药物的瘾君子。

    他执拗地追问:“我变了么?”

    顾小灯掌心发汗:“七年之久……”

    苏明雅闭着双眼蹭到了他指尖,让他的指腹覆盖在自己眼睛上,只要顾小灯的手用力,便能戳瞎他的眼珠子。

    顾小灯却再度陷入了沉默。

    苏明雅有些急迫,可不知道是否是这七年过于漫长,他的身体在日复一日的生病和伪装中丧失了诠释正常情绪的能力,不管怎么急,脸上依旧是无甚表情的平静模样:“不问我抓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顾小灯轻轻地附和他:“为什么呢?”

    苏明雅低头道:“我想要你回到我身边。”

    “哦。”

    “我想要囚禁你。”

    “啊……”

    苏明雅听着他软乎乎的应声,那种心焦如焚的感觉又卷土重来。

    他如此不要脸地囚禁他,需求很简单,便是要让他们回到四年前,更确切的说是让顾小灯回到冬狩之前在明烛间的那段日子,那段对他千依百顺、又依赖又纵容的日子,那时他惶惶不安,像只担惊受怕的家猫,世界只有他苏明雅一个人,每天都与他亲吻,拥抱,夜里合衣相拥而眠。

    苏明雅是如此病态,卑鄙无耻地怀念那段顾小灯的低谷状态。

    同我说话。

    像你以前那样生机勃勃的,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一样地说话。

    苏明雅心中的焦虑几乎要破土而出,却总是在最后关头梗在心口。

    七年之中,他逐渐明白了权势对他的异化,整个苏家阖族对他个人意志的倾轧,他抵抗不了,更扭转不了囊括了苏家的长洛。

    他知道顾小灯憎恶用这种威逼手段来强迫他,可他若不这样,若不面目全非地借助最厌恶、却又最习惯的权力,他怎么绕开顾瑾玉,怎么再与他共处?

    他只能成为顾小灯最讨厌的那一类人,因为不这样,他毫无胜算。

    他急剧地想把一切都剖开给他看,然而他好像变成了哑巴,从贵胄变成了野人。

    “可是……”

    顾小灯轻轻小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荡开一圈涟漪。

    苏明雅猛然睁开眼睛,无比期待地看向他。

    顾小灯却没有看向他,眼神聚焦在虚空中:“是你自己不要我的啊。”

    苏明雅脑中似乎回荡起了震耳欲聋的钟声。

    顾小灯热乎乎的手贴着他,低下头去,又重复地小声指控他:“明明是你自己不要我的啊。”

    春日之下,苏明雅抖着手附过去,死死抱住了他。

    第一声忏悔破土而出。

    “对不起。”

    第66章

    十三夜,夜色如水,海东青花烬困哒哒地抓在祝留肩上,一鹰两人从城外的霜刃阁赶到顾家。

    祝留昨日截到顾瑾玉发往霜刃阁的信,当即跟着花烬一同跑回了师门,循着顾瑾玉的嘱咐来催促南境蛊毒的探查进展。

    当今阁主是个性子散漫的鹰控小老头,与他有半师之谊,听他来催促便吹胡子瞪眼:“催什么催!这种境外麻烦事也来交托,你这臭小子跟定北货学坏了,不是好东西。”

    霜刃阁的建立与传沿都同皇室千丝万缕,从前对顾家、对顾瑾玉的私下要求算是有求必应,多年前便颇有将顾瑾玉视为下任顾氏家主的意思。

    顾瑾玉曝出不是顾家子嗣时,小老头阁主也是吹胡子瞪眼,在阁中嘀嘀咕咕“我当他是皇室后裔才老给他面子的,结果他竟是个西贝货”,后来顾瑾玉北征而归,小老头就勉为其难地把“西贝货”的外号升成“定北货”。

    祝留抱着花烬一惊一乍地把信笺递过去,小老头连鹰带信薅去看,撸着花烬叽叽歪歪地读信与评价:“南境是葛家管的,你主子是闲得吃屁才想插手吗?还有,南境那批异族人翻不出什么大浪,百年前就被当年的大长公主屠得差不多了,如今更是收服的收服,驱逐的驱逐,南蛊邪术早失传了,南毒才遗臭百年,现在就算还有南境人跳大神,那有何惧?北戎都能平,区区南……”

    小老头忽然卡住,看顾瑾玉信笺末端一笔带过的话:【中蛊非中毒,不知心魂改,我知己心不变,直觉却不然】

    因这话,霜刃阁陀螺似地忙转了一天,祝留同花烬都被使唤着干活,待到天黑,小老头将他专攻南境事务的弟子吴嗔拎了出来,让其走一趟顾家。

    祝留当即带着吴嗔赶回来,赶到顾家时已是定昏,一迈进东林苑,夜色里便弥漫着紧绷的气氛,他揣着花烬跑进顾瑾玉的住处时,只见灯火通明,堂中聚满了医师和暗卫,他哥祝弥也在,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祝留忙跑到他哥身边问情况:“哥!这么晚,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祝弥摇头:“今天王爷和公子出府游玩,白日一切如常,夜里王爷呕血,又在公子面前失态,一回来就召了医师和小姐。”

    祝留一听这便觉不详,顾瑾玉这几年里放养顾守毅,顾仁俪才是那私下里协助料理顾家和朝政的二把手,他生怕是他主子不行了,急召可靠人来交代遗嘱。

    祝弥皱着眉头轻说,眉皱得简直能夹死蚊子:“他们一个时辰前在外面差点遇刺,苏葛两家突然暴起,死了府里七个暗卫,王爷立即带着公子回来,但不知道是否又出现心疾,半路突然举止异常,抓着公子逼问些怪话,把公子吓得不轻。”

    祝留整张脸皱成干枣,心痛那死去的同僚,又感到不可思议:“他见鬼了?公子都回来了他还发疯,还发到公子身上去?”

    “谁搞得懂他,只知道他今夜就是精神古怪,方才就在这里,他竟对公子动手,险些把公子掐到窒息,公子哭得梨花带雨,他竟也下得去手?还是小姐把公子哄好的。”

    祝弥揉揉皱酸了的眉头:“小姐做主让众人把他捆起来了,他那想杀人的样子实在不对,现下丢在书房里,所有医师都诊过他了,说是脉象均无异常,更是离谱。”

    祝留不敢相信,顾小灯单是名字都是拴住顾瑾玉的狗链,倘若他疯到连顾小灯都乱咬,那必是神志不清到完犊子了。

    他赶紧把壮沉沉的花烬一塞,解释两句,继而把霜刃阁的吴嗔请进了书房。

    一进去,就见顾瑾玉一身罕见的红衣,正被铁链捆在椅子上,披散的短发遮住了半张脸,正专注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一眨不眨地望着。

    祝留一见顾瑾玉那样就心里发毛:“主子!我回来了,我带霜刃阁的援兵回来了!”

    听见声音,顾瑾玉便投过来一眼,面无血色也无表情,眼周分明泛着流泪过度的红,眼神却怪异的空洞,仿佛没有看到祝留,而是透过他在看什么。

    “小留,不用叫他了,他听不见。”桌案另一端的顾仁俪放下手里的两沓文书,起身郑重地朝吴嗔行礼,“先生,多谢你们霜刃阁施以援手,你来得及时,劳烦察看一下瑾玉的状况。”

    吴嗔是个二十六的青年,身上带着股无拘无束的纯直,头也不点,二话不说直接到了顾瑾玉面前,一声招呼也不打,仔细擦了擦手,而后一手掐顾瑾玉腕搏,一手摁着他侧颈诊脉。

    顾瑾玉一动不动,依旧专注又空洞地看着虚空。

    祝留一惊一乍地凑过去,伸手在他面前直挥:“主子?主子?你清醒一点行不,你干嘛啊你,又出幻觉了?”

    吴嗔闻言便问:“什么幻觉?”

    祝留头疼地解释:“就是心病吧,过去几年里,有个于他而言很重要的人消失了,他很想念他,想出了心病,想得厉害时眼前就会出现那个人的幻觉,我主子就看着他自己的幻觉,要么跟幻觉自说自话,要么一声不吭地看着幻觉发呆,魂魄出窍似的。”

    他顺着顾瑾玉空洞的眼神环顾书房:“现在这里,一定有他幻想出来的幻觉,不知在哪里,不知有几个,更不知道主子在和它或它们交流些什么。”

    顾仁俪扶额,吴嗔楞了楞:“啊,那他不是疯了吗?”

    祝留底气不大足地反驳:“就一时半会的发癫而已!我主子待会就清醒了,况且他那心窝疙瘩上的人已经回来了,有那个人在,以后我主子会不药而愈的。”

    吴嗔:“那个人是他老婆?”

    祝留汗颜:“哎呦八字还没一撇!可不能这么说,最多那是我主子的兄弟。”

    吴嗔:“男老婆。”

    祝留:“……”

    顾仁俪刚放下的手又抬起扶额,一时怀疑这位从霜刃阁来的年轻人到底靠不靠谱。

    吴嗔讨要了小碟小刀,淡定地划破顾瑾玉的手接了一小碟,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堆锦囊,鼓捣了好一会,研究罢问起来:“顾瑾玉平日有记见闻录之类的习惯吗?”

    顾仁俪想了想,拿起方才放下的两沓文书:“见闻录不知,但有朝政主张,能代为参考么?”

    吴嗔走来接过,看到两沓文书字迹不同,内容相似,顾仁俪解释道:“左边是瑾玉平日所思的朝政主张,右边则是我的看法,我们的想法常有八成以上的接近。”

    “那这就十分有用了。”吴嗔一目十行地翻看和心算,“但他最近的主张和你相似的只有七成。”

    顾仁俪咽下了一口叹息:“是的,也许朝中有我来不及获知的变化。”

    “这个南边调兵的主张。”吴嗔停在一道草拟的军令上,“顾大小姐,你主张顾家驻军东南,而他反过来了,这是最大的不同,为什么?”

    顾仁俪一顿,慢慢答:“东南是下月葛东晨将前往述职的边境,西南是顾家前世子顾平瀚镇守的江湖州界,我想拨军监督届时葛家的动向,瑾玉大抵更考虑西南日渐猖狂的江湖邪派千机楼。”

    吴嗔若有所思:“那他这一主张,结果是板上钉钉地利于葛家。”

    顾仁俪眼睛眯了眯,就又听吴嗔问:“顾瑾玉最近吐过几次血?”

    “两次,据手下人汇报,他昨天在这吐了一次,今晚在东区又吐了血。”

    吴嗔又问:“昨天是喷一口血,今晚是喷了两口,对吗?”

    “对。”顾仁俪眼神一定,“先生,这是什么病症?”

    吴嗔毫不犹豫:“绝症。”

    顾仁俪、祝留:“…………”

    “基本绝症吧,”吴嗔放下文书,搓着指尖哇塞了一声,“真意外,小蛊不足为奇,大蛊着实罕见,我以为这种控死蛊已经绝迹了,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邪术,我一出师门就能碰到这么棘手的,不知道是我倒霉还是这疯子幸运。”

    顾仁俪说不出话来,祝留扑上去抓着吴嗔猛摇晃:“控死蛊是个什么东西?我主子好好一个人怎么会中蛊?师兄你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救人的是不?基本绝症就还是有转机的对不对?”

    吴嗔淡定地前摇后晃,声音平稳地给他介绍起南境异族的蛊术:“名字就告诉你是什么东西了,中了这蛊,一面受蛊母操控,不自知地做些自以为正常的怪事,另一面是依次呕血,从隔一天到隔两天依次复发,从呕一口血到两口依次递增,直到苦主气血断绝痛苦而死。”

    顾仁俪的手一抖,低头看了书桌上的两沓文书。

    “给他下这蛊的人一定很憎恶他。”吴嗔看顾瑾玉,“这蛊很难炼制,据我搜罗到的,这蛊至少需要七个特殊生辰的壮年人放干血、百样毒虫相啃噬才能炼成,与之对应的是控生蛊,炼制难度减半,能逐步操控人的神志和身体,但不会死伤。控死蛊是下血本,也是泄暴怒了。”

    祝留慌了,吴嗔轻而易举地拨开他的手:“我只能延缓你主子呕血的时间。我掌握的情报里,想救他只有一个办法,找出操控万蛊的蛊母,让她解蛊或者杀了她。此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我就一概不知了。”

    祝留抖着手抹了把脸,又慌又镇定的:“蛊母是吧?只可能是女人吗?可有什么特征?一定是葛家下的黑手,我这就去搜和葛家相关的女人,还得赶在葛东晨下个月调走之前办完,我这就去安排!”

    吴嗔没有任何安慰:“是女人,毫无特征,蛊母混在芸芸众生里,外貌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操控其他蛊,只需要心神一动,调动体内的原蛊就能隔着千里操控中蛊人。找一个毫无特征的女人很困难,你不见得能成功。”

    祝留急得简直想哭,书桌前的顾仁俪忽然开口:“找人不易,杀人不难。倘若杀了蛊母能迎刃而解,那便以杀代找。”

    吴嗔一直淡定的脸抽了抽:“你说的话,让我想到霜刃阁中记载的一桩南境往事……百年前镇守南境的大长公主,便是因为疑心自己中了异族蛊术的暗算,而后大开杀戒,屠戮了无数异族女人。”

    他转头看向顾仁俪:“看来流着高家血脉的后裔,骨子里都沿袭了一脉相承的冷酷。”

    顾仁俪笑了笑:“先生有更好的办法吗?”

    吴嗔看向头顶,叹了一口长气:“我尽力找,会有办法的。”

    “多久的时间?”

    吴嗔掐指算了算:“给我一年时间吧,一年之内我能保顾瑾玉,在此期间,我会找出更好的解蛊办法。”

    顾仁俪诚心地行了一礼:“多谢。”

    吴嗔摆摆手,挽起袖子回到顾瑾玉面前,刚要同顾仁俪商量解开锁链,他才好施展时,就看见顾瑾玉那张英俊的脸出现了细微的神情波动,唇齿之间挤出了两个古怪的字:

    “假的。”

    *

    诚如祝留所说,顾瑾玉此时眼前涨满了他的幻觉。

    整个书房都充斥着【顾小灯】。

    它们是顾瑾玉榨出来的所有关于顾小灯的记忆,喜怒哀乐应有尽有,顾小灯过往的所有小动作、小习惯都在他眼前以幻觉的形态不停地回放。

    顾瑾玉魔怔而全神贯注地望着书房里的【顾小灯们】,他顾不上自己的状况,满脑子想着从东区回来的“顾小灯”。

    那“顾小灯”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从头到脚挑不出毛病的,但他就是怪异地直觉,他的山卿不见了。

    等了七年的珍宝刚回来不久,他觉得心口的血肉才被填上,就在今夜又被挖走了。

    然而顾家所有故人都觉得那“顾小灯”就是顾小灯,是他在发疯作乱,是他在不可理喻。

    他们说他刚吐了满墙的血,脑子不太灵敏,又说他今日告白受拒,精神疯上加巅。

    顾瑾玉脑中一片混沌。

    现在,他在满屋的幻觉里一遍遍回溯记忆中的顾小灯,混沌又清醒地确认——

    他的小灯被偷走了。

    第67章

    “对不起。”

    十四日的晨光照进来明烛间,顾小灯听到苏明雅又低又轻的声音,依旧垂着脑袋没有抬眼看他。

    苏明雅头一遭对他说这三字。

    顾小灯冷静了些,意识到他的道歉毫无意义,甚至是危险的信号,他大抵知道苏明雅潜意识的台词:我向你道歉,我对你低头,所以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吧,收下我的歉意,接受我的所求,我们继续做无名无分的恋侣。

    在得知一溺过七年时,顾小灯心中就将苏明雅斟酌过一轮。

    原先觉得他既然能把自己药倒送出去,想必是待他表面眷恋心中厌倦,那么七年一过,他理应早早将他抛之脑后了。

    岂知顾瑾玉那书房里挂满了苏明雅描摹他的画像,焚画时顾小灯改变了看法,也许苏明雅念着“死去”的他,以此怀望一去不复返的私塾岁月。

    但即便他念着他又如何呢?他未落水前苏家就养出了苏小鸢,他消失后,苏明雅越念他,养出的新小鸢便会越多、越像。

    昨夜巷口替代他的少年,不就是相似得他都瞧不出破绽么?

    这些少年只会比昔日的他温顺,苏明雅可以像养猪一样定制他想要的温柔乡。

    顾小灯在心中拼出一条苏明雅待他的心路,他现在费劲抓了他来,先恐吓后逼迫,先狡辩后道歉,只怕至少有两个不纯的目的。

    一是苏明雅知道他是药人,想取他血治他病。二是苏大人如今吃多了细糠,想吃点当初没吃透的粗粮。

    前者他反而更能应付,后者只让顾小灯感到惧怕与恶寒。

    以淫心诱之成奸,以强辱饰之成爱……若他在“对不起”之后接上一句“我喜欢你”,顾小灯可能真会吐出来。

    他想,原来苏明雅的“真心”是靠威胁和豪夺来表达的。他要他只念着他的施恩,原谅他的犯错,要他拒绝其余所有人,乖乖做他老实的犯人。他把他想得好卑贱,连带着自己翻倍地下贱无耻。

    从前他们就不能长久,如今苏明雅是一手遮天,可他怎么能忍受担惊受怕地被关着?

    他还要去见张等晴,去见江湖,怎可一再蹉跎帝乡。

    顾小灯心里自语不断,嘴巴却是闭紧,不想应声,也不想发问。

    苏明雅却好像什么都想说。

    “问问我。”苏明雅伸手抱住了他,不停地摩挲他的脊背和长发,“冬狩那夜,问我好不好?”

    顾小灯沉默着,又惧怕又抵触地僵硬着身体。

    苏明雅环着他的腰,细细说了许多话,他解释已经没有意义的过去,说到温润嗓音变得呕哑嘲哳,但顾小灯依旧一声不吭。

    他沉默得出乎他的想象,苏明雅只觉得自己像等待刽子手放下砍刀的死刑犯,等着顾小灯某一瞬的暴怒,等他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可他安静得像是断开了与他的所有关联。

    苏明雅忽然感到无措:“小灯,你为什么这么倔……”

    “倔?”

    怀中人终于忍不住出声,并抬眼看了他,眼神无辜震惊,神情无奈委屈,什么后话也没补上,但苏明雅依然从他脸上看到一行大字——“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你轴”。

    “明明是你不好”。

    苏明雅从他那滚圆的眼睛里看到一堆谴责。

    *

    卯时七刻,顾小灯刚草草吃完早点垫肚子,双眼就被苏明雅用墨缎重新绑上,嘴巴也用布条勒住后绑,他不顾他战战兢兢的抗拒,亲手给他换了衣服,随后将他放进一个缸子似的容器。

    顾小灯惶惶不安,只是本就跟他熬了一夜未睡,一蜷进与幼年记忆里相似的水缸,莫名的安全感袭来,他委屈地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随即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竟昏昏沉沉地涌起了困意。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阵钟声将顾小灯从梦中惊醒,他扑棱着动起来,一睁眼就看到苏明雅的脸。

    他面对面地搂着他放在腿上,跪坐在一片铺满绒毯的地上,不知道在他昏睡时做什么,此时像毒蛇吞食猎物,含住他的皮肉圈在怀里。

    地下是地龙烧着的荜剥声响,不远处是古钟悠远的回音,顾小灯惊恐地推开苏明雅的胸膛,环顾这从未造访的陌生地方,一转头就看到塑金的满座神佛,有观音慈眉有金刚怒目,百八双泥塑眼睛把他吓得够呛。

    苏明雅似乎是在抱着他礼佛。

    “你醒了,先别乱动。”

    苏明雅低头亲吻他的眉眼,顾小灯刚一挣动就觉不对,身体倒是无碍,但四肢竟然被戴上了系着银铃的细细镣铐,银铁而制,冰冷刺骨,稍微一动就发出了悦耳的铃声。

    再悦耳落在顾小灯耳朵里也是催魂的鬼东西,他着急地想从苏明雅腿上爬起来,使劲地扒拉手镣,很快就吃痛地放弃,揉着发红的手腕忿忿,甩得银铃叮叮凌凌地响个不停。

    苏明雅一伸手就将他摁回怀里:“别动。”

    顾小灯气得想哭:“你怎么能给我戴这些!我难道是犯人不成?”

    “地牢岂能和此处相较而论。”苏明雅慢慢地揉他后颈,大约是来到了他认为安全的所在,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给你戴镯子而已,娇气。”

    顾小灯炸了毛,声音一时大了些:“我不要戴!你放开我!”

    苏明雅身上的气压明显骤变,手摁住了顾小灯后颈,他食指上戴着一枚黑色的玄铁戒,冷冷地贴着顾小灯的脖颈滑到下颌。

    顾小灯被冰得缩缩,眼睁睁看着那枚玄铁机关戒的背面扣开了一道狼牙似的尖尖利刃,苏明雅屈指轻揩他唇珠,任由玄铁戒的尖刃在他眼皮子底下闪烁。

    “听话,好不好?”

    “……”

    顾小灯喉结动了动,怀疑他要是说个不字,苏明雅便要将那看起来锋利无比的尖刃扎透他的脖子。

    他怂哒哒地给自己顺毛,一动不动地任着苏明雅轻抚,配合半晌,苏明雅才终于把那尖刃收回玄铁戒里。

    顾小灯吓得脊背冒汗,这才颤巍巍地松了口气。

    苏明雅轻轻揉了他一把耳朵,搂紧他向前微微弯腰,一拜又一拜,紧接着,顾小灯听到了他低低的诵经声,和捻动佛珠的玉石轻叩声。

    他竟是真的在礼佛。

    顾小灯感到不可思议,从前苏明雅不信神鬼,苏家越为他寻医问道,他越不喜这些,如今怎么变成虔诚的信徒了?

    他诵得认真,满口仁慈超脱,现实却贪嗔痴五毒俱全,这可当真是荒谬。

    诵罢,苏明雅将手里拨动的佛珠戴到了顾小灯左手上。

    当年他们在竹院里对坐时,顾小灯曾说自己不喜欢身上佩戴饰品,他讨厌规范步履的禁步,讨厌寓意糟糕的双耳珠,从前苏明雅爱赠他东西,从不挑这些。

    现在镣铐珠串一起来,声声如讽刺。

    苏明雅的低气压过去了,拨着那串佛珠轻声问他:“往后你就在这陪我,好不好?”

    顾小灯抖了抖腿,顾左右而言他:“苏公子,我想起来,我的腿要抽筋了……”

    “好,那便不坐,起来走走。”苏明雅拢着他的腰往上一提,把他打横抱起来,起身抱着开始走。

    银铃簌簌地响,顾小灯下地不能,垂下的发梢乱飘,心中又怕又气,越发觉得苏明雅内里喜怒无常,蛮横无理。

    苏明雅抱着他走出佛堂,语调欣然:“小灯,你看这里,往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顾小灯差点倒仰,心想天杀的,这分明是牢狱,造得再奢靡华丽也是个大笼子。

    他恹恹地扫了两眼,只见苏明雅正抱着他穿过一道长廊,与其说是长廊,不如说更像甬道,两侧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他多看了两眼,忽然发现这些都是他在东区夜游时见过的。

    他不说话,苏明雅就哑声解释:“昨夜看你走过三街,摸过的花灯众多,每一盏都爱不释手,我便全部带回来了,现在你不用挑,全都是你的。”

    顾小灯无言以对。

    苏明雅自说自话地带着他巡视这地方,每隔百步就有蒙着面的侍卫,这还只是明面上的看守,背地里不知还有屏声敛息的暗卫,莫说顾小灯不会武,就是武艺高强只怕也难以冲出重围。

    银铃叮叮当当地响了一路,顾小灯越环视越气馁,除了让苏明雅腻了厌了再把他丢了,他竟想不出更好的跑路法子。

    倘若他不惜命,倒也能想办法拉着苏明雅同归于尽,然而看着苏明雅顶着病弱的脸横抱他一路而不改色,他又蔫了。

    可恶,所有人都比他高比他有劲,就他还是小白菜。

    他怎么就长不出身长八尺的体魄呢?

    他若是能有顾瑾玉的块头,就能挥着拳头到处横扫了,右拳揍一个葛东辰,左手呼一个苏明雅。

    不想那树杈子还好,一想顾小灯心里更忧惧。

    苏明雅最后抱着他到了一个仿制竹院的地方,走进去后将他放在了书桌上。

    他总是喜欢把他推在桌案上,仿佛顾小灯是一本书,提笔就能标注,或者是一盘佳肴,一舀就能品鉴。

    顾小灯无所适从地按住桌面,提防苏明雅下一瞬就把他按成四脚朝天。

    苏明雅双手盖在他紧绷的手背上,只是低头看他:“你看,我们回到竹院了。”

    顾小灯抿了抿唇,小心试探他的炸点:“苏公子,顾家的竹院已经烧掉了,苏家也有了竹院,但终究不是同一个了,回……只怕是回不去。”

    苏明雅沉默了一会,抬手轻抚他散乱了些的长发,顾小灯刚觉得这话不会刺激到他,苏明雅就突然扣动玄铁戒,用那尖刃欻地割断了他一绺长发。

    顾小灯头皮发麻:“……”

    不能跟他说“放我走”,也不能跟他说“我们完了”。

    苏明雅垂着长睫平静地割顾小灯两边的长发,那些柔软的断发簌簌地飘落,玄铁戒好几次若有若无地贴着顾小灯的下颌线擦过。

    每到此时顾小灯的眼睛就颤,眼含热泪欲掉不掉,可怜兮兮,虽说容貌给他惹出一筐麻烦,但破相什么的,那可不能够。

    他还想亮晶晶地去见他哥的。

    不多时,顾小灯让他割断了前面半幅长发,连衣襟也被割破,领子咧到锁骨去,鸡皮疙瘩一阵阵地冒,背后青丝及腰,肩颈短发及肩,不伦不类的,靠一张脸撑出金屋美人的楚楚状。

    苏明雅摩挲他泛红的眼尾:“头发短了能再长,竹院烧了能重建,我们之间也可以的,是不是?”

    顾小灯还能答什么?只得尽力稳住这疯子,忍着眼泪躲开那吓人的利刃:“唔……你说是就是。”

    *

    折腾一下午,等到晚膳时分,顾小灯憋屈归憋屈,饭还是要大吃特吃的,银铃叮叮地响个不停,吃到六分饱时,有个身形和他差不多的下人又送上来新菜肴,顾小灯一看就愣住了。

    那是一盘切成片的水母。

    苏明雅将玉盘推到他面前,有些不易察觉的局促:“你曾说水母可食,海中捞出水母即用草木灰点生油去洗它,煮椒桂拌虾醋或拌辣肉醋,片水母沾醋佐味,就能又香又鲜。”

    这话是顾小灯第一次看到水晶缸里的海月水母说的话,此刻从苏明雅口中复述出来,几乎一字不改。

    海月水母是罕见的赏玩贡品,至于可食用的大水母,那需得从靠海的东境捕捞,这东西又难以持鲜,只怕是从千里之外运来。古时一骑红尘运荔枝,现在好了,苏明雅搞起了运水母。

    顾小灯端着手里的大碗,愣了片刻,心想何至于此,又知道这别扭的讨好是买笑。

    他只默默拿了勺舀来吃,不挑食也不浪费,不一会就把水母舀完了,只给苏明雅留下了半碟醋。

    吃完他也不吭声,使小性子地端起那玉盘倒扣,砰的一声,嘴巴光吃不说。

    苏明雅看着他,不知为何,一瞬觉得心脏像那倒扣的空气,好似压在不见天日的山下。

    他既觉得他可爱,又有几分可气。

    顾小灯吃完放下干净得能当镜子使的大碗,一抬眼看见苏明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五官从这角度看过去是客观的好看,只是眼神瘆人,看得顾小灯心里七上八下。

    他想一点点地讨苏明雅的厌,盼望着苏明雅速速嫌恶他,哪怕还是要关着他,至少别像现在这样要形影不离地挨着。

    抑或讨他的喜欢,一点点逾矩,花时间讨他的信赖,千等万等地等个逃跑或玉碎瓦全的时机。

    苏明雅要是动不动就用各种刑罚手段威胁他,他就只能当木偶了。

    好在他显然不满足于他做花瓶。

    顾小灯顶着苏明雅的低气压拿筷子去敲玉盘,不动声色地试图拉扯他的情绪:“这不好吃,我下次不想吃这个了,腥腥的。我明天要喝芋头粥,要吃上元节的汤圆,不要少见的山珍海味,我肚子不好,脏腑还没好全,吃不来细糠,我就要简简单单的家常饭。”

    苏明雅的眼睛缓缓明亮,轻轻一弯,笑意驱散了低气压:“娇气。”

    顾小灯叮叮咚咚地敲他的空盘空碗,自若地拿从前的话反驳:“胡说,这会让我挑大粪去,我能不带喘地挑两条街,我最好养活了。”

    苏明雅没有接茬,脸上看着没什么,那双伤情的眼睛却忽然沾了颜料一样迅速泛红。

    顾小灯觑了一眼他那神色,心中猜想他下一秒说的话。

    “对不起。”

    苏明雅如他猜想中地低低道歉。

    顾小灯心中“咿”了一声。

    继而变成一声“呸”。

    第68章

    顾小灯开始谨慎地同苏明雅周旋,他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陌生地方里过多久,只知道在踏出笼子前定要保全自己。

    苏明雅要他听话,要东要西,不是再续前缘而是要回到前缘,顾小灯便捏着鼻子,既熟练又拙劣地同他演相亲相爱的戏。

    他心想,苏明雅从前还只是个公子时就半身俗务,现在接过父死子继的庞大家业,等过了这两天的上元节休沐,自然而然就去奔忙他的正事了。

    这鸟地方乍看奢靡精致,应有尽有,然而没待多久,他就发现这里一扇窗都没有。

    这地方也许不在苏家,甚至不在地面,建在地下也未可知。

    没有窗着实是让顾小灯震惊,据说天牢地牢都有一个小天窗,也不知道这地方透气的缝隙藏在哪。该是窗的地方挂了各种景画,栩栩如生,叫人极易身临其境,一看就是苏明雅的画法,但那顶个什么用呢?

    十四夜,顾小灯按照以往的经验哄好了苏明雅,只要避开他抽疯的炸点,他便立即戴回从前的温柔儒雅面具。

    是夜他揽着顾小灯,像从前一样揣着他看卷轴批文书,注意力分明不在桌案上的纸墨,只是通过重复当年相伴的行止,以此自欺欺人地认定他们仍在相守。

    顾小灯看破不敢说破,只忍气吞声地配合着缩在他怀里,苏明雅边假装做正事边贴着他,越发像一条蛇,或是一只八爪鱼,缠着他的四肢,在他身前伸出蛇信或吸盘,不经意就要一口口吞了他一样。

    撑到深夜去,顾小灯模拟从前的模样,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苏公子,我困了,我要自己睡一张大床。”

    他知道苏明雅定是想像从前一样和他同床。

    须知当年冬狩前,他待在明烛间的月余里几乎每夜都和苏明雅合衣同眠,那时他的世界确只他一人,也曾惶惶地作来作去,不安地上蹿下跳,苏明雅表面从未流露出嫌弃麻烦的神情,给足了狭小天地的安全感。

    他曾有十箩筐的好,一碗一盏的坏,顾小灯曾经喜欢他到深觉非君不可,然而一盏离魂汤的背叛和伤害,那股痛得恨不能挖出心脏丢到他脸上的冲动永远无法泯灭。

    “我不会抢你的被子的。不会吵你,不会动你。”苏明雅低头埋在顾小灯颈间,像狗一样轻蹭着,呼出的气息黏黏糊糊。

    “来日方长啊。”顾小灯不信他,画饼充饥地哄了哄,继而揭一揭血痂,“苏公子合该给我点时间,过年以来,我总还会做噩梦,白涌山的雪停了吧,可我的梦里总是千里冰封的。”

    苏明雅呼吸一颤,揽着他的手臂明显地抖动,雕塑一般静止了。

    顾小灯等不了一会就扒拉一下他的胳膊,苏明雅如梦初醒,反将他箍进怀里紧紧贴住,轻轻地耳语:“我也常做这样的梦。常常一睁眼,便觉得还在天铭十七年,白涌山的池水仍在淹过头顶,我到处找你,除了一怀抱的冷水空无一物。”

    顾小灯楞了楞,忽然想起前阵子在顾瑾玉的暗卫们那里听来的八卦,当时有几件事一语带过,此时都叫他想了起来。

    当初他落水,葛关两人彼时离他最近,最先下水找他,后来顾瑾玉也不时就进去狗刨,最难以相信的是苏明雅也曾到池子里冬泳。

    病秧子跳冬池,与自寻死路何异。

    “寒冬凛凛,冰雪不消,我怎么也找不到你……”

    苏明雅声音低哑起来,顾小灯回神,十分警惕他卖惨,再卖也不可能有顾瑾玉那满面巷墙流淌的鲜血凄凉。

    “你没有想过‘顾小灯死了’这个可能性吗?”

    他刚这么一说,苏明雅就骤然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混乱的呼吸喷了他满肩。

    顾小灯感受着背后突然剧烈得像拍皮球的心跳,知他心神大乱,既觉可笑,又觉可悲。

    他扒开他的手,克制着悲愤尽量冷静:“你当初把我往死路上送,送都送了,没想过我可能会死吗?”

    苏明雅如遭雷劈,声嘶道:“是,我没有想过。”

    他的气势弱下来,顾小灯脑子里转了一圈,试图误导他一下:“那这七年里总会想过吧。人死如灯灭,消失和死也没多大区别,你见到我时却很笃定是我,明明你身边一堆养得跟我一模一样的倒霉蛋。苏公子,那么多十七岁的‘顾小灯’,你分得清么?眼下你怀里的这个,你怎么知道就不是假的?”

    可惜误导没成功,苏明雅那只戴着佛珠的左手上移掩住顾小灯的脸,极其笃定地抚摸他的眉眼:“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你。小灯,你是我看了四年之久的小朋友,我比你的父母,手足,贴身仆人都要熟悉你。他们分不清你和别人,那些让他们迷惑的替身,每一个都是我捏造出来的泥人,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

    顾小灯沉默住了,既为那些倒霉蛋默哀,此外也觉得顾瑾玉分不清真假,怕是等到他在这里过了三春,那傻大个还在外面疯疯痴痴地看戏法过家家。

    他少年时同顾瑾玉的交集少,想来是指望不了了。

    顾小灯打住凄楚,也打住了苏明雅越说越不像话的言语:“苏公子,你让让我,我还想自己抱着被子打滚,你看我们,晚膳后都黏了一个半时辰了,你不要连睡觉都来抱我,我要喘不过气的。”

    苏明雅的话戛然而止,顾小灯闭上眼贴了贴他的掌心,到底将他哄过去了。

    “娇气。”他松开顾小灯时又这么说他,“娇娇。”

    *

    这一夜好说歹说,顾小灯有惊无险地独睡过去,翌日十五,他凭着平日的作息在天亮前醒了过来。

    他迷糊间慢慢爬起来,银铃在被窝底下发出闷响,他意识到自己在一个没有窗的地方,嗳了一声醒过神,抬眼一看更是激灵。

    说好分床睡的苏明雅竟披着斗篷倚靠在他的床尾睡觉,眼睛仍闭着,眼下一片淡淡青色,左手里还垂着那串随身年久的深红佛珠。

    短短两天,顾小灯就已经在他这得多了惊吓,心嘲到底是个不堪信任的疯人,现在看苏明雅黏在床尾也不觉稀奇,总之不要来辱他就是。

    趁他未醒,他反倒能瞪圆眼睛上上下下审视他。

    目光掠到苏明雅手上时,顾小灯看到他袖下的手腕布着好几道陈年旧疤,看样子曾割出几次深腕,也似轻生。

    “也”之一字,自是他先从顾瑾玉那听来、见得的寻死行径。

    顾小灯看了片刻,自落水后醒来,每见一个故人,他就总处在震惊当中,天外有天,惊又有惊。

    茫然和惊惶像无形的镣铐覆盖在他四肢的银铃上,他反反复复地体会他的一夜与世人七年的长隔。

    醒来三十几天,世事剧变仍然能一次次轰开他的感知,叫他一遍遍震骇。

    他的适应力实在跟不上趟。

    苏明雅看起来十分疲惫,他合该做他的权臣,高枕富贵乡,病卧美人怀,而不是像现在狗一样地扒着床尾。

    何至于此呢?他真实的药血也好,飘渺的感情也罢,值得这些从前待他高高在上的贵胄们撕□□面,一个个变得烦人、讨嫌、疯魔吗?

    他惧怕苏明雅,就像惧怕横变的世间。

    顾小灯出了会神,想了想,试着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晃,看看苏明雅的反应。

    铃声一大,苏明雅便惊醒了,险些摔倒到地上,左手里的佛珠便没握住滑到了地面。

    他睁着血丝遍布的双眼看顾小灯,呆了几瞬,面无异色地朝他笑着道早:“小公子,佳节好。”

    这句话是前日顾小灯到东区铺子里买衣服时,那胖婶子同他打的招呼。

    彼时顾瑾玉羡慕一个陌生人能得顾小灯热火朝天的交谈,背地里窥伺的苏明雅也差不离。

    顾小灯一时没想那么多,只是有些防备和无奈,装傻充愣地问:“苏公子怎么在这啊?都说好了分床睡的,你不守信。”

    苏明雅有些迟钝,眼神也浮现了几分恍惚,不知是长夜难眠短睡后的神志不敏,还是终于从浑噩的七年岁月里醒过了神,温温柔柔道:“我没有上你的床。我怕你跑了。不看着你,实在不安心。”

    顾小灯心想,你也知道我想跑,知道何必关着我,好言好语地约见,总比眼下这尴尬怨怼惊惧强。

    他也不想刺激他,便伸着懒腰下床去,大摇大摆地踢踢脚举举胳膊:“现在安心没有?”

    动作间头发长短不一地飘,顾小灯捋捋耳边齐肩的短发,哼哼唧唧地抱怨:“苏公子现在信佛了,可别哪天心情不好剃光了我的头发让我就地出家,我不想当和尚的。”

    苏明雅下意识去拨佛珠,发现不在手腕上时懵了,呼吸急促地四下寻找,待从地上收回,戴到伤疤上时便重归平静。

    他抚着那些石头珠子汲取安定,目光缱绻地望着顾小灯:“不出家,怎会让你出?我只盼望着你进我的家。”

    顾小灯麻利地披好了外衣,掠过头发被割的不满,直截了当地顺着他的话伺机一挑:“苏公子的家很大,亲人也多,以前就听说你家二姐三姐都是女中豪杰,还有你二姐夫安先生,我能有幸见见他们吗?从前十五六七岁时,我是进不得你家的门槛的,你家那些贵人们也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呢?”

    他想着试探一下,先一步一步给苏明雅垫点心理作用,往后多缠一缠,磨一磨,没准就讨来了多见一个外人的机会。

    “现在自然不同,你会见到他们的,整个苏家都为你敞开,没有人再敢拒绝你。”

    苏明雅的回答如顾小灯猜想的一样,更天花乱坠的望梅止渴都有过,苏明雅张嘴就来的谎言,就跟母鸡一撅屁股就下蛋一样。

    顾小灯凑到他跟前,笑意盈盈,顺畅地问了苏家的其他人:“好啊,那其他人呢?虽然从前苏家拒我于门外,但苏家也有一些人我是认识的,从前在竹院一直跟随你的那两个仆从,还有小鸢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小鸢只怕比我高了吧。”

    对这些苏家内低层级的人,苏明雅的应答便痛快了:“你听话,过两天就能让你见到。”

    顾小灯从善如流:“我几时不听苏公子的话呀,身家性命也曾都凭你发落,苏公子自己不要那么听话的小灯的。”

    苏明雅眼中的血丝似乎更多了,张嘴想说话,顾小灯伸出一根食指抵住他的嘴唇:“我饿了!我现在要吃好吃的,不好吃就不听话了。”

    在这仍旧“相恋”的戏台上,苏明雅的情绪就这样,让顾小灯提起来,掷下去,周而复始。

    今天是上元节,顾小灯怀疑苏明雅又会整点大的,一边揣着糊涂演戏,一边警惕他整幺蛾子。

    上午苏明雅在佛堂里跪拜,他看着他在诸佛下认认真真地抄经诵经,焚香吃斋,滚圆的眼睛里充满疑惑。

    他不仅自己要虔诚跪拜,还要抱着顾小灯一起:“小灯,你坐我腿上就好,你不必跪,我代你叩首。”

    顾小灯叫他揣小孩一样抱着,着实绷不住了:“佛经里也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吗?”

    苏明雅知道他在挖苦,也只是将嘴唇贴在他额头轻吻:“佛光里有你就够了。”

    顾小灯被他强行抱着叮铃铃地拜佛,看着苏明雅那认真虔诚的脸,顾小灯受不了,心里也不当真地朝诸佛求了几个。

    一求与昔日恋人分道扬镳。

    二求与今日仇人死生不见。

    三求这恋人、仇人,失道寡助,恶因坏果,夙愿不偿,安宁不得。

    *

    苏明雅下午时果然整幺蛾子了,他因身体不好,须得定时浸泡热泉,自己泡也就罢了,他竟要顾小灯同在一块,理由是不想让他离开他的视线。

    顾小灯心中的小拳头都要飞到天上去了,还是拗不过,被四个仆从“请”进了热泉。

    汤泉间雾气寥寥,苏明雅来解他的腰带,他吓得捂紧衣襟,生怕被他办了,情急之下把别人搬进来了:“你这么放心让我进池子里啊?我前天要碰一下小池塘的水面,顾瑾玉说什么都不肯,生怕我一进池子里又不见了……”

    话没说完,苏明雅解他腰带的手向上,抓住了他的肩膀,方才还算温和的气质一扫而空,骤然抽风地拽着顾小灯踏进汤泉里。

    顾小灯被温热的泉水溅了满脸满身,但随即很快就缓过神来,脑回路歪歪地感到庆幸,能穿着衣服泡汤泉总比裸着好。

    苏明雅也被水溅了个彻底,睫毛都滴着水珠,他面无表情地捧着顾小灯的脸沉声:“我说过了,不要在我面前提顾瑾玉这三个字。”

    顾小灯点头如捣蒜,鹌鹑似的安静了。

    水面涟漪淡去,苏明雅同样沉默下来,然而没多久他就在雾气寥寥中脱下外衣,还捉住顾小灯的手搭上去。

    顾小灯不想看更不想碰,躲都来不及,被苏明雅捏着下巴看他赤露出来的上身——他的肩背、腰腹上布满错落的刺青,一簇一簇,尽是朱砂色的蔓珠莎华。

    顾小灯瞳孔骤缩,这场景过于冲击,一时叫他呆住。

    那些刺青的笔触他都认出来了。

    他知道苏明雅擅画,却从没想过他会把画搬到自己身上。

    苏明雅宽肩窄腰,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右肩上,带他摩挲那一片刺青的砂砾感。

    “天铭十七年的年关,顾瑾玉炸了明烛间,我在其中。”苏明雅的声音毫无温度,“我身上的每一块刺青,都是当日踏出鬼门关之后,落下的残缺烙印。”

    顾小灯:“……”

    他算是明白他对顾瑾玉的恨意缘由了。

    第69章

    苏明雅这身衣裳一脱,在顾小灯心里便留了个画皮的吊诡称号。

    那么大面积的刺青,看一眼他便头皮发麻,苏明雅一松手他便鱼一样咻到热泉的角落去,隔着重重雾气,不是很敢靠近。

    苏明雅大抵也觉得自己失态,默默不说话,只靠着背后玉石遥遥看着顾小灯。

    他等顾小灯怜惜,等他再度心软。

    即便这途中暴露自己的不堪也没关系。反正他在顾小灯心里已然不是当年的高洁。

    从前顾小灯喜欢他的明面,他便要顾小灯如今来接受他的暗面。

    铃声在水下不时闷响,顾小灯背对着他不做声,脑子里还停留着满目曼珠沙华的冲击画面,他想象不来刺青前与刺青时的苦楚,只觉得温水祛不去浑身的战栗。

    他感觉到了强烈的乞怜,他觉得这又荒谬又不公平。

    顾瑾玉吐了满墙血要他心疼,苏明雅刺了半身青也要他心疼。葛东晨拿碧绿的泪眼对他,顾守毅带着哭腔要他不弃顾家,冤有头债有主,病有医伤有亲,这些伤害过他的人一个个来薅他,而他下意识确确被薅,实在是可恶倍上加倍。

    他从前就在共情他们,关切关怀担忧挂念,当他们是独一无二的亲友,可真心换了什么,狼心狗肺挑上秤杆,所称尽是自私自利。

    人人敞开被冷酷世道重创得千疮百孔的身躯,要他修补裂痕,要他同情怜爱……他难道是瓶浆糊吗?糊一糊就能让这些瓷器的裂痕消失不见的?

    顾小灯猛吸一口气,闭上眼潜入了温水里,脑子里咕噜噜的,他抱膝蜷起来回想当日掉进冬池里的滋味,想起当时那水面结了层薄冰,一脚踩空掉进去时没有先感觉到水的柔软,而是碎冰的锋利。

    他恨恨的,又躲在此刻温热的泉水里藏眼泪。

    水流忽然传来异动,顾小灯正想钻出水面,就被苏明雅揪住了。

    “唔?”

    他鼓着腮帮子要挣开他,苏明雅却不由分说地把他压在水底,顾小灯一睁眼就看到水中漂浮的长发,眼睛在温水和青丝夹击下酸疼不已,怀疑苏明雅要把他再一次溺死。

    苏明雅附过来,却是抱着他渡气。

    顾小灯脑子里嗡嗡作响,如梦如魇的,又推又打的,还是没得奈何,不多时注意力歪歪扭扭地想——

    这混蛋亲人的功夫怎么倒退了。

    太差劲了。

    *

    顾小灯原以为上元节一过去,苏明雅就该重投他的染缸,谁知他却像扎根了一样,天天守在这一隅。

    苏明雅白天总要揣着他,礼佛也好,看书也好,袋鼠揣崽一样抱着,看书时看不专注,没看几页便要低头朝他讨亲,顾小灯怎么躲都不成,只得想象自己被狗啃了。

    也不知道怎的,苏明雅如今接个吻总磕磕绊绊,在顾小灯的时间尺度里,这人不久前还是个亲人高手,这会亲得这么笨拙生涩,一点都不舒服,让他感到颇为意外。

    顾小灯被他缠得烦,想要跟他讨点医书和药物来摆弄,暗戳戳做点小东西,谁知被苏明雅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没得商量,你往后不要沾医术。”

    “为什么?!”顾小灯大为不满。

    “我知道你身上的血不同寻常。”苏明雅拨开他的衣领,冰冷的指尖贴着他的脉搏,“你再往医术上深究,势必又要抽自己的血试验,可你受伤破皮都比常人愈合缓慢,药物又无用,太危险了。”

    顾小灯粲然的眉眼当即垮了下来,相当不高兴地耷拉了。

    苏明雅还捋起他左袖,看他左臂上那道经年的旧伤疤,那是当年岳逊志挑衅作恶时让顾小灯受的伤,伤口反反复复不得愈合,苏明雅当年以为是他身娇体弱,爱说他娇气便是从那时开始,后来方知实情,心中钝得一塌糊涂。

    他抚摸着顾小灯那道旧疤,沉默须臾,到底还是忍不住轻问:“你当初医治我,流了多少血?”

    顾小灯还生气着,根本不想搭理他,便闷闷不乐地不看他。

    他压根不知道,大抵也不太理解苏明雅、顾瑾玉等人发现身体里曾流淌过他的血时的震撼。

    在他们看来,饮血不亚于啖肉,顾小灯温热的一部分奔流不息地流淌在他们的血脉里,他组成他们的生命,拯救过他们疮痍百孔的身躯,此后每一声呼吸,都是顾小灯赋予的延续。

    爱恋之中辅加再造之恩,意义厚重得远超顾小灯能承受的范围。

    苏明雅抱着他一遍遍地轻问,顾小灯被缠得受不了,没好气地飞了他一个眼色:“不记得了!”

    小孩一样。

    苏明雅摸着顾小灯因不高兴而隐藏起来的梨涡,心想,他就是在这个小孩日复一日的哺喂下得来的短暂康健。

    “真的不记得了?”

    “我又不会特地去记住放了多少次血,想做就去做了!记不住就是记不住了。”

    苏明雅心想,那便是很多次,两年时间,数不胜数。

    他好生气,不让他学东西,便气得毫不掩饰,眼睛都变亮了一个度。

    苏明雅越发病态地抱紧他,不多时喉结滚动,顾小灯也感觉到了,气焰顿时低下来,僵硬地一动不动。

    苏明雅伸出右手给他,低声地咬他耳朵:“你那么想学医,为什么不给我诊脉。”

    顾小灯要从他腿上起来:“你先冷静点……”

    “我够冷了。”苏明雅抓住他扒拉着桌案的小手,又问他,“你为什么不焐我的手了?你从前每到我怀里来都会第一时间贴着我的手,问我如何又如何。”

    顾小灯此时不敢动弹,他自在明烛间再见苏明雅,光是观他脸色,就发现他病得不轻,身体不必说,心里也变态极了。

    不然也不会见了一眼就回避,这个人,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他无措了会,斟酌着说:“有的是人替你焐啊。”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顾小灯移开重点,苏明雅要他继续无微不至地喜欢他,他只得反去啐他,“我不信这么多年苏公子身边没人,你又养了长得像我的倒霉蛋,你怎么老去霍霍无辜人?”

    苏明雅似乎生气了,拨开他的衣领恨恨地咬他侧颈,顾小灯又怕又惊,冷汗透背,末了只听得他沉沉的不悦和局促:“没有就是没有。”

    顾小灯心里直啐,淫棍!装什么装!

    被关四天后,这无窗地总算迎来了第一个外人。

    彼时顾小灯正百无聊赖、生无可恋地让苏明雅揣在怀里,摆弄一些他搜刮来的名贵但无趣的玩意,伪竹院的门外忽然传来轻轻一声叩,苏明雅应了声进来,便有卷帘风动。

    顾小灯当来的又是那些哑巴一样的仆从,但等来人停驻在八步开外,他抬眼一看便愣住了。

    堂中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瘦削精瘦,约莫高他半个头,一身刺客似的装扮,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进发冠里,五官仍是有些幼态,神情却十分肃杀正经。

    顾小灯对上小青年的眼神,他呆呆的,对方却像是司空见惯,只是简单冷漠地扫他一眼,继而向苏明雅抱拳:“主子,您找属下有什么吩咐?”

    苏明雅把顾小灯抱高一点,让他更仔细地看清二十二的苏小鸢:“小鸢,你看。”

    苏小鸢无动于衷地又扫了顾小灯一眼,答道:“主子养得好,这个也很像。”

    顾小灯:“……”

    “这个小朋友喜欢结交朋友,在我身边总恃宠而骄。”苏明雅没解释,不轻不重地捏顾小灯的耳垂,“你也来帮我哄哄他,逗他开心一点。”

    苏小鸢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转瞬又认真了:“是。”

    他看向满脸复杂的顾小灯,公事公办地认真发问:“小公子,要怎么做,您才能开心一点?”

    顾小灯难以将眼前这个一板一眼的刺客,和当年广泽书院中笨拙爱脸红的小少年联系在一起。苏小鸢以前那么腼腆爱笑,圆头圆眼讨人喜欢,现在他这般模样和肃杀气质,顾小灯要是在大街上远远遇到,定然扭头退避三舍。

    苏小鸢又重复问了他,显然是把这种无聊的事当做铁任务,一副不完成就在这里候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顾小灯讨厌看苏明雅为难别人,只得随便说一个:“那你笑一个吧,我就开心了。”

    苏小鸢的眼睛缓慢地一眨,短促地扬起唇角,诠释了何谓生硬的假笑。

    顾小灯没由来地感到神伤,正想多说两句,苏明雅就小气地把他扣进怀里:“可以了。”

    不止不让他见人了,苏明雅还取了毛茸茸的大耳朵帽盖住他的耳朵,将他锁在怀里不给说话也不给听。

    顾小灯心里气翻了,挣出脑袋想说话,张嘴就被苏明雅亲,只得悻悻地咬他一口,撇着嘴不吭声。

    苏明雅珍重又轻浮地揣着这么一个人,渴死之人怀抱最后一捧绿洲,片刻离不得一样,然而他一抬眼看向苏小鸢,眼神又迅速从温情褪成冷漠。

    他寒着声音问:“顾家那边还不消停?”

    苏小鸢轻声答:“顾家的人仍在到处搜。东区和郊外都被搜完了,昨夜还有一批疑似顾家的暗卫潜入苏家主宅,三小姐手下的死士都折了两个。”

    苏明雅垂眼看怀里蹙着眉头的小东西,顾小灯一无所知地闭目养神,明明一己成漩涡,却又奇妙地全然置身事外。

    他爱他这份宁静,又烦躁因他而出的风波。

    在苏明雅看来,顾小灯是属于他的,是他同顾小灯有四年情分,不是顾瑾玉这个硬要横刀插入的杂种。

    他能给顾瑾玉一个高度相似的赝品已经是抬举他了。

    盯着顾家的人这几日来报,替换过去的赝品并无不妥,顾家其他人没有质疑过真假,只有顾瑾玉独断专行,明明疑似受了重伤怪病,却还如此坚定不移地到处找苏家的晦气,越发让苏明雅心里膈应得像吞了一盘苍蝇。

    苏小鸢见他面色不善,便说了另外一事:“三小姐要属下传达您,定北王之事有她处理,月底葛家东晨南下,定北王也将前往西南边陲重地,熬到二月即可一切太平。三小姐提前贺主子,生辰吉乐。”

    苏明雅眼中的阴翳散了些,低头揉了揉顾小灯,惹来顾小灯睁眼一记斜眼。

    苏小鸢见他神色稍霁,便又补充:“主子,三小姐又说,内阁和朝堂终归需要您亲自登临,连日用替身代替不妥……”

    苏明雅摸摸盖住顾小灯的发顶,不以为意:“待二十九过再议。”

    正月二十九,即是他的生辰。

    苏明雅现在只想揣着顾小灯,填补过去七年的空白。

    *

    正月二十夜,顾家东林苑一片萧瑟。

    即便顾家当中只有顾瑾玉一个人坚定从东区带回来的“顾小灯”是假的,其他的人也仍旧听从于他的命令,规模化地去搜捕苏家名下的产业之地,武功最好的一批暗卫更是冒着生命危险,潜入苏家本宅搜查。

    然而转眼七天一过,仍旧毫无线索。

    另一边,找蛊母之事,祝留头一个怀疑葛东晨那身份古怪的异族生母阿千月,紧接着便是他的妹妹葛东月,他想当然地朝吴嗔嘚啵道:“上代云麾将军葛万驰肯定是被那阿千月下蛊了!不然何至于几十年受她蒙蔽,有猫腻,绝对有猫腻!”

    吴嗔将信将疑:“但高位之人不会轻易涉险,正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有本事就把你怀疑的人的血带来,不用一刀杀之,只要有几滴血,我就能测出来。”

    祝留马不停蹄地安排十二拨人,亲自带队,六进六出葛家,费了牛鼻子劲,最后终于取出了葛家那对深居简出的母女的血。

    为这帕子上的几滴血,祝留自己挂了彩,左臂险些被护着那对母女的葛冬晨一枪挑断,身体狼狈回来,脸上神采飞扬。

    吴嗔将那对母女的血研究了一番,最后意料之中地宣告,这两人没有一个是蛊母。

    祝留蔫了:“真不是?”

    “不是。”

    吴嗔摇头,收着一堆瓶瓶罐罐,讲得头头是道:“不过葛家女儿的血有点玄机,她的身体里养着一只御下蛊,这种蛊也很有意思。她身体里这只是位于主的蛊,相对应的是另外一只位于奴的蛊,名为附上蛊。

    “这对蛊跟控生蛊有点像,主能控制奴,不一样的是主蛊如果死了,奴蛊只能跟着死,但是反过来就不成立。另外,主蛊能使奴蛊的性命与她同频,也就是说只要她不死,另外一个中了奴蛊的,除非被外力所杀,否则就要活到她死的那一天。”

    祝留没好气:“哪里有意思,异族人简直都是变态。”

    “异族歧视不可取,这可是煦光帝百年前就立下的四项法则之一,煦光帝自己就是北戎和中原的混血。”

    吴嗔说着继续如数家珍地罗列:“中了附上蛊的人身上有明显的特征,他会像一颗种了毒的树一样,身上逐渐布满红红绿绿的血丝,等他死的时候,整个人会死无全尸,融化成一滩液体,融化的地方以后会长出一棵新的树,邪异又奇特。你说,葛家女儿牵制的那个奴是谁呢?”

    “这关我们屁事!他们内部爱怎么消化就消化去,不要危害到我们就可以,现在问题是我主子怎么办?”

    “说了我保他一年没事就没事,只要他听从忌讳,不过度滥用武力,时刻维持好体内经脉运转,那就没问题。他不久不是要去西南边陲吗?那里也是一片充满怪谈的地方,我会找到办法的。”

    吴嗔边说边打开一个小瓶子察看,里头闪出一点绿光,祝留目力极好,一瞬就看清那是一只绿色十三足飞虫,看起来实在是难以名状。

    祝留一阵嫌弃忌惮:“这什么东西,绿毛苍蝇吗?”

    “能延缓你主子危险的好东西。”

    祝留:“神虫!仙蛊!”

    吴嗔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又说到另外的:“葛家夫人的血是干净的,没有用过蛊的痕迹。你说上一代的葛家家主对其妻狂热到闭塞双眼,还以为他是中了异族人的蛊,现在看来,只是人性所致。”

    他盖上瓶子,留下一句“人性或许比蛊更可怕”的话,风一阵似地用轻功掠了。

    祝留连忙吊着胳膊跟上去,赶到顾瑾玉书房门外后停下,等了一会,吴嗔从里面出来,他便闪进去了。

    顾瑾玉看起来不是很好。

    他好像也没有过很好的时候。

    顾瑾玉正捂着左眼紧皱眉头,松手后眼睛有血丝,正在缓慢地渗着血,祝留便一惊一乍了:“天啊!你终于发展到挖烂自己的眼这一步了吗?”

    “在那之前我会先戳瞎你的狗眼。”

    祝留指指他左眼:“您真没糟蹋自己的眼睛啊?”

    “你试试让虫子从你的眼睛钻进去。”

    祝留冒起鸡皮疙瘩:“那主子,你现在觉得自己好点没有?”

    顾瑾玉的眼神停在了他胳膊上:“你怎么受伤了?”

    祝留鼻子一酸,心里自作多情地想,他家主子自己半死不活的,还关心他这一点屁大的外伤……

    顾瑾玉看他的眼光就像看一颗豁开了口的大白菜:“你伤得这么难看,我怎么去请你家兴王帮忙?高鸣兴看你这样,只怕要砍我一刀。”

    祝留:“……”

    祝留:“你要找王女干嘛?”

    顾瑾玉也没有藏着掖着,一边抖着指尖写信笺一边应声:“请她帮我搜四王女高鸣曜的王府。”

    祝留大吃一惊:“四王女在长洛有苏家做大靠山,后宫有她娘苏贵太妃护持,女帝陛下对她都客客气气的,我家那位前不久才从四王女那受了气呢,你叫她去抄人家的府邸?”

    “这不正好,让高鸣兴趁此出恶气。”顾瑾玉写完信笺寄在花烬爪上,用伤口斑驳的手背拍拍它的翅膀,“陛下那里,我会弄一道名正言顺抄府的敕令。”

    祝留又吃一惊:“还要捅到女帝陛下那里去!主子你到底要干嘛?你现在是被下了蛊的傻货,完了,被操控成真智障了!”

    顾瑾玉擦拭去眼角的血珠:“谢谢关心,我很清醒。”

    紧接着他就说了句让祝留大翻白眼的话:“我不过是要把小灯找回来。”

    祝留对此已经槽多无口:“但凡你走到学子院去看一眼四公子……我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已经查过他的脸了,没有易容的痕迹,小配也照旧亲近他,你这样反反复复地怀疑他,很让他伤心和生气的。”

    顾瑾玉懒得在这事上解释,他起身去换身外衣,换下血污斑驳的旧衣,一闭眼再睁眼,一身病气一扫而空,转身便走:“我进趟皇宫。”

    祝留不可置信:“现在几点了?大晚上去,扰了女帝陛下和二小姐的清梦,小心脑袋搬家!”

    顾瑾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高鸣世和顾如慧能有清梦?”

    祝留发呆之际,顾瑾玉便走了。

    春寒扑面如针扎,顾瑾玉在前往皇宫的路上遥望满城的夜灯,那么多盏,也许有一盏正闪烁在顾小灯眼中。

    只要想到这一点,顾瑾玉胸腔中似山火翻涌,烧得他血枯髓尽。

    顾小灯定然是被苏明雅带走了,苏家最安全森严,最不易搜剿的只有三个地方,一个是苏家主宅的地下,一个是四王女高鸣曜的王府,另外一个是宫中苏太贵妃所居之地。

    苏家是一串铁索,百年世家就是这么环环相护,这么讨人厌。

    亥时三刻,顾瑾玉站在了女帝高鸣世的天泽宫中。

    诚如他反驳祝留的话,高鸣世不可能有清梦,无论是她与顾如慧的,还是与这江山的。

    高鸣世高坐在奏折垒高的案前,明明疲惫不堪,仍撑出清明之态:“顾卿,有何要事不能朝上直面?”

    顾瑾玉开门见山:“陛下,我想带兵抄苏家。”

    高鸣世愣了片刻,第一不是问缘由,而是问代价:“那瑾玉能替朕做什么?”

    “高鸣乾的项上人头。”顾瑾玉顿了顿,“以及他儿子的性命。”

    高鸣世那双原本有些浑浊的凤眸突然变得炽亮,一时再没有开口。

    “陛下,你不会查不出来,顾如慧当年生育过。此事再怎么遮掩,迟早也会有败露的一天。”顾瑾玉缓缓陈述,“高鸣乾叛逃在外数年,我的人追查到他和千机楼沆瀣一气,号称手里有先帝的第一份遗旨,上书第一皇位继承人是他。朝中或许没有多少支持他的残部,但一定有不少反对你的结党,尤其在你多年没有后嗣的前情下,那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只需要昭告存在就能痛击你。”

    “陛下助我找人,我替陛下杀人。”

    第70章

    正月二十三,顾小灯被关的第十天,这天他晨起睁开眼睛,再次看到披着斗篷倚在床边的苏明雅,这次不是在床尾,是在床前。

    他睡得很踏实的模样,斗篷的毛领衬得脸色愈见雪白,明明以别扭的姿态入睡,神情却安然若素,前几日眼下的乌青都消散去,仿佛心情很好的模样。

    顾小灯见惯了他在床尾,现在一步步靠近,他的无力感都被温水慢炖成木然,每一天都这么重复过去,与苏明雅共处一室的时间成倍地拉长,他觉得自己都开始模糊了时间的边界。

    他心想,苏明雅这坏种,就没有别的事情需要做吗?连日来的生活内容除了时时刻刻黏着他,难道就没有别的严肃或欢愉的事吗?

    他脊背发毛,小心咕蛹着,悄悄爬到床尾去,想下床去拿外衣披上,才爬到一半,手脚上的银铃轻轻作响,不过是细微的动静,床头的苏明雅还是一瞬就醒了。

    他伸手进锦被,摸索两下后攥住了顾小灯的脚踝,继而掀开一半被窝,拽着顾小灯往怀里拉。

    顾小灯惊得紧抓床沿,鱼一样扑腾,慌乱中还踹了苏明雅一脚,苏明雅一顿,紧接着便从身后压来,他的斗篷是极热的,身体却是微冷的。

    苏明雅从他身上焐来了温度,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他。

    顾小灯下床系腰带的手都是抖的。

    他记得苏明雅的生辰快要到了,到那时,苏明雅只怕就不是靠在床头,而是到他枕边去了。

    如今书不得看,出不得出,人不得见,顾小灯看着苏明雅几乎长在自己腰上的手,危机感越发深重。

    吃早膳时苏明雅甚至要一勺勺喂他:“我照顾你。”

    名为照顾,实为掌控,一顿简简单单的饭吃下来,顾小灯脸都被揉红了,被他牵去书桌时抗议:“苏公子,我有手……”

    “我也有。”苏明雅照常抱他到腿上抱好,爱不释手地又捏他的脸,“小灯脸圆了点,总算长出点肉了,先前瘦得慌,抱得我心疼。”

    他的语气听起来仿佛是等着将他养肥待宰。

    顾小灯被捏得眉皱含泪,忍不住抬手抗议,这饥色画皮鬼的手才勉强放过他的脸,却又拨进他的衣领磋磨,揉得顾小灯喊叫,嘴又被堵住。正被抱得铃声直颤时,伪竹院外来了不一样的人,一把略低的女声颇具威严地响起:“明雅,出来。”

    苏明雅一顿,缓了半晌才放开顾小灯,恋恋不舍地拢了拢他的衣襟,拇指轻揩过唇角:“我出去一趟,乖乖在这。”

    他一走,顾小灯便窝在太师椅里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勒回松垮的腰带时恨不得系上死结,还没打理完凌乱的衣裳时,外头传来脚步声,他以为是苏明雅迅速回来了,情急之下钻到了书桌底下藏着。

    那脚步声停到了书桌前不远处,却是一把无甚情绪的温润女声传来:“苏小山,出来,不必躲。”

    顾小灯愣住,心想这叫的是谁?听起来不是方才叫走苏明雅的女声,他小心从桌底下冒出半个脑袋,两手扒着桌面打量来人。

    来的是个身形婀娜的雍容夫人,她长得温婉,和苏明雅不像,但眉眼间那股俯视劲实在是太熟悉,顾小灯一见就深觉这铁定是苏家人,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影子似的苏小鸢,低眉顺眼地低着头。

    见来人不是苏明雅,顾小灯便整好衣襟,捋一下衣袖起来,坦然行个礼,展示行动间叮叮作响的镣铐。

    那夫人的视线果然集中在他的左手上,看的却是刚来到此地时,苏明雅强行给他套上的佛珠。

    顾小灯不说话,那夫人先问他:“不知我是谁?”

    顾小灯实诚地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夫人气度不凡。”

    一旁的苏小鸢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小公子,这位是苏家二小姐。”

    顾小灯听说过苏二苏明良,这也是他那位小舅安震文的妻子,这位女官在苏家的地位不低,他抱着一丝希望从书桌后叮叮凌凌地走出来,有些期待地问了一问:“苏二小姐,您是要把我赶出这里吗?”

    苏明良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他:“你在这里几日了?”

    “十天……吧。”顾小灯不太敢相信才在这个鸟地方关了十天,一日如三秋,简直像坐了几年牢,“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在苏家么?”

    苏明良反问他:“你想离开这里,还是想离开明雅?”

    顾小灯没有迟疑:“都想。”

    苏小鸢又悄然看了他一眼。

    “你手上那串佛珠,每一颗珠子都是我四弟亲手研磨,不知沾过他多少次指尖和心头的血。”苏明良微笑着,但声音里没有喜怒,“无论你是第几个苏小山,和顾家有什么牵连,既然这串佛珠戴到了你手上,你的去处便只有一个,即是明雅触手可及之地。”

    顾小灯愣住,一时既感到意外,又好似合情合理。苏家过了这么多年,待他的态度依然和从前一样高高在上,随意处置,任意安排。

    苏明良来到这里仿佛就是来检阅一块鱼饵,一块维持苏明雅安定平稳的鱼饵。

    他摸摸耳垂不再说话,苏明良言简意赅地传达完意思便离去,苏小鸢却在随着她离开之后去而复返。

    他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是……谁?”

    “反正不姓苏哦,什么苏小山,这名字也忒可恶。”顾小灯无奈地揉揉后颈,不知道苏小鸢回来做甚,只是忽然想起一件年前的事,就委婉地朝他比划唇角,“你的口水,擦擦。”

    苏小鸢脸上是惯性的面无表情。他想起初次与顾小灯同坐闲话时,曾愚笨地看着他流口水。

    那时他十五岁,他唤顾小灯山卿哥。

    如今他二十二,他垂眸叫他小替身。

    顾小灯眼看苏小鸢发起呆来,正想问些话,苏小鸢耳朵一动,忽然快速地说:“烦请小公子照顾好主子,主子易病,尤其不能饮酒,沾酒即病。”

    说罢他急匆匆地退出去,不敢抬头再看他一眼的样子。

    顾小灯心中一阵突突,随着他的话涌起个不大好的想法,心中一念翻来翻去,苏明雅便回来了。

    他三步作两步而来,顾小灯后退不及,叫他捉了个满怀:“方才二姐来见你了?”

    顾小灯被抱得难以呼吸:“唔!”

    苏明雅略松了松手,低头轻吻他唇边梨涡的位置:“为难你了?”

    顾小灯推开他狗一样的脑袋:“你离我远点……”

    苏明雅自说自话:“外界纷争离你很远,你不必在意。”

    “外界现在和我有关系吗?”顾小灯磨着牙,“我又出不去!”

    “再过十天,我就带你出城。”苏明雅扣住他十指,“我带你去量衣裁体,带你去采花踏青,兑现七年前给你的承诺。”

    当年冬狩前他所说的话没有一句为实,顾小灯深信不疑;如今他所说的话没有一字为虚,顾小灯一字不信。

    *

    白昼短,春夜长,苏明雅为哄顾小灯开心,提了一盏他在东区相中的六面菱灯,复刻得一模一样,提在手中走进他的寝屋。

    顾小灯正盘腿坐在床上,看见他来毫不惊讶:“苏公子怎么来了?”

    苏明雅把那盏灯挂到床前,坐到他身边去捏他耳朵:“别生气了。”

    他看着灯火摇曳的虚影,虚影中扭曲出遥远的记忆景象,飘摇出营帐之中对酒言笑的画面。

    当初他与顾小灯的最后一面也在烛光摇曳中,他们相偎而坐,他困于天生哮症而从不喝酒,那夜他和顾小灯第一次碰杯,也成了最后一次。

    洪熹二年末,他放了一夜左腕上的血,大抵将顾小灯喂食而来的药血放去了大半,此后重新变回幼年时节的药罐子,病秧子。

    哮症复发后,他饮酒必病,愈病愈伤,不能再喝酒了。

    不能喝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自有拒绝饮酒的资格。

    只是到了洪熹四年时,苏家有一盛事,忽成他的憾事。

    那日苏三苏明韶成亲,春和景明,红绸嵌喜,长洛最好的酒送到了喜堂之上,新人一双醉金盏,两杯连理百年酒。

    那醇厚的酒香沾上苏明雅的袖口,他忽然因一个理应微不足道,却偏偏掀起狂澜的一念而恍惚。

    他不能喝酒了。

    不能和顾小灯喝交杯酒了。

    一年一年过去,这一念却根深蒂固地留了下来。

    他的身体,他的寄望,都在“不能饮酒”的小事中,放大成一卷泼满残墨的废画。

    后来苏明雅偶尔在重压之下恍惚,总想不由自主地喝酒,想多了,某一夜就出了事。

    那夜他不由自主地割破左腕,把血蘸在了书桌上的画。

    蘸废的画一幅幅变多,佛珠下的疤也一道道重叠。

    苏明雅记忆里的自己似乎一直处在伤病的状态中,他分不清那些疼痛里,身痛心痛孰轻孰重。

    只知道这一身与这一生都至为无趣。

    盼望顾小灯回来,就像等候一个此身此生犹存的意义。

    现在他又想倾倒一壶酒,淋在顾小灯和自己的身上了。

    正这么想着,顾小灯便冷不丁地问他。

    “明雅,喝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