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来时一样,崔恒抱着她一路回到监察司。
他隐匿得极好,将她放回床上躺下时,监察司都没发现有人进出过。
紧绷了许久,将家人彻底送走,洛婉清终于放松下来。
虽然没有如预期那样,由她自己一个人送家里人最后一程,被迫带上了崔恒,但她只让家里人随水而下,她自己也不知道家里人去向,还叮嘱他们定居后改名,日后,若他们不主动找她,她大约也找不到他们,除非崔恒有心从现在开始监视,不然,崔恒日后也很难找到他们。
人力有尽,做到这里,她也做不了更多了。
到宁愿去相信,崔恒此时此刻,不至于做出派人追踪监视她家人之事。
洛婉清没有心力再多想其他,她同崔恒喝了粥,又喝了药,随后崔恒坐在床边,温和道:“你好好休息,等到下午陛下或许会召见你。还有什么其他需要我做的吗?”
洛婉清抿抿唇,其实她想求他不要将今日之事透露出去,但她又觉自己已经麻烦他太多。
崔恒见她不语,便知她的心思,思考着道:“今日之事我不会说,今日你见之人我也不会管,你放心。”
“你不问问我是谁吗?”
洛婉清忍不住抓紧了被子,崔恒看得她动作,迟疑道:“若你不说会舒服些,那我便不问。”
“我不是张九然。”
洛婉清强调,崔恒抬眸:“我知道。”
洛婉清一愣,疑惑出声:“你怎么知道?”
“昨夜司主说过了。”
崔恒转眼看向窗外,一院春光正好,他轻声道:“你把母蛊给他,他便知了。秦珏院子里的那个女子,是张九然吧?”
没想到谢恒竟然如此敏锐,洛婉清心上发紧,她没有出声,崔恒见她紧张,便笑了起来,安慰道:“你不必紧张,公子不会对她做什么。”
“公子不喜她。”洛婉清摇头。
崔恒想了想,耐心解释:“公子不喜她,是因为她骗了秦珏,虽然秦珏与公子算不上熟识,但毕竟是他师弟,秦珏生性良善,张九然以情骗他,手段实属过分了些。”
“我知道……”
洛婉清口中发苦。
她如何不知道呢?
但这天下谁都可以责怪张九然,受张九然恩惠的她却决计不能。
“但如今秦珏既然不计较,还愿意帮着她,那想必是有公子不知道的事情。”
崔恒看她一眼,想到她和张九然之间可能发生过的事,声音不由得放轻几分道:“他未曾接触过张九然,贸然下定论,是他的不是。”
“公子无错。”洛婉清摇头,“他身系监察司,当是如此。”
“你不怪他?”
崔恒问得认真,洛婉清笑起来,轻声道:“他对我仁至义尽,是我一再骗他,有何可怪?”
“他昨夜差点害死你。”
崔恒强调。
洛婉清眼露不解:“杀我的是李归玉,与公子何干?”
崔恒一愣,洛婉清轻笑:“这是我与李归玉之间的事,本就不该将公子一个外人牵扯入局,他做好他的谋算,又为何要救我?”
崔恒说不出话,他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话,他心上竟有些难受。
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对她一人独行的怜悯,还是其他。
只觉“外人”二字分外扎眼。
想起昨夜洛婉清与李归玉的对峙,他们两人哪怕是仇人,但是眼中都只有对方,再无其他。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明明是个事实,却有一种陌生的介怀,让沉默下去,不愿多言。
偏生又有那么几分不甘心,不由得道:“若是我呢?”
洛婉清疑惑转头,崔恒平静看着她:“若昨夜若是我在,你还觉得我是坏人,不在乎吗?”
“你毕竟听命于公子……”
“若我是公子呢?”崔恒打断她,洛婉清动作一僵。
片刻后,她似是逃避出声:“但你不是。”
崔恒质问的言语瞬间止住,他看出洛婉清有些不安的姿态,明显察觉到,她不希望他是谢恒。
崔恒不由得有些不解,苦笑起来:“你好似很怕公子?”
洛婉清没说话,只是不知想起什么,面色微白。
崔恒一瞬想起谢恒做过的事情。
他剥过的人皮还挂在刑讯室用以威慑;
他在不知她身份时就让她换脸用于交换白离;
他怀疑她是张九然是用刑讯逼她,震慑她,羞辱她;
他将她看做棋子,用她命去谋划一局……
她为何不怕这样一个人?
天下人都怕他,他怎么能奢求她不怕?
他很想解释什么,但是话到唇边,桌面上写着《大夏律》的书卷一瞬又闯入他的脑海。
有何需要解释,又为何需要解释?
洛婉清想要的是崔观澜,他就是崔观澜。
谢恒的路,本来就只该有他一人走,和他人无关。
崔恒低头轻笑出声,洛婉清转眸看他,就见青年似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点头道:“他的确是个让人讨厌的。”
“不是。”洛婉清摇头,抬眼认真看着他,“只是你太好。”
“我也这么觉得,我打小就比他讨喜。”
崔恒颔首,似是接受了洛婉清的夸赞。
洛婉清忍不住抿唇笑起来,只想他果然是与谢恒自幼一起长大的亲眷。
见崔恒笑,她心中也舒展不少,想起昨夜那些繁杂之事,便一条一条问道:“昨夜结果如何?李归玉抓到了吗?”
“没有。”
崔恒摇头,眼中带了几分暗压的嘲弄:“昨夜中御府奉圣令,调集了东都所有兵力连夜搜查,最后在刑部尚书府找到了他。郑平生说,他和李归玉下了一夜的棋。”
“那……”洛婉清皱眉,“这次他算是逃过去了?”
“大约吧。”崔恒语气淡淡。
洛婉清不由得有些遗憾:“可惜了。”
“有何可惜呢?”崔恒笑起来,“你若是报仇,如今就这么草草了结他,这才是可惜吗?”
洛婉清一愣,崔恒坐在床边,俯身靠近她,端详着她的神色:“你莫不是以为,让他死,他就会为过去所做之事忏悔,会因为离开这世间痛苦罢?”
洛婉清说不出话,崔恒笑起来,语气温柔:“惜娘,死很简单,这世上没有什么阴曹地府,他死了就死了,连疼都不疼,又怎会抵得上洛婉清所受苦难之万一?”
洛婉清心上巨颤,崔恒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你记住,最好的报复从来不是匹夫一怒血溅三尺,那再蠢不过。而是你好好活着,他走到绝路。拿你的命换他,”崔恒语气微冷,“他配么?”
洛婉清没说话,她想了片刻,笑了起来,随后抬眼道:“公子打算怎么处理我?”
“不处理。”
崔恒见她想明白,便直起身来,如实告知她:“你既然不是张九然,你只需要和公子说明白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骗他,你对监察司到底是何居心,今日宫中你好好说话,你便继续是柳司使。”
“公子想让我说什么?”
洛婉清听明白,谢恒是在给她开条件,用今日在宫中听话,来换自己的前程。
“今日朝会之后,陛下会召见公子,午后入宫,具体会说什么,公子会告诉你。”
崔恒思索着,吩咐道:“你不想说的事情,你可以不说,直接告诉公子你不愿说即可,他不会强求。”
洛婉清抬眼,崔恒笑笑:“他想知道的自己会查,不用你说。只要你对监察司无害,有用,公子都能容。”
“我明白了。”
洛婉清听懂崔恒的提点。
对于谢恒来说,她的话根本不是坦白。
就像谢恒从李归玉嘴里套话,他要的只是信息,真相是什么,他自己会分辨。所以她说什么,说与不说,谢恒不关心。
重点只在于,她对监察司是否有不轨之心,她有没有用。
见她心安,崔恒也放心下来,点头道:“好好休息吧,若是无事,我便走了。”
“嗯。”
洛婉清应声,崔恒看她心思沉重,想了想,抬手敲了敲自己腰间短笛:“这笛子我也有一把,你有事叫我,我若叫你,你也记得来。”
“它音色……”
“等一会儿我试试,你便知道它的音色了。”
崔恒站起来,低头看她:“我走了?”
“好。”
洛婉清点头,崔恒倒也没有停留,提步离开。
洛婉清听着他脚步声走远,终于有时间想起昨夜和李归玉对峙的场景,她抬起自己的手,在空中端望。
三箭。
这是她如今能接下他箭矢的极限。
五箭……
这是他们的差距,她接不下,但昨夜,他差一点。
洛婉清想起飞来箭矢的位置,突然意识到,他还是犹豫了。
或许是因为这张脸,或许是其他,他的箭,偏了。
但凡他坚定一点,她现下或许就已经去阴曹地府报道,昨夜,他也跑不出去。
她这张脸多少有了些用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察觉他的迟疑,她竟只觉嘲讽好笑。
有些情义,但不多。
不然,他哪里来的今日?
昨夜风雨阁在场,太子还带了高手,李归玉的人居然能和他们杀个平分秋色,如果监察司不在,或许太子真的就死了。
他刚回东都,不过是攀附了郑氏,哪里来这么多手下?
他在江南那五年,真的失忆了吗?
真的只是待在她身边,当一个小小侍卫吗?
结果昭然欲出,他从一开始,大约就是骗她。
洛婉清觉得心上酸涩,但倒也习惯了,对于这个人,她从来没有过多指望。
可是想起相处那些年,想起他在竹屋屏风后递出那一只蚂蚱,洛婉清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伤怀。
曾经那么好的一个人啊……
洛婉清闭上眼睛,也就是这一刻,隐约有笛声响起。
这笛声需要凝神才能听清,明显是崔恒的短笛。
她立刻起身,循着笛声走到后院窗前,也就是开窗瞬间,花雨至头上纷飞而下,洛婉清诧异抬头,便见公子坐在屋檐,笑意盈盈看着她。
洛婉清愣愣看着晨光下那个带着鎏金面具、吹着短笛的青年。
两人隔着纷飞花雨看着对方,崔恒看着脸上带了桃花、面色诧异的姑娘,便知她当是高兴了。
他轻轻一笑,足尖一点,便吹着短笛翩然退去。
这时候,洛婉清才听清,这是一首江南小调,轻快温柔。
她一瞬什么都不记得,方才记忆中那血雨腥风突然变得格外遥远,那人很快消失在林中,洛婉清垂下眼眸,看着窗栏上的花瓣,捻了一片花瓣,轻轻放在嘴里。
花瓣酸涩,但也不知为何,竟就隐约尝出了几分甜意。
谢恒一路下山,随后直接掠入门口马车。
青崖和玄山坐在马车中,准备好了入宫的衣服,见他进来,两人一起恭敬道:“公子。”
谢恒点头,快速换过衣衫。
青崖笑着看着谢恒折腾,轻声道:“公子和洛氏女说清楚了吗?”
“她不想认自己是洛婉清,不愿认我是谢恒。”
谢恒平静道:“就这样吧。”
“公子对她倒是不错。”
青崖似笑非笑,谢恒动作一顿,随后轻笑了一声:“大约是刚好一路看她走过来,便会觉有些特别吧?终究是我愧欠她。”
“公子做得已经很好了。”玄山在侧,冷静道,“天下冤案如此之多,公子又怎能一一顾过来?”
谢恒动作一顿,想起那夜色中朝他本来、仿佛是燃了火一般的眼睛。他认真摇头。
“是我失诺。”
知他脾气,青崖和玄山对视一眼,也不再多言。
洛婉清休息了半日,等到未时,竹思便来屋中请她。
她在竹思帮忙下起身换过衣服,随后便由人抬着软轿过来,抬着下山,走出监察司,扶着她上了马车。
或许是因为进宫,这日安排的马车极为奢华,洛婉清又扶着上了马车,卷帘进去,就愣在原地。
谢恒坐在上方,正低头看着什么,洛婉清立刻反应过来,想要行礼:“公……”
“坐吧。”
谢恒抬手,平淡出声,免了她行礼的动作。
洛婉清讪讪起身,坐到一边。
谢恒垂头看着文书,似在思索,马车启程,在路上摇摇晃晃,谢恒一直低头看着面前纸页,却不翻一页。
洛婉清见状,忐忑了许久,她摸不清现下她要进宫做什么,也摸不清现下谢恒的态度,迟疑了一会儿,她才开口道:“公子。”
谢恒抬眸看她,洛婉清还是跪了下来,叩首道:“卑职有罪。”
“何罪?”
谢恒目光落在她伤口上,似是观察,洛婉清浑然不觉,继续道:“卑职并非张九然,但的确在入监察司后,频繁和风雨阁接触,因为风雨阁有我想要的东西,故而我与风雨阁达成协议,刺杀公子,以换取我所要之物,但实际上这只是我权宜之计,我心中并无加害公子之意。”
谢恒没有回应,只道:“继续。”
“我偷听公子和李归玉谈话,是因风雨阁告知我,公子会和李归玉结盟,若公子与李归玉结盟,就是我的仇人。他们想以此打动我,故而我得了消息,便偷偷上山。”
“你与李归玉有仇?”
“生死之仇。”
谢恒点头,又道:“然后呢?”
“但公子拒绝了和李归玉结盟,我便彻底打消杀心,为摆脱风雨阁控制,开始与他们周旋。他们要我证明自己的能力,故而我才会引诱公子上山,但我有把握他们不敢贸然动手,若当真动手,我也必定会拼死护下公子。”
听到这话,谢恒多看了洛婉清一眼,随后道:“昨夜为何支开朱雀的?”
“我一人无力对抗风雨阁,故而昨夜,我遮掩了您身上的凤寻香,把凤寻香放在了我想让朱雀使去的地方,朱雀使之后,便帮我清理了风雨阁的人,之后我的人给我放了信号,我知目的达到,便通知您立刻让朱雀使回防。”
“这样他就没时间翻找你重要的东西了,是吧?”
谢恒一语道破她的打算,洛婉清垂眸:“是。”
谢恒上前,走到她面前来,马车狭小,他半蹲在她面前,便显得格外亲近局促。
洛婉清垂眸不敢说话,谢恒盯着她,只道:“借我的人,做你的事,你倒是聪明得很。”
洛婉清自知理亏,平静道:“任凭公子责罚。”
谢恒没出声,他瞧了她一会儿,抬起她的下颚,平静道:“我让你用这张脸,你可喜欢?”
洛婉清没想到他竟是问这句话,不由得一愣,随后赶紧收回神智,忙道:“公子赐脸,卑职不敢不喜。”
“我问你喜不喜欢?”
谢恒似是不耐,洛婉清迟疑片刻,才如实道:“喜欢。”
“那就好。”
谢恒抬手扶起她,洛婉清不敢妄动,由谢恒扶着坐下,看谢恒回到自己位置上,淡道:“过往之事我不追究,日后你同我说实话就好。我说过,你既然进了我监察司,我自会庇护你,无需自己去搞这些歪门邪道。”
“是……”
洛婉清尴尬出声。
谢恒瞟她一眼,似是觉得自己说得重了些,随后道:“我昨夜发现你不是张九然,觉得你不当死在那儿,把你救下。你如今活了,就好好活着,帮我做点事儿。”
“谨听公子吩咐。”
“太子殿下昨日受了点伤,伤不重,但兵刃有毒,如今还昏迷不醒。今日朝会后,我已去找陛下做了说明,现下陛下要召见你,问审昨夜之事。你听好。”
谢恒强调,洛婉清立刻凝神,恭敬道:“是。”
“昨夜,我到芳菲阁与一神秘人相约,用你交换白离,过程中,你的面纱掉下,被太子看上,于是太子找对方讨要你,两人起了冲突。”
“但是,”谢恒抬眸,强调,“你并不知这是太子。”
洛婉清一听,便明白谢恒是要为她劫持太子一事做出解释。
不知者不罪,她不知道这是太子,比她知道这是太子要好得多。
“只知突然冒出许多杀手要杀他,出于仁义,你救他一命,又刚好听见我遇袭的声音来救我,带着太子殿下破窗而入时,你发现这些杀手对太子极为紧张,你就打算试一试他们态度,所以才把刀架在太子脖颈上。后来我告诉你这是太子,你才知自己犯下大错,我让你以命相护,我受伤出去找援兵,你便遵照我的意思,一直保护太子到最后一刻,可明白?”
听着谢恒的话,洛婉清并不理解,只问:“为何不说邀约公子的就是三殿下?”
“你有证据吗?”谢恒直接追问。
芳菲阁鱼龙混杂,每个人都带着面具,不留身份,谁都无法指认,昨夜李归玉在芳菲阁。
洛婉清皱起眉头:“可以先告知陛下再查……”
“你记好,”谢恒打断他,“所有人,都你可以怀疑再查,但李归玉,除非你有实证让他一击必死,否则绝不要和陛下提于他名声有污之事。”
“为什么?”
洛婉清忍不住捏起拳头。
谢恒见她神色不好,语气软上几分,耐心解释:“当年,李归玉自愿成为质子,与北戎议和,此事让他声望极高,这不仅是涨了他的脸面,也是涨了皇家的脸面。他如今是李氏的荣耀,是李氏身为皇族不负天下百姓的证明,陛下宁愿给他一杯鸩酒对外称他病逝,都不会承认,他有罪过。除非彻底撼动陛下的利益,不然……”
谢恒摇头:“陛下一定会为他遮掩到底。”
听到这话,洛婉清骤然明白,为什么当年谢恒在扬州不肯接她的案子。
区区一个洛家,哪怕圣上知道了,也不会真的处理这位“皇室荣誉”。
甚至于,为了遮掩,他们连流放的机会都没有,会直接赐死。
明白这一点,她胸口气血翻涌,谢恒看出她的情绪,平静道:“我知你想杀李归玉报仇,但现下不是时候。”
“我明白。”
洛婉清理解,冷静道:“一切听公子安排。”
谢恒动作微顿,想了想,似要说什么,想了一会儿,终究只道:“但你也别灰心,若我能他弄到监察司,我把他交给你审。”
洛婉清一愣,没有明白谢恒的意思。
谢恒却似不愿多说,转过头去,低头看向手中卷宗。
马车行驶许久,摇摇晃晃来到宫中。
谢恒有在宫中御马之权,马车便从宫门一路行驶到了御书房,到了门口,谢恒先出马车,随后召了两个侍女过来,搀扶着洛婉清下来。
洛婉清身上还有伤,之前去送家里人,一路都是崔恒护着,没有察觉,后来又一直是软轿马车,等现下自己走路,才发现随着步子,伤口疼得厉害。
一步一疼,等她走到御书房门口时,已经渗出血来。
她脸色苍白,看见御书房门前站了四个人,她一眼认出来的,便是李归玉。
他穿着皇子金线绣蟒纹华衫,头顶玉冠,看见洛婉清那瞬间,他面露诧异之色,仿佛是第一次见她。
他旁边站着个女子,一袭蓝色宫装,高髻点翠珠簪,看上去极为年轻,大约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一生最漂亮的时候。
她本注视着大殿,察觉李归玉的目光,便顺眼看了过去,原本冷淡的神色,在看见洛婉清的瞬间,猛地睁大了眼。
她认识她。
洛婉清肯定,面上却不动声色。
女子仓皇看了一眼李归玉,李归玉悄无声息拍了拍她的手,似是安抚。
看着这互动,洛婉清一想便明白过来。
昨夜李归玉说是在郑家下棋,这女子明显又见过他,李归玉还对她如此亲密,那这个人……
必然是郑家大小姐,郑璧月了。
也就是李归玉的青梅竹马,那位心心念念李归玉五年、寻觅五年,最终陪着父亲在扬州找到李归玉,然后带着李归玉回京的郑氏大小姐。
更是……伙同李归玉一起,让她那位刑部尚书父亲,假公济私,判了她父亲死罪、满门流放的郑璧月。
看着他们安安稳稳站在宫门前,华衣美饰,洛婉清心里不由得翻腾起一股杀意。
但她面上不显,甚至隔着长廊,好似当年还在扬州时一般,同郑璧月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好似与他们完全不识。
只是不知为何,看见她的笑容,郑璧月竟仿佛是被吓了一跳,逼着自己转过头去,完全不敢看洛婉清。
李归玉静静看着站在长廊处的女子,他知道郑璧月怕什么。
这个人太像了。
连方才那个笑容,都像极了洛婉清。
不过本身就是精心培养的赝品,再像他都不奇怪。
洛婉清看着李归玉也转过头去,然而也就是这一瞬,她察觉到暗中窥伺的一抹冷光。
她抬眸看去,便见是方才满脸害怕的郑璧月,在李归玉视线之外,她神色冰冷,没有半点慌张。
两人对视片刻,郑璧月悄无声息收起眼神。
洛婉清不由得皱起眉头,压住心中异样,挪开目光,扫了一眼他们周边。
两人身边站着一位中年人,他时不时和郑璧月说说话,应当就是郑璧月的父亲,刑部尚书郑平生。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紫衣宦官,洛婉清感觉昨夜似乎隐约间见过他,想来会站在这里,应当是昨夜奉命搜查的中御府大监杨淳。
洛婉清把人梳理了一遍,便等来御书房内的召唤,她由太监引路进了内殿,低着头叩首,恭敬道:“卑职柳惜娘,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吧。”一个中年人慈爱的声音传来,“你身上有伤,恒儿同我说过了,昨夜你护驾有功,赐座吧。”
洛婉清闻言,不敢抬头,由侍女扶着起身,坐到了带到了带着软垫的椅子上。
座上皇帝李殊见状不由得笑起来,转头看了一旁坐着的谢恒,笑道:“你这监察司终于来了个规矩人。”
谢恒女子的坐法,只沾了椅子一点边,坐得端端正正,江湖上倒少有这么规矩的。
谢恒不由得淡淡莞尔一笑,应声道:“她是个胆小的。”
李殊闻言,摆手笑起来,转头看了一眼桌面上的文书,只道:“你们监察司哪儿有胆小的?更何况这还是个贩盐的死囚吧?”
洛婉清闻言一凛,李殊却没有多加计较,直接道:“昨夜怎么回事,说说。”
李殊说话很温和,全然不像一位帝王,洛婉清按着谢恒的说法说,他时不时问上一两句,等洛婉清说完,他便陷入沉思,轻声道:“这么说……你是不知道是谁刺杀太子了?”
“卑职不知。”
洛婉清垂下眼眸,不明白李殊为何完全不疑监察司。
李殊点头,随后道:“太子受了伤,伤上有毒,至今还未清醒,若当真如你所说,等他醒了,朕叫他来同你道谢。”
“这是卑职应做的,不敢居功。”
“该赏就赏,不然谁为朕做事?”
李殊笑起来,随后抬头看向门外,语气淡了几分:“叫三殿下和郑尚书,还有璧月进来吧。”
洛婉清闻言,抬眸看去,就见李归玉同郑平生、郑璧月一起走了进来。
听李殊的口吻,明显是对郑璧月颇为亲近,似如长辈。
洛婉清心中分析所有信息,看三人跪地行礼。
李殊先点了李归玉,淡道:“归玉,你来说说吧,”李殊低头抚摸着玉玺,“你上报说怀疑监察司对太子图谋不轨,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收到了别人送到门口的信。”
李归玉恭敬开口,旁边人立刻呈上一张纸条,纸条端到桌面,李殊看了一眼内容,抬头道:“知道是谁送的吗?”
“儿臣不知。”
“不知你就往宫里送消息?”李殊笑起来,“朕怎么不知你是如此草率的脾气?”
“儿臣心系太子殿下,不敢有半点冒失。”
“这么关心太子,你一身好武艺,还不去芳菲阁救人?”李殊言语锐利,李归玉面色不动。
“儿臣不敢去。”
“有何不敢?”
“儿臣收到消息,立刻通知宫中,为了避嫌特意去尚书府,如此尚被怀疑,儿臣若在当场,此事说不清。”李归玉似是心灰意冷,语气平淡。
李殊见状,抚摸着玉玺动作一顿。
李归玉不辩解,不多言,但正是这样的态度,配合着他萧瑟神态,竟看上去有几分可怜。
李殊沉默片刻,转头看向谢恒:“恒儿,你又为何说怀疑是归玉刺杀太子?”
“回禀陛下,”谢恒平静道,“因为微臣亲眼看见了一位与三殿下极为相似之人,故而说‘疑似’上报。今日监察司在现场勘察,凶手遗留的痕迹,也与三殿下武学路数一致。”
有痕迹,虽然不是铁证,但也比一群人的话要有分量。
李殊沉默不言,似是思考,静默之间,外面突然传来喧哗之声。
所有人抬眸看去,洛婉清便见一个女子,穿着金线绣凤宫装,头顶金冠,冷着脸领着人,气势汹汹踏入殿中。
她似乎是气急了,进入殿内,沉默着朝着李殊行了个礼。
李殊一愣,随后道:“皇后,你怎么……”
话没说完,皇后便转身回头,猛地一耳光狠狠扇在李归玉脸上!
李归玉平静受了这一巴掌,皇后含泪回头,盯着李殊:“陛下,你怎还让这个逆子在此?”
李殊脸色有些难看,谢恒垂眸,低头拨弄着手腕上千机珠链。
洛婉清注视着这一切,就见皇后指着李归玉,咬牙切齿道:“太子是他亲弟弟,他都下得去手,如此狼心狗肺之徒,陛下不将他即刻扔入诏狱,还等什么?!”
“皇后。”
李殊冷着声:“事情还不确定。”
“审审不就确定了吗?!”
皇后盯着李殊,提醒:“陛下,那是太子!他连太子都敢动,还有何不敢?如此滔天大罪,陛下连过刑都不愿,怎能让我一个母亲安心?”
这话让李殊动作微顿,所有人都察觉李殊意动,旁边郑璧月闻言,忙道:“不,陛下,三殿下是冤枉的,昨夜他一直在郑府,我可以……”
“闭嘴!”
郑平生喝住郑璧月,但所有人都能听出来,郑璧月是打算用她的清誉作保。
郑璧月得了叱喝,红着眼退开,然而眼中却是一片清明。
她不着痕迹看了一眼李归玉,随后又收起目光。
两方僵持不下,李归玉轻声一笑,抬眼看向皇后。
“母后,”李归玉平静看着她,“七弟是您的孩子,我不是吗?”
皇后一顿,随后转头看他,眼中全是失望:“你是,所以母妃才更为失望。”
李归玉闻言,苦笑出声,随后叩首在地,恭敬道:“父皇,既然如此,还请父皇将儿臣下狱,过刑重审吧。”
听到这话,李殊抬眸看他,此时此刻,若是有外人在场,见得李归玉姿态,怕是无不可怜。
皇后恨恨看着他,捏起拳头。
李归玉平静叩首在地,李殊想了一会儿,似在犹豫。
隔了许久,谢恒淡淡出声:“陛下。”
李殊转眸看去,谢恒抬眸,认真道:“不如密审罢?此事就我们在场之人知晓,审一审,”谢恒抬眸,看向皇后,“以安娘娘爱子之心。”
听到这话,皇后神色锐利,李殊却似是解决了心上大患,点头道:“密审不错。那就由……”
李殊迟疑,看了周遭一圈。
密审,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谁来审?
中御府?
那毕竟是宦官,他们管的都是内宫之事,鲜少有刑讯大臣的经验,下手根本没个轻重,而且不知有多少皇后的人在里面,去了中御府,怕是活不出来。
刑部?
那是李归玉的未来岳丈,且不说皇后同不同意,李殊自己都觉得不妥。
御史台?
送过去,又多一批人知道,而且那是皇后的本家,进去了,李归玉怕也出不来。
唯一他能信的,竟只剩下一个牵扯其中的监察司。
监察司虽然涉案,但谢恒和李归玉无冤无仇,甚至于,他和李归玉本该是一个立场,他却还愿意检举李归玉。而且他们相比中御府,谢恒下手有底,不会让李归玉出事。
最重要的是,谢恒是他的人。
李殊略一思索,便有了结果。
“那就由监察司密审吧。”
“陛下!”听到这话,皇后立刻皱起眉头,“监察司本就是涉案之人,为何不让中御府审案?”
“皇后,”李殊抬眸,淡道,“适可而止。”
皇后面色一僵,李殊转头看向谢恒,认真道:“好好审,明白么?”
谢恒瞬间明了了李殊的意思,起身行礼,恭敬道:“微臣明白。”